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章 引诱
林涟漪同是面有愠色,道:“如何是开玩笑了?你医术不精看不出我的病情,我便告诉你,近日我夜间无故噩梦,白日里时有心悸。若非存有病症,为何来你这……”
她说话不到一半,铁永兴脸色越发地黑。
“我是心中有病,铁大夫看不出来,不是医术不精是什么?”林涟漪指了指外面,道,“方才二位,都是皮肉之病,铁大夫看得出来,却算不上厉害。”
铁永兴黑着脸,伸手捋着胡须,不悦地道:“心病?心病便当用心药医治,我这里卖的都是医身的药,恐怕帮不上姑娘的忙了。”
林涟漪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好吧,也是,就算是江湖高人,手里拿的也终究是凡间的药,怎么能医好心病呢?”
铁永兴结舌,手忽地放下,险些便要猛地一声打在柜上,两眼圆瞪,着实觉得此人就是来捣乱的,沉声道:“铁某小小药堂治不好姑娘的心病,让姑娘白跑一趟,实在对不住。姑娘请回吧!”
林涟漪不露深意地笑了笑,微一点头,便站到一边。站在她身后的无垠走了上来。
铁永兴皱眉,方才见二人是并排的,应当是一起来的,难不成这人也是来捣乱的?
所幸无垠平静地道:“大夫,我近日不知为何,心跳过慢,时觉头晕,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铁永兴上下打量他一眼,疑道:“看你面色红润,不像是得了什么病啊?”说着便伸手道,“请公子让铁某看看脉象。”
无垠笑了笑,伸手道:“大夫未曾把脉,怎知我没有得病?”
铁永兴才将手指搭在无垠手腕上,忽地脸色大变。
林涟漪冷眼旁观,心中却是偷笑。既说是心跳过慢,那便是故意拖延了心跳,修炼之人这点还是做得到的。
“这人得了什么病啊?看铁大夫脸色很不好啊!”
“不会是不治之症吧?”
“我还以为是捣乱的,看样子是大病啊。”
后面排成一列的队伍纷纷议论。
铁永兴手指颤抖,根本无暇去看无垠面色以判断是否有诈,更无暇去听旁人如何猜测。他眼皮猛地跳动了两下,顿如触了烫水一般缩回了手,深深呼吸中一边缓着神,一边抬头看着无垠平静的面色,震惊之下一时不得言语。
无垠冷静地问道:“你倒说说,我这是得了什么病?”
铁永兴下意识地擦了擦汗,面对这位病人,目露惋惜,摇了摇头,并长叹一声:“唉,这位公子,依铁某看来,你这是得了渐衰之症,如今已是无力回天啊。铁某医术不精,还请公子移步他处,或有挽救之法。”
无垠故作绝望之色,长叹一声,道:“铁大夫是锦衣城最好的大夫了,连江湖上的疑难杂症都接触过。连铁大夫都这么说,看来我是没救了。也罢,我还是回去准备一下后事吧。”
林涟漪嘴角一动,目中已流露出丝缕笑意,不等无垠转身,自己先离开了万吉堂。无垠随后跟上,二人沉闷着脸色离开万吉堂,走了几步后察觉有人跟了上来。
二人悄悄瞥了彼此一眼,林涟漪以目光示意,二人向城外而去。
城门之下,二人侧身相视言笑,只言不谈方才药堂一事,如此方能引得后面跟踪那人继续跟上来,直到城外。
若是言谈涉及药堂一事,说得太真实,恐那人打消疑虑就这么回去了。若是言谈不涉及药堂一事,却以玩笑的口吻言说,后面那人疑虑越发加重。恐怕不敢跟上来。
那人便这样毫无察觉地跟出了锦衣城。
待锦衣城满街的香味远去,二人扫视四周,亦见无人,林涟漪便故作悠然地道:“今晚我们还要风餐露宿吗?”
“就我们两个人,连钱都没带够,除了荒郊野外,你以为我们还能去哪里?”
“好吧,我们去前面找找地方。”
“好。”
二人背着跟踪之人偷笑一下,随即恢复正常面色,又走远一些。
后面那人听得前面二人没有道友,自然更加大胆地跟了上来。
待踏上一片荒郊不过片刻,后面那人停了下来。前面二人也停下脚步,先后转身,看向那人,不语。
来人身着华贵,身材中等,神情倨傲,正从背后拔出一柄长刀,定是他的法宝。他舔了舔嘴唇,嘴角扬着冷笑,声音阴柔,问道:“你们早就发现我了?”
无垠道:“是。”
他话音未落,来人立即抢道:“无妨,你们敢把我引到这里,定是有几分本事的。”他缓缓抬手,至长刀锋利的刀刃于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白芒。他目光来回在二人身上移动,道,“你们,谁先上?还是一起来?”
林涟漪皱眉,问道:“你不是应该问问我们背后之人吗?”
来人道:“不必,被我打败之时再问不迟。”
二人半信半疑,此前未曾听说过有这等人物,也不知道他道行如何。
既是从万吉堂跟过来的,定是软玉香生意背后的人。二人本想探探万吉堂的铁永兴是个什么人,有没有可能透露点什么东西,不料却跟过来一个高手。
看来软玉香生意背后的人,对万吉堂,或者说,对锦衣城,以及和香城的软玉香生意非常重视。
这个江湖之人,就是被派来安置在万吉堂中的。
林涟漪暗暗心惊,所幸义父义母没有上万吉堂坚定地据理力争,否则还不知他们能不能活到现在。
林涟漪袖中白芒缓缓亮起,无垠袖中黑光亮起。
既是江湖之人,能对着二人如此猖狂,恐怕在背后势力之中,至少也有中等修为。只要能和他斗法一场,也能大概知道他们要面对的势力中,人人都是何等道行。
“一起吧,快一点。”无垠冷然道。
对这种人,不必犹豫什么一对一才是公平。二人的法宝都是江湖皆知的,对方一看也知道二人身份了,又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万吉堂中,在前面的病人与铁永兴交谈中,铁永兴提到,今晚会有人送一批丹药过来。所以眼前这人,还得速战速决。
那人微微惊讶,却是摇了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正道之人,原来是……”他忽地失了声音,两眼惊讶地望着二人袖中飞出的法宝,呼吸顿止。
他眸中惊讶渐变为惊恐,抬眼再次直视二人时,心脏不由自主地加紧了跳动。
第六百三十六章 求死
“你……你们是……”
“我说了快一点。”无垠不耐烦地甩出黑光,点染开路,后面两道人影紧跟而上,待那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黑光白芒已到了面前。
他绝望地举起长刀,不攻只守,然两道强烈的光芒逼迫下,再完善的防守也是无济于事。不过几招,伤口绽开于周身各处。
他目中绝望越加深刻,到后来一身实力硬生生被削弱得只剩了五成,忽地绝望之色成了极端的愤恨,一声断喝下,竟不顾一身伤痕,更不管对方依旧凶猛的攻击,刀一横,灵力一聚,似有大招。
林涟漪心生鄙夷轻蔑,这人是想同归于尽了。夜魄一转,喝道:“让开!”
无垠立即停下手中攻击,让到一边。
林涟漪挥舞夜魄,白芒闪动间,不知何时混入了一片淡淡的红芒,待其如雨雪一般落在那人身上,他猛地痛苦惨叫一声,久久不息。一身的颤抖下,面上彻底没了血色,而成惨白一片。
林涟漪一手放下夜魄,脚上前行几步到他身前,另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厉声问道:“你是谁!背后势力是什么人!如实招来,让你死个痛快!”
那人被林涟漪半吊在空中,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不只是因喉间不能呼吸之痛,还是身体内正蔓延之痛。
他痛苦却没有放下长刀,只一个劲地惨叫着,一声连着一声,听得二人双耳如被狂风折磨。
无垠一看也知,此人是故意不想说,宁可这么吊着。他提醒道:“你对他太仁慈了。”
林涟漪转过头白他一眼,一手按在他额头,从无垠角度,可见丝丝缕缕的红光从林涟漪手心渗入那人额头。
那人越发痛苦地惨叫,声音响亮地得二人不得不在双耳外筑起屏障。
林涟漪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渗入那人额头的剧毒用量,稍稍提高一点声音,毫不客气地问道:“说不说?”
无垠扫视周围,以防附近有人发现此处之事。
那人痛苦地落下了眼泪,终于松口道:“说!”
林涟漪稍稍抽出一些红光,缓缓松开手,手一松,那人便掉到了地上。
林涟漪脑海中想起茯苓村中,她被红绸威胁时的情形,与今日很是相似啊。只不过她成了那个可以掌控别人生命的人。
当然,也可以说掌控生命的人仍然是红绸。
她猜测红绸早已融入她的身体,用她红绸的精神感染着她,日日夜夜,日积月累,让林涟漪毫无察觉地成为了另外一个红绸。
林涟漪不知道若是没有红绸,当她掐着别人的脖颈时,会不会感受到一种快感。但是现在,她掌控着别人的生命,真真实实地感受到成为强者的自在。
有太多,今日属于她林涟漪的东西,或许都是红绸赋予她的——也包括她的性情。
那人倒在青草上。夏日里被阳光暴晒得微烫的草地,炙烤得他所有接触之处都如同才能呼吸的脖颈一般难受。柔软的一根根青草以其粗糙的野香,扑进他的鼻间。
他难受地翻滚了两三下,身上的毒尚未完全解除,他撑着痛苦的身躯,只觉此生过于疲劳,是时候该休息了。
什么忠诚、强大,都抵不过此刻用背叛换来的舒适的安息更令他快乐。
他剧烈咳嗽几声,呼吸吞吐中的,尽是绿草粗糙的香味,带着阳光的温暖,美味甚于他曾品尝过的一切山珍海味。
他艰难地止住咳嗽,擦了擦眼角疼出来的泪水,道:“我是渡愁杀手组织的人,一个世俗商人花钱收买了一批江湖之人,在世俗世界中卖一些秘密的东西。还雇佣了我们组织的一些兄弟,让我们为他们做事。”
无垠皱眉,问道:“据我所知,渡愁杀手组织,只接杀人,不接其他。”
林涟漪笑了笑,大概知道杀手组织是什么意思了。
果然,他道出了林涟漪心中所想:“赚钱嘛,杀手组织的人,又不是人人都有活干,又不是人人都能干大活,自然有一些人愿意来接的。”
“这么说,”无垠道,“你们中,接了那个商人雇佣的人,都是道行不高的?”
他被无垠嘲笑一番,不气反笑,笑容一出,又咳嗽几声,才道:“不论是什么修为,比起二位,定然都是差了一点。”
“有几个一流高手接了任务?”
“不多,几个。”
“多少?都在哪里?”
“不知。哈哈,我管他们做什么?我自己赚钱就好了,谁知道,会在锦衣城中遇到二位。”
“那个商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于,于理。他在平延城。”他答道,“手下有一个跑腿的,叫母剩财,在和香城。白府,白府也是他手下。”
“母剩财?”林涟漪、无垠相视一眼,林涟漪问道,“母剩财是不是常为人称呼为母老爷?”
“是。”那人目露惊讶,随即释然,道,“你已经见过了吧。他管和香城的生意,白府管锦衣城的。我图个容易,选择在万吉堂监督。”
无垠面露怀疑,问道:“你说得如此坦然,岂不是要害死你的同道?”
那人毫不在意,道:“我要死了,当然要拉几个同道一起走。潭主大人,教子千金,麻烦你们了。”他言罢,便坦然地闭上了双眼。
林涟漪冷冷一笑,道:“怪你贪容易。”手中白芒一起又忽落,那人被斩了脑袋。
林涟漪问道:“这具尸体当如何处理?”
