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赌命
林涟漪微微一笑,她早在七年前就仔细钻研过三倾门最强法术“焚魔”,作为走在江湖里的人,时时刻刻会面临危险,谁也不能保证能活到最后,保下传承,方可生生不息。
在与红绸决战之前,她就知道败了应该怎么做。要么她林涟漪活,要么双方都死。
她恍惚间自血幕里看见了无垠,他身上的衣衫因血幕而染上红色,如新婚之人,站在堂前向她伸手。
泪水和着满面血液一边流淌一边凝固,林涟漪自嘲,此刻一定是她一生中最丑的时刻。
停息魔神血。
逼聚真元。
大开周身窍穴,极力吸引一切星月光华。
外界直洒的星月光华受到召唤,纷纷调转方向,蜂拥而至,狂风成漩涡,她为中心。
夜魄白芒大盛,虽握于红绸之手却不受其控制。
“你要干什么!”红绸震惊不已,视之如视疯子。
是觉得她年纪轻轻不会对自己如此残忍吗?
林涟漪背对红绸,轻蔑一笑。
想不到我年芳十五便要收徒了啊。
师父,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无垠,余生你自己走吧。
“小妹妹,等等!”红绸惊呼,言语间林涟漪听出了些无奈和苦涩,还有——不舍。
林涟漪自然不会停手。
红绸却不再慌张,无力地叹息一声,温热的气息呼出时仿佛红芒在翕动。她放手夜魄,夜魄在其主召唤下飘起远去。红绸双手成捧物状,举至口前,朱唇轻启,似又一声叹息,一颗朱红色的内丹轻轻吐露,如陨星般孤独地沦落于红绸双手之中。
林涟漪收到夜魄,已感奇怪,赤天行施便慢了下来,又忽感身后红绸的生命如燃尽的烛火般瞬间低落,惊疑不已,忙借灵力转身,透过血红的眼帘见她竟吐出内丹,其内丹应当是红色的,与她血红的眼帘重叠在一起,不甚清晰。林涟漪神智一顿,下一刻才懂得其意。
不论成败,我必死,不如留下这小妹妹为姐姐和暮雪千山再尽一份力吧。
但林涟漪仍存怀疑,如何相信红绸不会又把内丹吞进去呢?她林涟漪可以骗红绸,红绸当然也可以骗她。
红绸千年凝结的内丹在双手中安然,她却不看自己的内丹,反凝视着林涟漪,凄苦一笑道:“小妹妹,我没想到你竟这样不守约定。快把赤天停下来吧,我这条命便送你提升修为了。”
林涟漪撞击中扭曲的面容本要露出一个笑容,却因痛苦而强行忍住。总归可以活下去了。然心里不知滋味,甘苦共有,一边尝试着暂停赤天,一边半信半疑。
“不行!停止不了了!”林涟漪佯装赤天失控之态,惊呼道。
红绸惊慌,焦急不已,忙问道:“是哪里停不下来?”
“窍穴闭不了!”林涟漪随口编造,同时试着关闭窍穴,并伺机发难,欲重挫红绸。
唯有你真的奄奄一息了,我才可以放心。
林涟漪心里颇有心机地暗笑。
孰料红绸还未被算计到,林涟漪惊觉赤天似乎应验了她随口之说,已停不下了!
林涟漪惊恐不已,细想莫非前代传承者知道会有人胆怯,故设下此法,不许中途停下吗?仔细探求,万幸之下,发现魔神血已如平日一般分散流转,真元亦随心解了束缚,只是星月光华不似灵气般微弱,当下蜂拥着冲入窍穴,她本已几乎力竭,自然无法遂心关闭窍穴。
体内星月光华充盈过分,已形成不可抑制的洪流,奔腾如江河万里。
所到之处,经脉损伤,血液紊乱,甚至皮开肉绽。
短短片刻,已千疮百孔。
若不继续行施焚魔,失控的星月光华必让她死得难看。
红绸,应该会帮我的吧?
林涟漪寄希望于红绸。
果真,红绸二话不说,运起内丹,红芒大放,映照林涟漪周身。夜魄白芒被红芒侵吞,显得微弱渺小。
林涟漪虚弱间感受到一簇莫名力量,从红芒之中蔓延过来。
她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照耀”太空太虚,“流淌”太实太温和,只有“蔓延”勉强合适。
正如时间之初,它与天地共生,无所不在,浑厚在每一处角落。生命存在后,它亦以无可阻挡的姿态蔓延在生命的肉体和魂魄之中。
似实似虚,似天空瞬息万变又永恒如大地长存。林涟漪直觉,还是更像是实的、可以触摸的。
沉浸在这种力量中,体内外疯狂的光华洪流忽然散成涓涓细流,不知所踪。林涟漪一一关闭周身窍穴,星月光华于经脉中由奔腾至缓慢流淌,
红芒散去。
赤天已被控制,林涟漪也成了半个废人,红绸凝视着林涟漪,神情复杂,无半点得胜的喜悦。
林涟漪浑身浴血,全部神智皆因痛苦刺激而苦苦支撑,她透过血幕只模糊地望见红绸手中一点朱红内丹,她还没有吞进去。
身处至痛至疲之境况,林涟漪慢慢闭上眼,调用仅剩的意识引导魔神血发挥其他修真人士体内内丹的作用,带动星月光华修复经脉。
夜魄白芒微弱得几乎看不到,看似大势已去,然林涟漪清楚,夜魄和她的联系不会断,只要她还没死,随时可以再次启动赤天。只要红绸不动用那种神秘力量,便拿她没办法。
林涟漪仔细判断,确信最终得胜的是她。
因为红绸唯一能够破解赤天的只有那种神秘力量,但红绸自身必定不能完全掌握之,否则至少在她开始行施赤天时就应当及时阻止。
林涟漪猜测,红绸虽能利用那种神秘力量对她攻击,但若强行以此力量破解赤天,红绸会遭反噬,结果恐怕还是同归于尽。
结果还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林涟漪活,要么同归于尽。
我和你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敢同归于尽而你不敢。
林涟漪淌血的嘴角艰难扯出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在黑夜里、微光下显得七分恐怖三分凄惨。
红绸凝望林涟漪片刻,见她沉浮于痛苦的泥淖中,如不习水性之人落入水中,痛苦挣扎间竟还笑了出来。
红绸看了眼手中内丹,伸手送之入林涟漪口中,自嘲一声,美目动人,道:“没想到我躲过了鹰魔族,却死在了一个人族小丫头手中。”
“谢谢你。”林涟漪张开溢满血腥味的嘴,含着一口鲜血,无力吞下也无力吐出,便就这样含糊不清地说了三个字。随后内丹飘近,缓缓滚进她喉中,至入体内,自寻了丹田位置,安然睡去。
第一百零六章 大漠
红绸噗嗤一笑,道:“小妹妹无需谢我啊。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感谢敌人吗?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取决于你自己的能力。”
林涟漪因痛苦收住笑容,道:“说的对。我会珍惜你的内丹的。”
红绸不回答,她忽觉周身异样,低头看了看自身,见身体慢慢透明,却似早有预料般并不惊恐,她好奇地问道:“小妹妹,莫非你早就猜到我会选择留下你吗?”
林涟漪神智正渐渐不清,同时又发觉自身意志坚定异常,仍能苦撑着答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敢赌。若是同归于尽了,我还可以撑着寻一个弟子传承三倾门,而你的愿望则全部落空了。总之,你的损失比我大。”
红绸不禁赞赏道:“我没看错人。你活着比我活着有用。我方才还后悔没有一早就用出那世外之物杀了你,现下却不后悔了。我活了上千年,然一事无成;而你还年轻,把我姐姐的命交托到你手中,或许有一线生机。”
林涟漪疑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话出半句,口中鲜血含不住而溢出唇外,淌落下颌,滴落在早已浸染为红色的衣衫上。
红绸化为完全的蛇形,蜿蜒到林涟漪近前,道:“凭什么觉得你会救出我的姐姐吗?”她得意一笑,道,“只你会使诡计骗我内丹吗?我告诉你,我在内丹里加了些东西,那些东西会告诉你原因的。小妹妹,我救你可不是惜才,而是因为确信我有能力逼你完成我的遗愿。”
林涟漪猛地睁眼,瞳孔放大,目露惊疑,此刻便是只蚊子也有害死她的能力,更别说是这蛇妖加在内丹里的东西了。不过红绸既牺牲自己保住了她,应当不会下狠手吧。
是咒术吗?逼迫她做事的咒术?
红绸隔着血幕都能看清林涟漪眼中震惊,她淡淡笑道:“你若因此死了,便配不上我的牺牲。我保证你一定会是自愿完成我的遗愿。”
林涟漪稍稍放心,又闭上眼,试着动了动手指,如毒虫咬噬之苦传入周身,林涟漪咬紧牙关忍住龇牙咧嘴,脸部还是一片抽痛。所幸手还能动,看来没有彻底残废。
若是有能力,林涟漪真想抹开双眸前的血幕,看看红绸被那神秘力量反噬到了何种程度。
红绸道:“小妹妹,我身怀一种神秘力量,不过,我以为它更像是实物,足可超越神力。我把它称为‘世外之物’,‘世外桃源’之‘世外’。只是我天资不够,只懂得了些粗浅的使用之法。因肉体凡胎所限,每隔十年方能使用一次,否则必遭反噬而死。这也是我迟迟不敢动用世外之物的原因。”
“你要死了?”林涟漪微微睁眼,却无力抬眼,只见到红绸在地上蜿蜒的蛇尾,无神的双眼透着痛苦和疲倦。
“是啊,快了。魂魄涣散的感觉不痛苦,但是很难受。”红绸蛇面流露着慈爱,好似一位母亲,“我把仅存的世外之物保存在内丹中,我留下的东西将会和它一起释放。”
言罢,她蛇面已布满斑斑点点的透明,隐隐可见轮廓模糊,似有轻烟飘动。
“释放了会怎样……”林涟漪追问道。此时她已视察遍周身,无一处经脉幸免,虽有星月光华辅助,恢复速度仍是极慢,待东林弟子来送早膳时必定事发。
“醒来后,若是世外之物还未消散尽,你可将手按在外面的封印上略微感受。”红绸的声音亦如轻烟飘忽,渐轻渐远,“若有千万之一的可能,你能够操控它,记得十年方能用一次。”
“红绸……”林涟漪知红绸将死去,还想问些什么,神智却随着红绸声音的低落而消沉,直到彻底沉睡,身体倒落在墙上,打破了墙面上已凝结的鲜血轨迹,新的血液顺着墙面艰难流淌下来。
这是哪里?
沙漠吗?
林涟漪疑问。
哦,这应该是红绸留给她的记忆吧。
林涟漪渐渐回想起红绸临死时所言,恍然大悟。
从一双疲倦的眼眸中,林涟漪所见皆为黄沙。
漫漫黄沙,风过起舞。
阳光透过燥热的空气,刺痛双眸,却不曾焦灼自身皮肤,林涟漪再一感受,才发现自身已施法护住了皮肤。
只是那种疲惫太真实了,仿佛她已在大漠中走了许久。
林涟漪欲环顾四周,找寻出路,不料身体不听使唤。林涟漪诧异,以为身体受封印,忙内视自身,竟发现魔神血不见了,却另有一颗朱红内丹隐藏体内。
林涟漪马上认识到这就是红绸的内丹。
看来我只是作为旁观者,从红绸的视角去经历她所经历。林涟漪暗想。
历经一场恶战,林涟漪庆幸不已,不用自己动手真是太好了。
红绸极目远望,林涟漪透过红绸的双目知晓她如今是蛇身原形,蜿蜒而前,似乎已迷失在大漠之中。
“乘曦,已经十日了,即便找到了,恐怕我们也出不去,不如先回去吧?”
林涟漪一惊,欲回头时意识到身体并非她的,下一刻又觉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自皮肤上而来,又与遭遇恶意目光或攻击时如芒在背之感不同,似天生直觉,清晰地显明出一个轮廓,一样是条蛇,随在红绸身后,蜿蜒而前如红绸那般。
身后那蛇双目锐利,身形应当有两丈之长。林涟漪清晰地感知到那蛇的身形和动作,心中暗叹蛇妖族以皮肤为眼的天赋。
她应该是吟暮了。
这么说,此刻红绸还是乘曦。林涟漪忽然好奇:“乘曦为什么成了红绸?不知这段记忆会不会告诉我?”
乘曦不肯回头,继续蜿蜒而前,执着道:“本是你坚持要来,既然有灭鹰魔族之法,怎能半途而废!”
