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代新人换旧人
“混账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夕阳落山之前,大梁都城,平北将军府,书房。
正落笔的苏澈吓了一机灵。
堂下,跪着的年轻人十七八岁,剑眉星目,倒生了副好皮囊,只不过此时神情不惮,脸上多的是不在乎。
堂上,是朝堂武官重臣、护国砥柱、平北将军苏定远。
“烟柳巷跟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还是挨打的,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苏定远一脸恨铁不成钢。
苏清满不在乎,“爹,您先消消气,赶明儿我就带人把那小子的腿打折,把面子找回来。”
苏澈忍不住低笑,但马上恢复正色。
“你给我滚出去!”苏定远咆哮一声。
苏清撇撇嘴,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出去了。
苏定远相貌英武,不怒而威,尤其是刚发了火,脸色更是不好看。
他深吸口气,回过头来,看向坐在书桌旁的小儿子,“你还有脸笑,桩功默写了几遍?画了几遍?”
苏澈不发一言,手里的笔握得很紧,很稳。
苏定远走过来,看着长桌上摆放的宣纸,上面或是一篇篇句读清晰、规矩周正的文字,或是一幅幅粗浅易懂的人形图画,虽然不甚美观,但精要处丝毫不差。
这让他脸色稍霁。
早年他征战沙场,久不着家,大儿子苏清自小就被惯坏了,整日游手好闲,夫人病逝之后更是无法无天,现在再管,除了约束于形,本性却是难改了。
“别怪为父对你苛刻,你大哥心性顽劣,是不能指望他有什么成就了。”苏定远说道:“你现在还小,咱们苏家,以后总是要靠你撑起来的。”
苏澈笔没停,只是点了点头。
“再练一炷香吧。”苏定远推门,走了出去。
苏澈抿着嘴,随着笔锋的勾勒,宣纸上出现了一个个文字,它们组成了名为《龙象伏魔桩》的练桩功法。而随之,他又会抬笔在另一张新纸上,画出此句此段应该如何踏桩习练的人。
练武先练桩,这是他们苏家的规矩,也是江湖上那些传统武夫所走的路。
自一千八百年前顾姓之人斩缥缈天道,武道自此通玄,世间武学百花齐放,武道之路开拓而宽,江湖人多以术入武成道,再无需从前那般淬炼打熬,闷头练功。
习武,现在称为‘修行’。习武之人,便是修行之人。
只不过甭管是武功还是修行,都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不外乎就是内外之分,谁更精进罢了。
虽然武道不再拘于形而分境界高低,却也有对实力的衡量准则。
后周承袭一世皇朝正统,得冶炼之法,军中铸甲名“玄”,以大雪山玄冰铁合诸金所制,为神兵之下最坚。江湖之人便以能否破此甲来计较高低。
而一剑破甲之上,因所修不同而分三境,为金刚不坏之“无铸”,内炁如海之“混元”,意感天地之“神桥”。
这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苏澈自五岁根骨初成便以药浴筑基强身,七岁开始练桩功,至此已有四年。
只不过他还未习任何兵刃武功,因为苏定远说他现在武道之心不坚,练了也是徒劳。
……
将军府很大,是六百年的苏家老宅子,内内外外,府中下人六百余。
等香炉里的檀香燃尽了,苏澈搁笔,揉了揉手腕,抻了抻腰身。
他看着纸上一篇篇的墨迹未干,看着立足站桩一个个人,笑了笑,将这百多张宣纸逐一看过一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收拢起来,一张张放进了书房内的火盆。
火苗窜起,带着青烟。
苏澈收拾着余烬,直到彻底焚烧干净,他才朝外唤了声。
房门推开,低眉顺眼的下人走进来,不多话不多看,如往常般用簸箕端了灰烬出去。
苏澈这才吹了灯,房中陷入晦暗,走了出去。
……
夕阳无限,曛光暖人。
八月的天,夜来的还晚。
“二少爷。”
“二少爷好。”
从书房朝前院,过檐下回廊,一路上俱是府中人问好之声。
苏澈逢此点头,经过府中校场。
“阿澈。”原本练剑的人收功,唤了声。
那人容貌清丽,体态修长,她乌发扎成长马尾,穿着青衣劲装,手提长剑,英姿干练。
苏澈脸上露出轻笑,拱了拱手,“子衿姐。”
周子衿,年方二八,苏定远结拜兄弟的女儿,十年前其人刺杀北燕上将燕康失败而死,苏定远遂将她接来苏家照料,视若己出。
“出门儿?”她问道,声音清脆。
“嗯。”
“该做的功课可曾做了?”她睫毛很长,此时浅笑,莹莹似含光。
苏澈不敢多看,连忙点头,“自是做好了。”
周子衿摆手,“记得回来吃饭。”
苏澈应了声,看了她背影一眼,朝府外而去。
……
“二少爷,您出去啊?”
至府门口,门房还未搭话,大管家苏福从旁过来,笑着开口。
苏澈点头。
“可这天都要黑了,该用饭了。”
“我就去玉书家,很快回来。”
换成别人,苏澈肯定是不会解释的,不是不通礼法或是心性高傲,只是懒得回应而已--习武提笔已经很累了,哪还来的力气去浪费口舌。
当然也没人会不知趣地来问。
但苏福不同,他侍奉苏家三代,忠心耿耿,是陪着苏家人从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人。
苏澈不会舍了这点礼数。
苏福颔首,不再说了,他刚才也是随口一问,因为他知道自家少爷会去哪里,对方一向懂事,根本不需他人操心。
但即便如此,等苏澈出了门,苏福还是像从前那般地挥了挥手,早有在门房里等着的护卫苏大强便悄悄跟了上去。
苏澈要去的地方就在将军府门前这朱雀大街的中段,彼此相距不过百丈远。
虽远不如将军府气派,却也是高门大户人家。
这是素来与苏定远交好的御史颜琮的府邸,而苏澈来寻的颜玉书便是颜琮的独子,与自己一般年岁。
根本无需通报,苏澈便被府中下人领了进去,而几息之后,苏大强也到了门口,熟门熟路般地去了门房,跟相识的人喝酒耍钱去了。
……
“爹,我想习武。”
“为何?”
“阿澈身子骨比我壮实,赛跑掰手腕我都没赢他。”
“下次跟他比读书写字。”
“这我也没能赢他,他几乎过目不忘,背书太快。”
“小孩子之间瞎比什么,多做些学问,将来东华门唱名才是好汉。”
“可我还是想学武。”
“你学个屁!”