“万吉堂很快会找人追查过来,不能扔在这里,也不能用毒。”无垠想了想,道,“我记得上一回来锦衣城找季赋之时,见到附近有一条河,就扔在河里吧。”
林涟漪点点头,手心往死者额头按了一下,几缕血丝从额头回到手中,她抓起死者脑袋,另一手拖起他尸体,道:“你带路。”
无垠看了看她两手的血迹,皱眉道:“我来拿吧。”
“好吧……”林涟漪拿着脑袋的手动了动,忽地猛然抬起,将死者脑袋扔到高处。
无垠一惊,连忙跃起,于高处把死者脑袋抓了下来,回头惊讶地问道:“你做什么?”
林涟漪环顾四周,嬉笑道:“周围没人,便是有人在远处看见了,也不会想到是人头的。你都走远了,就别过来,这尸体让我拖了。”
无垠无奈,道:“好。”便走在她前面指路,时不时回头看看。
第六百三十七章 送货
待二人将尸体扔下了河,稍作商量,以为仍旧按照原先的计划,跟着今晚来到万吉堂的人,摸出更多的货物存于何处,尽数销毁。
趁太阳尚未落山,二人还需要到和香城的倚风酒楼去一趟,将此事告知叙闲。此事乃人族内部之事,隐藏的蛇妖族势力虽不能插手,却能四下巡逻,在于理尚未被抓到之时,增加贩卖软玉香的难度。
倚风酒楼。
叙闲听罢二人所言之事,想了想,担忧地望着林涟漪,道:“教子千金,你这事做得还有欠缺。”
林涟漪疑问:“为何?”
“从后果上来说,为了防止正道咬你们邪道一口,铲除这些人,确实只能由邪道下手。但是,铲除以后,邪道遇上的麻烦恐怕会比你们想象的大。
“外人不知道,可以说是正道与邪道相斗,邪道仇恨正道拉拢民心,毕竟软玉香这种东西,大多数外人都是不知晓的。就算是知晓软玉香这种东西,那些被害之后生不如死的女子,谁会上来作证,说自己中了软玉香?
“所以,软玉香也成了邪道为了洗脱罪名的造谣。
“你听说过世俗世界的一句俗话吗?‘船头死只羊,船尾死个娘。’造谣不过多久,甚至会出现,这些所谓正道之人,因为发现了邪道贩卖软玉香,才招来邪道的斩尽杀绝。”
林涟漪、无垠一惊。
叙闲看看二人面色,微微一笑,道:“你们怕是不知道,世俗之人造谣的能力,比江湖之人厉害得多。”她顿了顿,道,“最好的办法,还是要找正道之人,与你们一道铲除那个——那个——”
“于理。”林涟漪提醒道,“可是,正道凭什么和我们一起铲除于理的势力?对他们而言,更希望自己杀了这些人,再把他们的罪嫁祸给我们吧?”
叙闲叹道:“也是——也不是。”她看向二人,喜道,“鹰魔族南下,邪道和蛇妖族结盟就差一步祭祀大典了,正道不是正在犹豫是否和蛇妖族、邪道结盟吗?”
无垠道:“你是说,借铲除于理等人的机会,与正道暂且结盟?”
叙闲道:“世俗之人有敢挑拨人族整个种族团结的,放在以前都是正常,但是现在鹰魔族是共同的敌者,如果提前谈妥,我想正道不会把于理干过的事情强行按在邪道头上吧?”
林涟漪、无垠点头。
叙闲又道:“我知道邪道和正道都是老冤家了,你二人不好出面,那便由我蛇妖族出面吧。涟漪,你既是蛇妖族又是邪道,这件事上也不要出面。和香城和锦衣城的生意,我们会加紧管理。”
“你何时出发去千羽林?”林涟漪问道。
叙闲道:“马上,这事不能拖。我会以不出面的方式告诉他们,有世俗之人借正道之名贩卖软玉香,势力头目就在平延城中。你们今晚跟踪到万吉堂的那些人,看守住新一批的软玉香。
“待正道之人离开千羽林,我自会拖延他们,随即传信给你们,你们立即销毁软玉香,再过来。”
“好。”林涟漪站起身,道,“我们这就回万吉堂去。”
“等一下。”叙闲道。
林涟漪面露疑惑。
无垠站起身,亦看向叙闲。
叙闲叹道:“直到现在,竺烟堂的竺少诚一家,还没有下落。忘忧担心他们,这几日一直在寻找,昨日连个消息都没有传给我。他心思单纯,我怕他被别人害了,若是你们见到,一定要抓住他,把他带回来。”
林涟漪惊讶,心中担忧:“他去了哪里寻找?”
“不知道,不过,总不会胡乱寻找,千羽林、竺烟堂附近,都可能会去。我已经派了下属去找了,只是告诉你们一声,万一看见了,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一定。”三人点头告别。
回到锦衣城,天色已暗,二人埋伏在万吉堂附近,一前一后,目光所见,几乎没有遗漏。
及至半夜,送丹药的人到了。林涟漪在万吉堂正面,只听得后面传来轻微的声响,他们是从后院过去的。
若是没有鬼,何必从后院过去?
她又等待片刻,见正面大门处无人接近,才悄悄绕到后院去,与无垠会合。二人藏于墙外,以指送之法交流,林涟漪化为半蛇,墙内所见清晰不已。
“他们有五个人,四个人都扛了货物,另外一个人应当是江湖人。
“万吉堂里面有人出来了,是铁永兴,和一个伙计。”
无垠微一点头。
林涟漪继续道:“四个人,扛了满满四袋,我估计一袋也有一个人重了,这么多东西,应当不会仅仅是丹药。”
“你们先放下。”墙内,一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江湖人。”林涟漪道。
“大人,怎、怎么了?”铁永兴有些紧张地道。
扛货物的四人放下袋子,不约而同地向铁永兴远离了两步,恭恭敬敬地站好。
那人往里面走了几步,不见旁人,声音越发地带有威胁,回头盯着铁永兴,声音沉了下去:“小刀呢?”
铁永兴一惊,两腿一颤,眼前所见模糊了一瞬,他紧张地弓下了腰,恭恭敬敬畏畏缩缩地道:“今天下午,小的药堂里来了两个奇怪的人,一个称病却明显无病,一个由小的测了脉象,心跳紊乱有绝症之状。刀大人发觉有疑,跟着他二人出去了,至今……”
“至今什么?”那人语气中已流露明目张胆地凶恶。
铁永兴一惊,只得吞吞吐吐地道:“至今……未回。”最后两个字轻得毫无底气,他言罢便低下了目光,双目微微闭上。
“至今未回?”那人皱眉,上前一步,似是担心小刀的安危。
铁永兴点点头,彻底闭上了双眼,脸色难看得紧,犹如待宰。然他却未听到江湖上的大人如何惩罚他,疑惑之下,悄悄抬头,见他作沉思状,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人思考罢,缓缓问道:“来的两个人,长得什么样?有什么特点?”
铁永兴想了想,为了自己的小命也要仔细想,然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道:“小的,不知道。就是、就是普通的两个人。”
那人一怒,一抬手,手中一团黑色光芒便飞了出去,将铁永兴打退数步,落在地上。若力气再大一些,便要打到后面的墙上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仓库
铁永兴面如土色,心知这位高人下手时已是松了一些力气,否则他如何还会有命在?他疼痛地咳了两声,一边站起身,一边看看距他不远的墙壁,心中庆幸。
待站起身时,他已换了一副无辜的嘴脸,一边申冤一边跑到那人脚前,弯着腰低着头苦着脸道:“小的真的不知道,那两个人没事找事,跑到万吉堂来闹,小刀大人就……”
“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是哪里来的?”那人试图抓住最后的线索。
铁永兴绝望地道:“没有。”道出这一声时,他已做好了再被打一次的准备。
那人却没有出手,只冷蔑地道:“你可知为什么他们会来这里闹?”
铁永兴自然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小的愚钝,不知。”
那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道:“蠢货!你在锦衣城中如此大肆宣扬,看不惯你的人那么多,别处查不到蹊跷的,自然也上这里来查了!有人上来试探,也是你自己活该。”
铁永兴一知半解。
“我们于理老爷手下的药堂不止你万吉堂,大夫更不止你一个。你做事最好给我收敛一点,万一被查出了软玉香的事,弃卒保车。”
铁永兴脸色瞬间惨白,恍恍惚惚地涩声回答了一句:“是……”
“把这些货物带回去,仍旧放在仓库里,待医术高明的铁大夫冷静冷静,再送过来。”那人经过铁永兴,将要带着四人及货物回去。
铁永兴连忙转身,望着他背影,胆怯不已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大人,求、求大人,把长寿丸留下。”
那人侧目,以嘲笑的口吻奚落道:“怎么?铁大夫认识到错误,要靠着长寿丸足不出户面壁思过了吗?”
铁永兴声音低了一些,道:“堂中长寿丸已无一剩余。今日白天,有病人需要长寿丸,小的与他约定,明日将长寿丸给他。”
那人冷哼一声,指着一个扛起货物的人,晃了晃手指。
那人默不作声,放下货物,又站回原位,等着那人下令。
铁永兴感激涕零,连连道谢:“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那人笑了笑,道:“铁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还处处为病人着想,是锦衣城中不可多得的好大夫啊。”
铁永兴笑着脸,点头不已,道:“谢谢大人夸奖!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如果小刀回来了,你派人到平延城里告诉我。”那人低声吩咐道。
“是!是!”
“如果他没有回来……”那人低声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谁,“就当他死了吧。这种不长进的人,留在江湖上也没有什么用。”
铁永兴只觉毛骨悚然。
“你的世俗世界,也是一样。”那人抬脚,走出了后院。
另外四人紧紧跟上。
待几人离开了一会儿,铁永兴才长吁一口气,看了眼边上吓得颤颤巍巍的伙计,有些不满地道:“几个催命鬼!江湖上,都是催命鬼!”
他转身回到堂中,经过伙计时提醒道:“把长寿丸扛到地窖里藏起来!”
伙计忙道:“是。”说罢便跑去扛长寿丸了。
墙外,林涟漪、无垠二人,早已跟随送货人前往平延城。
“竟然是直接从平延城送过来的。”林涟漪以指送之法道。
“平延城是于理的老巢,从平延城送过来自然更加安全一些,只是路上颇费些周折。我以为,还不如让那个江湖高手,御宝飞行,趁夜从平延城飞过来,一趟之也能带四袋了。”无垠冷冷地道。
林涟漪心中一笑:“可见这个人也是渡愁杀手组织的,而非于理自己收买的江湖人。江湖高手有江湖高手的骄傲,若是被雇佣来扛货物,岂不是屈才了?”
无垠慢悠悠地回答道:“不屈才,杀手便该去做杀手该做的事,和这帮世俗之人同流合污,我看不出有什么骄傲。”
“那你剥桃子皮……”林涟漪忽然想到此事,忍不住笑看向无垠。
无垠白了她一眼,转过目光,盯着前方慢慢行走的送货人,道:“那是你的弟弟,我才愿意帮他的,若是旁人,我绝不会帮。这不是和于理自己手下人可以帮忙扛货物是一个道理吗?”
“说得有理啊。”林涟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于理手下人定然不是道行很高的,否则这么重要的运送货物,也该由他的手下心腹来做。”
“于理为了这桩暴利的生意,花了不少钱。渡愁杀手组织中,如我们遇到的小刀那样的高手,勉强一流,竟然也会愿意干这种事。你说……”无垠忽然道,“我们会遇上剑明愁吗?”