吟暮不语,只好跟随之。
乘曦前行片刻,同时思索一番,还是回头道:“你先回去吧,蛇妖族不能死绝,我必须找到那神秘力量。”
“不行啊,万万不能留你独自在此,我们死了还有斜纤,我便陪你继续找寻,不死不休。”吟暮担忧道。
林涟漪感受到吟暮蜿蜒之速加快,亦听到吟暮加紧跟了上来,所过之处黄沙发出沙哑烦躁的警告,如同千万只爬虫的低鸣。
乘曦也不多加劝告,只道:“我已交代了斜纤,若我俩不能活着出西北大漠,她便终生隐匿于人族之中,绝不再犯险,只要她肯终生铭记这句话,我蛇妖族应当不会死绝。”
“她会听的。虽然她平时莽撞些,但绝不会拿着整个蛇妖族的未来去犯险。”吟暮与乘曦并排前行,听出乘曦不太相信莽撞的斜纤,忙肯定道,随后顿了顿,又道,“只是若找不到扶缘和剪歌,我蛇妖族的血脉就要和人族相混。”
“和人族相混……”乘曦冷笑,“人族怎么配?即便是屈尊于世俗世界中的小蛇妖也比和人族婚嫁强!”
吟暮讶异,缓缓道:“说的是。道行再低也不要紧,但绝不能和我们的死敌相配。是我疏忽了,但愿斜纤能想到这一点。”
乘曦道:“这点我亦提醒过她。我们快些找吧。”
茫茫大漠,两条渺小的蛇蜿蜒而前。
第一百零七章 奇境
每刻所望皆为黄沙,单调的黄色和天空似晴非晴、似阴非阴的天空在远处相接,如两块粗糙的麻布缝合,天在上,漠在下,两条蛇如随手可轻易碾死的蝼蚁般在两块麻布的夹层中艰难爬行,而缝合处可望而不可即,漫漫天空似要倾轧下来。
仅作为看客,林涟漪已觉压力,更不需提乘曦和吟暮了。
可惜虽能感知乘曦所感,却不能知晓乘曦全部记忆,林涟漪甚感惋惜。也是因此,她至今不能确悉乘曦和吟暮在找什么,但见二妖如此重视之,应当多半是那能够超越神的世外之物了。
竟是有人指点!
林涟漪惊叹,既然她们有目的地前往西北大漠寻找那世外之物,必是有人先于她们知晓其存在,而后机缘巧合之下指点于她二人。
她想起凌飞雪、千羽林弟子都提到过的关于西北大漠那位神的传说,洛郸城起死回生,莫非并非有神,而是那世外之物暗中作用?
这倒是有可能。却不知先于乘曦和吟暮知晓其存在的又是何方神圣?
林涟漪暗自嘀咕道:“堂堂凌飞雪凌教主都不知道的东西,那位高人必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
如此又前行二日,林涟漪真切觉得乘曦的身体已快撑不住了,维持保护身体的护印是一笔消耗,不断前行极少休息亦是一笔消耗,更重要的是内心越发深重的绝望,如同头悬利斧却不知何时落下,终日惶恐,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痛快。
同时,她亦感知到,吟暮的身体温度有细微的上升,应当是在尽量减少消耗,毕竟一路上可猎之食太少,林涟漪只偶尔“有幸”尝到过一些大漠特有的草木兽虫之味,如枯木毒虫一类的。以如今之状态几乎可说是“行”以待毙了。
西北大漠的阳光依旧旺盛,丝毫不顾阳光下即将晒成尸干的两条亡命之蛇。
“一黑一白,无论何种颜色,在这里,都会化为黄沙的。”在大漠里的第十二日夜里,面对突如其来即将临近的狂风,吟暮绝望了。
原来至极癫狂的暴风并非呼啸,而是席卷着黄沙,在黑夜里狂笑,如满天繁星般众多的黄沙在空中摩擦私语,议论着如何吞没两个外来者。
月光昏暗,勉强隐隐可见:狂风以沙为身,舞成漩涡,巨目竖立,虎视眈眈。其高不可见,其广不可测,慢移步履,如万重山峦,倾轧而来。
即便以全盛之态,尚不能保证躲过大漠狂风,更何况如今二妖虚弱至斯!
林涟漪虽知乘曦吟暮必能脱逃,犹为自然之威所撼,不免为之狠捏一把汗。
“化为黄沙……”乘曦语带绝望,却有无限不甘从中透露。
“不!”乘曦绝望大吼,内丹疯狂运转,灵力外溢,蛇身一转,极力逃亡,吟暮亦跟上。
她们不知道还能逃亡多久,或许很快就将被吞没,但生命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身后两条蜿蜒的轨迹不久便被紧追而来的狂风席卷入内,大漠就是这样,死了的生命不会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据。
黑夜里看不到前方,林涟漪只能感受到身旁吟暮的身体,和乘曦的身体一样,把平生所积累全部用上了。
直到狂风逼近,一股强大的吸力开始威逼蛇身,乘曦吟暮施法紧贴沙面,不肯就范;直到满地黄沙纷纷迎合着狂风起舞,乘曦吟暮以灵力为手,抓向更深的地面。
她们像植物。
林涟漪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植物是最坦白的生命形式。
因为植物通过无言的方式感知彼此的存在,她们亦可以无言的方式感知彼此,它们和她们都不需要语言。人族就不一样了,语言意味着欺骗,欺骗构成了人族的繁荣昌盛。
林涟漪于此刻想到这一点,还因为植物最贴近地面,它们的根与大地相连,这岂不就是此刻乘曦和吟暮的状况吗?
不能依偎于大地,便迷失于狂风。
然生命是斗不过自然的。
狂风逼近,再不甘也只能被任意欺凌。
狂风抛射出的沙粒打在身上如针刺的痛,密密麻麻布满全身。吸力似乎无限强盛,疲惫不堪、灵力已空的蛇身却再不能依偎于大地。
林涟漪清楚,就在下一刻,若无异状发生,乘曦吟暮必迷失于狂风。但按着她所确信,必是有异状发生了。
乘曦绝望之心已跌入低谷。
就在下一刻,如林涟漪所料,迎面倏然凭空闪现一屏黄沙色的光幕,如内室屏风,烛光外透。
来不及细细察看面前光幕,乘曦、吟暮和林涟漪受惊不小,蓦地闭目惊呼一声,便一头撞了上去。
风声立止。
黄沙停息。
并无痛感,安然无恙。
惊险余波之下,林涟漪头皮尚麻。片刻后睁开眼,眼前却仍是一片光幕。
黄沙色的光幕透着古拙的苍凉,那头透过来的光芒亦是黄沙色,于整片光幕之上流转,又仿佛永恒静止,从未流转。
林涟漪左右一望,光幕似无边际,两边皆不可见其尽头。向上望去亦是如此。
正诧异间,林涟漪惊觉她竟可以控制身体了!
她抬手、低头,侧面细查自身,思索半天,才敢相信,她竟脱离了乘曦的身体,被光幕挡在了外面。
林涟漪倒抽凉气,暗想:是红绸不想让我知道,还是世外之物本身把我挡在了外面?都到这份儿上了,里面有什么却偏不让我知道,若是红绸刻意所为,这应当便是确信我会自愿救出吟暮的原因了——红绸已死,也只有吟暮知道这地方在西北大漠的大概位置了。
林涟漪沮丧不已。
但此段记忆尚未结束,或许后面还有线索。林涟漪顺着这光幕抬头仰望,又转了个身,把上方天空望了个遍,直把脖子伸长了,不仅望不到光幕的最高处,连天空中不阴不晴的光芒来自何方也看不透。
这地方不是人待的。
林涟漪蹙眉,隐隐有些不安。
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林涟漪又自我嘲笑:人就是这样,在不是人待的地方就会忍不住害怕。
林涟漪反复推敲光幕之质,却无所获。光幕近乎剔透玉石之质,那头光芒极其平均地散落出来,如太平盛世的祥和。
除光幕之外,唯有青灰色的天空和平坦的大漠,无风。
林涟漪猜测大漠、光幕皆无边,但身处非人所待之地,她不敢走远,只在方圆几丈之内走动。
如此几天几夜,因处梦中,林涟漪不觉饥渴,亦无困倦,只习惯性地隔一段时间小睡一会儿,开始还记着时间,后来索性干等着。不料估摸着已过了几天几夜,仍不见乘曦吟暮出来。
林涟漪想到红绸曾说,对这世外之物,她只能掌握粗浅的使用之法,乘曦和吟暮此刻应当在光幕那头领悟使用之法吧。
第一百零八章 奇物
如此又过几日,当林涟漪望着光幕发呆时,乘曦和吟暮走了出来。
林涟漪惊喜一刹那,忽又回到乘曦体内,同时隐约听乘曦说道:“相比黄沙色,我还是喜欢红色。”
林涟漪睁开眼。
梦醒。
脊背上袭来一阵凉意,林涟漪片刻回想,才忆起她昏倒在地上,背靠着墙。
亮白的天色透过窗户直射进来,林涟漪因迎光而睡,故双目并未被白日光芒刺痛。
林涟漪仔细察看周围环境,惊觉一切如昨日此时的模样,竟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桌椅床铺等一切摆设皆完好如初,红绸的尸体也已不见,本当满地血腥,也没了踪迹。
林涟漪喜出望外,这意味着她不必费心打扫,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对,我该如何解释身上的伤?”林涟漪惊慌。
然下一刻她再次喜出望外地发现一身伤痕也已不见,如同从未受伤。
林涟漪内视自身,魔神血散落于身体各处,安然如初;一切经脉皆坚固完好,无一点损伤;灵力充沛,更是处于鼎盛状态;经脉中流淌的灵气更不必说,再正常不过;骨肉的损伤也已修复。
若非丹田处躺了一颗朱红内丹,林涟漪差点以为夜里的鏖战也是梦了。
林涟漪试着站起身,竟无丝毫障碍,轻松站了起来。
重获新生,实乃大喜。
睡了几个时辰跟没睡似的,然精神却出奇的好,只是感到轻微头痛。
林涟漪细嗅一番,知房间内没什么血腥味,便再无可担心。
这定是那世外之物起了作用。
林涟漪肯定,红绸为了助她成就,临死时耗尽生命,用那世外之物为她善后。
既能于战中以极其诡异之力量轻易重创对手,又能于战后恢复一切宁静,如此这世外之物实是世界之外不可多得的宝物。
不敢说势在必得,但一定要尝试一把。
“咚咚咚!”
林涟漪一惊:“谁?”
“郜落霜。”
“二姐姐进来吧!”林涟漪觉得头痛加剧了。
“吱呀——”
郜落霜推门而进。
二人对视,莫名死寂。
林涟漪见其目光锐利而神情迷惑,暗想郜落霜不会问她些关于夜魄的问题吧,这大有可能,便迅速寻找解释之法。只是她都不知道郜落霜为何一见她使出夜魄便放过了她,这解释之法倒很难编造。
“天已大亮,为何未换衣裳?”郜落霜蹙眉道。
“我今早睡过头了。”林涟漪脸一红,忙尴尬一笑解释道,同时暗自庆幸,还好还好,没有问别的问题。
郜落霜把早膳放在桌上,转身便走:“我已向师父说明,为防止耽误师妹们的修炼,以后你的膳食皆由我来送。”
“哦。”林涟漪有些无奈,是因为以后有的是机会问明真相,所以不着急现在剖了她吧。
打开门正要离开时,郜落霜停顿一下。林涟漪见状,忙准备洗耳恭听。
“你趁这三年好好反省吧。”郜落霜侧面而道,随即跨出门槛,关上门。
“呼——”林涟漪望着关上的门,长舒一口气。
转身取了衣服正穿间,林涟漪忽然意识到昨日与无垠相见时,除开闺房之物,竟只穿着单薄一层衣物。
一时间羞涩难当,吓得手中衣物掉落在地。
至服毕用膳间,林涟漪还怪罪着无垠没有提醒她,时而羞愤之至,以至于一碗粥喝得几粒粥粒洒落出来。
待心情稍平复,林涟漪静下来回溯红绸留下的记忆。
去过西北大漠的只有红绸和吟暮,或许她们也曾带斜纤去过,为获得这世外之物,势必要找到吟暮和斜纤。所以红绸才会说要她自愿救出吟暮吧。
不对,若斜纤知道世外之物所在地,红绸便不能如此肯定了。看来斜纤尚未去过那里,并且不能知晓其具体方位,若要得知世外之物所在地,不论通过吟暮还是指点吟暮之人,都必须救出吟暮。
而吟暮如今下落何处,红绸未曾告知,林涟漪就必须找到斜纤追查其下落。
如此又出现新的问题。
若真救出了吟暮,吟暮斜纤能不能饶过害死了红绸的林涟漪呢?林涟漪不敢肯定。所以不能告诉她们真相。
不告诉她们真相,不免又得用谎言解释为何她能知道世外之物的存在,同时不得不和这俩活了千年的蛇妖斗智斗勇。
林涟漪大感苦恼。
苦恼之下,甚至萌生退缩之意,忽然想到红绸曾如是说:“醒来后,若是世外之物还未消散尽,你可将手按在外面的封印上略微感受。”
林涟漪依言出了房门,走到封印边,看着如水膜般流动着日光色泽的封印,将手按了上去。
身体无丝毫感受,林涟漪诧异,怀疑红绸欺骗。
然就在下一刻,封印陡生异变。手掌所按处水膜消散,如雨水于大漠,顷刻间下渗无遗。很轻易地,整只手掌就这么穿了出去。
林涟漪惊讶间,见世外之物的效果还在继续,以她穿透封印的手臂为中心,一圈空洞往外围侵蚀,越来越大。
林涟漪惊悚不已,杏眸圆瞪。
无人催发已有如此力量,究竟是何等异物?想起红绸重创她的那一招,世外之物连一切事物为直线,似乎无惧远近大小,如此力量恐怕连神亦难抵挡!
