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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静水漪汐     遥魄txt下载     遥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 回头

    他眼中的绝望逐渐转为不舍,他无能为力,只好将她抱得更紧。她纤细的腰肢让无垠觉得她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想起之前为了不让她入局而躲着她,他心生愧疚,当下却对一切无能为力,只好像在鬼双城中一样,问道:“是不是还饿着?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林涟漪正迟疑,无垠又补一句:“知道你还饿着,我带钱了。”

    林涟漪嫣然一笑,点头道:“好。”

    林涟漪已被千羽林通缉,长晖城自然不敢去,二人寻了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身上带的钱足够吃一顿饭。至于借宿,于他二人而言,委实浪费钱,倒不如寻个暖和点的山洞更好。

    林涟漪随着无垠露宿野外,没觉得半点嫌弃,决意踏入江湖,便该能承受这点苦的。

    冷冷夜风,透过山洞口架起的枝叶,筛成丝丝缕缕,侵入山洞之中。二人相拥而眠,明日起所受一切将截然不同。

    才因私自离开千羽林而被罚禁闭几日的无垠,因害怕林涟漪会在北幽山遭遇其师,只好又于今夜脱开监守他的师兄前往北幽山。若是被发现了恐难以解释;林涟漪因入无垠之师所设之局而不得脱离千羽林,明日回去后必是一顿长达几年的面壁。

    索性明早由无垠押着林涟漪前往东林,就说是无垠私自前往青罗城却不能成事,心怀愧疚,出去戴罪立功,不料真的抓到了林涟漪。

    弱者之法,能逃一个是一个啊。

    将睡之际,林涟漪忽然开口道:“我回到千羽林之后,必然被惩罚面壁几年。千羽林派到五桥村保护那些人的弟子知我被囚禁了,自然都会回来。可是期间我没有机会外出。”

    她望向无垠,不再说话。

    无垠与她对视,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没有人保护杀害淑儿的人了,杀他们轻而易举。而你在面壁,所以只有我有杀他们的机会。”

    林涟漪觉得眼睛有些干涩,眨了眨眼,道:“无垠……”

    无垠仍旧看着她,片刻后笑了笑,认真道:“好。只是当下我不得出去,若有机会,自当效劳。”

    “你……”

    “无事。”无垠抱紧她,道,“身为邪道,早晚要杀人。”

    一种罪恶感涌上心头,她连忙阻止道:“算了,还是我来……”

    “我来吧。”无垠打断她的话,面上表情很是轻松,“很庆幸头一回开杀戒是为你——和淑儿。”

    林涟漪自觉疯狂,于理上说得过去的事情于情上却很难接受,她心底里怒骂自己:“你这疯子!谁家心上人会要求她的情郎去杀人!”她嘴角挂起自嘲的笑容。

    破落的山洞里,两个沦落的人相拥着入眠。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离彼此如此亲近了。

    翌日当二人站在千羽林东林中,面对几位面色复杂震惊的东林弟子时,林涟漪心中畏惧全无。

    只是她还是不太甘心被面壁思过,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只会更狠更快地把那些仇人都杀了。但是她自投罗网得心安理得。

    林恬和云随烟几乎同时出现,他们见到这个坦然回归的杀人凶手,惊愕得不知所措。

    林涟漪早知林恬会把朱砂收走,只能尽力保住夜魄,将其束在腰际,只隔一层薄衣,从外面看不出来的。

    果然很轻易地骗过了林恬和云随烟的眼。

    无垠毕竟是西林的弟子,林恬不好说什么,云随烟念他戴罪立功,责令其立即回到西林,向胡衷恣领罚。

    无垠走后,云随烟严肃要求立马废了林涟漪的道行,一点余地也没留。东林众弟子中叶筱钰等人还欲求情,林恬心有不忍却还是喝道:“已经从轻处罚,如何再要免罪!”

    林恬甚少如此对弟子发怒,叶筱钰被这一喝,脸色白了白,望了眼正被云随烟带入往悟室的林涟漪,犹有不忍,还要上前阻止,江非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忙将她拉住。紧接着其他几位师姐也阻住了她。

    林恬不放心林涟漪的安危,抛下几名和她同样担忧的弟子,也去了往悟室。

    江非雪望向往悟室,只觉恐惧袭心,五桥村之时若非她一时愚蠢听了那孩子的谎言,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倘若林涟漪因此事而出事,她将何去何从?时已晚矣,往悟室里死一样的寂静漫了过来,她呼吸痉挛。

    往悟室。

    八方异符时隐时现,法阵森严。灵力流动在法阵之中,如云气飞流。林涟漪、云随烟、林恬三人均坐其中,成三角之势。

    林涟漪不知道盘膝坐了多久,云随烟的灵力最初在丹田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在经脉中竟似乎已经运转了一个周天,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在启动法阵废道行之前,云随烟和林恬告诉她,会竭力不伤她的安全。林涟漪想到他们的话,觉得那就像行刑前刽子手答应动作利索点不让犯人太痛苦一样。她面上不作表示,经脉之中也仍旧任由他们的灵力四处乱跑,内心暗暗嘲笑:“废道行首要毁内丹,我三倾门魔神血即内丹,游周身而溶于经脉,你千羽林后起小辈如何能找到?”

    未久,林涟漪察觉到外来的两股灵力尽数撤退。

    “怎么回事?”云随烟颇为惊诧,看了眼林恬,又将目光转向林涟漪。

    林涟漪缓缓睁眼,抬头便见云随烟有些阴沉的脸色。她一言不发,坦然相对。

    见她面不改色,沉静异常,云随烟内心猛地一沉,忽然觉得自己白修炼了,几百年修炼还找不出一个小娃娃的内丹。

    林恬知道云随烟在说什么,她亦不解,脸色凝重地问道:“涟漪,你的内丹呢?”她面上的怀疑,仿佛林涟漪有能力把它藏起来似的。

    “内丹?内丹是什么?”林涟漪说这话时不露丝毫痕迹,甚至不用装模作样,毕竟她真的不太清楚大多数修道之人都有内丹是什么。

    “你竟不知道内丹是什么?”云随烟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林涟漪会这么回答,“没有内丹,你是如何修炼的?”

    “我几时修炼了?还不是你们臆想出来的?”林涟漪怒道。

    “……”林恬和云随烟相觑结舌,从林涟漪的角度看就是大眼瞪小眼。

    “要不是在外面活不下去,我岂会轻易回来?”林涟漪又补一句。

    “你骨骼上佳,身体与常人有异,是修炼的好材料……”云随烟怀疑道。

    “怎么?你有意愿传授我法术?”林涟漪顶嘴道,“还是说不让我修炼,还不允许我天资好了不成?”

    “涟漪!”林恬听不下去了,从前也没见她这么喜欢顶嘴。

第九十一章 面壁

    两位德高望重的师长被她几句话惊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事实,相视苦笑。

    仔细想来,这倒也是,倘若她爹娘传授了她什么厉害法术,被鬼双城瞧出了端倪,恐怕不会轻易被放过,即便放过,她怎么肯回来受罚?看来只是林觅愔留给她的法宝朱砂比较厉害,不仅护她周全,还帮她出手报仇。

    “涟漪,你当真……”直觉告诉林恬,林涟漪并未说出真话。

    林涟漪澄澈的眼中饱含怒气,直直地盯着林恬,竟盯得她不忍心再问下去。

    “罢了!”云随烟拂袖而起,收去法阵,道,“如此也好,免得遭罪。”他长叹一声,转身跨步,往悟室的门无风自动,缓慢打开,他迎着阳光洒脱离去,随即门慢慢关上,温暖的阳光被无情驱逐。

    林涟漪目送云随烟离去,从他背影中却仿佛看见了无垠的影子。

    无垠,可你终究不能如你云随烟师叔般洒脱。

    林涟漪轻叹一声,看向林恬,隐隐不忍,却还是语气冰冷地道:“林姨,我真的不知道内丹是什么,你们失策了。不就是关三年吗?三年后我自然离去,再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也别寻我麻烦!”说着,她取出朱砂,抛给林恬,“若是怕我再作恶,朱砂给你们收着就是。”

    林恬接下朱砂,凝望着林涟漪。

    两人均未起身,微侧目光,相视无言。林涟漪坦然无惧,十五年华已非寻常世俗闺秀的脾性;林恬慈爱的忧伤浮于面庞,目光中流露着迷惑,她没有掩饰这种迷惑,她真的不知道林涟漪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七年东林相处的岁月,竟使她越发觉得林觅愔遗留的女儿陌生疏远。

    林恬心跳慢了下来,她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朱砂,木质的模样如逝去的时光般黯淡无光,其中包藏的晶莹血色是不堪回首的痛楚。她张开干涩的口,苦涩的声音只低回在她自己的耳边:“按照掌门的意思,你当面壁三年。朱砂暂时由我保管,三年后会还给你的……”

    “不必了。”林涟漪别过目光,冷冷道,“只需告诉我在何处面壁,我这就去。你们花三年时间再好好想想要不要还给我吧,免得日后我又杀了人倒叫你们后悔!”

    林涟漪站起身,踏前一步尚未落地时,林恬忽然道:“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言罢,她的目光缓缓转向起身的林涟漪,疑惑之意更深。

    一句话,狠狠刺进林涟漪心里。她悲愤不堪,无力张嘴,干脆一言不发。

    你不能理解,我也不必解释。

    林涟漪咬紧发红的唇,毅然跺下脚步,朝往悟室门走去。双手用力往两边拉开门,门却无动静。

    “你就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壁吧,我会设下封印。”林恬发间的青鸾簪瞬时流泻一丝白芒,门缓缓打开。

    刺眼的阳光朝着林涟漪怒吼,林涟漪措手不及,眯起眼张皇应对。她凭借模糊的视界和往日的记忆,强硬而径直地回了自己的小庭院。

    关上门窗不久,她感受到封印正在庭院外建起,外来灵力侵略进她的领地,她只觉异常烦躁,回忆着无垠的三年之约,在没有了淑儿的小世界里落下泪来。

    “涟漪,这封印只对你有用,外人还可进出。此后三年,每日饮食皆由落霜送来,你——好好思过吧!”

    五桥村破庙。

    郜落霜收到千羽林的消息,惊异于林涟漪竟自己回来,当下冷冷地警告了那几个杀了淑儿的人,便即刻回了千羽林。

    三日之后,仍是这座破庙。

    原本住在这里的几个人早已离开,不知是受到同村人的威逼还是自知有错出去避风头了。破庙的大门如饿殍空空张着口,里头三尊严重损毁的邪神趾高气扬地等待愚民的叩拜,但估计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一个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满面沧桑的稚嫩,在毁弃的篱外作最后的回眸。

    如果林涟漪和江非雪在这里,她们一定认得出来,尤其是林涟漪,化成灰也会认得他,这是当初骗了她们的那个可恨之人。

    他瞳中没有光芒,面上甚至有将亡之人的死气。回眸一次转身离去,似乎转眼就把破庙忘了。远望所见,没有去处,没有将来。

    一顶小轿,为他停驻。

    轿中一句清脆而颇有架势的“停下”,令轿外前后各二人同时停住脚步。

    孤独的孩子隐约听见了这声命令,迟缓地转过脑袋,见一顶精致小巧的轿子停在身侧几十丈处,前后各立着四名轿夫,此时轿帘轻轻被一只纤纤素手拉开。

    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手,但他猜想一定是大家闺秀,目光中忽然有了些生气,下意识停步观望。

    轿中拉帘的女子下轿来,远远看了他一眼,转又注视着轿帘,抬手小心等待着。

    原来轿中还有位真正的大小姐。孩子甫见先下轿的婢女貌如芳芷,已被惊艳了一次,不过因最近见了太多天仙似的江湖侠女,倒也没觉得很震撼了。然而紧接着下轿来的女子之貌,当真令他忘却现世一切悲喜。

    清瘦身形,倩步摇曳如灯影;憔悴面庞,风雨轻急梧桐伤。女子宛如梦中走出,怀抱琵琶,在婢女的陪护下向他款款而来。

    恍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油然而生。他渴望走近她,但将要跨出一步时猛然想起他卑微的身份,冰冷的风哗然冲破他破烂的衣衫,凉透他的心口。

    “孩子,过来!”女子身边的婢女唤道。

    孩子猛地一个激灵,忙跑上前去,在女子面前五步处站住,像虔诚的信徒期待又敬畏。

    女子微微笑意,上前至一步之遥,微微弯下腰,朱唇轻启,轻柔的关怀似暖窗格外细雨绵绵:“孩子,你多大了?”

    “十,十一。”孩子梦呓般回道。

    “十一……”女子目光暗了些、低了些,在孩子眼中却仿佛天空暗了下来。

    身旁婢女默默看着她,眸中不尽同情。

    “草芽,七年前那个孩子也是十一岁吧?”女子幽幽问道。

    她口中温热的气息随风吹拂至他的面庞,如柔若无物的丝缕长发抚着她怀中琵琶。

    那被唤作“草芽”的婢女停顿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回答,终还是答道:“正是。”

    女子想叹息,却也知叹息无意义,接着问道:“你的家人呢?”

    “我……”孩子本已消沉的心被她一语唤醒,他双眼含泪,向面前的陌生女子敞开了一切,“我没有家人。本来有几个大哥大姐照顾我,现在他们都被杀死了。”

第九十二章 琵琶

    女子蹙眉,同情而惋惜,还要追问时,身旁草芽问道:“你的那几个大哥大姐是不是被正道所杀?”