2.一册书
苏澈刚到颜府的书房,就听到素日不苟言笑的颜御史说了这么一句粗话。
旁边引路的下人低咳一声,房中一静。
接着,面向敦厚的颜琮便走了出来,看着门外的苏澈,和颜悦色道:“净之来了。”
“颜伯父好。”苏澈拱手道。
“去玩吧。”颜琮微微颔首,走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浑厚,只不过苏澈自不会忘记刚才那粗鄙之言。
下人跟着走了,颜玉书从房中露出头来,看了一眼,然后一把将苏澈拉进了书房。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颜玉书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道。
苏澈在一旁坐了,有些无奈,“大哥闹了事,惹得父亲训斥,我也多写了一炷香。”
“你大哥成天惹事儿,我去拿东西。”颜玉书眨了眨眼,然后踩着椅子去摸书架最上那一排。
“你小心点。”苏澈放下茶盏,连忙道。
“你小点声。”颜玉书白了他一眼,从藏书后边摸出一本小册子。
册子跟寻常书籍差不多大,极薄,封面是牛皮纸,很是老旧,上面的装订线也崩开许多。
颜玉书小心捧着,在桌上垫了宣纸,才将这册子放了上去。
苏澈有些迫不及待,但仍是自矜,不太好意思凑上去。
颜玉书看他一眼,笑着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过来。
“这是咱俩发现的,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你练过武,比我看的懂。”
苏澈便在椅子上坐了,只不过颜玉书贴身靠在他身侧,让他微微有些不自在。
两人年纪相仿,十一二岁,但颜玉书玉面朱唇,男生女相,再加上身子骨弱,常会被人当成小姑娘。
苏澈是不觉得什么,可此时两人因看册子而相近,呼吸都能碰触到一起,让他心中多少有些怪异。
“你干嘛呢,翻页啊。”颜玉书随口道。
“哎。”苏澈连忙应了,小心揭开一页。
虽然对于这本册子上的东西两人都已经熟记于心了,但仍是忍不住每天来看一遍,不只是为了加深记忆,更有一种向往,也希冀于能从其中发现更深层的理解。
册子是一篇无名心法,承于何处亦是不详,是几日前苏澈和颜玉书随长辈出城踏青时,偶然间发现的。
说来也巧,当时两人在河边摸鱼,圈水拦鱼时见水中一黑石奇异,便挖了出来。黑石出泥,洗净去看隐隐竟酷似一人头模样。
颜玉书觉得晦气,随手一丢砸在了石滩上,结果这黑石就有了裂纹。苏澈看到后,觉得有些奇异,就抱起来在地上摔了。
黑石碎裂,露出了封在其中的这本小册子。
册子纸质特殊,统共三十三单页,以金线缝制出一个个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人看去时不免头昏脑涨。其中每过一页会有一幅金线纹绣的人形画,共十六幅,并非是具体招式,而是八个练桩站位的姿势和八幅呼吸吐纳的运行法子。
颜家是书香门第,世代都是读书科考,入朝为官,在武道修行一途从未涉猎。
虽然天下武道通玄,但不论何时都不能缺了他们读书人。而且自古以来,凡修行有成者必然是识文断字的,所以读书人的地位丝毫不低。更因穷文富武的缘故,贫苦之家多是读书以求功名来出人头地。
所以说,颜家是不习武的,而且也素来看不上一介武夫。只不过颜、苏两家世代交好,而苏家为将却不是莽夫,而是兵家传承一脉,两家关系更为亲近。
因此,别看颜玉书对习武修行眼热的很,可当这门天降的宝贝就在眼前的时候,他也只能过过眼瘾,根本不敢练。
苏澈倒是无妨,他本身练的桩功《龙象伏魔桩》,也是无数习练外功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功法。但即便如此,此桩功也不如眼前的这八个站桩和这呼吸法来的精妙。
册子里的这八个桩位,任意一个他都未曾见过。
练桩是为了强化自身气血,以此生劲练力,开辟丹田气感。而此桩功,即便是日后真气有成之时,都会引大地之力与丹田真气内外相融,无漏一体。
所以在这几日,苏澈在每日练桩的时候,其实已经偷偷在练这桩功了,并试着融入进原本的桩功之中。
而且时常会随着那呼吸法来吐纳,不知不觉间已成习惯,愈发耳聪目明,体态轻盈。
但量力而行,是苏澈一直铭记在心的,因为他将来还要撑起苏家,他不能辜负亡母和父亲的期望。
归根结底,是他惜命,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而这点,恰好与颜玉书相同。
册子在一页页地翻动,最后看完,合上。
颜玉书忽而幽幽一叹,有些惋惜。
苏澈已经习惯了,对方无比想要参与进修行之中,可颜家自古以来就没有练武的,谁知道万一他练了会怎样?
他不敢,苏澈也不去劝,因为他知道这事万一被颜琮知道了,那必然伤人伤己。
颜玉书见苏澈不说话,只是如往常般闭上眼,像在感悟沉思什么,便也不打扰。
等了会儿,苏澈睁眼,问道:“你怎么不收了?”
颜玉书摇摇头,“咱们都记得滚瓜烂熟了,索性把它毁了吧。”
“毁了?”苏澈一愣。
“是啊,你想,咱俩都能看出这东西是宝贝,那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会招来灾祸?”颜玉书认真道:“我爹常说那些满口道义的修行人表里不一,肚子里多的是鸡鸣狗盗的勾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苏澈笑了笑,“我早就这么想了。”
颜玉书点点头,给火盆点了火,拿了册子就丢了进去。
火苗跳跃着,苏澈喝了口茶。
“怎么点不着它啊?”颜玉书一直蹲在地上看,此时有些愣了。
苏澈过来瞅了瞅,册子的封皮已经烧没了,可那特殊的纸质却在火里并不燃烧,只是烧黑而已。
“真是宝贝啊。”颜玉书说了句,起身像是去找什么东西。
“你干嘛去?”苏澈问道。
颜玉书很快拿了剪刀过来,把已经微散的册子夹出来之后,两人才发现,这册子并非不怕火,只是烧的慢。
等颜玉书用剪刀把它剪碎了再丢进火里,很快它便烧没了。
苏澈看着,火光在眼底晃动,心里竟有些如释重负。
3.问烟柳
等册子彻底被毁去了痕迹,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颜玉书朝外看了眼,道:“天儿也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苏澈摇头,“我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正被大哥弄的心烦,我要再忤逆了他,非挨揍不可。”
颜玉书翻了个白眼。
“那我先回去了。”苏澈说道。
“行吧,我送你。”
两人一路走出大门。
“记得明天药浴早些,还得去观礼。”颜玉书眨了眨眼。
苏澈应了。
明日是梁都大行寺的佛子礼,从大梁各地脱颖而出的共百名沙弥中,选出最具禅理佛性的一位推为佛子,即为将来大梁佛门魁首。
江湖中曾有一首广为流传的诗,详尽天下真正号令武林的势力--“真武观潮二寺,天下权钱三分,持剑八荒唯我,笑看六合争锋”。
而大行寺,便是二寺之一,与后周的菩提寺并称。
这是盛事,此多日前便有来自江湖各派之人入京,天性喜好热闹的颜玉书自然不会放过此事,早早便在大行寺辖内定了斋房,届时自可一观。
苏澈笑着点头,就要出门。
“驾!”
“喝!”
此时天色渐晚,府前长街上早已见不得多少行人,可现在却有一行七八人快马而过,扬起沙尘。
“刚才那领头的,好像是你大哥?”颜玉书挥了挥袖子,有些惊讶。
苏澈也是摸不着头脑。
“你大哥不是闯了祸么,世叔没禁他的足?”颜玉书问道。
苏澈一怔,猛然想起什么。
“他之前说要带人去妙音坊找回场子,该不会现在就去了吧?”这是他的怀疑,但依苏清一直以来的胆量怕是做不出来。
那现在该如何解释?
那一行人里,其中就有府中黄教习的儿子黄文虎,他对苏家人恭敬不假,可苏澈却知道此人素来好勇斗狠,身负武功,很是霸道。
这一回苏清找了此人,必然要出事!