眼见水膜上的空洞已有一尺方圆,整片笼盖庭院小屋的封印发生震荡,明显有不稳之迹象,林涟漪忙抽回手掌。
四下张望,唯恐有人发现此处异状,所幸无人出没。
再视封印,其正缓慢恢复,中间空洞覆上了一层极薄的水膜,几乎难以辨识,正慢慢加固。
林涟漪犹自紧张,恨不能施以灵力助其恢复,又怕自身力量引起注意,只好罢手,同时暗中苦笑:“恐怕没有谁会像我一样被封印了还担心封印被破吧。”
林涟漪凝视手掌,使劲儿追究,却丝毫感受不到世外之物的存在,不禁失望:看来我算不上那“千万分之一”了。
整个一天里,林涟漪光惦记着世外之物,直至入夜。其实也偶尔有几个片刻不经意间想到无垠,但随之而来的紧张羞涩便逼得她赶快将之抛诸脑后、不予理睬。除开那几个片刻,便可说是“光惦记着世外之物”了。
天色已黑了约莫一个时辰,林涟漪走出房屋悄悄转了一圈,四顾无人窥探,才敢进了屋,紧闭门窗,内视红绸留下的内丹。
其实在白日里,林涟漪已有感受,这内丹远比当初受红绸操控的朱砂温顺多了,虽体内灵气被魔神血抢占了几乎所有,它还是忠心耿耿地尽其所能,收拾魔神血吃剩下的灵气,并先前冒险施展赤天留下的些微星月光华。
第一百零九章 隐患
可怜红绸千年为妖,历经风波,却为一小丫头白送了一颗法力深厚的内丹。
反观那神出鬼没的世外之物,林涟漪断定它必定遗留在红绸内丹上,但无论她如何试探,施加灵力也好,强行吸取其力量也罢,世外之物顽固地不现身。
林涟漪试探许久,估摸着已有一个半时辰,仍不见结果,只好放弃,转而开始熟悉内丹的秉性。
既不知内丹是如何使法,又无师长指点,林涟漪只好自己摸索。
“应该和魔神血差不多用法吧。”林涟漪暗想,便以意念操纵,轻轻推了下内丹。
内丹出人意料地乖巧,被林涟漪意念一推,便如软糯的元宵般委屈地滚动了一下,又回复原位,霸占丹田。
林涟漪联想到元宵之味,不禁觉得此内丹可爱。
如此人畜无害的内丹,当真是红绸这条毒辣的蛇妖所有的吗?还是另有玄机?
知其不会反抗,林涟漪便大肆做主,引着内丹滚出丹田,往经脉里牵去。内丹不情愿地轻微挣扎了一下,还是被林涟漪的意念牵着走了——像遛狗一样。
林涟漪不经意间想起了才逝世不久的淑儿,经脉一滞,仇恨不已,半天才想起来仇敌已经被她和无垠杀了,勉强填了恨意,牵着内丹继续遍历经脉。
蛇妖的内丹竟至今没有引起魔神血的排斥,林涟漪颇感惊喜。她不知道红绸修炼的是哪门子法术,但毕竟妖族法术,多半与赤天不相容。引着红绸内丹逛一圈人族的身体,让它熟悉一下新家还是很有必要的。
忽然想到,无垠身为邪道卧底,得佘夜潭至宝点染,才能分习两种不同法门。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意识到创造这种方法的人实在是聪明,无垠能得此殊法,也是叫人羡慕。
林涟漪运着红绸内丹绕全身主经脉运行了一个周天,一路上仍是毫无阻碍,内丹也已适应了魔神血的压迫,本分地连经脉中残余的灵气都不敢动。
回到丹田,林涟漪遍视周身,确定无异状发生,便定意丹田方寸之间,开附近窍穴,引些许天地灵气汇入丹田。魔神血嗅着灵气之味,顺着经脉和血肉抢了过来,林涟漪从容阻住魔神血,令灵气萦绕红绸内丹。
片刻间林涟漪心觉内丹是红绸的,她另有内丹,亦即魔神血,总不好单称红绸内丹为内丹,便按着朱砂之名,随口为它取名“朱心”,算是一身法术的另一颗心脏吧。
无魔神血称霸,朱心自然运转,尽吸灵气,吞吐之间,迅速化为灵力,欲流出丹田。
林涟漪锁住灵力所出的细流,细细感受其与魔神血消化之灵力的不同之处。
丹田之内,灵力随意分散,如雾岚氤氲。
就从其状态来看,林涟漪一眼看出,妖族灵力不似魔神血转化的灵力那么凝重,似乎更加轻盈些。
林涟漪引几丝魔神血转化的灵力入丹田,甫入之时,朱心所化之灵力猛然进攻,其速如飞,将魔灵力团团围住。魔灵力尚不得反应,妖灵力稳占上风,攻势如密针攻心,将本就仅为几丝的魔灵力戳得千疮百孔吞噬干净。
随后以主人的身份小心修复因二者斗争受了些小伤的丹田。所幸魔灵力引入极少,伤势轻微,些微妖灵力轻易可以修复伤势。
林涟漪在旁观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她已摸透了妖灵力和魔灵力的不同之处:魔灵力较凝重,攻势更沉稳,如潭水深深;妖灵力较轻盈,攻势更迅速,如弦上之箭。
二者分为两派,如水火不容,一旦相聚必酿成恶战。
这还得了?
红绸不是要害死我吧?
林涟漪欲哭无泪。
可是,为什么方才领着朱心沿周身经脉绕了一圈,魔神血和朱心竟互相无反应?
魔神血瞎了吗?
林涟漪思考片刻,猜想还是那世外之物以其不测之力融合了二者。
世外之物的神秘林涟漪已经深有领会,不论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只要跟它有关,都不足为奇了。
世外之物于她,虽不能动用,也总算有了些用益。如此便可放下心来,在魔神血称王称霸的地盘,朱心不能吸收哪怕一丝一毫灵气,自然也不会转化出妖灵力,也就不会发生灵力冲突了。
林涟漪记得红绸曾说到过“若是还未消散尽”,莫非世外之物还会消散?
浑身一抖,仿佛已经感受到世外之物消散尽之时魔灵力和妖灵力大战时的血肉模糊。
然林涟漪冷静一想,便确信红绸断不可能如此行险,她与姜悠乐不同。姜悠乐看她这个新生的三倾门传人如看白纸黑字,一切清晰了然,才敢逼她往悬崖边上走;红绸却不敢如此对待一个人族小丫头了。
多半不会出事。
可惜上好内丹,只能作为承载世外之物的器皿,不可另作他用;可以世外之物只能作为牢笼囚困上好内丹,亦不可另作他用。
林涟漪睁眼,长叹道:“可惜可惜啊!”说着便倒在枕上,拉过锦衾就要睡。
睡梦前,林涟漪再三忖度,还是暗下决心:世外之物终究不可捉摸,还是趁禁闭之时摸索着把妖灵力和魔灵力融合一体为好,否则哪日世外之物说不管就不管,撂下担子就藏起来,朱心和魔神血大闹起来,非得将我肉身毁了不可。
林涟漪闭上眼,盘算着先摸索一番魔灵力和妖灵力融合之法,待外界风浪平静些,再继续修炼赤天。
“虽说封印外的人都可以进来,林姨应该下了禁令不许除郜落霜之外的弟子进来。碍于当前局势,无垠应该也不会再来了吧……”
几日下来,林涟漪习惯了面壁思过的生活,不过只是“面壁”没有“思过”。
为知晓世外之物有无消散,林涟漪自结封印,以手掌按之。果如红绸所言,世外之物正渐消散,封印被销蚀的速度越发慢了,至最终以手长按封印,再无反应。
林涟漪略微惊慌,内视自身,引朱心跨出丹田。
并无反应。
令朱心游入经脉,仍安然如初。
融聚几滴魔神血,引到朱心附近,仍毫无动静。
林涟漪放下心来。
世外之物无迹可寻,林涟漪只能妄加猜测:或许朱心内部还保留着世外之物。
至于如何使妖灵力和魔灵力相容,林涟漪毫无头绪。
此日林涟漪正因不同灵力如水火不能相容而苦恼,江非雪前来见她。这令林涟漪略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你修炼得如何了?”林涟漪问道。
“师父说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未来成就可超越郜落霜。”江非雪坦然,“若未来风平浪静,我有把握取代郜落霜,成为千羽林东林的支柱。”
林涟漪知其聪慧过人,天资必是不差的,但想不到林恬竟对其有如此评价,看来当真是难得的修道天才了。
小小茯苓村竟诞生了这等天才,姜悠乐眼光也够狠。江非雪若是真能长久潜心修炼,必是前途不可限量。
第一百一十章 聪慧
林涟漪沉默片刻,道:“我不能保证什么,但至少这三年里,你可以安心修炼。”她心知肚明,江非雪的未来维系在她身上,这也是江非雪来此试探她将来打算的原因。
江非雪似被看破般有些局促,眼神如云般飘了飘,林涟漪看在眼里,并不在意。
片刻,江非雪忽然道:“方才刘垣冽刘师兄来为你求情了。”
“怎么?”林涟漪讶道,“唉,你告诉他,我也没受什么伤,谢过他的好意了。”
“他说,希望你的饭菜好一点,希望我能常来陪你说话。”
林涟漪神色黯然。
“林姑娘莫要多想,我私下问过刘师兄,刘师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
林涟漪脸色微红,却是诧异,不是因错解了刘垣冽的意思,而是见江非雪小小年纪竟会想这么多,实在有些不正常。
难不成怕我耽于儿女情长忘了传承吗?
林涟漪流露一丝苦笑。
然接下来江非雪的话令她震惊不已:“才认识几天的人都这样关心你,可是你的心上人竟至今未现身。”
刹那之间林涟漪如遭雷击,脸色转白,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江非雪淡淡一笑:“我不仅知道你有了心上人,还知道你是在暗中修炼的时候遇见他的。”
“你怎么……”林涟漪惊之又惊。
“是你暴露得太明显。
“在白家留宿的时候,你见到刘垣冽出去,第一反应是觉得他要避开众人修炼某种法术。一般人都不会这样想,你会这样想,定是因为你平日里也常外出修炼。
“回到千羽林后,你不理会众人,我偶然见你在离开往悟室后,曾往西北方向望了一眼。西北方向,是北林和北幽山,北林的杜枫香和韩朗嫣不值得你这样关注,而北幽山荒无人烟,若我暗中修炼,必然也会前往那处,所以你必定去过那里,但仅仅去过也不值得你这样关注,若非遇见了心上人,你不会如此。
“所以,我猜测你在那里遇见了心上人。”
江非雪言谈从容肯定,眼眸中光芒明亮,争比阳光,隐隐闪烁着过人之慧。
面对她自信泰然之态,林涟漪无话可说,也不必隐瞒她,便道:“分析得很厉害。”
不料江非雪言犹未尽,继续补道:“甚至,他有可能知道了你修炼的秘密……”
林涟漪一惊,恍然大悟,道:“你放心,他不知道的。”
江非雪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仍有疑虑,但不再追问,停顿一会儿,接着叹道:“他竟还未出现,林姑娘,你……”
林涟漪欲辩解“你怎知他不曾出现”,张口时又强收了回去,只道:“他……他有苦衷的。”
江非雪默然。
斟酌良久,江非雪问道:“他是正道还是邪道?”
林涟漪不欲再提此事,微微恼火:“重要吗?”
江非雪脱口而出:“林姑娘,你知道的,这是自然。这关系到,日后你站哪边,也关系到追随你的我的未来。”
林涟漪无奈轻轻答道:“正道——这与你无甚干系,你……”她实在无话可说。
江非雪眼圈微红,低头,小声道:“林姑娘,我并非故意质问。无论林姑娘和那名少年公子是去是留,非雪必定倾力追随。”
林涟漪叹道:“我知道,非雪。方才所说的‘无甚干系’,意为你大可安心修炼。”
江非雪抬头凝视着林涟漪,勉强一笑,点头道:“林姑娘,非雪必不辜负义母和林姑娘的信任。”言罢,她知趣离开。
“等等!”林涟漪叫住她。
江非雪转身疑惑地望着她。
林涟漪问道:“你说你从我眼神中看出他的存在,难道没有可能是因为淑儿的埋葬之地在北幽山吗?”