    女子望向草芽。

    草芽解释道:“冯姑娘,前些日子这里有千羽林的人来过,据说一个千羽林女弟子因为养的狗被杀了而大发雷霆,动手杀了杀狗仇人。就在三天前,正道的人来过这里善后。”

    “善后?”冯姑娘蹙眉更紧。

    草芽不敢妄言,又问道:“是不是他们把你的几个大哥杀了?”

    “不是不是。”孩子摇头道,“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土匪,他用一柄很锋利的剑杀死了他们。”

    草芽和冯姑娘相视无言,却仿佛都懂了一般。冯姑娘还好,草芽却明显地表现出不屑的冷笑。

    正道虚伪,竟至于此!

    冯姑娘将琵琶交给草芽,自己取下腰间香囊,递给孩子,待孩子接下后又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着孩子面上污尘:“孩子,你把这香囊卖了换些钱,应可支持两月衣食,尽快找个好心人家去学艺谋生吧。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孩子不胜感激,落下泪来,蒙灰的脸庞上刷出两道污浊的泪痕。

    冯姑娘抱起琵琶,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冯——冯姐姐!”不知哪来的勇气,孩子竭力喊道,声泪俱下,“我想跟你走!”

    冯姑娘清瘦的身影猛地一顿,她没有转身,恍然梦中,不知兀自喃喃还是问话草芽:“那孩子当年是叫我‘冯姑娘’的,对吗?”

    草芽眼神慌乱,忍不住四下瞄了一眼,声音中微微颤抖:“冯姑娘……”

    冯姑娘回眸悲戚,语如珠泪:“孩子,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说你从未见过;如果有人让你为我做些事情,你要相信他一定是坏人。”

    孩子知不会再见她,泪水如腥风血雨一样模糊了双眼,他只有哽咽:“冯姐姐,保重。”

    他目送她上了轿子、远去,琵琶悠扬,从轿子中传来,珠玉落盘。

    直到琵琶之音渐没,孩子痴然片刻,低头,意外发现不知何时冯姑娘的手帕落在了他手中。他打开揉起的手帕,其上绣有一株花,血色鲜艳,绿叶相衬。

    就像他的大哥大姐们被杀时绽开的血花。

    夜半。

    千羽林东林。

    林涟漪紧闭着门窗,在冷清里辗转了许久才睡深。

    俄顷,轻悄的脚步声临近,来人行至窗外停下。

    林涟漪闻得声响,猜到来人,对他敢来颇为惊讶,心想莫非出了什么意外,忙起身下床,开窗而相视。

    借着月光,林涟漪见无垠双眸寒厉,如冷川藏冰,令林涟漪陡然一惊。

    去过五桥村了?已经杀了他们?不是才面壁吗?

    林涟漪略有不安,踌躇片刻,轻轻问道:“你去过五桥村了?”

    无垠没有马上回答。

    林涟漪这才发现他的目光寒厉中还显得有些呆滞,背着月光看得不真切。

    无垠眸中寒厉之意渐渐褪散,温情缓缓抹上瞳色,其中透着些微无助。

    “你放心。”无垠强笑,“云师叔说我在西林闷久了也不好,不仅撤回了对我的惩罚,还命我随胡师兄先去五桥村查一查而后有无鬼双城的动静。所以我……”

    林涟漪凝视着他片刻,他被她的凝视逼得藏起了所有无助茫然,眼神越发坚定。

    林涟漪越觉愧疚,不知当言何事,小声道:“这里离我林姨太近了,你还是快走吧。”

    无垠嘴角一动,却没有离开。

    林涟漪忙补道:“还有五年,我们说好……”

    “有茶水吗?”无垠打断她的话,“冷的最好。”

    “有……”林涟漪才吐半字,无垠已经翻进窗户。

    外视无人,林涟漪轻轻关上窗,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林涟漪跟上去为他倒了茶,秋日夜半的茶水当然是冷的,捧杯时感到满手凉意,她将茶递给身边的无垠。

    无垠猛地灌下茶水,冷流入喉,若有刺痛。他放下杯子,缓缓呼吸一口气,却似乎没什么效果。

    今早在五桥村,他扮作土匪,连杀四人。有过迟疑,但是下手很快,血花在他们身上绽开的时候,他觉得他已与他那疯子师父无异,或者只是被激发了残暴的畜生本性,被打回原形了?

    抚虚大师不愧为大师,青穹剑真是锋利至极。

    记得刚被渚沙赠予青穹剑之时,他不明正邪,未脱兽性。当双手接过青穹剑时,剑上冰凉而神秘的温度侵袭到全身,他瞳孔收缩,仿佛被青穹剑上映出的阳光刺痛,但还是强瞪着双眼,炽烈的眼神能把这至尊之剑烧穿两个大洞。

    就像一个饱受折磨的奴隶长久地渴望获得一把好的兵刃,可以把主宰他一切的主人砍成肉末,突然有一天真的有这么一把好的兵刃出现在手上,而且是千万人倾尽所有追求的神兵。

    当日就在渚沙的眼皮底下,他浑身激动地颤抖,忍不住想当场找个人试试剑刃。

    然后呢?

    然后拿着这柄神兵,去砍了当初奴役他的人!

    斜劈,从肩膀上开始,把人劈成两半;或者竖劈,从头顶开始,分毫不差地把人劈成两半。哦,忘了这是剑不是刀,还可以一剑穿心……

    他站在渚沙和云随烟满怀期望的视线中,疯狂地幻想有朝一日杀死那些人的快感。

    当日初获青穹剑时青穹上冷酷的温度只能助长他的无情,正如今日喝下的冷水于浇灭他的嗜杀之欲不过杯水车薪。

    可惜渚沙眼中只有一名未来可能打败凌飞雪的天才,他把无垠的激动以为是感激,以为是所有志于修炼的初学者首获法宝时的兴奋。

    此番外出,他终于有机会一试青穹之锋芒,一式毙命,果然够快。

    可当他杀得只剩下一个孩子时,他收手了,硬生生收住了杀戮之欲。

    他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参与杀害淑儿,但是他希望没有。望着那孩子无辜无助的表情,他越发觉得他必然无辜,自欺再三,终究还是放过。

    回途中,杀红了眼的他凭记忆找到当初他被当做畜生而奴役的地方,欲实现当年初获青穹时的幻想。

    杀几个不是杀呢?

    可是啊,可是啊,那几个人居然没等他来复仇就死了。

    嘿嘿,死得真早。

    逼近黄昏,无垠仰头望天,悲凉如末路英雄。

    天空不会理睬谁的质问。永恒者永远不会理解无常,哪管人间无奈、爱恨轮回!

    他长笑而归。

    林涟漪见无垠似陷入沉思,便轻轻取过茶杯,又满一杯,递给无垠。

    无垠尚沉浸在黄昏时疯癫的自我嘲笑中,听见再次送到面前的茶水轻微晃动声,凝视晃动的茶水片刻,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林涟漪,黑暗中看不见她关切的神色,却仿佛从她温柔的目光中获得了安慰。

第九十三章 血花

    “绿水,一杯就够了。”无垠被她可爱的举动逗笑了。

    林涟漪也觉得好笑,可惜黑暗中看不见无垠的笑容,她猜想着面前无垠无奈的笑容,方才的苦涩愧疚被冲淡了许多,她忍住笑轻声喝道:“喝不喝!”

    无垠举杯,一饮而尽。

    冰凉透骨。

    冷得浑身打颤。

    无垠伸手将杯子递还给林涟漪,林涟漪心里隐约疑问,为何要特意递给她?但迟疑一瞬,还是伸手去接。

    食指尖触及他用力紧握茶杯的右手,她察觉到他手上滚烫的温度,甚于北幽山那一夜相拥时的。黑暗中仿佛潜藏的情愫,在两人目光相互试探中突然迸发。

    林涟漪手指不禁一颤,欲取杯脱逃,无垠左手突然拢住她右手,滚水的温度放肆地蔓延过来。

    空白。

    剧烈的心跳。

    天空在看着她。

    黑夜在看着她。

    可是她只能看见他。

    青春的脸颊上沁出绯红云色。

    林涟漪慌乱之中,竟不得言语,亦不敢言语。

    “砰!”空空如也的茶杯稳落桌上,炸响一片黑暗的空气,随后只以常人不可见的幅度轻微弹动几下,从剧烈的跳动到寂静。

    没有一滴余茶溅出。

    无垠怀抱着她,眼前却是血花绽放、姹紫嫣红的凄惨景象,五桥村悲惨的呼号透过空间和时间穿透他双耳。他仿佛被周围无所不在的黑暗刺伤,唯一可做的是紧紧抱着她,从温暖之间汲取安慰。

    温热的气息透过她贝齿微颤,似灼浪扑面。

    他感受到她面颊熟透的温度,不禁惋惜向来只在黑暗里见到她,竟从未好好端详过她的容颜。

    拼凑起往日相见的记忆,无垠松开双臂,顺着她面庞的轮廓,从光滑的额头,到纤长的睫毛,随后如推敲一片玉石的前世今生般抚摸尽她檀腮的香润白皙。

    她忽觉苦涩,泪水潆洄,不经意间淌落脸颊。杏眸一对,水浸中显得湿润动人,极是惹人怜爱。

    可惜这里没有相衬的月光,只有密闭的黑暗、长久的封印。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第一个被杀的人临死前是这么喊的。

    他才不是什么大侠!一剑斜劈,干脆利落。

    “大侠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知错就能被饶,这世道这么好混吗?一剑穿心。

    “大王饶命!小的给你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你也配?拦腰折断,如树干为风摧。

    他双手抚过耳根,触及她藏香墨发。脸上的泪痕被他面庞触及,同时一滴泪水滴在发间,被他双手发现,他下意识地心中一痛。嘴角抽搐时,他双手轻柔地抹去林涟漪的泪痕。

    他想起最后一个被杀的人,那人从一开始就在逃命,最终被青穹剑从背后穿心,一朵血花从他胸前绽放,当时因为恍惚没来得及冲到前面去看那朵美丽的血花,无垠只觉遗憾。

    林涟漪咬住双唇,拼命止住抽泣;无垠犹豫片刻,疯狂中还是选择继续。

    林涟漪闭目,陷入失忆。

    谁也没有问对不对,也不在乎对不对。

    杀欲酿成的是什么?

    忽然一道白芒,如霹雳裂空,房间里的黑暗无处遁形,慌乱的呼吸同整片空气一起错乱。

    二人立即各自后退一步,白芒熄灭时可以看到墨泊飞出,悬空在他掌上。此时再没有干扰他思绪的朵朵血花。

    林涟漪两颊绯红,紧随他各自后退,第一反应却是整理衣衫,在方才暧昧的余温中竭力恢复。

    二人警视周围,却不见来人。

    仔细回想了好半天,才惊觉是林涟漪袖中夜魄。想是夜魄以为它的主人受到了威胁,神情恍惚不能自拔,才以此提醒。

    白芒褪去后,黑暗又笼了上来,但方才的气氛却不再重现。

    无垠收回墨泊,林涟漪动了动衣袖,二人顶着羞愧的面色,相视无言。

    良久,无垠低声道:“对不起。”

    转身,开窗,翻出,关窗,不见。

    林涟漪目送他的离去,茫然无措,怅然若失。

    面朝窗口,发呆良久。

    直到冷意袭身,远不复方才温存,才简单梳理了一下被泪水沾湿的长发。林涟漪浑身一颤,自嘲一声,准备睡去。

    谁知此时夜魄又亮起白芒,林涟漪直觉意识到,似乎另有蹊跷。她令白芒微闪,背靠墙壁,环顾四周。

    正在桌边,一缕轻烟缓缓凝成人影,光芒流转,红衣亮眼,妖媚的身体如出浴的美人。

    血玉钗子珊珠舞,轻漾瞳子古墨收。

    红绸!

    林涟漪浑身一震,疑问变成凝重。

    朱砂早已交由林恬保管,红绸应当断不能出现在这里的。而今红绸竟能脱离朱砂,凝成人影,恐怕她早在五桥村时就已脱离封印,蓄谋久矣。

    林涟漪想不到她能这么快突破封印,甚为震惊。但当下顾不得红绸究竟以什么异术冲破凌飞雪的封印,如何控制她才是最重要的。

    待凝成完整的人影,她仿佛初破牢笼的罪人一样扭了扭腰肢,那凌飞雪的三倾容颜上勾起一抹诡秘的笑意。

    红绸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夜魄白芒中林涟漪对她警惕万分的神色,做出一副善意相劝的模样,挑眉道:“小妹妹,你不要总是用这种凶巴巴的眼神望着别人,要是让你家情郎见了,他说不定可就不喜欢你了。”

    林涟漪意识到方才一切暧昧尽被这蛇妖见着了,也不知红绸已偷窥了她多久,一时气血攻心,远胜于羞涩害臊。

    强压下无用的愤怒,林涟漪冷冷道:“你既已出来,竟不逃离,不怕东林的一众弟子和掌印人林恬吗?”