苏澈想也不想,就往家里跑。
“哎,你干嘛?”他刚跑出几步,却被颜玉书拉住了袖子。
颜玉书脸色有些涨红,却是刚才抓的急,被苏澈带走了几步远。
“要是想找世叔的话,让他们去就行了,咱们何不去瞧瞧热闹?”颜玉书双眼微亮,开口说道。
苏澈看着他的眸子,别了别眼,“可要是被我爹知道了......”
“怕什么,在这梁都还有谁不长眼敢来招惹咱们?”颜玉书说着,朝后招了招手。
门房里早关注着这边的几人下意识躲了躲,但一想,彼此相视,就一并走了出来。
苏澈看了眼,自是认出了几人里的苏大强。
“少爷,咱们该回去了。”苏大强说道。
他二十五六的年纪,并非寻常家丁,而是苏福特意安排的护卫,出身军伍,是习练硬功的好手。
颜玉书道:“我差人回去知会苏世叔一声,咱俩先去追那位大少爷。”
说着,他已经开始吩咐府中的下人了。
苏大强挠了挠头,看向苏澈。
“也行。”苏澈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多少是好奇居多,带了些小孩天性,再加上有大强和颜府的几个家丁,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
颜玉书一笑,拉了把苏澈,然后朝下人吩咐道:“快去备车,咱们这就去。”
……
烟柳巷里,妙音坊是大梁皇都有名的青楼之一,离朱雀大街不远,一刻钟便到。
马车缓缓停下,苏澈还在小心地张望,颜玉书却早已撩帘下来了。
此时处处张灯,整条烟柳巷俱是粉色靡靡,而妙音坊门前灯笼高挂,灯火通明,门口莺莺燕燕迎客,穿着绫罗绸缎的人进进出出,其中也不乏挎刀带剑的江湖人。
“你不是说你大哥是来闹事的么?”颜玉书靠在车辕旁,问道。
苏澈也从车上下来,“是啊。”
“你没记错地方?”
“没。”
“那你看看,这像是有人闹事的样子么?”颜玉书摸了摸下巴,自语道:“还是进去瞧瞧才行。”
苏澈拉他一把,“既然这没事,咱们还是走吧。”
“都到这了,怕什么的。”颜玉书抻了抻锦衣,抬脚就往前去。
苏澈知道他虽然是读书人,可素来胆大好事,而且在颜琮面前装的乖巧,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
现在既然拦他不住,索性也就跟了上去。
苏大强和颜府的管事颜六相视一眼,紧跟在后,其余两个颜府的家丁则留下看马,也算作在外接应。
“哎呦,这是哪家的小少爷啊,长的可真俊俏。”
刚进妙音坊的门儿,迎面的就来了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看着也就二十三四的年纪,穿着暴露,举止风情万种,此时紧着身子往颜玉书身上靠。
颜六是个长相精明的中年人,此时上前,一下就挡在了前头,色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萧姑娘,我家少爷可金贵。”他是这妙音坊的常客,跟眼前的老鸨子算是能说上话。
萧情儿一听,美眸闪了闪,再看一脸轻笑四下张望的颜玉书时,热情就减了减。
谁不知道御史颜琮颜大人是有名的一根筋,犟骨头?
被他盯上的大小官吏很少有能讨得便宜的,而但凡能在京城开门做生意的,哪个背后没点关系?萧情儿不想给身后的人招惹麻烦。
当即,她妩媚一笑,拽了拽衣裙,道:“既然颜少爷金贵,那您六哥还敢把他往咱们这领呀。”
颜六被这声六哥搔得一痒,嘴一咧,差点失态。
苏大强浓眉一皱,以手肘撞了他一下,颜六这才干咳一声,待看到自家少爷瞟来的眼神时,更是臊得慌。
“我们是来找苏清的,他在哪?”颜玉书直接道。
苏清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暗里人称“京城三废”,但因身后有苏定远撑腰,极少有人敢不给他面子,所以狐朋狗友极多,在这京城里也少有人不认得他。
萧情儿一听,愣了,“他不是被人打了,早就走了吗?”
“走了?”颜玉书也愣了,“可我们刚才明明看着他带人来了啊。”
苏澈心思一动,问道:“萧姑娘可知打他的是何人,住哪?”
萧情儿闻声看去,当即一笑,“这是哪家的公子啊?”
苏澈相貌虽不甚出众,但因多年药浴而面容温润,气质清新,让人见之很生好感。
此时,苏大强不悦冷哼,却是没报出自家名号。
他可是知道自家将军脾气的,若是被他知道自己随二少爷来这种场合,少不了要吃几军棍。
4.墨与江湖
萧情儿见此,摇了摇手里的桃花扇,道:“打苏家大少爷的是墨家的人,说是争风吃醋,其实是看不惯他纨绔嚣张的样子。”
她以扇轻轻捂嘴,笑道:“你们想必也知道墨家那些人的作风,行侠仗义什么的,咱们可拦不住。”
墨家并非是单一的家族势力,而是先秦时代诸子百家的延续,数千年来分为两支,朝野分别。六百年前大周皇朝倾覆,墨家入朝之造作监随之溃散,亡于战火。
后大周朝堂遗老迎在野之势力“罗网”首领顾姓承袭,建立后周,时征召散落江湖的墨家之人,欲建不落行宫遭拒,两相结怨。
墨家巨子遂在云岭山群山之中建造机关城,以此为墨家驻地,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后周大军攻伐。而这云岭山就在大梁境内。
墨家曾多为社会底层百姓,主张追求“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大害”,数百年过去,一直是秉任侠之风,在江湖上的风评很好。
颜玉书轻捶了下掌心,“墨家之人不入后周,轻易不会入北燕和咱们大梁的皇都,这次必是为观礼而来!”
苏澈心神微动。
颜玉书笑了笑,“走,去大行寺的斋院。”
苏澈跟在他身后,却是问了句,“墨家会住斋院吗?”
毕竟佛门的那些人讲究“慈悲为怀,积德行善;以和为贵,不起刀戈”,甭管是真是假,反正素来是与墨家没什么交集的。
颜玉书也有些拿不准,不过此时道:“佛子礼面向江湖,广撒请帖,那些和尚想来是不会计较什么的。”
苏澈轻轻颔首。
……
“我劝你别乱来,我爹可是苏定远!”
黄昏下,巷陌外,绿水边,青石河畔。
本是翩翩公子的苏清倒在地上,一身白衣染尘,玉靴沾泥,一脸煞白。
在他面前,随行来的家丁尽皆中剑身亡,而向来嚣张跋扈的黄文虎在留下一条胳膊后,早就跑得没影了。
眼前的,是一个持剑的黑衣人,帷帽遮脸,剑锋冰寒。
“苏定远又如何,他还能现身在此,救你性命不成?”黑衣人手腕一翻,剑身前递,“死来!”
苏清满脸惊骇,眼见这一剑刺来,竟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嗖!