江非雪不加思索,自信依然,脱口而出:“原来淑儿是你和他一起遇见的,是以叶落归根,最终埋葬那处。当时他也在吧。看到淑儿去世一定很愤怒,再加上你求他报仇,所以那些人死了,看来他也不是没有现身。”
林涟漪愈加震惊,她不过追问一句,竟又被江非雪猜出了前因后果,当下结舌,沉默片刻,道:“和你说得差不多了——你知道那些人死了?”
“善后未果,千羽林只好又派几名弟子前往五桥村。你回来后,胡师兄和无垠师兄去了五桥村再查鬼双城踪迹,当时还没有什么异样,不料紧跟着他们到达五桥村的几名千羽林弟子,发现那几个人死于致命剑伤。都是一剑致命,剑极锋利,不似凡品。”江非雪提及那些被杀之人,冷笑一声,“小小刁民!”
想必他们过于贪心,仗着死了个人要价太高,活该死了!
林涟漪暗中冷笑。
“我想过淑儿可能埋葬在那里,但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里除了痛苦,还有期待。”江非雪又道。
“如何见得?”
江非雪斟酌片刻,答道:“就像……就像我的义母。”
“什么!”林涟漪又是一惊。
“她总是在噩梦之后望着某个方向,用期待的目光。”江非雪如实回答。
原来姜悠乐背后也暗藏了一段过往啊。
江非雪悄悄退出。
林涟漪回味与江非雪的言谈,细审之,并未察觉什么漏洞,便对其惊人聪慧啧啧称叹,忽又想到江非雪如何得知无垠是“少年公子”,才有疑问速而明白过来,难不成是个花甲老人吗?
林涟漪自嘲自己年已十五,聪慧不如七岁江非雪,抬手将桌上已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为自己压了压惊。
至夜,林涟漪仍旧琢磨朱心。
几日无用功,逼得林涟漪不得不冒险,引一滴魔神血进了丹田,在世外之物的维护下,二者相安无事。
再吸天地灵气入体,汇入丹田,直至将丹田填满八分。
魔神血发挥威力,将天地灵气转化为魔灵力,朱心虽居主人之位却讷讷不敢动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
林涟漪自忖一滴魔神血还太多,便分出半滴推了出去,剩余半滴与朱心共处丹田,再次展开灵气之争。
还是魔神血大获全胜。
如此又重复多次,至第九次时,朱心终于敢于维护其作为千年蛇妖内丹的尊严了。
灵气尚有七分充盈时,朱心怯懦地伸出力量,悄悄吸取了几丝灵气。
林涟漪大喜,喜的是所料不错,魔神血和朱心因世外之物而彼此相安无事,若要二者发生交集,需一物作为媒介,此即灵气。一旦二者势均力敌,又因灵气展开争夺时,便有可能发生斗争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内战
继续旁观,不料魔神血立时发现其大逆不道之行,冲上去就是一顿抢夺打压,朱心正吸取的几丝灵气尽皆被魔神血截获,才转化而出的妖灵力亦被打压得吐出了大半,被魔神血吞噬了。
林涟漪暗暗叹气,重开一局,这次她直接将丹田内剩余魔神血一分为四,仅留四中之一。
待灵气充盈八分,林涟漪放开对魔神血和朱心的控制,这一次朱心占了上风,小心地试探后发现魔神血已不成阵势,便放开手脚,猛力吸取灵气,于丹田中形成漩涡,大有称霸之态。
然随即魔神血凭借其对这具身体的熟悉,强行夺了些灵气,死守阵地。
朱心察觉魔神血不死之志,凭其妖灵力,愤而攻之。魔神血亦凭其魔灵力,与之对战。
丹田之中,瞬间已是风起云涌。
一妖一魔,以最直接的方式展开斗争,撞击、躲藏,一波接着一波的冲击,震得丹田出了内伤,浑身遭受牵连,亦感震痛。
林涟漪咬牙准备,引魔灵力于丹田外一丝丝渗入,以修复伤口,同时抑制外界魔灵力进入丹田施以援手。
有时一方撞到丹田内壁,猛烈的力量扎入其中,更感痛苦。若是魔灵力还好,有外界魔灵力接应,便可辅助修复丹田;若是妖灵力疾速扎进丹田内壁,一妖一魔,内外相攻,林涟漪只有忙着以于妖灵力双倍之魔灵力慢慢围攻消化之,却不能以大量魔灵力吞噬之,生怕自己控制不住,魔灵力会冲入丹田,如此只有再开一局。
片刻猛攻后,魔神血和朱心竟化成蛟龙与毒蛇,蛟龙体型略大,毒蛇略小,彼此缠斗。
蛟龙本也是蛇修千年所化,林涟漪暗道不好,应当还是蛟龙赢,不会又要重开一局吧?
她惴惴不安地盯紧了战局。
毒蛇进攻迅疾,撕咬如风,一击不中便立即退避,动作转换极快;蛟龙眼光精准,主动出击较少,多稳守王者之位,待敌逼近,而后狠狠攻击。
几番缠斗下来,各有输赢。最为惊险的一次,毒蛇突破重重防备,以蛇尾痛击蛟龙八寸,蛟龙受伤而趁机直扑毒蛇,重重点在蛇头下一寸处,毒蛇被撞了出去,同时唯恐蛟龙咬断它蛇尾,忙收回蛇尾。
与蛟龙相比,毒蛇之灵活多变虽高深莫测,却似无能之辈的上蹿下跳。林涟漪肯定其输局已定,毕竟魔神血乃取自魔蛟,魔蛟可是毒蛇的老祖宗。
近一盏茶的功夫,毒蛇已显疲态,渐露败象,而蛟龙鼎盛依旧,渐逼毒蛇。
果然,战局以毒蛇的一次重大失误为终结。蛟龙四爪,攻入毒蛇灵活的身影中,前二爪狠狠扯下了两块皮。毒蛇吃痛,扭动身体,欲逃。蛟龙乘胜追击,前爪移到蛇心处,猛地刺破皮肉。
毒蛇惊惧之下,竟失去了部分反抗能力,无用的挣扎后蛇心落入蛟龙魔爪中,无心之蛇自然溃败。
恐惧?
林涟漪似乎感受到朱心的恐惧,究其原因,猜想蛟龙那招颇似鹰魔族行为,才令朱心感到恐惧。
所以,失败了?
林涟漪怀疑。
然朱心并未恢复它软糯圆鼓的模样,死蛇仍旧是静躺于丹田之中。
蛟龙将蛇心抛入空中,仰头望准,一跃而上,几乎笔直细长的蛇身,将蛇心吞入腹中,却并无心回味滋味,似乎很繁忙般,又转向毒蛇死尸。
林涟漪似乎有所知晓其意欲何为,隐隐间随着蛟龙所为豁然开朗,暗有喜色,或许未必失败。
蛟龙毫不迟疑,从毒蛇蛇头而起,竟缓缓将整个尸体吞入口中,身体因腹中积食而胀大肥肥一圈。尸体不能动弹,蛟龙只好四爪一步步抓向前头,直至蛇尾也隐没于口中。
林涟漪哑然:从前蛟龙不理它,难道是因为觉得以大欺小没什么意思吗?这次吞了它,是不是又跟蛇族同根有些许关系?
她不知道是不是换做别的内丹就会出事,总之魔神血能够吞并这颗内丹就行了。
变化还未结束。
蛟龙腹饱而歇,于丹田中静憩许久。
林涟漪注目下,见其龙腹渐收,似在消食。以灵识观察,她惊喜地发现丹田之中的妖灵力正向魔灵力转化,甚至蛟龙腹中的朱心,也正失去妖灵力的特质。
这样也好,总比哪日妖灵力和魔灵力起了冲突好。
所有灵气在方才妖魔之战中消耗殆尽,为助其消食之故,林涟漪忙又引许多灵气进入丹田。吃撑的蛟龙却几乎不能吸收灵气,全凭自身魔灵力消化。
待蛟龙龙腹恢复正常,蛟龙四爪微微一动,周围充盈的灵气一震,随即围着蛟龙旋转起来,愈旋愈快,成一漩涡,如在红绸记忆中的大漠中所见一般。
林涟漪诧异,却仍不见蛟龙吸取灵气。
似有风声升起,如大漠歌音,席卷万里。中有黄沙,漫天苍凉。
林涟漪大受震惊,她曾在红绸的记忆里见过那种大漠狂风,虽非真实所见,已容颜震颤。她实不知如何形容这种风声,这一定来自于大漠!
莫非是世外之物显灵了?
林涟漪甚至不敢猜测。
片刻之后,点点黄芒,于蛟龙玄青鳞片上透出,从无到有,由浅而深,衬得蛟龙似沉浸在黄沙之中。蛟龙似在沉思,许是渴求顿悟。
直至此时,林涟漪终于确信,是世外之物无疑了。
想不到魔神血脱离魔神,成魔蛟之血,又沦落于人族三倾门之身,代代相传至今,竟还有如此慧根,一滴折半数次,还能领悟世外之物,当真人族不能及也!
林涟漪大喜过望,猜测朱心已被彻底消化,接下来魔神血所化的蛟龙,将融原本藏驻于朱心中的世外之物于己身,如此,未来她林涟漪以世外之物为法宝也成可能。
不料,林涟漪本以为会有的更多变化并未发生。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黄芒竟渐渐消褪,风声渐止,蛟龙似有愤怒,震怒之下突然起身,不甘地龙鸣一声,口中冒出些浊气,却是止不住世外之物的隐匿。
黄芒终消。
被掘出了心脏的狂风勉强撑了一会儿气势,终究溃散,漩涡成乱。灵气混乱地充斥丹田,如从未形成狂风。
蛟龙怒不可遏,于丹田中游走一圈,将天地灵气尽数吸走作为补偿,饱餐一顿。俄顷,龙腹微一抖动,从外部清晰可见一颗圆珠自龙腹上升,于口中吐出。
它竟没有消化朱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梦话
林涟漪细视,确信无疑,正是朱心。只是其妖灵力之特性似乎受了重创,不再那么明显了,反而带了些魔灵力的味道。
蛟龙看了眼朱心,并无不舍,随即恢复魔神血之态,欲离开丹田。
林涟漪不加阻拦,随它离开,与丹田外苦苦守候的魔神血汇合,重又分离,散落入周身经脉。
林涟漪意识目送魔神血的离去,甚是失望。若非魔神血显出能够领悟世外之物的迹象,最终却又失败,似得而终失去,林涟漪也不会如此失望。
如今她都不知道世外之物是承载在魔神血上还是朱心上了。若是还在朱心上,倒还好,将来若有机缘,遇着什么得道高人,得到什么指点,还可再一试领悟;若是世外之物已移到了魔神血上,究竟是哪一滴魔神血上,还是所有魔神血上都带了点呢?
林涟漪苦笑,世外之物如水一般,从这滴魔神血散播到那滴魔神血上,甚至每一滴上,也不是不可能了。
那么朱心呢?经过魔神血的教训,是不是被调教乖了?林涟漪转向朱心。
从前的朱心色泽朱红,有透明之感,如软糯的元宵。现下守在丹田中的朱心红中带黑,体型亦小了一半,真如同穿着破布衣裳在大街上乞讨了一圈一般。但视其凝固坚硬之质,便可知其力量暗藏,深邃超凡。
林涟漪又一次引天地灵气入丹田。
朱心察觉灵气入丹田,便有灵力吸引灵气,将其吸入自身,转化为新的灵力。
林涟漪感其释放之灵力,不同于原有的妖灵力,又不似魔灵力,而是融妖灵力之质与魔灵力之质于一体,兼有迅速与威力。
甚喜之下,林涟漪又以灵气充满丹田,以奖励受了委屈被炼化的朱心。
朱心收下林涟漪的奖励,仍旧安安分分地待在丹田之中,甚至林涟漪放开禁锢后,其亦无离开之意。
或许内丹一般都待在丹田?
毫无经验又不得指点的林涟漪只能这样猜测。
确认丹田已修复彻底后,林涟漪告别朱心,简单巡视了一圈周身经脉和散落其中的魔神血。
虽丹田中闹翻了天,好在林涟漪早已紧锁丹田,其中恶斗于外界经脉自然无甚影响。至于魔神血,林涟漪已找不到方才与朱心恶斗的那部分魔神血了。
“看来魔神血并未受任何影响,所以我才分不出来啊。”林涟松开下紧绷的心弦,睁开眼,讶见屋外天空已泛白,不由得哀嚎,“让我再睡一会儿,二姐姐要骂就骂吧!”
