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酒坛
长晖城不远处的一个酒摊上。
“摊主,酒呢?怎么还没有上来?”一个透露着不耐烦的粗犷声音从一桌上传来。
那人身着青衣,不胖不瘦,看面容是有些傲气的。他不耐烦之下,用手指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节奏甚急,真是比声音还要催人。
“来了来了。”摊主抱着一大坛酒,捧到客人桌上,道,“客人,你的酒。”
“怎么这么慢啊?”客人不满地问道,打开酒封时,斜视着摊主。
摊主站在一边,连连道歉:“对不起啊,这位客人,最近来往千羽林的人太多,不久前刚来了两位客人,将这边所有的坛酒全部买走了,这坛酒是小的方才用罐酒拼起来的。”
客人面露惊讶,坏怪道:“什么人要买这么多酒?”
摊主尴尬地道:“是一位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似乎是……”
“女子?”客人明显不相信,道,“你开玩笑吧?哪个女子能喝这么多酒啊?”他双手抓起一坛酒,往酒碗里倒了满满一碗。
摊主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她们是十虹涧来的……”
客人正喝着酒,听得此言,笑得将口中酒水喷了出来,却不巧被呛到喉咙,脸色一变,猛咳一阵,才缓了过来。
摊主面容紧张,尴尬之色越发厉害,见他缓了过来,才接着道:“这位客人,别说你不信了,我也不信。只是那两位毕竟是客人,要买酒,我也不便说什么。”
客人摇摇头,嬉笑道:“怕是给她们师门买的吧?师父、师兄,再不然就是师弟,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爱喝酒的。”他往口中灌了一口,点点头,赞叹道,“不过啊,也难怪,你这里的酒确实好喝啊!”
摊主谦虚地笑道:“哪里哪里,客人过奖了,不过是谋个生活。”
“不是,我房某走南闯北,喝过这么多酒,不是夸你,我是真的觉得,你这里的酒啊,比长晖城酒楼里的……”
“摊主,给我们上两坛酒。”
房某一惊,转身看去,只见一名相貌清秀的女子正笑看着这边。方才他正要再说什么,便是被这一桌上的女子打断了。
摊主也是微微惊讶。
那女子一桌上,除了她一人,便只有一个面貌俊郎的男子。两人身着江湖打扮,然看上去都不是会喝酒的人。
两坛酒?
房某惊讶地皱起了眉,这女子是听到了他的话,故意挑衅的吧?他摇摇头,向她轻蔑地笑道:“这位姑娘,你和这位公子,可还有同行之人?”
女子悠然答道:“没有。”
房某笑容中轻蔑之意更重:“那恐怕你二人喝不了这里的两坛酒了。”他指了指自己桌上的一坛酒,道,“看见了吗?这位摊主做生意老实厚道,这里的酒坛比外面那些酒坛大得多。”
林涟漪微微蹙眉,向他桌上酒坛细细看了眼,故作轻松地道:“我细细一看,却原来只有几口的量啊。”遂看向摊主,笑道,“摊主,再加一坛吧。”
摊主、房某皆惊,其他桌子上,大多数人,都往这边看来。
房某惊疑不已,想是在他的见识里,从未有女子敢如此纵情喝酒吧?
摊主未见这姑娘喝酒,已先啧啧叹道:“我在这里摆摊卖酒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两个很会喝酒的姑娘。”
房某惊讶,因预感到接下来得拉不下脸,便故作自然地看向摊主,不再理会那一桌上的姑娘:“你曾经见过这种会喝酒的女子?”
摊主很肯定地点点头,道:“不只是见过,我还曾与她二人交谈。那两位姑娘,年轻貌美,就好像仙女下凡,但是,也是真的很会喝酒啊。”
他回忆了一番,忍不住再次啧啧叹道。
随即便去为这位姑娘和她身边的公子去拼了三坛酒。
房某还是不敢相信地悄悄瞥了眼那姑娘,所幸姑娘没有那么斤斤计较,早已与身边的男子谈天去了。
他转过头去,以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道:“我看你能喝多少!”
不料姑娘耳朵好得很,这样一句轻声的话,也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她轻轻一笑,看了房某背影一眼,已经想好了待两坛半的酒喝下去,要怎么帮那位客人纠正一下对女子一贯的错误看法。
男子笑看着她,眸中是深深的情意,轻声道:“你打算给我留多少啊?”
女子自信满满地道:“你要是不喝,我可以不给你留。”
男子微微摇头,道:“在你娘家的时候,我可是因为酒量不如你,平白遭了许多白眼,今日你好歹给我留下一坛酒。”
女子噗嗤一笑,面带羞红,道:“你这酒量,还用我欺负?再说——我还没有……”她白他一眼,将目光别开。
男子望着她笑而不语,直到她迅速伸手出来,轻轻捏了下他右肩,嗔道:“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吗?”
男子摇头,笑道:“记得,我仍旧记得,女子不好惹,吾妻可是此意?”
女子两颊羞红更甚,狠狠瞪他一眼,不知该做什么,便看向正忙着拼酒的摊主,见她两鬓之白深深,背也明显驼了。
他老了许多啊。
所有认识的人,包括自己,都老了许多啊。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这位老实厚道的摊主是什么模样,只有他眉眼间的温和客气,从未淡褪。
他记得她,将她视为女子中最会喝酒的二人之一,每每想起都要啧啧称赞;她也记得他,只是他终究是生命中不那么出众的一个过客,经过了也只能留下一圈涟漪。
便是再次相遇,也不能在眼前这张真真实实的面容上,凭着记忆描绘出从前那个摊主的面容。
“涟漪”,她忽然觉得,爹娘给她取这个名字,其实冥冥之中,还有别的意思的。
九年前,那场大雪里,她从远方逃离那些想要保护她的族妖,坐在毗邻千羽林的这个酒摊里,身边是十月阁的知醉,二人喝下了一罐又一罐的烈酒。
她受着痛苦,念着决心,终于在大雪纷飞里,找到了他。
而他如今就在身边,与她打算着未来,与她士气振奋地要去杀了共同的仇人。
光阴啊!
“姑娘,公子,这是你们的酒。”摊主分三次送上了酒,第三次送上来的时候,见女子已将酒坛打开,又忍不住看了姑娘一眼,道,“姑娘,我一见你,就想起不知多少年前的那两位会喝酒的姑娘。她们的酒量,啧啧。”
第五百八十六章 将盟
林涟漪笑道:“摊主对那二人印象如此深刻,不知后来有否再见到她二人?”
说起此事,摊主不免心有遗憾,道:“没有了。不仅没有再见过那两位姑娘,连同样会喝我这里的酒的女客人,也没有碰到过了。”
“哦?可是方才摊主说到,有人自称十月阁的人,前来买酒喝。”林涟漪好奇地问道,“摊主可还记得她们的长相?”
不用说,便知那小女孩是芈灵念,而那女子,却不知是谁了。
摊主道:“哦,记得记得,就在不久前她们才来过的。一个是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一个是极为貌美的女子,穿着紫色衣服。”
林涟漪目中闪过一丝惊喜,紫色衣服,定是淬弦了,看来淬弦的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了。
再等几日,抽空可以问一下十月阁的人,什么时候可以把竺烟堂的驱水阵、真火石还给他们。
说到竺烟堂,林涟漪便忍不住担心,竺烟堂的堂主竺少诚,以及竺少琼、竺净参,至今没有下落。蛇妖族、竺烟堂,都没有他们的消息,正道千羽林那边,也不曾听闻他们的消息,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还有一个袁兴旭,根据竺烟堂那边的消息,他自从被佘晚舟的手下阿豺带走以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也问过行流,那日被他带领的蛇妖族族妖杀害的佘夜潭弟子中,没有看见袁兴旭。
为保证确实如此,她还麻烦行流一行人,去挖了尸,一个个查看,所有土葬的尸体中,没有一个是袁兴旭。
被火烧了尸体不太可能,身为竺烟堂的人,他应当不太可能穿上佘夜潭的衣服,当日也不会被以为是佘夜潭的人而杀害。若是找不到尸体,多半是跟随佘晚舟等人逃了。
篡位以后,尚未解决的事情,比她想象得多得多。
虽然一些事,因为她教子千金的身份,被轻易压了下去,然更多的问题,正慢慢浮现出来。
幻澜死后,她和无垠首先面对的就是金缕衣的问题,不过被轻易压了下去。
幻澜既死,林涟漪恢复教子身份又花了几天时间,再拖延不下去,便找了一个死罪之人的人头,用凌影阙的易容膏易容成金缕衣的面容,比对再三之后,送到了剑丹城中。
秋分用了法术,确认这个人头并非别的人头施法所成,便当面收下了,却哪里想得到,不用法术,也照样能做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头。
后来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不过就算是被发现了,收都收下了,又能如何?我堂堂天涯教教子,当初和你剑丹城结盟,是给你面子,如今你都当面收下了,如何敢故意挑衅?
再说此事本就不光彩,井楼危再怎么想为自己讨回个公道,也只能就此作罢。
另有一要事,便是与蛇妖族结盟一事了。
此事虽经观海山同意,然与其他分派商议时,又出许多波折。
凌影阙无疑成了众矢之的。谁让你住在北边?被灭门了活该!分派善落井下石,多数想着把凌影阙先灭了再说,至于鹰魔族的事不是还有正道先挡着吗?
因为教主坚持与蛇妖族结盟,教主和圣女的关系又成了教徒们讨论的话题,被谈论多了,观海山才下令压制下来,只是在私底下还是有很多人悄悄讨论。
还有正道那边,听闻了邪道欲与蛇妖族结盟一事后,正道极力反对。十虹涧、千羽林反对最为激烈。
却不料正道的反对,反而引起了邪道的不满,令邪道隐约有偏向蛇妖族的倾向。观海山的白掌事也曾言道:“我邪道如何决断,还用不着你正道插手。”
邪道上下,包括天涯教内外,都猛然醒转,意识到正道才是大敌。与其蹉跎着与蛇妖族结盟一事,除掉一个凌影阙,倒不如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消灭正道。
如此人族聚居地中,三足鼎立,强弱关系反复变化。最终,观海山上,已初步决定了与蛇妖族结盟。
接下来就是待形式上的召开个会议,请蛇妖族和天涯教的几位重要掌权之人,定个地方,确定结盟。
而她,天涯教教子林涟漪,又是先教主凌飞雪的弟子,在蛇妖族和天涯教结盟之事上,作为重要联系,意义重大。此番特意出来,欲为当年报仇,也并非想走就走了,还是要经过了与观海山的秘密商议,才得以出行的。
“姑娘,看你面露喜色,定是有什么好事了?”摊主见林涟漪面露惊喜,问道。
林涟漪点点头,道:“你方才所说的紫衣女子,恐怕真是十虹涧的。据我所知,十虹涧的护剑使淬弦,就是身着紫衣。她身边那个小女孩,应该是另一位护剑使芈灵念。”
摊主惊奇,邻桌上方才轻蔑于女子酒量的房某也惊讶地扭头看了过来。
摊主怕是不相信林涟漪看似平凡竟能知晓这么多,下意识地看向她身边的同行之人,也就是无垠了。
无垠微笑:“据我所知,千真万确。”
摊主结舌,眼前闪现出淬弦和芈灵念的身影,深呼吸一口气,随即惊叹道:“想不到这两位大人物竟然大驾光临。”又自责,“唉我这笨脑子!连两位如此不凡的大人物都认不出来!”
看他模样,仿佛就要自己打自己一巴掌了。
林涟漪笑着摇头,道:“摊主并非江湖之人,护剑使又甚少出现于外界,也难怪摊主不知道了。”
摊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惭愧地说了一句:“可是我在这千羽林近旁,怎么也听到了很多江湖之事,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惭愧惭愧。”言罢,他便转身去招呼别的房某了。
那房某奇怪地看着林涟漪二人,不服气地道:“看来你们知道很多了?你们也是江湖之人?”
林涟漪自然地承认:“是。你呢?应当是世俗之人吧?”
