第一章 神州
神州大地,天圆地方。源自上古,延续无穷。东部汪洋,岛屿诸多;南部蛮荒,毒物繁生,少有人迹;西北大漠,黄沙起舞,民风奇异,不识东方;北部天寒,荒无人烟,妖魔盘踞,险之又险,亘寒大地,绵延万里,暮雪千山,固守天际。
自从昆仑隐匿,归墟寂寥,人间孤立,无法而无天。
此中若有真实意,神非神后人非人。
何处英雄竟心殇?何处红颜欲断肠?
仰观苍天无一应,俯瞰大地尽刍狗。
往复徘徊未敢问,哽咽却道一人间、却道一人间!
茯苓村,一个神州中部的小村庄。
地处偏僻,本是不繁华的,却不知为何,近一个月来四方人马汇聚于此,见其相貌,正邪混杂。
当地人惊异之余,向某些面相和善的来人打听了缘由,原来是江湖上流出茯苓村西面梧桐林中有宝物出世的传言,虽然那片树林毫无异样,但已有数位具有占星能力的得道高人确认传言为真,于是正邪两道齐聚于此。
村人们知道后个个神情复杂,各有打算。
此刻村口石碑旁的木桩上坐着一名女孩,观望着来往行人,若有所思。那女孩粗布衣裳,墨发藏香若悬瀑,杏眸流光比星辰,其姿容之美,较于来往侠女亦略胜一筹。
“嗖——”
忽听身后一阵呼啸,女孩便知是冲着自己来的。她迅速低头,一颗石子从她头顶呼啸而过。正要抬头时,女孩意识到这石子越过了自己,就要打中来往行人了。
“啪!”所幸石子被一得道高人截住,那男子虽是中年模样,却仍旧玉树临风,身负长剑,温润如玉,看上去深藏不露,俨然一名大侠,“涟漪,又跟一群小子们一起玩啊?”
那女孩,叫林涟漪。
“是他们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林涟漪嗔怒。
“弱女子?你怎么能算弱女子?”俩男孩从林涟漪身后走出,其中一人满脸的冤枉,反驳道。另一人则愧疚地连连道歉:“对不起,涟漪。唉,我本来想阻止枫香的,谁知道他出手这么快。我……幸亏韩大侠截下了,要不然过往行人要遭殃了。”
“我没事的,江沨夜。”林涟漪摆摆手,“不过你根本不用担心过往行人,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杜枫香这点三脚猫功夫奈何不了他们。”
“这是什么意思?嘲笑我吗?我家三代猎人,我可是有家传绝技,能百步穿杨的!我要是受人赏识,潜心修炼,假以时日……”杜枫香大表不服。
“江沨夜的家传绝技不比你差!人家将来要成为微雕大师的!”林涟漪立刻反驳。
杜枫香还待要顶回去,韩大侠作为长辈,忙阻止道:“三个小家伙别吵了,你们都厉害都厉害。最近往来行人里可有许多江湖上的有名人物,你们仨再吵下去不是丢茯苓村的脸嘛!”
三人停下争吵。
韩大侠又劝几句,无意间瞥见往来行人里似乎有认识的人,急着去寒暄,便随意关照了一句:“最近天下恐要有变,你们几个最好乖乖待在家里别四处乱跑,正道邪道那边尤其不要去……”
说着,他便要汇入行人之中,不料却被林涟漪、杜枫香一手一边,将他两边袖子揪住了。
韩大侠回头讶道:“你俩干什么……”
话音未落,林涟漪已经问道:“什么天下有变?正道还是邪道?”她敏锐犀利的目光定在韩大侠脸上,似有逼问的意思,神情中显出几分担忧,仿佛江湖之事与她有关似的。
“人族还是妖族?”杜枫香补充道。与林涟漪不同,他眸中更多的是期待,如幼狼初见荒原时冒起的征战渴望,于韩大侠眼中却是单纯得如初生牛犊不怕虎。
听林涟漪所言,韩大侠倒不觉得奇怪;而从杜枫香一个土生土长的小村孩童口中听到“人族”“妖族”一类字眼,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马上意识到定是林涟漪讲与他听的,当下看向林涟漪,无奈道:“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好打探江湖之事,从前住在天下第一正道大派千羽林边上时,你娘就把你关得紧紧的,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不少。”
林涟漪尴尬一笑,故作后悔状,蹙眉道:“我知道我娘不喜欢我打探江湖事,可是我不找事,事找我啊。”她摊摊手,无奈道,“韩大侠您看,我和我娘搬到这偏僻地方不足一月,江湖之事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韩大侠无言以对。
林涟漪得意一笑,转过目光对杜枫香解释道:“怎么会是妖族有变呢?一者,神州人族聚居地的妖族都不成气候的;二者,不管正道还是邪道,一直以来都不欲与妖族为伍,妖族绝掀不起风浪;三者,人间最厉害的就是极北亘寒大地暮雪千山上的蛇妖族了,可惜千年前,蛇妖族早被鹰魔族打压得绝迹了。”
杜枫香亦无言以对,毕竟他知道的都是林涟漪讲的。
“所以是什么变故?”江沨夜一脸真诚地望着韩大侠,颇有虚心求教的弟子模样。
见韩大侠有犹豫之色,林涟漪、杜枫香立即学了江沨夜谦虚的表情,三人齐上,大有软磨硬泡的架势。
韩大侠迟疑了一下,无奈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凑近,压低声音道:“江湖上流传两条消息,一条自然是你们村即将出世宝物,另一条么……不太可靠,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唉……据说,凌飞雪的大限将至。”
“什么?!”林、杜、江三人同时惊呼,这一惊呼甚至引来了近旁来往行人的注目。韩大侠尴尬地朝注目的行人笑了笑。待行人离开后,三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仍然没有缓过神来。
凌飞雪,何许人也!
当今邪道第一大教天涯教的现任教主,也是天涯教发展至今唯一一任女教主,已经活了八百多年!
据传闻,凌飞雪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倾城倾国倾鬼神,人称“三倾美人”。大约八百年前,凌飞雪成为教主,带领天涯教走向强盛之路。她出身的教中分派凌影阙也因她而成为天涯教最强大的分派。
仅凭她的美貌,就足够名声大噪,更何况此女实力惊人,能独自统领偌大一个教派,自身力量也是深不可测,注定是要成为百姓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了。林涟漪、杜枫香、江沨夜自然知晓此人。
“韩大侠。”不知何时过来一名女子,修真门派的打扮,五官可爱,明眸皓齿,“好久不见!”
“叶筱钰!好久不见。唉,刚才看见你们了,正想来寒暄一番,谁知被这三个小孩缠住了。怎么?你师父也对这谣传的宝物很感兴趣?”韩大侠站起身来,显然与这人认识,或者说认识她的师父。
“其实没什么兴趣啦,就是掌门很重视,怕真的有什么宝物,万一被邪道的人带走就不妙了。”叶筱钰笑道,“对了,师父派我请您前去叙叙旧,您现在可有时间?”
“有啊,当然有。千羽林东林的掌印人请我去叙旧,就算没有时间也得去啊!”
韩大侠一副崇敬的模样,让叶筱钰不禁莞尔:“您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韩字湖韩大侠呀,这么说真是折煞晚辈了。”
韩字湖摇头笑而不语,正要迈开步子,想起三个孩子,又停下来费心关照:“刚刚我的话只是不大可靠的传言,你们不要太相信了。唉,这么漂亮的女子,我也不想她薄命。”
“……”听到正气凛然的韩大侠说出这样的话,三人顿时无语。
但是这样的传奇,谁都不想让它就这么终结吧?
第二章 红衣
林涟漪目送韩字湖离开,不满地轻轻嘀咕道:“在长晖城的时候不肯收我为徒,如今搬到茯苓村还来管着我。”
三个孩子自然不会听话回家待着,又在村口逗留了好一会儿。林涟漪观察来往行人,一眼便能分辨出行人属正属邪。若遇上她听说过的门派,便悄悄对杜枫香和江沨夜娓娓道来。
身旁路过一位须眉皆白而精神抖擞的老者,林涟漪不无敬仰地道:“这是正道中小有名气的老前辈,我住在千羽林边上的长晖城时,见他来拜访过正道第一大派千羽林。”
“哇!”江沨夜惊叹于林涟漪见多识广,看向那位老者的眼光中亦充满崇敬。
“这是剑丹城的炼丹师,剑丹城是天下铸剑师炼丹师汇集之地。此人我虽未听说过,不过看他衣服上的标志就知道了。啧啧,看来是个不成气候的家伙,剑丹城混不出名堂,却来茯苓村显摆。”林涟漪又以眼色指着远处一个穿着颇有特色的中年男子说。
“不愧是在长晖城住过的人。”杜枫香也忍不住感叹道,他看向那中年男子的眼神中有了几分轻视。
此时又有一名驼背老者在一名年轻人的搀扶下往这边走来,二人衣着朴素,面带微笑,交谈甚为和祥。然林涟漪只看了一眼,忙转头警示道:“嘘!别说话!这俩家伙看上去慈眉善目,其实都是邪道中人。”
杜枫香、江沨夜忙噤声不语。
待那二人走远了,林涟漪隐觉不安,皱眉自语道:“怎么邪道之人都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进村了?看来这传说中将要出世的宝物很厉害啊。”
杜枫香看着方才经过的二人,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邪道之人?难道你见过?”
林涟漪道:“没有啊,你见过吗?”
杜枫香讶道:“你没见过怎么就认定他们是邪道?”
林涟漪耐心解答道:“你也没见过他们吧?说明他们并非茯苓村人。如今异宝出世,外人若主动进来,必是江湖之人。若是江湖之人,非正即邪。我观他们行走间,眼神迅速扫视周围,似乎暗暗戒备着什么,应当是在防备正道吧。”
杜枫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同时江沨夜连连点头,似很信服。
“这位小妹妹好聪明啊。”
身后忽然传来妩媚的女子之声,吓得林涟漪脊背一凉,面上红润之色也浮起了苍白。她往前飞跃一步,空中转了个身,落地时以正面对着如鬼魅般出现的女子。
杜枫香、江沨夜似也才注意到来人,反应上却没有林涟漪这么大只是有些警惕地打量来人。
那女子初入眼帘,血玉钗子珊珠舞,轻漾瞳子古墨收,红衣如霞光血染,长相打扮很有几分古意。她似浅实深的眸中看不出正邪,一抹妩媚的微笑如冬夜的魅影。
女子见林涟漪警惕神色,却不解释,依旧以她柔媚于内的声音甜甜地问道:“小妹妹如此聪慧,是哪家门下?”
林涟漪直觉不妙,不过仗着周围行人来来往往,有的是正道中人,总不会眼见着那女子欺负她,便大胆回道:“这位姐姐过奖了,我不过曾在长晖城住过一段时间,长晖城毗邻正道第一大派千羽林,所以知道得多一些。”她说时特意将“正道第一大派千羽林”几个字说得大声了一点。
女子似乎没听出林涟漪的意思,颇有几分敬仰,却反而显得有恃无恐般念道:“哦,千羽林啊,久仰久仰。”
林涟漪见她不再问话,忙转向杜枫香、江沨夜道:“我们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嗯。”杜枫香、江沨夜哪有不赞同之理,三人便要往村里走。
“小妹妹!”女子突然叫住林涟漪。
林涟漪不欲回头,一把拽住杜枫香、江沨夜,走得更快了。她不确定那女子是正是邪,但直觉告诉她那女子很危险。
女子慌忙上前几步,问道:“我不过想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水?”
“村子以北三里处有条河!”林涟漪匆匆丢下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的直觉吓的,几乎就要拔腿飞奔了。
“谢谢这位小妹妹!”女子含媚的话语从身后飘来,一阵凉风衬得她声音冰冷。
一直往村里走了好一会儿,林涟漪才放慢脚步,亦松开了抓紧杜枫香、江沨夜衣袖的手。
江沨夜回头往方才遇见神秘女子的方向望了一眼,疑道:“那个姐姐是邪道吗?”
林涟漪擦擦脸上因紧张流出的汗,道:“不知道。”
杜枫香问道:“那么你是看出了什么蹊跷?”
“也没有。”
杜枫香和江沨夜相视一眼,甚觉诧异,杜枫香忍不住追问道:“那你逃什么?”
“还带着我们逃?”江沨夜补道。
林涟漪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道:“这不是怀疑吗?总感觉她不是什么好人。”
江沨夜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如果我们猜错了,让她一个人到三里之外取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这种时候能来茯苓村的,哪有什么弱女子?绝对不会出事的。”说着,林涟漪看了看天色,其实还早得很,便悠然往自家方向走去,“我要回家了,明天见啊!”
杜枫香、江沨夜还未答话,林涟漪蓦然回头,警惕地问道:“你们不会去找她吧?”
江沨夜连连摆手,道:“不不不!”
“呦!这不是长晖城搬过来的林涟漪吗?”身旁路过的一名中年村民,书生打扮,如见了什么大人物一样向林涟漪打了声招呼。
林涟漪听他语气带有讽刺,似很瞧不起她似的,便撇撇嘴,不大情愿地道:“怎么?你有事啊?”
那中年村民却不在意,嘿嘿笑道:“我从前以为林觅愔穿着如此尊贵,肯定是大户人家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带着女儿搬到这里,没想到你们真的是从长晖城来的。我一介莽夫不过在山村里教书几年,不见世面,真是多有失敬了。”
林涟漪嘴角一扬,哼了一声,道:“怎么这回开眼了?”
