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2019.8.30)
我和小说结缘,是因一部《诛仙》。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在学校图书馆借书,看了玄幻小说,《诛仙》是我看过的第二部小说,初读没什么感觉,但读到后来,越发觉得这是神书,开始萌生写小说的想法,书面上写过垃圾小说,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越发看不下去,便撕了。当时对我而言印象最深刻就是碧瑶了,她念出痴情咒后,从半空中落下,这个想象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不引战,仅个人感觉)
初一结束的时候,考试太差,但父母还是为我买了全套《诛仙》,我看了半个暑假(看完了再做的暑假作业),对主角的遭遇产生了共鸣,印象最深的变成了“一个人,一根烧火棍,面对了整个世界”。当然还是极其爱碧瑶。
也是因为看了半个暑假,我终于决定写出一部完完整整的文笔什么的都过得去的小说,所以就在书面上开始写了。
当时寝室长就说,我的小说看上去一股诛仙味……
我追随《诛仙》的感动,但是我并不想只是个复刻品。我希望能有一段契机,让我形成自己的风格。
高中三年,对我的文笔打磨而言,是最重要的时期。在语文老师的要求下,我们每周写一篇文章。加上海子的诗的影响,我的文风终于形成了。
高中毕业,我仔细对比,选择了在起点发文。
刚发文嘛,什么都没有事先打听,一章多少字(我写过字数10000+的章节),在哪里自推小说,黄金三章,这些都不懂。所以一开始就没有达到签约标准。一年以后,我试图删除很多章节,重新改,但是因为删除章节过多被屏蔽了……
一怒之下,重开一本,取名“遥魄”,这个“遥”除了遥远的意思,也有谐音“碧瑶”的“瑶”的意思。
写小说,就是在自己构想的世界里,再于其中创造人物,然后观察他们的故事。
我的世界,是以《诛仙》为父的。格局会比较大,但是不涉及神,至少在整个系列的这一部小说里,不会涉及神。
既然说到了系列,我想说,我要为我构造的世界再创造历史。
这一部小说里,主角是林涟漪。以后会写系列中的其他故事,比如凌飞雪的故事、凌飞絮的故事。我还想去男频开文,主角么,暂时还没有想好。
我的人物,有一部分来源于真实原型。男女主角,原型都是我自己(所以他们是在一起的)。女二韩朗嫣,原型是我的高中某任同桌,非常可爱的小姑娘,那种令人看一眼就仿佛置身阳光里的类型。整部小说里最有气质的冯姑娘,是以我高中隔壁班的班花(我说她是班花,隔壁班应该完全没有异议)为原型的。
我要为她开一段话。高一看到她的侧颜,只觉一道涓涓温柔轻抚心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有温柔气质的女子。但是直到高三,我才敢打扰她的生活,走进她的班级,看她画画,看她说笑。细的不讲了,总之,她就是人间仙子。(我不是同性恋,但是我喜欢看美女,这也是男二刘垣冽喜欢看美女的原因,我把这个爱好赋予了他。)
对了,男二对女主角这么好,是因为他本来就对女子好,就像我高中班级里的男生一样,那种绅士风度让我不敢相信真的在现实中存在……
回到我个人,本想写一点对故事里人物的分析,但觉得还是由读者自己去品味吧。
林涟漪渐渐习惯了孤独,为人保护和受人约束中渴望自由独行,借力一切机遇,熔铸自己的强大,如成长中的你我。
无垠有才而沦为棋子,不能与人诉说的野心始终炽烈地舞动于青穹之下,隐忍而时时显露锋芒,白手起家,如平凡中渴望辉煌的你我。
刘垣冽潇洒浪荡不知岁月流逝,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欢乐,曾无数次试图找到理解他的人,可惜奇葩独秀、旁人看戏。
韩朗嫣天真单纯,出生罗马,一路开挂,一帆风顺却始终为人主导,为人主导却偏偏也活得自在。如此人生,她玩得像一场戏,也璀璨得像戏中主角。我期待着结局时,她真正面对现实的那一刻。
今日上架,也是略显匆忙。我不知道未来我的书会如何,但必然用心去写。我不知道未来我会如何,但必然砥砺前行。
《诛仙》作者萧鼎在书前写的话很感人,我亦发自肺腑地把这句话放在这里,告诉每一位看《遥魄》的书友:
有朝一日,江湖再见。
第七十六章 讽刺
“滴答!”
林涟漪低下头,两滴眼泪,一左一右,争抢着窜了出来,金光流映,落地时迸溅如碎玉。
你不来,我也可以逃出去的。
她忍不住抽噎一声,却似一声令下,又于眼眶中迅速召集了几乎所有的眼泪。她抬头,咬唇更紧,紧得唇间白色更深,如肿胀一般。
“林姑娘,他在大堂等你。”
模糊的视界里只有一片金光,渗透在寂寂黑夜里,庄严而温暖。冷秋午后的阳光就是如此感觉吧。
她努力睁大的双眼看见门外狼王的身影晃了一晃,随即远去。
想必是听到了眼泪落地的声音,连他一介冷血狼妖都知道她这个人族少女狠不下心。
素来女子都是如此么?
林涟漪知道了还不够,红绸又趁机加了一把火:“你瞧瞧,连狼王都知道你一定很愿意见他了……”
林涟漪自恨不能狠心,完全忘记了从前居于俗世时娘亲教授的大家闺秀作风,猛地一擦眼泪,愤而开门,朝无垠走去。
他真的来了。
他站在大堂之中,白衣寂静,背负长剑,面对着她。望见她来时,他欣喜地走下来到她跟前,至一步之隔时二人止步。
他眉眼中尽是不胜之欣喜,满溢的欣喜间又掩饰不住丝丝疯狂,张口欲言,却如方才林涟漪一般哽咽。几度尝试,他勉强以颤抖的声音,对着失而复得的婉约温柔,轻轻唤道:“绿水。”仿佛声音响了,会如叩破梦境般惊吓到她。
林涟漪双手自握成拳,张皇间别过目光,匆忙绕开他,往大堂中走去,免得眼中打转的泪水夺眶而出,被他瞧见。
无垠诧异,原地站立片刻,诧异成了疑惑,疑惑又渐成了失望。他转过身,望她走入大堂的背影,在满世界的金光中似流萤隐去。
他忙追上去。
大堂静谧。
那人族少女站在堂上椅前,正要坐下,听闻他追来,身体微微颤抖,停顿了片刻,似气愤般猛地转身,再次直面追随而来的少年时,已成了附身人族的蛇妖。
“无垠。”红绸芳颊绽笑,如昙花一现,清溢黑夜,满堂金光似都向她簇拥而来。
这么说也没错,红绸并不知“青山”之名,只知“无垠”。
她眸中秋波流转,几分明目张胆的气愤怨怪之下似有暗藏的得意,却不知是对着她所附身的林涟漪,还是对着替林涟漪面对的无垠。
无垠见她神色,又是吃惊一回,眼中百感,都是暗了一暗。他微微张口,似斟酌话语,不知觉间又过短短片刻,口中发干,才终于带着莫名的胆怯地轻声劝道:“绿水,我们出去吧。”
红绸眼眸一动,微笑中一丝戏谑明显地浮现:“你如今作为邪道卧底,又是正道第一门派的有为弟子,袖藏佘夜潭的至宝点染,身负青穹神剑,前途宽敞,何必与我牵连?不如任我在此死去,倒了却了一段阻碍。”
此话一出,林涟漪、无垠都是一惊。林涟漪身体有红绸控制,自然不露异色,心中却浪起千层,她从未想过墨泊原来不是无垠法宝的名称,从未猜出无垠所属的邪道门派,红绸短短见了一面竟能一语道出。
而无垠面上惊讶之色绝然掩藏不住,似是见到了不可抵挡的高手一般,久久凝视,欲看穿面前女子的想法却是不得。
“你很早就知道了?”他似乎有些颓然,眸中目光惊方才惊讶亮起后又如一夜星光在启明之时熄灭。
红绸小步一二,至桌前正中央,双手一撑,轻盈的身体坐在了桌上,双腿晃了晃,似要做什么动作,却又顾及到什么,仍旧端坐在上。
她直视无垠,神情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奚落,冷淡地反问道:“你是希望我永远都不知道,如此好摆脱我吗?”
他又是一惊,神情间流露疑惑,直觉面前女子陌生了许多。停顿久矣,他深深呼吸,冷静道:“你不是林涟漪。”言语间夹杂着肯定与疑惑,然前者多于后者。
“哼!”红绸瞧不起他似的低下了头,凝望满地金辉灿烂,胜券在握般冷笑道,“你们男子,是不是皆惯常如此?事事都要自己掌控,事事都要女子顺着你。拒绝还是接受,温柔还是冷漠,无时无刻,莫不许女子做主。哪日发现女子言行不如你意,便说她变了。”
无垠不答话,此刻他自然不敢再怀疑面前的女子是否为林涟漪,而是以看待另一个人的眼光看待面前的女子,这个他以为一向温驯,至少在他眼中一向温驯的女子。
她似乎长大了。
从词句,从语气,从心境,都长大了。
林涟漪莫名地心头一痛,顿觉头颅沉重,若非红绸掌控身体,她便要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
“小妹妹你看,你家情郎,就是这样一个人,经我一问,便百口莫辩,只好一言不发。”林涟漪似乎听到红绸的诱骗,如梦似幻,她亦不知是想象还是红绸真的这么说了。
她几乎崩溃,一团混乱之中,期盼红绸快些赶他走,好孤身嚎啕大哭一番。也许是出于尊严,她再三忍耐之下,才没有直接对红绸如此恳求。
红绸得意而自然地双腿相互缠绕,以常人不能完成之姿势,扭曲成蛇尾一般妖娆。
她冷笑了几句还不够,接着讽刺道:“你若自觉有过,不必久等,现在就可以走。”
静默。
他不曾离去,也不曾上前。
二人,或者说一人一蛇,僵持不下。
良久,无垠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双目失神,然坚定地道:“狼王说你伤势未愈,即便学了易容之术,一旦被发现,多半也难出去。你既生我的气,我便留在这里,直到你气消了,再带你走。”
红绸冷哼一声,冷声问道:“又是如此吗?我不遂你愿,便要强求?”
无垠深深凝望她一眼,转身离去。
再次静默。
金辉喑哑,暗夜窒息。
不知何时,红绸将控制能力让给了林涟漪,林涟漪半晌不知动作,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唯有冷傲狠心的目光变作了黯然,又少了平日里的灵动,宛如死水一潭,才证明这身体已经还给了人族少女。
她茫然不知所措,就这般平稳地呼吸,感受着空气冷却。扭缠的双腿毕竟不合人族的身体,久坐之后便麻木了,而她浑然不觉。
“林姑娘。”狼王不知何时进了大堂,见她神色,便猜中了结果,“你没有答应随他离开吗?”
面前人族少女抬头时又换成了蛇妖:“明知故问!还不让这小妹妹静一静?”
狼王微怒:“方才是你从中作梗吧?这人族少年为了救她颇费代价,你倒让他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哦?”红绸挑眉亦薄怒,“我不过揭穿了你们男子的自私想法罢了。如何决定,自然还是由小妹妹做主了。”
狼王还要说话,红绸又道:“你如此偏向那人族少年,其实是在为你自己抱不平吧?”狼王神情猛地一滞,她继续道,“我看这狼王府空空荡荡,想是你千里迢迢来到人族聚居地,千劝万劝,你的狼后也不愿回来了?”
第七十七章 回心
静默。
如方才一样的静默。
狼王扯动嘴角,深深道:“她自然不愿回来。她心在天下,志取人间,我不过称霸荒原,又能给她什么呢?”
自嘲多于怨怪,悲伤多于愤怒,甚至是,一点愤怒都没有,只有苦涩蔓延。
无限失望,无限悲凉,是对他的后,还是对为王的自己?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也和她一样,志在天下?还是像那少年一般死等?”
“我志在……”狼王幽幽地重复了这三个字,却没有下文,停顿片刻后转而反问,“像你这般志在复仇,如今又达到目的了吗?千年了,暮雪千山照样还在鹰魔族手中。”
“鹰魔族迟早得死!待我找到长生不老之法,便要看着他们痛苦死去!”
“那么,你便是至今还没有找到长生不老之法了?”狼王缓缓道,“你曾鼓动我寻找三倾门,说她们或有长生不老之法,现下也是毫无线索了?”