    红绸梳理着她柔顺长发,微侧的脸颊透着红润,红光曳曳中她低头弄发的模样恍如元宵灯影下心中暗有所属的未出阁少女,虚凝的身影似即将被吹散般梦幻。

    她不看林涟漪,喃喃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林涟漪承认她的真情实感:“可是,自从离开暮雪千山,我去哪儿不是流浪呢?在这里起码有个同样无处可依的你,我俩同病相怜,我真舍不得把你落在这封印里三年。”

    “天下无依无靠的人多了去了,你定是另有所图。说,你究竟有何目的!”林涟漪逼问道。

    红绸被她的质问逼得无奈,停下梳理长发,目光移到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得道:“不错,十五杀人,日后必有所成。”

    林涟漪被她打量得极不舒服,正欲再问时,红绸却道:“小妹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第九十四章 雪花

    林涟漪惊讶,红绸耗费这么大力气,放弃这么好的逃脱机会,竟只是为了给她讲一个故事。她随即冷蔑一声:“你既不说出原因,我便……”

    “对了,在我讲故事之前,我要告诉你,房间之内已经被我布置了结界,这里一切都不能被外界所见所闻。”红绸打断她的话。

    “你……”林涟漪惊怒,却并不觉得在夜魄的帮助下,修炼七年的她不能胜过恢复不久的红绸虚影。只是一旦红绸被东林人发现,多半她三倾门的传承也会被发现了。

    “小妹妹,我只想先给你讲个故事。你何必这么怕我?”红绸叹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半点想伤害你的意思啊。”

    林涟漪不为所动。夜魄的光芒仍旧警惕地冲着她。

    红绸语气转向严肃,微笑失了妩媚,却有种悠远回忆的味道:“小妹妹,这故事我非讲不可,我相信你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林涟漪猜想她是不是在拖延时间,但设下结界需要耗费很多灵力,这么做还不如直接逃走。她犹豫片刻,终于道:“也许你能打败我,我却并不怕你。你说吧,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故事。”

    红绸不禁微微一笑,这笑容却与林涟漪曾经所见的大不一样,似长辈见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晚辈,没有轻蔑,没有不屑,只是遍阅风霜的对初出茅庐的表以俯视。

    林涟漪隐隐有预感,这蛇妖即将揭开一些遗忘在时间背后的秘密,从一个混迹人间的流浪者的视角,像蛇吐信般,把真相猛然戳穿,随后收回,似从未发生。

    红绸翘起的右腿架上左腿,以常人难以做到的姿势缠绕在左腿上,右脚尖在左脚踝处向前轻轻一钩,如隐匿在树后的毒蛇露出脑袋。

    “我蛇妖族,已经在暮雪千山生存了不知多少年。”红绸双手放在膝上,幽幽道来,“蛇妖族的历史是从来到暮雪千山的那一天开始的。我们故意忘记了原来的时间,忘记了曾经在妖界中的一切,只记得我们来到了人间,我们从此都要在人间生生不息……”

    红绸依稀记得千年前那个家。

    那里叫暮雪千山。

    对几乎不会离开那里的蛇妖族来说,雪山就是永恒。

    连绵的白雪,清新的山风,以及没有源初的历史。

    初来乍到的蛇妖族含蓄地向人族展示了自己的存在,如昙花一现,随后羞怯地常年躲藏在冰封的山峦间,不再现世。

    蛇妖族在这里扎根繁衍,生老病死,祖孙相传。这个古老的妖族伴着常年飘飞的雪花唱起歌谣。

    极寒的冰雪于他们,像诗一样动人。古卷记载,最初迁移到这里的祖先,深夜梦回,也只有冰雪,没有妖界。

    红绸从未见过雪山以外的世界,不知人的繁华,更不知源初的妖界。

    她从前,也不叫“红绸”。

    她眼中所见,尽是白色,白得像神一样干净。寂雪宫、祭雪殿内外寒冰凝墙,脚下寒冰为地,大街小巷,尽为寒冰。蛇妖一族,若为人形,亦尽服一身素白。

    永恒的雪花轻若无物,入手即化,却以柔克刚,占满了暮雪千山的每一个角落。

    红绸觉得,主宰暮雪千山的不是他们蛇妖族,而是雪花。

    白茫茫的世界,让她的心底也是白茫茫的。

    她通黑的蛇身缠绕在树枝上,从稀疏的浅绿树叶下伸出三寸蛇身,一对过于明亮的眸子望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发呆。时不时吐出信子,有时不巧撞上飘落的雪花,冰冷的雪花便送了命,渐渐融化成水滴。她任由雪花在舌尖融化,或坠落,或送入口中。

    暮雪千山的雪总是清清淡淡的,可是那条比她早孵化了半刻的白蛇,吟暮,总说仔细品尝,舌尖就会升起一种甜味。

    “乘曦,祭雪殿中新种了几棵从前没见过的树,我们去看看吧!”

    乘曦一听便知是吟暮。

    一条浑白的蛇,望见了树干上的红绸,不,当时她还是乘曦。

    吟暮贴着光滑的冰面蜿蜒而来,口中却是人族语言,且温柔动听,吐字清晰,无半点妖界语气。她扭进树下的雪堆里,浑白的身体和雪堆俨然成了一体。

    乘曦不想理她,用信子抢了两片雪花,一口吞进腹中,仍旧凝望着眼前雪景。

    吟暮从雪堆里破出来,轻松攀上树干,接近了乘曦。

    乘曦终于傲慢回应:“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树干树叶和花果吗?”

    “说得也是。”吟暮失望离去,离开树枝时,忽然提醒道:“乘曦,下个月殿主……”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喝,从门口传来。

    吟暮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了一般惊慌不已,身上亮起白芒,似要做什么法术。谁知竟因太过惊慌,平衡不稳,掉落地面,所幸在空中便施法完成,化作一名白衣女子,顺利着地。

    而树枝上的乘曦轻蔑地瞥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蛇身更紧地缠住了树枝,仍旧看她的雪花。

    门外踏入一名广袖女子,和其他同族一样,万年不变的白衣飘然欲仙,神情大为不悦。

    她眸中喷着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盯了眼地上已经化成人形的白蛇,目光如针一般扎了下她,又抬头看向树枝上的黑蛇,登时怒火更烧:“你找死吗!给我爬下来恢复人形!”

    乘曦冷笑,望向她,质问道:“‘恢复’?敢问寂雪宫宫主,我蛇妖族是人是妖啊?既是妖族,何来‘恢复’之名?”

    宫主不再言语,干脆挥出一道白芒,欲将乘曦鞭打下来。乘曦一惊,蛇身松开树枝,欲逃脱却躲闪不及,被狠狠打落地面。待她落地,宫主还未解气,又鞭了十来下,一下比一下狠。

    乘曦惨叫不已。

    吟暮心有不忍,忙求情道:“宫主,若乘曦重伤,恐怕一月后不能受殿主教诲了!”

    “我自有分寸!”宫主话语似断冰切雪。

    白芒已将乘曦鞭笞得扭曲垂死,浑黑的身体中流出红色的血,冰冷的空气中渐渐凝固,扭曲中流动的或半凝固的血液黏在冰雪之上,在冰地和蛇身间拉出一道道丝,白芒照耀里显得格外艳丽,如珍宝一般。

    在这暮雪千山纯白的世界之中,只有树木、非白色的蛇和血液才是亮眼夺目的。

    但凡树木,树干树枝难看,树叶浅绿得有些苍白;但凡非白色的蛇,不知为什么,数量越来越少,也是很难见到了——乘曦是那少见的非白色蛇中的一条;唯有血液,过了这么久,仍旧鲜红艳丽。

第九十五章 梨花

    宫主终于收了手,白芒飞回她袖中。

    一片浅绿而枯朽的树叶飘落,飞舞间沾上了一些雪花,最终斜栖在雪堆上,随着零落的雪花越积越多,它一点点被埋没。

    以吟暮所见,乘曦已半死不活,只怕不能在短短一月间恢复。谁料宫主不肯就此放过,严厉喝道:“乘曦!化为人形!”

    吟暮只觉冷然,身上抖了抖。

    乘曦痛苦地扭动蛇身,决定暂且屈服,身上泛起红芒,然而马上又如微波回荡了几下便消失了。

    吟暮咬紧了牙关。

    宫主等待片刻,袖间又起白芒。

    乘曦拼尽全力,蛇身又亮起红芒。屏气凝神,疾运灵力,法将成。伴随一声嘶哑的痛呼,她堪堪凝成人形,一名红衣女子,带着凝结的伤口,粘着凝固的渐渐发黑的鲜血,甚至脸颊上也有了伤口。

    她已无力气起身,伏在冰面上大口喘气,冰面上瞬蒙一片淡得几乎不可见的红色。

    “啪!”

    一袋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抛在乘曦头上,如方才鞭笞的狠劲,令她又痛呼一声。

    袋子掉落在地。

    乘曦恍惚间听见宫主的脚步远去。

    乘曦痛得泪眼模糊,强睁着双眼匆匆瞥了眼那袋子,心一沉,暗暗咒骂起宫主。

    受那镇宫之宝“寂雪”二十下鞭笞,重伤如此,宫主还要抛出这令蛇妖快速恢复元气的丹药,意思已经很明显,这是逼她在一个月内强行恢复大半,然后拖着新好的身体去接受祭雪殿殿主的教诲。

    吟暮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扶她起来。

    乘曦这次没有像从前被教训过后那样倔强,而是撑着惨白的脸,在吟暮的帮扶下回到房间。

    “乘曦,你何必这样顶撞宫主?她养育我们至今,按照人间的规矩,当为我们称一声‘娘亲’。”

    “哼!我蛇妖族哪来的人族伦理!所有蛇卵自产下便置于祭雪殿祭鼎中,唯有殿主挑选出的有天资的蛇卵可由族妖孵化养育,天资极佳的由宫主培养,剩下的全都祭祀了这暮雪千山。那蛇妖仗着辈分大修炼久,自诩高我一等,算什么东西!假以时日,我必败她!”

    “乘曦,你知道为什么殿主把教诲的时间提前了吗?”

    “怎么?”

    “因为殿主知道你有这些不好的想法。”吟暮轻轻叹道。

    乘曦蹙眉。

    祭雪殿。

    在建造之初,祖先们开山拓土,将山头夷平,冰雪成墙,其中冰封着自极深冰渊里采取的黑色玉石,整个祭雪殿外是冰雪耀眼,内部则是黑暗如夜。

    第一代殿主说:“我们在黑暗里看见阳光下看不见的自然——所有存在于阳光下和黑暗中的。”

    有些族妖懂了,有些没有。

    乘曦、吟暮和另外四蛇妖,在宫主的吩咐下,来到殿外等候祭雪殿殿主的教诲。

    殿外果真种了些从没见过的树。

    树干很短,和树枝一样是平常的颜色,浅绿的树叶和暮雪千山其他的树也是一样,但一树繁花极是好看,远望以为是几团雪簇拥在树枝上,近看才知是繁花。浅绿的树叶反而衬得繁花隐隐笼着幕浅黄色的光辉。

    吟暮欣喜地冲上去,轻嗅花香,喜道:“清淡的味道,像雪一样!”

    她注视着方才被嗅的花朵,五瓣微卷,纯白无瑕,却没有几步之外看到时的黄色光辉,一束并不紧致的花蕊中,晶莹剔透的白丝上点着红色如美人痣。此时几片雪花飘落在花朵上,花瓣受了雪花一打,轻微下沉了些,花蕊中有一丝被打歪又恢复亭亭玉立之态。

    出于蛇的习惯,她将这朵花摘下,含入口中,温柔咀嚼,不久口中尽是浅淡的花香,混着雪花的甘甜,引诱她梨涡浅笑、眸中涟漪轻漾。

    乘曦不解地见她品尝花味,冷哼一声,道:“不过几树花,你也就这点出息!”

    吟暮听惯了乘曦讽刺的话,回眸一笑,也不生气。

    谁知另外三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天才,两女一男,见吟暮如此享受这花的味道,皆甚是好奇,纷纷拈花入口。

    唯有乘曦和另一名看上去初来乍到很是紧张的男蛇妖没有被繁花吸引。

    乘曦瞥了眼那紧张的男蛇妖,轻蔑一笑,不屑与之为伍。

    场中六人,唯有乘曦一袭红衣,傲然孤立。

    “你和这梨花很像。”殿口飘来丝丝缕缕的声音,似要被寒风吹断般虚弱。

    众人回头,见殿主白衣如冰,容颜未老而白发如雪。她淡眉含笑,嘴唇微微发白,目光落在吟暮身上。

    她这话说的是吟暮了。

    殿主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捉摸不透,乘曦这样想着。

    相比于寂雪宫的宫主,乘曦对祭雪殿的殿主尊敬许多。毕竟殿主是一族之长,毕竟殿主没有把她当器物来看,毕竟殿主没有强迫她夜以继日地修炼,甚至日日维持人形。

    “梨花?这原来是叫‘梨花’吗?”吟暮受殿主一夸,脸色微红,乖巧问道。

    殿主走上前,道:“人族的树木,我前些月去往人族之地,恰巧见了这花,本想移栽到我暮雪千山,却怕这花受不住这里的寒冷,只好逗留了数月,央某位高人培养出经受得了严寒的梨花,才带回到这里。”

    殿主言罢,恰至花前,也如方才几个天才一样,拈花入口,笑道:“和这千山之上的雪花一样甘甜。”

    殿主慢慢咀嚼完一朵梨花,其享受之神情唯有吟暮可以理解,其余几个天才竟仿佛失了味觉一般甚觉讶异。不说一开始就瞧不上梨花的乘曦,便是那三个和吟暮一起品尝了梨花的天才,都对梨花的味道很失望。

    殿主见他们并无同感,眼中刹那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微笑道:“蛇妖族没有人族那么多规矩,我既叫你们来了,你们便随意些,跟我进殿吧。”

    蛇妖们被强迫维持人形已经很难受了,自然不会喜欢人族那一套虚礼,当下随着殿主进入祭雪殿。

    乘曦落在最后,站在祭雪殿门口,犹豫了一下,一步跨入门槛。

    殿门悄无声息地闭合,如生灵认命地瞑目终结。

    黑暗。

    他们仿佛跌进了墨池里,浑身沾满了黑糊糊的墨汁,黏着着很难受。

    若是人族,在这纯黑的世界里必然不辨东西,胡跌乱撞,但对蛇妖族来说,天生灵敏的嗅觉和感知温度的能力使他们可以轻易地辨别冰冷的台阶、门墙和温热的生命。

    乘曦用她天生的能力,在脑海中勾勒出祭雪殿内部结构、其他蛇妖的轮廓和他们的一举一动,就连他们面部一个表情,她都能略有感知。

    大殿中央,摆放着二丈方圆、三丈高的祭鼎,就在三日前,上一批蛇卵在这里历经了生死考验,不巧得很,这批较以往少得可怜的蛇卵中,没有一颗达到孵化的资格,全被祭了这片生养蛇妖族的暮雪千山。

    真可怜。

    乘曦对那些被祭了暮雪千山的蛇卵并无半点同情,看了眼亡魂还在其上飘荡的祭鼎,便跟随殿主往深处走去。

    没有强大的资质,即没有活下去的能力,还是不要孵化下来受罪了。

第九十六章 泪花

    乘曦向前走了几步,却见那方才在殿外不敢尝试梨花味的胆怯蛇妖回头看了眼祭鼎,乘曦感知到他面部表情,是同情,还有惶恐!