中年村民道:“唉,方才韩大侠的女儿来找我打听你,我领她到了村口。听她口述,才知道原来你竟和千羽林有关联,从前多有得罪……”
“什么!韩朗嫣在村口!”林涟漪惊呼。
中年村民讶异回道:“是啊——你们没有见到她……”
分明在村口,二人却未曾碰面,韩朗嫣恐怕是仗着她爹教授的法术,前去跟踪了那女子。韩朗嫣如今十岁,林涟漪自身虽不修炼,可在千羽林边上住了八年,也知道天资再好的人,修炼短短不到十年,不论道行还是经验,绝比不过江湖上闯荡过多年的高手。
林涟漪一跺脚,向杜枫香、江沨夜丢下一句“快去正道找韩大侠,别让我娘知道!”,便往村子以北跑去。
比起起码修炼过几年的韩朗嫣,她林涟漪,一个没修炼过的凡人,更是不可能斗过那神秘女子的。林涟漪深知这一点,然生死攸关,她不得不送羊入虎口,想方设法,好歹拖延一点时间。
奔跑间,她以右手伸入左袖,只听一声“啪”,袖中似乎连结着什么东西,被林涟漪一把扯下,攥在手里。
茯苓村以北三里,确有一条河流,水流不疾,但颇有些深度。
林涟漪达至水边,气喘吁吁,紧张之下不禁又想起坚决不许她修炼的娘亲和死活不收她为徒的韩大侠:“哼!叫你们不许我修炼!跑这段距离便累得跟狗似的,若是韩朗嫣遭遇了什么意外,后悔都来不及!”
周遭寂静。
林涟漪强自镇定,极无把握的心思让她再次看了眼手中什物,满掌的汗水浸渍下,那巴掌大小的什物流映着细碎的金光,随着她右手颤动间如虫蚁爬动。
她抬头以西,见夕阳昏沉。
第三章 胁迫
林涟漪不知女子和韩朗嫣去向,一时没有头绪,只好沿河漫寻。片刻后听闻身后异响,惊疑之下,躲入一旁树丛之中。
是那女子。
她红影一抹,如风轻掠而过,于河边翩然站定,仿佛没有重量。
林涟漪身形不动,目光凝聚在她背影上。见她轻轻跪下,以水洗面,绝无异常。
却不见韩朗嫣。是没碰见还是她来迟了?
原无异象,却忽然迎面一阵无根之风,劲猛不已,林涟漪吃了一惊,后退一步,勉力定住身形,周遭树木尽折腰伏倒。
遭了,是被发现了。
女子缓缓起身,背对林涟漪,窈窕的身影于霞光下勾勒出柔媚无边,开口时温柔的声音里暗含着威胁:“小妹妹,天晚了,你不回家吗?”
林涟漪欲逃却觉脚下无力,试图动弹却觉连身形也不知何时被定住,她心跳猛地一沉,试着开口,没想到还能说话:“你是邪道哪派门下?”
女子尚未转身,透着轻蔑的笑声令林涟漪更感威胁。她缓缓转身,妩媚放纵的笑容如牡丹怒放,暗暗合着背后河水流声,笑道:“小妹妹,你这样聪明,不如猜猜?”
林涟漪正要回话,忽地红衣化作一团模糊的风陡然逼近,她尚未看个清楚,下一刻女子微微凉的纤细五指已经有力地扣在了林涟漪脖颈间,如坚硬的枝桠冰冷地抵在脆弱的生命幼苗上。
林涟漪被掐得呼吸受阻,左手下意识抓起女子的五指,试图将之掰开,双眸对上其藏刀的柔媚目光,甚觉恐惧。不过女子似乎刻意留了几分力道,令她勉强可以说话。
女子梨涡含蜜,如玩弄众生的妖魔:“你若猜得出来,我便放了你。”
“邪道第一大教为天涯教,教中有四大主要分派——万踪山、鬼双城、佘夜潭和凌影阙。因当今教主凌飞雪出自凌影阙,几百年来凌影阙一直为教中第一分派。你若为邪道,多半出于此派。”林涟漪几乎不加思考,如是回答,左手仍旧抓着女子五指,右手腕轻轻转动,手中什物似已被汗水浸透。
女子不置可否。
林涟漪极为紧张:“我猜的不对吗?”
女子微微歪头,笑意更浓,道:“小妹妹,你错了呢。”
林涟漪瞳孔放大。
女子五指的力道渐渐加重,林涟漪呼吸渐变粗重,喉间的痛苦令她眼冒金星,耳畔女子的声音亦低沉起来:“莫说我是否为凌影阙弟子,我连邪道都不是呢!”
怎么可能?
看她样子,绝非正道,既然又非邪道,那便并非人族。妖族又无此强者,难不成她是魔道?
鹰魔族?
林涟漪后悔万分,看来手中那东西未必能救她了。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林涟漪一边拼命揪着女子掐在她喉间的五指,一边艰难抬起右手,手中什物流淌着汗水的光泽,进入女子的视野。
“咦?”女子必定是看到了它,声音中惊讶却无轻蔑。
林涟漪知道,她的小命可能有救了。
林涟漪痛苦开口,呼吸尚不能自由,声音更是断断续续,不清不楚:“你——杀了我,正道——邪道,都会——与你为敌的。”
女子抓过林涟漪手中什物,原来是一块小小的令牌,拿在手中略沉,不似木制,比之铜铁亦尚显沉重。中央刻着一个大大的金色“免”字,“免”字下方是金色的“凌飞雪”三字,此外既无文字,亦无花纹,颇为古朴。
夕阳暗淡的光芒下,这小小令牌却似有诡异光芒,如蔑视,如威胁。
她眸中渐渐显出深思的凝重。
林涟漪还没缓过气来,感觉到女子迟疑,便更加用力地掰开她如铁石般坚硬的五指。
女子察觉到她试图逃脱,心中薄怒升起,双眉一蹙,五指用力微微收紧,目光仍停留在令牌之上,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她这一收紧虽只是分毫,于林涟漪来说确是要命的,林涟漪再度绝望,如即将被洪水淹没的落水者一般慌乱而无用地挣扎着,手中力气渐渐远去,眼前黑色里的夕阳竟显发白之态。
“人死的时候眼前是白的啊……”林涟漪感觉不到手的存在,或许还在挣扎,但她清楚双眼凸出必定极是难看,便认命般缓缓闭上了双眼。
将昏迷之际,她意外地感觉到脖颈间女子五指的压力忽然一松。几乎窒息的身体便如干涸的沙漠吸收雨水般猛烈地吸收空气。同时身体因没了女子手的支撑而滑落在地。
几回呼吸后,林涟漪总算缓过气来。揉揉眼睛,睁开时斜晖映入眼帘,她不禁感动生命之美好。
林涟漪心有余悸,颤抖的身体挣扎着站起,晕眩的目光中,女子脸上仍是最初见到时的神情,似乎并不害怕林涟漪所言的后果。
林涟漪萌生狐疑,既然并不害怕,为什么放了她?
女子凝望着几乎被她捏死的林涟漪,此刻眸中没了轻蔑,却多了分兴趣:“你竟是万寒径的女儿,怪不得懂这么多。”
林涟漪大惊失色,当初她爹万寒径将免死令给她时,不曾说明它的来历,但明说了无人知道这里有一块货真价实的多出来的免死令。
如今这女子竟凭一块免死令清楚了她的身份,想必清楚这块免死令的来龙去脉,可女子又说她并非邪道众人,再加上非邪道中人而放过手持免死令之人,林涟漪猜想:“或许此人与我爹认识?”
正思考间,女子缓缓走近,步履如魅。
林涟漪一惊,忙往后退去,不料被脚下石头绊倒,尚在喘息的身体哪里能保持平衡,立时便往后一仰,摔倒在地,眼前一震,又是黑了一瞬。
女子在其身旁俯下身,正对着林涟漪惊惶目光,锐利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庞。林涟漪恐她忽然出手,明知无用却还是站了起来。女子亦站起,目光不离她面庞。
林涟漪只觉自己如笼中之鸟般被观赏,顿时便有一股怒气,冒着触怒女子的风险问道:“你既不是邪道中人,为何放我?”
女子不答话,又打量她片刻,眸中似有怀疑之色,而后怀疑中原先的轻蔑再次透了出来,她噗嗤一笑,道:“免死令能使持有者在天涯教中人面前保有一命,是因其上施加了咒术。凡天涯教人,入教起誓后,便算是服从了这咒术,若胆敢对免死令持有者动杀心,必立时惨死当场。”
林涟漪听闻娘亲讲过此事,倒不觉惊悚。
女子接着道:“我的确并非邪道中人,这免死令对我没用的。不过——我很好奇啊,你娘林觅愔是千羽林东林掌印人林恬的远亲,你爹是邪道万踪山的高手,一个正邪孽种,为何凌飞雪舍得将免死令给你呢?”
林涟漪不是没有这个疑问。若说是凌飞雪自愿给她的,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若说是她爹向别的免死令持有者要的,或是这本就是她爹的,倒还有几分可能,可那原来的持有者得多大面子才能拥有一块免死令?似乎又不大可能。
天涯教至今,也只有鬼双城、万踪山、佘夜潭,三大分派的当家人才各有一块,这也是为何天涯教窝里斗如此厉害,这三派却经久不衰的原因。当然如今凌飞雪为教主,多半凌影阙也有了一块免死令了。
她爹虽是万踪山除了山主万虔问之外的第一高手,也不见得万虔问舍得把免死令给他呀!
女子忽然又微微俯下身,细细端详着林涟漪的面庞,如视珍宝,神秘一笑,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没发现,原来小妹妹你的姿容越看越像我呢!”
什么?
林涟漪大惊,百思不得其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忽而面前一阵风拂过,女子红衣一闪,不知所踪。
第四章 不解
就……这么放过她了?
林涟漪诧异不已,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会真的……是因为突然发现长得像她吧?
不管了,能活着就好。林涟漪长吁一口气,看看天色,夕阳不等人,这会儿就要落下了。她忽觉不妙,还不知道,韩朗嫣在何处?
对了,免死令!
林涟漪一慌,四下查看,期望女子把免死令留下了。所幸在女子最后所站处发现了免死令。她弯腰俯身捡回免死令,翻开袖子,使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其绑在袖间,随即便要去找韩朗嫣。
女子没有提到韩朗嫣,多半没有碰上吧。
林涟漪如此期望。
未过片刻,河畔寻人时,果真冲出了一个毫发无伤的韩朗嫣。
韩朗嫣手腕上君影草模样的法宝散着明媚的光芒,林涟漪借此看清楚了她的长相。
惊艳。不,惊艳这个词用得不好,应该说眼前一亮,仿佛一缕阳光照进了厌倦了凡色的视界。貌如嫩叶初萌,无花之娆无果之盛;笑似清风徐起,非雨之柔非雪之寒。总觉得,世间明媚是因她而存在,女子之嫣然温婉到她身上,竟化作淡淡的风烟,袅袅萦绕,轻飘飘而不会消散。
都说美人如画,其实说得不完全对,画也分种类。世间女子,除了她,再漂亮也只能说是美人之画。这世间,恐怕只有她可以被称为貌美如山水之画。最难得的还是这纯净的气质,无辜澄澈的双眼,配上微卷长发,干净白衣,以及君影草样式的发饰和手环,活脱脱小仙子下凡。
当初只在长晖城匆匆瞥过一眼,没想到正眼来看如此出众。
林涟漪见其无恙,虚惊一场,正欲言说,韩朗嫣先喘了一大口气,道:“啊!你在这里!”又回头,“爹!林妹妹在这里!”
林涟漪苦笑道:“原来是你们在找我吗?”
“受伤了吗?”韩朗嫣跑上来欲仔细检查林涟漪身上有否伤口,林涟漪忙退后两步,道:“没有受伤没有受伤,让韩姐姐担心了。”
韩朗嫣放下心,清亮的目光涌了过来,道:“你遇见那妖女了吗?”
“遇见了,不过她又跑了。或许是知道你们要来了,便望风而逃了吧。”
“哼!若是敢欺负我林妹妹,我定要叫她好看!”韩朗嫣愤愤不平,四下张望了一下,才确信那妖女不在附近。
“那妖女的确很好看啊。”林涟漪笑道。
韩朗嫣白了她一眼,道:“原来林妹妹也爱开玩笑——从前只见过一次,还是匆匆看到了个背影,这次细细打量一番,原来林妹妹比林姨还漂亮。”说着,她将手腕上君影草手环凑近林涟漪的面庞,试图端详片刻,这动作让林涟漪不禁想起了方才女子的目光,忍不住略感不适。
“没事就好。”韩朗嫣身后,韩字湖现身,朝林涟漪笑道。
韩朗嫣回过头看着他爹,道:“爹,今晚我想和林妹妹一起玩儿。”
韩字湖无奈道:“不过天色已晚,若再耽搁,林涟漪恐怕要挨她娘亲骂了。”韩朗嫣露出失望神色,爱女心切的韩字湖忙低头悄悄道,“明天令林涟漪找个由头出来一起玩吧,不让她娘知道。要是被发现了,她娘那里我兜着。”
韩朗嫣喜上眉梢,猛地点头,转身与林涟漪相视一笑,看模样似乎很久没有同龄人和她一起玩了。
只说了几句话,天已完全暗了下去,还是韩字湖送她到了家附近,简单道别后便离去了,林涟漪独自回到家中。
她家地方有些偏远,房屋不过是普通的茅草屋,与别家并无二致,但屋外藩篱内却种了许多花草,格外引人注目,想来房屋主人必是格调高雅之人。
及至家门口,林涟漪却并不径直进去,反而在外面观望了会儿,见没什么动静后才迈开步子。然而抬起的脚还没落下,忽听身后一声质问:“涟漪,又去哪儿了?”