林涟漪道:“未必不可能。小刀有勉强一流的道行,能够被派来监督万吉堂,来回送货的人,道行还在他之上。于理谨慎至此,身边定然会有非常厉害的江湖高手保护。”
“像剑明愁那样的。”无垠心中油然升起一丝期待,“当初我们遇见剑明愁时,他已经有一流水平了。不久后再见,不知他道行精进到何等程度了。”
林涟漪亦有期待:“希望他真的是剑明愁。”
“望到时正道之人能够把机会留给我。”
二人相视一笑,继续追踪前面的人。
便是这般分心,前面的人也没有被跟丢,毕竟是世俗之人送货,脚步慢的很。
平延城。
平延城与锦衣城规模相类,此时已是半夜,城门紧闭。
锦衣城没有宵禁,相比之下,平延城或许更加偏僻吧。
唯一一个有道行的送货人只能挨个将其他四个人送到城门里。
林涟漪和无垠跃上城墙,在城墙上望着里面的送货人去向。若是此时跳进去,定然引起那个江湖人的注意。
待前面五个人绕进了拐角处,走远了,二人才从城墙上下来,不紧不慢地跟上,跟着世俗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丢的。
五个送货人就这么毫无遮掩地直接到了一处仓库。
找到地方了,却直接是平延城的仓库了,若是有什么动静,定然惊动于理。什么看守,顶多是看着他们把软玉香送出来,待有人买了之后再夺走。
二人记住位置,立即远离了仓库,一边寻找于理府邸,一边交谈。
“这处仓库还能活到于理死的时候。”林涟漪心有无奈。
“无妨,早晚的事。”
平延城的道路弯弯曲曲,似是为了防止别人入侵。
二人行走片刻,也意识到,于理故意把自己的府邸和仓库都选在这里,或许就是为了出事之时可以从容逃走。
第六百三十九章 式微
正行走间,二人察觉到附近有人接近此处,连忙于拐角处隐藏起来,只听得有人接近,又于二人方才行走之处停下脚步,一人轻声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没人呢?”
林涟漪心中紧张,于理这老家伙果然够谨慎!平延城整个城池都安置巡逻。既然可以安置一个城的巡逻,看来此人与此处的城主关系也不错。
她听得巡逻者脚步声远去,心中笑话道:“没有人不是应该高兴吗?难不成有人就好?”
二人本就行走于隐蔽处,此刻发现有人巡逻,便更加小心,又行走片刻,发现巡逻者越来越多,猜到距离于理的府邸近了。
“于理不愧是聪明人!”二人相视一眼,微微一笑。
把仓库建立在巡逻者少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不是跟踪过来,若要发现仓库就更难了一分。
然接下来的发现,更加让二人意识到于理的谨慎。
巡逻者最多的地方,竟然是城主府邸。
难道于理住在城主府邸吗?
也有可能。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二人相视,无垠指了指远离城主府邸的一个方向。林涟漪微一点头,二人向那处而去。
于理想和仓库摆脱关系,当初建立仓库的时候,可能就特意找了个与府邸相去较远的地方。两者之间,隔了一个城主府邸。
如果是这样,那些巡逻者,围绕城主府邸巡逻,顺便也可以照顾到他的府邸。
而这些巡逻者,只有可能是于理的人手。因为连锦衣城都没有这么严密的把守,平延城尚不如锦衣城,更城主更不会安置这么多人手巡逻。
果然在那个方向上,找到了于理的府邸。
二人确定了位置,再不停留,立即出了城。城中半夜,除了送货物来回的和巡逻者,也不会出现别的人了。
明天白天进城,在仓库附近的客栈中住下,便可一直等到正道之人到来。
千羽林。
深深夜色,两道人影站在千羽林树影之下。层叠的树影微微晃动,风时而拂动,叶时而窸窣。
“千羽林西林的渚沙师伯到了你们竺烟堂。”高秋蜓轻声道。
她平静而轻微的声音落在草木之间,传扬不过半丈,便被草木窸窣声埋没。只有身边的袁兴旭听到了她的问话。
袁兴旭道:“我也听说了,没有回去过,不知真假。”
高秋蜓眸中映着眼前的夜色,映得清澈的眸子成了黑暗,她轻笑一声,道:“渚沙因为无垠之事,如今地位下落得连东林林恬都不如了。”
袁兴旭微微皱眉,道:“我亦觉有些奇怪,大概与无垠天资有关。”
高秋蜓嗤笑一声,道:“韩朗嫣天资不好么?我看不出北林地位有明显下降,复沄掌门怪的恐怕不是失去了天才。”
袁兴旭皱眉更深,微微瞥过目光,看向高秋蜓的侧脸,道:“你知道了什么?”
高秋蜓没有回答,却轻声道:“这个千羽林,也有秘密,我们恐怕要失败了。”她言语间流露出谨慎。
袁兴旭移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西林的方向,心中怀着疑虑,道:“本就只有一两成成功的可能,高师姐,我们要准备好进入邪道了。”
“邪道的日子,如何?”高秋蜓侧过头,看着他。
袁兴旭嘴角流露一丝苦涩,道:“不好。但是,如果有她……”
高秋蜓奇怪地看着他,心中自叹道:“天下当真有如此女子,能够让坚定正道之人偏近于邪道吗?”
袁兴旭收回看向西林的目光,二人先后望向临霄峰。
阻止结盟,就是他们要做的事。
一个,是要阻止非人族在人族的人界稳固地位,还要想办法杀了林涟漪;一个,是要阻止正道沾染哪怕一丝的邪气,还要想办法杀了林涟漪。
西林。
一间简朴的房间,其中无桌,无椅,无窗。
什么都没有。
只有明亮的剑芒,于两柄法宝仙剑上仿佛永远不竭地照耀着。整个房间被照耀得明亮,中间盘坐的人影散着云淡风轻的意境,岿然不动,犹如寂静的山峦。
一人站在盘坐之人半丈之外,静静凝望着他。
战立之人若再往后面倒走一步,便能触及墙壁。
盘坐着的是云随烟。
战立着的是渚沙。
明亮的光芒持续了良久。
渚沙轻声唤道:“师弟。”
云随烟嘴角微微一动。
渚沙微微低下了头,目光直视之处,是半丈之中央的地面。淡淡一层尘土,明明白白地洒落于目光所及的地面。
“师弟,谢谢你。”渚沙以低沉的声音无力地说道。
盘坐者没有反应。
渚沙也没有离开,只静静地等着。
又等片刻,云随烟身子微微动了动。
渚沙见着,这个师弟被剑芒刻出的背影轮廓微微一晃,听着,他开口轻声道:“不必言谢,我们同是西林的弟子,应当的。”
渚沙嘴角微动,顿时蔓延出满面的苦涩,颓然的声音里饱含沧桑,却有一丝毅然,于眸中闪耀:“掌门师兄让我去竺烟堂,我便是去了,西林也还有你,我放心。”
“师兄。”盘坐的背影沉寂了一下,道,“你是西林的掌印人,你离开了,西林便没有了掌事之人。我不是世俗之人,不喜欢谈地位权力什么的,我只想着,我们西林能够一如既往,为正道贡献,与邪道为战。”
渚沙面色沉痛,却仍旧没有一丝后悔。他凝望着云随烟,师弟此刻的心情,与师兄是一样的疲倦。他等着,师弟定会问到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放过他?”云随烟终于问道。
渚沙苦涩地舒展了嘴角,本想是苦笑,表现出来的却没有一丝的笑意:“师弟,这是我培养出的最好的徒弟。别人不懂他,我却懂,他不会成为真正的邪道之人。不论是在正道,还是邪道,门派只是寄居之地。”
云随烟道:“三袖盛会以前,你闭关十年,忙于自己的修为,连教导他的事,都落在了你的大徒弟和我身上。师弟想问,师兄可曾真正了解他?如何能确信,他的信念就如你所言般坚定?”
渚沙身形微微一动,忍不住上前一小步,声音不自觉地响了一些:“我闭关十年,的确对他疏于教导,可我自问是对座下弟子无一不负为师之责,便是闭关期间,也曾多次检查其修为,自然知晓。”
第六百四十章 坚定
“纵然如此,也不过知晓其道行罢了,如何说得上是知晓其心性?”云随烟立即反驳道,声音亦响亮了一些,随即意识到不必如此,又长叹一声,道,“师兄,我知道你对败于凌飞雪手中耿耿于怀,急着把无垠培养成强者,便是无垠犯下如此大错,你也不忍心毁了这么好的苗子。
“但是以师弟拙见,你真的错了。
“当下无垠于邪道之中,已然是一大分派之主,借助教子林涟漪这层关系,将来成为下一个教主也未可知。
“你想让他战胜凌飞雪,却不知,你的容忍,让他成为了另一个凌飞雪。
“林涟漪又是蛇妖族的后裔,又是凌飞雪的弟子,如今蛇妖族和邪道之间,走得越来越近。无垠手中的权势也势必增长,对我正道而言,后患无穷啊!”
渚沙脸色变幻,担忧、气愤、悔恨,甚至恐惧,阴晴不定。然最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是归于了坚定。
“便是,便是,无垠成为了教主,也不会是真正的邪道之人。”渚沙的声音从低沉转向坚定的响亮,眸中尽是对这个徒儿的信任,“是他掌握了天涯教,而非天涯教奴役了他。他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云随烟大惊,猛地站起身,转身怒目瞪着渚沙,在这震天响的霹雳下,早忘了尊敬师兄,对着渚沙便厉声道:“你说什么!师兄!渚沙!你说什么!”
渚沙脸色铁青,丝毫不肯退让,目光闪避间,似是自觉所言太甚,只是此刻已来不及收回言语,只得越发明白地流露着坦然,平静地道:“师弟,我放过无垠,煞费苦心,便是为了正道之中,当世之下,得出一强者。”
“他是强者了!却也不是正道的!”云随烟声音又响亮了一分,“渚沙!你的正道热忱呢!你的正道之志呢!”
“不曾违背!”渚沙斩钉截铁地答道,满面的坦然,于剑芒之下,正气无限。
只是这般神情,落在云随烟眼中,只充满了讽刺,他冷冷一笑,声音微微放松,牵连瞪着渚沙的目光,也如天色一般,渐渐落到半夜的凉:“师兄觉得行的仍旧是正道之事,便这样做下去吧。
“不过师弟恳求师兄,为了西林,做事千万收敛一些。”
渚沙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眸中瞬间涌上愧疚之意——然那片坦然的坚定,仍旧如日中天般占领着剑芒照耀之处。
云随烟从他面容之中看出了愧色,只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心中想着愧疚有何意义,便转过身去,走到房间中央,又盘坐下去,道:“恕师弟无礼,此后若有天赋高超者,师兄欲收为弟子,便由师弟代收吧。”
渚沙脸颊微一抽搐,嘶哑着声音轻轻回了一句:“好。”
他凝望着盘坐的师弟,见他再没有回应,剑芒再度刻出威严的轮廓,仿佛他才是西林中最德高望重之人。
渚沙缓缓转过身,打开了矮小的门,走出,轻轻关上。
房间里,幽幽地响起一阵裹着痛苦的叹息。
房间里的剑芒被门掩上,渚沙背后的剑芒也静了下来。他凝望来时的道路,夜风正凉,月色藏进云里,心中颤抖的信念猛烈地摇动一下,如烛火微光。
行走到自己庭院外,见胡衷恣、邵仲文战立在门外,心中一动,却没有立即上前。他望着胡衷恣恭恭敬敬的侧影,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他会对张珅诒如何冷漠。
他微微皱眉,走近。
二弟子听见渚沙脚步声,连忙转身,见渚沙满面沧桑,仿佛从天涯走到了海角,落得一身尘埃。二人惊奇,忙上前行礼道:“师父!”
“不必行礼了,又不是白天。”渚沙轻声道,声音中有些不耐烦。
二人暗暗惊疑,抬头,望着渚沙。
胡衷恣见渚沙一直望着他,目光一动,似有什么情绪闪动,然只是一闪而逝,他自信渚沙没有看见。
渚沙看见了一点影子,从他的身上。
“师父。”邵仲文道,“方才,你可是去寻云师叔了?”
渚沙看了他一眼,侧身,凝望无人之处,不耐烦的语气更重:“我去干什么,还需要和你们讲吗?”邵仲文知错,连忙低下了头,渚沙稍稍缓和了语气,道,“你们等我等到了半夜?”
邵仲文略一迟疑,瞥了身边胡衷恣一眼,道:“是。胡师兄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渚沙脸色微变,转过身,盯着胡衷恣,道,“有事找我,带着你来做什么?”