    “名列寂雪宫天才之榜竟然惶恐!”乘曦暗地里又是冷笑。

    一路上没有什么小气的通道,尽是宽敞的大道。时而有上下台阶和转角处,转角处冰面上和台阶上均雕刻着些粗糙的花纹,似是怕谁摔倒似的。

    乘曦对先辈刻意雕刻了这种花纹觉得好笑。

    走了好一会儿,乘曦已有些不耐烦,庆幸地听殿主在前方说道:“快到了。”

    又一处转角。

    转过之后,豁然开朗。

    一片壁画,陡然惊现。

    这面墙,不是冰做的。

    画意苍莽,每一笔色彩都嵌入墙壁。仿佛人族炮烙之刑,火焰色的印记用力摁在胸口,在受刑人撕心裂肺的哭嚎求饶中,死死地摁进皮肤。受刑人被紧紧绑缚的身体疯狂而无用地挣扎,直至脱力,瞪着双眼涌泉似的喷泪,张着嘴巴冒出点生人的热气。此时滚烫的印记已经穿破焦糊的肉体,摁进了骨骼,将其扭曲。

    乘曦眼中,这画的每一笔就应该是这样刻进墙壁的。

    画上只有一个人的背影,应该说,是人首蛇身的蛇妖的背影,在暮雪千山某处山脚,迎着暮雪千山漫天的雪花,虔诚低头,似是要叩拜。

    她,乘曦觉得,她是女蛇妖。她必是最初迁移到暮雪千山的那一代蛇妖吧,背离妖界,远离人间,向着未来养育她后代的山和雪奉上全部生命和信仰。

    却偏偏是这样占满一墙的苍莽古画,竟有令人泪满衣襟的细节!

    乘曦想咬住嘴唇以抑制眼泪,但又想到在场蛇妖都能清楚感知到她的动作,这样做反而让他们见笑,只好任由眼泪滑落脸颊。

    不对!

    乘曦猛然间发现了什么,浑身一震。

    从进入祭雪殿到现在,她用以感知外界的都是蛇妖族独有的感知能力,眼前这画自然也是如此被她感知的。她再一细细感知,发现这果然是只对蛇妖族画的,非蛇妖族天赋绝不能感知。

    画中的每一笔,都是为蛇妖族的后代所画,似乎禁锢墙上,已等了他们千万年。

    几滴腥咸的、温热的水滴,先先后后,从无中生出,一滴连着一滴,总共有十四道逐渐冰冷的水痕,几滴冰冷的水滴沾上衣襟,没来得及凝固成冰的迅速扩散成几小片湿迹,随即连着衣襟一起凝固坚硬,已经凝固成冰的掉落衣襟,黑暗中有轻微的冰珠蹭过衣衫之声和清脆的冰珠落地之声。

    画前七蛇妖轻易地感知到自己和他者的眼泪。

    对自己的眼泪,殿主亦没有丝毫掩饰。

    “吟暮,你说,你看懂了什么?”殿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吟暮……不懂。”吟暮潸然。

    乘曦知道,能落泪说明并非毫无感触,只是仅仅略知皮毛,不敢多说——她乘曦也是如此。

    “扶缘,你呢?”

    吟暮身旁,静默沉思的男蛇妖干脆利落地回道:“不知。”

    “刺茫,你呢?”

    扶缘身旁,高挑身形的女蛇妖迟疑片刻,还是道:“刺茫不知。”

    “斜纤,你呢?”

    扶缘身旁,轻咬着嘴唇的女蛇妖微微摇头:“斜纤不知。”

    “剪歌,你呢?”

    “剪歌愚钝,不懂。”斜纤身旁,那惹乘曦不屑的男蛇妖,生怕殿主追问似的,忙回道。

    “乘曦,你呢?”

    剪歌身旁,站在离殿主最远处的乘曦道:“乘曦不知。”

    殿主蛇身在冰面上蜿蜒,至六蛇妖面前,目光停留在画中蛇妖身上,幽幽道来:“这是我们的先祖。当年妖界出了些事,是她破开人界和妖界的界线,带领我们来到人间的。真正属于蛇妖族的历史,是从暮雪千山开始的。”

    殿主低下头,朝壁画中的先祖,以及先祖面前的茫茫白雪,虔诚感激。

    不知谁带的头,乘曦等蛇妖纷纷回归蛇形,向那壁画低头。

    “我们本意与人族共享一个人间,可人族不许。所有人族聚居处,修真法术盛行,人皆以我族为害,欲赶尽杀绝。其中尤以正道人士为强,天赋过人犹愚昧不堪,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十虹涧、百琐庄、千羽林欺我太甚,整日传扬:‘非我族类,必不可信。’我族曾求助于邪道,无奈其亦难为我族依傍。

    “半年有余,我族死伤殆尽,不得已流亡四海。

    “东方汪洋,无所栖息,故我族流亡。

    “西方大漠,人习秘法,倨傲一方,故我族流亡。

    “南方密林,另有秘法,故我族流亡。

    “唯有北部这迢迢千山,永恒的极寒,冰雪常驻,严酷异常,人族万万不能生存,才有我蛇妖族立足之地。”

    殿主深深呼吸,转身,注视着这六个被挑选出来的天才,寄予厚望的目光让乘曦等族妖心生胆怯却又意欲一往无前。

    殿主吐出一口气,黑暗里暗藏的纯白蛇面前氤氲雾起:“如果你们去过人族聚居地,在他们冰冷的冬季,你们都会清楚,天生所限,蛇根本承受不了严寒。”

    “而我们,为了生存,为了在人族不能存之地存在,我蛇妖族突破天生,强迫自己适应了严寒。”

    “在适应严寒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又死了大半。剩下极少数能够适应严寒的族妖,苟延残喘,来到暮雪千山,成为冰雪中的种族。为了尽快壮大,第一代暮雪千山的蛇妖族放弃情感,择强而配,是以第二代、第三代,代益强大。”

    乘曦震然。

    择强而配,应该也包括了同代,两代,甚至三代、四代之间的乱伦。不过蛇妖族并非人族,此种关系不是不能接受。再说蛇卵一旦产下便置于祭鼎之中,谁也不知晓其生父生母,族妖中也没有婚配前还验查血缘关系的习惯,发生这种事也是正常。

    但要是放弃情感,却很难做到了。照殿主的意思,弱者爱而不得,强者得众多配偶,七情六欲屈就于生存之欲……

    蛇族不愧是冷血的生灵!

    “适者生存,自然之理啊!是以惧严寒者不得生。祭雪殿尚未完工时,已经有了祭鼎,祭鼎之用,在于筛选出惧怕严寒的蛇胎,他们不配活着,选出之后便尽数祭了这千山暮雪。”

    “孩子们,我蛇妖族流落人间,千辛万苦才保下血脉,占着这极北苦寒之地,人间的角落,繁衍生息。今日告诉你们这些,就是为要求你们守护蛇妖族,禁止族妖踏出暮雪千山。”

    “为什么!”乘曦愤愤不平,“人族不欲与我为伍,我便灭了他,独占整个人间!”

    殿主与之对视,乘曦感觉到彼此的目光都在升温。

    停顿一会儿,殿主道:“最初退守暮雪千山,就是因人族太强,我族无力抵抗。你可能会认为,我族延续至今,应当与人族有一战之力。曾经有族妖和你一样想。”

第九十七章 冰花

    “每隔几百年,就会有几个好奇的孩子,他们跨过亘寒大地的边界,那条泣离江,进入人族的聚居地。结果呢?有些族妖暴露身份,被人族杀死,有些隐藏得很好,好到连当时的殿主离开暮雪千山四处寻找,也再找不到他们了。本以为他们也死了,直到后来一位隐士高人亲自拜访我暮雪千山,递上失踪的族妖临终时留下的信笺,殿主才知他们迷恋人族的缤纷多彩,不愿回暮雪千山承受苦寒。”

    “知情者中,越来越多的族妖产生嫉妒,觉得命运不公。他们猜想,蛇妖族强大如斯,当有一战之力。”

    “战争开始了。”

    “却也很快结束了。”

    “人族胜了,轻而易举。”

    “而我们,败得一塌糊涂。”

    “一切从头开始。所幸人族依然厌恶暮雪千山的冰冷空气,所幸我们仍旧适应严寒,人间还有一个角落容得下我们。”

    “这种战争发生了两次。”

    “结果都一样。”

    “人族,仍旧‘宽宏大量’地把他们不要的地盘施舍与我们。”

    “不必再试,也不敢再试。也许下一次失败就会招致灭绝。”

    殿主目光慢慢冷了下来,是绝望地冷却。

    乘曦亦绝望。

    自出生到看见壁画之前,她见过蛇妖族轻易打倒不服从蛇妖族统治的小族群,见过依附于蛇妖族的小族群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地等候在祭雪殿外乞求长久的庇护;而她自己,身为被殿主从祭鼎中挑出来的天才,可以在暮雪千山横行霸道,在寂雪宫中除了宫主谁都不用怕。

    她以为,人间之中,蛇妖族为最强大。

    原来,不过是井底之蛙。

    不过是霸于井底不知天地之阔。

    乘曦本瞧不起蛇妖族中强迫性的要族妖维持人形的规定,此刻突然想起宫主所言:“不是因为人族是人间的主宰,所以他们的四肢五脏是最契合人间之道的,事实上因果相反,适者为王,故我要求你们模仿他们。”

    所以,你的狂傲和轻视从哪里来的呢?

    乘曦自问。

    殿主见乘曦已有懂得,继续道:“乘曦,你这样想让我很害怕。有一个妖这样想,其他的就会跟风,积少成多,又会发生战争。而若有第三次战争,我们还会有重来的机会吗?”

    她停顿,又补道:“一个简单的想法,会害死整个种族的。”

    “……是。”乘曦绝望,不断流出的眼泪在纯黑的蛇面上划出两道冰迹,冰迹垂直冲过宽大的蛇口,似左右两针将蛇口缝合,乘曦用力张开嘴说出一个“是”字,冰迹拦腰崩裂,发出清脆的声响,轻微但在沉寂的黑暗里显得响亮。泪水顺着冰迹在蛇面下方形成的两根细长冰锥随着她蛇口发声而动,像两根倒长的毒牙。

    殿主转过身,凝望壁画,又化为人首蛇身,纤纤素手一挥,面前壁画上一朵朵冰花依次绽放,组成一个个人族的字,渐成一句话。

    殿主和六名天才一起感受着冰花绽开的温度,它们勾勒成不同于人间俗世花朵的形态,美得冰冷,美得凄伤:

    我本可以忍受冰雪,如果我未曾感受温暖。

    冰花凝止,却仿佛有爆裂的声音,像暮雪千山上每一片平常的冰花一样,沉淀,或者破碎。

    乘曦觉得不甘,觉得无奈,觉得这冰花亲切而寒冷彻骨。

    殿主感慨道:“歌泣勇敢的绝离,因为它让我们活得永久。这是泣离江名字的含义。”

    “泣离……”吟暮轻轻念道。

    “永远不要出去,因为我们明知人族比我们活得更好。也要阻止别人出去,以免发动战争,招致灭绝。”殿主凝望冰花,郑重教导,“蛇妖族的生命已与这暮雪千山的冰雪融为一体了,请你们守护暮雪千山的蛇妖族,和蛇妖族的暮雪千山。”

    “是!”