来人是林涟漪的母亲林觅愔。
林涟漪深吸一口气,转身尴尬地笑道:“娘,我出去能有什么目的?不就是和杜枫香、江沨夜他们一起玩吗?”
“玩?去哪儿玩?”林觅愔衣着简朴,眉目如画,温婉似水,倩步款款,但言语间不失为母的威严。
“去——村口看过往行人——啊。”林涟漪深知娘亲的个性,刀子嘴豆腐心,虽说会教训她一顿,但一定不会惩罚她的,有时候听她训斥,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此刻也是这样,低着头偷着笑而又理直气壮。
林觅愔果真没有动手教训女儿,只是看了她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带她进了里屋。
“我跟你说过,最近因为宝物出世的传闻,大批江湖门派的人来到此地。那些正邪善恶,我们普通百姓分不清,也不该去理睬。否则,一旦惹祸上身,谁都救不了你。所以那些人聚集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去。嗯,尤其是那个韩字湖,虽是正派的,但仇敌很多,你一个小孩子,少跟他来往。”林觅愔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如此苦口婆心地劝导女儿不要惹是生非。
林涟漪沉寂不语。
良久,她蓦然抬头,看向娘亲。
“是不是因为爹是邪道中人,不久前触怒了什么厉害人物,恐招惹灭门之祸,所以我们躲到了这里?”
这次轮到林觅愔蓦然抬头,面对着她那自小聪慧过人的女儿,目瞪口呆。
沉默,良久。
“涟漪,总之,娘亲希望你远离那些人,不管他们是正道还是邪道。”林觅愔一脸严肃,似乎是证实了林涟漪的猜想。
也许是无力为父母分忧所以不甘?她无力地挤出一个字:“哦。”
入夜。
林涟漪静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韩大侠的话和娘亲的话,自言自语道:“别说是杜枫香了,就是我,听到这样的江湖、这样的传奇,都忍不住要去闯荡一番。”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话自己随爹不随娘。但是娘亲如此郑重的警告又令其不得不思索,看来爹是遭遇了什么大麻烦。
既是不能做什么,就去找个人倾诉自己的不自由吧。
“杜枫香太冲动,还是找江沨夜比较好。”林涟漪这样想着,悄悄翻出了窗。
对于她来说,翻窗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啊?为什么不让你出去?”江沨夜陪着林涟漪坐在不知谁家的草垛后,强忍着哈欠,问道。
“就是怕我卷入其中,受到伤害吧。”林涟漪苦叹道。
“哦。然后呢?”江沨夜又忍下一个哈欠,却被林涟漪注意到了,她怒道:“喂,你在听我讲吗?”
“嘘!”江沨夜连忙做了个手势,压低声音道,“我们是偷偷出来的,声音轻一点。”
林涟漪见他如此害怕被人发现他在干坏事,不禁扑哧一笑,后又发现不对,赶忙压低声音。江沨夜倒不生气,憨厚地笑了笑。
这样聊了许久,林涟漪心情大好,也渐生困意,简单道别后两人各自回去了。
林涟漪走近家门口,意外听见屋后一阵轻微的交谈声。惊讶于谁人在此,她悄悄绕过藩篱,躲在树后,瞥见两人,一人正是其母,另一人身形有些熟悉,仔细一想,竟是曾经替她爹送信的人——迁史。
林涟漪蹙眉,心下又加重了几分隐忧。
第五章 偷听
“夫人,您且不必惊慌。正道众人现驻扎在茯苓村东面,您与小姐住在西面,只要平日里约束着小姐,不往东面跑,暂时不会碰面。至于邪道那些小门小派的自然是从未见过您,有正道在此也不敢兴风作浪,而我们天涯教人马暂时还未来到此地,您就更不用担心。
“不久前万大人已任万踪山掌事,权力仅次于山主,您和小姐已不用再躲藏正邪两道的刀剑。掌事会尽快来到茯苓村,接您二人回万踪山。”
“好。”林觅愔点点头,问道,“但是为什么天涯教人马这么晚才来?莫非天涯教出了什么事?”
迁史略微迟疑,才神色凝重地答道:“夫人所说没错。观海山遭遇了偷袭。”
听得此语,林觅愔也神色凝重:“是正道所为?千羽林?”
“是。”迁史不禁诧异,“夫人如何发现的?”
“之前茯苓村宝物出现的传言一传开,就陆续有许多正道大派派人前来,但千羽林身为正道第一大派,却最晚前来,由此可以见得。”
“夫人果然秀外慧中。”
“千羽林选择此时偷袭,是想趁天涯教众人注意力全在那宝物上而没有谨慎戒备吗?如果仅仅因此,未免也太冲动。”
“正如夫人所想。千羽林选择此时进攻,不仅因为天涯教出动大量人马前往茯苓村,兵力不足到是其次,更多是因为另一个谣传——也许不是谣传。”
“什么?”
迁史深深呼吸,一字一顿地说道:“江湖传言,我天涯教教主凌飞雪大限将至。”
“什么?!”林觅愔大吃一惊,沉声道,“可是真的?”
“传言一传到我教,凌影阙就迅速派人追查散播谣言的人,但是没有结果,只知道是从剑丹城附近传开的。”
“剑丹城多占星大师,看来此言多半为真?”
“未必。也许是正道小人故意自剑丹城散播谣言,以扰乱军心。我教派出的人马本已在前往茯苓村的路上,半途收到消息,又返回观海山。敌人来势汹汹,看来是一早计划好的,多亏教主未雨绸缪,未乱阵脚,才阻住他们的进攻。”
“这次千羽林的进攻是何人带头?”
“西林渚沙。”
“此人未入千羽林时乃是一介屠夫,做事急躁莽撞,做了西林弟子后脾气没有丝毫收敛,被上一代掌印人收为关门弟子后才有所收敛。自从他做了掌印人,急躁的脾气是收敛了,莽撞的性格却仍是那样,但其真才实学倒是很让人佩服。渚沙,对付起来很麻烦吧?”
“是的。他冲锋陷阵,极是强悍,还逼得凌教主亲自上阵。”迁史唏嘘之后,忽然冷笑道,“哼,正道高手不过如此!凌教主一出招,他们全像病怏怏的草木一样不堪一击,就连渚沙也敌不过我们教主的十招。正道中人趁虚而入,原想捡个便宜,怕是都想不到凌教主丝毫没有大限将至的迹象,反而几招之后,将他们吓得都落荒而逃了。那堂堂的渚沙道人厚着脸皮非要撑下去,最后还是被他的弟子拉走了……”
迁史正陷入对自家教主无限的崇拜中无法自拔,对面林觅愔却陷入思考:
为什么千羽林要进攻?
仅仅想趁虚而入,捡个便宜吗?
“难道是我想多了?”林觅愔不再思考。
“迁史,寒径什么时候能到这里?”林觅愔不得不打断迁史对凌飞雪不尽的赞颂。
迁史立刻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了笑:“处理完那边的事后,掌事已经在赶来了,如果不出意外,明日晌午之前能到。”
“好。你先回去与他汇合,替我和涟漪报个平安。我先进屋去了,以防女儿发现。”
“夫人放心,我在小姐房间里熏了安神香,她睡得安稳着呢。其实夫人大可让小姐知晓,此次搬到这偏远地方,不过是以防那些眼红掌事如今地位的人狗急跳墙。”
“只怕她多担心。我终究希望她能远离这些是非,至少在还小的时候可以无忧无虑。”
“夫人,躲不掉的啊……”
林涟漪藏在树后,听到前面内容,本是百感交集,满脸的惊讶,以至于小嘴张成了圆形,但一听到迁史说他用了安神香,不禁在心里怒骂:“好一个迁史,一边恭恭敬敬地叫我小姐,一边这样欺瞒我!”
待迁史走后,林涟漪正要前去翻窗,突然意识到屋外是藩篱,想进去就会有动静,有动静必然被发现。她只好眼见林觅愔进入屋内,祈祷她不会发现女儿不在。然而她的想法落空了。
“涟漪,你在哪儿?快出来!”林觅愔匆匆走出屋子,神色慌张,大概猜到林涟漪在偷听了。
林涟漪从树后走出,朝林觅愔笑道:“娘,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意外,但是我都听到了。”
林觅愔惊疑,不知是不是女儿骗她,想叫她把什么都说出来。她试探地问道:“你说说,你听见什么了?”
“我爹已成了天涯教万踪山的掌事,他现在正要赶来接我们回去。之前观海山遭遇千羽林偷袭,所以他没能早点来。娘啊,您不要用这个表情看着我,反正我爹明日就来到这里了,咱马上飞黄腾达了,我再晚明早也要知道的,现在就不用瞒着我了吧?”
林觅愔只好苦笑:“你这丫头,为什么不乖乖睡觉?”
“因为——我本来乖乖睡觉的,都怪迁史的脚步声太大了,都把我吵醒了。”
“胡说!迁史是你爹手下最厉害的高手,你一个没修炼过的小丫头怎么能听见他的脚步声?你——又去做坏事了吧。”
“哪有?”
“你明天早点和杜枫香、江沨夜他们道个别,也许以后我们就不回来了。”
“哦。”想到此,林涟漪不禁有些不舍,但随即又问道,“爹是万踪山掌事,那娘您是什么身份啊?”
“娘?娘什么都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爹会看上我。”
“因为娘秀外慧中啊!”
“净知道贫嘴!”
灯火熄灭,整个屋子像一滴暗下去的墨,蒸发成一缕黑烟,飘飘乎融进黑夜里,亲近于深渊,遗忘了白日。
恍如隔世。
这是在什么地方,有一片光明?
抑或是未知的、炽热的、让冰雪里的人儿忍不住靠近的黑色的温度?
林涟漪走在她的梦里,抑或是走在别人的梦里。
她走在茫茫人群里,漫无目的,仿佛只能跟随不能脱离。就这样走过一个个岔口,她疑心,犹豫,却不敢走上另一条路。
她询问远方,无人回答。
她终于厌倦,厌倦毫无目的且无意义的跟随。
她冲进前面的人群里,撞开他们,试图挤到最前端,但是人群无尽,道路无尽,她只得放弃。
在下一个岔口,她终究走上另一条道路。
顺风顺水,倒是并无阻碍。
林涟漪走到尽头,是一条河流,浅水莹莹,水草青葱。涉水而过,是一坡道。她越过坡道,在视线透过坡道最高处时,发现其下浓雾氤氲。
惊异之余,陡然俯见下方乃一庞然大物,可惜有浓雾笼罩,不能得见其全貌,大概是某种异兽。凝神聆听,可听见此兽的喘息声。
浓雾开始消散,异兽的轮廓渐渐展现。此兽通体玄青,身长五丈有余,似蛇蜿蜒,四爪尖锐,头顶一对角,俨然一条蛟龙!
林涟漪动容惊呼:“哇!”
蛟龙听到动静,缓缓睁开了双眼。
“哇!”林涟漪梦醒,仍如梦中一样地目瞪口呆,冷汗涔涔,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她神情恍惚,忽然意识到一阵雨声,略微诧异,徐徐走到窗边,微微开窗,只见一阵冷雨,淅淅沥沥,如同天空的眼泪,为着人间不解的熙熙攘攘,从黑夜滴到破晓。
是了,已经破晓了。
她突然懒怠起来,决心不去道别了,省得他们知道她的身份后厌恶她。
林涟漪望向破晓的东方,朝着勉勉强强透过乌云的几缕光明,深深吮吸。
第六章 时代
这一夜的悲欢离合太多,蒙蒙细雨打湿的,不只是茯苓村一个天真无忧的小丫头的心田。深深黑夜,在某一处的阁楼上,另有一种伤怀。
夜色已深,那处阁楼。
窗户大开,可见万家灯火,中有一名女子独对这繁华人间,久久叹息。
那女子白裙典雅,白纱遮面。她十指微凉,轻轻按在窗框上。目光空灵,犹如歌谣,带着柔情地,停留在万家灯火中。淡淡月色流连在她一对美目里,似水镜漪澜,幻灭一瞬。夜风入窗,梳理她一头长发,亲吻她双鬓鸦雏色。
广寒清浅,远在天边,谁人知,那处冰冷,令神也肝肠寸断?
夜风拂面,不过是夹带着夕阳的温度,岂能暖冰心?
身似弱柳兮发如雨,目漾秋波兮眉掩情!
倾城倾国倾鬼神!