一声破空来袭,黑衣人猛地收剑反刺,剑尖扎上一枚铜钱,铜钱崩碎,其上力道却让他不由后退两步。
“在京城行凶,好大的胆子!”从巷子里走出一拎酒壶的中年人,此时喝了口酒,手上弹着一枚铜钱。
黑衣人话也不说,脚下一踏,轻功运起便走。
“想跑?”中年人弹指铜钱飞出,而身形竟也是丝毫不慢,脚尖踩水,一把按住这人肩膀。
“江湖恩怨,你六扇门也管?”黑衣人肩头一抖,身形竟如泥鳅般灵活,而手中长剑一抄,直刺向中年人心口。
“你在这杀人,我便要管!”中年人轻笑一声,竟是直接以手去抓剑。
黑衣人似是笑了下,有晚风而来,吹动帷帽上的浅露。
“嗯?”中年人下意识抬眼,看到的却只有一双猩红的眸子。
他动作不由一顿,但手掌却也碰在了剑上。
犹如金铁相交,黑衣人一抖剑身,踢出一脚后借力后撤,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而中年人反应不及,胸前中了一脚,气力一滞,竟是掉进在了水里。
“你娘!”中年人自水中跃出,抹了把脸,不由骂了声。
……
大行寺在梁都内城西南方向,这里是一片佛寺,黄昏下,檀香阵阵,隐约似可见青烟袅袅。
佛寺之中有斋院,但那是给各大派江湖人和添香火的斋客留的,一般人要是懂事肯定不会过去打搅。寻常留宿借宿,住的是佛寺外那条施斋街上的斋房宿居。
马车在施斋街的牌楼下停了。
苏澈挽帘朝外看,夜幕已降,路上见不得多少行人,而长街幽深,两旁店铺客居林立,偶有灯火。
“朝前瞧瞧。”颜玉书说了句。
马车缓缓前行,苏澈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紧张—虽自幼在梁都长大,可也只是每年踏青时才会随大人出城玩耍,他整日在府中练桩,莫说这皇都,就是那条朱雀大街都不甚熟悉。
他与颜玉书是不同,苏定远常说‘男儿功名只在马上取’,虽让他读书,却是在府中请了教书先生,而不是放他去私塾。
而这一切,自然是拜苏清这个大哥所赐,苏清是纨绔扶不上墙,那苏定远便将殷切放在了他的身上。
苏澈心智早慧,自是能理解的,可终归是有些不忿。
正想着,却是听到几声怪响。
颜玉书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皮。
苏澈一笑,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怎么能行,还没找到你大哥呢。”颜玉书有些急了。
“可这施斋街咱们已经走到头了,都没有听到马嘶声。”苏澈笑着说道。
颜御寒目光微亮,轻轻拍了下手,“是了,你大哥一行七八匹马,此时正是安静时候,这些院落不过那么大,总该是有马嘶才对。”
苏澈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颜玉书下巴一扬,朝外喊了声,“咱回府。”
“可就这么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好啊?”他转头就低声道。
苏澈说道:“我大哥对京城门儿清,再说墨家之人素来风评极好,就算他惹恼了人家,也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总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颜玉书点点头,“也对,说不定现在人已经被丢到你家门口了。”
苏澈翻了个白眼。
马车调转,朝来路而回,只不过行至牌楼之时,迎面匆匆跑过两个汉子。
他们穿着普通,却俱都持剑,步伐稳健不乱,显然是有功夫在身的江湖人。
此时,有声音传进苏澈和颜玉书的耳里,“他们是墨家的人,气息绵长,丹田气海已成,武功不弱。”
传音成线的是颜六,他了解自家少爷,对江湖很是好奇,所以每每出来便会提点几句。
当今世道,习武为修行,分内、外,两者都养心中那一口气,只不过一个要求心境,一个要求体魄。
内者以术入道,内炁浑厚,重“意”;外者炼体入道,肉身刚猛,重“形”。前大成可成就“混元”、“神桥”,后大成即为“无铸”。
始入修行,便要修出自己的杀手锏,因为求道一途比的就是手段高低。
分高下,便要见生死,而这,就是如今江湖。
5.涉入
当夜幕完全降下来的时候,苏澈和颜玉书告别,随着苏大强回了家。
回府后,发现府中氛围隐隐不太对,这让他心里跳了跳,多了些忐忑不安。
苏大强自是告退了的,苏福等在前院,此时见了苏澈过来,和蔼一笑,“少爷回来了,还没吃呢吧?”
苏澈点点头。
“火房那边还热着菜,咱们过去。”苏福道。
苏澈朝府里看了眼,问道:“我哥可是回来了?”
苏福脚步一顿,然后点头,“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苏澈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无奈。
“他又惹事了?”
“算是吧。”苏福说道:“这话我本不该说,大少爷行事随心,自由地惯了,但你还要多为老爷想想,咱们苏家的荣耀是战场上拿命搏来的,如今四海承平,这等勋爵最是难守。”
苏澈看了他一眼,应了声。
“这道理二少爷自是明白的,是我多嘴了。”苏福笑了笑。
火房里还有两个厨子在就着花生闲聊,此时见了两人过来,连忙出来见礼。
“二少爷,苏管家。”
“把菜热一热。”苏福吩咐一声,然后冲苏澈点点头,负手走了。
苏澈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嫌脏,直接在火房檐下的青石上坐了。
“二少爷,这地上凉,我给您拿个凳子吧。”
“不用,你忙你的,我歇会儿。”
苏澈摆摆手,看着眼前在夜幕下幽静起来的苏府,本是随意坐着的姿势成了结跏跌坐,然后又调整了几个形体上的动作,看着多有怪异。
这是那八幅桩功画中静桩的一种,他能感觉到身体在微微变热,一呼一吸间便不由得按照那相合的呼吸之法吐纳。
外练筋骨皮,便在“打熬”二字,是药浴熬炼己身和炼体功法相合而促就。只不过无论内外,修行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走到头的。
这是苏定远给他的安排,在桩功未成之前不得练任何武功,以免分心。不是不相信苏澈的天赋,除却要他坚定武道意念之外,还因修行路本就是要一心一意,想要走得远,就要专诚于一事,事毕再修行其他。
苏澈很勤奋,每天苏定远交代的功课都会完成,因为自己所背负的殷切期望实在太重,哪怕这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二少爷,菜热好了。”厨子小声道。
苏澈呼吸渐缓,活动了下手脚腕,然后起身,无章法地挥了挥拳,踢了踢脚,这才进了厨房。
……
饭后,苏澈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今夜天色过分的黑,月和星都隐没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过府里人多灯多,且府中也有巡逻的家丁护院。
苏澈低着头走路,在过回廊拐角时头皮微麻,即便意识来不及反应,身子却下意识有了动作,他脚步一偏,整个人便朝一旁让了让。
“咦?”从那边走过来的中年人早就感知到了有人过来,下意识有了错开规避的动作,但没想到对方同样如此。
要知道,这回廊拐角处本就阴暗,此时又在夜里,假山阴影遮蔽,此处仅有微弱灯光过来,很难分辨人影。且依自身武功,就算是近在眼前,又如何是眼前这个孩子能发现的?
或许是巧合?
“你是苏兄的儿子?”