    坚决得如暮雪的绝望凄怆,如千山的连绵不绝。

    吟暮,扶缘,刺茫,斜纤,剪歌,乘曦。

    蛇妖族这一代的新希望。

    恢复人形从原路返回时,乘曦明白了台阶和转角处冰面上的花纹是什么用处了。是怕这些怅然若失的小孩子们摔倒啊。

    然即便雕刻了花纹的先辈如此呵护他们脆弱的身心,返回时除了扶缘和吟暮,其余四位天才相继摔倒,被现实打压地最残酷的乘曦狼狈地连摔三次,那受她轻蔑的剪歌也只不过摔了两次。

    祭雪殿殿门缓缓打开,乘曦感到些微温暖的阳光,很觉不适。六妖不约而同地抬头,见阳光穿破云彩,照耀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微弱却刺目。

    乘曦苦涩地扯出笑容,沐浴在不属于他们的阳光里,张开双臂,拥抱生养他们的无限冰雪。

    乘曦侧过脸看吟暮,见她正望着殿外一排梨花出神。

    梨花不属于我们。姹紫嫣红都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有雪花和冰花。

    不要品尝梨花,否则会被它勾了魂,就再也回不来了。

    乘曦想着,吟暮也一定这样想。

    她伸出信子,恰好一片纤纤雪花吻在信子分叉处,突然一阵猝不及防的寒冷,信子粘着雪花弹回口中。

    雪花已经融化,乘曦微微一动信子,倏然一顿。

    她似乎尝到了从前不曾品尝过的味道。

    苦涩中淡淡的甘甜。

    藏匿在寒冷之中。

    我蛇妖族的暮雪千山!

    战争来得很快,还不到一个月,这次却不是和人族之间的战争。

    再难以生存的地方,只要有一个种族可以生存,另一个种族就会想要尝试。而且往往这个种族能做到生存,其他很多种族也都能做到。

    乘曦鄙夷的蛇妖剪歌甫听有别的种族攻打暮雪千山时,惊疑不已:“怎么还会有别的种族看得上暮雪千山这边陲之地?”

    “人族不好惹,自然来欺负我蛇妖族了。”扶缘冷笑道,“看,也是个被人族赶出来的弱者!”

    “让我们在这干等着是什么意思!我要上战场!”斜纤怒拍桌子,冲到寂雪宫宫门口。

    恰时宫主自外进入,斜纤吓得腿一软,忙跑了回去。

    “宫主。”六妖同时敬道。

    自从祭雪殿得知真相之后,乘曦等妖对寂雪宫宫主恭敬了许多,毕竟她抚养了至少五代蛇妖族的守护者。

    宫主平日里严肃的脸色今日竟少见地慈祥,眸中沉淀的凝重幽深得像深渊,倒映其中的漫天雪景尽蒙上一层灰暗。

    乘曦知道,大事不妙。

第九十八章 火花

    宫主将他们每个人深深注视了一遍,似要将他们都记住。她的目光让他们心痛。

    宫主欣慰道:“你们竟然都长大了啊。长大了好,也好照顾自己。从此带着我蛇妖族的血脉去人族中间繁衍生息吧。”

    “去人族?”六妖震惊。

    不是说人族厌恶蛇妖族吗?如此还要冒险去人族?莫非这次打过来的敌者比人族还可怕吗?

    很多疑问。

    宫主都知道。

    宫主一边解释,一边又将他们注视了一遍,仿佛是怕自己忘记:“暮雪千山蛇妖族的秘密,殿主和宫主都保留了一份。现在我要把最后的秘密的告诉你们,但只能告诉你们一半。

    “这次的敌者是鹰魔族,来自魔界的种族。鹰蛇为敌,向来如此。我蛇妖族在妖界出事之后,鹰魔族借机向妖王建议,如果把我蛇妖族赠与他们鹰魔族圈养食用,他们便在魔界为应,力保妖魔两界和平。

    “‘圈养’,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所有,被囚禁,被喂养,被奴役,被食用。

    “鹰魔诡诈,妖王动心,妖界已无我族容身之地,是以我蛇妖族逃到了人间。人族倨傲,不欲与我族为伍,平时也吃蛇肉,但至少不会食用已有智慧的蛇妖。

    “苟延残喘,总比成为盘中餐好。

    “可是鹰魔族爱食蛇肉,先祖们很害怕有一天会有鹰魔族来到人间,将我族斩尽杀绝,或是圈养。故要求我族日夜维持人形,若有鹰魔族入侵,好让部分幸存者逃入人间,保存血脉。

    “蛇妖族大举进入人族聚居地,人族会很容易发现,但若只是少部分力量强大且善于伪装的,却很难发现了。

    “这就是,暮雪千山蛇妖族守护者的第二个任务。

    “从这个时候起,你们不再是暮雪千山的守护者,亦非蛇妖族的守护者,而只是蛇妖族血脉的守护者了。”

    漫天飞雪不知何时起纷飞地更加猛烈,如同狂舞,如同警告。

    空气中冰冷的温度似乎也淡了些。

    乘曦忽然对从前不满于宫主感到愧疚万分,嘶哑着声音问道:“宫主,我们应该怎么做?现在就逃吗?”

    “不!鹰魔族已经把手了整条泣离江,正一步步逼近这里,你们暂时走不掉了。”宫主以长者领袖之态严肃地教导他们如何逃走,“虚与委蛇,假作投诚。待鹰魔族信了你们,又过半年,再寻机会离开。”

    风中隐隐涌来热浪。

    “只怕鹰魔族不信。”吟暮忧道。

    “他们会信。”宫主诡秘地笑了,“因为你们曾与鹰魔族勾结,向他们暗传我蛇妖族的秘密。我发现之后,清扫了你们所有关于蛇妖族秘密的记忆和关于鹰魔族的记忆,并施以严刑,关在寂雪宫的冰室里。

    “他们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们,想尽办法恢复你们本不存在关于剩下半个秘密的记忆。”

    六妖瞬时明白,脊背一凉,面前美貌人形的宫主竟早已布置好了整个计划。

    宫主和殿主应当很早便探听到鹰魔族进攻的风声,二人知事不可为,便只好寄希望于这新一代的六名天才。

    殿主提前了时间将暮雪千山蛇妖族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好让他们真正认识到蛇妖族的处境。

    宫主会及时把她掌握的半个秘密告诉他们,好让他们清楚如何拥有未来。

    早在闻得风声的时候,宫主便派族妖借乘曦等妖的名义向鹰魔族示好,顺便卖了些暮雪千山的秘密。

    鹰魔族能如此快速地突破暮雪千山的各道防线,恐怕和被卖了的那些秘密脱不了干系。

    待鹰魔族进入寂雪宫,擒拿了宫主,又在冰室里见到受了严刑拷打的乘曦等蛇妖,必猜测此乃宫主所为。

    为了获知蛇妖族剩下的半个秘密,鹰魔族必对宫主严刑拷打……不,这是愚蠢的凡人才会做的。鹰魔族应该做得更简单,找到某种可以直接获取记忆的方法,将宫主所思所想尽数取出。

    宫主必定知晓此法,故鹰魔族踏入寂雪宫之前,宫主必会自尽。

    因着此理,殿主亦将自尽。

    如此一来,鹰魔族会以为知晓最后半个秘密的只剩下乘曦等六个蛇妖。便是有杀其之心,也会暂且忍耐。

    当然若要此法顺利,还需更多细节。

    比如那借乘曦等妖名义与鹰魔族暗通消息的蛇妖,必须透露出他知道最后半个秘密。而就在鹰魔族追问时,那妖不再回答,像是被宫主发现了一样。

    为了保证整个计谋天衣无缝,暗通消息的蛇妖应当已死,且多半是自尽。

    乘曦呆滞了,从先辈开始传到今日宫主和殿主的这场谋划带给她的震撼远比同族之死更恐怖。

    谋划历时整个暮雪千山蛇妖族的历史,每一代备受尊崇的宫主和殿主都参与其中。

    所有被挑选出的天才都在轻软的冰雪中蜿蜒,光鲜亮丽,好不风光!谁也不知冰雪下暗藏着吞没他们的深渊,背负着全族的希望,在异乡异族里扭曲。

    这种使命,终于降临到这一代天才身上了。

    宫主、殿主带着他们一同出卖同族几乎所有族妖,放弃生活了整个历史的土地,独自苟活。

    够狠!

    空气中温度持续狰狞地攀升,隐约似有热浪张开狰狞的大口,将满天雪花吸入口中嚼得粉碎又吐出来。

    乘曦觉得不对。

    她微微抬头,视线锁在一片无力地飘下的雪花上。那雪花瘦弱不堪,似一株扎根在坚硬岩石上,又在酷日下被毒辣的阳光勒出了全部水分的小草,枯萎的,忧伤的。

    她盯着这朵雪花,目光下移,直到它消逝在雪地里。

    对!

    雪花在融化!

    鹰魔族用了火攻!

    乘曦豁然抬头。

    啊!火花!

    远处燎起火花,和雪花的从天而降不一样,火花是从大地上升起的。它掏空了覆盖暮雪千山的冰面,如人族对残喘妖魔的猖獗般冲天而去,又如火焰色的染料倾入清水之中,一路毫无阻拦地扩散,整片干净的天空被玷污得失色而失神。

    雪花,养育了暮雪千山和蛇妖族的雪花,在凋零!

    乘曦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已惊恐到了极致。

    暮雪千山有谁会用火?

    有多少族妖见过火?

    这片绚烂的火花,以极其妖异狰狞的颜色,迅速占领着本应属于冰雪的世界。

    鹰魔族逼近了。

    空气中隐隐飘来几丝皮肉焦糊的味道。

    她脸色惨白,只觉这是平生所见最为恐怖的事,若非肩负使命,她恨不得马上逃走。她鼓起勇气说道:“宫主,事不宜迟,鹰魔族要攻过来了!”

    “好。”

    冰室,鞭笞。

    六妖早没了人形,在寂雪之威下痛苦扭曲,信子时吐时收,血液和冰面粘连,骨肉与魂魄分离。

    这是乘曦唯一一次心甘情愿接受的鞭笞,所有流出的血液只当与宫主作一个鲜艳的道别。

    血雾氤氲,如残阳长吁。

    乘曦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练就的这么强的忍受力,其他蛇妖皆已受不住痛苦昏迷过去,唯有她还很清醒地承受着一鞭又一鞭。

    她已望不见白光,眼前漆黑如夜;她已感觉不到痛苦,每一寸骨肉都不再是自己的。

    亏得往日里受了太多鞭刑,如何躲藏方能将痛苦减至最低,她已已尽得要领,扭曲的挣扎成了习惯性。

    直到昏迷才会停下。

    乘曦煎熬间错乱,甚至忘记了鹰魔族入侵,仿佛回到从前受罚的无数个时刻,她想着待宫主气消之后还能继续忤逆她。

    忽然停了下来。

    噬咬她的漫天白芒不知何时颓然散去。

    乘曦诧异,却尚未从回忆中恢复过来。

    “孩子,以后千万不要回来了。”宫主轻轻地在她耳畔言道,“回头是深渊。”

第九十九章 枯萎

    乘曦从乱步于记忆与当下之交界处的状态惊醒,宫主从未有过的亲切声音激荡于心间,震得她五脏六腑剧痛无比,相比之下,方才的鞭刑,加上从前所受的全部鞭笞,都不算什么了。

    她睁大眼睛想望一眼宫主那曾经令她一见到便厌恶的面庞,她知道此刻宫主的面庞一定比任何时候都美丽。然血雾弥漫,泪水障目。眼眶边缘因泪水凝结而成霜花,泪水淌过蛇面,冰迹随之蔓延,将她的头死死粘连在冰面上。

    她倾尽全力张开口,吐出信子,浓烈的血腥味涌出口。

    可是她还未想好说什么。

    对了,吟暮曾说过,在人族中,要唤养育自己的长辈为娘亲的。

    乘曦想喊她一声“娘亲”。

    然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看不见宫主在哪里,也就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呼唤。

    也许,当上呼碧落,下唤黄泉吧?