房某气愤,脸色薄怒,道:“怎么?瞧不起我世俗之人吗?我告诉你,我走南闯北,知道的不比你们知道的少!”
林涟漪好笑地点点头,问道:“那么,不知这位公子能否猜得到,十虹涧的两位护剑使上这里来,是为何事?”
房某不假思索:“自然是为了去千羽林。”
林涟漪无奈,心中说了一句:“我也知道是去千羽林,难不成是你家吗?”口中接着道:“去千羽林干什么?”
第五百八十七章 推测
房某嫌扭头去讲话太不舒服,便干脆坐在了桌子的邻边,同时把酒坛酒碗移了过去,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为了与蛇妖族结盟一事,鹰魔族雪崩的事情,如今天下都知道了。”他得意之中流露笑容,似乎等着反击。
林涟漪微微惊讶,此人懂的确实不少,便接着问道:“公子可知,为何是十月阁的人来,而非十虹涧的其他弟子——”她这一问下去,已见房某面露犹豫,似是不知,接着道,“如齐声却、高秋蜓等人。”
房某果然越发迟疑,想了想不能回答,脸上倒憋出了一点红色,不满地咕哝一声,轻蔑地瞪了林涟漪一眼,道:“难不成你知道?”
林涟漪轻轻一笑,道:“我还真的知道。”
房某半信半疑,催促道:“你知道就快说,别像个女人似的卖关子!”
林涟漪微怒,怒道:“我本来就是女子。再说,你孤陋寡闻,难道还怪别人不告诉你不成!”
房某带着天然的轻蔑,轻哼一声,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还不愿意听!”
林涟漪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说话。
房某也没有再理她,平白被一个陌生姑娘扫了兴致,只有捧起手中的酒冲冲怒气了。
摊主为新来的客人上了酒,这边的吵闹他自然也听见了,都是他酒摊的客人,作为摊主也只有上前缓和一下关系。
他走到林涟漪面前,满含尊敬,客气地问道:“姑娘,这我也不知道了,能否请姑娘说说?”
林涟漪知晓摊主的意思,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瞪了另一边的房某一眼,对摊主解释道:“十虹涧的弟子,高秋蜓,上一回上千羽林来,质问千羽林为何放走了林涟漪,此事摊主你必然知晓吧?”
不用回忆,摊主立刻点点头,道:“我知道,经过这里的一位客人说到了此事。听闻,这位高姓女弟子,后来竟没有回到十虹涧中。”
林涟漪点头,继续道:“高秋蜓不知所踪,但是她的师妹薛琳琳,与她的师兄,齐声却齐师兄,在十虹涧中闹了一番。”
摊主惊奇:“这我倒不知道了。”
听得此事的房某也是颇为惊奇,侧面微偏,往这边看了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嘴里轻蔑地说了一句什么,似是嘲讽。
林涟漪察觉到房某自以为不明显的动作,继续道:“如今十虹涧的弟子,与千羽林之间,关系不甚好,故由十月阁的护剑使出面,商议结盟一事为好。”
“另外,身为十月阁的护剑使,守护镜花剑,得十虹涧师长授意,对结盟一事的了解,定然比其他弟子更加深刻。若十虹涧师长不能出面,自然当由护剑使出面。”无垠补充道。
摊主慢慢体会着其中意思,忽然一惊,两眼大亮,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两位的意思是,十虹涧赞成与蛇妖族结盟!”他话语之中,显然肯定之意比疑问多一点。
四面客人皆惊。
方才与林涟漪争辩的房某忍不住鄙夷地转过头来,明明白白地向二人投去怪异的眼神,仿佛在嘲笑两个不懂装懂肆意胡说的傻子。
无垠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低头捧起酒坛,倒了一碗酒,一口口慢慢喝了起来。
林涟漪不置可否,道:“这等大事,岂是我等可以猜测的?正道以千羽林、百琐庄、十虹涧为首,怎么做,还要看他们最后的决断。”她望向千羽林,那片东林的树木、临霄峰的高耸,已近在眼前了,她喃喃,“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摊主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恍惚地离开了。
林涟漪与无垠相视一眼,暂时无言。
“且不管你说得对与否,这些都是十虹涧的私事,你们两个平凡之人,如何知晓?”房某道,看到无垠正抬起的不耐烦目光时,他想起对面好歹是两个江湖人,而他只是一个世俗之人,不禁害怕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挑衅,我只是实话实说。”
无垠淡淡道:“你又怎知我二人只是平凡之人?既非江湖之人,也好揣度江湖之事?”
房某心头咯噔一下,收回目光不敢回答。
林涟漪拿过酒坛,倒了一口酒,对无垠道:“别理鼠目小辈,低我师门声名。”
二人相视一笑。
房某怎么都觉得这两个人是在嘲笑他,却怎么也不敢再说话了。他看向酒摊外边,初夏的闷热已渐渐显露出来,树木趁着暑气尚未浓重,积极地散发着生机。几点碎花点缀草丛、树木上,于这平淡的日子里添了几分闲适。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房某不得撒气,凭借多年以来走南闯北养出来的脾性,将受过的气尽快扔了出去,赏着眼前平凡而闲适的景色,暗想只要不往那边看过去,心情便会舒畅很多。
“绿树浓荫夏日长……”无垠牵着林涟漪的手,以指送之法道。
“楼台倒影入池塘?”林涟漪回应一句,问道,“绿树浓荫倒是有了,佘夜潭也算是水潭吧,可是密林无光,哪里来的倒影?”
无垠笑了笑,道:“我记得观海山上有楼台倒影入池塘之景。”
林涟漪轻轻一笑,目光灵动,道:“就是你被教主拉过去陪练的那一次看到的?”
无垠沉默了一下,随即冷静地望着她,道:“我没有输。”
林涟漪收起些许笑意,声音柔和了一些,道:“你也没有赢。”
无垠面容中竟显露出些许不甘:“若非他让池及等护**着和我比试,我还能过十招。”
林涟漪微微噘嘴,抓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凝视他的手,道:“是我爹做得过了。”
这只手不久前指甲脱落皮开肉绽,她看到的时候,还当这层皮都没了,所幸只是鲜血流得太多,还不至于要接新皮上去。
“他怎么下手这么狠!”林涟漪扶着他在门口坐了下来,伸手令门窗关上,一路在近旁护着无垠回来的两人,白掌事和池及护法,站在外面,于门窗关上时悄悄离去。
无垠背靠着门坐了下来,稍大一点的动作便扯动一身伤势,坐下时已是浑身抽痛,倒吸着冷气,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爹气头上,你别去。”
林涟漪嗅到他一身血味越发浓重,又听他如此回答,又气又痛,道:“我不去,我在这里陪着你。”
无垠抬眼望见她满溢心疼的目光,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咳咳!”笑到一半,又咳出一口血来。
第五百八十八章 强夺
林涟漪忙取出手帕,将他沾着淤血的嘴边小心地擦干净,手指间露出手帕上桔红糕的图案,对他宁可牵动伤势也要笑出来的奇怪举止,哪里来得及想,只担心地道:“你又笑什么?将我爹重伤了?”
无垠得意地抬起头,细细凝视近旁的女子,道:“你爹,伤我如此,一则,为我不曾告诉他,咳咳,你尚活着的事情,二,是为我抢走了他刚找回来的阿漪。”
林涟漪明白过来,这几日下来又不是没有感觉。
万寒径,她的爹,天涯教的教主,失了爱妻爱女多年,如今发现有一个活着回来了,自然急着弥补从前的亏欠,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未来女婿,直接将爱妻留下来的唯一念想带走了。
这女儿还在观海山上,就仿佛已经去了佘夜潭一般。
至于那位圣女,林涟漪不知她与万寒径之间的事情,也不便过问。这十几年的隔阂,并不是一句道歉,几句解释,就可以消弭的。每每想问及海月一事,总觉得自己算个外人。
“教主每年见到圣女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只有遇到一些重大事务,才会去打扰她。‘打扰’,这一词是教主说的。而且,往往见一面,谈点事情,就出来了。”白掌事是这样解答的。
“咳咳……”无垠似是被尚未吐出的淤血呛到了,林涟漪忙轻轻拍着他后背,另一手按在他胸口,探入灵力,将淤血逼出。
无垠吐出淤血,脸色也稍稍好转,林涟漪为他处理了还在渗血的伤口,用灵力封住,总不能叫他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无垠艰难地露出笑容,似是还在为能够惹教主生气而得意,这场恶战,做父亲的再如何厉害,也比不得做女婿的了。
“还笑?恐怕就是因你太得意了,才会被我爹打成这样吧?”林涟漪哽咽着,轻声骂道。
无垠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道:“似乎真是这样。”
“什么?”林涟漪大吃一惊,手中疗伤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眼前这个重伤之下疼得几乎要龇牙咧嘴的男子,望着她,又想笑又想哭,又于一切纷杂的情绪中显露出贯穿始终的得意与闲适:“你爹本还顾忌着颜面,不愿亲自下场,不过我说了一句,你到达千羽林不久后遇见我,我二人共同修炼了七年。”
“你……”林涟漪气得不打一处来,只知此人行事张扬,从千羽林张扬到佘夜潭,却从未见识过原来此人也会炫耀。
她瞪着他染着被擦拭过的血痕的面庞,气着气着也就苦涩地笑了出来,低头时泪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她一言不发,不肯理他,继续为他疗伤。
无垠深深凝视她忧伤的神情,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口鼻里更是因为不知什么东西被堵得死死的,以致不能呼吸。他咽了咽口水,胸口一阵疼痛,眸中酸涩被憋了回去,忽然一阵疲倦上来,他柔声道:“涟漪,涟漪,我睡着了啊。”
林涟漪白他一眼,亦柔声回答道:“先睡吧,处理了伤口,我就抱你去床上睡。”
无垠疲倦地微微点头,靠着背后冰冷的门,几个呼吸后便睡着了。
“涟漪,涟漪……”睡梦中,他听见自己含糊的呼唤,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将他抱起,没有颠簸,过了一会儿后他便被放在床上。
“我替我爹道歉了啊,对不起。”一句浅浅淡淡的声音,于耳畔悄悄钻入。
“没事……”他想张嘴回答,却累得张不开嘴巴,只好在心里念一句了。
回想此事,林涟漪只觉无奈,此事不了了之,爹没有再说过,无垠也暗示着她不要追究。
“我记得,临霄峰上也有楼台倒影。”无垠望着酒摊外的景色,道。
林涟漪看着他,问道:“你想上去看看吗?”
“想。”无垠坦然道,“临霄峰上的奇遇所在,听星掌门留下秘密的地方,我还想去看看。”
“那我们先去临霄峰吧,我也想看看,姜悠乐尸体所在之地。千羽林发现她并非我之后,竟然保留着她的尸体,试图发现她的门派,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她的门派,我都很不放心。”
“嗯。”无垠神情显露微微凝重,“如有可能,你会把她的尸体……”
林涟漪毫不迟疑地点头,道:“这定然也是江非雪的意思。”
提及江非雪,林涟漪便忍不住想到东林的姐妹们,以及几年以来,或许一直在等着见到她的,除了万寒径以外唯一的亲人林恬。
上一次经过东林,也是在前往临霄峰的途中,匆匆一见,只见光明如雪,亮不可直视。
今夜前往千羽林,恐怕也不得不见到如此温暖之景吧?
林涟漪深深呼吸,不料身边无垠已发觉其意,一句问话,从她手中传来:“要不要去一趟东林?你也很久没有回去了。”
“回去?”林涟漪幽幽地念着这两个字,问道,“那里是我的家吗?”
无垠微微蹙眉,轻声道:“江非雪也在那里,你打算火化姜悠乐的尸体,既然顺路,何不告知她一声?”