哀嚎间,林涟漪双臂张开,似海上翔燕迎接暴风雨般坦然。随即倒在枕上,昏昏睡去。
林涟漪自己没料到,郜落霜肯定也没料到,早膳送过来的时候,郜落霜叫了她七遍,一遍比一遍响,林涟漪愣是没听见。
第八遍时,郜落霜已近似于吼了一声。林涟漪这才听见,惊慌坐起,双眼还未睁开。
郜落霜一脸黑线,正欲好好教育她时,她竟闭着眼又急又气,配合着双手猛地一拍锦衾的动作,怒吼一声:“没有灵气了哪来的灵力!”言罢——又倒在枕上继续睡了过去。
郜落霜震惊。
“林涟漪!”第九遍,郜落霜终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
林涟漪大惊,此次真的梦醒,再次坐起,竭力猛地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见郜落霜一脸怒容,知大事不妙。又望窗外天色,脸色一白,忙跳落地面,谁知昏沉中看歪了眼,双脚落在鞋外,触及冰凉的地面,从脚心传来的冰凉令她瞬间又清醒了许多。
“二姐姐,你先坐,涟漪换了衣服便向您请罪。”
林涟漪悄悄瞥了她一眼,郜落霜清冷的面容上黑线不褪,如执刑者令林涟漪觉得凶神恶煞,一双冷目正与她对视,林涟漪慌忙移开目光,去抓过她的衣服。
郜落霜面上阴云稍缓,坐在桌边,冷声道:“面壁期间,当恪守时间。何时息,何时起,这些不用我教你吧?”
林涟漪一边穿衣一边连连点头,道:“是,是涟漪错了。”
她本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比如做了噩梦之类的,接着却又想到若如此解释,不免又要遭她追问,说什么心中有鬼、杀人愧疚才会做噩梦之类的,还不如赶紧认错,把这事揭过去为好。
郜落霜停顿一会儿,直到林涟漪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才又问道:“你方才睡梦中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涟漪一顿,仔细回想一番,却不记得说了什么,只好问道:“我……不记得说过什么了,二姐姐可否告知?”
郜落霜凝望她血丝布满的双眼,蹙眉。
林涟漪知郜落霜所想,却也不解释,暗想越解释越错,她还不知道睡梦中说了什么呢。
“没有灵气了哪来的灵力,是什么意思?”郜落霜缓缓道。
林涟漪一惊,忍住眼神变化,目光微微低下,又抬起,凝望郜落霜,道:“梦见自己踏入修道之路了。怎么?连梦也不能梦吗?”
相视,郜落霜似还有怀疑。
“当然可以。”郜落霜道,不带任何感情。
见其没有再追问,林涟漪放下心来。其实她的回答并不算回答,只是说明了为什么提及“灵气”和“灵力”,却不曾解释为何会“没有”。当然就算郜落霜再问,她也确实不记得为什么她会这么说了。
林涟漪无事可做,只好坐在桌边,暗想为何郜落霜还不走。看了眼早膳,肚子里叫了一声,却未得郜落霜允许,不敢动筷。
郜落霜略感奇怪:“怎么不吃?”
“哦。”林涟漪马上动筷,心里暗自嘀咕一句,还不是怕了你了。
郜落霜在旁凝视着她,片刻后突然道:“‘灵气’‘灵力’都是修炼之人才会触及的东西,你不修炼,梦亦无益。”
“是。”林涟漪很不情愿地停下来直视郜落霜,认真回答一声,捧起一碗粥咕咕喝下。
“你并非千羽林弟子,千羽林不便一直留你,三年后你当离开。按照师父的意思,会破例教你些正道通用的修炼法门,作为你防身……”
“嗬嗬!”
林涟漪脸色一变,粥粒呛喉,忙倒了杯隔夜水把口中喉中食物全部堵进肚里,忙抬头对郜落霜道:“二姐姐,人外有人啊,若是我学得半斤八两,只怕会惹来更多麻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妖灵力和魔灵力的冲突才解决,她才不想再有内伤!
第一百一十三章 粥茶
郜落霜惊讶,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也正是这样劝师父的,你离开千羽林后,只要住在长晖城,邪道必不敢轻易得罪。”
“嗯嗯嗯!”林涟漪点头如捣蒜,暗喜不已,眼前却闪现无垠的身影。
日后我怕是会住在西林,如此你们便更不用担心了。
郜落霜不再说话,亦不立即离开,仍旧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林涟漪假装没看见,继续喝粥。
“你知道,不同门派的修炼法门不一样吗?”郜落霜忽然幽幽道,言语间不经意透露出试探的意味。
林涟漪捧碗的双手难以察觉地一震,她暗道不妙,思忖瞬间,决定缓缓抬头,答道:“知道啊,曾经听八姐姐她们提起过。”
郜落霜目光微微压低,面容稍稍靠前,林涟漪察觉到她极其细微的动作,心弦慢慢拉紧。
“那么,你知道如果两种不同门派的功法同时修炼会怎么样吗?”
“会——产生冲突,甚至引起内伤?”林涟漪直视她的目光,故作猜测。
“正是如此。严重者,甚至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郜落霜自觉呼吸变得异常凝重,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经历过?还是害怕经历?”
林涟漪压制住内心的恐慌,沉吟片刻,扫视桌上各物,嘴角挂起自信的微笑,抬手将隔夜的茶水倒入了香喷喷的白米粥中。
白米粥上升腾而起的白雾混着粥香,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浇灭了升天之途。茶水因隔了一夜,浸满深秋的冷意,早已冰冷如冰,一时间味道尚未散发出来。
郜落霜惊疑,以疑惑的目光看向林涟漪,欲求解释。
林涟漪将混了茶水的白米粥推至郜落霜面前,道:“二姐姐以为这混了茶水的粥味道如何?”
此时茶水之味借着粥的温度,一丝丝若有若无地渐渐飘了起来。
郜落霜看着被隔夜茶水玷污了的白米粥,嗅着米粥之味混着茶水之味的奇怪味道,明白了其意,抬头看向林涟漪,还是点头回答道:“自然不好。”
林涟漪看向郜落霜,坦然道:“正是了。我未曾修炼,但知修炼亦是如其他一切事务一般,有规律可循。我知茶水混于白粥,其味必怪,不可食用,便可猜测法门冲突,必于人有害。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郜落霜凝视着她,对这回答不置可否。
半晌,郜落霜移开目光,不知何放,便转于白米粥上,冷冷道:“林涟漪,莫要犯错!”
林涟漪诧异,对这“莫要犯错”四个字极其怀疑,这是在警告她不要倒向邪道吗?
林涟漪微微一笑,目光略略发亮,心跳冷沉,轻声试探道:“涟漪知道了。那么,敢问二姐姐,你这桂雨瓶有如此威力,是从何而来?”
郜落霜面容一滞,神色震惊,盯着她的目光里有愤怒,亦有惊奇,似是不敢相信她会如此质问。
林涟漪看出其意,忙道:“二姐姐,我并非质问,只是见东林的各位姐姐均有法宝,其中二姐姐的桂雨瓶为最佳,心生好奇,所以一问。二姐姐若是不欲告知,自然可以。”
郜落霜冷哼一声,薄怒道:“桂雨瓶乃我年幼之际,一通灵白鹭所赠,我亦不知其来历!”
林涟漪只好闭口,见郜落霜起身欲走,忙也站起身,道:“二姐姐慢走。”
郜落霜径直出了屋子,脚步匆匆,又隐隐显着慌张。
林涟漪目送其离去,坐下来回味着她所言的“莫要犯错”四字,笑意更浓,暗想:我便是犯错了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她手中的桂雨瓶当真与邪道有关吗?
林涟漪自然不相信郜落霜说的那套通灵白鹭赠与之说,恐怕连林姨都不信。郜落霜见着夜魄后举止反常,事后她才猜测桂雨瓶或许也并非正道之物。如今看来,既然是不能说的秘密,多半与邪道有关了?
她呼应一下袖中夜魄,其白芒一闪而过,纯净如白昼,恰与桂雨瓶之光类似。
邪道之法宝并非都是邪气极重的。她三倾门亦正亦邪,夜魄暂且不算邪道法宝,而碧桐泪却为邪道凌影阙所用,是真真正正的邪道法宝,灵力极强而干净清白。
林涟漪清楚这一点,又以正道之人死活不用邪道法宝,死守节操之事为好笑。或许这就是郜落霜不说出桂雨瓶来历的原因吧?
郜落霜携带如此危险之物,竟还肯救她,林涟漪虽口上很硬势,实则对其亦很感激。
捧过被茶水玷污的白米粥,移至嘴边,微微蹙眉,闭目,她一口喝尽,所幸剩余不多。
“也不是不能喝啊。”林涟漪砸吧了下嘴,笑道。
入夜。
林涟漪本想开始修炼赤天了,好歹吸收些星月光华养养魔神血,却考虑到白日里与郜落霜的对峙,只好作罢,趁着消停的日子先偷会儿懒吧。
再过些日,我一定要开始修炼了。修炼如逆水行舟啊,没有灵气我哪里来的灵力……
入眠。
林涟漪醒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大殿里,睡眼惺忪,好不容易睁开了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可为什么我能知道我在一座大殿里?
林涟漪惊奇,下一刻便回过神来,不禁抱怨:看来我又入梦了,又是红绸故意整我的吗?
黑暗里,眼睛已毫无用处,林涟漪凭着皮肤感知温度上的细微差异,分辨出一事一物的远近深浅。
面前为一巨鼎,二丈方圆,三丈高,威势如主宰者。其中摆放着许多蛇卵,大者二尺有余,小者半尺不足。
林涟漪明白过来,果真是红绸的记忆。这里应该是祭雪殿了,而这鼎就是决定蛇妖族每一颗蛇卵未来的祭鼎。
林涟漪从红绸生前的描述中知道,所有蛇卵都会安放在此,那些待孵化却没有资格活下去的幼蛇都会被祭雪。
谁是胜者,谁是败类,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忽然祭雪殿深处一女子走近,她强大的生命在林涟漪皮肤的感知世界中如北极星闪烁于夜空。
是殿主!
林涟漪激动得险些惊呼出来。这位蛇妖族的领头者,祭雪殿的殿主究竟是如何非凡?林涟漪忙展开全部感知能力,细细“打量”她。
殿主目光炯炯,于幽黑的空间中闪烁如星,颇有毒蛇的锋芒。她五官冷然而秀丽,绝似人族倾城美女。
她长发披散过腰,三千丝长发流顺垂下,丝丝温暖自头皮沿着长发传落,至发梢已与空气同温。行走间,长发随她直步前行而轻微剧烈地晃动。
林涟漪惊叹,是不是越厉害的蛇妖所化人形越像真正的人族呢?
殿主往这边走近,林涟漪出于尊敬后退几步。
咦?身体可以动?这不是红绸的身体?
林涟漪惊讶,这次的记忆和上次进入大漠的片段又不一样,莫非不是故意安排?难不成她林涟漪竟开始臆想暮雪千山了?
此时祭雪殿殿门微微打开,冷风从殿门中央一道笔直竖起的裂缝中窃入,林涟漪背后一阵寒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噩梦
“殿主,我进来了?”殿门口响起恭敬的请求。
殿主威严而道:“进来。”
林涟漪转身,见一名女子正走进祭雪殿,随后关上门,把冷风推回外界的黑夜里。
她柳叶细眉,冷桃醉眼,身材妖娆。
诗苇?
多半是了。
“诗苇,这些蛇卵都拣选过了吗?”林涟漪又转身,见殿主凝望着祭鼎,或者说透过祭鼎凝望着祭鼎中的蛇卵。
林涟漪暗叹,这祭雪殿中什么也看不见,本不用做这表面工夫的,“凝望”毫无意义。
“都拣选好了,其中最好的六颗蛇卵皆已交给了寂雪宫宫主,现已孵化,分别取名为‘扶缘’‘吟暮’‘乘曦’‘刺茫’‘剪歌’‘斜纤’。这里剩下的,都是活不成的。”诗苇站到殿主身边,与她共同凝望着祭鼎。
良久,殿主轻启香唇,不无悲悯地对这些即将祭雪的蛇卵道:“不要怪我们这些同族,是人族逼得你们非死不可。”
林涟漪更加疑惑,既然乘曦才刚孵化,这就不可能是乘曦的记忆。或许,真是她林涟漪的臆想?
忽然画面一转。
祭雪殿陡然一亮。
林涟漪双眼急闭,抬手遮眼。一股异常的香味飘入鼻中,林涟漪闻着莫名觉得刺鼻。随即林涟漪察觉到周围空气变得滚烫,祭雪殿墙壁感其温度,亦隐隐有融化之势。
微微张开手,露出一道缝隙,林涟漪惊见了她永世不能忘怀的,以后无数个日夜里时常能够梦到,并千万次不得不沉沦的噩梦。
鹰峙坐于鹰魔族花纹覆满的椅上,面前赭色异水纵容烈火猖狂,千万只火焰的眼睛逼视着上方穿于长剑之上的重伤蛇妖。
鹰峙双手悠然转动着长剑,刺茫周身被炙烤得通红,承着万般痛苦于火焰的炽烈怀抱中挣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通体的伤口。火舌晃动间,胡乱凝结的冰霜护不住伤口,自己也化作温水,滴落赭色异水之中。随即,是血液。
鹰峙烤蛇的技术很好,嫩而不焦,只有很少的血液滴落异水之中。
肉香!
满满大殿里充斥着肉香,铺天盖地般向林涟漪袭来。
想起了什么?
淑儿!