    乘曦迷茫。

    火花……

    乘曦昏迷前,竟幻想出一片像暮雪千山一样连绵的火花,漫山遍野的开得妖艳无比。

    寂雪宫的宫主,站在火花里被吞没。她纯白的身躯上映满火花,灿烂不可直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但是惨败一方有一类俘虏可以活下去——投诚于战胜方且对战胜方有用的。”

    殿主生前的侍者诗苇如是说道。

    她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在明知事不可为后抢先一步下手,将殿主杀死了。

    卖主求荣。

    当鹰魔族攻占了暮雪千山其他地方,来到祭雪殿前,她大胆地献上殿主的头颅,殿主纯白的头颅上眼睛瞪得不大,弥留的残缺眼神中充满了理解。

    殿外火光中,血染的夕阳从未如此妖艳得诡异,成千上万的鹰魔在天空中鸣叫,嘹亮的庆贺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雪已停了。

    昏暗的光芒斜倒在暮雪千山浑浊的雪地里,晴白的世界失贞了。这片山峦似乎清醒了太久,正便要沉沉睡去。

    已死的蛇妖焦糊的尸体乱弃在山峦之间,如随手撒在山峦中的薪柴,尚挣扎于火焰中的族妖正一点点被炙死。

    或死或活的蛇妖,正被鹰魔噬咬。天空中时而抛下残缺的骨肉,雪堆里亦有几鹰分食、哄抢。

    鹰魔族的领头几魔,站在蛇妖族视为圣地的祭雪殿中,一副得胜者的嘴脸,野心尽露于神色。

    鹰魔族族长居中,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五官上鹰魔特征明显,甚至可以说是鹰脸了,状极尖刻,猖狂的笑容似有狰狞。

    左旁一瘦小老者,面容比族长更有鹰的特征,然人的特征也益明显。其目光并不锐利,反带着双眼的浑浊。他默立族长左旁稍后之位,并不出众。然仔细看可以发现即便是在鹰魔族这些领头者中,其他鹰魔都有意无意地远避着他。

    乘曦后来知道,族长叫“狂原”,这形貌颇似人族的老者乃鹰魔族族老,名“鹰峙”。

    诗苇献上祭雪殿殿主的头颅,鹰魔族族长狂原并没有很开心,他好奇地打量着殿主曾经的侍者,笑道:“你不该杀她的,她掌握着祭雪殿的很多秘密。”

    诗苇面无惧色:“族长,殿主所知诗苇亦知,故无所惋惜。即便有什么诗苇不知晓的秘密,殿主宁死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终究不可能知道,反而会因殿主的困兽之斗多死几个族魔。”

    狂原微笑,不语,神情中带着些鄙夷。

    诗苇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接着道:“诗苇所为,旨在为鹰魔族效力,换以生存的机会。”

    “你觉得我会让你活下来?”狂原仍旧微笑,笑容中丝毫不露所想。

    诗苇坦然道:“自然。鹰魔族若欲在暮雪千山长存,必需诗苇的指点,鹰魔族若欲圈养蛇妖以作食物,必需诗苇的帮助。”

    狂原思考片刻,道:“我暂时需要你,但只是暂时——不要让我发现你没用了。”

    诗苇微笑,低头。

    “哈哈,很好。”狂原笑道,“现下倒有一个任务要你来做。”

    “族长尽管吩咐。”

    “祭雪殿是蛇妖族圣地,其中必然藏着些秘密。现在还请你带我遍视一番。待我鹰魔族在暮雪千山扎根后,我要把它改成我鹰魔族的宫殿。”

    诗苇点头道:“是。”面上没有丝毫不满。

    狂原令众魔退下,只他自己手中燃起一束火花,随诗苇走入殿中。

    “如今你背叛蛇妖族,来日会否背叛我鹰魔族?”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好!很好!我鹰魔族绝不让你失望!”

    隐约传来狂原和诗苇的对话,随着走向深处的黑暗里而渐淹没。

    乘曦等重伤在冰室里的蛇妖醒来后,听身边照顾他们的侍者说了诗苇背叛殿主的事,当时那侍者就在祭雪殿里。

    侍者并非鹰魔族,而是从前依附于蛇妖族的雪兔精族一员,年纪极小,小到只会些微法术,和乘曦等蛇妖天才比起来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

    乘曦醒来后见自己处在一间尚属上等的房间里,身边还有侍者服侍,便知宫主所言属实。

    鹰魔族果真舍不得这些知道那半个秘密的蛇妖族叛徒。

    生怕他们死了,一路攻占暮雪千山一路搜查他们的踪迹,找到寂雪宫才将他们解救出来。生怕鹰魔族的侍者对他们冷眼冷色,特地拉了几个雪兔精族的侍者来照顾他们。

    弱小,掀不起风浪;曾为蛇妖族附族,必善待于蛇妖族后裔;胆小,听话。

    雪兔精族当真是不二选择。

    乘曦的侍者名唤“细叶”。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你喜欢春天?”

    “是啊。”细叶笑答,稚嫩的笑容令乘曦心痛。

    乘曦苦涩地笑了笑,心想也是,雪兔精族作为暮雪千山土生土长的种族,被外来的蛇妖族强迫成为附族,又经欺压了这许多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个欺压的主子罢了。

    成王败寇啊!

    蛇妖成,则欺压雪兔精;鹰魔成,则欺压蛇妖。

    乘曦随口道:“可惜暮雪千山没有春天。”

    “也许会有呢?”细叶打开窗,道,“你看,从鹰魔族入主暮雪千山到现在,已经将近半月没有下雪了!”

    “什么!”似有霹雳在身体里炸响,乘曦猛然惊悚,撑着重伤未愈的身体欲冲到窗边,细叶忙上前帮扶。

    没有寒风。

    乘曦本以为只是房间里暖和,没想到外界也一样。

    空气仍冰寒,然曾经称霸暮雪千山的雪花再也飞不起来了。空荡荡的天地间似乎没了生气,如生命没了魂魄,只剩行尸走肉。

    怎么会这样?

    乘曦想到了鹰魔族攻占暮雪千山时用的是火。

    会不会是火攻的原因?过几天就会好?

    “也许以后我们能看见春暖花开呢!”细叶一脸向往,少年不知愁滋味。

    乘曦直觉不安,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一个树木过盛的森林失去了树木会怎么样?森林里的种族都以为可以过上抬头见阳光的日子,但事实上森林会变成荒漠,所有种族都会被他们曾殷切期望的阳光晒死。

    她想到这个可怕的比喻,头皮发麻,汗毛竖立。

第一百章 敌友

    “细叶,吟暮在哪里?”乘曦迫不及待想见另外五个天才,问问他们以天才的才思能不能想到为什么会停雪。

    “吟暮姑娘还没有醒来。”

    “哦。”乘曦颓然。

    这片世界,要枯萎了吗?

    空荡的天地间没有连绵的雪花充斥,灰暗的天空似要沉沉压下,暮雪千山的每一个种族都会成为自然的祭品。

    又过几日,乘曦以外的蛇妖族天才陆续醒来。

    六妖齐聚,也只是望着空荡的世界怔然。

    不久,鹰魔族族长召见他们于祭雪殿。

    自从鹰魔族占领祭雪殿之后,祭雪殿内部就常处于阳光之中了。

    但是,阳光之中看不见真相。

    乘曦心底里冷笑。

    在祭雪殿里,他们见到了狂原,以及站立一旁的诗苇。

    她已身着鹰魔族的白裙黑袍,精神极佳,看上去并未受分毫苦难,包括身体和心灵上的。

    诗苇和六妖相视,没有惧怕他们报复的愤怒,没有成为狂原跟前侍者依旧显荣的得意,反倒是和善的微笑,仿佛对着同样成为蛇妖族叛徒的他们深表生存下来的喜悦,和祝福。

    六妖也还以如此目光。

    乘曦泰然迎接诗苇的目光,极力让眼睛和脸颊一起微笑,唯恐这个在殿主面前侍奉久矣,察言观色能力极强的叛徒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乘曦不知道诗苇是不是真的叛徒,或许和他们是宫主的安排一样,她只是殿主的安排,也不知道如果诗苇没有背叛的话,是否知道他们也没有背叛。

    和诗苇对视的时候,乘曦就知道了,只要伪装得够好,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对方是否忠诚于蛇妖族。就算是哪一方主动承认她并非叛徒,另一方也不敢冒险,因为不知道是不是鹰魔族设计试探。

    狂原叮嘱他们尽快恢复身体和记忆,鹰魔族也会派族魔深入人族寻找良方帮助他们恢复记忆。

    乘曦有些心不在焉,虽不能时时直视却一直想着诗苇深不可测的目光,以至于在狂原面前表现得很沉默,狂原以为她恢复不佳,甚为关切地命诗苇清点些珍贵丹药给乘曦拿去。

    出殿后,六妖再聚,仍旧沉默寡言,就算不经意间谈到诗苇,亦无可说。

    无雪的天空中时不时飞过巡查的鹰魔,锐利的目光掺杂在阳光里,能把蛇妖刺得脊背一凉。

    然乘曦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吟暮、斜纤当真以为诗苇已经背叛,而扶缘、剪歌、刺茫和她一样尚有怀疑。

    乘曦不知道他们凭什么来判断诗苇的想法,她迫切地想知道,尤其害怕着出什么纰漏被诗苇发现,但至少在最近看守如此严厉的情况下不可能交流。

    “孩子,以后千万不要回来了。回头是深渊。”

    乘曦耳畔回荡着宫主的最后一句话,渴望着有一天可以离开这片已成为蛇妖族炼狱的暮雪千山。

    这片没有雪的暮雪千山啊,已经成了埋葬生灵的深渊。

    自鹰魔族攻占暮雪千山起,已过了小半年。

    这里的每一天,对于乘曦来说,都是度日如年。

    所幸当下鹰魔族对他们这六个蛇妖叛徒的监视放松了许多。乘曦想着,再过不久,就要开始逃亡了。

    诗苇仍旧坐着她的高位,日日居高临下风光无比。白日里指点鹰魔族建构暮雪千山王者的权力,街巷宫殿既有原先暮雪千山蛇妖族的影子,又与鹰魔族在魔界时的一切建筑相似,同时圈养蛇妖的牢笼之地也由她打理;夜里就近与狂原同寝,据说这一妖一魔关系已然不纯。

    乘曦等六妖深居简出,甚少见到诗苇。细叶曾听闻诗苇对牢笼之地中不听话的蛇妖极其残忍,严惩他们用的就是寂雪宫宫主的法宝寂雪。

    乘曦无可奈何,如今她自身难保,如何能管其他族妖呢!

    六妖私下有过关于诗苇的交流,但终究不能看穿诗苇真面目。

    “待我族妖如此残忍,怎会不是叛徒?”吟暮蹙眉沉痛。

    “若诗苇真是叛徒,你们认为祭雪殿的壁画还能幸免于难吗?”扶缘却似乎越发相信诗苇。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神都觉得深不见底。”剪歌只有怀疑不敢定论。日渐久,怀疑越深。

    “那女蛇妖杀了殿主,替鹰魔族圈养我族族妖,据说靠着美色如今鹰魔族族老都要敬她三分,是叛徒无疑!”斜纤怒道。

    “我们永远不能知道诗苇的真实想法,就算她是殿主的安排,如今的处境也注定了我们不可能同路。还是想想怎么逃走吧。”乘曦叹道。

    “你们还记得宫主的话吗?宫主是要我们把蛇妖族的血脉传承下去,诗苇背叛了蛇妖族,但是她也做到了宫主的要求啊。也许……”

    “你在想什么!”吟暮惊诧,打断刺茫的话,“若按你这么说,那些被圈养在牢笼之地的蛇妖也是在延续蛇妖族的血脉了?”

    “他们会很快成为鹰魔族的奴隶,除了奴性,什么都不剩。”剪歌双瞳中闪起光芒。

    刺茫一愣,也觉不可思议,恍惚道:“是啊,我在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她声音暗了下去,连同眼神一起暗了下去。

    “刺茫……”吟暮欲言又止。

    刺茫还是出事了。

    子时过半。

    红绸讲到刺茫的意外,突然停了下来。

    林涟漪被这段不为人知而惊心动魄的往事抛入时间的漩涡,本以为是一个妖的故事,不曾想竟已跨越多个种族。她迫切地想纠出真相,不仅是红绸如何出逃,诗苇有否背叛,这些浮沉在种族之战中个体的命运,更有她隐隐觉得关乎蛇妖族命运,甚至暮雪千山所有种族命运的那半个秘密。

    “然后呢?”林涟漪催道,完全没有关注到红光流动下红绸溢满恐惧的眼眸。

    “然后……”红绸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令林涟漪害怕而好奇,“你相信诗苇是魅惑了狂原而幸存的吗?”

    “不信。”林涟漪自然不信。

    红绸叹了口气,道:“连你这样年纪的小妹妹都知道不可能,为什么她会信?”

    “这么说,她……”林涟漪心头咯噔一下。

    “是啊。这蠢蛇妖竟试图迷惑狂原。”红绸笑得更加诡异,然眼中恐惧之意流露无疑,“还没见到狂原,就被鹰峙看到了。你猜那老头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一定很好吃。’”红绸脸色惨白,“哈哈哈哈!”

    林涟漪脸色惨白,然犹不如红绸。

第一百零一章 鱼肉

    “他把刺茫打得重伤、恢复原形,串在长剑上,把我们剩下五个蛇妖族后裔叫到祭雪殿,当着我们的面活烤了她!”红绸瞪着无泪的双眼,似乎重回当日。

    祭雪殿大开着殿门,鹰魔族仍觉得太昏暗,便在殿内沿着墙壁竖着一圈火焰。宫主设计保下的五个蛇妖站立一旁,十双眼睛或盯着鹰峙,或盯着被长剑穿透身体的刺茫。

    鹰峙坐在雕刻着鹰魔族花纹的木椅上,随意扫了眼他们,嘿嘿笑道:“你们蛇妖族啊,就是肉好吃,否则鹰魔族便不会留下你们了。”

    长剑架在一盆赭色异水上,重伤的刺茫昏迷不醒,长剑穿透的伤口已止了血,其上冰霜胡乱结了一片,似天然从长剑上长出。垂死的刺茫渐渐失去温度,扭曲的身体仿佛冰雕。

    鹰峙双手交捧,口中诵咒,不久手中便起火焰,幽紫色如水晶的剔透。他身体前倾,双手伸到刺茫凌空之上,缓缓放开,手中火焰似玉石曳着华丽的光辉落下。

    乘曦想起了暮雪千山久已不见的飘雪,漫天飞雪被寒风抖落彻日彻夜的甘甜,山峦中所有种族深得其惠,远比眼前如玉的火焰美丽。

    火焰淌过刺茫的身体,如檐下雨水滴落赭色异水中。刺茫猛受炙烤,神志清醒了些,睁不开冰霜凝结的眼,只能吃力地痛苦着,尝试扭动身体而不能。冰霜融化,伤口迸裂,汩汩血液,如永不干涸的泉眼,几个泉眼一起喷发,如旭日东升不可阻挡。

    她还能感受到痛苦吗?