林涟漪迟疑,心跳加快了一阵,终于在迟疑之中点点头,道:“也好。”
“你们不是很会喝酒吗?我怎么就看到你们拉着手不说话?”房某赏了一会儿美景,转过头来,无意间看见二人手中的酒碗都有一半满,连忙抓住机会奚落道。
林涟漪、无垠冷笑,方才说十虹涧的事说不过,此刻又绕到最初的话题奚落着。林涟漪放开手,两手将酒碗捧起,喉间滚动,轻微的咕噜咕噜声后,一手将碗口对着房某,狠狠瞪了他一眼。
房某皱眉,还没等他笑话这不过只是一碗酒,林涟漪又抱起酒坛,倒了一碗酒,一下又喝个干净。
房某眼中终于闪现出惊讶。便是能连喝两碗酒的女子,他都不曾见过。他不禁开始半信半疑,此女当真能喝一坛酒?
疑惑间,他目光落在了林涟漪腰腹上,听得林涟漪不断喝酒的声音,越发惊奇,到第四碗时,已吓得出了一头汗。
这女子,怎么看也是一顿饭只能吃大半碗的瘦弱女子,怎么可能……
到第五碗,林涟漪面容中迟迟地出现醉意,红润的面颊犹如新妆待嫁般娇艳。房某尚惊异于此女酒量,抬头欲结舌一问,却见她两颊透着桃花色,一时看呆。
第五百八十九章 认输
既不曾见过女子这么能喝酒,自然也没见过女子喝了这许多酒后的模样,原来比起大老爷们醉酒之态,好看了不少。
低头倒酒,抬头喝酒,辛辣的烈酒滚入喉间,畅快的味道刺得喉间微痛,她嘴角带着些许笑意,眼前闪过东林上已形同陌路的故人面容。
无垠看穿她难过之意,轻声劝道:“慢慢喝,你还要去见家人。”
摊主也不曾见到喝酒如此猛烈的女子,便是他印象最深的两个会喝酒的女子,也是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的,眼前这女子一言不发,便这么喝了起来,若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他连忙赶过来,帮着无垠劝道:“姑娘年纪轻轻,可是与家中父母闹了矛盾?这酒可不能这么喝,喝酒可不能浇愁啊。”
房某起了好奇心,却不愿意劝说,反倒鼓励道:“你看这姑娘定然不是第一次喝酒了,这么点酒,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我倒想看看,她能喝多少酒。”
林涟漪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接着把手中这碗喝完,随即将酒碗轻轻放在桌上,深深呼吸,心跳渐恢复平常,转过头对着房某道:“我已经喝了四碗了,公子你若慢下来,恐怕徒增压力。”
房某更感惊奇,连忙倒酒,跟着喝起来。
无垠见她似乎冷静了一些,也不再阻止,坐在一旁自顾自喝着,见摊主傻愣在一边,便问道:“摊主,你印象最深的那二人,喝酒是也是这般莽撞吗?”
林涟漪听得“莽撞”一词,白了他一眼,继续喝酒。
摊主道:“我印象深得很呐,当日其中一位姑娘与她的情郎分离,看脸色难过得紧,身边那位姑娘说,她将要与情郎相会。唉,也不知现在那姑娘与她的情郎有否成家。”
无垠点头,目光温柔地转向林涟漪,笑道:“摊主放心,能有此胆的女子,如今定然将她的情郎抓得紧紧的。”
摊主笑了笑,见眼前男子对女子目光深深,便在心底里由衷祝愿那位记忆里的姑娘,愿她与她的情郎,哦,如今应当是她的夫君了,能够像眼前这两位一样形影不离。
这位姑娘是好福气啊。
摊主面带微笑,转身离开。
“嗝……”然不到一坛,房某竟似喝饱了一般,打了个饱嗝,回头一见,这边的女子竟然还在喝,且喝酒速度也没减多少。
他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林涟漪的腰腹,一时看不清楚,不知是不是眼睛有些花了,他向后仰了仰头,才看得明明白白,登时惊诧不已。
这女子还是人么?怎么喝了大半坛还不见饱……
他正惊诧间,林涟漪已开了另一酒坛。
房某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神,自知不能胜过这个女子,只好叹了一口气,将手边酒碗推开,以比平常略轻的声音道:“我输了。”
林涟漪头也不回,悠然地问道:“你承认了女子也能喝酒?”
房某垂头丧气,虽面露不甘,然终究酒量不如人,也只有承认地点点头,否则他的脸面就不保了。
时不时往这里望一眼的摊主早已料到赢家是谁,此刻胜负已定,不敢相信地摇摇头。
事实上,于他心中,也只敢相信,几年前遇到的那两名女子是少见的很能喝酒的江湖女子,这种女子恐怕不会再有很多,不料几年以后看见一个更加能喝的。
江湖之中,卧虎藏龙,他这才明白,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房某无奈地盯着尚剩下一下酒坛,心中暗骂道:“若不是你这小丫头坏我兴致,这坛酒,我本来能慢慢享用到晚上的。”
远处又来了几个客人,房某回头一看,是三个江湖之人的打扮,看样子好像是哪个有名的门派的。
只是距离还有些遥远,加上自己醉了酒,眼睛望什么都是三道重叠的影子,实在看不清楚,便收回目光,干脆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
林涟漪听着脚步声往这边接近,心道:“这家酒摊生意好,在这有些闷热的天气,又来了三个人。”
无垠往那三人方向看去,不过喝了一碗酒,还认得出远处的行人。待一眼看清,他蓦地一惊,目中闪现精光,神情凝重起来,伸手欲以指送之法提醒林涟漪。
林涟漪正喝着酒,忽然被他拉住手,一见他神情,不用他说,便意识到后面来的三人可能是什么故人,立即回头看去。
无垠微微惊讶,就算是醉了酒,还能如此快速地反应过来,这对他来说,还难以做到。
林涟漪的酒量,实在是太好了吧……
他也像房某那般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腰腹,见她纤瘦腰肢一如往常,不禁惊奇:这是因为她的血脉并非人族吗?可是……
他微微摇头,他就不觉得狼妖的血脉给他带来了酒量好的优势。
林涟漪回头望见来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时,神色已恢复正常,放慢了喝酒速度,轻声道:“是这三个熟人。”
无垠瞥向那渐渐走近的三人,轻哼一声,道:“想不到我们来得不巧。”
“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那是正道的事。”林涟漪看着他,微笑。直觉那三人来了,酒摊里恐不宁静,便干脆放下了酒碗。
三人走近了。
摊主连忙出去迎接,敬意十分地道:“三位百琐庄的大侠,今日光临酒摊,令我这里蓬荜生辉啊。请进!”
三人客气地回应一声,走进酒摊,好巧不巧,就在林涟漪、无垠边上的桌子边上坐下。
两张桌子,加上房某的那一张,正好成三角之势。世俗,正道,邪道齐了。
“那不是百琐庄的弟子吗?”其他桌上,传来惊喜的议论之声。
“是是是!果真是百琐庄的弟子!唉,今天十虹涧、百琐庄的弟子都来了,看来与蛇妖族结盟一事,是要出个正式的结果了。”
“我瞧这三人,似乎就是百琐庄最出名的三位弟子啊……赵苍宇、刘垣冽、朱彦,老天呀,没想到昨日教训了一番家里那婆娘,今日上这里喝酒消气,竟然能碰上百琐庄最出名的三名弟子。”
“你算了吧,谁不知道是你被她骂得狗血喷头……”
“你空口无凭,怎么这样辱人清白?”那穿着粗布长衫,看上去文绉绉而绝然不善吵架的人气得脸色一白,却明白地从中透露出几分心虚。
另一人无奈,一语戳穿:“我昨夜亲耳听见了。你偷了她的簪子换了酒钱,被她抓到了骂了一夜呢,今早还看见一个破了的算盘被扔了出来。诶,今天这酒钱,不会就是……”
他目瞪口呆,老实得说不过,又急又气,脸色更白,便低着头嗫嚅着:“读书人的事,能叫骂吗?这是指点,是劝谏。”
另一个憋了一脸的笑意,又听他说着什么“女子难养”,什么“红颜误事”,忍不住便哈哈大笑出来。
第五百九十章 美丽
长衫书生气愤,脸色于白中泛青,冷哼一声,举酒喝尽。
周围之人听见这边的笑声,纷纷奇怪地看了过来,摊主身为摊主,虽觉得有趣,也不敢大声笑话他的客人。
朱彦好奇地往大笑的人那边看过去,那大笑的人发现这么多道目光看过去,忙收了收笑容,低声对长衫书生劝道:“你慢点喝,这可是弟妹的簪子钱。”
书生更气,又无话可以争辩,只得抓了两颗茴香豆嚼了嚼咽下,仿佛咽下了久久不能咽下的气。
“你看看。”赵苍宇对刘垣冽示意了一下,目光是瞄往长衫书生那边的。
刘垣冽奇怪,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很不服气,又不欲与之争辩,便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幻澜被后来的天涯教教子和佘夜潭潭主杀死后,没过几天,幻澜之死,在整个江湖中传遍了。
“幻澜竟然是狼妖族,天涯教杀了她,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听闻那匹狼漂亮得很,浑身浓黑,四爪紫色,一看就是狼妖族中惊艳无数公狼的妖女。”
“什么妖女!她修炼成人形,你们便不能以看待动物的眼光看她!”刘垣冽听得两名弟子正闲谈着,不禁怒声道。
一名弟子不敢说话,毕竟是师弟,另一名弟子却胆大一些,皱眉道:“师兄,听闻你从小怀念一匹漂亮狼,难不成爱屋及乌,对这等意欲祸害人族的狼妖也如此宽容吗?”
“什么?”刘垣冽怒意更甚,道,“我告诉你,就算幻澜不是那匹狼,你们也不应该如此称呼他们这些已经形成人族智慧的生灵!”
两名弟子听到的重点却全然不在刘垣冽想要表达的意思上,一先一后抢着惊问:“难不成你小时候遇到的狼妖就是她吗?”“师兄是真的吗?”
刘垣冽悲惨一笑,不再与二人强行争辩。他心中涌起强烈的无奈,激荡的怒意终归于的无奈。他长叹一声,将心中似乎憋了许久的气泄出来,绝望地说道:“是不是,我不知道。”
他转身,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留两名弟子相视疑惑。
“既然都不知道是不是幻澜,为什么那么生气?”
“唉别管了,你方才还敢跟他顶嘴?不知道连赵师兄、师长们都说服不了他吗?”
“是,早就听闻刘师兄想法和一般人不一样,平日里也没发现什么,现在才知道,果然是不一样。”
为她之死,颓废了许久。两个师弟知道这件事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刘师兄会受到如何惩罚,自然不会恶意去告密。
只是暗地里讨论是免不了了,知道此事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是被师父看穿,而后自然是再三盘问。以刘垣冽的性子,被发现了定是坦然承认,结果自然是一顿教训。
“小兔崽子!你小时候正邪不分也就罢了,如今都多大了!还这么胡思乱想!”
“师父,我那不是胡思乱想。美丽的东西,难道分正道邪道吗?我没说她不坏,可她也是真的漂亮。”
“你!难道心坏的生灵也是美的!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自己知道。”
“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应该知道,这等妖女,必当处死!幻澜不是正道,杀了她的林涟漪也不是正道!”
“林涟漪是不是正道,也不是旁人说了算的。不管她是不是正道,她也是和幻澜一样美丽的!”
“什么!你的意思是,下次遇见林涟漪,你还要像小时候放了幻澜一样放了她!”
“我……”
“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
那边桌上的长衫书生还在被兄弟取笑,刘垣冽无声地冷笑一下,他便如这书生一般,说的什么东西,在让人眼里,就是奇奇怪怪了。
书生喜欢之乎者也,他喜欢胡思乱想。
一样一样。
朱彦尴尬地笑了笑,嗅着空中蔓延的酒香,忍不住想喝点酒。毕竟这里是个酒摊,也不好意思不喝酒,他便大着胆子道:“师兄,我想……”
赵苍宇瞪了他一眼,却终究知道,酒摊之中,还是买点酒为好,便勉强点头同意了。
“摊主,来两罐酒。”朱彦客气地唤道。
那边正自己忙活着的摊主本就是怀疑百琐庄的弟子为了歇脚才在这里停下,便没有依平常习惯等着他们要酒,此刻听得朱彦要酒,有些惊奇,不过立马拿了两罐酒,和三个酒碗上去。
赵苍宇身为三人之首,是百琐庄最为正经的弟子,自然是不会喝酒的,待摊主转身后,对着二人使了个眼神,用眼神告诫二人不要多喝。
林涟漪心生好奇,不知他们三人为何不直奔千羽林,还要在这里歇歇脚。
对修炼之人来说,也没有走累了,该差一小段路就走不下去了这种说法吧?