天涯教教主凌飞雪,独上高楼,俯视着苍生,俯视着她的时代。
仿佛黑夜也向她叩拜。
“咚咚咚。”
“进来。”凌飞雪的声音正配她的容貌,如梦如幻,如雪纷飞。
“吱呀”一声,一名女子推门进来。浅粉衣衫四月花,盈盈笑目乱红飞。那女子恭敬地走上前,凝视着凌飞雪的背影,却不言语。
清寂无声,唯风与月正兴。
“飞花,你走近些,看看这人间。”凌飞雪语气平静,却隐隐有些激动。
凌飞花依言走近,如凌飞雪一般俯视片刻,乖巧地笑道:“很和祥,这是师父您开创的盛世。”
面纱下的凌飞雪仿佛也在笑:“是啊,这是我开创的盛世繁华。我自七百多年前成为天涯教教主,励精图治,为着这个人间,付出了不尽的心力。当年十虹涧人族与异类之战极度惨烈,种种景象还在眼前,转眼已是我凌飞雪的时代了。”
“师父您是天下的希望。”
“当年我刚进入凌影阙时,凌影阙因为没有了镇阙之宝‘飞喑笛’,又没有资质特别出众的人才,在整个天涯教中抬不起头,还险些被瓜分。”
“想必当时没有人敢想象,今日掌握大权的是我们凌影阙。自从您成为阙主之后,什么都变了,凌影阙注定在您的带领下走向强盛。”凌飞花自豪不已。
凌飞雪陷入回忆,沉默良久,才道:“可是你知道么,我的阙主之位是抢了我师姐凌飞絮的。”
凌飞花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止住。她顿了顿,说道:“弟子知道。但是自古能者胜任,凌飞絮她不如您,自然应该把位置让出来。若由她担任,恐怕凌影阙没有今日的强盛,天涯教更不会有此盛况。师父您不必觉得愧疚。”
凌飞雪收回目光,转过头看向凌飞花,问道:“在你眼里,或者在我凌影阙众人眼中,凌飞絮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如曾经偷窃飞喑笛出逃的宫徵羽一样,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叛徒呢?”
凌飞花沉思一会儿,答道:“宫徵羽天资聪颖,本该成为下一任阙主,掌管凌影阙,却枉顾当时阙主的教导,竟然携镇阙之宝与一正道弟子私奔,导致凌影阙式微,实在十恶不赦。还好当时的阙主隐瞒下了飞喑笛失窃的消息,阙中上下至今以为飞喑笛仍在阙中,只是无人能够吹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凌飞絮只是嫉妒师父您,因而离开,罪不至此。但因为您一直为凌影阙和天涯教尽心竭力,两相对比,就显得她……”
凌飞雪叹道:“世间万物自有灵性,强大的法宝也是如此,除非遇到它看中的人,否则无人能使用之。飞喑笛本名‘飞音笛’,只是因为极少有人能将它吹响,最后便被称为‘飞喑笛’。就算宫徵羽不带走,仍旧没有人吹响啊,岂不也只是摆设?”
“若是她不偷窃,未必后世没有人吹得响。”凌飞花话语中尽是对宫徵羽的仇恨。
凌飞雪默然,凝视着窗外风景。
良久。
“你觉得茯苓村宝物出世的传言可信吗?”凌飞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多半可信。”
“那么,等你与我天涯教其他人马会合后,告诉他们,不用找那宝物了,去反攻正道吧。”
“什么?”
“那宝物我要了。如果瞧着可以,就用来代替飞喑笛吧,当是我替宫徵羽和凌飞絮赎罪了。”
凌飞花目瞪口呆,惊的不仅是凌飞雪替那两个罪人赎罪,还有她欲亲自出手夺取宝物。就在不久前,她还亲自与千羽林正道小人大战,这次会是她第二次出手。但凌飞雪很轻松很随意地说出“那宝物我要了”,倒是不出她的意外。
全天下敢这么说的人,绝对不超过十个。
她欣喜地应道:“弟子明白了。”
惊喜过后,凌飞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凌飞雪频频出手?
随后她想起的是一个谣传,一个自从它散播开来就引起凌影阙全体成员甚至天涯教部分教众恐慌的谣传——凌飞雪大限将至!
凌飞花想到此便惊慌不已,忍不住试探道:“师父出手,那宝物必是唾手可得。待师父携宝物归来,那些诋毁师父的谣言定然不攻自破。”
凌飞雪眼角一颤,幽幽地反问道:“你们都觉得是谣言吗?”
凌飞花顿感不妙,噤声不语。如若不是谣言,凌影阙日后还会有立足之地吗?如若不是谣言,天涯教还能统领四方吗?
“如若不是谣言呢?”凌飞雪说出了凌飞花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师徒恩情、凌影阙的安危……种种想法溢上心头,凌飞花张口却不能言。她望着师父凌飞雪孤独清瘦的身影,渴望得到安慰与保护,却见凌飞雪缓缓低下了头——面对窗外的世界。
原来强大如凌飞雪,有朝一日也会低头。
凌飞花恍惚之间,忽然意识到凌飞雪不过也是个人类、一个女子,不知为何,偏偏由她一个人承担了复兴凌影阙、复兴天涯教的责任。她也会有恐惧的时刻,恐惧时也会渴望安抚,但命运要她永远走在最前端,以至于当内心的怯懦占据上风时都没有人向她施以援手。
邪道的崇拜赞颂、正道的仇恨诋毁,都是加在她身上的束缚,本质上并无区别。
竟然是这样。
已经不需要再试探什么了。当凌飞雪转过身,以作为人师的不舍看着凌飞花的时候,凌飞花看向师父的目光中也只剩了不舍与依恋。
“师父的离去会让你们遭受什么,师父明白。但是师父已经活了八百多年,活够了,何人没有大限呢?乘风归去,是为了下一次遇见。今生我凌飞雪过得颠簸,但也算圆满。晚年又有你这个好徒儿,也算是有了继承者。以后,凌影阙就归你管了,我会让下一任教主照拂你们的。万寒径已经在下面等了,你唤他上来吧。”
“嗯。”
凌飞花转身离去,凌飞雪则再次俯视着窗外万家灯火。
那是她的时代啊!
她披荆斩棘,辛苦开创的时代啊!
第七章 隐秘
失神下楼,凌飞花回忆起她走近凌飞雪的全部过程。
少年时遭到恶人欺凌,是凌影阙弟子相救。凌飞花举目无亲,明白自己除了投靠凌影阙外别无出路,便毅然决定随救命恩人来到凌影阙所在地“清水梦泽”。
凌影阙中规矩,既然来到凌影阙便都是一家人,每一个人都可以改姓凌,她也就毫不犹豫地改了姓,反正原来的家庭已不再在乎她。但是,为了区分,只有阙主的关门弟子才能以“飞”为姓名第二字,阙中除了凌飞雪没有人名字带“飞”字。当时凌影阙上下无不追随凌飞雪,她也是如此,以成为凌飞雪关门弟子为终生目标。
苦修多年,终有所成。她超越众人,成为凌飞雪唯一一个关门弟子,二度改名,为“凌飞花”,并被允许到凌影阙禁地之一“蒹葭秋水”中参悟至道。
凌飞雪对这个徒儿可谓疼爱至极,不仅将阙中法术倾囊相授,更依据她个人特点,另创功法,并时时指导。至于阙中大小事务,也是很早就交由这个爱徒处理,仅使几位长老从旁辅助。
凌飞花小小年纪,便已是天涯教第一分派的掌事。走近凌飞雪,她渐渐感觉到绝代高手的难以超越,那种发自灵魂的孤高感、震慑感总是让人忍不住仰望。
不知不觉,她成为了凌影阙中对凌飞雪最为虔诚的弟子,一心以为有了凌飞雪,凌影阙将永盛不衰,天涯教也会强大到战胜正道,一统天下。
然而有一天,凌飞雪将另一禁地“凌影月桂”的秘密告诉了她,她才有了一丝清醒。
“凌影阙本不是我分派的名字,只是清水梦泽中遗落的一尊高阙之名。本是阴阳两座,阙边一棵千年月桂,后不知为何毁去了一座,只剩阴性一阙。为区分阙名和派名,此阙改称‘凌影月桂’。这是凌影阙的圣地,非阙主不得进入。我凌影阙的镇阙之宝‘飞喑笛’原本就藏在其中,但是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
“为什么?”
“宫徵羽,那个和正道弟子私奔的阙主候选人已经将它带走。历代阙主都会派人寻找,但是没有收获,飞喑笛早已不知去向。为了不引起麻烦,只有凌影阙重要人员才能知晓此事,你切不可对外泄露。”
“是。飞花知道。”
“将来哪一日我不在了,便是你带领凌影阙众人,杀出一条生路。”
“弟子必不负师父教诲。”
知道越多,背负越多。凌飞花得知此事后,感到自身所背负的责任实在太重了,一旦离开凌飞雪,凌影阙何去何从?她不敢想象。为了那一天到来时能够从容面对,凌飞花更加努力地修炼,力求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然而,有一天一位长老仙逝前告诉她:
“没有用的,你怎么修炼都没有用的。凌影阙一开始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派,直到第二任阙主凌飞雁找到飞喑笛后情况才好转起来。之后凌影阙完全是凭借飞喑笛才崛起的,我们的修炼法门都与音律挂钩,清水梦泽这片风水宝地也一直依靠着藏在凌影月桂中不断吸取天地灵气的飞喑笛,我们的力量才能因此不断壮大。
“如果找不回飞喑笛,又没有与它类似的宝物,未来我们凌影阙将撑不过三代。你想要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却不知,凌影阙最强大的法术就是要借用飞喑笛修炼的啊。”
“阙主没有借用飞喑笛,不也修炼到如此境界了吗?”
“这个凌飞雪,她,她,她用的是别派法术。”
长老临终遗言,冰冷了她全身血液。
凌飞雪,凌影阙有史以来最受尊敬的阙主,堂堂天涯教教主,竟然用的是别派法术!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门派的法术?”凌飞花正欲追问,长老已然断气,只有右手伸出的三根手指作为线索。
“三……”凌飞花深深地念着。
走到楼底,凌飞花如当日听到长老遗言之时,再次喃喃自语:“三……”
当日凌飞雪将所有阙中秘密告知她时,只字未提别派法术的事。长老仙逝后,她一直在等凌飞雪将那种法术教给她,但她最敬爱的师父并没有这么做,仍旧缄默着。
也许是出于不能将法术外传的愧疚,凌飞雪派出了越来越多的高手寻找飞喑笛,顺便也在寻找宫徵羽和凌飞絮。但是,明明可以放弃这种几乎希望渺茫的寻找,只要凌飞雪将法术传给她。
为什么不可以呢?
开门之时,她已恢复往日的模样,笑迎道:“万掌事,恭喜你成为万踪山掌事。因阙中事务繁忙,我还没来得及亲自恭喜你呢。”
“不如凌掌事你,担任掌事早我好几年呢。”万寒径微微一笑,谨慎回应。
“教主就在阁楼上,请进。”凌飞花不再谦虚,为他让开一条路。
“多谢。”
万寒径并不知道凌飞雪为何在此时召见自己,只知道如此一来他必然要晚些到达茯苓村了,这样他的妻子和女儿的危险就会多一分。想到此,他不免担忧。
“教主。”
凌飞雪转身,两眼微眯,应该是在微笑了:“进来吧。”
万寒径行礼道:“教主找我,是有何事?”
凌飞雪在桌边坐下,示意他坐下。万寒径惊疑不定,只得坐下,接下来的事却更出乎他的意料。
凌飞雪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和万寒径各自斟了一杯酒,悠悠地说道:“没什么事,叫你陪我喝一杯。”
万寒径吓得蓦然站起,仓皇不知所措,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这——教主,究竟——所谓何事?属下……”
“惶恐?”凌飞雪笑道,“你一个大男人怕喝酒么?喝了酒就不惶恐了。坐下。”说着,她举起他的酒杯,伸手送到他面前。
万寒径缓缓坐下,接过酒杯,面庞上却已见汗。凌飞雪半揭面纱,一杯酒见底后又重新戴上。万寒径见此,忽然间心生好奇:这传说中的三倾美人到底有多美?
但他立刻压下这种不该有的好奇,努力把心思放在许久未见的妻子女儿身上。他勉强喝了一杯酒,正要等待大教主发话,却见她没有停的意思,竟然又斟了满满一杯,并很自然地拿过万寒径的酒杯,要再倒上一杯。
万寒径连忙惊问:“教主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凌飞雪身体一震,仍旧倒满了一杯酒,递给万寒径,道:“你说对了,是有个麻烦。”
万寒径此刻已经被凌飞雪的反常行为吓得不轻,恨不得找件正事大谈一番,也不顾凌飞雪递来的那杯酒,刷地站起身,带着欣喜地问道:“如若教主有什么吩咐,属下必定竭力为教主分忧。”
凌飞雪语带不满,道:“坐下,先喝酒,然后再聊正事。”
万寒径无奈坐下,接过那杯酒,匆忙喝下。
……
第八章 凄凄
如此反复,万寒径已喝了不知多少杯,说被灌应该更准确一些。
“教主,究竟有什么事,非要深夜召见属下?”万寒径喝得满面通红,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就不能好好陪我喝点酒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喝酒了。”凌飞雪竟然如任性的年轻女子一般,带着哭腔怒道。
“这样耽搁,怕是茯苓村那宝物会落入正道手中。”
“哈哈,宝物有那么重要么?你是惦记你那美貌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吧?”谁也不会知道,她面纱之下双颊透红,却不是因为酒。
一双美目,一对泉眼,泉水潆洄,百转千回。眉间紧锁,两行泪流,湿了轻轻面纱;夜风仍卷,吹冷了醉意温暖。
“教主,您怎么……”万寒径和醉意斗争,勉强睁眼,却见凌飞雪无声落泪,马上没了下半句。
凌飞雪并未答话,她趁着酒兴发作,揭开了面纱,那一刹那,三倾美人绝色容颜夺尽了天地颜色。
凝脂之上,两颊透粉,丹唇勾起苦涩的笑,风月望之伤怀,仙神视之动容。天若有情,亦感怜惜——更不用说初见此容颜的凡人万寒径了。
万寒径被惊艳得动弹不得,虽醉意朦胧然止不住目瞪口呆,乃至神魂不复,若是换了常人必然垂涎三尺。
他的心尖颤动了。
但听凌飞雪问道:“如何?”