邵仲文心中察觉不妙,欲言又止,看向胡衷恣,目光似在提醒:“接下来就由你说吧,师弟我说不上话。”
胡衷恣似全然没有觉察到邵仲文的提醒,只相信渚沙的话就是对他说要他回答的,他平静地低头,随即跪下。
渚沙脸皮一动,面色越发沉郁了下来。
但听胡衷恣道:“师父,徒儿想去南林,向张师叔谢罪!”
渚沙惊疑,低声道:“为何?”
胡衷恣道:“张师叔信任徒儿,才将珅诒嫁与徒儿,只怪徒儿心高气傲,对珅诒少有关心体谅,致使珅诒为林涟漪所蛊惑,八年前离开千羽林,至今下落不明。
“张师叔之梦,实乃大噩,徒儿自觉愧疚至极,于珅诒,于张师叔,万死难辞其咎!唯有亲上南林,向张师叔谢罪!”
渚沙俯视他的背影,那颗低下的头颅里,装的真的是愧疚吗?那颗头颅里,有多少事他这个做师父的不知道的?
他忽然恐惧,却不只是针对胡衷恣。
胡衷恣如此,他凭什么说,他了解无垠呢?
若叛出的是胡衷恣,不也会如无垠一般作为吗?
猛然一阵痛苦,从脑海深处响起,犹如惊雷,震得浑身一颤。他脸色发白,闭上眼睛,细细琢磨。
半晌没有回应,邵仲文见师父好像陷入了回忆,惊疑,看向胡衷恣,欲提醒他。胡衷恣不必师弟提醒,又问一遍:“求师父允许徒儿前往南林!”
渚沙一惊,反应过来,冷冷道:“若是南林杀了你,也与我无关。”他言罢抬脚,走开。
地上的大弟子磕头感谢,铿锵地回道:“谢师父!”他停顿片刻,听着渚沙的脚步声远了很多,才站起身,凝望师父的去向,对师弟道:“谢谢师弟陪我来一趟。”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夜行
邵仲文叹道:“应该的。大师兄,张师叔来了西林一趟后,师父就对你不好了,是不是张师叔对你有什么误会,若是有误会,你去了南林,一定要趁机解开。”
胡衷恣向他苦涩地一笑,道:“没什么误会,就是我对珅诒不好,是我的错。”
邵仲文劝道:“师兄你也别太自责,西林上下都见到了,也没人说你待她如何不好,怪只怪林涟漪那妖女太会蛊惑人心。无垠师弟、师嫂都是被她蛊惑得忘了本。”
“林涟漪……”胡衷恣轻哼一声,看向邵仲文,道,“师弟你信不信,来日她见到我,定然还将一切罪名加在我身上,并以除害之命,欲杀我灭迹。”
谈及林涟漪,邵仲文愤愤不平地道:“那是自然!师兄,你若到了南林,可别把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到时面对南林同门,你代表的可是我们西林的颜面啊。”
胡衷恣点头道:“我知道。如今我西林如此境况,师父还能够同意我前往西林向张师叔谢罪,这个机会已是不容易了。”
邵仲文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道:“师兄,到了南林,你当真要叫他师叔吗?”
胡衷恣面有愧色,微微低下目光,道:“我还有脸面称呼他岳父大人吗?珅诒……”他一咬牙,似是心中沉痛而不得不引开注意力,“若是珅诒当真遭遇不测,我想了想,寻回尸体,也没有脸面求她葬在我西林了。”
邵仲文长叹一声,放下手,道:“师兄,师弟师妹们都站在你这边,前去南林,一路顺风!”
胡衷恣微笑感谢,道:“多谢师弟了,我走之后,西林上的事情,还要你多加管理。”
邵仲文点头,随即看向渚沙的房屋,轻声道:“师父,和师叔,似是不和,师弟我对西林来日光景,深觉担忧。”
胡衷恣转身,看向同一个方向,亦是面露担忧:“师父和师叔也是间接因林涟漪而受到挫折,我西林皆为林涟漪牵累,若我遇到林涟漪,定然竭力为我西林,亦为珅诒,为过去的无垠,报仇!”
邵仲文点点头,道:“我西林之人,皆有此任。”
临霄峰。
广场上。
一个胖胖的人影坐在中央的树下,身边一女子小心得摆正他的姿势,让他靠着树干不至于倒地。
那女子,正是叙闲。
那胖子,若是林涟漪、无垠见了,定然可以认出来,正是长晖城的牛大厨。
他脑袋倚着树干,似是沉睡了过去。随着呼吸响起均匀的鼾声,听得旁人也产生了睡意。
叙闲单膝跪着,在他耳畔轻轻说道:“牛大厨,我已说清楚了,你要记得,把你怀中的信送到复沄掌门手中,为人族,为人界,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好事!”
牛大厨分明是在睡梦中,然竟仿佛听见了现实之中叙闲的叮嘱,迷糊地应了一声:“知——道——”
叙闲笑了笑,道:“还有,你长晖城的厨房里,那些好吃的糕点,被我拿走了啊。”
牛大厨自然紧闭的眼皮下,眼珠转动一下,似乎紧张要反抗,然就算是反抗也只能是在梦中,现实中,也只能再次含糊地回了一句:“不——行……”
叙闲轻轻一笑,放下手,手心的光芒在放下的同时收回经脉之中。她站起身,四下看看寂静无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下广场,沿着来路飞了回去。
“你看,天上那是谁!”临霄峰脚下,袁兴旭无意间抬头,惊见一道暗淡的光芒划过,犹如最不起眼的流星。
高秋蜓一惊,下意识地以为他们被发现了,抬头却见那道光芒当真如流星一般,全然不在意地上的二人,轻飘飘地便从临霄峰上的方向划过天空,向东飞去。
虚惊一场,她呼吸一松,平静地仰望那道暗淡光芒飞去的影子,道:“我方才说了,千羽林上有秘密,是谁有这么重要吗?我们只管按着我们的计划走,上了临霄峰随机应变即可。”
袁兴旭奇怪地看着她,张口欲言,高秋蜓却毫不在意地上前走了过去。
袁兴旭只觉话语被噎了回去,心有不适,只好不语。
“到了临霄峰上,在瞰生殿会议开始前,你去求见复沄掌门,我在外接应。”高秋蜓道。
袁兴旭点头,这也是他们原本商量的计划,只是他心中有一个疑问,趁高秋蜓嘱咐,忍不住问道:“我是竺烟堂的堂主,万一我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可你为何一定要来?”
高秋蜓尚走在他前面,目视前方,平静地道:“我——我不知道。”
袁兴旭惊奇,忙追问道:“不久前你我商量计划时,你可是铁定了要来,我还当你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高秋蜓停下脚步,顿了顿,方转身,与他对视,道:“我想尽快知道结果,如何?”
袁兴旭亦停步,皱眉,道:“便是你在千羽林外,不也很快能知道结果了吗?我此去劝说,复沄掌门也不是一下子能告诉我决定的。白日里三大门派商榷是必然的。”
高秋蜓两颊现出嘲讽的微笑,道:“复沄掌门决定不了吗?正道之中,有还有复沄掌门决定不了的事情?千羽林都可以派长老来你们竺烟堂,学习你竺烟堂的驱水阵,还有什么正道内部的事情是他们做不了的?”
袁兴旭眼皮一跳,微沉声道:“采丝村中,你说你还相信正道,如今却以为千羽林也不是正道?”
高秋蜓默然,微一思忖,却道:“计划第一步近在眼前,你我还是不要起内讧了。”她再不解释,转身就向临霄峰走去。
袁兴旭气愤无处发泄,只得深深呼吸,借着鼻间出气,把对这个不可理喻的盟友的气愤消下去一些。
“你在临霄峰上等着天再亮一些”高秋蜓道,“我去试试看,找南林的张承羽师叔,问他愿否竭力阻止正道与邪道蛇妖族结盟。”
袁兴旭微惊,这不在计划之中,高秋蜓去找张承羽,意味着暴露自己的身份。
张承羽那边的确可以争取一下,然高秋蜓不能去,他袁兴旭也不该去。复沄是千羽林林主掌门,他身为小辈,抢在会议之前劝说复沄,已是不太合适了。张承羽如今深受噩梦困扰,若是他直接去劝这样一位掌印人,心思引起众人不悦,恐怕连复沄也会反感他。
第六百四十二章 抢告
“林涟漪假尸被毁,不是林涟漪所为,也是天涯教或是蛇妖族其他人为。林涟漪公然上临霄峰,其行为与九年前救走无垠一样,都是辱了千羽林的力量。此事还有转机,我一定去争取。”
高秋蜓心中激愤,脚步也越发地快了。
袁兴旭对她此行的结果深有怀疑,加快步伐追上她,道:“高秋蜓,你能否冷静一下?张师伯一向对邪道痛恨,关于张珅诒之事,你知道的他都知道,不必你说,他也定然会去阻止的。你去了不会有多大用的。除非你将十虹涧与林涟漪的秘密关系说出来……”
高秋蜓继续快步行走着,然终究是考虑到袁兴旭的劝说,还是慢下了脚步。
袁兴旭稍稍放松,道:“你就在临霄峰腰上等我,待我劝说之后返回,我们再决定是否与鬼双城结盟。”
“好。”高秋蜓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到峰腰处,袁兴旭一人走上接下来的路,到达广场后,惊见树下坐着一个人,心中惊疑之下,连忙赶到他身边。
那坐在树下的人,穿着世俗之人的衣服,身形肥胖,呼呼大睡。
袁兴旭惊疑不定,世俗之人如何来了此处?难不成有人在附近?是方才天空中那人?
他顿时警戒,环顾四下,却不见人影,难道那人是孤身前来,就为了放一个世俗之人在此?袁兴旭更觉怪异,猜想此人身上必定有异,便连忙上前,正要搜查其身时又想到一个世俗之人,在如此冷夜里,岂不是要冻死?
他连忙检查了一下牛大厨的体温,所幸体温稍稍低了一些,却也没有太低。他心念一动,顺着牛大厨衣衫上的体温,摸到他怀中贴近心脏处一颗温暖的石头,目中一亮,手指微微一动,便摸到了一封信。
他越发觉得蹊跷,把那封信取了出来,手中亮起光芒,借着光芒见信封上六个字明明白白:“复沄掌门亲启。”
给复沄掌门的?
袁兴旭下意识地往方才天空中那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只是自己直觉过于准确,还是自从高秋蜓告知了竺烟堂一事真相后,对林涟漪过于敏感了,此刻一想到蹊跷的信、千羽林东方,下意识地便断定是与林涟漪有关。
他略一迟疑,还是小心翼翼地融化信封封口的火漆,打开信封,摊开信纸,这一看更了不得,心头那点紧张成了三丈怒火,烧得险些要将手中的信纸连着一起烧了。
他心中怒骂:“无耻妖女!吸干正道的血又来了一场鸿门宴!”
他指间吃紧,一时没有注意到,待从三丈怒火中醒转过来,手中信纸已被攥得皱了。这可是还要交到复沄掌门手中的,他再有气愤之意,也只得将信纸压平整了,再放回信封之中。
至于假装没有看过是不可能的了,信纸已皱,只有承认了。
说是担心这是什么卧底之物,便先拆开来看看,复沄掌门应当不会动怒吧?
他心想,正道之中,也只有复沄掌门德高望重,此番上千羽林,最大的期望就在复沄掌门一念之间了。
高秋蜓方才那句反问终究是有理的。
但愿,复沄掌门,会主持公道。
天将明之际。
复沄掌门走出房间,便见有人远远地站在门外等候。
一个是明善,一个是袁兴旭。
复沄皱眉,目中惊喜之中更有疑惑。他走出一步,明善听得声音,连忙从侧身转为正面,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师父,竺烟堂堂主袁兴旭求见。”
袁兴旭走上前,以后辈礼仪行礼道:“师伯。”
复沄微一点头,问道:“师侄免礼。如今你是竺烟堂的堂主,门派之主的地位,当先于辈分之别。许久不见,也不曾在竺烟堂听到你的音信,这些日子可还顺利?”