她像酒摊的其他客人一样,往刘垣冽等三人的方向望去,脸上故作出些惊奇的表情,悄悄伸手牵着无垠的手,问道:“你看百琐庄的三人到酒摊里做什么?”
无垠回道:“我亦不知。恐怕是另有要事。”
二人皆心有疑惑,欲旁观着试图看出些什么。
忽地,另一邻桌上,酩酊大醉的房某抬起头来,便是此刻坐在桌上,也头晕得厉害,上半身摇摇晃晃的,似乎就要摔倒。
摊主见状,好心走过来问道:“客人是否需要醒酒汤?我这里有……”
“不要!”房某一身酒气,顺着猛然而摇晃的手臂挥动着,摊主鼻子一动,定然是被这酒气冲了一下。
房某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眨了眨,可惜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他抬眼,循着记忆,看向林涟漪的方向,但醉意之下,记忆也模糊了,目光正对处,分明是林涟漪这桌对面的位置。
他伸手指着视界中林涟漪的第四道,抑或是第五道重影,开始胡说起来:“小姑娘,你是不是和摊主合起伙来骗我!”
林涟漪一惊,惊的不是房某酒后胡言,却是担心房某会让百琐庄的弟子注意到她,甚至怀疑她。
无垠亦惊,当下沉着脸,先于摊主,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发什么酒疯?酒品之差至此,实在不配我家夫人费心与你比酒。若不住嘴,我便要动手教训你了。”
酒摊之中所有客人,包括百琐庄三名弟子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别喝了别喝了,兄弟,你看那边。”长衫书生的好兄弟提醒道。
第五百九十一章 重识
不料房某喝醉了酒,当真酒品太差,手中一偏,欲指向无垠,实则却指着无垠的不知第几道重影,道:“你别说大话!你这种人,和你夫人这种人,我见多了。百琐庄的弟子就在边上,是不是摊主?我刚可听见了。”
百琐庄三人脸色微变。
摊主只好点头,道:“是。”
房某仿佛狗仗人势般毫无畏惧,扬着眉毛瞪了无垠一眼,道:“你敢在千羽林附近,当着百琐庄弟子的面大打出手,正道何在?”
林涟漪、无垠二人脸色一黑。
百琐庄三人脸色又是一变。
傻子都看得出来,分明是这房某挑衅在先。他百琐庄若是出手,也未必就是帮着他这边了。
摊主惊讶,忙试图劝道:“这位客人,咱们以和为贵啊,切莫……”
“你!”房某手臂一移,又指向摊主,道,“被我抓到和别人一起骗我了吧?你一定是给了那个姑娘淡酒,给了我浓酒!我堂堂房某,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何曾在比酒上输给过一个女子?交出证据,我就不追究。”
他手臂晃了晃,因灌酒太多,手臂上每一寸都是酸麻的,实在举不起来,只好放下手臂,不轻不重地砸在桌子上,双眼也闭上了去。
摊主松了一口气,这位客人应当是要睡着了。他胆怯的目光扫视周围,见周围之人都是看笑话,还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真,才放下担心,面带歉意,向几位客人点了点头。
他不敢再去问醒酒汤要不要,睡一觉应当就会好很多了。他便轻轻走到林涟漪这桌上,轻声道:“实在对不起两位,我也没想到这位客人会如此胡言。”
林涟漪轻轻哼了一声,瞥着房某坚持着不肯趴下的绯红脸庞,道:“此人之错,不怪摊主。”
摊主又看向无垠,见他微微点头,才再次道歉,离开了此处。
百琐庄三人看穿了房某耍酒疯一事,全然没有注意到林涟漪、无垠二人有何一样,
长衫书生望着摇摇晃晃的房某,摇头,转过头,轻声笑话道:“世俗之中,真是多怪人。”
他身边之人鄙夷地看向他,道:“怎么?你不也是怪人吗?一般人哪里会把之乎者也整日挂嘴上?”
书生不满,一脸遗憾地道:“读书之人,自当饱读圣贤书,关心天下事。我虽……”
“虽什么?”另一人笑道,“你读的那些书要真的有用,喏,方才那三人分析天下大事,与蛇妖族结盟一事,不如你也与我说两句?”
书生立时闭嘴了,结盟一事很快就有结果了,若是他现在说得振振有词,没过几天就被证明说错了,岂不是颜面尽失?
他想了想才道:“百琐庄的弟子都在这里了,我学识再渊博,也是个世俗之人,哪里敢班门弄斧?不如虚心求教,向三位江湖正道大侠讨教一番。”
另一人点点头,道:“嗯,正是此理。”
长衫书生说干就干,立即站起身来,向百琐庄三名弟子走去,欲就此事好好学习学习。
另一人啧啧叹道:“果然是读书人。就这么上去问啦?”
赵苍宇等人早已听见书生之言,见他走来,赵苍宇客气地道:“这位先生请先坐下。”
书生有些意外,意外之中又有惊喜,原来百琐庄的人也是如此好说话,这倒是他一个从未得有接触江湖之人机会的人没有想到的。
他连忙客气地学着江湖礼仪,抱拳问候,再坐下来理了理长衫,首先客气一句:“三位百琐庄的大侠,鄙人身处世俗世界,一向闻得三位大名,如今见到,才知传言远不及三位真实风采。”
刘垣冽忙道:“先生你客气了,我等江湖之人,远没有你的渊博学识,当是我们敬佩于你。”
林涟漪一桌上,二人又觉不好,书生之意,他们也听见了。二人相视无奈,书生多半得说到二人所言。
果然,一番寒暄以后,书生道:“近日听闻正道之中,与蛇妖族结盟一事众说纷纭,不知三位大侠以为如何?”
三人相视,由师兄赵苍宇回答道:“我以为,不论结盟与否,我正道行事,自然是把人族百姓放在第一位。”
这句话毫无破绽,似乎执中而立,不偏不倚,却令书生听得,直觉百琐庄倾向于与蛇妖族结盟了。
他有些紧张,毕竟身为人族多年,又是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对蛇妖族这等妖物,是不愿为伍的。他看向林涟漪这边,问道:“方才听那边的——两位侠士,说到,十虹涧中,偏向于与蛇妖族结盟,不知是否如此?”
百琐庄三人一惊,同时往那边看去,似忽然惊觉,酒摊之中还有江湖高手坐着。
林涟漪、无垠一直看着百琐庄三人,五人目光相对,一边是惊疑试探,一边是冷静敬意。
短暂的相视后,无垠首先抱拳道:“三位百琐庄的师兄,久仰久仰。”林涟漪亦抱拳应和。
赵苍宇隐起怀疑,抱拳回应道:“两位道友在此,失敬了。”
无垠含笑,不语。
林涟漪见赵苍宇酒碗中尚空着,便扯开话题道:“这家酒摊的酒甚是好喝,不知赵师兄为何不喝?”
赵苍宇微笑摇头,算是回应了,打量她的目光中有了几分细细审视的味道:“不知两位出自何门何派?到此是有何事?”
林涟漪笑答:“我二人与这位先生一样,对正道会否与蛇妖族结盟一事很是关注,听闻十虹涧派人来了此地,便连忙赶来,欲尽快知晓此事。”
赵苍宇听出她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似乎故意避开了前一个问题,不依不饶,接着问道:“这么说,两位道友的门派,在江南一带?”
林涟漪点头,面露惭愧,道:“正是。只是名声太小,不敢在正道三大门派之一的百琐庄面前丢人现眼了。”
赵苍宇深深望着她,目中警戒怀疑越发深刻。迟迟不说门派归属,恐怕真有问题。只是都问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再问,只有暂时压下疑惑,留一个心眼便罢。
刘垣冽好奇地问道:“你二人想必是师门派来打听消息的吧?”
林涟漪惊讶,顺势问道:“刘师兄如何知晓?”
刘垣冽一笑,道:“见你二人举止谈吐不凡,多半是门派中的佼佼者了,这等弟子,要是在我百琐庄中,那是哪怕出去半天,也要得到师门允许,且没有正事,想都不要想出去玩……”
第五百九十二章 会聚
“师弟。”赵苍宇脸色微变,止住了刘垣冽的话头。
林涟漪一笑,没有注意到身边无垠脸色有些许不对。
朱彦与刘垣冽相视一眼,对赵苍宇的微怒觉得有些许好笑,都是正道门派的弟子,这点事又不是什么秘密……
书生望着林涟漪、无垠二人,恍然大悟,原来是江南门派出身的弟子,怪不得知道十虹涧的事情。
“方才这位先生说,两位道友推测,十虹涧同意与蛇妖族结盟,二位对此猜测,可有把握?”
二人相视一笑,无垠道:“没有,只是猜测罢了。赵师兄不是也说了,只是猜测吗?”
“胡……胡说!”忽然,昏昏沉沉,至今未趴下的房某,竟激愤地又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已不能睁开了,只有手臂摇摇晃晃地选定了一个方向,这次却是指到了酒摊外边。
林涟漪、无垠不禁皱眉。
书生叹道:“酒后胡言,酒后胡言啊。”
房某听得书生轻声的话语,仿佛低沉的蜜蜂飞舞之声,不满地道:“我亲耳听到,他们就是说了,十虹涧护剑使上千羽林来,就是因为对结盟一事更加理解。这不就是说,这两个人认为,十虹涧派了护剑使前来,就是为了结盟吗?”
三人细细体会这句话,赵苍宇道:“依我看,派遣护剑使,并不能说明就是赞成结盟了。不知这位师妹为何会如此以为?”
林涟漪笑了笑,道:“我也只是猜测,方才都说了,猜测之事,便是与最终结果不同,也无伤大雅。再说师妹我的师门名不见经,对这等大事上的理解,定不如师兄你等了,说错了话更不必放在心里。”
无垠紧接着林涟漪的话问道:“不知赵师兄以为,结盟一事,将为如何?”
赵苍宇沉吟片刻,面对同为正道的弟子,自然不能再像方才对世俗之人这般谨慎地回答,总要说出个自己的想法。
片刻思索后,他才道:“方今天下,蛇妖族已成一股势力,顾及邪道牵制,以我正道之力,如今定然不能将蛇妖族消灭。”
林涟漪点点头,道:“可是,鹰魔族一旦南下,未必没有消灭邪道的机会。”
赵苍宇冷哼一声:“待鹰魔族南下,黎民百姓在后,而我正道势必为保护百姓,冲锋在前。欲借人族共敌之力,消灭人族内部之敌,这等渔翁得利之事,恐怕只有邪道才能干得出来了。”
林涟漪嘴角一动,悄然闪现一丝笑意。
正道恐怕未必没有这等想法吧?只是怕邪道做得更绝一些,便干脆把这种不好的名声全部甩给了邪道。
刘垣冽看了眼赵苍宇,又望向林涟漪,道:“是以我三人以为,面对共敌鹰魔族,还是结盟为好,先将鹰魔族消灭了再说。”
摊主、几位客人闻言一惊。
书生的兄弟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不敢信,不敢信。”
房某听得此言,也是惊讶地于两眼之间,竭力睁开两道缝,看了看百琐庄的三人,又闭上眼睛,不满地怒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可是正道啊!”
无垠冷声道:“正道如何?我等便是顾及百姓生死,才与蛇妖族结盟。难不成,你不想活了?”