什么!
三倾门!
红绸很早就知道三倾门,还将此告诉了狼王!
红绸没有立即反驳,似是无话可说,随即才冷哼一声,道:“你不也毫无线索吗?”
言下之意,是承认了她毫无线索,明显是遮蔽了事实。
林涟漪不禁暗暗冷笑,红绸曾怂恿狼王寻找长生不老之法,想是当时只是听闻此传说但限于自身能力,久而不得线索,故怂恿之助其寻找。而后得到了三倾门的线索,甚至已明知三倾门传人身份,却不舍得和狼王分享,意欲独自霸占。
如此说来,最初红绸与狼王重逢时,狼王提出愿意助红绸摆脱不得不附身于她的困境,红绸刻意推脱,也是部分出于害怕狼王发现林涟漪身怀魔神血的秘密了?
还说什么小妹妹天资高容貌美,原来还是心机深重。
狼王懒得理她,转身就走,跨过门槛时又转身,看着被红绸控制的林涟漪身体,突然又有些不想说话,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林姑娘,千羽林和鬼双城正邪不两立,佘夜潭与鬼双城强者相争,不论那少年是以什么身份来到这里,都必然面对重重阻碍。你不好奇,为了救你,他准备了什么代价吗?”
藏在身体深处的林涟漪神思一抖。
红绸仍旧冷冷道:“无非是出卖千羽林佘夜潭的秘密,或者归属于鬼双城罢了,于他自身又无损害!”
狼王凝望着她,并无惊讶,也无肯定。
红绸、林涟漪都是神思一抖。
代价是什么?
他是否已经付出了代价?
“我没有向他索要他准备的代价,你放心。”林涟漪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狼王已道,“他在左边厢房里歇息,你可以随时和他离开。”
虚惊一场,林涟漪安下心来。红绸却兴致盎然:“这少年真有意思,他为了救你,究竟准备了什么代价呢?”
林涟漪转换话题,暗问红绸:“你把三倾门的秘密告诉了多少人?都有谁?”
“我可没有告诉一个人。”
“狼王亲口所言,你还隐瞒什么?”
“小妹妹想是被气糊涂了吧?狼王是妖不是人啊。”
“……”林涟漪听她女子无赖般的口气,甚为不满,却无法做什么,“别跟我绕,还有谁知道三倾门的秘密?”
“这话我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若问我告诉过谁,便只有狼王知道;若问天底下还有谁知道三倾门的秘密,我又如何得知?总不能一个一个审问过去吧?”
林涟漪显然极不满意这个回答,却是无可奈何,愤怒之间又感到自悲,弱者有能力质问强者吗?红绸千年道行,即便成为了法宝之灵,也是不可蔑视的强者啊。
林涟漪轻轻自嘲一声,往左侧厢房走去。
“你干什么!既是有了易容之术,自己便可脱身,难道真的要和他走?”
“你不是好奇吗?我替你去问问啊。”
“小妹妹,你要记得今日之决定,来日受制于他,莫怪我未曾提醒。”
“多谢提醒。”
“好。我只有言尽于此了。”红绸长叹,仿佛看不惯又管不了自家女儿的慈母一般。
至厢房门口,她停下,迟疑,不知是敲门好,还是直接推门而入。
“咚咚咚!”
她还是轻柔地敲响闪耀着金辉的屋门。
静无回应。
林涟漪心疑,忽闻门里边他颓然败落的回应:“狼王请进。”
她轻推开门,夜光石制的门发出轻微的声响,不知是风声还是心声。
无垠坐在桌边,抬头与之对视,霎时惊喜,宛如满屋金辉得获灵魂。
无垠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只好如方才在大堂一般,轻轻唤道:“绿……涟漪。”称呼的转折,疏远的距离。
他眸中闪烁着光辉,比之方才暗淡明亮了许多,林涟漪的目光却暗淡了许多。
她倩步碎移,走近,略一迟疑,坐在了他对面,隔着一张桌子,杏眸中泛起明灭的泪花,温驯如他从前一直以为的她,却不知为什么不敢直视他,故作自然地低下头,半分责怪的质问,半分温柔的缓和:“你为何不坐下?”
无垠呆滞一瞬,缓缓坐下。
他试探地凝望她,她低头注视着桌面上一片金辉,无人说话。
林涟漪很想问出狼王口中的代价,一时间却又不敢发问,不知是怕无垠以为她气未消,还是怕降低了红绸“辛苦”为她夺来的尊严。
无垠亦不言语,多半畏惧了面前少女再生气。
“我绝无控制你的意图。”无垠忽然意识到他若不说话,难道等着她主动说吗?忙开口道,“北幽山上所言,是我言行有过,我不该什么都自己决定。天下男子,并不都是如你所言。”
“方才那个人不是我。”林涟漪忍不住解释,言毕才觉不好,此事涉及三倾门,不能向他提及。
“不必难过,这是好事啊。我不要与一个傀儡般的女子相处,能争能吵的才能与我并肩作战。”
“从前我一向以为可以保护你——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其实我保护不了你,你也不需要我保护。你真正所想的,是与我并肩,而非如世俗女子般躲在哪个强者背后。”
“为你决定,只会惹你生气,对吧?”
他接连说了几句话,顺畅不已,却又时断时续。字词间懵懂而生疏的温柔,远没有往日里斗法拼招时的熟稔。
他从未如此温柔地对她说过话,不曾想,以如此语气,说的第一番话,便是认错,便是妥协。
林涟漪心口不断地疼痛,她认可无垠说的每一个字,却偏偏心生难过。
保护?他身为卧底,前途艰难,自然不能眼看着她与他一同身陷险境。把她推远了,是为她好。但她从来不要这种被决定的安全,风雨一路,即便是落于九泉之下,又有何后悔?
是以拒绝,是以愤怒。
如今他放弃,岂不是以牺牲她安全为代价,成全她短暂的欢喜?如此他亦可拥有短暂的欢喜,却也要承受无时无刻的隐忧。
第七十八章 携手
林涟漪久未回应,嘴角却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
无垠见她似有反应,恳切的认错起了些效果,忙摊开右手在她眼下桌上,接着道:“若是你气未消,可对此出气;若是气消了——也可以对此出气。”
他一个艰辛卧底,早早学会了权衡利弊,甚至把周全的考虑带进了与她相处的时光里,却偏偏连最基本的温柔都不曾学习,此刻他正如孩童蹒跚学步般,缓慢地学会柔声细语——学得倒也很快。
掌心摊开,怎会真的是求打呢?
是望你一手相执、一心相换。
不知是泪水和欢笑哪个先蹦出来,林涟漪紧抿朱唇,伸手触及他的掌心,又忽然抬起,在无垠惊疑的目光下狠狠打了上去,清脆的声响回荡在一片金光之中。
无垠迟疑不敢握紧,直到她话语中带着轻云般的责备,轻柔地在他耳畔响起:“打你一下,让你记得不许替我做决定。”
不知是谁的手先抓紧,另一人紧紧跟上,双手紧握,似转世至今,从未分开。
无垠脸庞上隐现的隐忧被掌中温度化开,悄然退下,他轻轻道:“不会了。”
二人正执手相诉间,红绸已极为看不惯,忍不住道:“小妹妹,现下可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你既决意与他同走,便快些离开,否则便到牢里殉情去吧。”
林涟漪猛然惊醒,还有个红绸在这里,登时面颊绯红,如胭脂漫抹,红妆艳丽。无垠见其绯红脸颊,刹那惊喜,还未回过神,却听她忙道:“你有什么办法出去?”
他一呆,似想不到她话题转得如此之快,随即道:“我的法宝点染,可以收容一个人,将你收容其中,便可带出。我有天涯教教徒的令牌,佘夜潭和鬼双城的令牌虽不一样,但我知道鬼双城令牌的样式,稍加修饰,可以蒙混过去。”
“你既有令牌,为何不直接来找我?若非狼王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准备了很严重的代价。”林涟漪蹙眉问道,眉目间尽是担忧。
无垠神色一滞,见她认真模样,摇头苦笑道:“我虽有令牌,却不知鬼双城所在,不得不求助于鬼双城人。狼王行事孤僻,容易说动,事先所备的代价,与狼王统领的狼族有关,我才敢大胆找上门来。不过狼王并没有以你换取我备下的代价,你不要担心了。”
“你准备的,是什么代价?”林涟漪秀眉不展,追问道。
无垠低下头,微笑渐渐收起,一点恐惧,一片彷徨在他深邃的眸中散开:“无非此生不见,浪迹远方。”
此生不见,浪迹远方。
林涟漪怎会相信只是浪迹远方,通常若有一个人告诉他的至亲,他要去往一个很远的地方,多半非死即伤。她心口伤势未愈,此刻又一阵绞痛,不禁伸出另一只手,将他左手紧握,噙泪而视。
无垠忙伸出右手,反握紧她的双手,不知觉间眼中亦有泪光闪动,抬头紧紧盯着她,仿佛险些生死两隔、不得相见,迷惘的神情渐变坚定,却不掩饰眼中泪光,相视片刻,才吞咽了口水,温柔中带着笨拙道:“你的手冷,还是我握着你吧。”
原来他眼中也会泛起泪光。
林涟漪不忍见他眼中泪光,低头凝视着他粗糙的双手,这双手,曾挥舞墨泊,曾力执青穹。她强颜笑道:“对,地下太冷,我们快走。我还惦记着外头的美食呢。”
“好啊,你想吃什么?”无垠停顿片刻,才问道。
林涟漪恍然想起,他只身匆忙前来相救,怎会记得带钱呢?她忙抬头道:“山野里的小果子,就像——我从前居住的茯苓村里的一样。”
她眼见他眸中光芒暗淡,仿佛被人轻视了一般。他自嘲一笑,诚恳道:“对不起。”
林涟漪无意隐瞒,心中暗叹一口气,柔声道:“算你欠我的,记得还啊。”
“一定。”
二人像狼王告别,因红绸无意令无垠得知其存在,林涟漪也不敢说太多,以防无垠问及关于三倾门的事情,狼王和红绸没能告别。所幸狼王也没说什么,大概以为红绸单纯不愿意令无垠知晓其存在。
“少年,你抓住这少女,莫要松手,因恐怕一松手便是长久别离。”
无垠与林涟漪相视一眼,笑道:“无垠记下了。我替林涟漪多谢狼王款待多日。”
狼王深深地打量二人一眼,道:“我生性冷漠,本不想帮你们,偏偏你们有让我不得不帮的筹码。既然已经帮到这个地步了,我便多送一句话:你二人都是人族中少有的修道人才,痴情任性乃少年儿女常有,但若不能学会隐忍,迟早走上绝路。”
二人沉默,深受震撼,似懂非懂地望着狼王,却见他转身踏入狼王府,留下一句随意的祝福,在府门关上时被挤在门外:“前途虽多艰难,然既已走到今日,便不要回头。”
二人站立原处,久久深思,却是不得要领。
也许只有遇上什么事,才能懂得“隐忍”吧。
少年毕竟无忧,谁会想这些?再厉害的天资,再复杂的身份,也比不过妖族强者至少上百年的阅历。
良久,二人缓缓从深思中醒来。
无垠轻声道:“我们走吧。”
林涟漪点点头,见他衣袖拂起,点染飞出,在她面前悬停,不由得想起从前无垠对此的称呼“墨泊”,一滴墨水,似湖泊深意。
无垠手中握诀,轻诵一段文字,不知是何方所用,但绝非人族通用之文字,林涟漪觉面前一黑,仿佛落入黑夜深渊,无底无边。她忍不住一眨眼,再睁眼时,已置身于黑色的水潭之底。
周围黑得如亘古亘今的一滴墨水,摆在砚中空置了整个时光,却等不到谁的画笔风流,更不曾感受纸张白色,亮如月光。
像极了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什么都埋葬了的黑夜,空幽阴森。若非知道这是点染之内,林涟漪猜想她待久了恐怕会疯癫。
不对,说这是黑夜不完全对。
方才映入眼帘的黑色给了林涟漪最直观的感受,片刻后她习惯了黑色,便又清晰地感觉到周身触感,正是与水接触的感受。她此刻觉自身如坠水底,暗流涌动,千变万化。
每一簇萦绕在周身,或接近,或远去的暗流,如同千万道暗流的汇集,可分可合,若是分开为一道道细小的暗流,甚至还可以再细分为更细的暗流,如此细分下去,无穷无尽。
第七十九章 点染
林涟漪想起从前在茯苓村时,听闻江沨夜讲起他家的独门手艺微雕,堪称天下一绝。
可是即便以如此精妙的手艺,又加之以上好玉材,打磨期年,得成的一件天下至宝,受世俗和江湖的争夺,甚至势头直逼剑丹城抚虚大师铸剑成功之时的盛状,也难与天然形成的一根羽毛、一朵雪花相提并论。
羽毛如同无限开杈的树,枝上有枝,上又有枝,由大至小,由粗至细,由可见至不可见,莫知终点;雪花亦是如此。
林涟漪细细感知身陷的暗流,神思不断随着暗流细分而深入,至极细微之流却始终无法穷尽,头痛渐起,只好放弃。
闭目养神片刻,她睁眼,习惯性四下看看,发现自身向外散着暗淡光芒,在如此黑暗的世界中如北极星般明亮;而在远处,隐隐闪烁着类似的微光,如将熄灭的陨星般寂寥。
心生好奇,又想到无垠不曾言明不可接近,她便朝那点微弱的光芒走去。
水潭之底的暗流纷纷绕开,轻微的阻力对她并未产生什么影响。随着慢步走近,那点光芒渐渐现出形状,望其轮廓,竟是一个静躺在潭底的人!