袁兴旭站直身子,面上仍旧是恭敬的神情,这等辈分之别,他是不敢忘的。
他道:“谢师伯关心。说来惭愧,自从佘晚舟等人为蛇妖族围剿,师侄侥幸逃离后,流落世俗世界,对世俗世界的苦难深觉同情,只觉从前对百姓的关心不够。
“是以愧疚之下,这些日子忙于帮助世俗百姓,一时来不及回到竺烟堂了。”
“嗯。身为正道门派之主,师侄能够如此关心世俗百姓,是门派之幸,亦是正道之幸。可是师侄也不能忘记正道大业,当下蛇妖族、邪道皆与正道抗衡,师侄有领导门派之能,便是一时无法回到门派,也当送信一封,以令门派上下安心啊。”
“是,师伯说得对,是师侄考虑不周。”袁兴旭点头应和,顺势谈及正道大业,“师伯,此行前来,我还带来一封信,是从……”
“掌门!掌门!”不料方谈及信纸一事,牛大厨肥胖的身形从远处跑了过来,其面色紧张万分,仿佛发现谁抢了他的糕点似的。
复沄微微皱眉,明善见他尚未赶到近处,忙解释道:“这位是长晖城的牛大厨,曾经为三袖盛会、胡衷恣师兄和张珅诒师妹的婚宴做过饭菜。”
复沄想起来,点点头,待他跑近,面色和善地问道:“牛大厨,世俗来客,我千羽林自当欢迎。不知今日你为何来到我千羽林?”
牛大厨喘了两下粗气,在复沄面前,立马显出有些局促的神情,声音也小了一些,道:“掌门,我是受蛇妖族所邀,前来千羽林送信的。”
复沄面色立时变化,和善之色消失了大半,目中流露凝重的神情,语气也凝重许多,道:“敢问信在何处?”
“信在我这里。”牛大厨尚未说话,袁兴旭已将信取出,看了牛大厨一眼,道,“我深夜往临霄峰而来,见牛大厨坐在树下,错将其当做刺客,只是检查之下,只发现了这封信……”
平延城城外。
林涟漪坐在树上,轻盈的身影微微晃动,一条纯黑的蛇尾犹如未褪散的黑夜般深沉。东方尚隐着一层黑色的薄雾,白芒正以缓慢到不引人注意的速度升起。
“天未明,你在想什么?”无垠走到树下,轻声问道。
她望着北方。
他也望着北方。
暮雪千山。
“我的故乡啊。”林涟漪声音里带着几分睡梦的惺忪,安适而恬然的语气,全然不像是一个即将投入战火之人,不,之妖的语气。
“你是红绸还是林涟漪啊?”无垠喃喃道,此言并不期望着林涟漪回答。
林涟漪却回答了:“是绿水。”
第六百四十三章 残舟
无垠淡淡一笑,走到树干的另一边,倚着树,闭目一边继续休息着,一边道:“绿水,那个绿水的故乡,是在暮雪千山吗?”
“是啊。”林涟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以悠然的语气述说着当年的难处,“当初被迫和红绸一决高下,我没得选择。那颗内丹,我不要也得要。”她说着,感知到丹田之中,七层枝杈的冰引犹如暮雪千山的冰寒。
“若是没有内丹给予的更多力量,恐怕我也撑不到现在。”林涟漪道,“后来正道邪道都不要我,自然只有蛇妖族可以去了。仍旧是没有选择——我发觉我更多是被推着走,而非自己在选择。”
无垠轻轻一笑,道:“终于开始思考一点此生的事情了?”
若非在高处,林涟漪定要白他一眼,此刻只温柔一笑,闭上双眼,用蛇妖族的能力感知整片世界。在目光看不到的角落里,一花一草迅速点燃的烛火,一下子明亮得连草沿上的缺口也清晰无比。
“哪里是终于开始?只是此生毕竟是正在亲历的事情,平日里不忍心谈起,太过触目惊心了。”她微笑,迎着遥远北方的冰雪。
“绿水,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树下,他低沉的声音犹如叹息,对自己前半生的叹息,“被世界推着走,弱者没有选择。”
“嗯。”林涟漪柔声道,“如今你我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你想听听我的过往吗?”他的声音渐渐苦涩,“在来到千羽林以前的经历。”
“你愿说,便听;不愿,也无妨。”她轻声道,蛇尾一晃,身体从树枝上斜着飞落下来,同时化蛇尾为双腿,轻飘飘地落在无垠面前。
无垠向她一笑,道:“我愿讲。”
林涟漪浅笑而答:“那我愿听。”
她伸手轻柔地抱住他。
他亦伸手抱紧她。
“我十一岁时,饥荒蔓延了很广,很久……”
江面上空空地浮着厚雾,犹如天倾的冰冷凝成一片。
天阴细雨,残舟远去。
十一岁的无垠呆呆地立在此岸青翠色的水汽里。空气像黄梅时节晒了两天未干的衣服一样潮湿,隐隐地散发着霉臭之味,从背后、左右萦绕过来,久久不散。
他呼吸之间,只觉连饥肠辘辘的自己,也险险地要长出霉点。
饿。
他记得,在方才将他放下的残舟上,还有一点食物。
他们不要我了,是吗?
“爹娘养不起你,可是也实在不忍心杀了你。”
这是昨日,一股子腐木烂菜叶味道的刀锋落在他的脖颈间之时,那个持刀之人撑着面黄肌瘦的哭容,对他说的话。
他悲愤之下只想反抗,然腹里空落落的,哪里来的力气去反抗才吃饱的爹娘?
总算是亲生的孩子,没真的把他杀了。
甚至昨晚,还让他吃饱了。
今日清晨,就这般将他送到了彼岸。
对他而言,是此岸。
从此四方独自漂流的岸。
“爹娘将你放在这里,你,有能力就自己养活自己,没有能力,就、就、就想想办法。”
他不敢忘记爹娘恋恋不舍的模样。便是在往后,进入江湖,也时常梦回,每每梦见这般哭容,下一刻,他们就举着散发着腐烂味道的菜刀砍了上来。
于是青穹剑、点染,一齐呼了上去。
既是一刀两断,那我可不可以上去抢了他们的食物?
无垠心中狂卷着这样的念头,然低头一看,只见江水沉沉,如何能过去?
他苦涩地咽了咽口水,转头扫视四周,若是有什么吃的就好了。
树林寂静,初春尚且带着些许冬日的冰冷,草色遥看近却无……
他空荡荡的脑海中竟油然扯出这样一句话。
有什么用呢?
吃了这么久的树皮,真的不想再吃了。
可惜既不会打猎,又没有钓鱼的……
钓鱼……
他笑了笑,这里可是江啊,为什么这里没有人钓鱼呢?
管他呢,我饿。
他四处寻找材料,除了绳子没有,其他的都全了,钓竿、蚯蚓,都有了。他想了想,附近实在没有能够做钓鱼线的东西,也只有去陌生人家里找了。
他迟疑一下,心生绝望。
如今饥荒,连亲生爹娘都想吃了他,若是遇见陌生人,恐怕……
他低头看了看扭曲的蚯蚓——他还没有把蚯蚓穿在鱼钩上,对,应该说,连鱼钩也没有。
别浪费,这么好的食物。
摇头笑笑,把蚯蚓塞进了嘴里,习惯性地狼吞虎咽了进去。
没有尝出什么味道,舌头早就被近几日偶尔吞咽的寡淡味道冲刷地麻木了,今日吃了一回美味,竟然一时恢复不过来。
吃罢,他找了个平坦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用树叶树皮做了个窝,准备睡去。
正午尚未到来,可是除了睡觉也没有什么可以干的了。睡觉,对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也是很好的节省力气的方法。
他端详一下自己做的窝,自觉长得不好看,却应当是温暖的。
正躺下,却忽地听见江面上响起一阵巨响,似有什么东西从江面之下跳了上来。
他大惊失色,顿时想到他的爹娘,半爬半扶着站起来,便冲出稀疏的树林,未跑到江边,便见一只庞然大物正于江面以上翻转。
那怪物头大如屋,约莫五丈之长,远远地又在江雾之中,看不清模样,然就这样一个体型,已能令一个十一岁未见过世面的少年惊恐。
无垠惊恐万分,此生从未见过此等怪物,只曾听说书人讲过,在与世俗世界不相往来的江湖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
饥荒之中的求生意识比什么时候都强烈,然纵然心中有一百个催促他逃离岸边的想法,他仍旧瞪大眼睛,细细地于茫茫江面之上搜寻着那一抹送他来到此地的残舟身影。
雾虽稍稍散了一些,却隔了太远,找不到。
抑或是……
当真从此不得再见了吧?
他怔然,凝望江面,眼见着怪物翻滚几下,又回落水中。待江水平静,白雾散去,空无一物,唯有江水汤汤,带着沧沧的味道,从远方席卷而来。
良久。
雨停了。
无垠痛苦地轻哼一声,仿佛被这雨淋了太久,衣衫黏在皮肤上,湿漉漉的难受至极,加上腹中不知何时又涌起的饥饿,便令浑身更加不舒服。
他双手握成拳,咬牙不语,心中莫名地涌起一种执念,双目却直勾勾地望着江面。
那个怪物,很厉害。
如果能够像这个怪物一样,有这么厉害,区区饥荒算什么?
第六百四十四章 寻奴
他虽这般想着,然当下无论如何也脱不开果腹之欲,只得仍旧屈居于树林之中。莫说江湖之人,便是世俗之人,随便来一个,也不知要如何努力才能活下来。
日复一日,他不知过去了多久,每日挖一些蚯蚓,吃了,睡了,似乎比饥荒之中的其他人舒服了很多。
自从见到江水怪物以后,进入江湖的执念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他深知饥荒年间活下来为要务,却也忍不住去想,活下来以后,该如何进入江湖。
“想要进入江湖啊,门路,有,但是,各位听众,大家都听过我讲的正邪之争了,都知道,这正道和邪道之间,都有门派之别。不同的门派,修炼的是不同的法门,这一个人出生以后,天赋已定,能修炼什么样的法门,能得到哪位师父的教导,直接决定了,此人日后的道行啊!
“要是——门路不对,不小心拜入了一个没有起色的门派,此人的修炼生涯——恐怕要早早地落入瓶颈了啊。
“若是天赋异禀者,一不小心沦为小门小派之人,岂不是赔了一辈子?”
门路。
无垠念着这个词,一片惘然。
他哪里来的门路?
时而想起不可磨灭的残舟,无垠心中好笑:“爹娘你们要是和我留在这里就好了,这里好歹还有肉吃。”
若是你们死了,便当我胡说八道吧。
然终有一日,独自一人的生活被陌生人的闯入打破。几个人来了这里不知所为何事,见他们个个身强力壮,面容不善,无垠自忖十一岁的年纪断断打不过他们,便当机立断匆忙躲藏起来。
“饥荒年间,我们这地方又恰好遇上瘟疫,如今府上病死了这么多奴才,你们找到替补的人了吗?”
“没有,哪有这么容易?”
“想来我们这儿做活的人是多,可你看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我们府上又不是白养乞丐的,要最能干的人。”
“最能干的人?不知你这最能干是什么意思?要那些无耻灾民打一场,打赢的收入府中做奴才?”
“哈哈哈!”众人哄笑。
“我说这样也不是不可以,把几个有力气的人带走,像斗蟋蟀那样,开一个角斗场,赚有钱人的钱,岂不是比鞭着奴才们做活要赚钱?”
“诶,此言有理啊!回头和老爷少爷去说说。”
“哈哈哈!你这小子,我们不也是奴才吗?奴才何必为难奴才?”
“奴才这么多,主子重用的就这么几个名额,奴才不为难奴才,怎么去讨主子高兴?”