“师弟。”赵苍宇劝道,“百姓或不能理解,我们身处正道,只需为人族竭尽全力,问心无愧,便对得起‘正道’二字了。”
无垠面色稍稍缓和,林涟漪看他面色,心中想道:“若非不愿意暴露身份,对这醉酒胡言的家伙怎么也少不了一拳的教训。”
林涟漪点头,问道:“不知百琐庄的师长是否都是如此想法?”
赵苍宇道:“待我等与千羽林、十虹涧商议出结果,二位便可知晓了。”
林涟漪微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反正也要到千羽林去的,说不定恰好能听到什么。
她与无垠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百琐庄的三人终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份,虽怀疑也不得证据,片刻后,三人离开了此处,向千羽林而去。
“你看他们像是从千羽林冬面来的。”无垠轻声道。
林涟漪点点头,带着几分疑惑,想了想又觉得多半正常:“东面是长晖城,也许在城中玩了一会儿吧?到这里歇脚,也是因为玩累了?”
无垠比她更加怀疑:“当真?”
林涟漪不确定:“也只是猜测啊,小女子门派甚微,不敢妄言。”
无垠莞尔。
“喝酒喝酒,别辜负了这美酒。”林涟漪微笑,捧起酒坛又开始倒酒。
无垠苦笑:“当真还要喝?”
林涟漪仅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便放下酒坛,道:“我跟我自己说话呢,知道你不喜欢喝酒。不许喝了,不许像这位堂堂房某一般胡言。”
无垠微微摇头,无奈道:“我何曾胡言乱语?”
“还说?别人是酒后胡言乱语,你是一斗法就胡言乱语。”林涟漪白了他一眼,端起酒碗,这次慢慢地赏着酒香,恍然间五官都感受到了当年的雪夜。
冰雪之味,拌着离思之苦,拌着思念那北方不是故乡之故乡的苦,顺着喉咙滑下去。
醇香浓烈,成了泛着苦涩的激昂。
大战在即!
她知道战前不应喝酒,恐身体轻盈招式出错,眼下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畅快喝酒的机会了。
便再多喝几口吧……
将入夜之际,二人离开酒摊,一人扶着另一人,往东林而去。
临走两三个时辰前,房某酒醒了一些,见林涟漪还在,只得厚着脸皮接着喝酒,这一坛酒怎么也得喝光了才不算丢脸。殊不知,他的脸早在酒后胡言之时丢尽了。
待一坛酒尽,他才红着一张醉脸,付了酒钱便离开了。
长衫书生则直到林涟漪、无垠二人离开,还坚持着待在酒摊里。
“你看天都快黑了,你再不走啊,弟妹又要再三拷问你了。”书生的兄弟提醒道。
“就让这死娘们儿,嗝,再担心一会儿!”长衫书生晃着手指道。
兄弟啧啧笑话道:“兄弟,读书人啊,怎么能如此称呼自己的夫人?”
“去他的读书人!老子我读了这么久,有出息吗!”
兄弟惊诧,细细审视这个一向正经的读书人,面上表情从惊诧变成了无奈,叹了口气,道:“兄弟,这世道,世俗世界,总要仰仗江湖正道,你我文文弱弱,除了借酒浇愁,能做什么呢?”
摊主望向这边,这次他没有提醒他们,借酒浇愁行不通的。
第五百九十三章 留守者
从酒摊到东林,初夏的夜风正合适散步。微微的燥热尚未褪去,便已混入了丝丝缕缕的夜的凉意,推着一身醉意,仿佛一身轻了许多。
林涟漪被无垠扶着,走了片刻,将近东林之时,便缓过来了大半。
“你喝了一天的酒,竟然这么快缓过来了,难不成蛇妖族天生会喝酒吗?”无垠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想了很久的问题。
“哪有喝了一天?正午之前,不是就喝完了吗?后面的时辰都是在缓过来。”林涟漪仍然觉得有些头晕,喝了这么多酒,说完全没有反应是不可能的。
借酒浇愁未必没有用了,至少她觉得,醉了一些后,对东林那些故人的感觉稍稍淡了一些——还伴着一些头晕。
想到会头晕,所以还是不要想了。
远远地,站在曾经站过的地方,遥望东林的房屋。
已没有灯火光明了……
那里,残留着夕阳的余光,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即将沉没的漆黑。
她已看不清那边的房屋,便下意识地想要恢复蛇身,如此可以细细感知。犹豫一下,又想到身边既只有无垠,大可不必因心中之难过而难为情,便恢复蛇身,闭上眼。
只感知到一片无情的燥热,如漫天飞舞的灰烬一般,落下了,便覆盖在大地上一草一木、房屋回廊上。放“眼”望去,暗藏的冰冷或是火热,在浮夏的夜里,皆为燥热裹藏得严严实实。
太远了,她自然感知不到房屋里外的人,只遥遥地望着,不经意间垂下了双手。
良久,仍旧闭着眼,轻轻叹了口气。
一张恢复成凌飞雪般美丽的面容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无垠伸手,轻轻抱住她,道:“或许是不久以前,她们得知了你恢复天涯教教子身份,无奈之下,才将灯火熄了。”
林涟漪靠着他,转过头去,埋入他身前,道:“其实我以为,她们早该熄灭夜里的灯火了。”
无垠轻轻抚着她后背,安慰道:“正邪两头,都有人对你好,终究有一方要与你为敌的。”
林涟漪离开他的怀抱,凝望着他,见他深深的眼眸中流露出平静的安慰,不禁伸手反抱紧他,道:“正道邪道之中,我都陪着你。”
无垠轻轻一笑,与她相拥片刻,才道:“故去之事,就暂且放下吧。我们现在悄悄走过去,去看看江姑娘?”
“嗯。”二人悄悄向东林房屋走近。
东林。
庭中穿梭而过的溪流求十年如一日,江非雪坐在回廊栏杆上,视线斜斜地通过半开的门,望着屋里桌上摆放的一包不只是什么东西。
如今的她,容貌越发清秀,一双明澈的眼睛,有几分像当初的白凝玉,然眼角不经意似的拉长,衬得杏眸秋波温柔,又天然带着半分妩媚。
有一言曰:“女大十八变。”
当初林涟漪面壁了三年,走出来后,林恬的弟子们都是这么说她的。江非雪,这个同样在她们眼中看着长大的女子,定然也被这么夸过。
她孤零零地坐在回廊上,任由夜色吞没瘦削一如幼时的身影,目光恍惚间,不知想起了什么。
她身边一只放在地上的灯笼,于中心散发着渺小的光芒,映着她恍惚的神情,便仿佛连它自己的心脏里,也放着什么心事。
总之,一人一灯,虽相伴,却只会显得更加暗淡。
心事……
姜悠乐,还是林涟漪?
她的世界里,也只有这两个重要的人了。
林涟漪和无垠望见了她的背影,只是迅速的第一眼,便察觉到了充斥在这瘦削身影中的忧伤。
江非雪感觉到二人接近,迅速转身,屋内桌上放着的剑飞了出来,落在她手中,紧紧握住。
除了紫裳箫,便只有这件法宝,比任何生灵都能给予她温暖和依赖了吧?
这柄剑,林涟漪记得,叫做“紫冷剑”。
二人从黑夜之中,缓缓现身,黑暗中的寂静仿佛更甚。
江非雪震惊,两道目光盈溢着太多感情,定定地落在林涟漪面容上,紫冷剑光芒随着主人心情,明灭一阵,便暗了下去。
两个女子,相互打量,重新认识。
从江非雪身上,林涟漪看到了年轻修炼女子的英气,那藏在心底里的不甘,溢于言表,早成了她表情中的一部分。
或许别人日渐习惯,没有发现什么。她多年未见,此刻见到,却感觉得深刻。
就是不甘。
对姜悠乐命运的不甘,还是对林涟漪牵连她义母的不甘?
层层不甘,就是不甘。
林涟漪轻声唤道:“江非雪?”
江非雪浑身一抖,仿佛从那种忽然剧烈起来的不甘情绪中醒转过来,她收了收死死的目光,眨了一下眼睛,出声时,已平静了许多:“林姑娘,久别重逢,别来无恙啊。”
如今这个江非雪的语气,像极了从前那个,在林涟漪面前显露真实的江非雪。
也越来越像姜悠乐了。
不知她在东林其他人面前,是不是也这番语气。
林涟漪这样想着,而后又立即否定,定然不是,江非雪行事有分寸。面对东林弟子,她好歹会压制一点的。
义母离去了,她的使命尚未结束。
到死也要坚持下去。
如她林涟漪一般。
林涟漪呼吸顿了顿,想起观海山上,父亲万寒径不止一次试图问出凌飞雪吩咐她什么命令,她也自然只字未言。
江非雪后退两小步,转身挥手,紫冷剑飞入屋中。她走向屋中,轻声道:“你们过来屋里吧,外面说话恐被发现。”
林涟漪、无垠二人相视,跟了上去,走进屋中,将门关上。
“教子千金能来看我,虽是道友,我亦觉受宠若惊。”江非雪坐下来,嘴角挂起一丝平淡的笑容,好像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
林涟漪道:“我和无垠不能多待,这次前来,是想向你要一个意见。”
江非雪奇道:“什么意见?关于丝竹的吗?”
二人一惊,林涟漪惊问:“丝竹前辈来过了?”
江非雪很自然地点头,她的眼里看不出多少真诚的敬意,好像丝竹的身份,以及丝竹身份代表的意义,并未给她带来多大触动。
林涟漪惊讶地不知当如何问下去。
江非雪笑着摇了摇头,道:“丝竹前辈是我创派祖师,我得知了她的身份,又从她口中听闻了那些事情后,自然惊讶得手足无措。不过,我箫女一门,没有那么尊师重道的。”
第五百九十四章 独守
林涟漪、无垠点点头。
“也许从前还算尊师重道吧,不过,从义母开始,我就没有看出什么尊师重道来。”她笑了笑,道,“我以为这样不好。待到下一代,我会告诫她尊师重道的。”
二人脸色一变。
箫女和三倾门一样,收了徒弟,意味着自己要死了。
江非雪此刻如此坦然地说着这些话,莫非已觉生无可恋?
江非雪轻飘飘地瞥了眼二人神色,淡淡道:“怎么?你们以为我要寻死吗?不该死的时候,我便不死。”
林涟漪点头,不再过问江非雪心里的事情,问道:“丝竹前辈来的时候,可有说过什么吗?”
“没我,她在法门修炼上指点了我,随后便离开了。”江非雪道。
林涟漪以为她言罢,不料她想起了什么,道:“我的祖师说,如若我愿意,也可以诈死,换一个身份,到邪道去辅佐你。”
林涟漪微讶,问道:“那你……”她还是很希望能够让江非雪来邪道的,若令她一人待在千羽林,也只能独自一人,暗中修炼罢了。
“不。”江非雪笑了笑,笑容中竟隐约有些丝竹笑容的意味,仿佛仅见过一面,也被那位深沉的创派祖师影响得深远。
林涟漪与她对视,若是愿说些原因,便听着,若不愿说,也就随她去了。
江非雪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解释道:“改头换面,便不能做自己了。我已习惯待在东林,见你也并非一定需要我辅佐,我何必费力到你佘夜潭去——”她瞥了无垠一眼,“看你们卿卿我我呢?”
林涟漪哑然。
她说的是佘夜潭,而并非观海山。
无垠莫名被念了一回,也是无奈,忙道:“若江姑娘哪日愿意回来,我佘夜潭必欢迎你。”
江非雪不置可否,冲他舒展了一下嘴角,又转向林涟漪,道:“你们到这里来,似乎不是为了丝竹前辈的事。”
林涟漪道:“我们是为了你的义母。”
江非雪蹙眉,惊疑,想了想,嘴角不自觉地抹上一片冷笑,猜测道:“千羽林珍藏了我义母的尸体,你们是想火化了她,是吗?”
林涟漪知晓这番惊疑多半是对着千羽林不敬尸体的无耻行为的,看她神情,猜测她应当是同意的,便问道:“你同意了?”