就在苏澈打算绕过对方离开的时候,那人却开口了。
虽然对方并非苏府中人,可此处离正堂不远,且府中府中家丁也对其无视,显然是苏定远的客人。
最主要的,是苏澈看到了对方腰间那枚腰牌。
这是六扇门才有的金章腰牌,赐予大梁九位金章捕头。
“是。”苏澈点头,余光却扫了眼附近走过的守夜家丁。
“看到了本捕的腰牌还不放心吗?”中年人一笑,道:“本捕楼钱。”
苏澈微惊,然后抱了抱拳。因为此人在金章捕头中排行第三,绰号“铁手金钱”,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
楼钱一乐,同样抱了抱拳,“走了。”
他腰间挂着个酒葫芦,随着他的走动而晃荡。
苏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悄悄吐了口气。
对方是外家的高手,只是面对便有种沉沉的压迫感,而这肯定不是对方故意流露出来的,否则自己早就出丑了。
可自家乃军方一系,从未与公门有什么牵扯,为何会有六扇门的人上门,还是在夜里?
苏澈想了想,带着好奇往正堂那边过去。
行至檐下,陡然便听到苏定远的一声怒喝。
“滚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苏澈眼皮跳了跳。
然后,他就看到素日打扮翩翩的苏清一身狼狈地走出来,他捂着胳膊,一瘸一拐的,身上白绸脏得很。
苏澈有些惊讶,老爹终于舍得打他了?
苏清出来后,撇撇嘴,扭头走的时候偶然抬头,看到了面前的苏澈,一挑眉,“呦,二弟也在呢。”
“大哥好。”苏澈点点头,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
“嗐,是这么回事儿……”苏清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此前受了教训,这又刚挨了训斥,却又迫不及待想说说了。
“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是不是?”苏定远的声音从堂中传来,满是压抑的怒火,“赶紧滚蛋!”
苏清哼了哼,走了。
苏澈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也轻手轻脚地要走。
“站住。”苏定远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去哪了?”
苏澈记得之前颜府是有人来回禀过的,但他此时自然不会问,便将去向都说了。
“你哥差点丢了命。”苏定远淡淡道。
苏澈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到的却是苏定远平静而威仪的面容,以及隐含愤怒的眸子。他知道,那不是对苏清所作所为的怒意。
此时的苏定远,就像是一头老狮子。
“要不是楼钱刚好路过,他就被墨家的人杀了。”苏定远说道。
“墨家?”苏澈有些疑惑。
“你还小,不用考虑这些。”苏定远道:“我跟你说这个的目的,是想你能引以为戒,在你自身不够强之前,永远不能懈怠。”
苏澈一脸受教,恭敬点头。
苏定远看他一眼,转身便走,“我知道你不喜习武,反倒向往颜琮所说的东华门唱名,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苏澈抿了抿嘴,觉得今晚苏定远似乎有些不一样。这个永远激进的护国柱石,在刚才所言中似乎露出了些许疲惫。
苏澈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6.苏府早
次日,苏澈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一向起得早,又因为每隔三天便要药浴一次,今天便是时候,所以府中下人早早就开始准备,而他也是睡不着的。
在打了一遍龙象伏魔桩之后,配合无名桩功吐纳一番,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然后,在去正堂用膳时,便看到了跪在正堂阶下的府中教习黄世良,以及断了右臂的黄文虎。
后者此时哪还有往日那副霸道的样子,反而浑身透着一股虚弱,胳膊断处的纱布已被血染红,脸色也苍白的厉害。
“这?”苏澈难免疑惑,却不会管。
因为这里是正堂,下人不时经过往来,苏定远不会不知道,他可不想平白挨了训斥。
而黄世良此时也看了过来,这个有“紫阳手”之称武道好手,脸上竟多是苦笑和无奈,他没有说话,但苏澈知道对方的目的便是求见苏定远。
“阿澈来了,进去吧。”
堂中有人走出来,周子衿一身青衣,乌发用一根红绳束在中端,倒有几分温婉样子。
苏澈连忙进了堂内。
“你们也进来。”周子衿看了眼黄世良父子。
黄世良脸色一喜,扶着一旁身子已经有些摇晃的黄文虎起来,慢慢走进堂中。
堂中人不少,一张圆桌,饭还没上,坐满了人。
一身紫色锦袍的苏定远坐在首位,左手边是低眉顺眼却又不时看向门口的苏清,他精神有些萎靡,显然昨晚睡得并不好。
苏清旁边是周子衿的位子,苏澈就在她下手位置坐了,心里闪过昨晚父亲训斥兄长的场景,不由暗自摇头。
苏定远右手边的,一直到苏澈身旁,总共坐着四个人。
四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年纪不过二十一二,是苏定远的四房小妾。
在苏澈和苏清两人的娘亲去世后,苏清闯下第一个祸且有了“京城三废”名号的当年,苏定远便接连纳了这四房小妾,取名“刀、枪、剑、戟”,直到苏澈展现武道天赋,他这才作罢。当然,这四女自是不会武功的。
唯一的一点,便是这四人都无有身孕。
此时,黄世良父子已经走进来了,一见上首不怒而威的苏定远,身子一软,作势就要跪下。
苏定远冷哼一声,伸手虚抬,堂下两人便怎么也跪不下去了。
这一手,让苏澈眼里微微泛亮。
彼此相距两丈,这说明苏定远至少有一门上乘外功大成,自身武道理念通透,致使气血可影响周身三丈天地,御气伤敌。
“动不动就跪,我看你是这几年安逸日子过久了,失了当年的血气。”苏定远沉声道。
黄世良身子一颤,随即努力直起腰背。
“说吧。”苏定远看他一眼,喝了口茶。
黄世良抱拳道:“将军,文虎可是您从小看大的啊,这口气末将想出。”
“你能事先知会我一声,说明你眼里还有我,但我说过多次,既然你从军中退了,那就不必再喊我将军。”
言罢,不等黄世良开口,苏定远又道:“至于此事,暂且搁置,我会给你和文虎一个说法,你莫要再管了。”
黄世良张了张嘴,他没想到自己跪了半个时辰换来的就是这么两句话,但他看着苏定远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想说的话就都咽下去了。
“那末…小人先告退了。”黄世良抱了抱拳,低头拉着黄文虎走了。
没人再说话,只有苏清谄媚着给苏定远添茶。
苏定远抬指,气劲打到苏清的腕上,后者脸色一拧,颤颤地把茶壶放下,然后揉着手腕哼唧。
桌上人都见怪不怪,苏澈瞥了眼,苏清腕上通红一片,已经有些发肿了,显然这次苏定远是动了火气。
“黄文虎那厮撇下我跑了,杀他都不为过,还好意思过来求您给他出气,真不是东西。”苏清低声嘟囔。
苏定远冷哼一声,“他好歹还知道身份,跟他爹通了气,你呢?”