“唉呀,天灾**呦,我们再到那片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狗奴才。”
“上回戏班子来府上唱戏,你们在府上吗?听没听那出戏……”
无垠一听便知,这是几个光知道“朱门酒肉臭”的人。他脚步慢慢移动,欲往更隐蔽处藏。
却因那群人中,一人无意一瞥,被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有个人!”发现无垠之人一惊,转头指着无垠藏身处,惊呼道。
众人回头,皆看向无垠。
无垠无可奈何,只得现身。方才听闻,他们只要身强力壮能做活的人,他自然是不想被抓去,便故意装得胆怯瘦弱。
却不料几人上前,一番打量后,其中一人似发现了什么,问道:“孩子,你哪里来的?”
他语气并不客气,却也没有方才几人谈话间对穷人那般光明正大的嘲笑。无垠迟疑,还是留了一点胆怯地缩着身子,答道:“没有。”
几人一喜。
“嘿!连个人名都没有,狗奴才,这不是我们要找的狗奴才吗!”
无垠心生恼怒,却不敢反驳,只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似是眼睛极尖,被他一看,也不生气,反倒轻蔑地笑道:“哈哈哈,这小子生气了!狗奴才也会生气!”
无垠不语,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心中那个进入江湖的念头又燃起了熊熊火焰。
一定要进入江湖,一定要回过头来出这口恶气!
那人却不悦,伸手稍重地推了无垠一下。
无垠一时没有准备,又加这些日子以来吃的都是蚯蚓,有一顿没一顿,瘦弱的身体便被那人推后了几步,才站定,同时头脑“嗡”地一声响,似是体力不支。
那人低声咒骂道:“穷鬼!狗奴才!”
首先发现无垠的人有些看不下去,阻止道:“就是个孩子,看他一人住在此处,似是家人都死了。”
那人不以为意,鄙夷地道:“兄弟,你怎么了?这年头,死了家人的多的是,没被别人吃了已经是老天眷顾他了,难不成你还同情这个孩子?”
问话之人不理他,继续向无垠问道:“孩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我们是汪府上的,有钱,有粮食,绝对不会饿着你。”
无垠摇摇头,这种地方,把人当狗的地方,他去做什么?
问话之人叹了口气,张口欲言,众人之中,又有一人站出来,毫不客气地道:“小子,我们这是给你活下去的机会,这地方,瘟疫就快蔓延过来了,府上最近来了一个江湖高手,可以为我们驱瘟疫,接下来,我们汪府,就是这方圆十里最安全的地方了。”
无垠眼前一亮。
江湖高手?
他呼吸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小声地,试探着,问道:“你们请来的江湖高手,是正道还是邪道?是哪个门派?”
谩骂无垠之人面露惊奇之色,哈哈一笑,道:“你不会想进入江湖吧?呦呦呦,一个狗奴才,饭都吃不饱,进什么江湖?”
“这你就不懂了吧?只有吃不饱的人,才会以为江湖是好玩的地方。”一人道,“小子,你到底要不要来我们府上?”
无垠仍旧坚持着问道:“那位高人,是哪个门派?”
众人哄笑,犹甚于方才。
“这小子果真想进入江湖啊。”
“哈哈哈,要不,大哥,你把他带回去,如果那位高人肯收他的话,就卖个人情给送给高人,要是不受收,就当多养了条狗吧。”
“有理有理,这小子比起我们是差了点,比一条狗还是强上一些的。”
无垠面色冷了下去,此刻只是为了进入江湖的门路才愿与这些人打交道,否则早已转身就走。
问话之人与他们一起笑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孩子,你当真不懂江湖险恶,我告诉你吧,这位是邪道的顶立高人。”
无垠微微点头,未曾听说过此人名声,应当不是最厉害的。
第六百四十五章 门路
“说书的,你刚才只说了不同门派有什么区别,还没说,要是进入邪道,和正道有什么区别呢!”饥荒以前,听罢说书人的解释,一个好奇的孩子问道。
说书的有些惊讶,看向他,立马摆起长者的态度,教育道:“小孩,你难道不知,正道与邪道是死对头吗?正道秉持的乃是人界正义,邪道为非作歹,杀人放火,无所不为,难不成你放着正道大门不入,非要去走邪道那条羊肠小道?”
“是啊,小孩,回去问问你爹娘,看你要是敢说你要去邪道,你爹娘会不会打你一顿。”听众之中,有人笑道。
……
就是个邪道不出名的高人啊?
他有些失望。
可是,方才他们说了,这个高人将来到他们府上,驱除瘟疫。
若不进入汪府,恐怕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何谈进入江湖?
“你要是不愿意,也就算……”
“不,我来。”无垠打断他的话,并非以铿锵的语气,终究是存有惘然的。
问话之人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好。”
“呦呦呦!这小子为了进江湖,宁可先做一回狗奴才!”
“别想了,他顶多就是做奴才的命,和我们一样,江湖?他有这个资质吗?”
无垠目光扫视过奚落之人。
没试过,怎知没有?
就算没有,也要试一试。
不过,若是那顶立高人道行太低,他是不会拜入其门下的。
汪府。
“你是谁?”汪府少爷站在无垠面前,好奇地打量他,满面倨傲神情,道,“来我们家要饭的小孩?”
无垠微怒,却因着自己当下的奴才身份,不能回嘴哪怕一句,心中憋屈万分,回忆起饥荒以前,说打就打的日子,当真逍遥自在!
这个孩子,汪府少爷,顶多比他大一岁吧。身着华丽,面容白胖,仿佛五六岁时的稚嫩尚未脱去若是打起来,定然不是他无垠的对手。
无垠握紧了拳,却忍住了不动手。
“少爷,高人到了,老爷请你去。”
“好!”少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酷似生长水中,只有穷人才吃的螃蟹,“就让我来看看这个江湖高人,究竟有多厉害!”
无垠转身,也要跟上去。
少爷听到身后的奴才也跟了上来,有些奇怪,转身指着他,喝道:“你的活还没干完吧!还不去干活!”
无垠看着他食指上挤出来的两节肉,勉勉强强以恭敬的语气道:“我要去拜见高人。”
少爷一时惊愕,两眼瞪直,道:“你也要拜见高人?”他转头,瞪着带他过来的奴才,即最初问话于他的人,怒道,“你带一个疯子过来做什么!他……哦,没有人名,他连个人名都没有,这条狗说他要拜见高人!”
那人点头哈腰,连声道歉:“对不起,少爷,他刚来不懂事,我教训教训就是,一定把他教好!”
少爷怒气难消,像胃里难以消化的树皮一样,盯着无垠,冷冷骂道:“疯狗!”言罢,转身,仍旧像一个螃蟹一样横行着离开。
无垠顿觉绝望,却也只有待少爷走后,才转身看向那人,压抑着怒气,道:“你不是说,可以让我去拜见高人吗?”
那人面对确乎有些疯傻的无垠,只觉好笑,无奈道:“我说了可以,却也没有说是现在啊。”
“那是……”
“今晚。今晚我可以带着你去找那位高人,我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
“好。”
“你去干活吧,要吃饭,就得干活。”
“好!”无垠咬牙。
说出一个“好”字,心中却如同一向自由的鸟雀一下被关起来一样痛苦,并非没有能力做活,也并非懒惰,然实在不愿为别人做活。
做这些,碌碌无为的,傻子都能做的活。
江湖,只有江湖,才是应该去的地方。
然夜里站在高人门口,被他一句“狗奴才滚开”赶到了远处,他终于绝望。
“算了,我们走吧,大半夜的,把老爷少爷吵醒就不好了。”
“可是你说……”
“什么我说不我说的!就是没门了你懂了吗!还不快给我滚回去睡觉!”
“就只有……”
“只有什么啊只有!给我滚回去!狗奴才!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
“你不也是狗奴才!”
“给我闭嘴!我不知道我是狗奴才吗!这碗饭,那些穷人跪着趴着都求不来!”
黑夜空空,如残舟漂过的江面。
卖了自己,做了狗奴才,却没有得到进入江湖的门路。
这辈子,只能做奴才了吗?
如何甘心?
那个反复鞭笞着他的念头,将他一片心湖水面鞭笞得波涛汹涌;闭眼睁眼,却只有每日无尽的苦力活要做。
“从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奴才!”
“跟个教不好的狗一样!”
“把他扔到外面狗窝里!”
无垠低头,一身杖打的痛苦似要将皮肉打散,以方便接下来的蒸煮。
他们想煮了他这条狗。
上下的痛苦一轻一重地交替着,仿佛每一处伤处都有了自己的心跳,此起彼伏,于皮肉的大地上唱起歌来。
两个奴才粗暴地上前,拉着他的双臂,将蜷缩的痛苦展开拖着他瘦弱依旧的身体,拖到门槛以外,拖过院子,拖过他扛着各种东西行走过许多遍的道路,空空的腹摩擦着地面,外面和里面一样的火辣辣地疼。
用力一扔,双臂如脱臼了一般甩了出去,空空的身体犹如塞满了盗稻草般虚假,跟着双臂一起被甩出去。
狗窝里浓烈的狗毛味道飘荡着扑入鼻间。
狗窝,他到了狗窝。
可以休息了吗?
做人还不如做狗吧?
“换个名字!”
“草狗!”
“好!”
不知是不是被狗毛气味冲得思绪混乱,他一瞬之间有些头晕,待恢复过来,此后在汪府的日子,就成了为狗的生涯。
“给我的狗奴才一点吃的!”米糠重重地抛了下来。
不愧是朱门酒肉臭,连汪府的米糠,比残舟送他到此以前,家里的食物还香了一点。
吃,不吃,便是死路一条。
“呦!少爷养了一个能够做活的狗!”
什么做了狗就能休息?该做的活还是要做,汪府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命尽其用”的机会。
你要做狗一辈子吗?
无垠心中自问。
你不是渴望进入江湖吗?
可是,走向江湖唯一的门路,也被拦断了啊!
他记起说书人的警告,然在决定进入汪府之时,早已抛却了正邪之分。
只要能进入江湖,投身修炼,得强者之能,别的算什么?
第六百四十六章 解救
总算,命运没有放弃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年。
“草狗!扛着这袋东西,去给镇外那些乞丐吃!”
无垠领命,弯腰,忽嗅得一股浓郁的味道,似是馊了东西,哦,还有肉香,也是馊了的。
这可是……肉啊……
他悄悄咽了咽口水,扛起鼓鼓的麻袋,几滴肉汁从肩前落下来,便是馊的发酸的肉汁,落地溅起几乎看不清的数粒汁水,也叫他胃中难受,一团干瘪的肠胃拧了起来,搅得翻江倒海。
无垠面上抽搐一下,便在另一个奴才的监视下,抬着肉汁,到了镇外。
穷人们蜂拥而上,数百道目光犹如烈日一般火热,奔着袋子里的饭菜,就要把发馊的饭菜抢个干净。
他眼中含泪,待袋子打开,颤颤巍巍的双手,拼命忍着没有抓一口吃到嘴中。
“这些粮食,可都是我汪府省吃俭用,给你们剩下来的东西!你们这些刁民,给我看清楚了!饥荒之下,是谁最关心你们!”
“汪老爷仁厚!汪老爷长命百岁!”面黄肌瘦的人们、步履摇晃的人们,感激涕零,仿佛没有人嗅到饭菜透过打开的口子,猖狂地散发着的馊味。
那除了无垠以外离饭菜最近的人,首先借着双腿无力发软的势头,带头跪下,随后众人纷纷跪下,犹如大军压境之时软弱投降的千万士兵。
“汪老爷万岁!”
“汪老爷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咚!”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松软的土地上,响起了一片求佛拜神般的敬意。
得意洋站立一旁的狗奴才满脸主人样的鄙夷,嫌弃地道:“还不快过来吃!等着我给你们喂呀!”