“美极。”万寒径没忘了他的妻女,只是实话实说,但此话一说也觉得对不起林觅愔,不禁哈哈大笑,仿佛自嘲,仿佛苦笑。
凌飞雪也笑,笑得放荡,笑得不羁。她得意地嘲笑天下女子,那些永远美不过她的女子,同时也嘲笑着天下男子,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那些自居正道、不齿邪道妖女却还是爱慕于她的男子,那些始始终终硬着嘴不肯承认自己心意的男子。
直到万寒径醉得不省人事,直到一切寂静,寂静得像结局。
她的笑声随着他的笑声的平息而冷落下来。她哭过了。湿润的眼眶微红,似胭脂晕染着秋光。剔透的眼珠中,这个世界彷徨地驻足,驻足着凝视:几道血丝像裂痕一般蜿蜒纵横在千年方才圆满,万年方才现世的琥珀中。盈盈涟漪,若静若动,飘摇,翕合,将风干,抑或凝固。若是风干,她眸中倒映的世界将只是飞沙走石;若是凝固,一切静好的岁月便会戛然沉寂,天地将停留在这一瞬蹙眉的忧伤。
微光浮舟般漂泊其上,漫渺如传说,却另有一种期盼,来自无边的心湖,如蓝田美玉之上的轻烟,踌躇在两汪清泉以下。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
几带雨丝飘自窗外,浸染心扉。
下雨了么?
细雨纷飞,涤荡人间;如歌悠扬,驱尽悲欢。
她凄凄惨笑。
破晓的阳光穿不透雨幕,都只是垂死挣扎,有何意义?
茯苓村东面,十虹涧驻扎处。
迁史从昏迷中醒来,仍觉头痛无比。第一眼,见十虹涧北山堂弟子高秋鹰,气宇轩昂,相貌不凡;第二眼,见十虹涧南山堂弟子高秋蜓,面目如画,英姿飒爽。稍加思索,便想起昨夜十虹涧对自己的追捕。以众敌一,十虹涧如此疯狂地追捕,也算是正道作派吗?迁史痛苦中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你笑什么?!”高秋蜓怒道。
“师妹不必发怒。”高秋鹰阻止了她,“他在万踪山混得甚是得意,被我们抓了自然羞愤。”
高秋蜓冷笑:“万寒径的走狗,助纣为虐,活该被我正道惩治。”
迁史深知他二人的不可理喻,不再说话。回想昨日深夜的恶战,他不禁苦笑,想他平日里跟随万寒径打拼,近来势力已能与山主相抗衡,当真是得意不已,怎么今日反倒被正道两个后生晚辈生擒了?
这二人名声,他也曾有所耳闻,兄妹二人,各自拜在十虹涧北山堂堂主殷览峰、南山堂堂主楚菡萏座下,年纪轻轻,已经颇有名声,被视为十虹涧不可多得的翘楚。若论修为高低,他二人不分轩轾,十虹涧中也仅有掌门万俟离的大弟子齐声却可以超越他们。
昨夜对战,高秋鹰、高秋蜓可能是信心不足,故带领其弟子一起追捕他,此战败了倒也不觉羞愧。
昨夜迁史向林觅愔报信后,为了不惊动正道众人,特意绕了远路,却偏偏在远路上遇见十虹涧的人。本来自以为甩掉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就是故意让他跑远的,为的是不惊动其他正道中人。
“哈哈哈,没想到正道中人也这么喜欢勾心斗角,你们倒不如入我天涯教……”迁史半路上被十虹涧众人拦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内心的小算盘。
“休得胡言!”高秋鹰怒道,“我们一向光明磊落,岂会如你一般诡计多端?”
“没有勾心斗角?你们故意跑到偏远处抓捕我,就是怕被千羽林抢了功劳。自从镜花剑出了问题,千羽林就抢了你们正道第一大派的头衔,你们气不过……”
“胡说!镜花剑好端端地供奉在寒星台上,根本没有出问题!”高秋鹰范仿佛伤口洒了盐水,竟然吼叫起来,“他是在挑拨离间!快将他拿下!”
一声令下,众人迅速将迁史包围。面对十虹涧年青一代的高手,迁史虽急于离开,却也不敢大意。他跟随万寒径多年,风风雨雨锻炼出了何等眼力,环顾众人,一眼便辨出实力最弱小的一个人,那是个瘦高个。心念一动,身影一转眼就晃到那瘦高个面前,手上闪出一把刀,正向他拦腰斩去。
“师弟!”高秋鹰提醒道。
来不及回应,瘦高个持剑防守,匆忙之间,勉强挡住了那一击。他的同伴还来不及援助,迁史竟又连出两击,第一击回切瘦高个的右肘,他躲闪不及,手臂被划破。
第二击先以脚使了虚招,待瘦高个防守之时突然顺势侧身,手上用劲,手中宝刀再次对准他的腰部。电光火石间,瘦高个哪里能接下,只好后退。
迁史乘势紧逼,欲在这包围中抢出一个缺口,手中刀光闪耀,不曾停下,终于在瘦高个身侧找到缺口。正要杀出一条道路时,但听身后一阵尖锐的穿空之声,他止步防守。
高秋蜓的法宝“秀谈剑”大放白芒,直指其背。迁史看向自己的“空石刀”,微微一笑。空石刀感其意念,飞出手中,在背后生生挑起了秀谈剑,那挑动方向就是指向瘦高个的。
高秋蜓花容失色,瘦高个也险些被秀谈剑刺伤。空石刀飞回主人手中,迁史飞速掠走。但高秋鹰怎会放他离去?方才高秋蜓的拦截给了他和其他弟子足够的时间,高秋鹰手执“穆首剑”,紫气腾翔,见迁史欲逃,疾速拦截,招招凌厉,毫不留情。迁史小心应对,又要顾及周边其他十虹涧弟子的攻击,形势实在是惊险。
终于,在多人围攻下,迁史左支右绌,露出一个破绽,被众人抓住了机会,几招之后,他多处受伤,被生擒了。
“啪!”一种奇异的粉末随声撒下,迁史陷入昏迷。
“这粉末是?”其中一个弟子问道。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是从天涯教万踪山弟子那里找到的,可以令人昏迷。这叫以牙还牙。”高秋鹰说道,“我们先把他带回去吧。”
高秋蜓补充道:“现在已是深夜,动作轻一点,不要吵醒别的门派的人。”
第九章 泄密
回到驻扎地后,高秋鹰与高秋蜓不能入睡,互相商量着如何处置迁史。
“这次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宝物,生擒迁史已经是立了功了,不必再在如何处置他这件事上浪费心神,这样得小失大。”高秋鹰道。
“是。况且十虹涧只派了我等弟子前来,而千羽林、百琐庄都有师长在此,我们不可自行做主。”高秋蜓应道。
“那么,明早就去告知几位师叔师伯吧。”
“师兄,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观海山遇袭,万寒径等人都半路折回援助,至今未到茯苓村,为什么迁史先到了这里?”
“是不是想跟踪我正道中人,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取宝物的消息?”
“我正道各派还未到齐,暂时不会出发,这点他们不会不知道。再说我们都不敢确定真有宝物存在,哪有什么消息可打听的呢?最重要的是,你看他是从西面来的,如果是打探消息,为什么要去那里?如果是打探消息,为什么今晚要急着走呢?”
“师妹的意思是?”
“恐怕另有目的。”
“能有什么目的?也许是他们有什么新的线索?所以特意派了迁史这样的高手过来?”
“也许。或者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不如我们趁夜,去茯苓村西面看看吧,天亮以后也好将情况悉数告知千羽林和百琐庄的诸位师叔师伯。”
高秋鹰见高秋蜓一脸深不可测,心中感慨这个妹妹的聪明伶俐,猜到他要抢先将情况弄清楚,又不好意思说,便自己先说了,否则这人是抓了,更大的功劳却不是自己的,这不是给人当垫脚石吗?
他顺势点点头,笑道:“还是妹妹聪明。”
高秋蜓白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嘱咐其他弟子看好迁史,高秋鹰、高秋蜓二人一同前往茯苓村西面,向着林觅愔、林涟漪的住处越来越近。
途中经过一户人家,两人见屋子内灯光亮堂,心中生疑,悄悄贴近窗边有些破败的墙,试图听到什么。
“早跟你说了,这个林氏母女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从头彻尾都很奇怪。当娘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女儿的成天跟小子们混在一起,像什么样!”一名妇人在屋中怒骂。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奇怪吗?从长晖城来的,会这些很正常啊。她女儿本性贪玩一点,又在家中闷惯了,和几个小子玩起来很奇怪吗?”慢悠悠地反驳妇人的多半就是那妇人的丈夫了,“儿子,你别听你娘瞎说,我看她们再正常不过了。你娘啊,就是嫉妒涟漪她娘长得比她好看……”
“你说什么?”妇人勃然大怒,打断了丈夫的话,“好啊,我看你就是见人家长得好看才帮着别人说话。现在见我老了就嫌弃我是吧?自从嫁给你,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将近临盆,你父子俩却还惹我生气……”
“娘!你别这么说她们!”里头一个孩子吵道。
正是江沨夜。
江沨夜和林涟漪道别后回到家,却意外被他的父母发现,在其母的逼问下竟然一点秘密都藏不住,将实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明白。
他的爹日夜研究微雕,对其他的事情都是随意处置的,待人接物都很温和,自然不会责备什么,倒是他的娘很是气愤,为了这件事从开始教训到现在。
因为丈夫的一句顶嘴,妻子竟要将一件小事恶化到家庭矛盾,她的儿子也许平日里见惯了这种事情,很聪明地又把话题引了回去,同时不忘在心里对林涟漪连连道歉。
“儿子,你可别被这母女俩迷惑了!”江母突然紧张地抓住江沨夜的双臂,很是认真地劝道,“她们真的有问题!既然她们住在长晖城那么繁华的地方,为什么非要搬到我们这种穷乡僻壤里来呢?肯定是在那里惹了什么麻烦所以来这里避难的!依我看,涟漪她娘林觅愔就是红颜祸水,在外面惹了什么人!林涟漪为什么姓林呢?因为她的亲生父亲见不得人,要不然按规矩该跟她爹姓啊!”
说到后来,江沨夜和江父已经无力再听了,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被嫉妒心理控制了的女人在发牢骚。殊不知,她的“牢骚”歪打正着,全都是对的。
“林觅愔?”高秋蜓在外头疑惑道。
“怎么了?你知道这个人?”高秋鹰忍不住问道。
高秋蜓做了个手势,示意高秋鹰到远处商谈,二人走到远处。
高秋蜓边回忆便说:“这事也是我听其他弟子说的。这次带领千羽林弟子来茯苓村的人,也就是千羽林东林的掌印人林恬,曾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其父母一直期望她能规矩一点、安分一点,但后来她渴望匡扶正道,与家人决裂,入了千羽林,并修炼有成,成了掌印人。
“就在十几年前,有个叫林觅愔的女子来投靠她,那女子说她是林师叔的远亲,因为当家人不成器而倾家荡产,就剩她一人无处可去,不得不前来投靠。因为非千羽林人不可在千羽林久留,林师叔将她安排在长晖城。
“八年前,林觅愔莫名有了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对外说是捡来的,但是很多人觉得这不是捡来的,哪有这么巧刚好捡到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千羽林有些人觉得这对千羽林的名誉有影响,希望林师叔能和林觅愔划清界限,林师叔也就真的很少去看望她了,没想到林师叔眼中,亲情也抵不过名声。
“后来因为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且和林师叔关系不大,大家后来都不提了。”
“竟有此事!那么,她们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呢?”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林师叔在林觅愔有了孩子后不再看望她了。”高秋蜓没有回答,而是恍然大悟似的说了句令高秋鹰没头没脑的话。
高秋鹰两眼的光芒亮了些:“什么?”
高秋蜓为自己的分析笑道:“因为林觅愔孩子的父亲是天涯教的!”
高秋鹰眼中光芒又盛了些:“什么?”
“林觅愔和邪道中人相爱,生下一个孽种。为了掩饰,所以称其为捡来的孩子。林师叔不见她,既是为了千羽林的颜面,又是为了保护她母女二人的秘密,防止被有心人注意。
“那孽种的父亲当时在邪道的势力还小,无法保全母女俩,所以宁可将她们留在受到千羽林保护的长晖城。
“而如今他在天涯教混得很好,刚当上万踪山的掌事,所以急着来找她们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特意派了最信任的心腹来到此地。
“若非被我们发现,只怕茯苓村此事过后,他会将母女二人接到天涯教。这个林觅愔的丈夫,林涟漪的父亲,应该就是万寒径。”
高秋鹰着实佩服高秋蜓的分析,但这么输给这个妹妹是很没有面子的,他极力想在她的分析中找出漏洞来补上几句:“难道不能是迁史的女儿吗?”