林涟漪大惊,点染之中,竟还有一个人。
可是方才无垠说过,点染之中能容纳一个人,莫非是她理解错了?
林涟漪忍不住放慢脚步,怕会吵醒他,然往前再走一步,面前暗流遽然汇聚,形成一道屏障,阻住了她的脚步,但并未攻击。
林涟漪蹙眉,双手按在屏障之上。汇聚的暗流不似方才,此刻有了些凉意,千丝万缕流动疾速,柔中带刚,坚定阻拦。
毕竟是无垠的法宝,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奥秘,林涟漪不敢妄动,只站在屏障之外,极目望去,辨认那人模样。
怎么似乎有些熟悉?
她辨认再三,越发觉得似曾相识,再定睛一看,至双目瞪干刺痛,猛然惊觉,这不是无垠吗?
林涟漪恍然大悟。
在最初相遇那段时间里,确信无垠是邪道卧底时,林涟漪曾好奇,无垠既习有邪道法术,又如何能兼修正道法术,二者多半不能相容,应当极易产生抵触导致走火入魔才对啊。
在点染中发现了无垠的另一具身体后,才敢相信,世间竟还有如此妙法,二种法术虽为同一三魂七魄所有,却承载于不同身体,便不会相互冲突。
具体如何转换身体还不得而知,多半也是玄妙至极。若是能被外人轻易知晓,自然也不会是佘夜潭至宝了。
但是,由此可见,佘夜潭的修炼法门、千羽林修炼法门职中,至少有一种,相较于三倾门的赤天差了许多。
三倾门赤天的力量会渗入魂魄,甚至对来世修炼都大有裨益,这是最初凌飞雪亲口所言,林涟漪深深记得,后来在夜魄上也有类似记载。若是无垠修炼的两种法术都会影响魂魄的话,即便兼有两具身体,也躲不开走火入魔而惨死的命运。
原来天下闻名的正道邪道大派之秘法,也不过如此。不能影响魂魄,莫说赶上隐心的境界,恐怕连凌飞雪的境界也永远无法达到,遑论长生不老!
林涟漪转身,背倚着屏障坐下,遥望眼前无尽的黑暗,长叹一口气。
这些自然是不能告诉无垠的,她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所有“误入歧途”的修道之人一样,陷入无尽的追求之中而不得。
但见他对长生并不极其渴求,倒是一件幸事,省去了很多烦恼。至于追求力量,江湖中人,除了三倾门,恐怕无一拥有影响魂魄的法门,凭他之资,应当很快便能跻身一流高手,夺得天下第一也未必不可能。
他二人总不会打起来。
林涟漪不再思考,复察看了周身伤口,已经好了许多。此刻再逢一场恶战,也有力气一争高下。
出去了还要商议对着千羽林如何解释,毕竟除了千羽林,也没有别处可去了。恐怕她得被怀疑为邪道卧底,总不能告诉他们,“我虽未曾修炼,手无缚鸡之力,但运气好,误打误撞,每条路都走对了,一路都没遇见什么高手,轻易便凭着一支朱砂,只身从鬼双城杀了出来”。
她遥望墨黑,痴痴发呆。
涌动的暗流冷漠地依循自身规律,或者本就毫无规律,静默地在这小世界里徘徊。
不知过了多久,林涟漪昏昏欲睡,却猛然间一阵眩晕。
仿佛天地倒了个个,暗流如平静海面突遇狂风,掀起汹涌涛浪,整个点染中的世界上下颠倒过来。林涟漪如倒坠深渊,直直向原来的上方堕下,所幸有潭水暗流阻滞,下落速度并不快。
惊异之中,林涟漪立即转换头脚方向,准备下落至原本的上底,亦即现在世界颠倒后的下底。不料才做好准备,世界复又颠倒,一时间暗流搅动,大乱不已。
林涟漪惊疑不定,莫非被鬼双城人发现了?
她不知如何出去,只有待在点染之中,暂且应对好当下状况。不知接下来会否再次颠倒,她没有再转换头脚方向,静候片刻,忽然想到无垠藏在点染中的另一具身体,匆忙转过身,见其以最初所见之姿,稳定下落,若点染之中世界不再颠倒,便能归复原位,才放下心来。
她试着接近无垠沉睡的身体,却仍旧被暗流汇聚的屏障阻拦,只好放弃,以目光监视着其安全。
等待片刻,没等到什么异变,她转换方向,双脚平稳落在地面,视线始终未曾离开那具沉睡的身体。
林涟漪还待要极目而望,察看那具身体有无受伤,忽然眼前一道耀眼白芒,细如神剑锋棱,如日升东方的一刹那光景。在她闭目以前,见到紧随其后的白芒暴涨,如耀星陨灭。
“慢慢睁眼。”无垠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同时他小心扶住她。
林涟漪缓缓睁眼,见眼前一片旷野,孤月悬天,芳草萋萋,莫知何处。环顾四周,杳无人烟。
遥远的尽头相去甚远地伫立了几棵树,天幕沉沉压下,与旷野接缝成一片,衬得那几棵树虽实为高大,然看似低矮。夜间冷风,在空旷的原野上肆无忌惮地吹拂,如古筝鸣鸣,奏起波澜阵阵。
身边手臂上传来温热,她看向无垠,问道:“方才在点染之中,我察觉到世界颠倒之感,是怎么回事?”
“鬼双城具体位置历来不为人知,其目的是为防止正道群起而攻之,凌影阙、万踪山和佘夜潭也都是如此。若要隐蔽地方,就需保证,外面的人找不到具体位置,即便误打误撞进去了也出不来。
“鬼双城乃地下之城,这一点就有很多人不知道;内部环境道路复杂多变,进去的人多半出不来;此外,鬼双城建造者还设有一计,迷惑了几乎所有试图进入鬼双城并送出城中秘密的人。”
“什么?”林涟漪好奇道。
“鬼双城入口正常,直接进去便可,但经一长长甬道,世界就会缓慢颠倒过来。建造者以奇妙结界,构造出一个颠倒的世界,人在其中而不自知,误以为头在上,脚在下。
“入口和出口是分开的,外人一旦进入其中,误以为一直往上走便可寻得出口,然其以为之‘上’实则为‘下’。按其所想,只能不断深入城内,到时瓮中捉鳖,醒悟已迟。”
第八十章 深林
“妙计。”林涟漪不禁对鬼双城建造者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诡异的结界是她打死都想不到的,怪不得在城中逃亡时,越发感觉不对劲。
甬道之中,鬼双城守牢之人曾说,想逃出去就往上走,原来是个惊天骗局。
她一阵后怕,抓她而来的掌事尽生应当就住在内城,她拼命而逃,其实是在深入虎穴,若非遇见红绸故友狼王,只怕小命呜呼!
“若非狼王提醒,我也要深陷其中!”无垠也不由得对鬼双城这座处处陷阱的城感到敬畏。
“此处还未必安全,他们随时会追来,我们快些走吧。”林涟漪忽然意识到此时尚未脱离危险。
二人循着狼王指点的方向,一路远离危险,前往五桥村。
淑儿还在那里。
“在点染之中,我看见了你的另一具身体。”
“那你应该知道了我兼修正邪两道法术的方法吧。我本也没打算瞒着你。”
“知道了。只是你身怀点染,佘夜潭至宝,我不禁好奇你在佘夜潭的身份。”
“我在佘夜潭没有身份,有身份的人也不会被派到这里来。”无垠说得自然,仿佛理应如此。
“什么!”林涟漪惊诧。
无垠望她一眼,只道:“事关佘夜潭的安排,我不能多言。”
“无妨。”林涟漪淡淡略过,“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无垠略一思考,从何素霖和迁史私奔说起:“不知你知不知道,你被抓走之后,狼王夜袭何师姐等人,逼出了迁史。何师姐竟与迁史私下相爱,二人顾及正邪纷争,不得已逃往别处去了。”
“知道,狼王曾说过此事,但不知逃往了何处。”
无垠点点头:“此事和你被抓一事几乎同时传回了千羽林,随即四林派出弟子,在风师伯带领下前往青罗城救你。”
“胡师兄在前往青罗城前,曾向我讲过此事。如今我失踪几日,师父、师叔多半猜到我来了青罗城。虽解释起来颇为麻烦,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需紧守身为千羽林弟子不能置身事外的借口即可。
“我怕的是,此事一旦传回佘夜潭,佘夜潭会对我的过失追究一番。
“必须尽早回去结束此事。”无垠神色凝重,对佘夜潭那位可决定他命运的人,他不得不听从。
“哦。”林涟漪点点头。
“绿水,”无垠望向她,问道,“我知道你若回去了,千羽林人必会为难你,可如今尽生一定还在极力找你,依我看来,千羽林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你有什么另外的去处吗?”
“孤女一个,没什么别的去处了。”林涟漪自嘲一句,细想之下,偌大天下,竟实在无她藏身之地,“也只有回到千羽林了。”
“鬼双城如此竭力追捕我,邪道其他分派多半也一样,当今天涯教教主又曾意图杀我以绝后患,邪道我是不能去了。
“正道门派皆与千羽林为伍,弱者不敢留我,强者也会将我交还千羽林。去了他处,还不如直接回到千羽林。
“至于民间,绝无可能在鬼双城的追击下保护我。”
林涟漪缓缓列出无处可去的理由。
事实上,除此之外,凌飞雪曾警告她十虹涧不可去,西北大漠又神秘莫测,也是一大原因。
虽然至今不知道十虹涧那里可怕了,但既然凌飞雪这么说了,肯定有什么问题。
“那么,我们一起回千羽林吧。”无垠短暂思考后如此提议,总不能叫她一人去面对千羽林的质问。
“你先去和我东林的郜师姐会合,只说你曾单独搜寻过鬼双城的踪迹,但并无收获,只好与他们会合。我想先去五桥村带回淑儿,再与你们会合,如此你只需承担私自离开千羽林冒险救人的过失。”林涟漪停顿一下,道,“不必觉得对不起我,眼下能脱身一个是一个。”
“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解释?”
“既然我不可能一个人逃出来,那自然是他们鬼双城主动放了我出来。”
“理由呢?”
“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千羽林不相信,可以自己去问鬼双城啊。”
“……”乍听此话,只觉得无理,然无垠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么说了,便感慨道,“狼王曾告诫我们要隐忍,此话有理。面对师长,是要隐忍。”
“隐藏秘密,忍耐怀疑。”
二人相视一笑。
离开了出口所处的那片显得寂寥荒凉的旷野,林涟漪和无垠遇见了一片树林,并从中找到几棵果树,如愿摘得了几个野果,果皮青色,看似未熟,本做好了入口酸涩的准备,不料果肉甘甜多汁,极为可口。
二人匆匆吃了几个果子,要走之时,林中倏忽掠过一道光芒,自无垠一侧的深林里一闪而逝。
点染墨光、夜魄白芒几乎同时亮起,二人掷下果子,转身正对林中闪过的光芒,速度之快,目光恰好捕捉到一缕余光。
鬼双城人?然何以逃离?去揭发他们的行踪?