众人齐刷刷地抬头,欲上前抢个第一,却因跪得久了,竟有些站不起来。
几度挣扎,眼里只有汪老爷宅心仁厚的赏赐,众人一哄而上。
无垠松开手,退后一步,眼睁睁见着他们冲了上去来,一时半会儿麻袋就空了。
像他的胃一样空。
只剩下沾着些许饭菜残汁的袋子。
最后有两个人上来,要将这袋子也抢去,无垠一把抓住袋子,面上现出坚定的神情,毫不退让地道:“这袋子留给我!”
二人面露惊讶,但见他终究是汪府的奴才,便是身上一股子狗窝味道,那也是汪府的奴才,和他们不一样的。
二人相视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松了手。
无垠稍稍松了一些劲,若是抢,他绝抢不过他们两个人。:
边上那人嘲讽地看着无垠,故作惋惜地道:“啧啧啧,这就是那个一心想要进入江湖的可怜小子啊?你看看你现在,狗模狗样。”
无垠听着他的嘲讽,无谓,两手捧着袋子,就往鼻间凑,细细嗅了一下,很馊,很臭!
他流着泪水,猛低下头,双唇便贴在了袋子上一点被勾住的碎肉上。
“哈哈哈……”身边那人兴高采烈地旁观着,冰冷的嘲讽从齿间喷出来。
老唐,老唐,你不过也是个狗奴才罢了!
倏然,一阵琵琶声于远处响起,不过三两碎碎的音,便落了心扉,挤出满心的酸涩,涌上眼眶,又冲出更加放纵横流的泪水。
悠远的流水声,汩汩淌来,浸着一路忧伤苦难,载着浮世风尘,从远处,那片心心念念的幻梦里,来了。
心跳猛地沉了一下。
他蓦然抬头,见远方几人抬轿,一女子走在小轿边上,当为婢女。
小轿精巧,琵琶声正是从中传来。
他想起饥荒以前,那位曾教会了他“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先生,也教过他,琵琶之声,最是幽怨沉重。
他站直身子,凝望远方。
小轿轻摇,琵琶声越发流畅地淌落,似夕时的天空,又若江上的残舟。
能够在这饥荒之中活得如此之好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世俗之中有钱之人,一种是江湖之上吃穿不愁之人。
他忍不住笑了。
从土黄色的面颊上。绽放出脏脏的笑容,笑容之中,却久违地迸发着干净的喜悦。
有一半的可能,她是江湖之人。
若属于这一半的可能,他确信,有十成的可能,亦即必然,她会愿意帮他。
只要跑过去……
“哪来的琵琶声……”老唐抬头,凝望远处,嘿嘿一笑,面色猥琐,道,“这女子,一定和琵琶声一样漂亮!”他瞥见无垠也是一样的神往,更生嘲讽,道,“一条草狗看什么看!吃你的……”
无垠放下麻袋,沾着满手的馊味,跑了过去。
“狗奴才给我回来!”
小轿放慢了速度。
婢女看见了无垠,她抬手,像命运一样,放下无垠此生的判书。
他竭尽全力,在每天吃得酒足饭饱的老唐追上之前,跑到了小轿之前,跪下。
婢女、众抬轿人惊讶,小轿彻底停了下来。
琵琶声止。
婢女惊讶地打量无垠,一对杏眸中闪现明星般的光彩,惊讶之中亦有淡淡的可怜之色。
无垠满面泪痕,不能言语,便跪着,像方才对汪府老爷“汪蚊刖”磕头的穷人们一样,重重地磕着头。婢女不令他起来,他便连着磕头,不敢停下。
老唐终于赶了上来,气愤不已,因这是富贵人家的轿子,便断然狠狠地责备无垠,当先一脚踢了上去,将正磕着第三个头的无垠娴熟地踢翻。
他脸色铁青,趁无垠还未起来,连续又踹了两脚,直踹得无垠痛苦闷哼,口中怒骂:“狗奴才!竟敢冲撞这位贵人!”几句便罢,更重要的是讨好这位轿中的贵人。
他连忙弯了弯腰,比踢踹无垠还要娴熟地堆起笑容,如青楼里烂俗的脂粉:“这位——贵人,不知贵人到此,没有管好手下的奴才,叫我这个奴才了冲撞贵人,实在有罪!”
婢女微微扬眉,看了眼小轿,那轿帘仍旧掩着,婢女也没有向轿帘中的贵人禀告此事,她笑盈盈地看着老唐,道:“你可知,这小轿中的是何人?”
老唐自然不知,立马道:“这个小的实在不知。贵人是从汪家乡外来的吧?小的是这片地方汪府的奴才,从未出过汪家乡。”
婢女轻蔑一笑,道:“汪纹钥,汪蚊刖,这里的地头蛇,我倒还有些听闻。”
老唐脸色微变,却又立即恢复正常,仍旧陪着笑脸,语气里越发显得恭敬:“贵人能认识小的府上,实是我府的荣幸啊。”
“那便把这奴才送给我们作为谢礼吧。”婢女趁势道。
躺在地上的无垠身子一震。
第六百四十七章 我愿
他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小轿又是跪着,低头不语,紧张地等待老唐的回答。
送奴没有这么容易,卖身契一签,还要他把卖身契从汪府里拿出来。
老唐惊讶之下,脸色凝固,凝望着小轿,心中踌躇不定。这婢女似是要他立即做出决定,只是这决定实在不能由他一人做出。
虽说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可便是对着一条狗,也绝不能轻易放过。
否则一条狗能放,其他狗不是看到了盼头,也要闹了吗?
他忽然想到自己也是狗奴才。
他心生不平,两眼隐隐有上翻作白之势:狗奴才又如何?在汪府总比别的地方活得滋润!没有其他的狗奴才了,谁来让我使唤!
他想了想,带着颇为为难之色,道:“贵人不知,汪府规矩严格,依小的之见,一个狗奴才,贵人要过去如何惩治都好,不过还得由小的上报给府上管家,拿了卖身契过来给贵人您。”
婢女悠然道:“也好,拿了卖身契,也省得你们日后找麻烦。你回去拿吧,我和贵人在这里等着。”
“是。”老唐弓腰点头,转头看向无垠,似欲将他带走。
“把他留下,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你自己回去!”
“是。”老唐悻悻而去。
无垠瞥见地上老唐的两脚迈开,听着声音终于远去,心中狂喜,只要拿回卖身契,他就能够离开汪府了。
他缓缓抬头,看向婢女,大声道泪水顺着脸颊又滚落下来:“谢姐姐解救之恩!”他猛一磕头,“砰”地一声,用了大力,才于松软的土地上磕出响声来。
婢女面露心疼,叹了口气,退到小轿旁的轿窗边,微微掀开窗帘,轻声向里面的贵人叙述着外面发生的事。
里面的贵人隐约说了什么,随即婢女劝了一句,无果,只好走到前面,吩咐前后轿夫道:“放下轿子。”
轿夫们依言,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轿子。
轻微的摇晃中,无垠听见其中传出轻微的咳嗽声。
啊,那位恩人生病了?
无垠急切的紧张下,除了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只有对恩人的关切。
一位精于琵琶,又身体不好的女子,她一定格外地温柔。
婢女伸手,轿帘拉开了。
一只纤纤玉手,从轿帘后伸了出来,婢女连忙搀扶着。
那女子,以他从未见过的纤弱憔悴却又美丽异常的情态,从轿帘后,现出,则惊世。
清瘦身影,倩步摇曳如灯影;憔悴面庞,风雨轻急梧桐伤。
仿佛街市里深夜繁华落寞灯影阑珊,残舟驶过寂静之水打碎一路的月光只剩忧伤的流水逝去;原野上孤独的梧桐树飘零了一身的叶,聊作漫天飞蝶宛如烂漫夏日。
冯绮鸢,正是冯绮鸢。
她的婢女,也就是草芽了。
无垠两眼瞪大,忘记了自己。
草芽扶着冯绮鸢走出轿子,直走到无垠面前,见他惊讶之色,忍不住轻轻一笑,对冯绮鸢道:“姑娘,你看这少年,和其他看你的男子没什么两样。”
冯绮鸢微微侧面,以笑责的目光,看她一眼,令她不许胡说,又转过头,一边打量着他,一边轻声道:“孩子,你起来吧。”
无垠双手扶着松软的地面,一时觉得双臂就如同地面一样松软,撑了一下竟没有立即站起来,在恩人面前如何能如此失礼?
他脸色微红,站起身,低头,又觉没有面子,又抬头,与她对视,见她憔悴的面容中,幽幽地显出伤切,眼眸中以怜悯的温情,倒映出他肮脏的面容。
他心中一痛,未曾见过自己的面容,却在这样美好的眼眸中,出其不意地发现自己的丑陋。
他恐惧地退后几步。
让自己的肮脏沾染她的绝色,便是比饥荒之中,食家人、饮骨肉更加罪恶的事情。
他别过目光,不敢看她眸中的自己,更不敢看她。
习于丑陋,自然觉得自然;可若见过美丽,必定厌恨自己的丑陋。
他眼鼻皆酸,咬牙倔强着,不肯再流下眼泪,却听恩人似有所动作。
他悄悄瞥过去一点目光,见她取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着彼岸花。
“彼岸花,花叶不相见,相见则死。”又是那位说书人讲故事之时提到的。
可是她的手帕上,彼岸花,花与叶,相见了。
他惊疑,不知哪个人是对的,想了想,又以为,说书人虽懂得多,然毕竟是道听途说口口相传了大部分东西,终究不会有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懂得多的。
他暗暗确定,彼岸花的花和叶是能够相见的。
她伸手,用手帕轻轻地擦拭他的面庞,连着他唇边的饭菜馊味,也一并擦去。
无垠心中大动,缓缓转过头,面对着她,低下了目光。
淡淡的香味留在整张面庞上,他尚未来得及细细感知,又听恩人咳嗽了一声。
他心中不忍,却又束手无策,只有流露满目粗糙的担忧,自己躲在心房里揪心一把了。
冯绮鸢止住咳嗽,轻声问道,她的声音像柳絮一般轻软:“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无垠微微张嘴,念出了爹娘给他取的名字:“正序。‘正月’之‘正’,‘顺序’之‘序’。爹娘想让我做事有点顺序,每年从正月开始,就按照定好的顺序来,直到下一年。”
二人微笑。
草芽微微摇头,道:“殊不知天灾**多的是,又不是你想按部就班就可以的。”
无垠目中发亮,凝望冯绮鸢,道:“请恩人赐名。”
冯绮鸢微讶,随即一笑,知晓其意。
要一个赐名,便是跟着你走了。
草芽笑问:“汪府那个走狗不知,你定也不知,救你的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吧?”
无垠坦然道:“不知,但是我知道,姑娘一定会救我。”
二人惊讶,相视一眼,冯绮鸢微微点头,嫣然之中,流露出了赞叹之意,道:“我是江湖之人,生死之事常伴左右,也愿意跟着我吗?”
无垠狂喜,竟被他赌对了!
二人奇怪地看着他不胆怯却反倒狂喜,见他狂喜之中面露坚毅,听他语气铿锵地道:“我愿入江湖正道!”
冯绮鸢面露惊讶,目中隐然一丝黯淡。
草芽微微一愣,随即噗嗤一笑,道:“我们可不是正道,我们是邪道之人。你——还要跟着我们吗?”
无垠一惊,却丝毫未动摇心中意志。
“若是不愿,我们把卖身契给你,你自己……”
“我愿!”
第六百四十八章 前路无垠
二人一惊。
草芽惊讶,看冯绮鸢脸色,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蹙眉问道:“当真?孩子,你当真知道江湖险恶吗?”
“不是当真知道。”无垠凝望着草芽,道,“是当真愿意。恩人救我一命,我便是为恩人姐姐死,也义无反顾。”
草芽不再言语,转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冯绮鸢。
冯绮鸢面露欣慰,浅浅的唇色悄然舒展,道:“孩子,你若当真想进入江湖,我不要你为我而死,我望你为自己而活。”
似懂非懂,无垠还是点头,道:“我是为了活下去而进入江湖,便自然也要为我自己而活。”
冯绮鸢点头,道:“愿你志存高远,前路无垠。便赠你一名‘无垠’吧。”
无垠欣喜,满面笑意,仍旧盖着些许肮脏的面庞忽然亮了不少,他感激地道:“谢谢恩人赠名!”