高秋蜓愕然:“有道理。”
高秋鹰忽又摇摇头,笑道:“有关系吗?只要是邪道所生,就是孽种。”
对于邪道,毕竟势不两立,他二人始终是怨恨的。
高秋蜓接着道:“嗯。至于究竟是谁的孩子,只待明日众位同道一起去问个水落石出。”
第十章 变故
两人清楚,只要今晚找到林觅愔的住处,明日上门寻人即可。
以防万一,两人费了很大功夫,仔细查看,直到高秋蜓闻到几缕特殊的味道,竟然和万踪山用来致人昏迷的药物味道差不多。循着这缕味道,两人找到了林觅愔、林涟漪的住处。
适时林觅愔、林涟漪已睡,十虹涧二人也不好意思入室查看,只好作罢,只需明早问问村里人,就可知晓此处是否是林觅愔、林涟漪住所。
直到醒来,迁史仍不知道万寒径的秘密已经被高氏兄妹发现。被二人冷嘲热讽了几句,只道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片寂静里,帐中人都依稀听见了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高秋蜓从帐中探出个头,见天空洒泪,破晓微光飘渺无依,莫名想起了江父江母口中的林氏母女,眸中闪过一丝愧疚。
在林觅愔没有丈夫在侧陪伴、林涟漪没有父亲在侧保护的日子里,她们是如何过来的?眼看就要苦尽甘来,却……
她摇摇头,叹息一声。身后传来高秋鹰的问话:“师妹,你看这外面的雨,明天早上能停下来吗?”
“未必。这雨很美,我忽然不想它停下来了。”
“什么话?明早上我们还有大事要办。雨不停可是会耽误时间的!”高秋鹰很不理解,只当是这个妹妹偶尔矫情。
迁史在旁得知他们明早要办一件大事,却不知是何事,兴许和宝物有关,又或许是……
“莫非夫人和小姐的秘密已被他们掌握?”想到此,他忍不住要跳起来问个明白——若不是他被绑缚着。不能问,他便不说话。
然而刚才的神情却被高秋鹰看到,高秋鹰冷笑道:“这事还要谢谢你啊!”
迁史双眼瞪大,明白此事已经被发现了,正要说些骗话,又想到他们只要明日问问茯苓村的村民,一切都会清楚,他心情大是低落,一边嘲讽着十虹涧用心歹毒,一边对万寒径、林觅愔深表愧疚。
破晓时分,阳光却穿不透浓密的乌云,只好在东方天际漂泊无依,天空唯有泪流不止,才能一表对黑色笼罩的大地的同情与悲恸。
如高秋鹰所愿,小等一会儿,雨便停了。按照先前所说,兄妹两人找了一名村民问清楚状况,昨日锁定那处果真是林觅愔住处。一名弟子前去通知了千羽林的林恬,另一名弟子前去通知了百琐庄的刘庄庄主刘臻绝。
百琐庄原是家族门派,其中以刘氏、陈氏为主,后来庄中人员一归为二,即陈庄和刘庄。倒不是说陈庄的人都得姓陈,刘庄的人都得姓刘,但是想成为下一任庄主必须改姓,至于总庄主则是要庄中最强大的人来担任,姓什么无所谓,刘、陈,或者其他姓氏都可以。在改姓氏这一点上,百琐庄倒是和凌影阙相似的。
为防止过会儿的问罪太过于“震惊”,导致林觅愔、林涟漪发现动静逃脱,高秋鹰先去了西面暗中看住林觅愔、林涟漪二人。
林涟漪昨晚得知自己身世后,自然在破晓醒后就睡不着了,这样在窗边看着雨落雨停,呆到天空彻底放晴。林觅愔虽哄着女儿睡觉,自己却压根没睡,期待着早些见到心心念念的丈夫。
新雨之后,空气总是清新得让人不舍得呼吸,脚下泥泞升起土香,混着草香与花香,让人不禁迷醉。难怪这个平凡的村庄,有这么多人舍不得离去。隐隐嗅到江湖上危险气息的林涟漪思考着:“我对这个才搬来不久的小村庄有多少留恋呢?”
“涟漪,你一夜未睡吗?”
“不,我睡了一会儿,被雨声吵醒了。”
“等你爹将我们接回天涯教,你慢慢接受了,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嗯。”林涟漪少见地乖巧,忽然想到一事,“娘,您不是一向厌恶正邪斗争吗?为什么当初会……”
“看上你爹吗?”林觅愔笑道,“我厌恶正邪斗争,想远离江湖,是因为它打扰了我宁静的生活。但是,这世上有一些东西,本身就比宁静更重要,并且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生活就永无宁静——即使表面是宁静的,人心底的波涛也会将整个生命吞没。”
“哦,我明白了。但是我眼里这些能颠覆生命的东西和您的可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林觅愔对这个有点早熟的女儿并没有责怪,反而一脸欣慰。
俩人在喜悦中等待着,却不知即将到来的是灾难。
高秋鹰在远处眺望,本以为计划完美无缺,不料从东面走出一个小孩,神色紧张,匆匆向林觅愔家跑去。高秋鹰顿感不妙,这孩子今早见过,就是他向一名村民确认林觅愔住处时,那村民身边的小孩。马上他就会知道,这孩子叫“杜枫香”。
“林姨!林姨!出事了!”杜枫香边走边喊。
林涟漪先跑出来,问道:“杜枫香,怎么了?”
“今天早上有人向我爹问及你和林姨的住处,是十虹涧的人!”杜枫香气喘吁吁,“我听见他们说要处置你们!”
林觅愔这时才从屋中走出,听到杜枫香的话,神色惊慌:“枫香,你确定是十虹涧的人吗?”
杜枫香虽不知道她们做了什么错事,但也知道事情紧急,狠狠地点头,道:“我、我、我相信你们是无辜的,但是他们的表情非常可怕。你们要不要先出去躲一下?”
林觅愔、林涟漪相视一眼,林涟漪有点不情愿,她毕竟不知道正邪之争有多可怕,以为只要撑到万寒径来了就可以脱身,但是林觅愔知道,如果不逃,也许撑不到万寒径来了。
来不及感叹一家人的团聚又要遥遥无期,甚至是一家人即将生死相隔,林觅愔抓起林涟漪的手,塞到杜枫香手中,用力推了他们一把,疾速说道:“快逃!往梧桐林里逃!”
“站住!”
高秋鹰断断不能容忍这个孽种就这么逃脱了,他冲上前,拦住了杜枫香和林涟漪。
林涟漪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那锋利的剑会刺向自己——看高秋鹰的表情,这完全有可能。但是杜枫香不会管这个,仗着自己是好人家的孩子,上前就是狠狠的一口,咬在高秋鹰执剑的手上。
高秋鹰错愕地看着他这么咬下去,竟然没有想到躲闪。想必他平日里不管是在十虹涧中还是行走江湖,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攻击”,就算是女子都不齿于这么做,更何况是……只听自己“啊”地一声,他堂堂十虹涧高手的世界观随之破碎。
别说高秋鹰,林涟漪都没有想到杜枫香这么擅长活学活用,把她“教”的能耐用得恰到好处。杜枫香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么好用,那一瞬间也许闪过一丝想拜林涟漪为师的冲动,不过随即就拉起林涟漪继续逃命。
林涟漪回头看了她娘亲一眼,仍然十分不情愿离开,但是她清楚强留下来没有意义,也许还会给林觅愔增加麻烦,最坏的情况:能逃一个是一个。
这一回头,算是看了最后一眼。
第十一章 香消
高秋鹰缓过神来,大感丢脸,怒火中举起了穆首剑,不知是想吓吓他们还是真的动怒了。
林觅愔见状,忽然拔下头上木簪,手中握诀,木簪收到主人命令,脱手而去,阻住了高秋鹰。高秋鹰只好转过身来和林觅愔相斗。见其握诀方法,一眼便知是天涯教法术,更加愤怒。
“林觅愔,你身为千羽林林恬的远亲,竟然和天涯教邪道中人纠缠不清,罪不可恕!还不快投降认罪!”高秋鹰意外发现此人不好对付,自己被纠缠得不能脱身,这样下去小的肯定逃掉了,于是用语言威慑。
林觅愔冷笑:“投降也是死,不投降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投降!”
“不可理喻!”高秋鹰怒道。
林觅愔毕竟不是修炼多年,虽然借这不知什么来历的木簪拖住了一会儿,但也就是一会儿,随即便落入了明显的下风。
很自然地,她终究还是受了伤,几回受伤之后,她已无力再斗。
“沦陷邪道,不知悔改,你就等着正道的惩治吧。”
话音刚落,正道众人便到达此处,眼见高秋鹰得意站立,而林觅愔受伤倒地。
千羽林来了三人,林恬、东林二弟子郜落霜、东林八弟子叶筱钰。百琐庄来了两人,刘庄最出类拔萃的弟子刘垣冽和陈庄最出类拔萃的弟子赵苍宇。十虹涧只有高秋蜓,此外还有一些主张正道的小门派弟子。
林恬对于这个倒向天涯教的远亲林觅愔还是很心疼的,也许对于这件事真的知情,她连忙将林觅愔扶起,一边检查了伤势,一边沉声说道:“查清楚了吗?果真是这样吗?”
高秋鹰答道:“还在查。但是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否则为什么林涟漪逃得这么快?林觅愔阻止我追捕她的女儿,她用的就是天涯教的法术。”
林觅愔没有反驳,林恬也不再说什么。
百琐庄赵苍宇却先忍不住了:“林师叔,您怎么还为她查看伤势?这分明是……”
刘垣冽猛然咳嗽了一声,阻住了赵苍宇的话。果然林恬突然朝赵苍宇横了一眼,一下子把他吓愣了。刘垣冽瞥见了这一眼,他年轻,资历远不如本门的赵苍宇和十虹涧、千羽林的其他几位弟子,自然不敢对林恬的做法说什么。
刘垣冽吞了吞口水,说道:“倘若林觅愔真的有罪,正道自然不会放过。但是孩子是无罪的,就算真的是……”
林觅愔听到有人为她的孩子争辩,澄澈的眼睛看向刘垣冽,满眼的感激与恳求让刘垣冽觉得责任重大,毕竟孩子真的无辜,不该受此牵连。
“刘师弟你这话——莫不是要包庇那孽种?”高秋鹰话中带刺,“既然是邪道所生,若是容忍,将来必酿成大祸啊!”
高秋蜓见众人还没将林涟漪抓获就开始聊怎样处置,赶紧提醒道:“林师叔,师侄先去将林涟漪追回。”
被她一提醒,众人才意识到还有个人在逃。
“不许害我女儿!”
林觅愔知道,林涟漪一旦落入正道手中,又被获知她是天涯教万寒径万掌事的女儿,此罪当真不小,恐怕谁也保不住了。
为了救女儿,或者说,让女儿撑到万寒径到达茯苓村,林觅愔下了决心。她以木簪划破脖颈,在林恬惊异的目光中,一部分血液渗入了木簪,木簪逐渐变得透明,鲜艳的血色将木簪浸染成红宝石一般,一部分血液则在林觅愔的催动下,借着木簪的力量,像烟雾弥散在空气中。
林恬没有阻止的机会,因为她离林觅愔最近,血气一开始弥散开来,最先殃及的就是她,她嗅着淡淡的血腥味,陷入了昏迷。别人当然也没有机会阻止她,因为都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了。
当真是一门邪门的法术。同归于尽啊!
但是她从来没有打算杀了他们,杀了那些要伤害她和她的女儿的人。她用尽生命,只是想拖住一会儿,拖到她最爱的丈夫来这里救他们的女儿。
林觅愔在血色中笑了,她相信她的丈夫马上就会到啦,女儿也马上就没事啦。
正如今早的光芒,终究会穿过雨幕。
然而她终究还是见不到他了。
多年等待,也算是有了结果。这样遥遥无期的等待倒不如死亡,至少他马上会到,然后为她落泪。谁叫他让她等这么久?女儿都那么大了,才见过父亲几次?
她忽然有些邪恶地思量着她的丈夫会为她流多少眼泪。
常年不看我,应该很后悔,加几滴。
常年不看女儿,再加几滴。
辜负妻子的韶华,罪上加罪,加!
迟了一点,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加!
为了我们的未来太辛苦了,结果我和女儿都没有享受到,加……
血色氤氲在这片空气中,仿佛将这片空气也凝成了凄美的琥珀,阳光下流转着晶莹的光芒。它不会消散,如果林涟漪万幸未死,多年以后来到这里,也许这血色依旧长存。正道弟子会在这片血色中沉睡,久久不醒,除非有强大的法宝可以净涤之。
木簪完成了使命,浑体血色重归为不透明的本来面目,依照主人的遗愿,带着一串血色,飞往梧桐林,飞往林涟漪。
是的,除非有强大的法宝可以净涤之,而这里刚好有。
郜落霜袖中滚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桂花的香气在瓶子周围萦绕。仿佛感受到四周诡异的血腥味,白玉瓶香气大盛,很快就将血腥味净涤了。
她本人,正气凛然十般坚毅,秀气隐然一点婉约,自是配得上这法宝。
却不知是何法宝,竟然如此纯净无暇?