    快死,快死。

    五妖面色惨然,瞪圆的眼睛直勾勾全望着刺茫,万重压力定住了他们的身体,谁也退不了,谁也冲不上。

    刺茫,快死啊。

    可刺茫连自尽都做不到。

    赭色异水吞没了落下的火焰,火光倏然寂静,似沉入水底。随后血滴紧承其后,不痛不痒地打起几片来回激荡交叠的涟漪。

    火焰一星两星地亮起,几星火焰连成一片,如炼狱的风口悄然打开,又如明亮的伤口粘着流动的铁液连绵不尽。

    祭雪殿中一圈明亮的火光舞动着,张狂手脚,庆贺中心的火种称王称霸。

    “这是毕方之火,用在烤蛇肉上真是浪费了。”鹰峙也不动长剑,时而看看刺茫,时而看看异水中燃起的火焰,悠然道,“毕方属鸟族,我鹰魔族和他倒还有些亲戚关系……”

    乘曦听不到鹰峙所讲,眼中只有火光映满身躯的刺茫。

    温热的气息传上来之时,刺茫已知命运,极力挣扎下伤口轻易扩张,鲜血如眼泪摔落水中,淋漓不尽。待温热成滚烫,她渐失感识,终在火焰簇拥中死去。

    五妖见她不再挣扎,竟减轻了些压力,蓦然惊觉满脸热汗,仿佛自己就在火焰上炙烤。

    乘曦自觉脱力,仍勉强站稳,忽闻身旁接连三声摔倒之声。她无暇顾及,噙泪的双眸死死盯着刺茫仍旧受着煎熬的尸体。

    纯白的皮肤渐变焦糊,和亮若秋水的剑身相比如枯草般碍眼。血液不再下滴,在伤口处凝成黑色。紧闭的眼睛至死没有再睁开,不久前化成人形还是美目温柔,接下来是会被吃掉还是丢弃?

    忽然一幕画面在火焰中死寂地化现,这将成为记忆之永恒,在乘曦今后活着的每一个梦里蔓延。

    尸体上飘出阵阵肉香,如曾经暮雪千山还飘雪时的雪花一样无处不在,乘曦闭上嘴屏住呼吸它还是无孔不入。她惊恐万状,僵直站立,如同傀儡,映入眼中的明亮火光里,刺茫的尸体上,一滴尸油淌了下来。

    香喷喷的尸油啊!

    一滴接着一滴,在尸体上擦出明亮的痕迹,映着火光,映着鹰峙贪婪的目光。

    乘曦感受不到心跳,僵硬的脖颈移不开目光。

    当年蛇妖族披荆斩棘,来到暮雪千山,建造了这座祭雪殿;而今祭雪殿中鹰魔为主,蛇妖为食。她乘曦,正穿着鹰魔族的服饰,木然看着鹰魔族族老表演一条美味的蛇如何做法。与此同时,在鹰魔族的暮雪千山上,蛇妖族苟活的同族尽皆被圈养待食……

    众多同族,同为俎上鱼肉!

    乘曦狠狠盯着同族的尸体,把每一滴喷香的尸油的轨迹记下。

    乘曦醒来后才意识到她在祭雪殿中昏迷了。

    细叶正为她梳洗。

    久作准备,她才敢问及后来事。

    细叶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苍白着脸,陷入恐怖的回忆,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鹰魔族让我们过来带你们回寂雪宫,只有扶缘还站着,是他让我们带你们回来的。”

    “你看见刺茫了?”乘曦干涸的喉咙嘶哑着,嘴角牵扯出的笑意与眼角流露的苦涩相斥不已。

    “没有没有!没有……”细叶浑身哆嗦起来,双瞳空洞,眼神迷离,双手疯摆。

    乘曦默默看着她,目光很轻很淡。细叶被她轻描淡写的目光盯得颓倒下来,她惶恐道:“我看见鹰峙切下她的肉,在吃……在吃。”她双手捂脸,泪水漏过十指缝隙,“鹰魔族是不是也吃兔肉?他们会吃了我吗?”

    乘曦惨然:“说不定……”

    “你不必担心,鹰魔族还看不上你雪兔精族的肉。”

    “诗苇!”乘曦猛然站起,双眸中爆发两束怒火,却还是强忍下来。

    诗苇轻蔑地瞥了眼细叶,细叶忙起身行礼,却竟下意识地行了蛇妖族的礼,行完礼才发现不对,脸色瞬间煞白,慌张间欲解释而结舌不能言语。

    诗苇见她惊慌状,不禁蔑笑一声,目光转向乘曦,若无其事道:“你方才叫我名字的语气似乎透露着不满。怎么?刺茫之死让你这个叛徒突然良心发现?”

    “今日刺茫死,岂知来日不是我死?”乘曦冷冷应对。

    “刺茫死,是因为愚蠢。鹰魔族留下你们,是要你们恢复关于暮雪千山冰雪永恒之法的记忆的!这才是你们活下去的凭借。那蠢东西自作聪明,死也无可惋惜。”

    乘曦盯着她,眼神愈发凌厉。

    诗苇高傲地嘲笑着她:

    难道你会看得上你的食物吗?

    刺茫就是个蠢东西,而我,是凭本事站在狂原身旁的。

    乘曦的眼神软了下来,她道:“这么说,你是来警告我尽快恢复记忆的?”

    “同为叛徒,幸存至今,我必须提醒你们,尽快!待暮雪千山冰雪全部消融时,人族会进攻,所有生存在这里的生灵都会遭遇灭顶之灾。那些被圈养的你的同族也必死无疑。”

    乘曦低头,不语,忽又抬头,望向窗外空荡荡的世界,目光闪烁。

第一百零二章 烟花

    “你们找到那个秘密了吗?”林涟漪思考一会儿,问道。

    “没有。”红绸眼前飘动着刺茫的死状,红光里眼眸中痛苦连绵,“找不到的话,暮雪千山就要完了。不过这都跟我们没关系了,我们寻到了一个机会从泣离江离开。”

    泣离江的水冰冷彻骨,乘曦想起曾经飘飞的雪,双手在水中摆动一下,搅乱了江面氤氲之气,突然扑鼻的猛烈冷气令她鼻中微微起了一层霜。她狠狠地咳嗽,霜层终于融化,她长舒一口气。

    抬头所见,山峦连绵,夜色模糊了山与天的界线,一切浅绿的树叶归入黑色,一切纯白的未化之雪无力闪耀。

    万籁俱寂,鹰魔族还有族魔在那片山峦上飞翔巡视;被圈养的蛇妖族窃窃私语着明日的存亡;雪兔精族为着他们进入鹰魔族成为侍者的同族惶恐不安,唯恐他们惹是生非而为整个种族招来横祸;其余种族睡梦里等待黎明,又一个被统治的黎明。

    乘曦自忖杀了细叶是对的,如此雪兔精族更有可能不被牵连。

    船桨划破映满山峦、树木和夜空里一切景色的画卷,乘曦等五妖将携蛇妖族的历史,逃亡于人族的世界,而背后家园将成死地,生灵涂炭、无可生还。

    离开的最后一刻,登岸时,五妖纷纷回头,记住了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从此先祖竭力开辟成为被遗忘的传说,寂雪宫和祭雪殿要荒芜在死地之中。

    对五妖来说,人族是完全陌生的种族,蛇妖族虽模仿了他们千万年,却也不敢贸然进入其中。

    商量之下,五妖决定先寻一户人家暂住几日,再走向更繁华的世界。

    离亘寒大地最近的村庄里,一户好心人接受了他们。

    户主是个年纪六十上下的老汉,见他们衣着奇特而华贵,以为他们是哪个异族沦落的富家子弟,还四处打听了番,却不曾得到什么消息。犹豫了几天正想着收留他们是否有危险,他们却先道别了。

    扶缘自信地笑道:“想去人间繁华处走一遭。”

    “年轻人这么想是挺好的。不过我年纪大,看过的多,忍不住要提醒你们一句:江湖很乱,你们想玩,只在俗世里玩就行了。”老汉佝偻着身体笑道,眸中既有对自己安全的放心,又有对这五个年轻孩子的不放心。

    “您放心,活着很不容易,我们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吟暮答道。

    乘曦在此体验了在暮雪千山不曾体验过的温暖,一个激动便收藏的丹药中取出一颗,赠与老汉,道:“老丈,这是我祖传的丹药,如果受了重伤就吃这个,可以很快恢复的。”

    老汉惊讶,半信半疑,看来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吟暮笑道:“这药很厉害的。从前这丫头被娘亲重罚之后就是用这药的。”

    老汉哈哈大笑,收下丹药。

    乘曦回头望吟暮一眼,两妖相视,默默无言。

    娘亲……

    “这丹药可以保存多久?既然这么厉害,要是我用不着,还想传给我儿子。”老汉皱眉道。

    “很久很久,保证一千年不会坏的。”斜纤取出一小匣子,替老汉把药装入匣中,道:“这样可以保存更久。”

    五妖快走远时,身后传来老汉的问话:“年轻人!这药叫什么名字?”

    名字?自然不能用它原来的名字了。

    乘曦回眸:“就叫‘繁华’吧!”

    “繁华……这名字好记……”

    人族繁华,实是暮雪千山终年冰雪中的蛇妖族不能想象的。

    彩灯千万,映满长街。软风如水,丝丝轻摇几瓣光影;拱桥似月,绰绰亭立与水影成圆。

    五妖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一路漫步至瘦水拱桥之上,目光循窈窕河流远望而去,见两旁灯影相连,如长龙护水,深受震撼,百感交集。

    在老汉家中,五妖很轻易学会了如何更好地伪装成人族,进入中原又几天,不但没有暴露丝毫,甚至学会了更多人族的东西。

    比如今天,是人族中很重要的节日——元宵节。

    来往人群,说笑嬉闹,好不热闹。

    而五妖矗立,如石雕般怅然若失。

    乘曦凝望眼前一片光芒,只觉痛苦万分。

    这和祭雪殿里的完全不一样。

    那片遥远的山峦里冰雪那么冷。为了生存,我们保留了最纯粹的黑暗,每一个日夜里刺痛顽强的生命。几个强者护起所有,从来只觉如芒在背。

    黑夜这么深,可是人族捧起明媚的光芒,在锦衣玉食里享受欢愉,不知冰雪之寒,向来无所畏惧!

    泪水撑酸了眼眶,乘曦再不用担心冰霜封眼,任其放肆横流!

    她哽咽的声音传到身旁同样茫然的吟暮耳中,吟暮看灯光看得几乎瞎盲的双眼迟缓地转到乘曦身上,但只是因为不想再看人族的繁华。

    乘曦与之对视,同族多舛,异乡唯你知我。

    泪落无声,心在滴血。

    “啪!”

    “啪!”

    两声爆鸣,如天空碎裂。

    乘曦和吟暮在彼此半边面庞上看见了光芒升起,向上流转到额角。

    两人迟迟抬头,已错过了光芒的迸发,只能望见深夜的隐秘被绚烂的光芒烧灼得毫无尊严。

    而就在她们吃力抬头之时,又有数个光团打穿黑夜。

    嘹亮的爆发声此起彼伏,淹没了人族的欢声笑语。

    绝望。

    周围行人纷纷驻足昂首,或屏息观望,或越发兴奋地手舞足蹈。

    “爹,那是谁家的烟花啊?”

    “二妹你连这都不知道?程家孙夫人昨日诞下龙凤胎,程老爷乐坏了,为全城人准备了烟花呢!”

    “哇!这就叫‘四世同堂’吧!”

    “那是!好人有好报啊!程老爷一辈子乐善好施,上天才赐予如此福分……哇哇哇!看那个烟花!”

    忽然一声厉啸,如凤凰展翅升天,一束紫色华光冲天而起,盖过其他烟花头顶,于最上方炸裂成巨大的烟花。

    众人惊呼。

    本以为仅仅如此,谁知烟花旋转,长尾破天。众人初看以为是流星,几个机灵的孩子已经大呼起来:“流星!流星!”再一细看,千万道细长光芒围着中心旋转,分明是斗转星移啊!

    巨大的烟花在天空中绚烂地演绎斗转星移,地面上万人鼓掌叫好,简直算是普天同庆。

    乘曦嘴角抽搐,她渺小的心跳淹没在人族的喧哗中。

    好人有好报?

    那么我蛇妖族做错了什么?

    因为不是人吗?

    她五官被迫感受着人族的一切喜乐,神魂在烟花的璀璨绽放下被碾碎。

    烟花不厌烦地盛开着,黑夜如白昼光明。

第一百零三章 分离

    不知何时,五妖最后一点骄傲被光芒灼伤、烧熔。面对人族的庆贺,痛哭流涕。

    我本可以忍受冰雪,如果我未曾感受温暖。

    面目全非的祭雪殿里,不知这句话还在吗?

    “他们哭什么?”

    “你轻点声,他们应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哦。”

    五妖狼狈逃离,在荒野间独享苦涩。

    沉默许久。

    “我想打回去。”

    “暮雪千山是先祖得占之地,我们怎么能放弃?”