苏清不说话了。
不多时,丫鬟端着饭菜上桌,菜不少,摆满了桌子。
苏家是不缺钱财的,早年苏澈的祖父征战沙场,昧了不少金银珠宝,再加上先皇赐下的,足够后人挥霍。
所以苏定远才能武道有成,苏澈才能自小便开始药浴,穷文富武,无数珍奇药材,也只有真正出身名门的人才能得此待遇。
吃饭时是没有人说话的,苏澈先吃好,当先离开,紧随着的是周子衿。
“你待会儿药浴,先陪你活动活动筋骨。”她是这般说的。
看着两人离开,苏清不由得瘪了瘪嘴,大抵是觉得不忿,因为家中大半的花销可都是用在了小弟身上。
“你要是想练功,现在还不晚。”苏定远淡淡道:“家里不是没有筑基用的丹药。”
“这就算了吧。”苏清讪讪一笑,缩了缩脑袋。
苏定远眼里闪过失望之色。
一旁的四位夫人却是彼此相视,筑基丹是洗毛伐髓用的,放在江湖上少说也要两千两银子一粒,而若想不留根基隐患,起码要连服三粒才行。
真是名副其实的废物,她们心中不止一次这么想了。
……
前院的校场,此正辰时过半,府中有不少吃过饭的家丁过来耍耍刀枪。
虽然有大梁律法在前,不得私自养武,府上护院不得过百,但因着苏定远的关系,苏府中的下人也或多或少懂些枪棒。
高手也是有的,比如先前的教习黄世良和一直充当苏澈护卫的苏大强,就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再就是两个护院管事也是能伤甲过半的炼炁好手。
此时,原本在校场上舞弄枪棒的两个家丁遥遥见着那抹青衣出了内院,连忙从校场上跳了下来。
“哎,怎么不比了?”
“就是,不比的话这钱可得退啊。”
围观的二十多号人嚷嚷着不干了,不过也多是打趣罢了,身在高门大户讨活计自然有不少规矩,而苏家虽然月钱发的多,可治家同样森严,白天喝酒是不行的,也就赌赌小钱来消遣。
“比什么啊,周小姐跟二少爷来了!”
众人一听,这声音一下就低了下去。
周子衿年纪虽轻,却已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且人又冷的厉害,他们可不想被教训。
只不过既然二少爷也来了,那想来是又要有一番考校了。
7.考校
校场上,周子衿负手而立,腰身笔直,英姿飒爽更胜男儿。
苏澈个头尚矮,站在对面,哪怕着华服,无论从气质还是卖相上都落了不止一筹。
“你挑个兵刃吧。”周子衿说道:“一昧拳脚是活动不开的。”
苏澈目光在校场两旁的兵器架上徘徊。
“二少爷,用剑。”有人小声道。
“还是用枪吧,小姐武功高,一寸长一寸强!”
“你懂个屁,还是用刀好。”
虽然府中规矩森严,但不论苏澈还是苏清,对自家人都算是比较随和的,尤其是后者,哪怕声名狼藉,可也从未欺辱过自家的人,要知道,府上并非没有年轻貌美的丫鬟。
苏澈笑了笑,周子衿却俏脸一寒,单手朝这边猛地一推。
力道未至,气劲先到。
苏澈脸皮上生出一阵轻微的刺痛,他心神一凛,丝毫不敢大意。身子一侧,心沉腰马,人若龙象踩山,哪怕衣衫猎猎,单薄的身子仍是硬生生地扎根在原地。
“虽是闲来考校,也是武道交锋,嬉皮笑脸成何体统?”周子衿淡淡道。
校场下的人包括苏澈都是脸色一讪。
“出招。”周子衿道。
苏澈闻言,沉喝一声,脚下一踏,身子已然冲出,一拳直奔周子衿胸前打去。
四周家丁见了,有的忍不住想笑,有的则是白眼猛翻。
近两年二少爷的路数从来都是如此,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虽说身高受限,可一昧如此的确是有些没品。
周子衿脸色不变,眼底却涌上几分浅笑,她不躲不避,反而朝前一步,竟是就这么迎了上去。
本来已经想好等她躲避后自己下一步如何出招的苏澈先是微怔,继而眼神微乱,对方既没再出手又未有内炁之变化,虽然不知道她的打算,可苏澈哪有脸和胆子真的这么一拳打上去?
当即,他一口气沉吸,略微跳起的身子生生一滞,双脚若定盘,顿在地上,而手虽然收之不及,但也是化拳为掌,只是拂在了周子衿的胳膊上。
嘭!
苏澈双眼猛地睁大,瞳孔一突,整个便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
“咳咳。”他捂着胸膛,脸色微白,难受到当场没能爬起来。
周子衿在方才他收手时,直接近身甩了一记利落的肘击,让苏澈几乎以为自己的胸骨炸开了。
“武者相较,有时你只是想分高下,可对方早欲分生死,你如何能摸透对方所想?”周子衿淡淡道。
苏澈揉着胸膛,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昏。
“所以,你只能毫不留手。”周子衿说道:“人在江湖,没有切磋。”
苏澈能听明白,但有些难以理解,明明是说了给自己活动筋骨的,怎么还下了狠手啊?
周子衿看了他一眼,道:“从下次药浴开始,你要做好准备。”
苏澈愣了愣。
“习武怎么能不知道痛呢。”
周子衿转身就走。
四下围着的人轰然散开,连看她都不敢看。
开玩笑,自家少爷还只是个孩子啊,就算出手黑了点,可原先也不过是规避后给他一拳教训罢了,哪像现在,人还在地上趴着呢。
“少爷哎。”苏大强一步跳了上去,把正挣扎着起来的苏澈抱起来,朝药浴的小院而去。
身后,是散开后,又开始上校场耍弄枪棒的家丁,只不过这次,他们却多是在模仿周子衿方才那迅猛的一击。
……
苏澈的小院特辟几间房,热气蒸蒸。
浴桶很大,水是皇都郊外老君山上的冰泉水,连夜烧开备用,四个丫鬟香汗淋漓,一旁木架上各类药材罗列,按时辰谨记不时往桶中增添。
苏大强敲门,府中专门负责苏澈药浴一事的大丫鬟素月过来,一见窝在苏大强怀里的苏澈,登时慌了神。
“少爷这是怎么了?”她连忙挽了袖子,想去碰又有些小心。
苏澈脸色一红,挣扎着要下来,“我没那么娇气,让我下去。”
苏大强把苏澈小心放了,还有些不放心。
素月连忙去摸苏澈胸口,“怎么会伤到这啊,谁下了这么狠的手?”
她的手很白,因为长年跟药材打交道,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主要是人也美。
苏澈不好意思地躲过,然后朝浴桶那走,“时辰不早了,过会儿还得去大行寺观礼,赶紧吧。”
素月轻哼一声,走了两步后,蹙眉回头,看向傻乐的苏大强,“怎么,你还想在这看咱们服侍少爷不成?”
苏大强脸色一囧,连忙退了出去,小心将门带上了。
“宽衣吧。”素月指挥着。
苏澈已经习惯了,踩上小凳子,等衣衫去了,素月过来小心扶着他进了浴桶。
水有些热,但不算太烫,随着慢慢坐下,水没到胸口,被伤到的地方愈发火辣辣的疼,一阵阵像是被针刺一样。
“烫不烫?”素月贴心道。
“还行。”苏澈说了句,然后闭眼,形体摆出了静桩动作。
素月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自是懂些武艺的,此时自家少爷摆出的姿势跟以前摆出的可是不太一样。
“那我们先出去了。”素心说道:“有事就唤一声,我们就在门外。”
她们虽是伺候,但也不过是按时辰来换水加药,其余自是不会逾越的。
修行是水磨工夫,有苦有甜,最是煎熬。
超脱或许会有,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苏澈浅呼轻吐,肌肤愈发光洁晶莹,房中热气更甚,水中药性却在缓缓流逝,自毛孔而入,流过经脉窍穴,于丹田生热,滋养五腑。
……
一个时辰未过,素月已经进门换了一次水,添了新药。
那无名心法着实霸道,苏澈想着,今日初试在药浴时同运吐纳术和桩功,这药力吸收竟比往常快了近一半。而能清晰感知的是,仍有未化开的药力存于体内,随着呼吸而逐渐散开。
药浴之后,苏澈换上一身白衫,将头发束了,这才出门。
“少爷,颜公子来了。”苏大强凑过来道。
苏澈点点头,跟素月打过招呼便走。
8.佛前规矩
颜玉书今日的打扮着实有些妖,玉冠红衣,手里还敲着一柄折扇,此时正翘着腿在堂中喝茶。
苏澈迈进门来,看到的便是翩翩时几分不羁之人饮茶,玉面含笑。
他晃了晃眼。
颜玉书一见堂中影,马上搁茶起身,道:“你这回倒挺早,走走走,去晚了人可就挤得慌了。”
说着,他上前拉着苏澈便走。
“等等,我先跟父亲说声。”
“苏世叔早就去了大行寺,甭说了。”
“你怎么拿着颜伯父的扇子?”