二人二话不说,墨光、白芒一闪,立时化作两道锐利光芒,向余光消逝的方向追去。
原本寂静祥和的树林,因一道陌生光芒的出现猛然显露出阴森之态,黑夜里仿佛有人从始至终地凝视着谁的一举一动。
夜色,又浓几分。
孤月冷色,渗透骨肉。
前方一道暗弱的光芒,隐隐约约,似与夜色融为一体,极难注意;无垠墨光在前,竭力辨认出来人的方向,一半用眼,一般用直觉感受来人的锋棱;林涟漪白芒在后,跟随无垠追捕来人。
忽地前面无垠猛折方向,往一侧追去,林涟漪转折不及,往前充了一会儿,才转过方向,追踪而去,这会儿无垠已追去很远一段距离。
林涟漪接近之时,却见无垠减下了速度,墨光闪动了一下便消逝了,他似乎不欲再追。
那人不见了?
林涟漪亦停了下来,与他并肩,前方不见来人,她侧面看着无垠,却见他面色很不对,凝重而深含忧虑,更有深切的慎惧凝结于眉间。
她大概猜到了。
不是鬼双城人,如果是的话,他们应该马上逃亡了。
她不太有把握地轻轻问道:“是佘夜潭的人?”
无垠嘴角抽动了一下,目光仍旧紧盯在来人光芒消失之处,面庞上被秋夜冷风吹得绷紧,隐隐的似有痛感,他深深肯定道:“是。”
深黑的林间枝叶攒动,似饥饿的野兽群聚着交头接耳,森冷的夜风从一个方向执着地飘动。
那个左右着无垠命运,如今也左右着林涟漪命运的人,在某处窃窥,如渊的目光隐藏在风中。
第八十一章 对峙
“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无垠神色凝重,转头对林涟漪道,“此处恐有危险。郜师姐他们应该还在青罗城,我们先去青罗城找个住所,明日一早我即刻与他们会合,你便去五桥村带回淑儿。”
“嗯。”
二人依计而行,于青罗城寻了个住所,准备明日一早与郜落霜等人会合。
待二人走远之后,深林之中忽地起了一阵狂风。风声大作,树叶呼号,一棵大树的枝干被狂风拉弯,繁密的树叶疯狂颤抖着随枝干退开,两道幽亮的光芒乍现。
那双幽亮的眸子,潜藏在深深的树林里,盯着林涟漪和无垠远去的方向,似乎在沉思。
俄顷,那潜藏的人似感到什么危机,缓缓抬头,同时袖中隐隐有血红色的光芒闪动,如野兽盯久了猎物,终于伸出了獠牙。
半空中忽地划过银色光芒,在潜藏之人正仰头望天时即将掠至他头顶之上。狂风之下,银芒裹挟的空中之人衣衫猎猎作响。
“撕拉”一声,隐隐有尖啸之感,自潜藏之人袖中传出,紧接着一道红芒随声而出,直冲向上空来人,一束人影紧随其后。
空中之人反应极快,惊怒之下,却不闪躲,反而迎击如电,银芒穿空,直刺而下,迅疾无比。
刹那之间,一红一银两道光芒冲在一起,耀眼的光芒如新生明月,妖冶诡异,将此时悬天的清冷孤月彻底比了下去。四面枝叶,尽数摧折,狂风乱舞,枝叶卷天。
片刻之间,沉睡在黑夜里的深林猛然暴露于白昼之下,附近野兽,四下逃逸,有的或愤怒或惊恐,纷纷嚎叫。
光芒对立的中心处,最是耀眼不可直视,二人闭目凭感,似有发现,不知是谁轻轻念道:“三……”
随即另一人接道:“二……”
“一。”二人抓准时间间隔,同时念道。
光芒忽地暗淡下来,孤月重掌黑夜,冷冷的月光洒满整片树林,掩盖了一切蹊跷。狂风大作间,树叶摇摆而无力补全林间缝隙,让月光钻了空子点点片片地落在地面上。
二人一前一后,随月光落入树林之中。
冷然对峙。
月影斑驳,与枝叶暗影一同映在二人身上,随风晃动。
方才潜藏之人身形潇洒,黑衣似玉,眉目间隐隐露显王者之气,手中一把张开的折扇,扇面上却只画了一片雨景,豆大的雨滴连珠串似的淋透了扇面。雨色很淡,皆为灰色,似远似近。然月光之下,分明可见折扇上下,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方才空中之人着紫色长袍,上有银色花纹,看衣着甚是尊贵。大袖乘风,猎猎飞舞。他五官冷漠,嘴角流露几丝敌意的冷笑,幽深的瞳中仿佛镂刻着诅咒。
直待周遭寂静,鸟兽停息。使折扇者才缓缓开口,敌意溢然又不乏礼貌:“敢问阁下,可是鬼双城的掌事——尽生?”
紫袍者轻蔑而慎重地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明知故问道:“佘夜潭佘晚舟?”短短六字,透出深深威严。
鬼双城大少城主和二少城主的师父、权倾鬼双城的掌事尽生,佘夜潭当今潭主佘晚舟,于这冷夜狂风里,不期而遇。
佘晚舟尽显后生晚辈的恭敬,道:“您与我师父为同辈人,按礼俗我该称您一声前辈。晚辈很好奇,为何前辈纡尊降贵,亲自捉拿那两个正道小儿?”
尽生低低笑了一声,冷漠道:“晚舟,你既已成为潭主,便与我同辈,不必如此拘谨。不过我也很好奇,你身为潭主,有偌大一个佘夜潭要打理,如何能抽空来此呢?”
佘晚舟豪爽地哈哈一笑,道:“如此今夜你我可都算是失职了,你丢下了你的鬼双城不管,我亦丢下了我的佘夜潭不管,竟不约而同追着两个正道小儿玩耍,实在是有愧于各自上一代前辈的教导啊!”
尽生咧嘴暗笑道:“正是正是。你我该即刻返回,好生打理前辈们打拼下来的一切势力啊。”
佘晚舟摇头自惭道:“正是此理啊。那么我先告辞了,还请尽生兄代我向城主和城主夫人问候。”
尽生点头,目送其往无垠、林涟漪远去的方向离去,他自然也知道佘晚舟不会真的离开,但他已无理由再跟上去了。
待佘晚舟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深林之中,尽生张开右手,伸至腹前,冷漠的目光下移至手掌之中。借着袖间法宝的银光,手掌中央赫然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无遗。
手掌心已全然被伤口占领,伤口边缘呈紫黑色,如这夜色一般暗黑,自边缘至中心由黑转白,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整片伤口早无血色,不知是血色销蚀了还是早已流尽。
白骨之上,有一点凹痕,仿佛被什么东西腐蚀出一个小洞。
尽生凝视着手掌心的伤口,目光尤其集中于白骨中央的小洞,低低笑道:“真是个尤物啊……”
狂风稍有止息之势,深林显得愈发诡异,不知何处传来的淡淡血腥味引得几只野兽不安地低吼了几声。
孤月冷然,光芒漠然。
天亮之时,无垠告别,去了郜落霜所住之处。
其实并不难找,正道第一大派千羽林的弟子大驾光临,短短两日,这消息在青罗城中已传遍了。昨夜寻了家客栈入住之时,无垠从店小二之处就轻易打听到了郜落霜等人的住所。
林涟漪则回到了五桥村欲与淑儿重逢。
白家人见林涟漪回来,很是惊奇,如同见了死人复活一般,白母甚至被吓得不轻。
白凝玉才要问及林涟漪如何能脱逃,是否为千羽林弟子所救,林涟漪便急不可耐地先问起了淑儿。
“正道几位恩人忙着去青罗城计划救你,淑儿一直留在我家,由非雪妹妹好生照看着,这会儿应该还在屋里吧。”白凝玉笑答。
“那我先去找淑儿了,待会儿跟你们解释来龙去脉!”林涟漪欣喜地丢下一句话,便往屋里跑去。
“淑儿!我回来了!”
却没有回应。
不知怎的,林涟漪心有惊慌。
“啪!”房门猛然被打开,林涟漪扫视一眼,却不见江非雪和淑儿的踪迹,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户大开着,冷风狂灌进来,吹得桌上茶壶下单薄褶皱的纸张痛苦地抽搐。
林涟漪抓起纸张,映入眼帘的仅有“盗”一字,她不禁泪眼朦胧,甩开纸张从窗户一跃而出,直奔后门。
第八十二章 错失
若是被盗的是些不重要的什物,不至于令江非雪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留下字条就追出去,此时淑儿又不在,显而易见,被盗的是淑儿了。
随后进来的白凝玉拾起地上的纸张,也意识到了出事了,这个善良的姑娘极度担心江非雪和林涟漪的安全,吓得脸色发白,忙唤外面众人过来。
林涟漪闯出后门,却不知道接下来去往何处寻找,慌乱之中甚至无法冷静下来寻找盗贼和江非雪留下来的线索。左右两个方向张望两遍,一咬牙,冲向了左边。
“姐姐你走错了!是另一边!”后门对面紧张不安的陌生孩子望见林涟漪要冲向左边,忙喊道。
林涟漪急忙停下来,转身回去,不管他是如何衣衫褴褛神情慌张,一把抓住那孩子的双肩,问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对不对!在哪里!”她心想应是江非雪给她留了消息,要那孩子在这里等她的。
那孩子被她逼问的目光吓得脸色一白,吞吞吐吐地吐出来一个“嗯”字,手指指向林涟漪右面,一双眼睛闪烁着飘移着。
林涟漪猛地转身朝右边跨出一步,身旁孩子正要松一口气,她却再次停住,猛一转身,字如寒刃:“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孩子脸色顿作煞白,张口而不能言,似乎对林涟漪方才狠狠的一抓心有余悸,他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随后颤抖蔓延至浑身。他瘦小的身躯在多处没有补丁的漏着风的单薄衣衫下显出皮包骨的凄惨,在深秋就已干裂的嘴唇想必阻挡不了接下来整个冬日的寒风刺骨,一双已经不敢直视林涟漪的眼睛干脆低了下去,小小的男孩竟然立马抽泣:“是他们,让我骗你们,我……”
林涟漪哪还管得了这个陌生孩子的前因后果,连忙乘胜逼问指着左边的方向:“在那个方向对不对!他们在哪里!”
路旁的行人见林涟漪欺负弱小,竟无人上前阻止,似乎都默认了就是那孩子犯了错,该罚!有个年龄与林涟漪相仿的人想上前阻止,却被他身边的人拦住:“管那么多干什么?这孩子是你家的?”
“在村边,破庙里。”孩子已然绝望。
林涟漪见他无辜状,仍是猛地将他推开,只是未用大力,随后抬脚一路奔跑,所幸五桥村路上空旷,人并不多,否则恐怕林涟漪会御宝飞行。
她一路追赶,惊惶至极,整个世界随着心跳一暗一明。她甚至放开了对力量的限制,两旁的风景随风掠去,留下一簇风声在耳边无限纷杂无限咆哮。
破庙!破庙!破庙!
这条路仿佛无尽地延伸——虽然她明知这是有止境的,尽头就在那间破庙。恍然间林涟漪想起当年凌飞雪一手缔造的无尽之境,就在茯苓村边上的梧桐林里,行遍无尽之境中的每一寸土地,也找不到出来的路。入口隐藏在真正的梧桐林里,在外面根本看不出问题,可一旦涉足其中,若是缔造者不愿意放出被囚禁者,被囚禁者就是饿死了,骨头也要烂在里面。
你以为这条路是笔直的,其实是庞大恐怖的圆,大到你以为它是直的,恐怖到你总以为会有出路,然后像被凌迟一样一点点失去生机,偏偏人性里很强的求生的渴望不允许你自杀。不管尝试多少次,结果都不会变的。世道轮回,万物轮回,终点即起点。
林涟漪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境况她还会想这么多,她似乎已经晕厥,混混沌沌地,破庙已经出现在眼前,就在不远处。
一阵香味,她闻到了。
一阵肉香。
一阵狗肉香。
她没有吃过狗肉,但是她知道。
淑儿……
林涟漪疯狗一般狂奔上去,泪水大雨般洒落一路,她望见破庙外围着一圈稀稀拉拉很不成样子的篱笆,年久失修的破庙被不知是谁改成了可以安居的屋子,难看的屋门左支右绌地掩着屋子,冷风向内灌入,阴暗向外散发——像行将就木之人张着大嘴呐喊,早已碎落消失一半的牙齿挡不住狂风,狰狞的冷意冲进口中,把垂死之人最后的呐喊都硬生生推回进肚里。
五个衣衫勉强蔽体的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是简单粗糙的一堆火,火焰缭绕,映红了上面摆放的歪歪斜斜的瓦罐,足以缭绕几个日夜的肉香从中飘出、舞动,每一缕都成了剧毒,无孔不入。
林涟漪如遇平生大敌,未斗先败。
一步,两步。
六步,七步。
她飞奔而去,虽然已经无用。
曾经在脚边依恋地挥出小爪子,告诉你,不要离我而去。
曾经在廊外溪边伸出粉嫩柔软的舌头,小口小口饮着初春才化的冰雪,主人你又陪我度过了一个寒冬。
最初面对眼前一切美好恐惧颤抖的我,终因你的善待消解了前世苦难,却死在你的同类手中。
你离开的时候,缘何舍得?