“不必称呼我为恩人了,我姓冯。”
无垠立马唤道:“冯姑娘。”
二人惊奇,草芽奇道:“你还小,她比你大,应当称呼为姐姐。”
无垠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道:“我虽年龄还小,可世俗世界,哪有十一岁还不能养活自己的人呢?我既?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吃饭,自然已算是大人。”
草芽惊讶之下,目中流露赞叹,道:“没想法你倒真有些志存高远前路无垠之意。”
“冯姑娘赠名,不敢辜负!”无垠笑答,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无垠总有一天要成为强者,到时可有足够的能力回报冯姑娘。”
冯绮鸢微微点头,道:“举手之劳,若是你非要报答,我也就却之不恭了。孩子,我们再等等,等那人带着卖身契过来,你便可以自由了。”
无垠道:“好!”他一刻不敢忘记冯姑娘的身体不适,连忙道,“冯姑娘还是去小轿里面坐着吧,外面风大。”
“知道了,谢谢未来的正道大侠提醒啊。”草芽一笑,扶着冯绮鸢转身,道。
无垠踌躇满志地停在原地,目送冯姑娘转身向轿子走去,心中得意如春风十里。
空旷的平地上,仍旧飘着腐朽的味道,空中隐约传荡着四面八方的哭声,他只见地上嫩草,今年新生,从脚下,一路攻克到视线看不见的远方,铺满他的无垠前路。
他不相信自己一点修炼的资质都没有。只要有哪怕一点,他都会努力修炼。
世俗少年从不知修炼对凡人资质的要求有多强烈,若是万一没有资质,便是努力一辈子,也是毫无建树的。
所幸,无垠是一个资质超过人界大多数的天才,来日被有识之士发掘,不论是哪个门派收下,都是前路无垠。
几年以后,我成为了大侠,必要回到这里报仇!
等等……
正道大侠?
“正道?”无垠惊讶地问道,皱眉,两道目光落在草芽身上,又转到冯绮鸢清瘦的背影上。
二人停步,转身看着他。
冯绮鸢目光微微黯淡,道:“孩子,你还年轻,正道之中,才容得下志存高远、前路无垠。”
无垠赶上一步,道:“不,冯姑娘,我想和你……”
冯绮鸢却不同前面几句言语的温柔,忽地面露些许慌乱,更有深深担忧,断然道:“无垠,邪道容不下你!”
无垠浑身一震。
仿佛踏上了无垠前路,却不慎把前面的台阶一脚踢翻了。
草芽紧张之下,悄悄望向四周,不知在看什么。随即收拾一下不自然的面色,故作轻松地道:“小子,你自认志存高远,来邪道干什么?邪道不得大多数世俗之人承认,哪里来的机会做大侠?”
冯绮鸢不语,凝望着无垠。
无垠心中一痛,却不懂那般痛觉的由来,从小不擅长察言观色,更不懂梳理七情六欲,到现在也是一样。
隔着几步,他细细端详冯绮鸢面容之中的忧伤,她从初见一面到现在,那层忧伤从未淡褪,笑时,不笑时,都是忧伤。
她的忧伤凝成了琥珀,沉沉的颜色里凝结了什么?
他想破脑袋,细细分析,终于有了些许明了,这忧伤之中,原是此生挥之不去的枷锁吗?
他双手一颤,同样地于面庞上浮起忧伤,低声问道:“冯姑娘可有不愿诉说之痛?”
草芽惊奇:“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不愿诉说之痛?还是乖乖听话吧,我们把你放到正道,你自己去拜师,日后我们分道扬镳,只需你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我们便可。”
冯绮鸢平静地望着他,不等他回答,继续草芽的话语,问道:“千羽林,百琐庄,十虹涧,都是正道厉害的门派,你想去哪个?”
她的声音越发地温柔,也越发地憔悴,犹如她唇色浅浅。
无垠嘴角一动。
我想去你在的邪道。
若我是正道,你是邪道,我们岂不是从此为敌了?
为什么你这样看得开?愿意把你救过的人往你的敌人那边送?
冯绮鸢身子轻轻摇晃一下,草芽察觉到她的身子不稳,连忙轻轻扶正,道:“冯姑娘,我们去小轿里面吧。”
“孩子,你这么想去江湖,一定听过这三个门派吧?”
无垠凝望着她,片刻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同时攥紧了拳头,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好,”冯绮鸢勉强一笑,“听草芽的话,你好好想想,若是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便过来问草芽,我要回轿子里了,若是病情加重了,便只能提早回去了——我夫君还在等我。”
无垠大惊失色,恍然如梦。
冯绮鸢低下目光,由草芽扶着转身,小心地离开。
他只能目送她回到轿子里。
夫君?原来你已经成婚了?
可是,为什么还称为姑娘呢?
你夫君对你不好吗?
还是,你以为他是夫君,其实……
他只能目送她回到她的生活。
“正道?”无垠心中自问。
千羽林,百琐庄、十虹涧,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沉沉的心情,犹如弱水上的飞羽,沉入水底。
既然是弱水上的飞羽,我便去千羽林吧。
他惨淡一笑。
对你,也只有目送了。
“贵人,贵人,好消息,卖身契拿过来了!”老唐谄媚的笑容如一坨堆起来的粪便,无垠不忍直视。转身看向冯绮鸢绝世的美貌,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怡然之中,却分明地还有不舍啊。
初春的风里飘着腐朽的味道,二度更名的他,无垠,嗅到了来年的芳草。
第六百四十九章 过往
“冯姑娘的手帕……”
“准备离开汪家乡的时候,她给我的。”
“你没有离开冯姑娘吗?佘晚舟,也是后来在冯绮鸢身边发现你的?”
“冯姑娘本想将我直接放到千羽林外,然中途病忽然重了一些,耽误一些时日,佘晚舟就亲自来接她了,正是那时看见了我。”
“他没有追究冯姑娘?”
“没有,只是后来监视得严格了一些。”无垠道,“我猜想,他让我成为千羽林的卧底,一是为了不违逆冯姑娘的意思,二是为成就他自己的计划,三是为防止我留在佘夜潭,将成来日之祸患。”
林涟漪轻轻一笑,道:“可惜他没有想到,正道卧底也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叛出回到邪道的。”
“还能把他的势力连根拔了。”无垠得意。
林涟漪忽然抬头望着他,无垠察觉之亦望着她,面露无奈,道:“你是不是要拷问我,冯姑娘的事?”
“正是。”林涟漪理直气壮地道,“不过不问别的,只想知道,你要杀佘晚舟,是不是也有她的原因?”
无垠目光微动,但见她眉目平静,嘴角绽笑,恍然如初。
“绿水。”他喉中发苦,道,“我要杀他,最初,便是为了放她自由。我不知第一次见到冯姑娘究竟是何种感觉,却有一点不敢忘记——冯姑娘给了我名字,给了我,成为无垠的人生。”
林涟漪微微点头,轻声道:“我知道。如今她与佘晚舟下落不明,你派人出去,要寻的,其实更加是她,而非佘晚舟,是吗?”
无垠微微张嘴,凝视着她,点头。
林涟漪微微一笑,梨窝温柔,道:“我也没有怪你,你不必紧张。她给你名字,给你无垠的人生,也是给了我一个执手相伴一生的人,我当感谢她。你要寻她,我也要寻她出来,好好感谢。”
无垠微微诧异,道:“可是,为什么,你想知道我杀佘晚舟的原因是不是她?”
林涟漪轻笑:“我好奇啊,你十一岁以前的人生太过苦了,要是我,早该成为欺凌弱小的大恶人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非常惦记别人的恩情。”
无垠哑然,被她细细端详了半晌,才无奈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十一岁以前,打架伤残是寻常的事情,饥荒之时受了许多苦,对比之下顿时明白了当珍惜温情之人,汪家乡受冯姑娘莫大的恩惠,自然深受感动。”
“这么说,如今我得你这般温和一人,是要感谢跟你打架伤残的人教会你习于干架,还是更应该感谢冯姑娘教会你珍惜呢?”
“都不用。”无垠轻抚她长发,道,“不要感谢苦难,能活下来是我自己的本事,没有我自己跑到冯姑娘面前,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林涟漪靠着他肩膀,悄声问道:“后来你爹娘呢?有没有去找过?”
“没有。”无垠平静地道,“毕竟是两个世界了。”
“两个世界?”林涟漪轻轻问道。
是世俗与江湖的区别,还是生和死的区别?
“如果没有找,他们便还活着。”无垠话语中,流露一丝黯然,似是还有希望,实则,多半没有了吧?
掩耳盗铃?
林涟漪心中为之难过。
听无垠的讲述,十一岁以前,就算真的常有打架伤残,那也是个沾着丝缕文字气息的顽劣之子。
“草色遥看近却无”?
她心中一喜,忽然又想追问他从前的生活。
这小子的日子恐怕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苦,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心中总是有一方恬静之土的。
便就是这么一个心中存有恬静,经历饥荒颠覆良善、汪纹钥欺凌霸道、老唐等走狗狗仗人势的少年,仅凭“志存高远”,一路闯到现在,当真是令人敬佩……
敬佩之中,更觉得他可爱的很。
林涟漪忽然笑出了声,双肩微颤。
无垠惊讶,却也知晓她定然是在笑他了,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问道:“你笑什么?”
“觉得你,可爱。”
“……”
“说不出话来了?我看千羽林的人还要晚一点来,不如你与我说说你十一岁以前是如何打架伤残的?”
“不如你与我说说你八岁以前的故事?听闻你咋个茯苓村中,有好几个玩伴。”
林涟漪惊愕,随即自叹竟然忘了风水轮流转,不好不好,从前那些事情放到现在如何讲得出来?
翻墙倒篱笆?
偷粽子?
打架……
好像她也真和别人打过……
“绿水?林涟漪?”无垠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催促道。
“这……”林涟漪脸色微红,连忙干笑两声,道,“青山,不如我们都不讲了吧?”
“是谁方才……”
“谁?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吗?”
“……”
正说笑间,天空远处一道光芒向此处划来。
二人听到风声,抬头看去。
一道青白芒,一道棕芒。
青白芒是张承羽的震广剑,棕色的,是无垠千羽林的师父渚沙之剑化戈。
张承羽和渚沙竟都来了。
林涟漪和无垠同时松开手,下意识地呼唤了一下各自法宝。
白芒黑光一闪而逝。
两个掌印人都来了,这不是要查案,这是要决斗吧?
待天空中二人接近,即将落下,林涟漪担忧地向无垠看了一眼。
无垠与之对视一眼,咬了咬牙,道:“师父不会杀我的。”
林涟漪却不敢相信了。
渚沙因为无垠之事,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一半,西林也因此受了牵连。不杀,只是当年不杀罢了,现在有了理由,也有了机会。
林涟漪心中忐忑,无垠心中也同样不好受。
他盯着渚沙渐渐逼近的身影,心跳越发不能控制,万吉堂中测出的心跳紊乱,便在此时成真了。
张承羽、渚沙,于二人面前,五丈之远落下。
林涟漪、无垠目露惊疑,与千羽林二人对视。
渚沙扫了眼林涟漪,便将两道目光定在昔日的爱徒身上,细细打量,惊见他九年后成熟了许多,当初站在三袖盛会上的一身傲气隐匿到了深处,面目平静得在他这个师父面前,也只显露出些许惊疑。
他也知道小心行事了——渚沙瞥见他袖中闪过一瞬的黑光,虽站在对立一面,犹忍不住心生欣慰。
他心头升起得意的自信。当初的目标,已经尽在眼前了。
张承羽则神情复杂地盯着林涟漪看,眼中现出的确不是林涟漪,而是噩梦里反复死了好几遍,将他这个为父之精神折磨得虚弱不堪的独女,张珅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