    “就算不回去,至少也要找到让暮雪千山不死的办法。”

    “不行,这样鹰魔族就得逞了——我们必须夺回暮雪千山。”

    四妖表意,或直接或间接,终究是眷恋那片山峦,以及已消逝的冰雪。

    乘曦默然。

    她凝望着她们坚决的神情,惊叹人族的光芒竟这样刺痛流离失所的三魂七魄。

    “孩子,以后千万不要回来了。”宫主慈爱的关怀犹洄耳畔、激荡心扉。

    我知道我知道。

    这四个傻孩子就是在送死。

    从他们坚毅的神情中,红绸望见了刺茫的尸体,一滴滴尸油似乎无穷无尽地往下流淌,滴入下方异水之中。

    火焰狰狞着舞动,把尸体吞没。

    “他们回去了吗?”林涟漪疑问。既然红绸还活着,她应该没有回去。

    “不知道。”红绸幽幽道,“我阻止不了他们。”

    “听闻南蛮之地中,夷族与繁华之地不相和好,性怪异,术法奇特,或许有克鹰魔族之法。”扶缘目投南方。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我想去拜访天涯教凌飞雪,听说她对妖道并无恶感,或许会出手帮我们。”吟暮蹙眉道。

    “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不过我倒觉得吟暮的想法可行,我们可以试试凌飞雪的态度。”斜纤迷茫道。

    六道目光转向乘曦和剪歌。

    剪歌面有愠色,深深呼吸,失望道:“你们几个难道忘了殿主的话了吗!人族以我等为异族,怎会伸手相救!”

    扶缘、吟暮、斜纤沉默。

    “人间以人族为主,不利用人族的力量,还能靠谁呢?”扶缘冷静地望着剪歌。

    吟暮欲言又止,斜纤没什么底气地轻声道:“我们只是试一试。”

    乘曦静观,既不支持谁,也不反对谁。

    “好好好!几个蠢货!你们去求人族吧!我有我自己的办法!”剪歌气极反笑,冷冷道。

    言罢,他转身离去。

    “剪歌!”乘曦惊疑叫住他,“你还有什么办法?”

    剪歌摆手道:“你们不必管了,若能成事,再回来找你们。”

    竟然无妖追上去。

    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办法行不行,倒不如单独尝试,免得拖累同伴。

    “剪歌不知所踪,扶缘去了南方,斜纤和吟暮打算前往观海山拜访凌飞雪。至于我,以为吟暮和斜纤没那么坚决的复仇心,遭到凌飞雪拒绝之后,她们就会放弃,应当还有救,就和她们一起了。”

    “结果你却被她们说服了?”林涟漪想起茯苓村红绸欲夺碧桐泪,猜想她应该有复仇之心,否则不会惦记这类异宝。

    “没有。”红绸得意一笑,道,“我这么惜命,怎么会轻易被说服呢?我早已料到,凌飞雪不会帮我们,果真。”

    林涟漪道:“她有她的苦衷。天下正邪向来纷争不断,如今总算达成平衡,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了妖族的事放弃整个人族的和祥——至少是表面上的和祥。”

    “我和吟暮、斜纤去拜访她,她甚至不肯见我们,只派凌飞花转告我们一句话。”

    “什么话?”

    “你猜?”

    “不要再回去了?”

    “永远,永远,不要回去。你等若眷恋那处至极,便待暮雪千山复生,将骨灰飘向冰雪之中。”

    林涟漪望着红绸迷茫的神情和酷似凌飞雪的三倾绝美容颜,亦陷入迷茫。

    为什么凌飞雪如此肯定?

    红绸见林涟漪茫然之态,轻笑道:“你也不知道是吗?凌飞雪果然还是保留了很多秘密没有告诉你,正如当年宫主也保留了很多秘密。”

    “你的意思是……难道凌飞雪知道那半个秘密?”林涟漪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要不然为何如此肯定?”红绸叹道,“天涯教教主,三倾门传人,总该是知道点东西的,这也不奇怪。”

    “她是知道暮雪千山如今的状况很难挽回,甚至根本不可能恢复,才劝你们不要回去吧。”林涟漪思索道。

    红绸似乎已然不在乎这半个秘密,只道:“不管冰雪永恒之法是什么,恐怕我来不及去探究了。我不知道凌飞雪为什么不告诉你,也许她以为这只不过是暮雪千山的事,与人族无关吧。可对于我蛇妖族来说,这个秘密至关重要。我若死了,希望你能找出来挽救之法,发发你们人族所谓的‘善心’。”

    “为什么?”林涟漪惊诧之间直觉警惕,夜魄白芒更盛。

    “就算不为挽救暮雪千山,也请尽力救出我姐姐吟暮。”红绸目光真诚,别无心机,“可惜了,和吟暮在暮雪千山生活这么久,都没感觉到她像姐姐一样照顾我,直到她落于人族手中,才发现欠她一声‘姐姐’。”

    “你还没说,为什么……”林涟漪越发警惕,杏眸利光,紧盯红绸。

    “快天明了吧?”红绸侧面,望窗外黑夜深深,如世道无奈、命运轮回,轻叹一声,“看你如此警惕我,应当知道了,在黎明以前,你我必分胜负,成者生,败者死。”

    林涟漪因她一点,渐渐明白。

    红绸虽出了朱砂,但恐怕已元气大伤,如今于林恬的封印内又设结界,是她最后的自救。

    “如果你赢了,你会怎么脱逃?”林涟漪问道。

    “我会变成你,顶替你活下去。也许还能借你的身体和体内的魔神血,替你修炼赤天。”红绸眸中光芒涌动,“如果你赢了,你就吞了我的千年内丹,助我姐姐重获自由。至于能不能帮我蛇妖族重回暮雪千山,随缘吧。”

    林涟漪黯然,片刻,忽问道:“那你会怎么对无垠……”

    她本想问一句,声音却不自禁小了下去,问句成了无尾的试探。

    红绸哑然失笑,再次以长者的目光望着她,眼中却有滴滴泪花,在红芒的笼罩下成红莲悄绽:“小妹妹,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林涟漪惊惶浮起,羞涩深藏。蹙眉如锁,不能回答。

第一百零四章 血战

    红绸笑意未尽,摇头道:“你觉得会怎么样呢?我只说替你修炼赤天,可没说替你为人妻为人母。再说了,他若果真钟情于你,怎会看不出林涟漪已不是林涟漪?”

    林涟漪默然。

    “小妹妹,你家情郎虽与你立了承诺,但来日恐难长相厮守。你若赢了,便尽力去争取;我若赢了,索性与他一刀两断,你也别怨我。”红绸站起身,目光一刻不离林涟漪的面庞。

    “好。”林涟漪亦站起身,右手夜魄无风自动,心却隐痛。

    见红绸手中红芒忽聚,林涟漪慎重接招,却并不因失了先机而懊悔,毕竟对方是能与凌飞雪一战的千年蛇妖,即便她占了先机,安知不是入了圈套,如陷泥淖。

    红芒凝聚成团,颇似血染的小绣球,随红绸挥手间袖影成幻,红芒弹出,如烟花轰然绽放,爆破天际。

    林涟漪急展夜魄,飘然白芒,轻轻一掠却似有万钧之力,似瀑布迸溅摧碎烟花,星星点点的红芒流萤般飞散而熄灭。

    夜魄于熄灭的光点中陡然冲出,如耀月登云,白芒烟岚般飘散开来,满屋光明如白昼缤纷。

    红绸葱花十指时扣时拨,颇有琴师风范,任白芒如何疾舞都近不了她身。时而红芒飞出,如朱蝶曼舞于白芒间,随红绸身影变幻而飞遍整个房间,此起彼伏。

    夜魄冰蓝颜色,挥舞如水袖温柔,满屋白芒,奉之为主。林涟漪似无轻重,壁上梁下,跃动随心,手持夜魄,进退翛然。

    表面上一人一妖不分轩轾,林涟漪却明白得很,若非红绸才破封印,虚弱不已,她如何能支撑这许久?单见她红芒飞舞,林涟漪便知她是将初入人族时所见的烟花灿烂融入了法术之中。

    人族的烟花渺远在天边,却有光芒穿及万里刺痛心扉,似远实近,欲毁无力,红绸使出的红芒也正给林涟漪这种感觉。

    一阵呼啸,又两道光芒,一白一红,迎面对击,为免波及,林涟漪、红绸同时后退。

    小小房间,分站两壁。

    光芒破碎,任意飞溅,林涟漪觉有面上刮裂之感,直至飞溅的光芒有一半消散于无形。

    未等光芒完全消散,红绸双腿交缠,于一片红芒中融为蛇尾,面容亦渐变化为一张陌生的脸。她张狂笑道:“什么三倾美人的绝色容颜,还不如我原来的容貌舒服!”

    林涟漪嘲笑道:“果然是异类!不知凌教主之美,便只有东施效颦!”

    红绸蔑笑一声,甩出四道如箭红芒,媚声道:“小妹妹想激怒我吗?”

    林涟漪小计未逞,略有失望,躲开两道,斜泯一道,又因躲避不及,只好正面接了一道,谁知这一道红芒力道大极,竟将她狠狠逼退一步,夜魄白芒散去时,将消散的红芒忽然尽皆向她面上刺去。林涟漪大惊,所幸这些年与无垠几战,早已学会处变不惊,白芒重聚面前同时腰弯如倒钩,上身强倒下去,柔若无骨。

    然红芒似早有预料,紧跟下跌。林涟漪惊讶之间,扭腰斜侧,夜魄飘入,猛地一击,红芒彻底溃散。

    来不及思索,林涟漪弹出夜魄,冲至红绸面前。红绸悠然接下,夜魄几经徘徊,不得突破,只好悻悻收回。

    林涟漪这才有空思索,明了红绸虽识破了她的小小伎俩,却还是如她所愿被激怒了。

    林涟漪朝她笑了笑,如先前红绸的蔑笑一般。

    红绸盛怒,双手握诀,却是个奇怪的指诀,红芒如细蛇从手腕处穿入十指之中,于十指尖冒出头来。她因盛怒而显狰狞的表情如遭遇猛兽挑衅一般。

    这是她自出招以来第一次握诀。林涟漪心知肚明,若非红绸才出封印虚弱不已,她绝无机会活到现在。此刻红绸被激怒,虽易露出破绽,但出招之凌厉,她未必能抵挡。

    林涟漪攥紧夜魄,挥出,腕间转动,夜魄舞动,如涛浪漩涡,试图打断红绸此招。

    红绸冷冷一笑,却不放在眼里,任夜魄打过来。

    林涟漪惊疑,此刻却不能收手。

    夜魄飞旋而上,本以为可以一击得中,孰料红绸竟真如烟花一般渺远,看准了方向却始终无法触及。

    林涟漪一惊,想起七年前张珅诒和韩朗嫣斗法,韩朗嫣在出最后一招时隐藏了自己的位置。莫非红绸也悄悄变换了位置?

    法术将成,林涟漪紧张不已,欲收夜魄,再以烈光照耀纠出红绸所在。

    事出意料,她以为是幻象的红绸竟松开指诀,一手抓住了夜魄。

    竟不是幻象!

    林涟漪大惊,忙催动灵力涌入夜魄。夜魄光芒更盛,其中力量足以毁伤发肤,红绸却竟丝毫不受影响,她葱白手指紧紧捏着夜魄,冷笑一声,长发缕缕飞扬,极其得意道:“小妹妹,你三倾门不是想超越神吗?我便让你见识一下超越神的力量!”

    超越神?

    林涟漪大惊失色,刹那思索深知若不抽回夜魄,接下来必死无疑,便极力欲抽回夜魄。

    红绸紧捏夜魄的手纹丝不动,另一手法诀已成,五指间浓烈红芒流转氤氲,包覆五指,几不可见。腕定指动,朝向林涟漪。

    林涟漪惊慌。无奈放弃了夜魄,脱手即逃。

    一星血红光点,如珠玉悬夜、红瞳闪现、远星陨落,红绸五指微微一动,它即疾速飘向林涟漪。

    林涟漪已尽力躲闪,红点却仍笔直飘动,竟就这般击中林涟漪喉口。

    整个房间,似都扭曲,一桌一椅,一壶一杯,无不排列为直线,只要按着直线,红点可以击中所有。

    一束鲜血自喉口向前激射出去,鲜血在墙上打出一个极小的凹坑。林涟漪直面撞到墙上,鼻眼、面颊皆受伤。她觉喉口一热,鲜血亦往口中涌入。林涟漪忍住喉间火辣辣的痛苦,强咽下鲜血,身体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她竟有这等力量,恐怕我在劫难逃了。”林涟漪眼前飘过无垠的面容,她心口一痛,手指微动,才发现夜魄已不在手上,只好强运魔神血,呼唤夜魄。

    林涟漪借着疼痛无比的双臂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微微睁开眼,眼前一片血幕,血腥之味从她战前还澄澈的动人的眼眸中冲入。应当是撞入墙上时面容遭毁了。

    只是此刻她也顾不了这么多。

    自己死了当然要努力拉个垫背的。

    夜魄隔空传来微弱的呼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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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岁月,缄默神州。在神遗弃的人间,正邪分立,生死一瞬。邪道第一大教派主宰盛世的女教主寂然离世后,一场大火,将人间渡入新的时代。一个人族正邪两道风起云涌,妖族等待涅槃重生,魔族渴望征获人间的时代啊。明战暗流之中,有那么一个传承,名“三倾门”,虔诚地等待了三番轮回、九场湮灭,意图超越神灵,亦即超越命定。女子林涟漪孤身一人,携一缕万世不灭的传承,踏入乱世之中……(完本预计200万+,少则200万,多则>=500万)遥魄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遥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遥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