因我为贱犬,你乃贵人,终究你的牵挂太多,而我只有你。
“啪!”一阵整齐的断裂声,林涟漪一脚把病恹恹的篱笆踹倒,未等篱笆痛苦落地,她已冲到五人面前。
五人惊魂未定,面露疑问,见来者面露凶相,毫无寻常女子之温柔,随即先后发现林涟漪的双眼直勾勾望着火堆中喷香的狗肉,大概也知道了她是狗主人。不知是怕她抢了来之不易的一顿大餐还是心虚,疑问的目光转瞬间化为愤怒。其中一人忍不住朝林涟漪大声吼道:“死丫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另有一人已经站起来驱赶她。
林涟漪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瓦罐下枯木绝望地嘶吼,却只间断着传出一声声尖锐的痛号,有气无力。
林涟漪只听得枯木的哀号,只想到淑儿死前是否也是这样呼唤她的名字,直到脖颈间最后一滴血也流尽?
淑儿……
空气里充盈着狗肉香,铺天盖地,无处躲藏。林涟漪纵泪无声,魔神血滚滚翻涌,经脉里刷了一遍又一遍。
那意图驱逐她的人快步走近了,正伸手欲驱赶。林涟漪面色扭曲,只怕已不能自识,她心意一动,朱砂握入手中,猛一抬手,朝着那人脖颈隔空一划,红光一闪,转瞬即逝。那人还未反应过来,脖间已有了一道细微的血痕,自右向左,从一点扩大为一横。
“砰!”
林涟漪一脚踢飞那人,她不知道她用了多大力,也忘了会不会暴露自己,只是尽量,尽量。
第八十三章 复仇
那人被踢飞到半空,细微的血痕陡然破裂成血口,鲜血喷涌如泉,随着他身形往后喷洒,待他撞到破庙墙上摔落下来,墙上亦抹上一番鲜红。
其余四人见他倒地不起,直觉毛骨悚然,浑身僵硬,不敢吱声,更不敢上前查看伤势。
静默。
鲜血还在流淌,似终日停不下的聒噪,每一寸土地都种植着令人厌倦的世俗。
林涟漪上前抱起瓦罐,一股力量护住了双手,让她可以捧得牢牢的。
“啊!妖怪!妖怪!”林涟漪突然的动作刺激了围坐在瓦罐边的四人,四人几乎同时发疯般趔趔趄趄地边站起来边逃命,几步之后又想起了怎么走路,才使尽一身力气冲向不知何方。
悲哀已席卷,愤怒犹未发,林涟漪只想复仇。
冷静!冷静!
林涟漪本欲祭出夜魄,残存的一丝清醒告诉她不能暴露夜魄,她还是转而用了朱砂。不用红绸的帮助,仅凭自身之力,勉强用得了朱砂,杀四个人绰绰有余了。
朱砂凌空,直指奔逃的四人。红芒攒动,显现不稳之相;另有一片白芒在袖中微微亮着。
“林涟漪你做什么!”郜落霜及时赶到,挡在落荒而逃的四人和愤怒的林涟漪之间,厉声喝道,她余光瞥见墙边的尸体,秀眉紧蹙。张珅诒和韩朗嫣那一战让她察觉到林涟漪暗藏法术,这样一个有脾气又会点法术的孩子于凡人而言很危险,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林涟漪不管郜落霜的喝止,怒吼道:“别拦我!”同时攻向郜落霜,朱砂红芒更盛,玉质稍显,直刺郜落霜而去。
郜落霜无奈出手,一滴甘露穿空而去,看这力道,相比前两次出手轻了不少,唯恐重伤林涟漪。
“砰!”结果可想而知,林涟漪尚不能完全控制朱砂,郜落霜轻而易举便将朱砂撞飞。朱砂光芒黯淡,摔落地面,弄得一身尘土。
没命似的奔逃的四人趁林涟漪和郜落霜交手的片刻又往外逃了一段距离。郜落霜冷冷望着林涟漪一,见林涟漪一脸无所畏惧,更加气愤,也不管边上落得远远儿的朱砂,怒道:“为了只狗,滥杀无辜,当严惩不贷!”
“哼!”林涟漪冷哼一声,驳道:“原来你们觉得人主天下,其余万物皆为奴隶!”
郜落霜气愤更甚,欲严辞反驳,不料林涟漪意犹未尽,紧接着又有一番惊人言辞:“人主天下无非因为人力强大,换个阿猫阿狗只要够强大谁敢说天下是人的!说白了强者为王!我告诉你我就在乎狗不在乎人,我比他们强我就可以杀了他们!你比我强大那你来杀我吧!我自私自利我心胸狭隘我目中无人!少废话我替你说!”
林涟漪忘了凌飞雪的话,眼中只有瓦罐和火焰,她透过粗糙的瓦罐望见了里面摇摇晃晃的汤水,血肉的味道激荡出层层涟漪。狗肉的鲜香仍然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化作绳索把她浑身绑缚,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出淤青,勒紧血肉。
她痛苦不能出,眼泪滑过的脸颊在冷风里僵硬,悲哀和愤怒凝结成琥珀。
你的血和我的血一起流淌,一起沸腾。
淑儿!
白光亮起,曳着幻灭,曳着凄伤,像冰凉的流星划过天际,但是,它没有温度。
袖中夜魄冷淡地看着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它已看腻了千万年。它的新主人终于真正用它来对付人了——带着仇恨,像它从前的每一个主人——从隐心到凌飞雪,莫不如此。就在几百年前凌飞雪踏上征途,以时光为痛,征服别人的天下却也失了自己的天下,芳华刹寂陨落无人处;旧年隐心昂首傲视青穹,挥手间翻云覆雨独挡神明,终也堕入轮回殷殷期盼着只存在于假如中的重生。
这些,这些,以后还会有人记得吗?
便是她们自己转世,听闻前生的事迹,也会只当是些个神话吧?
夜魄已经历了太多,或许这就是光芒无温度的原因?
夜魄体会着已与它为一体的林涟漪所感所想,把自己浸泡在这个年轻的主人所有情绪里,轻轻松开对她手臂的绑缚,冲出掩藏久矣的袖子,重见天日!
冰蓝色的丝带拖着一束白芒,置身黑夜般柔和而夺目,冲着郜落霜而去。
郜落霜甫见夜魄,却只觉似曾相识,惊疑不能言。白芒胜雪,美人临世,世界仿佛暗了下来,唯有眼前流动的光芒待人朝圣。
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温热,甚至滚烫,与毫无温度的白芒相呼应。
郜落霜勉撑一丝清醒,直觉地将力量注入三滴甘露中,随即甘露穿空而去,桂雨瓶亦在身前筑起白幕,拼尽全力防守。
“咝——”
林涟漪和无垠对战多次,又于鬼双城中与守牢之人斗法过,早已精于运用夜魄。夜魄质地柔软,正应该利用此长处,趁郜落霜强攻的力道尚未减弱,猝不及防扭曲成蛇形,从甘露上下绕过。
不过三滴甘露自成阵势,即便不与之直接碰撞,从其旁边穿过,也是要承受相当大的阻拦之力的。经过甘露的阻拦,夜魄冲到郜落霜面前时,已经缺了五成力道,在桂雨瓶凝成的白幕上重重一砸,也只不过无功而返。
林涟漪虽不知她和无垠都是精进到何种地步了,但是面对修炼了好几年的正道公认的高手,她自己有几斤几两、胜出的可能有多渺小还是大概知道的,夜魄能冲到郜落霜面前一丈以内首先就是仗着郜落霜不能忍心使全力,再加上她突起发难,出乎她意料。
林涟漪知道,时间不多了。
甘露没能拦住夜魄,此刻已冲她而来,林涟漪匆匆躲闪,知夜魄未能伤及郜落霜,一咬牙,宁可将自己暴露在甘露之下,也要杀了那四个该死的人,夜魄还未稳住自身,便越过郜落霜,如幽魂追着四人而去。
郜落霜感受到夜魄砸过来的力道之大,更为林涟漪不知如何不知何时所得的道行所震撼,脸色转白,又见林涟漪不顾甘露的威胁,硬要杀了四个凡人,心中一悚,忙收住甘露,欲阻拦夜魄,然冲势一时难以止住。只好抛出桂雨瓶,追击越过她向四人而去的夜魄。
眼见三滴甘露刺眼的光芒朝自己冲过来,林涟漪匆忙后退,退至破庙墙边,猛一蹬地,一跃而起,擦过即将撞入破庙的甘露,从其上方飞过。经过甘露上方的短暂一瞬,林涟漪曾鬼使神差地将魔神血引入之间,欲下毒于甘露。待毒素已飘下,她又突然清醒了些,忙一伸手,收回飘散下去的毒素。
桂雨瓶全力追击下,夜魄白光又涨,疯了一样直指四人而去。白光中隐匿着的点点蓝色,幽微虚弱,如泪光明灭。
“丫头!”
第八十四章 逃亡
恰在这时,刘垣冽现身,清辽剑亮似深海涌于白练,堪堪挡下疯了的夜魄。刘垣冽只觉手中法宝猛地一沉,一股大力逼得他往后连退几步。
刘垣冽本不在意,以为林涟漪就算是受到谁的指点,稍通了些法术,修为也不会很高,挡下夜魄,他才意识到林涟漪已不可小觑。相比林涟漪的修为,更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法宝,白芒下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知材质不知来源,却似是绝世法宝,白芒纯粹,隐隐蓝星。
郜落霜闻刘垣冽一言,浑身一颤,恐慌至极,思想其他人会陆续赶过来,忙向落在地上一身尘土的朱砂一招手,朱砂轻易受其控制,飞向林涟漪。
郜落霜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夜魄上。
林涟漪感受到朱砂飞来且无恶意,自然握住了它,同时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不明郜落霜是何意。
刘垣冽亦不知郜落霜出于何因,竟将朱砂还给了林涟漪。但他毕竟是希望林涟漪安全离开的,看情况林涟漪一个人在外,自保是没问题的,只是恐怕受些苦,待他日后寻着机会想办法安顿好她,总比顶着邪道养女的名头,被抓回千羽林受罚好。
主意既定,刘垣冽催道:“快走!”