江非雪冷哼一声,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这事交给我来做,我还要见我义母最后一面。”
林涟漪、无垠相视,惊讶,林涟漪问道:“你当真要与我们一起去?”
江非雪离开,恐怕东林会有所察觉。再者,这番行动,也未必就能成功了,若是江非雪被发现,她倒可以与他们一起离开,可东林的声誉……
江非雪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道:“你怕什么?怕我牵连到东林吗?当初你和无垠,两厢情愿,把事情闹得至今还有人闲说,不觉得比出现一个平常的邪道卧底更加猖狂吗?”
林涟漪再次语塞;无垠脸色一变,不知如何回答。
江非雪见她在自己面前如此对不上话,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善意多于恶意,道:“林姑娘,没关系的。我们本来都是老鼠,不隐藏就不得活,可一暴露身份,多半要闹个整条街都喊打。”
林涟漪直觉她并不愿意隐藏,忍不住问道:“你当真愿意一直隐藏下去吗?”
江非雪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你当真觉得,你能够一直安全吗?待你不安全了,我定然就暴露身份来保护你了啊。”她再次瞥了无垠一眼,道,“男人不可靠,我义母和师父都说过。”
无垠哑然。
林涟漪面色尴尬,迅速看了无垠一眼,见他简直比自己还要尴尬,忙道:“既然你愿与我二人同去,我们现在就去吧。”
江非雪自然地点点头,站起身,转身向衣橱走去,道:“紫冷剑太显眼了,我要带上紫裳箫。”
二人站起身,等待江非雪取出紫裳箫。
距离上次见到紫裳箫,已是九年过去了。
它换了一个主人,是旧主人的义女。它将以新主人之手,将原来的旧主人逗留许久的尸体火化。
“对了。”紫裳箫似乎被藏在多件衣物之后,江非雪翻了许久,一边道,“潭主大人有心情陪着教子千金上这里来,是否也有心情在刺杀胡衷恣以前,去看看你从前的师父?”
无垠默然。
江非雪取出紫裳箫,转身走来,道:“你可知你走之后,临霄峰便开始排斥你师父了?”
无垠一惊,不禁问道:“什么?”
“果然是不知道?”江非雪笑了笑,微微摇头,似是失望,又似乎很理解,道,“是渚沙放了你和林姑娘吧?”
无垠迟疑,下意识地不愿意说此事,却还是点头。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临霄峰的那位掌门人。”江非雪站在二人之前,望向门口,“十虹涧的掌门称呼为涧主,百琐庄的掌门称为庄主,千羽林独树一帜,本来都称为林主,后来渐渐地,成了掌门。你们可知,为什么?”
无垠、林涟漪是知晓此事的。
在百琐庄和十虹涧都重视门户之别,小心翼翼地守着收徒的门槛,以弟子之天分为一切时,千羽林已将内部志气修炼、门派忠心修炼定为第一要务。
毕竟,天下哪里来这么多天才?
遇见天才,也不是死守着门槛就够的。
大多数情况下,还不是看门派之中,那些平庸弟子的能力之和?
就算是天才比别的门派多了几个,没有强大的志气,没有忠心,天才为何而战?
千羽林看准了这一点,这也是它能够从三大门派中脱颖而出的一大原因。
一个是林主,一个是掌门,显然是后者,更加能够凝聚弟子的忠心。弟子并非奴仆,掌门自然也谈不上“主”了。掌门作为师长之首,是领袖,是修炼途中的指引之人。
故后来,“掌门”之称代替了林主。
江非雪提及此事,是为了告诉无垠,千羽林重视忠心,渚沙身为师长辈,放走一个蛇妖,和一个叛徒,犯了千羽林之大忌。
没有证据,掌门还不是一样惩罚?只是这个惩罚是日积月累的,不令旁人发现的,即便发现了也要压下去的。
林涟漪同情地看向无垠,对他,对他的师父,亦即当初放走她的人,她于心不忍,可如今为外人,只有无奈旁观。
无垠神情变幻,呼吸沉重了一些,声音显露着不平静:“他现在如何?”
第五百九十五章 石屋
江非雪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比我师父还惨。”
无垠脸色大变,江非雪却打开了门,不容许他再想。
他目光凝滞,见着这个千羽林的弟子从视界边缘走出,鼻间微动。
知道又怎样?
此番前往西林,便是要杀了西林的大弟子胡衷恣。
而后,自然地,让西林雪上加霜。
“渚沙实在太倒霉了,最好的两个弟子,一个叛出,一个被叛出的那个给杀了。”
他想象着今夜过后,天下议论。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触碰他手背,他张开手掌将那只手抓紧。
三人从东林离开,前往临霄峰。
“寒又复活一事,你们还打算深究吗?”
“自然。我们打算杀了胡衷恣,就去北幽山寻找原因。”
江非雪没有再问了。
临霄峰。
黑夜深远,高处不胜寒。云雾缭绕间,遥远的记忆浮现上来,指引着三人前行。
三人站在广场的边缘,扫视冷清的广场,犹如落在死寂灰烬里的尘埃。任意漂浮的云雾,便如失了记忆依托的孤魂野鬼。
虽记忆遥远,三袖盛会上那种熙熙攘攘似还在眼前,睁眼闭眼间,视界里便会闪过旧日的光景。
广场中央的大树还茂盛着,蛇身的林涟漪头昏层层云雾浓浓淡淡、碎而成团的温度,感知着大树如这座临霄峰般岿然不动的寂寥。
穿过一连串岁月,只剩下你还坚守着寂寥和空空了。
江非雪遥望临霄峰上某个方向,以指送之法告诉林涟漪道:“我知道那里是我义母尸体存放的地方,但是那里定然有很多弟子把守。”
“实在不行,也只有硬闯了。”
“硬闯倒不必,你记得,三袖盛会期间,我义母来找你的时候,是如何令众人沉睡的吗?”
林涟漪惊喜:“你也会……”
九年前,姜悠乐在三袖盛会上,同意了她的请求,来到三袖盛会,欲易容成林涟漪,代替她留在千羽林中。
当夜姜悠乐检查了她的道行高低,在屋里进行了一番激斗。然东林住处的其他人中,无人听到此处的声音。
她看到姜悠乐离开之时,使了一种法术,将其禁锢众人的力量收走。
“掌握了六七成。”江非雪道,“六七成也够了。”
林涟漪点头,只是还是有些半信半疑。江非雪毕竟也才在千羽林中,暗中修炼箫女的法门十几年,和她一般。且她的十几年中,有八年是在寒星台下修炼的,效果绝不是一般状态下能比的。
“你们认识路吗?”江非雪问道。
“我不认识……”林涟漪转而以指送之法问无垠道,“你认识路吗?”
林涟漪、无垠自从被渚沙放走后,便再也没有来过此处,江非雪自从三袖盛会之后,也再也没有来过。都是一样的陌生。
无垠道:“我甚少外出,亦不知晓。怎么,临霄峰的道路很复杂吗?”
林涟漪转达与江非雪。
“你上回去的是往悟室,那里已经偏近于后峰了,自然道路简单。然广场之外,除了用于招待非临霄峰之人的地方,都是依地势而建,高低崎岖,都是不依循常规的。”
林涟漪油然想起了观海殿前左右两片在高处的广场,似乎也是就着地势而建的。
“我们走吧,我只知道大致的路,若是带偏了,莫要怪我。”江非雪道。
林涟漪、无垠相视惊讶。江非雪知晓个大概,定是听人说过却没有来过。至于她为什么会听人讲,多半是她自己要求别人讲的。
她想过去看义母的尸体。
只是这般日思夜想,最后终究是没有去。
不,最后,当下,也要见到最后一面了。
二人跟随江非雪,绕着广场,从这边的边缘走到那边,通过瞰生殿侧边的方向,往深处走去。
开始还是一段平坦的道路,随后高低不平、宽窄不一,时直时弯,着实不好走。
每到达一个路口,江非雪都要停顿片刻,似是努力确信没有走错。
林涟漪望着她瘦削而越发显得沉重的双肩,心中哀叹。
既是在脑海里转了无数次的话语,又怎会说忘就忘。
她担心着,恐惧着。
这般断断续续地前行,终于到了一处矮小的石屋,门口竖着一道石碑,很新。深夜之中,别人看不见,林涟漪却感受到了:“妖女伪尸,闲人莫进。”
石屋左右寂静无人,便是凭借感知能力观察外界的林涟漪,也没有发现什么人。
那么守卫弟子多半是在石屋里面了。
江非雪躲在暗处,远远地望着那个石碑,面露悲痛愤恨,一张清秀的面庞被逼成仿佛面对血海深仇之大敌的狰狞。
林涟漪亦感知到了,她身在东林,既然打听了通往此处的道路,定然也知晓石碑上写的是什么。
“江非雪如何了?”无垠轻轻动了动林涟漪的手,一双眼睛不好直接望向那边,便低着头,以余光向上瞥着那边。
“她知道石碑上的字。”林涟漪答道,“妖女伪尸,闲人莫进。”
无垠面露惊讶,千羽林对林涟漪的非常愤恨便在这八个字中体现了。随即将愤恨压在一边,道:“你问问她,这里的守卫弟子去了哪里,石屋里有没有活人。”
林涟漪如此转问。
江非雪收回痛恨,道:“这我就不曾听闻了。外面没人,那么多半是在石屋里了。呵呵,和死人一起待着。”
林涟漪只觉一阵不适,如此回答无垠后,向江非雪问道:“你的箫声未必能穿破石屋门墙,不如我和无垠先打开门,你再施法?”
“好。你们快去。”江非雪浑身渐渐发抖,催促道。
两道身影闪向石屋,直到停在门前,仍无动静。伸手打开门,一团白芒仿佛伺机久矣,几乎是在开门同时蹿了出来。
暮至长鞭舞了过去,围着白芒绕了两圈,一道柔软的冷白色光芒无成浑圆,一下便将石屋中飞出的白芒消解。
背后暗处,江非雪举起紫裳箫于嘴边,轻轻呼吸,仿佛对着紫裳箫诉说着什么。寂静的箫声轻飘飘地吹了过来,石屋之中,又接连飞出的两道白芒于空中猛然一滞,随即软绵绵地向林涟漪、无垠打去。
“猖狂……”里面的人发觉不妙,其中一人愤怒而不甘地喊出两个字。随即便没了声,犹如醉倒。
林涟漪、无垠觉得这声音熟悉,记忆一转,又惊又喜,愤怒之意也减少了一些。
这不是明善吗?