五桥村黑暗的破庙口,他们对淑儿割喉、煮食!
淑儿的哀嚎和刺茫无声的嘶吼已融合一体。
林涟漪五官痉挛,五脏腾火。
她想动,想阻止鹰峙,而身体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僵冷了。
蛇肉烧烤过半。
刺茫已没了动作。
一滴滴尸油,如同石头里发芽的妖物,破皮而渗出,滑过一片片香肉,流下一道道闪亮的痕迹,汇入异水之中。
林涟漪知道这是梦,无所顾忌,行施焚魔,费全身之力,终于冲破束缚,如疯了一般放声大哭,同时强命夜魄向鹰峙刺去。
鹰峙忽然注意到她的存在,惊恐地望着刺来的夜魄。
睡梦中的林涟漪猛然坐起来,双目猝然睁开,满面热汗,大口喘着粗气,一腔愤意犹在。
几串汗水自额头落入眼中,咸味令林涟漪觉得很不舒服,来不及取手巾,忙以袖口擦拭了满脸汗水,袖口立时湿润,如同才洗过一遍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一般湿润。
林涟漪惊魂未定,左手食指间簇起温暖的光芒,将右袖口烘干。
林涟漪呆盯着食指上亮起的光芒,回忆起方才噩梦所见之火焰,神思云游。
至右袖口干如左袖,指尖光芒收入之中。林涟漪冷静了些,清醒中却莫名越发感到浑身不适,顿感烦躁,猛地掀开锦衾就要站起来出去走走。
孰料在锦衾掀开之后,林涟漪惊见双腿已化成了蛇身。
惊悚之感顿时浸透全身,呼吸短暂一滞,林涟漪才擦净的额头又渗出冷汗。
林涟漪惊中掠过来龙去脉,小心翼翼坐正了,不敢动蛇身,忙将意识探入丹田,一查究竟。
不料朱心并无异状,如同暗箱操作得逞了的卧底,静卧于暗处悄悄地冷笑。
若是有什么异状,才能知道如何解决;若是无甚异状,则该当如何?
内视周身,亦无异态,只好徘徊于丹田中,四面围着朱心干瞪眼。林涟漪惊怒交加,不知那已死的红绸又是使了什么把戏。
除了不知自身未来如何之外,林涟漪最怕的是明早若是蛇身未恢复人形,东林诸人会否放过她。
惊慌至极,林涟漪肩膀一抖,蛇身竟也跟着抖了一下。林涟漪盯着如红绸再现般活动的蛇身,下意识想起噩梦里被活活烤死的蛇妖刺茫,瞬间涌出一阵冷汗。
如同一滴滴尸油,破体而出,缓缓滴下,带着火焰的温度,滑过鲜嫩美味、飘着肉香的蛇肉……
“啊!”
林涟漪极度紧张的神思恍然间产生错觉,自己的蛇身传来一阵烫伤的极端痛苦,随即浑身痉挛般剧烈一抖,尤以胃部最为严重。忍不住身体一歪,朝着冰冷的地面恶狠狠干呕了一阵。
蛇身在林涟漪不善的控制下不断扭动。
林涟漪干呕后浑身颤抖,自感虚弱,双手撑在床边,抬起晕成浑水的脑袋。直起身时却忽然意识到蛇身扭动,灵活不已,愈觉恐怖,仓皇之下忙令它不许动弹,谁知初具蛇身,哪有从前的双腿好使唤,反而扭动得更厉害了。
林涟漪汗如雨下,头皮发麻,头痛欲裂,拼命稳住了心神,才于剧烈的心跳声中定住了蛇身。
经此失控之事,林涟漪不敢再乱想乱动,深深呼吸几回,费神去经脉、丹田里找寻线索,一无所获。
为了适应蛇身,周身经脉都有大小不一的变动。主要而言,乃双腿经脉合二部为一部,又因蛇身灵活扭动的需要,经脉交错更为复杂。自然,林涟漪这副蛇身不如红绸,亦即不及一丈,却也超过了半丈,经脉延伸必是更长。
本可以了解得更加详细,林涟漪却不敢探入蛇身内,只在蛇身经脉外粗略一观。
惊恐中,林涟漪不知何时倒在了枕上,渐渐睡去。
天尚未亮起,林涟漪便已醒来。
可能是上一回睡得太沉被郜落霜吓的吧。
因睡着后身上未盖着锦衾,林涟漪醒后感上身一冷,忍不住一个哆嗦,蛇身却无此感,毕竟是来自暮雪千山的蛇身。
林涟漪坐起来察看蛇身,蛇身依旧,因她睡前阻止了它的扭动,长长的蛇身有一大截垂到床外。她看看天色,黑色依旧,只是没有噩梦醒来后那么黑了,月色正在告退,隐隐有几丝黎明的白窃入黑色的世界。
此时她可以隐约看见蛇身的轮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悬崖
林涟漪蹙眉,惊慌,世外之物已经隐匿,她不能逃脱封印,但又不能被发现蛇身。
当下之际,唯有学会控制蛇身,使之恢复为双腿。
林涟漪不得不将意识探入蛇身之中。
蛇身中经脉分布和先前于蛇身外所见之大概并无差别,林涟漪走遍经脉,熟悉其全部分布,很花了一阵功夫,顺便也把其血肉构造看了一遍。
随后转出经脉,离开蛇身,林涟漪凭借其对蛇身的掌握,试着控制蛇身。
初试之下,自然还是生疏,只有蛇尾动了动。
再试之下,仍旧生疏。蛇身都扭动起来,但她要往东,蛇身偏偏往西。
如此几次,林涟漪总算成功。虽还算不上得心应手,但基本能够控制。既然蛇身已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睡了一觉她也想明白了,没了初次发现双腿变为蛇身时的不得接受。
在林涟漪控制下,蛇身勉强听话地变回了双腿,林涟漪心累地喘息。
“该死的红绸,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林涟漪恨得咬牙切齿,“好歹也说一声……”
死去的红绸若听见了林涟漪的暴躁埋怨,想必于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不,放声大笑了。
天亮后郜落霜前来送早膳,果真没发现什么,林涟漪甚是得意。
“今晚再试试蛇身,总得把它彻底控制了。”林涟漪吃早膳时暗暗决定。
夜里林涟漪迫不及待将蛇身召出,学习控制了一个时辰,谁知蛇身还是不怎么听话,林涟漪总要尝试几次才能令其按所想而行。
林涟漪大感不解:“难不成这蛇身不认主?跟朱砂似的?”
思忖片刻,林涟漪隐隐有了个想法:“红绸这蛇妖果然该死!一定是还有什么关节没有打通!”
既然红绸要卖关子,思考也是无益,还不如早早睡觉了。打定主意,林涟漪修炼赤天至星月光华充盈于经脉,随即便歇下了。
一滴滴尸油,从刺茫冰霜已化、皮肉已熟的身体上滴落下来。
噩梦。
又是噩梦。
林涟漪不知为何又梦到此事,偏偏梦境和真实发生一样可怕,偏偏她和红绸一样惧怕这一场景。
林涟漪想挣脱,却不得。她凝望尸油落下,带着肉香,汇入异水,自身便惊惧不已。
神智与身体一起痉挛,思绪与眼泪一起交错纵横。
她跌坐在祭雪殿冰凉的地面上,那于常人必为重大损伤的冰寒于她的身体却习以为常。
如世俗世界中失了父母夫君的闺房女子般疯狂而失声痛哭。
随即,呕吐。
兔死狐悲!
这一刻,她与红绸无异。不过是蛇妖族的一员,不过是惨遭鹰魔族压迫的弱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红绸是要我获得她的记忆和感受,以她的所见所闻所嗅所尝所感,将我重新塑造,最终变成她!
她听不到自己的心跳,连鹰峙恶毒的声音也隐去,唯有火焰跳跃在异水之中,烧灼着刺茫身体的轻微声响似永恒的苦难,生生不息。
林涟漪陷落其中,无法自拔。
火焰幽深的声音从上古蔓延过来,如岩浆流淌,吞没世间,势不可挡。
林涟漪自觉如身处森林繁茂,而滚滚岩浆从远处攻来,凝所过之处为死物。时又有天火降于千万丈高空,将所落之处燃成焦炭。她抬头望见悬崖万丈,高不可攀,而那处花团锦簇,似彩云堆叠。
眼见生灵涂炭,林涟漪生欲强烈,而无奈挣脱不得。
啊——
林涟漪声嘶力竭,只求生还。
她杏眸中映出凌乱的世界,因而也变得凌乱;她满面白皙凝脂,朝天而望,为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肮脏东西玷污,是尘埃,还是骨灰?
她的眼泪,未出眼眶便在火焰里里烫得刺痛,于眸中狠扎一番,才肯扬长而出——她几近瞎盲。狂风中飘散起胡乱纵横的泪痕,每一处泪痕都划出烧灼的鲜红伤痕,如毒蚁啃咬着脸颊。
她化为蛇形,蜿蜒与大地之上,奔赴悬崖。
她不记得是如何上了悬崖,仿佛倏忽之间一股大力将其抬起,送至那花团锦簇之中。
青草葱翠,花香如幻。
一条才有小成的蛇妖,仰着“脖子”凝望面前俯视她的蛟龙。
他和从前茯苓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魔蛟!”林涟漪惊呼。
“孩子。”魔蛟缓吐慈爱的称呼。
林涟漪百思不得其解,本以为是红绸的设计,怎回梦见魔蛟?难不成红绸也见过魔蛟?
面对给予她修炼希望,即魔神血的魔蛟,林涟漪不敢欺瞒,更不敢放肆,思忖片刻应当如何称呼之。“祖师”是隐心,便不能称“祖师”,想了半天,也只好称呼道:“魔蛟爷爷……”
这四字越说越轻,所幸如今是蛇身,否则便要脸颊通红了。
“爷爷?”魔蛟眼中陡然掠过一丝光芒。
“涟漪,不,弟子……”林涟漪紧张起来。
魔蛟微微一笑,威严中却带着亲切:“无妨,从前隐心也是这么称呼的。对了,你的师父,凌飞雪,也是这么称呼我。”
林涟漪颇感意外,尴尬一笑。
“孩子,你迷路了。”魔蛟凝重如万钧的目光如寂夜沉沉,直射入她眼眸之中。
林涟漪微微低下头,失落的目光映在花草之中,这里的花草似乎并非自然开放。她轻轻道:“是,我迷路了。”
“超越神……孩子,你记住了。”
林涟漪缓缓抬头,迷惑地凝望着他,想问些什么,却终究没有:“我记住了。”
“肉体只是工具,只要我赐予你们的魔神血还在,只要你们的三魂七魄健全……孩子,相信魔神赋予你的血脉,不必在乎你原初所属之人族的轻蔑。”
林涟漪痴迷。
“你早已是魔蛟,无惧冰火与各界。你来看——如果谁与你反目,我的孩子,便可点燃大火……”魔蛟微微动起蛟身,林涟漪觉脚下,不,蛇身下悬崖一颤,见其目光瞄向悬崖外的大地,亦上前至魔蛟稍稍靠后处,俯视大地。
于时天空大震,云彩逃窜,如战后沙场。俄顷天空未定,风声紧逼,火焰洒落,如瓢泼大雨。大风从远处愈演愈烈,攻至悬崖时,因其高耸,唯有微热的气息自下方传来。
林涟漪瞳孔收缩。
满地森林,如新萌绿芽,遭逢烈日,顷刻间沦为枯黄的死物。几个瞬间后,枯黄化为或银灰色或黑色的灰烬,满地传扬,如大雪纷飞。
万种生灵,察觉此处悬崖安全,纷纷极尽所能奔赴此处。路途之中,惨呼频频,此起彼伏。不断有生灵停下此生的步伐,又不断有生灵起步前往。
从林涟漪悬崖高处所见,万种生灵,不过蝼蚁模样,只是色彩缤纷了点。
生命的色彩,于灾难中卑微到无时无刻不可能化为灰烬。
林涟漪蛇身极不舒服地扭动一番,惊慌而迷惘的目光陷落在疮痍的世界里。
“用你的生命,引燃世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惊世
眼前化为黑暗,惨呼远去,唯有热风隐约灼烧着面庞。
林涟漪彷徨而醒,张目时两道异光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脊背冰凉,她起身察看,双腿变化的蛇身宁静地倒在地面上,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翻滚在地。
从蛇身微微弯曲的形状来看,应是真如梦中所感,于逃亡中剧烈扭曲蜿蜒过了。
林涟漪似有所悟,心念一动,蛇身便化为双腿。再欲令其化为蛇身,竟也轻而易举。
她压住声音惊呼,又惊又疑,如此将蛇身变为双腿,又将双腿变为蛇身,反复尝试几次,竟都轻而易举。
若是化为完全的蛇身呢?
林涟漪试着把全身都化为蛇形。可惜未能如愿,时而人首蛇身,若控制双腿不单独转化,便连人首蛇身都做不到。
或许是没有蛇妖族血脉,只能成个半妖吧?