众人清醒过来,脚步尚有不稳,堪堪站起,发现四肢麻木,难以控制。意识到中了林觅愔的邪门法术,林涟漪此刻应该已经跑远,众人大呼大意,输在邪道一个小小女子手上实在觉得丢人。
林恬发觉林觅愔已经死去,悲痛之余,又开始担心林涟漪的安危,她知道正道众人出手,林涟漪必然被抓,不忍面对此景,她选择留下来看守林觅愔的尸体。
虽然此刻众人还未恢复,但都纷纷追去。
木簪穿梭于深林之间,仿佛感应得到主人女儿的气息,竟是不走歪路,径直向林涟漪飞去。一路留下一缕极其浅淡的血香,转眼便飞到林涟漪身边,而那一路血香早已随风消散。
林涟漪、杜枫香只听得一阵刺耳的破空声,头皮刚一发麻,却未曾感受到身后那“凶器”刺伤自己,转身见木簪停留在半空,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托着一般。
林涟漪认得这是她的娘亲的木簪,虽不知它有什么奇能,但见此簪千里迢迢来寻自己,林觅愔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也大概猜到了。
要么是被抓了,要么是……她明明猜到了,却不愿意这样想。
“娘……”
第十二章 解救
林涟漪伸手将木簪握紧,双眸凝泪,回忆盘旋。
也许是遭受的打击太大,她反而麻木了,没有哭,没有言。她的双腿已经无力,却不知是因为跑得太久太累还是经历太多内心太累,麻木中竟不知道身形不稳已经向一侧歪了过去,险些就要摔倒。
杜枫香反应快,及时将扶住。他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安慰,更不知道如何劝她继续逃命。
不过不必他劝,林涟漪因为伤痛暂时混沌的思维已经在空白之中给出了下一步的指示:
逃吧!背叛娘亲的尸体,去寻找让她的三魂七魄安宁的方法。若干年后,必是我回归之时。
正当杜枫香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安慰她时,林涟漪突然拽起他的手,冲向了深林更深处。
“涟漪?”
“别废话!快逃!”
杜枫香乖乖闭嘴,神情却很是复杂。他回想起来,这个林涟漪曾经也这么拽着他和江沨夜逃,一手一个,好像是偷了谁家的粽子被发现了……
可是当时她是笑的,笑得纯净,笑得恍若不食人间烟火、初到人间的仙子,根本不会让人想到她是在偷盗。
这次,确是痛苦的,甚至隐隐有些可怕,倘若正眼见她眼色,恐怕会被吓到。
成长的隐忍已经开始像毒素一样蔓延了吗?
杜枫香忽然发现自己也开始有点懂得,有点成长了。虽然在逃跑,他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在正道多人离开东面驻扎地前往西面时,一抹窈窕身影出现在正道驻扎地外。她白裙优雅,白纱遮面。
身似弱柳兮发如雨,目漾秋波兮眉掩情。
赫然正是凌飞雪!
“高师兄高师姐说茯苓村东面隐居着一对邪道母女,还是天涯教的!他们此刻联合了千羽林、百琐庄的人兴师问罪去了!”一名弟子扯着闲话。
“什么?竟有这等事!”另一名弟子被他的话吸引了,惊讶得放下了手中的事,追问起来,“他们怎么敢留在这里?不知道我们正道有这么多人驻扎此地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等师兄师姐回来了,我们问个清楚吧。”
“还以为你知道很多呢!”那名弟子又拾起手中的事,很轻蔑地说道。
“哼!那你以后不必问我事了,管好帐中那个天涯教的俘虏吧!”
凌飞雪惊疑帐中的俘虏是谁,身影晃了一晃,转眼便到了帐中。
“我没看错吧!刚刚好像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哪有什么白影子!你是不是后悔了想找个借口跟师兄我道歉?”
“……”师弟无语。
迁史正发愁着如何向万寒径交差,虽自认此刻空石刀被十虹涧封印,一身力量又被锁在体内,蛰伏于经脉,连这帐子都出不去,但一想到魂归万踪山,都没什么脸面去见万寒径,真是失败感缠身。警觉如他,陡然间感觉到一个强大的存在就在身后望着他,他竭力转身,惊见一袭白衣,凌飞雪就在他身后。
虽知道这里是十虹涧营地,不能大声喧哗,否则必引来敌人,他还是忍不住要大声高喊一声“凌教主”,然后跪下来磕个头感谢教主护佑。
凌飞雪可不是为了听她的教徒来磕头的,手边一道白光飞过,在迁史喉上轻轻触了一下,又飞速收回她的袖中,迁史就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他知道这是凌飞雪的法宝,多年来未曾示人,就算是平日里偶尔出手,旁人也只能见一道光飞来飞去,而莫知其为何物。今日得见那一道光芒,实在是荣幸至极。
他一个激动,又想说点什么话,凌飞雪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只好不说。
激动之心淡去后,迁史开始疑惑为什么凌飞雪到了这里,但是他并未问出口,他知道这不是他应该问的。他等着这位伟大的教主救他出去,然后擒了十虹涧的人。
凌飞雪迟疑片刻后,却仅仅用那神秘的法宝为他松了绑,解开了经脉中封锁他力量的各处禁制,没有带他冲出去,而是走近他轻声道:“代我告诉万寒径,我对不起他。”
迁史心头猛然一惊。
对不起什么?
他一头雾水地点点头,想起曾经无意中听到的一段对话。
“据观海山上一个人说,我们万踪山山主万虔问想提拔万寒径当掌事,不仅因为万寒径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教主支持万寒径。”
“什么?万寒径不像是凌教主那边的人啊。”
“哼,不过是表象,也许他早就投靠了凌影阙。这个人有能力,却也有虎狼之心,所以山主一边不得不借助他的能力,一边又拼命压制着他。如果没有凌教主的支持,我看他也当不上掌事。”
“原来他万寒径也是吃软饭的。”
这些乱说话的人在万寒径当上掌事前就已经被处决,他跟着万寒径打拼这么多年,深知万寒径的一切成果都是从血雨里抢出来的,绝对不是靠着凌飞雪支持。
然而此刻,听到凌飞雪惊人一语,迁史莫名想起了这段对话。莫非万寒径真的与凌影阙勾结?
“你稍事歇息,就可以凭你一人之力闯出去了,不要去管万寒径的妻女了,回去好好辅佐万寒径吧。”未等迁史回过神来,凌飞雪空灵而伤感的话语从耳边飘来,她一抹白影,随即消失。
“三倾美人啊……”迁史感叹道。
“诶,我好像又看到一个白影子。大白天见鬼了吗?”
“师弟,这四周一点邪气都没有,你——想道歉就直说嘛,大男人不要扭扭捏捏。”
“……”师弟再次无语。
帐外师兄弟俩沉默良久,师兄终于沉不住气,对师弟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扯闲话了。然而扯了半个字不到,忽地一个黑影从帐中一闪而出。师兄脸色一变,来不及想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大喊道:“迁史逃了,快追!”
四周弟子闻声而动,纷纷向迁史追去。
迁史的目的是逃走,而不是缠斗,方才逃出帐子,用的是伤害身体换取高速的法子,那些弟子自然追不上的。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其他门派的弟子都会闻声追来,不敢放慢脚步。
但是真的要依照凌飞雪的指示,不顾林觅愔、林涟漪的安危吗?电光火石之间,他下了决定,无论对凌飞雪教主多么虔诚,终究还是不能放下心,毕竟已经因为自己而危及她俩性命了。
他疾速转身,奔向茯苓村西面。
第十三章 失踪
茯苓村西面的深林里,林涟漪、杜枫香仍在奔逃,他们感觉到身体的劳累,却不能就此停下。
也许是内心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和挣扎的渴求,林涟漪跑得奋不顾身,不小心摔倒了。
她摔得很痛,痛得很想大呼大号,但那种心情像蕴藏着足以燃起凶猛烈焰的力量的火花,到了喉间忽又熄灭。
逃,快逃。
她只有这个念头。
林觅愔,她的娘亲,最后一眼,历历在目,阻碍了视线,阻碍了前路,她甚至想暂时忘记她,只要不停地往前逃,留下这条命。
林涟漪的摔倒让身边的杜枫香惊了一惊,他连忙止住脚步,却仍然往前跑了七八步。他掉头,趋步上前,将林涟漪扶起,急道:“快,快跑!”
林涟漪紧紧抓住他,借着他的手臂站起来。但是还没站稳,她只觉一阵困乏晕眩,颓然倒地。她能倒地,当然也是因为昏迷的不止她,还有杜枫香。
一抹白影轻轻出现。
身似弱柳兮发如雨,目漾秋波兮眉掩情。
她俯视着地面上的两人,他们因过久奔逃而汗水淋漓,面色略微苍白。一声轻轻的、无奈的叹息后,她弯腰,抱走了林涟漪,不知去往何处。
等迁史赶到此地后,只能见到昏迷在地的杜枫香了。
他皱了皱眉,杜枫香在此处,林涟漪却不在此处,她必然是被凌飞雪救走。至于救走她做什么,迁史心里没底,她堂堂一代教主,总不会为了一个下属的担忧而亲手去救他的女儿吧?
情急之下,他扶起杜枫香,发现只是普通的晕厥,手上升起一股暖意,将他唤醒。
杜枫香才有了一点意识,便听有人急切地问道:“林涟漪呢?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他迷蒙中答了一句:“不——知道。”
迁史一阵失望,又想问点什么,却听“嗖”的一声,他抱起杜枫香躲开空中飞来的一道白芒。
那白芒一个转弯,又飞回原处。
几人正向这里奔来,其中郜落霜以一白玉瓶接下那道白芒,原来那白芒竟是一滴发亮的甘露,带着温柔与凌厉,来去轻盈。它的主人平举白玉瓶,将甘露接入瓶中,随即收回白玉瓶,道:“把那孩子放下!”言语间自有一种威势,女子本该温柔的声音到她口中陡然生出一种震慑感。
高秋鹰、高秋蜓见迁史已经逃脱,惊讶不已,两人对视一眼,莫非是天涯教人马已经到了?
迁史见正道人来势汹汹,眼看自己又要给万寒径丢脸了,又想到反正杜枫香也不知道林涟漪去了哪里,不如就放下他,却忽然听怀中的孩子说:“求你带我走,不能留在这里。”杜枫香已经清醒了许多,他的话不是梦话。
“他们不会为难你的。”迁史丢下一句话,在杜枫香身上施入一道法术,再将其丢给了对面的人。
见一个无辜的孩子被扔了过来,正道之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名弟子冲上去跃了一步接住了孩子。
杜枫香身上的法术被触发,一道光芒闪过,那弟子痛呼一声,原来他的双眼已被灼伤。
众人大感其人恶毒,另一人上前扶住前面的弟子,没想到又有一道光芒闪过,上前帮忙的弟子遭受了同样的痛苦。众人来不及好好谴责一番,迁史已经逃之夭夭。
高秋鹰、高秋蜓首先追去,其他人或留下照顾受伤的弟子,或随高秋鹰一起追捕迁史。
杜枫香被迁史的举动吓得不轻,接连两道光芒从自己身上发出再次令他吃惊不小,甚至来不及去想别的。迁史走时,他余光瞥见,那双眼中流露出的,是失望,是喟叹。
杜枫香的父母赶到林觅愔家时,只能见到清清冷冷中,林恬从屋内走出。一问才知杜枫香已经携林涟漪逃入梧桐林,焦急之下,杜父已冲向梧桐林,杜母则去寻求村人帮助。
一时间,关于林觅愔母女的消息竟飞速传开,隐隐有压过宝物出世传言的势头。
淳朴的村民觉得杜枫香中毒未深,纷纷出发帮助寻找杜枫香,不久却见几个正道弟子将杜枫香带了回来。杜父、杜母见儿子平安归来,喜出望外,杜母更是激动地落下眼泪。
然而家人团聚之时,杜枫香却显得有些神情呆滞,没有父母的那种喜悦。
接近巳时,进入梧桐林的弟子分批找了许久,仍是找不到林涟漪,若再深入下去,倒不如等到正道众人全部到齐,在寻找宝物时顺便追捕林涟漪更是省力。
况且邪道人马不知何时能到,若是不及时回到林恬那里,怕是林觅愔的尸体会被夺走。
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暂停追捕,先回去与西面小屋里的林恬会合。
如正道弟子所顾虑的那样,天涯教人马果然到了茯苓村,等到几人与林恬会合时,林觅愔的尸体早已不知去向。问林恬,她只道被一伙天涯教的人抢走了。
“师叔您道行高深,怎么会……”高秋鹰怀疑道。
林恬瞪了他一眼,语带怒意:“莫非你觉得我是主动将林觅愔的尸体交给了他们?若不是你私自动手阻拦,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果?做母亲的惨死,做女儿的一个人逃入深林,生死未知。你所谓的公正竟是如此?”
高秋鹰结舌不语。
众人都听出林恬的偏袒,就算高秋鹰做法有不对,但这样维护一对邪道母女确实有失偏颇。
考虑到林恬和林觅愔的远亲关系,以及为了一具尸体要林恬与天涯教大批人马大打出手很不值得,众人也就不再追究究竟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问题。
最后还是刘垣冽这个百琐庄的弟子说了些很是公道的话,于公道之中又表达了对林恬的安慰,令林恬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
十虹涧的人则在旁看着,嘴角流露一丝对刘垣冽圆滑说法的不屑之意,甚至是同为百琐庄弟子的赵苍宇也对刘的言语显得有些鄙夷。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且暂时并无结果,十虹涧的人是最不开心的,高秋鹰、高秋蜓首先道别离去。随后是百琐庄和其他一些小门派陆陆续续离开,最后只剩了林恬、郜落霜、叶筱钰三人。
林恬走进小屋,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郜落霜立在侧畔,也是不语。叶筱钰悄悄瞥了郜落霜一眼,见她不说话,她也便不说话。站久之后,叶筱钰也许站不住了,轻轻叹了口气,替师父收拾起整个屋子。
林恬看了她的八弟子一眼,长叹一声,也开始收拾这个屋子。
郜落霜见她的师父站起,又见她一声长叹,正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她本不打算帮林恬、叶筱钰收拾屋子,坚持站了一会儿,林恬也没有说什么。
这屋子仿佛打扫不完,许久之后,郜落霜也终于肯帮林恬打扫了。林恬看了她一眼,仍旧没有说什么。
第十四章 是非
“师妹,我这个师兄真是不会办事,害你也跟着被笑话了。”高秋鹰苦笑。
“怎么就被笑话了呢?毕竟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个林觅愔,再说林涟漪一个小孩子跑不远的,等我们找到她,事情会很明朗。”
高秋蜓微微一笑,慢慢给她的师兄分析:“打草惊蛇,是因为你急于显扬正道,何错之有?林觅愔死了,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她有这么一手;林涟漪失踪,追捕她的又不止我们,办事不力的罪名大家一起承担;林觅愔尸体被天涯教抢走,这已经完全与我们无关了啊。既然整件事我们都没有大过,怎么会被笑话呢?”