林涟漪隐隐听见远处有人正迅速赶来,心知刘垣冽绝不会允许她杀人,如今刘垣冽和郜落霜都有意放她一马,她若再不知趣,只怕不仅不能报仇,还会连自己都吃不了兜着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林涟漪瞪了还在奔逃中的四人,痛舍下复仇的机会,本欲御起夜魄,孰料朱砂倏忽一闪,红芒流动,璀璨夺目,主动抢在夜魄前面载起林涟漪,往瓦罐处低飞而去。
林涟漪顾不得惊疑,回头抱起了还在火焰中煎熬的瓦罐,朱砂不需她的控制,向上飞去,林涟漪同时心中一痛: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我毕竟不复七年前的强盛,当然害怕千羽林那些弟子发现啊。”脚下红芒中,红绸妖媚嘲弄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回音,震得林涟漪头皮发麻。
五桥村。
林涟漪离开后不久,郜落霜一行人告别白家,准备出发返回千羽林。
先前林涟漪失踪之时,从千羽林赶过来的胡衷恣等人,早早地表现出对搭救林涟漪的无望,在无垠先回去认罪后,便也先回了。第二日郜落霜等人前往五桥村道别时,恰好发现林涟漪的踪迹,正心疑间却不料发生了此等事。
在长晖城相会时,何素霖、郜落霜、叶筱钰、林涟漪,千羽林有四人——还有淑儿。
如今才过短短几日,何素霖私奔与天涯教教主心腹,不得踪迹,淑儿意外死于饥肠辘辘的贫民之手,林涟漪目睹惨状决意复仇而后复仇不得怀恨而走,不知去向。临走之际,刘垣冽扫了眼身边同道,只剩了郜落霜、叶筱钰,以及八九不离十即将成为林恬新弟子的江非雪。
何素霖与迁史私奔后,郜落霜尚有主持大局的威严,却不知为何,在林涟漪与郜落霜简单地闪了一两招后,郜落霜似遭遇大敌,回来之后就心事重重。
为防止林涟漪折返报仇,郜落霜追上仓皇而逃的四人,欲保护他们直至林涟漪被捉拿回千羽林。几乎所有与白家的告别事宜,都为刘垣冽做主。
除了郜落霜,江非雪也奇怪得很,从破庙回来后,就一直忐忑不安,他问过江非雪,江非雪只说担心林涟漪的安危,刘垣冽却不怎么相信这个回答,担心成这样似乎有些过了。
叶筱钰愁眉苦脸倒是正常,何素霖和林涟漪的先后离开对她、对千羽林都很不利,日后她与风晰天结为连理也势必多些困难。
刘垣冽抬头望天,被灼烈的阳光刺了刺眼睛,随即闭上眼,暗骂了句鬼天气,早些时候还冷得萧索,这会儿不到正午阳光已这样刺眼了,仿佛又回到了夏日。
反复无常的天气让他有些不悦,回忆起短短两三天内一连串的意外,他更觉苦恼。千羽林东林大弟子何素霖和邪道私奔了,千羽林林恬的远亲杀人又成功“畏罪潜逃”,当然都得是他担下包庇纵容的罪,事实上也都和他的包庇纵容脱不了干系。
“包庇就包庇吧!也不是第一次了!”刘垣冽似无所谓,耸了耸肩,掂了掂手中的黄花梨木小衣奁,对叶筱钰、江非雪道:“此事已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叶筱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江非雪却竟带着哭腔回应了他一声。刘垣冽更觉奇怪,但无以怀疑,只好继续说道:“非雪,我载着你回去,好吗?”他怕叶筱钰会一个不留神把江非雪摔下去。
江非雪自然同意。
经过长晖城时,离用午膳的时间还差了些,刘垣冽却建议他们三人在下面吃了午饭再上去,此时回到千羽林,一堆又一堆的疑问和回答准会把所有人都累得够呛,说不定根本没时间吃午饭,直接忙活到晚上了。
叶筱钰点头同意。
两人往长晖城方向去,沉默中,刘垣冽又开口道:“师妹,等回了千羽林,你就把你家大师姐和涟漪的成功脱逃都怪罪在我身上,说我包庇纵容即可,不要把你们东林的其他人再牵扯进来了。”
叶筱钰惊疑道:“为什么?!”
江非雪亦震惊地望向刘垣冽。
刘垣冽悠然而坦然,道:“你想想,如今东林大师姐和邪道私奔,堂堂林主的唯一远亲杀人又畏罪潜逃,最能撑住整个局势的二师姐又似乎深受打击,要是再加上什么包庇纵容的罪,日后你们东林该如何在千羽林立足?又如何在正道中立足?千羽林又如何在正道中立足?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谣传的本领,就算是街头巷尾的老百姓的口舌也是不能轻易挑战的。”
叶筱钰感动不已,却又不忍答应,沉默至三人在长晖城外落地,才轻轻问了句:“那师兄你怎么办?”
刘垣冽轻松一笑,笑容中似有种狂放自信的意味,道:“我能怎么样?当初包庇纵容了那么厉害的狼妖,师父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啊!”叶筱钰稍稍放心了些,刘垣冽接着道,“左不过再被他们骂两声,再被师兄抢点风头罢了。”
“那真的是,多谢师兄了。”
刘垣冽笑笑道:“无事。”说着,他大步往长晖城走去,看他步履,必是对即将到来的惩戒毫不在意。
江非雪看了叶筱钰一眼,紧跟上刘垣冽。
“师兄。”叶筱钰跟上前,道:“师兄,你这衣奁里的衣服是买给涟漪的吧,我替你拿着,日后林涟漪回了千羽林,我再给她。”
“不必了。你看林涟漪在修炼一道上多有潜质,若是你们——若是正道肯放过她,她前途不可限量。待她有能力从千羽林独自行到百琐庄,便叫自己来取!”
第八十五章 怒火
叶筱钰心道若我是林涟漪,我哪敢回来?嘴上不好回答,只闭口不言,一笑以应。
走进长晖城里,叶筱钰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刘垣冽几乎是不加思索,看向身边的江非雪,问道:“未来的小师妹,上次的桂花圆子好吃吗?”
江非雪一顿,心领神会,勉强笑了笑,道:“好吃!我们还去吃桂花圆子吧!”
叶筱钰一愣,刘垣冽和江非雪已经往前走去,刘垣冽头也不回地道:“师妹,今天我带你尝尝长晖城最好吃的东西!”
颇有种壮士赴死的气氛。
叶筱钰在身后感叹。
破庙。
那四个侥幸存活的人回到破庙,将破庙的门微微打开,露出可容二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摆放的神像在几道光芒的照射下隐见轮廓。
郜落霜凝视着破庙里的神像,不禁皱眉,这分明是四尊邪神。邪煞的笑容,邪煞的眉目,格外明显。世人怎会将之供奉于此?莫非看不清其真面目吗?
此时四个人战战兢兢地从她身旁经过,往破庙里面走去,无一人敢和她搭话。
待四人身影将没入破庙的黑暗中时,有人顿下脚步,犹豫一会儿,还是转过头恭谨地对郜落霜说:“仙姑,谢谢您!”
他不懂什么礼数,饭都吃不饱的人不会在乎这些,说出来的话也很简陋,像这被废弃的破庙。
郜落霜冷冷地转过身,背对他说道:“你们若懂些道理,也不至于偷盗,至今惹祸上身!”
那人被讽刺得浑身一抖,张开嘴想解释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他下意识地摸摸肚皮,因为这位“仙姑”的帮助吃得圆滚滚的肚皮让他热泪盈眶。
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似乎是父母双亡后邻居帮他办的那次丧事上?他认命般地咽下口水,转身没入黑暗中。转身的一瞬间,他又忍不住罪恶地想起那顿香喷喷的狗肉,那顿在瓦罐里煮得恰到好处的还未享用过的狗肉啊!
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嗅一下狗肉的味道吧!
他又哭又笑,几至疯癫,向着黑暗走去。
郜落霜听到身后的关门声,随即走得更远一点,在毁坏的篱笆边上停下。抬头看了看日色,心想这会儿刘垣冽等人应该已经到千羽林了,恐怕过不了多久千羽林就会被这里发生的一切惊讶,东林也会又一次站在风口浪尖。而作为东林弟子中唯一能撑住场面的人,现在还在五桥村保护四个她都觉得行为过分的人。
千羽林能发生的事,她猜得八九不离十,莫名心生厌倦,忙转移注意力,回忆起这几天自己经历的事,如此又不免深陷正邪的矛盾中。
何素霖和迁史挟持林涟漪而成功离开,她无可奈何,但林涟漪一事中,就因为那条不知名的丝带的出现,她竟然忘了正道的底线。甚至,私下让刘垣冽在师长面前绝口不提林涟漪手中真正的法宝。
怎么会这样?
苦苦坚守至今的一身正气,到哪里去了?
邪道之人,应当纵容吗?
郜落霜忧心忡忡。
她竭力想摆脱那一抹白影的影响,短暂的记忆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蒹葭秋水,虚实之间。冷阙冷月,滴滴冷裙裾。白露夏风,叶落归根。遥碑遥天,朵朵遥旷夜。
她记得那抹白影,如露水记得冷夜。
千羽林。
果真如郜落霜所想,一天之内,东林的丑事已搅乱了整个千羽林,德高望重的掌门复沄气得不轻,几位林主匆匆赶往临霄峰瞰生殿进行商讨,刘垣冽和叶筱钰才休息了片刻就随林恬进了瞰生殿。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近年来意外不断的东林,明里暗里对东林的议论几乎要把东林淹了。所幸刘垣冽和叶筱钰竭力隐去了郜落霜成为帮凶的事实,才稍稍维护了东林诸人的颜面。
“当务之急,是找到何素霖和林涟漪。何素霖不辨正邪,当重罚!林涟漪行事冲动荒唐,不明事理,亦应责罚!”瞰生殿上,复沄掌门威严万分,素日慈爱的面庞今日严肃畏人,甚至隐隐发青。
何素霖身为东林大弟子,竟然枉顾黑白之分,和邪道私奔,弃明投暗,大败千羽林名声。林恬和林涟漪自出现以来,就不断地给千羽林惹麻烦,从前至少没有伤及他人,如今林涟漪逞一时之快,竟滥杀无辜,此事一旦传出,该如何向世人交代?
殿中站立的刘垣冽、叶筱钰和江非雪心虚紧张。
叶筱钰已不知所措,一边暗暗责备何素霖和林涟漪一时冲动,一边为她们担忧;江非雪还没有正式被千羽林接受,又是个年幼的孩子,只能默默地扮演好义母给她既定的身份,她偷偷瞥了眼刘垣冽,此时除了千羽林坐在上边的人,也只有这个别派出色弟子可以为林涟漪说话了;刘垣冽额上见汗,双手微微握紧又松开,飞速想着为林涟漪开脱的理由,至于何素霖,他倒不担心,迁史应该会带她找到个好去处的。
东林林恬思虑深重,无以借口,分析场中形势,南林张承羽因女儿之故,恐怕不愿轻饶林涟漪,其余诸人应都是支持宽厚饶恕的。为免刺激掌门,林恬选择一语不发。
至于何素霖,只有自求多福了。当初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才勉强保住了林觅愔和林涟漪,今日再没有这么幸运了。
北林风远篷似乎并不很关注此事,看表情就有些不认可复沄的意思。旁边裘蓁蓁见他一脸不情愿,似乎对她拉他出来参与商议很是不满,无奈地在心里骂他几句:若非我拽你出来,你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掌门不得罚你?你倒好,这么重要的事还这么无所谓,林涟漪杀人了!你听清楚,是杀人了!
风远篷偶然间瞥见爱妻的一脸黑线,忙正襟危坐,显出严肃的表情,在接下来几个人发话间还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
何素霖和邪道私奔肯定谋划已久,是我们想找就能找到的吗?林涟漪虽然杀了人,可顶多算是年幼无知不知轻重,再说杀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若是只顾千羽林的颜面,只要不被人知道她的法术是邪道所授便可无事,若是要以纠恶为目标,对其严惩不贷总不是什么好办法。如此想来,结果很显然,何素霖找不到,林涟漪要轻罚,大张旗鼓的商议明摆着浪费时间。
“掌门息怒。依我所见,林涟漪罪恶深重,但念在年幼无知,又非我千羽林弟子,可以从轻处罚。”西林云随烟缓缓吐字,“当初我们饶过林涟漪,许她在东林生活,她素来乖巧懂事,不曾惹过麻烦。这些年来许是对她关心不够,导致她心生怨念,以致做了错事吧。”
渚沙闭关修行这些年,云随烟代理事务,甚少在瞰生殿里发话,可见其对此事很是关心。
第八十六章 争议
南林张承羽一听不乐意了:怎么叫“不曾惹过麻烦”?我的掌上明珠和北林韩朗嫣打了一架,当时她不就在场吗?
张承羽正欲发话,云随烟似乎料到他会反驳,见他嘴一开,便接着自己的话马上说道:“师弟,你是不是想说珅诒和朗嫣那场斗法?但那次林涟漪并未参与其中,两个小娃娃天赋颇高,修炼也快,平日里在同门中又深受爱护,见了面总难免要争个高下。你若不信,我便问你,珅诒回了你南林后,说了些什么?定全是关于韩朗嫣的吧?”
张承羽一愣,想到的确如此,但随即觉得不对,又开口欲言。
云随烟见他再开口,马上继续道:“你若要说林涟漪工于心计,引发二人激战而自己全身而退,我便问你,她这么做意义何在?”
张承羽哑口无言,工于心计的人应该和张珅诒、韩朗嫣都结好关系啊,这么做没道理!