林涟漪略有失望。
回忆梦中所见,林涟漪双手捂住失了血色的脸颊,自嘲一声,只恐日后红绸的梦境将与她形影相随了,偏偏她也成了半个蛇妖。
半晌,她艰难转过头,望着窗外森森夜色,暗道:“魔蛟,你真的存在吗?”
自然不会有谁回应她。
夜色几纯黑,月光似缄默。
她呆滞片刻,似乎真的在等待答案;等不到,便扭过头,遮掩了失望,乖乖睡觉去了。
昏沉之中,将睡未睡,林涟漪口中含糊念叨着:“隐心……凌飞雪……”
寥夜无边,神州广袤,在渺远的角落里,有人,或者非人,在林涟漪之前,念起这两个名字。
那醉酒的疯子,倒在不知何处,亦不知谁家的草垛上,仰头,张口,倾酒,痛饮。饮至一半,似有所感,猛收酒葫芦,大口饮尽空中落下的最后一串酒,双臂瘫在草垛上。
疯子遥望夜空,映入眼中的却是远方,那个他也不知是东西,还是南北的方向,淡云轻风般一笑。他右手将酒葫芦挂在腰间,手中不知从何处变换出一只木舌铜铃,轻轻晃动,毫无章法。史诗般的风雨铃声,带着醉意和沧桑,轻若无物般遥传开去。
疯子口中轻颂:“黑夜的女儿,多少代了啊!到死方休宁隐心啊……”
风雨铃声震撼在天地间。
案几上,一盏青铜豆灯寂寂冷置。灯盏约莫七寸之高,周身无纹无饰,灯沿圆润,灯口浅浅,如碗口大小,灯身略粗,以食指中指紧握尚不能指尖相触,灯底似灯口一半大小。
这盏青铜豆灯就这么冷冷寂寂地安放在此,黑夜里无人点亮。
冷月锋芒,刺人心魄。
灯盏前颓坐地面的男子久久低头。
黑衣宽大,似很不合身;金纹银纹,写天地之貌;长发蓬乱,似久未整理;冷目空洞,藏深深怨愤;颓废之态,似死尸出棺。
忽然从遥遥远方蹚过万里,传来冥冥所感,他蓦然抬头,空洞的眼里刹那迸溅精光,如死而复活,灼亮的目光于月色更盛,无需灯盏亦可照亮四壁。
他紧紧盯着案几上摆放的青铜豆灯,眼中精光背后的惊疑涌现于表面,随即又由慢而快地褪去,惊喜感从眼中喷薄而出,伴随之,恨意汹涌。
那豆灯似乎也这般盯着他。
如奴隶般挣扎一会儿,他欲起身,却不能,只好以跪着的姿态得意地盯着豆灯:“凌飞雪!凌飞雪!嘿嘿,凌飞雪还活着对吗?死而复生啊!是我太愚蠢了,哈哈哈哈!三倾门难得一见的奇才,怎么可能就这么屈服了!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不止,竟猛地站起,趔趄几步,至案几面前,双臂按在案几上,撑起颓废的身体,低头朝着青铜豆灯浅浅的、空无一物的灯口,深深凝望。顷刻间退却一切愤怒,惊喜亦暗藏,万古的悲怆化作凄凉眼泪。
“凌飞雪一定有办法的,你等着……”他喃喃。
他瘫软在地,仰头绝望地望着青铜豆灯,嚎啕大哭,如孩子一般。
这冷寂的岁月里,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被不甘地囚禁?抑或,都是心甘情愿?
世世代代,斗转星移。不知觉间,风云聚散变作了守墓的自语,天地成荒,长夜永恒。
千羽林。
三年面壁,即三年无人打扰的清闲,三年暗中的修炼,加上三年的暗自思念。
对,这“无人打扰”,自然是不算上郜落霜的来回送饭。因为郜落霜再没有问过她关于夜魄的事,可除了夜魄也没什么可说的,从林涟漪试探郜落霜的那天起,一个月内,二人还有话说,一个月后,便是连问候招呼都没了。
江非雪自三年前来过一趟,探了探无垠和她的事,就再也没来过。
无垠也没有来过,不知是避嫌,还是为了他们的五年之约刻苦准备。林涟漪每每念及此,气愤总是先于理解,随即气愤沉淀成了悲伤,退至心口一隅隐隐作痛,理解之意才占领神思,叹了口气便去修炼了。
可惜在东林修炼不比北幽山方便,除了修炼前仔细感知四周有无人注意,还要防备修炼时有人发现星月光华的汇聚,若只吸收灵气又太慢,安全和速度,实在难以两全。
所幸朱心的存在被魔神血认可后,即朱心被魔神血教训过后,朱心也可以吸收天地灵气,日积月累也是不小的收获。若是林涟漪化为半蛇,朱心吸收天地灵气可以更快。
三年后的林涟漪已能够轻松驾驭蛇身,于人形和半人半蛇形之间变幻自如,亦能够凭借对红绸部分法术的记忆,在对朱心和蛇身的运用上稍加拓展。
林涟漪自忖若无封印的管制和东林的压力,她对朱心的运用可以再进多步。
此外,在面壁刚过第一年时,林涟漪于蛇妖族天赋上小有领略,化为半蛇时,可通过皮肤感知周围世界。初得蛇妖族天赋时,林涟漪喜不自禁,这要是用在斗法上岂不是占尽便宜吗?
真正获得这项天赋,与梦中感受大有不一样。林涟漪闭目时犹可观桌椅门户,壶中淡茶余温不散,杯沿留下的唇印已失温度;月光冷冷,照在窗上,窗上深浅缝隙因皎月轻洒而明晰可感;修炼者的屋院为防倒塌,皆以坚石筑成,四壁竟也深浅粗糙。
因皮肤感知的能力,林涟漪可见从前未曾所见,于物之观察实在细致到不能再细致,竟因此辗转难眠了。变为半蛇,见常人所不能见,如置身另一个世界,感觉实在奇怪;变为人形,却又如失了双目一般寸步难行,又觉难以忍受。
如此苦恼,险些又被郜落霜看出些什么。林涟漪花了数日,才勉强习惯蛇妖族的天赋。
第一百一十七章 鸿沟
三年来,赤天修炼上的精进,妖灵力上的积累,蛇妖族以皮肤感知万物的天赋,三者皆令林涟漪感到满意,虽再没有感知到世外之物的存在,她也没觉得多可惜。
但有一事,令林涟漪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梦。
梦里一滴滴尸油,似乎无穷无尽地从刺茫痛苦而死的身体上滴落到异水之中。
那个梦总是隔一段时间出现一次,似乎一直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蛇妖族的耻辱。最初几次梦回,她还有极其痛苦的感觉,半夜惊醒也是常有,而后来来回回十数次,甚至数十次,她已没了痛苦,只是麻木。麻木中,带着清醒的恐惧,和渐渐扎根的仇恨。
至仇恨扎根愈深,到某一时刻,她惊觉,竟不知何时起,她对鹰魔族产生了天然的敌对之意,仿佛她从来都是蛇妖族族妖。
红绸是否刻意将她吸纳为蛇妖族族妖?
凛然醒悟。林涟漪一阵惶恐。
然深夜梦回,还是忍不住仇恨。即便是作为人族,她一样看不惯鹰魔族的做法。弱肉强食是真,当初淑儿被杀,她也是这般想的。可若她是强者,并且愿意站在更弱者这一边,依着弱肉强食之理,一样会杀回去——从前复仇于杀淑儿之人,来日也会杀上暮雪千山。
三年来,林涟漪时常思考是否应当帮助蛇妖族,去暮雪千山和鹰魔族干一场,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自己力量单薄,若来日能集结一股力量,或许有一战之力。
从感知到蛇妖族天赋至今,林涟漪发觉她对蛇妖族的归属感越发强烈,其中恐怕不只是对蛇妖族力量的掌握。还有对人族的陌生。
人族,于她而言,真的越发陌生了。
除了一直在期待的无垠。
三年期满前一天,叶筱钰冲进了封印。
林涟漪眼睁睁见叶筱钰大步冲了进来,被不分日夜的修炼折磨了三年而略显憔悴的脸庞上洋溢着兴奋。见到林涟漪时叶筱钰脚步顿了顿,似很惊喜,随即大笑:“呀!过了三年我们的林涟漪十八变啦!”她张手欲拥抱。
林涟漪惊讶躲闪,失笑:“八姐姐,三年不见,你怎么被折磨成这样了?”
叶筱钰本想抱抱三年没见的林涟漪,却被她似很嫌弃地躲了过去,不满道:“二师姐净会以大欺小,每次查验我进展如何,都要趁机打我一顿顺便冷嘲热讽一顿,怎么现在你也嫌弃我?”
林涟漪尴尬一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还有一天才结束面壁吗?我现在戴罪之身,你还是快离开比较好。”
叶筱钰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将林涟漪带进屋,悄悄道:“其实别人说你不该杀人,你五姐姐私下告诉我,她倒很赞许你的做法。西北大漠南边杂草之地,有人聚居,人好养狮,时常发生斗狮之事,一旦谁家的狮子斗死了,主人不得甘心,前往复仇,是会拼命的。”
“杂草之地?”林涟漪微微一笑,“是说我不该身处繁华之地吗?”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叶筱钰发觉她说错话了,忙解释。
“我知道的,开个玩笑。”林涟漪心底隐隐一痛,笑道,“不过繁华之地确实不适合我,尤其是伦理森严的正道了。可是我想出去,你们让吗?”她暗暗质问的意思似乎不满于被面壁了三年,会说出最后的问话,她自己亦觉惊讶。
叶筱钰凝望着她,不知滋味,只觉林涟漪与三年前大有不同,从面貌到心境,几乎换了个人。她微微蹙眉,轻声道:“涟漪,不知二师姐有没有告诉你,杀了淑儿的那些人,在三年前就已经遇害了,淑儿已能瞑目。对你而言,禁闭的三年也马上过了,一切都会好的,你何苦……”
“不!不会!”林涟漪猛地转身,十八的女子苦留着十五的记忆,魔神血中涌动的魔灵力和朱心中涌动的妖灵力相映共涨。
短短片刻,从最初和叶筱钰的重聚到此刻翻脸,才用了几句话。林涟漪恍然明白,这道鸿沟恐怕再无法跨越。酸楚混着愤怒升腾不息,一双美目孕育一对露珠。
“涟漪,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啊。”叶筱钰不知所措,亦觉委屈伤心。
林涟漪挺直了腰板,不肯转过头去,只冷冷道:“当然没有,我也没有怪你。我们本来就不一样的,总要分道扬镳。你还是走吧。”
身后没有动静,片刻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林涟漪冷静地回头,颤抖的双手轻轻关上门,闭目,充盈的热泪被挤出眼眶。她化为半蛇,失明的世界通过皮肤展开暗藏的真相,每一道缝隙,每一处深浅不平,皆无处遁形。
她感知到叶筱钰站在庭院外回头望了这里一眼,犹豫片刻还是离开。
她靠着门,放开了些声音,哭泣不已。
她一个不肯悔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的独行者,竟然生活在这些正道大派的弟子中。
怎么都觉得别扭,怎么都觉得痛苦。
要离开这里,要尽快离开。
林涟漪很想很想。
外面有一阵风,深秋很难得的和煦微风,吹散了叶筱钰来过的气息,俏皮地轻舞于枯草之上。窗户没有关上,微风摸进来打探一番,绕着桌上茶杯转了两匝。
林涟漪记得三年前无垠曾用过这茶杯。
微风识得她的心意,透过她五官闯入她心扉,轻轻问道:“你想他了吗?”
被风轻抚的脸颊感到微微发痒,她不知是先羞红了脸,还是先想起了三年前突如其来的抚摸。
“怎么也算是半个邪道,怎么能一点邪气都没有!”林涟漪自语道,同时扯出了个狡黠的斜嘴笑,方才失望的心情也释怀了许多,反正从来就不是一路的。
“呀!过了三年我们的林涟漪十八变啦!”叶筱钰之前是这样说的。
林涟漪不禁好奇:我变成什么样了?
她蜿蜒至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细细端详自身面容,猛觉震惊。
三年变化,自己日日看着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今日听叶筱钰一说,再端详之下,竟见眉眼之间有半分凌飞雪的影子。
或者,是半分红绸的影子?
林涟漪紧盯镜中美貌,又寻片刻,果真又寻出些红绸原本容貌的意味。
可惜没有三年前的画像,不能对比。若是有,便可观出这张脸到底还剩了多少分三年前人族的林涟漪的印记。
原来丢的不只是人族的身份,还有人族的容貌。这算是彻底改头换面了吗?
可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虽说是越发接近红绸的面容了,红绸另一张脸不就是效仿凌飞雪的吗?凌飞雪,三倾美人啊!又是自己的师父,面容里透着她的影子岂不是更好?