高秋鹰瞬间明白过来,一脸愁苦随即舒展,不禁夸道:“还是师妹聪明。”
高秋蜓仍旧微笑,不语。
另一边,百琐庄的赵苍宇对刘垣冽的话明白地表达了鄙夷:“你刚刚说的话是有意奉承吧?师弟你刚离开百琐庄,应变经验不足,刻意奉承长辈以求别人看重你,这点我可以理解,但是人家毕竟是千羽林的,你的话要是被你师父听见了,他可要怪你胳膊肘往外拐的。”
刘垣冽点头道:“师兄,我只是觉得我们做得有点过分了。
“先说林师叔,来时她就说过,林涟漪是否为林觅愔的亲生女儿,她也不知道。林觅愔搬走也没有提前通知她。她与此事无关,现在林觅愔去世,她作为远亲关心一下并无过错。
“我作为旁观者,看见林师叔连最后的亲戚都没了,理当安慰一下。再说林涟漪,她一个小孩子更是没有过错,不论林觅愔犯了什么错,都不应该牵扯到无辜的孩子。
“最后,那林觅愔又犯了什么错?是否自愿和天涯教的邪道之徒成为夫妻尚且不知,就算是自愿,也不过是求得一份感情,为什么一定要与正邪之争挂钩呢?依我看……”
“好了快停下来!”赵苍宇越来越听不下去,就差用手将刘垣冽的嘴堵住了,“因为邪道的存在,这个人间都不得安宁。林师叔怎样,千羽林自有定论,我们这些晚辈管不了。林涟漪一旦被抓获,应该也会交由千羽林处理,我们也不必管。
“但是林觅愔竟然不顾正邪之别,私自与邪道中人结为连理,这绝对罪不可恕。至于你的满脑子胡思乱想,是时候改变一下了。如果再这么正邪不分,恐怕要落得林觅愔一样的下场!”
刘垣冽脸涨得通红,正要反驳,却见赵苍宇先他一步走开了。他苦笑一声,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
赵苍宇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回头,沉声道:“你忘了当初你放走那匹母狼时师父是怎么说的吗?”
刘垣冽一呆,却是先回想起那匹母狼,那匹狼浑身泼了墨一样的黑,风一吹过,就像墨水晃动着波澜一样美丽。但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的四爪上曳着紫光。
那时刘垣冽还年幼,师父带着他以及其他弟子去追捕一匹妖狼,本来就要成功,没想到关键时刻刘垣冽把她放了。所有人都气得直跺脚,还好后来那狼也知道收敛,没有再出现过。
“刘垣冽啊刘垣冽,为师把你养这么大,你竟然……”
“师父您不要杀她!她不是普通的妖狼,她是……”刘垣冽忽然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形容。
“是什么?你倒说说是什么?”刘臻绝被他气得脸色铁青,“看见漂亮女人就手软!面对敌人甚至妖族也是这样!你……”
周围人听到刘臻绝的评价都忍不住偷笑起来,看刘垣冽的眼光也很是怪异。其中有一人竟然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刘臻绝意识到教训弟子的场合不对,下意识地横过去一眼,那群偷笑的弟子立刻严肃起来。刘臻绝实在想不到怎么教育他冥顽不灵的弟子,只有长叹一声一表无奈。
刘垣冽已经想到一个词可以勉强形容那匹狼——“独一无二”,但听到师父的叹息,这个词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事后回到百琐庄,刘臻绝只对刘垣冽说了一句话:“你是正道人,必定要站在正道这一边,不要因为对邪道的怜悯而丧失了判断正邪是非的能力。”
“那真的是一匹独一无二的狼啊!”刘垣冽回想到师父的话,却并没有听进去的意思,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喃喃自语道。
他抬头望天。
只有在这时,他奇特的气质才完全凸显出来。
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双眉斜飞,长发散披。嘴角长抿一缕笑,眉间暗藏半分春。远望之若谪世仙君,细究之乃轻狂浪子。本已脱俗世之囚牢,转又陷多情之枷锁。似正亦邪,殊难分辨。当真是正道一稀罕人物。
除了独一无二,他真的不知道怎样形容那匹美丽的妖狼,总之绝不是凡物。
至黄昏时刻,正道、邪道众人都已到齐。此刻林觅愔、林涟漪一事已经成为正道邪道茶余饭后的交谈话题。林恬远亲“勾结”邪道让千羽林被大肆谈论,迁史被抓的事也让万寒径,甚至整个万踪山大大丢脸。
此间牵扯的人和事太多,各种关系错综复杂,难以梳理,好事者又有诸多评论,波澜越掀越大,几乎让正邪两路都无暇顾及传言中出世的宝物。
失去了妻子,爱女至今下落不明的万寒径早已顾不了这些琐事,他独立远处,捧着林觅愔的骨灰沉痛不已。
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没有过这样的痛苦能让他变得颓废绝望。在天涯教打拼的几年里,为了能让他最爱的妻子获得安稳的生活,他用尽一切方法往上爬,终于坐到了掌事的位置上,眼看就要成为山主,拥有整个万踪山,他的妻子却突然离他而去。
如果连爱的人都不能保护,拥有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她已经不在了。
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迁史告诉他,凌飞雪要插手此事。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把他灌醉然后什么都不说地留下一道密令,还是跟林涟漪有关?妻子林觅愔已经离他而去,他绝不能放心把唯一的女儿交给做事越来越匪夷所思的教主。
但是如果她凌飞雪要带走一个人,相信谁也不能再找到那个人了吧。他已经派人问过同时来到此地的凌飞花,对方直说不知道。
再怎么问,也是不知道。
派过去的人还带来一道密令和一张泛红的写着誓约的纸,那密令来自凌飞雪:
宣布林涟漪并非你的亲生女儿,并起誓作为保护她的代价,你从此不再与她有任何联系,否则世上再无林涟漪。
第十五章 放手
那张泛红的纸,他见过,是一种胁迫工具。
如果在上面按下手印,就表示完全同意誓约,一旦违背,按下手印的人不会出事,但那个人起誓要保护的人会死亡。
纸上氤氲的血气是从前在誓约中因起誓者违背誓约而被牵连死亡的被保护者留下的。
因为这种咒术如今已经失传,所以这张仅存的留有咒术的纸弥足珍贵。
“哈哈哈……”接到这张纸的万寒径低头盯着纸上誓约,悲极反笑,笑得迁史都觉得可怕。
等他抬起头时,迁史惊见他眼角两行泪。
万寒径踉跄两步,仰天痛苦地骂道:“凌飞雪好手段!哈哈哈!不愧是活了八百多年的教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哈哈哈……”
迁史吓得以为他承受不住接连的打击而疯癫,在旁疙疙瘩瘩地问道:“大——大人?您、您、您……”
万寒径不理会他,忽地低头狠狠地按下了一个手印。
他没有蘸墨,但纸上明晰地浮现出一个红指印,誓约中的每一个字,连同这个红指印一起抖动着,仿佛沉睡的嗜血恶魔嗅到了生人鲜血的味道,狰狞着笑容,激动得蠢蠢欲动。
咒术生效了,纸上所有的痕迹全部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
万寒径感觉到了那个咒术的气息,如同魔的低语,充满警示意味,同时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阴郁的血腥味,令他猛然一惊,原来的癫狂也渐渐退去。
“大人?”迁史又被万寒径出乎意料的举动吓到了。
按下手印,他仿佛老了许多,沉重地转过头看向迁史:“不然我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啊?”
迁史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在刀尖上走了多年,辛酸无奈道不尽的男人,什么都说不出。
这样对视了片刻,万寒径的目光渐变冷漠,对女儿的担忧退守心房:“凌飞花还说了什么?”
“她说教主看上了那宝物,提醒您不必花心思找了——此事并未令其他人得知。”
万寒径冷笑一声,又仿佛是自嘲:“好。既然教主都插手了,我们就陪着鬼双城、佘夜潭的人随便找找吧。等我们回去后,你就带领一队高手即刻出发,寻找破解这张纸上咒术的方法。”
“是!”迁史领命,顿了一会儿,迟疑道,“那我们不找小姐了吗?”
“还找什么?一日不能找到破解咒术的方法,我一日不能见她。”万寒径有些失神,遥望远端,也许是在想念他许久未见,甚至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女儿。
万寒径捧着林觅愔的骨灰,这几年来一家人团聚的时光和他独自一人于天涯教厮杀的时光在眼前交错着,刺痛着他的双眼。不知是不是刺得太痛了,眼泪不止息地流淌。团聚的日子实在是屈指可数,为了不可预测的功名利益,他放弃了触手可得的幸福。曾经觉得值得,是因为至爱还在身边,毕竟不会离他而去;终有一日筵席不得不散去,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人类的本性啊。
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最可怕的劣根性,不是把积极上进、刻苦拼搏都推到明天,而是太上进,把就在身边的静好日复一日地往后推,直到推无可推且不知悔改,亲手将至爱推进一抔黄土之中。
我错了……
他望着远方,双眼含泪。
从此我的远方再无你的等候。
你的等候也终究是遥遥无期了。
今晚的夜色是有史以来见过最暗的吧。
万寒径感觉到黑色中隐藏着千万利刃,刺向他流淌着痛苦与悔恨的双眼,誓要剜尽他眸中血色。
山坡上烟云依旧,林涟漪重又站在遇见蛟龙的山坡上。
“又梦到这个?”林涟漪心力交瘁,明知是梦,却不能挣脱。
她记得她的娘亲目送她的离去,记得木簪代替娘亲回到自己身边,也许是残酷的现实将她逼到此地。隐约觉得,昨夜梦里的遇见很真实,今天的梦也不是偶然的继续。她摇摇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上回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次好好观察一下那条蛟龙。
云雾果然渐渐散开,蛟龙的面目逐渐清晰。林涟漪俯身看去,玄青色的蛟龙如昨夜梦到的那样沉睡着。奇怪的是,这次它身上的鳞片比起昨夜梦里更加清晰可见,一片片千锤百炼一般精致,随着云雾的散开,鳞片的边缘流动着玄青色的光泽。
林涟漪吞了吞口水,面对这样一条充满威势和威胁的蛟龙,浑身不止地发颤。她害怕与蛟龙对视,更害怕引起蛟龙的敌意,于是轻轻地攀下几步,只留出一双眼睛观察着它。
至于逃,她倒是没想过,毕竟这样的机缘是她冒着危险离开人群才得到的。
许久之后,蛟龙仍未醒来,林涟漪诧异,忍不住又攀上几步。
忽然,蛟龙睁开了双眼,两道光芒从中射出。
林涟漪惊了惊,想低下头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了。她以为蛟龙要伤害她,心里大呼不妙,刚才不想逃,现在想逃都逃不了。
但蛟龙只是凝视着她,用一种人类的复杂眼光凝视着她,暂时没有动作。林涟漪渐渐安下心,尝试着理解它的目光。
一人一龙相视许久,林涟漪只觉它的目光无法理解,深邃的,将所有目的隐藏在光芒后的,人类无法理解的。
林涟漪打算放弃尝试,奈何身体冻结一般动弹不得,只好一直注视着蛟龙,等着它的下一步动作。
大概过了两柱香的时间,蛟龙忽地露出尖利的牙齿,浑重苍老的声音从它口中发出,却是人语:“人族的孩子。”
它的声音如同从上古流传下来的绝对,亦如由创世开拓者镌刻在石壁上的永恒,万古不变地雄浑着,蕴藏天地的呼吸吐纳。
蛟龙一声,林涟漪甚至感觉到脚下大地的微微颤动。不是蛟龙的故意声张力量,而是沉睡良久后初醒,未能很好地控制住体内几乎源源不绝的力量,导致其外溢。
林涟漪甚是惊悚,它是什么意思?初生牛犊,又有了第一次见到蛟龙的经验,她惊却不失方寸,使劲压制着恐惧,颤声问道:“你……不!您……”
才说了三字,她已经说不下去,因为她分明见到,在蛟龙收敛着骄傲与狂妄的目光中,浮现出能令人产生投靠愿望的慈父般的笑意,或者说,一种能让人用全部虔诚去臣服的属于伟大信仰的笑意。
不知怎的,林涟漪觉得,这种目光很陌生很可怕,同时又很熟悉很亲切。
当她迷惑于这种奇怪的目光时,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双手,轻轻地,将她推了下去。
“啊!”她惊呼一声,往下摔去,蛟龙则用始终善意慈祥的目光迎接着她的下堕。
直到砸在蛟龙身上,她的眼前化为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