“你话真多。”颜玉书不由分说,拽着苏澈往外走。
行至前院,刚好看到周子衿从前而来。
“伤好些了么?”她手里端着还在冒热气的砂锅,浓浓的药味传来。
苏澈唇角微抿,心下有些感动。
“已经不碍事了。”他说道。
颜玉书却是疑惑,连忙松开手,上下打量他,“哪里受伤了,谁伤的?”
“不碍事就好。”周子衿轻笑颔首,然后走开了。
苏澈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药不是给自己的?
颜玉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些不开心,“人都走远了,还看呢?”
苏澈回神,没说话,走在了前头。
“嘿,你这家伙。”颜玉书折扇一收,跟了上去。
苏府门前,一辆马车早已停了多时,苏大强和颜六坐在车辕上,剥着花生在吃。
……
昨夜来时,尚不觉得什么,今日却已是人山人海。
四方涌入人来,整条施斋街人头攒动,摆摊的和行人到处都是。
“这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时候呢,怎么现在就这么多人了?”苏澈从马车里往外看。
颜玉书撇撇嘴,“这可是大行寺的佛子礼,咱们大梁各大派都得来人,还有不少想跟这些门派攀上关系的人,可不就多了去么。”
“二位少爷,咱们是直接去斋房吗?”颜六问道。
颜玉书一笑,“当然,先去把马车存了,去领斋饭。”
“斋饭?”苏澈一愣,随即恍然,“是了,是该吃饭了。”
他此前吸收药力尚不觉什么,现在随着化解药力,的确是感到些许饥饿。
颜玉书拿扇子敲了他胳膊一下,没好气道:“现在吃什么啊,你以为咱们定的斋房真是用来歇息吃斋的?”
“那不然干嘛?”
“不懂了吧,这想看热闹的人这么多,三教九流,走卒货郎都有,你以为谁都能进大行寺里去瞧啊。”
见苏澈还有些不解的样子,颜玉书晃了晃头,自得道:“待会儿等外事的和尚在寺外读了场面话,就到了进寺的时候,但想要进去,你得有那挂了编号的檀香牌子才行。”
他眨了眨眼,道:“这牌子不会明码标价,但你若事前定了斋房,那到时辰就会有寺里的和尚来送斋饭,而在食盒里就会有这么一块檀香牌子。”
苏澈恍然,“这跟拿银子换没区别。”
“当然,五十两银子呢。”颜玉书撇撇嘴,有些肉疼。
“这么贵!”苏澈吃了一惊,“那寺里这一遭得赚多少啊。”
“庸俗,人家是高僧,岂是商贾,怎么能冠以铜臭呢。”颜玉书言语很是不屑。
苏澈看着马车外的人,想到什么,问道:“牌子只有一个,莫非能带好几个人进去?”
“一个牌子两个人,要想加人就加双倍的钱。”颜玉书说道:“不过这盛事在前,难求一热闹,大强和老六的银子我也出了。”
前边传来苏大强和颜六的道谢声,颜玉书听后,脸上笑容更胜。
……
斋房就在街中不远,很快便到。
而等他们一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僧人端了食盘过来,送上了斋饭。
这类僧人只是大行寺下辖看管斋房,主持俗物的普通人,自是不懂武功的。而见了颜玉书他们这等非富即贵之人,本该也要言行恭敬才对,可对方举止只能算是规矩,甚至还隐有傲慢。
这让素来好面子的颜玉书很是不爽快。
“本公子可是花了银子的。”他一敲手里折扇,就要追出去理论,可被苏澈一把拦下了。
门外传来一声低笑,大抵是那僧人还未走远,听到了。
苏澈神情不变,宽慰道:“算了,咱们是来观礼的,这银子就当给大行寺上香了。”
颜玉书一听,顿时乐了。
他喜滋滋地从食盒里拿了两块檀木牌子出来,木牌不过巴掌大小,正面镂刻坐佛与铁树,背面雕以编号。
颜玉书将牌子抛给颜六,一转身,就看到了这才一转眼功夫,就果真拿了筷子明显是要吃斋饭的苏澈。他眼角一跳,几步就窜了过去。
“你还真打算吃这个啊?”他指着那连半点油水都没有的干米饭和饼子,道:“这哪是给咱们吃的呀,给乞丐吃还差不多。”
苏澈刚想解释自己其实只是想看看这斋饭是什么样而已,门外便有略微刺耳的声音传了进来。
“面饼都嫌弃,我还真好奇平日里这些大少爷都吃什么。”
颜六离房门最近,此时一下把门打开了。
阶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约莫双十年岁,面相憨厚,此时见门开,脸上涌上歉意。
女的跟他俩差不多年纪,十一二岁的样子,眉眼纤长,容貌清秀,就是有些瘦。
两人都持剑,只不过穿戴朴素,不似有好出身。
颜玉书当前一步迈出斋房,折扇一开,山水栩栩,其人更是风度翩翩。
在那憨厚男子要说话之前,颜玉书直接一语堵上,“哪来的黄毛丫头在这不知轻重?”
那女孩双眼一瞪就要开口,但旁边男子却是拉了她一把。
“舍妹不懂事,还望两位公子海涵。”他抱了抱拳。
见他如此,颜玉书却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苏澈适时上前,笑道:“也是我们说错了话。”
这时,有两人从旁边斋房走出,“怎么,遇到熟人了?”
憨厚男子摇摇头,道:“方才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那快走吧,方先生还在那边等着呢。”
那女子还有些不忿,在离去时回头瞪了颜玉书一眼,还做了个鬼脸。
苏澈却是看着后来的那两人,然后抬头,看向一旁的苏大强,后者自是知晓自家少爷想问什么,当即点点头。
那两人,的确是昨晚在施斋街碰到的墨家之人。
苏澈刚想提醒一下颜玉书,却发现身边这家伙竟仍看向那墨家几人离去的方向,目光微直。
他一愣,旋即笑了出来。
9.大行寺
听到苏澈笑声,颜玉书微愣,然后脸上薄红,展了展扇子,若无其事道:“这小丫头倒是无礼的紧。”
苏澈无语,唤别人小丫头,说得好像自己多大一样。
“走,咱们这就进寺瞧瞧去。”颜玉书说道:“看看江湖上那些仙子是何风姿。”
苏澈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双眼也亮了亮。
身在皇都,虽然远离那传闻中的江湖,可一些江湖故事早就随着话本和说书人传遍了天下。
谁人不向往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谁人不想一堵侠女芳颜,得仙子青睐?