“所以,那次斗法和林涟漪没什么关系。”云随烟瞥见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悠然地做了个总结。
张承羽似还有不满,看向云随烟的时候目光扫过北林的裘蓁蓁和风远篷,见风远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很同意云随烟的看法,裘蓁蓁却一脸不悦,张承羽当然知道这不是对着云随烟的,而是因为他张承羽对北林韩朗嫣打败了张珅诒不太高兴。
他心想东林、北林都偏向林涟漪,西林又是个脾性很像风远篷的人,他坚持重罚也难以实现,只好默认了轻罚。
见张承羽不再说话,刘垣冽、江非雪和林恬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还有一事。”云随烟看了眼林恬,似有深意,又望向坐在上方的复沄。复沄亦望向他,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云随烟一改方才悠闲的语气,向复沄恭敬地拱手请求道:“掌门,我西林渚沙师兄立志消灭邪道,七年前闭关深悟,所有事务由师弟我代管。师弟我亦承其志,坚决禁止邪道法门传扬于世,林涟漪年幼无知一时糊涂,轻罚即可,然其一身法术系邪道所授,必须废除!林师妹与林涟漪是本家,必有不忍,师弟我请求代林师妹废去林涟漪的道行。”
此话一出,除了复沄早已料到般满意点头,其余人皆一惊。风远篷点头点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在众人一片惊讶中不适时地发出一声“嗯?”
废去道行的后果不是前功尽弃那么简单的。好比杯中盛酒,时辰久矣,将酒倒出,杯中仍是酒味,酒越香醇,倒出后杯中酒味越浓。若再以此杯盛放他物,如桑葚捣汁、寒冬雪水,必然两味相冲,不是滋味。也就是说,林涟漪如今道行被废,再想修行别的法门就难了。
当初最看好林涟漪修炼潜质的刘垣冽首先插话阻止:“恐怕不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有期待,有无奈,亦有蔑视。
“为何?”复沄微微皱眉。
刘垣冽深吸一口气,道:“其一,林涟漪所学,未必就是邪道之法,如此妄断恐怕不妥。其二,林涟漪不曾有进入江湖的想法,她的一身道行应为其母所授,仅作自保之用,若将其废除,来日她回归世俗世界,一个弱女子如何自保?其三,修炼者皆知,废除现修之术,对其伤害甚深,体格虚弱者濒死亦是常有,就算恢复回来也无异于毁其前程,即便林涟漪改邪归正,修行正道法门,日后恐怕也难有成就。还请各位师伯师叔三思!”
他跪下,求情,刘垣冽尽力而为,但求能帮到林涟漪那个不懂事的丫头一两分。
林恬对刘垣冽所行深感意外,随即联想到刘垣冽放走狼妖的意外,心想大概刘垣冽本来就是个意外吧。她望向复沄,见其有些为难,忙站出来向复沄行礼道:“掌门师兄,刘师侄所说有理。林涟漪并非我千羽林弟子,又将长大成人,若无法术护身,步入尘世必难自保。”
“哼!林涟漪若非深谙邪道法术,如何能在鬼双城中逃脱?如此孽种,如何能饶过!”张承羽不禁冷哼道。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风远篷耐心道,“若非鬼双城故意放她,她是得修炼到何种程度,才能从中逃脱啊?无垠的境界?韩朗嫣的境界?还是你我的境界?她要是真有那本事,最初也不会被抓走啊。”
“也说不定,是故意被抓去的呢!”
“这就更不可能了。林涟漪就算真和邪道相关,那也是万寒径那边的人,故意被鬼双城抓走,难不成是放弃我千羽林的秘密,去打探鬼双城的内情不成?”风远篷连连摇头。
“不如这样,法术还是得废,否则隐患难除。但我千羽林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林涟漪既因我等判决失去自保能力,便应由我等承担保护之责。废除林涟漪道行后,我等应竭力保住其性命,待其身体恢复后判其面壁三年,并终生不得离开千羽林。如何?”张承羽看着林恬、刘垣冽等人坚决拒绝的表情,压住不屑之情,尽量中正地建议道。
林恬等人还待思虑,只听复沄站起身一挥袖袍,扫视众人,面色威严:“此法甚好,捉拿林涟漪一事交由张师弟去做,待捉拿归案,就劳烦云师弟了。五桥村内如何善后,由风师弟做主。至于何素霖,待落霜师侄回来后,与其他各林修为深厚的弟子一道搜捕,务必擒拿这个正道的叛徒!”
复沄离开,张承羽若有胜相,看了林恬一眼,欲言又止,皱着眉看向刘垣冽,道:“刘师侄,身为正道之人,你纵容何素霖和林涟漪,未能尽正道弟子之责,我虽非你师父,也当提醒你,日后还需多加修炼,稳固心力。”
刘垣冽低头恭敬地道:“师叔说的是,师侄知错了。”心里却满满的不在乎。
林恬心力交瘁,简单向风远篷等人道别后,带着叶筱钰和江非雪径直回了东林,走时还被云随烟委婉地提醒了一句做好准备,她心中一痛,知道云随烟是要她做好为林涟漪废去修为的准备,无奈叹息了一声。
云随烟目送林恬远去,亦叹息一声,自言自语:“林家不幸啊!”裘蓁蓁和风远篷听到这话,忍不住皱了皱眉,风远篷正要上前一步说点什么,云随烟已经转身道:“西林尚有事务未处理,我先走一步了。”言罢亦御宝飞行去了。
张承羽见云随烟离开,预感到剩下的裘蓁蓁要开始讽刺自己了,马上开口道别,并只对刘垣冽说话:“师侄,你既是替你师父来为风师伯祝寿的,便随你风师伯去北林吧。”
第八十七章 焚尽
“是。师叔慢走。”刘垣冽仍旧失落地道。
“师弟慢走,回去后好好指点珅诒,否则不巧我们朗嫣和她在三袖盛会上遇见了,珅诒输不要紧,可若输得太快以后她都不好意思来我们北林串门了。”裘蓁蓁果然非得气他一气才罢休。
张承羽被她话一气,脸色变了变,强装从容,反讽道:“韩师侄乃韩大侠独女,便是风师兄不加教导,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倒是晰天师侄急需你二人的指教,若其三年后在三袖盛会上走的路还不如韩师侄的一半,岂不是要被笑话?”
裘蓁蓁薄怒,欲还口,风远篷忙扯开话题:“自家人就别窝里斗了。听闻十虹涧要派一位护剑使来三袖盛会,也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张承羽和裘蓁蓁初闻此事,几乎同时感到惊讶。
“唉,我只是听说……”风远篷瞥见一旁同样惊讶的刘垣冽,忙止住不说,道,“好了,张师弟快回吧,刘师侄也随我回北林吧。”
刘垣冽知道风远篷见他在场故不好细说,倒也不在意,此事大可回去问师父。不过堂堂千羽林林主风远篷听说过的消息,多半是真的了。他不禁暗暗嘀咕一句:“十虹涧又在搞什么?”
嘀咕完又冒出一个很无聊的想法:难不成这些年来关于镜花剑被毁的传言把他们折磨得忍无可忍,所以迫不及待把护剑使请出来证明他们的实力?
北幽山。
一条失落的半人半魔和一具肉香犹存的尸体。
林涟漪双手捧起瓦罐,星光流淌在身上,渗透在掌中,如无声无息的抚慰,要死者亡魂安然离去。
瓦罐中飘出的肉香渐渐变得冰冷,从本来温度的冰冷变成无温度的冰冷。
她看不见魂魄,只凝视瓦罐中升起的茫茫白雾,越消散,越沉淀。
水落尸出。
连尸体也被星光点燃,快速焦糊,快速灰飞烟灭,像从未来过般远去。
焚毁的星星陨落,空荡的夜空剥落璀璨的光辉,终于暴露出不堪的五脏六腑。
“啪!”空空如也的瓦罐摔落在腐枝枯叶里,将与这一片荒山野岭融为一体,忘年腐化。
林涟漪放下抽搐的双手,星光还在潆洄,她悲极生乐,仰头凝望夜空,呜咽的冷风摩擦着双眸,她反倒不想落泪了,似乎一切都已不重要。
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她不知道未来去哪里,但知道已经有人暴怒成虎,正一遍遍把所有人族能去和不能去的地方洗刷干净。想到此,她笑得更明亮,如星辰升起。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唯我一人,横踏东西,纵闯南北,何处不可?
淑儿,我将带着和你的记忆,去往我想去的地方,就当你陪着我一同去了。
至于那些仇人,等到千羽林忘却你,也忘却我,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必雪恨。
林涟漪藏起夜魄,望一眼北方深深的黑色,无垠,或者说是青山的身影仿佛再现眼前。她心中猛然一痛,久久不平,干涩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
决意远行,是不是还要一个告别?
迈步,往北幽山北方走去。
淑儿被杀的那个清冷的早晨,未曾见到你,若有缘,今夜便与你道个别吧。
朱砂在掌间掠过一串红芒,一双蛇目隐隐闪现。
孤独的脚步在幽静树木间诡秘地响动,空冷的枝叶缝隙把寒风筛成一道一道、一丝一丝。借着手中朱砂的一点红光和冷风凝铸下生硬的月光,独行的少女走向下坡。
“别过去!”红绸虚弱的警告如惊夜莺鸣,从指尖传到周身,生怕林涟漪再往下走,她甚至往外伸出了她的力量,阻滞了林涟漪的脚步,朱砂上的红芒也立时暗了下去,似冷月的熄灭。
林涟漪猛然一震,在自我控制和红绸的阻止下顿住脚步,屏气凝神,感受周围,却没发现什么危险,暗暗与红绸沟通:“为什么?”
“有人。”红绸回答。
“哪里?”
“不知道——我被凌飞雪困在朱砂里,能感知到外界的危险,阻止你过去送死已经很对得起你了,除此之外感觉不到更多的。”
“那人有杀心。”停顿一下,红绸补充道。
林涟漪自然清楚知道,不管所谓的危险是不是存在,红绸都在暗示她解开封印。
红绸修为如此之高,曾经在一个夜晚突然从朱砂中出来,虽然只是凝出一个影子,已经够让林涟漪惊恐的了;如今力量似乎不减反增,从鬼双城附身于她,与狼王交流,再到郜落霜和刘垣冽有意放走林涟漪时,红绸已能够操控朱砂带林涟漪御空离开。
今夜虽不出朱砂,仍能够感知到外界的危险,封印定已严重松动,红绸已有逃出的机会。
佘夜潭之人?
若是佘夜潭之人,那无垠……
林涟漪心头咯噔一下,一身血液凝滞一瞬,随即翻滚如潮涌,手中下意识地抓紧了朱砂。此时神思越发偏向混乱,而林涟漪越要使之清醒。
无垠,不能出事。若你因我出事,则你救我之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我必伴你而去。
林涟漪握着朱砂的手一抖,眼神却仍盯着前方。双脚迟疑,不知该否上前一探究竟,还是暂且不攻,伺机而动。
“快退!”红绸的声音竟颤抖起来,“快退!感觉到你了!他过来了!”
林涟漪轻踮脚尖,如风拂去。同时,她听到了一阵风声紧逼而来。
前方的夜色里,究竟是谁?
“刺啦——”穿破几层叶幕,他落在月光的烟霭中。
竟是无垠。
竟只是无垠一人。
他见是林涟漪,深邃的目光不似平常,莫名地浅,其中透露的种种情感,林涟漪似乎很容易看透了些。
林涟漪才松了口气,很快便发现无垠的脸色有些异样,有些——苍白。对着月光,尤其明显。
莫非,枝叶深处,果真有佘夜潭之人潜藏?
林涟漪欲越过无垠,把目光投向他身后那一片黑暗之中,无垠却忽然有所动作。
在林涟漪惊讶不解的目光中,他朝她走近,步履匆匆,透露着不安,不复往日里无所畏惧甚为潇洒之态,似被某种无形的压力压迫着一般。
她看不清他的意图,却忽然警觉。她想起逃出鬼双城后,在一片深林里遇见佘夜潭之人,那时无垠神色,与今日还有差别。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随后沟通红绸,红绸却意外地不予理睬,或许是在那种隐藏的危险下不想暴露自己。
林涟漪暗暗讽刺道:“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躲什么!”