第五百九十六章 永别
林涟漪默叹一声,这下倒好,好不容易重获师长信任,到了这里负责守卫“妖女伪尸”,却不料如当初一般,栽在了同一个妖女手中。
所幸这次没有带酒,不敌妖女,也不会被冤枉了。
既然明善在这里,那么……
三人走进石屋,将门关上。林涟漪指尖点染一撮白芒,石屋被照耀得通亮。
果然,为善也在这里。还有另外的两个弟子,看面貌很是青涩,定是有些能力值得大力栽培的年轻弟子了。
江非雪仍旧吹着箫,站在石门之后,目光缓缓抬起,眼中含泪。
她放下了紫裳箫,勉强着泰然,将紫裳箫别在腰间。
箫声本是听不见的,此刻石屋中却似乎突然寂静了下来。
她的视界传染着浑身的颤抖,看得视界里的石屋、林涟漪、无垠,和最终因她目光上移而进入视界的棺中女子,都随着她身体,一起颤抖。
而后,视界溃堤般,被洪水冲刷成一片模糊。
她死死地盯住笼着一层模糊的姜悠乐,仿佛她只是平静地躺在三重纱帘后沉睡片刻。
她脑内空空,思绪顿止。眼前模糊的视界忽然黑了一黑,随即察觉到胸口窒闷,便努力大口呼吸,呼吸得粗重。
剧烈的心跳,将全身血液收放得紊乱,心底里似有一根筋抽搐着,心跳一下,便痛苦一分。
她抬起头,双脚无力地靠在了门上,冰冷的门上传来恶寒,犹如急病之人盖着三床被子还是觉得冰冷。
一个呼吸后,她梦魇般地调整了一身出错的血肉,清干净了脑海里的恐怖,头颅顺着沉重的压力,缓缓下压,直到目光对准了那一口黑色如这冷夜的棺材。
她心中轻声唤着“义母”。
义母,我来看你了。
看你……
最后一面。
林涟漪见她缓了过来,便也看向棺中女子,踌躇着还是没有上前。
无垠悄悄走到昏迷的三人前,以防万一,将三人手脚禁锢了起来,又合上三人之嘴,才放心地转过头,与另外二人一样,目光落在棺中姜悠乐身上。
姜悠乐已死去八年了。经竺烟堂、千羽林之手,其面容仍然是这般富有生气。唯一不同的,便是这具身体,失了三魂七魄,终究成了一件死物。
她似乎从未温柔过,也只有肉体失去了力量,成为一件死物,才勉强地于紧闭双眼的面容中显现出一些不属于她的温柔。
不甘之甚,便是这样一位高傲的女子,带着别人的面容,死了八年。
到这个时候,还是带着别人的面容。
或许她心甘情愿,身为辅佐三倾门的箫女,为了超越神的大业,作出这点牺牲,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江非雪、林涟漪不愿。
林涟漪察觉到江非雪走来,连忙轻轻地让开一片空间。
江非雪走到棺边,小心地跪下,跪得端庄矜持,干脆利落。
一如棺中女子生前教导的那般。
修炼如何,斗法如何,以及,分离如何。
她手臂交叠,放在棺口厚厚的边缘上,下颌倚在手臂上,就这般凝望顶着别人面容的义母。
片刻后,声泪俱下。
这张脸再也不是义母的脸了。
她终究不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义母裹着一身使命,成为了天宫下的牺牲。
她江非雪,也将要如此吗?
江非雪忽然发笑,从鼻间喷出冷笑。声泪未断,周身颤抖。
林涟漪担忧,紧紧蹙眉,却不敢上前打扰。
姜悠乐,你为我三倾门付出一生,我记住了。三倾门世世代代的人,都感恩于你箫女一脉的奉献。
有人前行遥远,必有人左右守护。
“义母。”江非雪轻轻念着,缓缓坐直了身子,右手颤抖抬起。
颤抖着,便坚定了起来,最终归于平静的冷漠。
手掌之中,从无到有,缓缓地浮起炽热的光芒,亮白的颜色如同白昼的光明。
林涟漪心中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又立即忍住。
手掌中的白芒,随着手掌忽然移动,明灭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跟着手掌移到姜悠乐胸口正上方,停留一下,指尖微颤,还是坚定地落下。
江非雪咬着嘴唇,忍着艰难的哽咽,泪水奔流,犹如平原上疾行的灾洪。
义母,义母。
我下得了手,你高兴吗?
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沉睡中的姜悠乐。
迅速地,手掌落下。
“啪!”
轻微的声音响起,手掌边缘泛起了微弱的白芒。紧紧相触的胸口衣衫毫无变化,却有一圈光芒,于衣衫之下微微透出,以手掌为中心,泛滥开来。
微弱的光芒,犹如白日下浅水底斑斓的水纹倒影,于姜悠乐全身的皮肤上流淌闪烁。手上、面庞上、脖颈间,为三人看得清清楚楚。
白色的火焰于尸体内部燃烧,空中泛着淡淡的焦糊味。
她轻轻按着姜悠乐尸体的胸口,感受一具冰冷的尸体渐渐融化。
三人盯着棺中女子,望着她渐渐融化于白昼之中,最后消逝。
剩一件衣裳,作为遗物,覆着白芒的余光,渐渐归于平静。
江非雪轻轻抚了抚空空如也的衣裳,深深呼吸,收回手。她久久俯视那件干干净净的衣裳,那是千羽林上的服饰,原来的衣服早就被换下来了。
义母已然不在了。
八年前就不在了。
她心里轻轻地提醒自己,却放不下那种莫大的悲伤。
便这么悲伤着,只觉浑身空无,仿佛是随着尸体的消散而一起去了。她站起身,不再留恋,转过头,望向林涟漪和无垠,面容中凝固着紧张恐惧的神色。
林涟漪双手微曲,欲安慰,却介于自己身份,无法上前安慰。
如今她已恢复林涟漪的身份,成为了教子,蛇妖族鼎立于人族之中,幻澜死了。人族聚居地上,暂且无人可以杀害她。
姜悠乐的努力,也算成就了。
江非雪深深望着她,令她忍不住脸色微白,随即听江非雪平静地道:“我回东林了,你们去西林。分道扬镳。”她平静的话语里藏着时现的波澜。
林涟漪脸色更白,却也知晓,她说的是气话。
擦肩而过,这位满心盛着痛恨的女子,悄悄离开了石屋。
“我们走吧,在这三人醒来以前。”无垠提醒道。
林涟漪点头,二人立即离开此处。因不熟悉道路,不敢乱走,便还是原路返回。
不料半路之上,窜出来一个人影,远远地拦在二人身前。
第五百九十七章 教育
刘垣冽。
二人惊疑,刘垣冽为什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酒摊之中,他认出来他们了?
不愧是刘垣冽。
林涟漪无奈一笑,这个想法向来异于常人的正道弟子,能看穿点别人看不穿的东西,也是正常。
刘垣冽迅速左右张望一番,见没有人,立即上前,同时招手让他们过去。
林涟漪看了无垠一眼,示意他跟上来。无垠只好跟上去,三人相视,他默不作声。
刘垣冽低着声音,近乎于哑了,吃惊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把里面那具尸体怎么了?江非雪,江师妹怎么和你们一起来?”
林涟漪坦然答道,反正也不怕他说出去:“非雪将那具尸体火化了,我和无垠冒险来了这里,自然是为的那具尸体。我还没问,毕竟是千羽林的地方,你大半夜出来做什么?管我吗?”
刘垣冽奇怪地扫视他二人,最后目光却是落在无垠身上,问道:“我问你,我不管这丫头的死活,难不成你觉得你身为千羽林对立的邪道之人,你能管?”
无垠见到他时便心中有气,此刻听他所言,竟似藐视他的实力,不禁大怒,却顾忌着此处还是千羽林上,终究没敢声张,轻声怒道:“难不成你觉得你也配管?”
言下之意,你刘垣冽都说了自己是千羽林的道友,正道之人,凭什么管我邪道的事?
刘垣冽皱眉,竟以师兄的口吻教育起来:“你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人再厉害又如何?能带着丫头从临霄峰众师长手中冲出去?要是有点脑子,也知道不该带着未婚的夫人涉险,我以为……”
“临霄峰上……”
“哦我忘了你不是人,你是妖族之……”
“妖族如何?你人族又好到哪里去?”无垠更加愤怒,忍不住便要提高声音,手握成拳也似要打上去了。
林涟漪连忙拉住他,示意脾气更加温和的刘垣冽缓缓语气,不料刘垣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一转,落在林涟漪身上,目中也带着指责不满,道:“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妖族。此番我们和十虹涧好不容易说服了千羽林,你们这一来,如若被发现了,岂不是为天下大局添乱!”
林涟漪、无垠一惊,无垠心中怒火散去不少,也大概理解了为何刘垣冽会突然如此生气。
林涟漪喜道:“千羽林同意与蛇妖族结盟了?”
刘垣冽见二人还不至于傻到丧失理智,语气稍稍缓和,道:“是啊!”他瞥了无垠一眼,这一眼又让无垠心中怒火上升了一段。
林涟漪、无垠相视,神情复杂。
这样反倒令他们不知所措了。
本是计划着要杀了胡衷恣的,千羽林意欲与蛇妖族结盟,若他们杀了胡衷恣,恐怕激化正道与邪道、蛇妖族之间的矛盾,不利于接下来的结盟。
姜悠乐尸体没了,无法挽回也就罢了,可是胡衷恣这个让他们惦记了这么久的敌人,便要因此放过吗?
不杀了绝对心有不甘,便是睡梦也不得安稳的。
“今晚初步商议之下,千羽林勉强答应了,不过看上去并非很是情愿。”刘垣冽道。
“形势所逼,人族将遇数百年未有之大劫难,且十虹涧、百琐庄皆同意了,千羽林如何能不同意?”无垠冷笑。
刘垣冽却微微摇头,看向他的目光里又添几分怀疑,对这小子脑子是否好使的怀疑:“你以为我百琐庄和十虹涧就是心甘情愿的吗?
“此番商榷,恐怕还需两三天,就算成功,也只是加了一个摇摆不定稍稍偏向于结盟的道友。正邪结盟,古今未有。难不成你觉得,一个鹰魔族来了,人族内斗的立场会轻易减弱吗?”
“你带着你未婚的夫人,不好好待在观海山商议婚事,趁着正道三派摇摆不定之时,上三派之首的老家里闹事,当我们正道还要依赖你们邪道妖族而活吗?
“再者,十虹涧上,还有一柄镜花剑,十月阁作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从未懈怠。面对鹰魔族,便是不需你邪道及蛇妖族力量,照样能够战胜鹰魔族,只是代价惨重一些罢了。”
无垠紧紧皱眉,还想争辩,刘垣冽却道:“十虹涧早有另一手打算,一旦你邪道或是妖族,对我正道提出诸多要求,或战争期间屡屡挑衅,结盟破,正道以镜花剑为克敌之宝,斩杀鹰魔。”
林涟漪悚然一惊。
十虹涧这等打算,却并非意料之外。邪道是自江湖体系初立至今,一直在内斗的敌人,以十虹涧的心气,恐怕会以为,就算结盟了,大部分的战场还是由正道参与的吧?
人界绵延至今,也遇到了不少劫难,哪次不是顺利渡过了?凭借的多是正道力量,当然,西北大漠、雨叶林、邪道也不是没出过力。
既有镜花剑,也不必低声下气去求邪道。结盟与否,考虑的还是两个选择中,哪个能够带来更多的利益。
可是林涟漪更加关心的是,十月阁将联合祭镜花剑,此战过后,十人之中,未必没有牺牲。若有牺牲,她林涟漪就要顶上去了。
若结盟,正邪蛇妖族共抗外敌,或许鹰魔族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不得不令正道使用镜花剑的程度上。如此她也就可以在外界多停留一段时间了。
再往深的想,这场战争多半还是人族蛇妖族胜利。她林涟漪,好歹是获知了长生秘事的人,好歹也要等到凌飞雪重现人界的那一天——再被禁锢在寒星台边上吧……
就算那些亲口所言的什么共同长生都是胡说八道……
“丫头,你脸色有点不对啊。怎么了?”刘垣冽一眼看出林涟漪面色之变,忙关切地问道,方才对林涟漪幼稚之举的气愤立马消失了。
“没事。”林涟漪感知到无垠看过来的目光,只恐被他发现什么,连忙顺势忧心道,“我是蛇妖族后裔,对此事,我还是希望蛇妖族能够与正道结盟。”
刘垣冽点头:“是这个理,正道邪道老冤家了,不结盟又如何,可是蛇妖族还要获得人族江湖的承认……诶,此战过后,你们不打算回到暮雪千山吗?”
若是回去,何必需要江湖的承认,回了暮雪千山那种严寒之地,谁管你?
林涟漪越发忧心,无奈地道:“你以为,暮雪千山雪崩之事,会是鹰魔族被除掉后不久,就能立即消失的吗?”