窗外阳光斜入,林涟漪对镜温柔一笑,如落英里出落的嫩芽。
“无垠……”
林涟漪朱唇轻启,白雪似的门牙微微露出影子,温暖的气息吹起镜上一团山岚般的模糊。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交代
次日,三年期满。
到今日,林涟漪终于重获自由。
郜落霜送了早膳过来,一言不发,亦无交代,如往常一般。林涟漪吃过早膳,才听外面人声略略嘈杂。应当是林恬前来,正在解除封印。
林涟漪坐在屋中不肯出去,忽闻外头声响激增,交头接耳的惊喜声似被压制,却还是透过深秋浸满凉意的空气,传了过来。她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双手按在门上,一阵凉意沁入指尖。
猛地一拉。
“啊!涟漪!”庭院连接处的拱门外,有人惊呼。
林涟漪记得她的声音,是路天香。
“涟漪!好久不见!”
“涟漪变漂亮了不少呢!”
“涟漪,你想我们吗?”
“涟漪……”
杨惜粼、沈青颜、路天香、成雨丝、文芷穗、叶筱钰,六个人。除了三年前已离开的何素霖、一向冷淡的郜落霜和不知在哪的江非雪,其他人都在了。
林恬侧目扫了她们一眼,她们纷纷低下声音,不敢大声招呼,只欣喜不止地朝林涟漪望去。
林恬与林涟漪久久对视。林涟漪坦然无畏,如三年以前,未曾悔过;林恬是修炼之人,三年以来,不改姿色,然眸中操心之意,不知为谁而起,是林涟漪,还是失了大弟子备受嘲笑的东林,还是都有?
还是林恬先开了口:“过会儿到我房间来。”
林涟漪顿了一会儿,轻声道:“是。”
林恬又望她片刻,转身离去。
几位弟子目送林恬离去,随即争先恐后冲过拱门,将林涟漪围起,
林涟漪忍不住鼻子一酸,却还是抑制感动,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连句“姐姐”都没有。
众人多少觉得有些奇怪,但很体谅这个禁闭了三年的小妹妹。毕竟沉闷了三年,要再熟络起来还需花点时间的。当下几位欣喜的姐姐纷纷冲上来,将林涟漪围起,或表以想念,或表以重逢之喜,或因林涟漪变化极大的容貌而啧啧感慨。
林涟漪虽亦欣喜,却冷静回应。刻意看了看叶筱钰,见她似已忘记了昨日之事,和其他姐姐一样欢喜于她的自由。
“快去吧,师父还在等你。”郜落霜不在,这里最大的杨惜粼忙提醒道,“涟漪,我们一会儿再聚。”
“活着回来啊!九师妹还给你准备了好吃的。”文芷穗玩笑道。
“九师妹?”林涟漪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即知道她说的是江非雪,一摊手,无所谓地笑道,“林姨还能对我这扶不上墙的罪人怎么样?为了非雪准备的美食,我也得活着回来。”言罢,她从六人中间穿过,走出拱门,向林恬而去。
剩下六人虽对林涟漪丝毫无惧的态度很欣慰,却总觉得她言语之中有些怪异,叶筱钰尤其如此感受。
“涟漪的脾性,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不知是谁不很确定地猜了这么一句,几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林恬房屋。
林涟漪到时,只简单称呼林恬一句。林恬也不生气,令她先坐,又取出一细长木匣,似乎是放置簪子一类的饰物的。
林涟漪猜到这里面是什么了,必是朱砂。
林恬打开木匣,果真是朱砂,木质的便宜模样如林涟漪八岁时,林觅愔发间所戴。如今已十年过去了,朱砂辗转沦落,正如命运漂浮,看似安稳,实则无处皈依。
林涟漪看着匣中朱砂,颇为感慨,却一言不发。
林恬见林涟漪复杂神色,慈爱的目光亦如十年前待她呵护、三年前在她背后的替她伤怀:“涟漪,这朱砂是你娘遗留给你的,现在还是还给你。”
林涟漪嘴角抽搐了下,稍稍迟疑,终究觉得娘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不能就这么留在这里,日后说不定施展赤天时还要用之掩人耳目,便伸手接下了。
林恬认真打量着林涟漪,见其十八美貌,早有倾城之姿,欣慰一笑,继续道:“你也十八了,我千羽林不知还能留你多久。我曾令落霜去长晖城找过你和你娘原来的住处,谁知现在那里的主人不肯卖了宅院,如今只有另寻住处。
“过几日三袖盛会就要开始了,这一次我们东林所有人都会前往临霄峰,待我们回来,我便亲自带你前往长晖城挑选住处。”
林涟漪见林恬竟如此迁就她,不仅将可能再次产生危险的朱砂归还与她,还为她未来住处如此操心,而从前所说嫁娶之事只字不提,不禁心有愧疚,低头不语,待林恬质问。
林恬又问道:“三袖盛会时,你是想和我们一起去临霄峰,还是一个人留在这里?”
林涟漪轻蔑一笑,道:“我去干什么?去看十虹涧的高秋鹰高秋蜓威风呢,还是去受别人嘲讽?”
林恬轻轻叹气,当初在茯苓村,高秋鹰高秋蜓带头逼死了林觅愔,林涟漪忘不了,自然了,她林恬其实也忘不了,只是不得不顾及千羽林和十虹涧的友谊和她师长前辈的面子,才只有表现出一派和气,若是如林涟漪这般的身份,见了面恐怕也会忍不住上去打一架。
“好,那你就在东林等我们回来,按照从前惯例,三袖盛会不足半月便可结束。
“灶房后种了些瓜果蔬菜,你可自行煮食,只是没有荤菜,只能吃得清素些了。”
“好。”林涟漪点头,继续沉默,等待林恬的质问。
片刻,林恬道:“好了,我已无事交代,你出去吧,几位姐姐都在等你。”
林涟漪惊讶抬头,看着林恬,眸中闪动着疑问,似在怀疑竟然叫她过来就是为了交代几句话?
林恬知她疑惑,微微笑道:“无事了,涟漪。你还有事吗?”
林涟漪甚为感动,口中只道:“无事。”起身,转身,离开。
“涟漪!”林涟漪正要跨出门槛时,林恬忽然叫住她。
林涟漪顿了顿,正欲转身,林恬却只道:“正值深秋,记得多穿衣服。”
林涟漪悄悄一笑,修炼之人是不必穿厚衣服以抵御寒冷的,更何况她如今算是半个暮雪千山蛇妖族,怎么会害怕区区寒冷?她郑重转身,面对天下唯一真心爱护她的长辈,诚恳地点头道:“林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三袖盛会结束后,你回到东林,一定见到一个健康的林涟漪。”
林恬见她态度缓和了许多,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惊讶了一下,笑容更盛:“这样最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新规
近夜。
东林弟子口中说的美食总算姗姗来迟。
江非雪御宝飞行,作一紫芒而归,带来了几碗桂花圆子。落地时紫芒一收,成手中带鞘冷剑,形状极是素朴,剑柄材质透着紫气,其上并无任何装饰。
江非雪向林涟漪简单介绍道:“涟漪姐姐,这是师父赐给我的紫冷剑,‘紫气东来’之‘紫’,‘冷若冰霜’之‘冷’。”
“还是说‘冷若落霜’比较好吧。”叶筱钰忍不住暗示道。
“哈哈哈!”几人望着被郜落霜欺负到人模鬼样的叶筱钰,纷纷笑出了声。
林涟漪颇为惊讶,众弟子亦如此。
“九师妹,你说的美食就是这个啊?”沈青颜不无失望。
“不对,我吃过这个,确实好吃啊。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说的是这个。”路天香道,“这是桂花圆子,长晖城街边总有人卖。别看它便宜,其实美食都在民间,这绝对比名门世家的宴席好。”
“真的?”沈青颜半信半疑。
“真的!”林涟漪非常肯定地先抓起汤匙吃了一大口,心满意足,随即赞不绝口,“嗯!软糯香甜,桂花香裹含在糯米之间,和三年前一样好吃!”
“是同一处买的,看来摊主很是良心,三年不变美味!”江非雪喜道。
众人见状,皆食,纷纷赞许。
“好吃好吃!还是九师妹和涟漪识货!”沈青颜为口中美味所惊喜,忙又盛一汤匙入口。
“是哪家的桂花圆子?下次去了长晖城,我便再要尝尝!”成雨丝边品尝美味边问道。
“你得了吧,撑过三袖盛会不被打残才有机会去长晖城啊!”文芷穗笑道,又尝一口。
“这次三派弟子都这么厉害,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到时候打不过直接认输便可,犯不着虐害自己。”叶筱钰摊手道。
“恐怕我们东林中,除了二师姐,没人过得了内选。”杨惜粼实言道。
内选是什么?似乎从前没听叶筱钰她们提到过。林涟漪如此疑问,却不说出,毕竟是千羽林的事,暂且与她没什么关系。
江非雪看了眼林涟漪,敏锐地观察出其暗含的黯然,忙向几位师姐道:“几位师姐,好不容易聚一次,我们再好好说会儿话,过一会儿二师姐该来催我们加紧修炼,涟漪姐姐也要歇息去了。”
众人注意到现在当着林涟漪的面说三袖盛会不太合适,便不再提及此事。
至小聚又散、夜复归宁静,众人于郜落霜催促前便散去,唯有江非雪留在灶房,与林涟漪共同收拾碗匙。
“你修炼得如何了?”林涟漪问道。
“一帆风顺。只是师父不欲我参与此次三袖盛会,于揠苗助长之事甚为谨慎。”江非雪答道,“不过,我还是会和他们一同前往临霄峰,从师兄师姐的斗法中获得些经验。”
“哦。机会难得,你若要在千羽林扎根,便是该好好修习。”
江非雪点点头,道:“内选,是此次三袖盛会新搞出来的花样,经三派商议确定下来。内选名单是各派长辈定下的,在三袖盛会开始时会宣布之。
“从前三袖盛会斗法决胜时,由各派弟子两两对决,胜者参与下一轮对决,如此级级筛选,至选出最终唯一胜者。然此法历来为人诟病,道行低者自无可说,而道行高者,层层胜出,至最终八人、四人、二人时,早已精疲力竭,中间消耗又有多少之分,即便分出胜负,也是难以服众。
“故此次推出‘内选’之制,将弟子斗法部分分为前部和后部。先由各派确定道行较高弟子之名单,凡名列其中者,皆可保留实力,不必参与打头几轮斗法,即前部。直至最后几轮斗法,即后部,加上前部胜出者,再两两对决,决出最终胜者。”
“哼!不过是想尽办法试图揽下榜首罢了。”林涟漪一听便知各派暗藏的心思。同时她亦知,其实这种心思也不算暗藏了,三派弟子应该都心有不平,尚未斗法,便先确定了三六九等,前部胜出的弟子再厉害,进入后部,也只有挨打的份。
怪不得叶筱钰宁可认输,所有人都知道前部不如后部,即便费尽力量为自己挣个不肯屈服的名声,于大多数人眼中还是白费功夫,毕竟差距摆在那里,众位师长前辈也都以内选之法暗示得明明白白。
江非雪道:“三派确实都有这种考虑,不过内选之法的促成还在于近年来三派弟子中都有厉害人物,于正邪两道都有些名气,谁都不肯放过三袖盛会这么好的扬名机会。
“千羽林自不必说。我东林二师姐在上一次三袖盛会上便大放异彩,是千羽林道行最深的弟子;西林渚沙师伯看重了十年的无垠师兄,十年来据说修炼极其刻苦,不鸣则已,此次盛会,必是一鸣惊人;南林张师叔的女儿承其父母天分,年纪轻轻道行亦优;北林风师伯和裘师姨同样着重栽培了十年的韩朗嫣师姐,在还未入千羽林时,就以韩大侠独女的身份受正道尊敬,天资是众人皆知的超凡。”
林涟漪点头,拿起最后一只待洗的碗,补充道:“此外,西林胡衷恣虽天赋不如无垠等人,却以长期精修而积累了深厚力量。这种人,在百琐庄、十虹涧还有很多。”
江非雪将洗过的汤匙放入木橱,回来道:“是。但似乎只有千羽林运气好了点,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优秀弟子。百琐庄还是以刘垣冽师兄、赵苍宇师兄为首,三年不见,据说他二人修为上又有精进。
“十虹涧中,也还是以齐声却师兄、高秋鹰和高秋蜓为首。不过,或许是十虹涧见千羽林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坐不住了,这次竟派了一名十月阁的护剑使过来,现已在临霄峰住下了。”
“什么?”林涟漪洗好了最后一只碗,交给江非雪。她注意到江非雪称齐声却时,后加“师兄”二字,而提及高秋鹰高秋蜓时直呼其名,知其刻意迎合她的心理,微微一笑,也不说破,而对护剑使前来一事颇感好奇。
江非雪见林涟漪好奇神色,笑道:“林姑娘也觉得有意思是吗?一直有传言,以为十虹涧镜花剑受损不得再用,十虹涧也是因此地位下降,至今不如千羽林和百琐庄,此次派了护剑使出来,或许还有别的意思呢。”
二人相视,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