第八十八章 拥抱
谁也不知潜藏在暗夜里的人,会否像逃出鬼双城那夜中的那人一样,突然现出踪迹。
或许二者正是同一个人。
夜魄蓄势待发,一片柔和的光芒透过衣袖,一笼流萤般闪烁。
无垠发现林涟漪袖间闪烁的光芒,立即停住了脚步,在林涟漪一丈之外,目光凝视她,如呵护一点随时会熄灭的火星。
在林涟漪看不见的地方,一点墨色悬浮在狭窄的袖间,如幽亮的狼眼,亦蛰伏静候。
他,也是有准备的。
两人对视在风里。
林涟漪压下剧烈的心跳,面对背后是神秘窥视的无垠,她忐忑不安。
无垠直至此刻犹一言不发。
枝叶掩映的深处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无垠眸中的紧张越发明显,明显到从原本深不见底的海水中疾速浮出,在海面上漂移,明显到林涟漪可以轻易看出来。
背后的目光芒针一般扎入脊梁,像曾经无数次的被盯着、被监视,那两道冷静的目光里时时充斥着狠毒的疯狂,这种狠毒的疯狂让他也跟着疯狂,甚至——狠毒。
他想仰天长啸,像野兽一样。
他不觉得他曾经做过人。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种狠毒掐断她的脖子。
他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但仅仅是这样小的动作,都害怕背后的目光发现一般,马上被强行止住。发泄的渴望如惊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奴隶一般卑微。
林涟漪不再看无垠身后,那不重要。她只是凝望着无垠,表现一副警惕倔强的模样,用目光疑问着他的用意。
她勾画出来的她应该表现的模样在冷风中干燥僵硬。
她凝望到几乎失忆。
夜魄暗了一暗,黯淡的光芒不知为谁而痛。
他有些干裂的嘴唇慢慢张开,同时仿佛有一丝血腥的味道飘散开来。他开口了,像开启一段尘封的岁月:“涟漪。”
声音平静,不起波澜。却有两种炽烈在风平浪静下激烈交织。
林涟漪脸色一白,紧张地轻轻问道:“无垠,怎么了?”
无垠没有给她思考和追问时间,停下的步伐又迈开,匆匆忙忙。
林涟漪还在惊疑之中,不知所措,却听无垠急促低呼一声:“别动!”他语气中紧张命令之意再明显不过。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下一刻林涟漪已被拥入无垠怀中。
林涟漪如遭雷击,随即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存在,不能动弹,甚至忘记了呼吸。直到五官先于全身缓过神来,她越来越清醒地感受到离她最亲近的少年。颤抖的呼吸间,她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中夹杂着男子的气息,仿佛舔舐剑锋的味道。少年的双手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滚烫的温度穿透几层衣衫一阵阵势如破竹地袭来,透过他十指的触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跳动,从手腕到指尖都在微微颤抖,颤抖而有力。她继而发现少年的怀中都是温热如火的,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像呼唤,对她的呼唤。
不,她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了。
若非她不断提醒自己,青山背后那片黑暗里还有莫测之危险,她就要陷入恍惚之中了。
从拥她入怀到现在,少年微闭的唇一直半抵在她眉间,一呼一吸轻轻吹拂她的明眸,也扰动着她的呼吸。
从双臂之间,从胸膛之上,无垠察觉到怀中少女的身体从冷夜冷风里的稍显冰凉到温热如正常。她双颊的绯红烧上眉间,一点点温热他唇间。少女的呼吸似被扰动,虽然试图控制但还是略显急促,甚至有过短暂的停顿。
他忽然意识到口中的淡淡血腥味,忙闭上双唇。
绿水。
他想这么唤她。
但是,她已经是林涟漪了。
他比林涟漪还清楚现在的处境。他左手顺着怀中少女的后背向上抚摸到脖间,轻轻从后面扣住她的脖颈,右手仍旧贴在她后背。
她感觉到他手中力道不大,可以轻易挣脱,然她亦心知肚明,对于枝叶后面的危险,怀抱着她的少年必然比她清楚,虽如此行为令她一时不得其解,但总有原因。只是这过分跨越了界线的动作让她忍不住想挣脱。
她等待着他有所指示。
青山右手抬起食指,不动声色地在怀中少女的后背上写道:“吾师。”
写得不紧不慢,手臂手腕手掌,以及另外四根手指均静止如蝉。青山以身体遮挡了背后两道锋利的目光,也遮挡了林涟漪探究的目光,左手的暗示让她没有动作,好在她没有过激反应,但手掌中沁出的冷汗表明他亦紧张不已,来自两方面的紧张。
一笔一画,及至两画,林涟漪猛然反应过来,心跳和呼吸放慢下来,心情亦平静了很多,相较而言还是危险更容易让她接受。
“吾师”?林涟漪明白了青山的目的,隐隐约约感触到这一抱就是把她拉进水了。她转过几个念头,无奈对眼前形势仍不清晰,只好静观其变。
青山写完两字的手指剧烈地颤了一下,同时一颗冷汗从眼角淌过。他似乎感觉到背后的目光锐利了一分,不知是不是错觉。慢慢按下食指,他轻声道:“怪我提前回了千羽林,淑儿被害之日,我不在。”
是实话,还是戏说?
应该都有吧。
林涟漪不可抑制地受到触动,她不敢抬头,亦舍不得分离,迅速思考一下,简短地应道:“不怪你的。弱者无能,你我都是。”
“如此——你我只有从此相濡以沫,共谋强大。”眉间他的话语轻拂过她的睫毛,温热的气息似转瞬即逝的光阴。
相濡以沫。
林涟漪张口而不得言,本想说一句话,却剩了一个字,只一个字也堵在喉间,久攻三回不得出,徘徊往复终而颓丧地沉淀在心底;潜藏久矣的泪水却不似空乏的字句般无力,倾泻而出似长堤溃败,堤内繁华蓦然倾覆。
“你……”少年发现她的落泪,一时间不知所措。一种莫名的情绪冲了上来,他试图思考一下应该说什么做什么,短时间内却百思不得其解。手臂环抱间的少女还在哀凄切切,背后紧盯的目光还在怀疑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犹豫了一瞬,终还是松开扣住她脖颈的左手,紧紧拥抱。
林涟漪犹豫片刻,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鼓舞她伸出双臂抱紧了年前的少年——当着他师父的面。
第八十九章 入局
一个拥抱,一次涉水。
真的甘心了。
林涟漪闭上眼,一片漆黑中,淑儿的模样再次浮现。
它静睡在东林的那条长廊边,午后的阳光从未有过的安详。她踮起脚悄悄走近,却还是被它听见声响,它懒散地半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她一眼,尾巴微微晃了晃,又眯上眼娴静地睡去。她便在旁陪伴,也静静的,不知何时睡去了。
真好。
秋夜的冷风原来这样萧索。林涟漪在欢喜中觉得撕心裂肺地痛。剧痛从和这个少年接触的每一寸肌肤袭来,她欲于痛中昏迷却无时无刻不被冷风灌得清醒,只能忍受着炽烈的剧痛燃入深处,酿作熊熊大火,她想到被处以火刑的人是怎样求挣脱而不得,应该是一样的感受了。
夜魄在袖间悄悄蜿蜒,却不现光芒。朱砂被林涟漪抓得似要折断一般。林涟漪将少年抱得更紧,对暗中窥探的目光越发敌意。
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只是不想放开。直到再也没有理由耽搁。
解释已然无用,木已成舟。
涉水则湿。一旦湿了,上了岸也不会干。
恐怕永远不会干了。
“涟漪。”思绪混乱的他轻轻放开手,低头看向她,她亦放开手,他勉强斟酌了一下语句,出口时还是最简单的四个字,“你还好吗?”
“青……”林涟漪出口一个“青”字便哽咽,她缓缓抬头,视线从青山胸口上升,移到喉结,移到下颌,移到唇鼻,终于对视。
假意的繁华,冷面的火焰。绞缠的情愫,重新熔铸的目光。
我不好,你好吗?
他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叫我‘无垠’吧。”
哦,无垠。
是谁重要吗?
林涟漪这样想着,泪眼朦胧间却觉得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又远了些
青山,或者说是无垠,迟疑了一下,一狠心索性将他的真正身份和盘托出:“涟漪,佘夜潭的一个疯子收我为徒,将我安插在千羽林。那个疯子在下一盘棋,我就是一个筹码、一步险棋,我的全部生命被他用于准备一场你死我活的局。白天听说淑儿的事以后,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方才那个疯子就站在我背后看着我们,你一定早有感知。所以,现在……”
“我也入局了?”林涟漪不禁笑了笑,在这片暗夜里,她像野薇孱弱,哭得无力,笑得易碎。她想到未来面对的邪道的威胁,但是能和这个少年并肩走一段,已经不枉此生。
“你暂且不必害怕。他知道你是林涟漪,你的全部身世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在乎。就算你是天涯教教主的亲生女儿,他也不在乎。他的目的不在这里……”
无垠抚摸过少女苍白的容颜,感受着她温热的眼泪在风里冰凉,他没有拭去眼泪,因为害怕一擦拭便会把她初绽的野薇花瓣一样的脸颊擦伤。
林涟漪悲喜之中终于有些诧异,邪道派遣卧底进入千羽林,竟然对她这么特殊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
“很奇怪是不是?那个疯子……”提及那个疯子,无垠的话里透露着冷意,锋利的评论里埋藏着深深的不甘,“其他邪道在正道中安插卧底都是为了实现某些阴谋,而他,直接把我当成了阴谋本身。”
无垠不想再在林涟漪面前谈那个疯子,转而凝视着她说道:“这样也好,你便安全了——包括你的法宝,他也不会好奇。”
林涟漪蹙眉更深,柔声问道:“那你怎么办?”
无垠微微低下头,沉思片刻,复而凝视她,欲言又止,从腰际抱紧她,坚决而心疼,道:“我不能告诉你他让我来干什么,你只要知道我在那个疯子面前就是个弱者,我一直在找挣脱的机会但是很难,如今唯有按着他的意思活。
“涟漪,我是会死的。我虽早已不在乎我的死活,可是我的绿水,红颜不该薄命。他不在乎有女子接近他的棋子,不在乎这个女子的身世,但是他已经知道你入局了。
“你本打算今夜要走是吗?绿水,对不起,你不巧遭遇了我,你从此走不了了。”
“为什么?”不能走,岂不是意味着要留下来接受正道的审判?林涟漪脸色又惨白了几分,才决定好的将来全部被打破。她抓着无垠的衣袖,欲穷究竟。
无垠拥紧她,她的泪痕蔓延到他肩上,他轻轻道:“那个疯子不确定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的离开会让他害怕阴谋败露。你斗不过他的,一旦被他抓到手,连生死都不能由你决定。我是弱者,但也是他关键的棋子,只要我作为阴谋还有存在的价值,只要你和我绑在一起,他就不会轻易害你。
“涟漪,我求你别逞强。正道虚伪,却总比面对邪道赤裸裸的迫害好。”
林涟漪无言。
无垠继续安慰道:“五年,给我五年。五年之后,待我在千羽林扎稳势力,我便陪你半生;若是有幸未死,或是挣脱阴谋,我许诺必长相厮守。这五年内,求你耐心等我。”他怕极了林涟漪不知危险而决意离开,语气近乎哀求。
无言。
良久,林涟漪一咬牙,无力的声音中有虚弱的温柔,说出口时竟已嘶哑:“你真的愿意?”
无垠欢喜地苦笑道:“是我高攀了。委屈林姑娘五年苦等,半世辛苦。”
闻得此言,林涟漪破涕为笑,仿佛未来面对千羽林的惩罚也不那么不甘心了。她环抱着他,双手在他背后打结,道:“受苦半世不算圆满,一世还差不多!”
无垠没有答话,笑意又浓一分,但隐忧却明显地浮现在笑容之上,更甚九分。
如果到了动用他这颗棋子的那一天,他的胜算又能有多少呢?如今在正道获得的全部,都会化为影沫,包括怀中女子留存在记忆里的一颦一笑、一凝视一哭容。
他时常想到,他的末日还很远吗?
仔细想来,不过白驹过隙啊!
少年忽然感觉到脸庞上刷下两道冰凉,原来他竟也哭了吗?他狠狠咬住了舌头,舌上才愈合的伤口又破了开来,鲜血的味道在口中冲撞。一阵突然的痛苦将满眼的泪水逼了回去,闯在前头已落下眼眶的眼泪在冷风中孤独地风干。
他感觉到浑身冰凉,仿佛已死,怀中女子孱弱的身体似乎都比他温热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