刘垣冽一惊,想了想颇觉有理,点了点头。
第五百九十八章 同类
无垠与她相视,道:“涟漪恢复教子身份后,一力促成蛇妖族与人族邪道结盟。蛇妖族与我邪道曾商议,此番蛇妖族洹山可容纳背井离乡的邪道之人,来日邪道也要承认蛇妖族的势力,容纳蛇妖族在江湖上的存在。”
“此外,战场上的出力,蛇妖族与邪道是一样的。”林涟漪补充道。
刘垣冽鄙夷地看着无垠,道:“我就知道你们天涯教内部不能好好相处,虽说正道各派之间也全是问题,好歹一起逃难时可以相互容忍。”
无垠轻哼一声,道:“你正道又好到哪里去?天涯教内部势力纷杂,可也奉一教主,有二十二字训。你正道三派斗争多时,千羽林把风光赚尽了,到头来还是要靠着十虹涧……”
“别吵了,至少声音轻一点……”林涟漪忙劝道。
刘垣冽一双眼睛越发瞪得圆了,瞪着无垠的目光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虽听了林涟漪的话声音压低了一些,然满面怒火,无声胜有声:“正道好歹以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相称,你邪道之中,恐怕要趁着这次大战除掉不少分派吧?”
无垠冷冷地对着他激烈的诘问,却淡淡道:“正是如此。”
刘垣冽惊怒于他还敢承认,不禁皱眉,还要说话,余光瞥见在旁的林涟漪,见她欲言又止,蹙眉忧伤,只好叹了口气,卸下了心中争吵的不甘,摇了摇头,道:“你二人高兴就好。”
他转身面对来时的路,宛如送女儿出嫁的父亲一般忧伤,林涟漪只觉他的背影瞬间矮小了不少。
这也是一个,她在追求长生以后,必然抛弃于轮回中的人生过客啊。
她心中泛起酸楚,若是乖乖地听从天宫制定的法则,不断轮回,也不会有这等痛苦。
生灵以生灵的方式长生……
算了吧,十月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共同长生?怕是顶多分隔两地,分开长生吧。
“总之,不要在挑起事端了。我知道你们曾住在千羽林,与千羽林弟子之中,或许有诸多恩怨。可是不管有何恩怨,望你们能等到此战结束再行动。”
林涟漪、无垠望着他的背影,再次思考起接下来还要不要去西林的问题。
刘垣冽背对着他们,伫立片刻,不肯离开。于二人思考间,他迟疑着,还是转过头,望着林涟漪,眉眼里流露出清澈的真诚。真诚之中,却也丝毫不隐藏地显露出惋惜不舍。
林涟漪微微蹙眉,轻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无垠莫名地盯着他,嘴角随着心情下撇,似乎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反正不会是好话。
刘垣冽微微张嘴,又闭上,又从鼻间叹出一口气,仿佛什么飞扬于空中的东西猛如尘埃落了地。他嘴角似带着几分勉强地流露几分笑意,两眼平静得近乎僵硬的眼眶,却显得他面庞上丝毫没有笑容。
林涟漪只觉这等笑容,仿佛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人对待。
嗯——她本来也不是人族。
她细细端详他勉强而又似乎带着几分真实的笑容,只觉他并非伤心,又无纯粹的高兴……
她想不到如何描述他的笑容。
百思不得其解下,最后她只能猜想,他不是第一次用这种笑容对着、对着旁的事物了。
如水涸、叶落,或是水墨成画、风云天际,他都可能用这种笑容吧?
她对着他这等凡人无法理解的笑容,懵懂地回应着笑了笑。
另一见到如此笑容的妖族,无垠,不是没有发现这种笑容中的深刻含义,或许并不是他的简单理解那般,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分明可以从中看出一些感情,刘垣冽对这个丫头的未婚之夫嫌弃得紧。
总之,多多少少,这种目光,和三袖盛会上郜落霜看他的目光、观海山上这几天来他承受的万寒径的目光,就是一样的。
念及此,他脸色更沉。
刘垣冽深深凝望着林涟漪,却终究知道正邪对立,他不能再上前一步,便只有仍旧站定,轻柔地道:“丫头,你大婚之际,我必不能赶到。今日恰巧遇见,便祝你成婚以后,宁静从容,喜乐一生。”
林涟漪眼眶湿润,对视间落下了眼泪,微微温暖的眼泪淌下脸颊,于高处夜风之中,划过两道渐渐冰凉的泪痕,延长于月光之下,悄然吸聚着更加高寒的月光。
宁静从容,喜乐一生啊。
过客,也祝你宁静从容,喜乐一生,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如此。
当然,若是你能长生,便脱离尘世吧。
人界,不论江湖还是世俗,说到底是满聚烟火之气的。你不适合,也不该陷入。
做一个旁观者,做每个生灵每一轮回的过客吧。
片刻凝望,仿佛无声的对话。
两个本应当陌生的生灵,于某日的晴空下偶然相聚。他用一双发现美丽的眼睛,看见了与他一般沦落轮回的生灵。
天宫裁决了生灵的命运,轮回永不止息。生灵与生灵相互关心,不论正邪,无关风月。
那匹曾经在手中奄奄一息的狼,被放了,偷活一时,却也注定将要死亡。死在了谁的手中,我只不舍,我只痛惜,对那人,却没有怨言。
刘垣冽首先眨了眨眼,温柔的目光宛如晴空阳光,安慰着,祝愿着,而后试着轻松地呼吸一口气,转了身,离开。
林涟漪恍然间想起那句温和的问句,在她放下一碗吃得干净的桂花圆子后,带着秋日的温暖,善意地响起。
她遥望他的渐渐远去的背影,眨了眨睁开许久的眼。闭眼瞬间,以一条纯黑的蛇尾,感知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温度渐渐低了下去。
终而,与长夜归于一处。
无垠在她身侧,凝望着她缓缓地恢复寻常表情,一言不发。
林涟漪看向他,见他神情有些不对,有些怀疑,怀疑之中,又明显地忧心着什么,她心中忐忑,问道:“怎么了?”
“方才他说到镜花剑的时候,你面色很不对。”无垠道,言语间,眉间越发地蹙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林涟漪心头猛地一跳,面上维持着平静,一双明目于黑夜之中闪动着无辜之意,她平静地回答道:“好,我告诉你。”
无垠一惊,目中陡然亮起光芒,紧紧抓住了这一线索,惊问:“你和十月阁那些护剑使有什么秘密?”
第五百九十九章 紧伴
林涟漪点头,这一点头让无垠更加紧张。她道:“十月阁帮助我,是为了让我成为护剑使,和她们一起守护镜花剑。”
“你答应了?”几乎是林涟漪说罢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无垠追问道,他不容她选择地,引导着她解释的方向,似是要确保她不会引开他的注意力。
“没有。”林涟漪答道。
无垠松了一口气,然他记着林涟漪方才的表情,知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结束的,故眉间紧蹙不曾舒缓。
林涟漪别过目光,看向刘垣冽离开的方向,亦即他们将要离开的方向,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吧,终究是临霄峰,不安全。”她商议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劝告。
“好。”无垠深知轻重,答道。
林涟漪忽然想起酒摊中二人的打算,又问道:“你还要去往悟室看看吗?”
“不必。”无垠不假思索地道,立即与林涟漪离开临霄峰,在临霄峰峰脚下,二人暂且停下。
一则为是否刺杀胡衷恣,尚待讨论;二则,无垠紧张的那件事,终究还是要问清楚,否则接下来二人相互陪伴,也不知哪日会突然分别,如此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了。
林涟漪趁着方才从临霄峰下来的这段时间,将理由想了个遍,没有哪个理由能让无垠完全相信。他在邪道中混了这么些年,哪里是她临时编造的三言两语可以说服的?
只有说八分实话二分谎言,无垠才会勉强有些相信了。
林涟漪被无垠两道明亮的目光盯着,心中不由自主地发慌,强自镇定下,便开始娓娓道来,三袖盛会物色护剑使候选人、韩朗嫣林涟漪被初步选中、步步帮扶直到临霄峰劫无垠等等。
无垠深深呼吸,将这番说辞仔细审了两遍,问道:“这么说,你当初借了十月阁的力量来临霄峰救我,是同意了成为护剑使?”
“我……”林涟漪语气踌躇,道,“十月阁只说了,如果护剑使中有伤亡,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要将我培养成护剑使。”
“你会……”无垠凭着习惯,目光汇聚于她一双眼眸之上,只是从临霄峰下来,到了这树林之间,他已看不清她的眼眸了,“被永远关在里面,和外界隔绝,和我隔绝,是吗?”
百味陈杂,林涟漪微微点头,勉强一笑,道:“没关系,我现在还不是十月阁的人,我还与你站在一起。目前十月阁里,十个护剑使活得好好的,又加上一个新招入的万俟聆雅,另外还有一个没有成为护剑使,但明显有资质的万俟聆礼,如何能轮到我?”
无垠凝望着她,忽然心中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似的,刹那的痛感弥漫周身,他慌忙地伸手拉过当下还是近在咫尺的绿水,双臂紧紧环着她,轻声而焦急地念道:“绿水绿水,你自己说的,要和我一起长生。”
他十指颤抖,于某次剧烈的颤抖下,竟抓得她两边疼痛。
她痛楚地笑了笑,埋在他肩头,安慰道:“鹰魔族没有那么厉害的,十月阁的护剑使也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正道邪道,加上蛇妖族,三方力量合并一处,难道还打不赢他?”
无垠一时没有回答。
林涟漪感觉到他惊恐得牙齿打战,仿佛遇到了平生仅见之恐怖,能说的安慰之语也说尽了,无垠向来是冷静之人,每回担忧之际,听了这些理性的分析也够了。
而今一反常态,仿佛预见了分隔两地的最坏未来,好半天才抑制住惊恐,手臂用力更甚,唯恐她趁他说话间离开一般:“绿水,绿水,那些意欲说服你为天下牺牲的人,他们的话你千万不要信。我们的目标更高更远,怎么能光顾着人族安危?”
他说着,落下了热泪,带着痛苦的不舍,顺着脸庞落在林涟漪衣衫之上。
林涟漪不敢想象,此刻若是挣开怀抱,会见到他这张落满风霜的面庞上显露出多少沧桑,记忆里的一切温暖,此刻都化为凛冽寒风,刻蚀着满目疮痍。
她本是悲痛,听得他的劝告,又觉哭笑不得。
无垠还是无垠,便是惊恐之至,劝告人也并非无意义的恳求,字字都拿出了最实在的理由。
林涟漪欲张口回应时,只觉口中酸涩,又带着咸味,仿佛眼眶里的眼泪被挤到了嘴里,她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头,双臂抱紧他,犹如他抱紧她。
“你不要忘了你三倾门的传承,不要忘了蛇妖族还需要你。”无垠觉得方才的理由还不够充分,连忙补充着,不停地说道,“丝竹前辈猜测的凌飞雪出世的战争还没有开始……”
“没有忘,没有忘。”林涟漪真诚地应着,她当然没有忘,只是生灵世界里如此之多的牵绊,她也不能轻易放下,“吾夫,我可从来没有失约过。”
天宫令生灵不得得道,生灵内部彼此的战争,就是牵绊生灵的最好方法。
要救世,便不能长生。
林涟漪答应着,心中却是百般无奈。万俟聆雅是她,不论是凌飞霏还是万俟聆礼,成为护剑使也得等她为人族牺牲以后了。
“吾妻。”无垠苦涩地唤着,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不断地寻找理由,道,“我还是担心你离开我,正如当初我离开你一般。嘴上说着一定一定,离开得比那些真正的负心之人都快。”
林涟漪轻轻拍着他,带着些许嗔意,道:“你当年抛弃我的事,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倒先问起我未发生的事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你也好意思?”
无垠笑了笑,听上去心情已收了不少,道:“我能保证我会回来找你,只要还留着一条命,势必会找到你。可是你若成了护剑使,便是从此没有归期了。”
林涟漪松开双臂,见他不肯放手,只好道:“我们还要去西林呢。”
无垠只好松开怀抱,问道:“你当真还要去西林?听了那人的话,你觉得我们这时候杀了胡衷恣没有关系吗?”他忽地一惊,满口恐惧之意地道,“我们杀了胡衷恣,正道不与邪道结盟,十月阁出手的可能就大一分,护剑使死亡的可能也会大一分,你离开我……”
“不去了不去了。”林涟漪忙道,听着他越发恐惧的语气,只觉自己也跟着喘不过气来了。
无垠松了一口气,仿佛避开了什么大危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