颜玉书是书香门第,家中藏书颇巨,自是读了不少书的,而苏澈久居深府,练功闲暇也是看书解闷儿,对于“江湖”可一直神往的很。
“那快些走。”苏澈抬脚便走。
“猴急什么,咱们身份得矜持你知道嘛?”颜玉书扬了扬扇子,但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
佛寺之前,人群拥堵,但此时还在这里的,不过是那些花了银子但没什么太大背景的江湖人,或是想要进寺观礼的普通人罢了,真正来自江湖各大派与世家的人早就在寺中了。
有一中年和尚施施然从山门而出,身后两旁跟着随行的几个僧人。
他们穿着月色的僧袍,一尘不染,手里捻动一串佛珠,面容庄重。
中年人看着眼前人山人海,淡然一笑,“今日大行寺佛子礼,感谢江湖同道赏脸而来......”
他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声音宽厚,语气真挚,而明明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能听清,仿佛是响在耳畔一样。
这些都是套话,苏澈这般想着。
“走,去那边。”颜玉书四下看着,目光忽而一亮,拉着他便走。
“让一让,多谢。”
“借过借过,不好意思啊。”
苏大强和颜六相视一眼,有些无奈。
苏澈被拉着在人群里走,他能感受到颜玉书的急切,而随着他要去的方向望去,他也是会心一笑。
此前那墨家的几人分明就站在那里,而其中自是有那个穿着绿衫的小姑娘。
苏澈看了眼拽着自己走在前边的颜玉书,抿嘴一笑。
有人悄悄靠近,褚忱自然是能感知到的。
他偏头看过去,一见是方才的两个少年,不由微微一愣。
苏澈心生呼应,抬眼一看,那面容憨厚的墨家青年正在打量自己二人。
两人目光相接,俱是善意一笑。
“这和尚全说的废话,唠唠叨叨,真虚伪。”那绿衫女子撇撇嘴,抱剑开口。
已经到了她身旁几步外的颜玉书听闻,勾唇一笑,轻声附和,“都说出家人看淡名利,现在还不是借此收拢人心,明明是赚足了银子,偏偏还要说些场面话来遮掩。”
“咦?”听到他的话,那小姑娘转过头来,一见是他,秀气的眉毛便扬了扬。
“好巧啊。”颜玉书折扇一展,温和一语。
“哼。”对方白他一眼,没再看他。
但颜玉书丝毫不觉尴尬,反而低声笑了笑。
苏澈摇头,正巧身旁就是墨家中人,他思忖片刻,拽了拽那憨厚青年袖口。
“这位小哥有事?”褚忱低头问道。
“方才在斋院里,却是我们出言不逊了。”苏澈略有些不好意思,“在下苏澈,向来敬仰墨家任侠。”
看他支吾模样,褚忱一笑,道:“在下褚忱,热忱的忱,墨家传人。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也是师妹初入江湖,难免不懂规矩,我在这替她陪个不是。”
说着,他也是看了苏大强一眼,同为修行之人,他自是能感应出此人武功不弱,那眼前这人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小孩。他们此来梁都是有要事,之前方先生手下的人已经惹过麻烦了,现在却是不能再招惹事端。
苏澈抱了抱拳,笑道:“见过褚兄。”
似乎是觉得他有些意思,褚忱也同样抱拳,“见过,嗯,苏兄弟。”
少时,那中年和尚终于是说完了,也到了该进山门的时候。
……
大行寺真的很大。
佛寺佛塔成片,进得山门倒是开阔,可入眼全是人。
衣着各异,携着兵刃,或三五相聚,或两两结伴,有寺里沙弥跟着引路,朝那殿前广场而去。
颜玉书看着墨家一行人如同有目的一般选定方向离去,目光从未断了。
苏澈拍了他肩膀一下,“还看呢,人都走了。”
“绿萝,好名字。”颜玉书轻语一声,眼底带笑。
苏澈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魂了。”
颜玉书不满地拿扇子敲他。
他们顺着人群朝前走。
“青山剑派、景阳剑派、桃花剑阁,嚯,持剑八大派在咱们大梁的都来了。”颜玉书看着那出现在广场附近穿着分明的持剑之人,低呼有声。
持剑八派,即是“持剑八荒唯我”中的‘八荒’。至于那‘唯我’则是后周大内供奉“天残地绝”第五唯我,是神桥境界的强者,天下宗师榜排名第一,也即代表着后周是如今名正言顺的一世皇朝。
“那个褚忱好像是来寻人的。”苏大强传音道:“他们几个一直在传音交谈,不过有一个修行不够,我隐约听到他们要找什么方先生汇合,然后进寺去找。”
苏澈是知道苏大强本事的,此时微微皱眉。现在大行寺因佛子礼的缘故,高手自然都在前寺,寺中或是其他地方说不得便会空虚,可这不代表就能随意进人了,其中必会留人照看的。
他回想两次相遇,褚忱眼神坦荡,再加上墨家一直以来的风评,实在是不像要做宵小行径的人。
那他们要找什么人?
苏清遇袭一事究竟是不是他们所为?
苏澈刚才有心去问,可不过一面之缘就如此鲁莽,未免太过唐突。
而且,苏定远今日是来了大行寺的,可现在他并非见着。
想到这,苏澈心底忽而一动,联想到昨夜那六扇门的金章捕头楼钱,以及自家父亲对黄世良父子所说的话,莫非他今日来大行寺也是别有目的?
“想什么呢?你快看那边!”颜玉书拉了正在沉思的苏澈一把,压低了声音,隐有兴奋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10.谁人求得清净
江湖中不缺豪杰,更不少美人。
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hu二声)笼香雪。
颜玉书所指的方向,便有佳人。
苏澈一眼看去,眼中顿生赞赏。
白衣胜雪,长剑在手,那不是话本读物中扶弱杨柳的女子,而是如冰似月,英姿飒爽的女侠。
“她们是天山剑派的传人。”苏大强道。
也只有天山剑派才会有这般清冷高洁的女剑客。
颜玉书啧啧嘴,还不待开口,那边天山剑派里有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望了过来。
眸光有些冷淡,如一泓清水。
那女子年华不过双十,身姿高挑,五官线条偏硬且较为清冷,多的是英气而非女子柔态,别人都是左手持剑,她却是以右手。
颜玉书被这眼神一看,话噎在嘴里,同时似有压力而来,让他脸色一白,不由退了半步。
苏澈扶了他一把。
“好生霸道!”颜六有些不悦,他身为颜府护卫,自家少爷出丑,他脸上自然也挂不住。
苏大强拉了他一把,道:“此女应是叶梓筠。”
颜六一听,脸色微讪。
叶梓筠,天山剑派当代传人,曾一剑破十三甲,虽未入混元境,也相差不远。
他们远不是对手。
再者,天山剑派是八荒剑派之一,虽在北燕境内,但素来中立,此次能来想必另有一番牵扯。即便是二位少爷让他们去讨回面子,他们却也是要为家主考量的。
颜玉书不是纨绔少爷,此时只是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
“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我也修行,哪还有她嚣张的份儿。”
苏澈闻言,轻轻一笑,“说的是。”
得他肯定,颜玉书脸色终于缓过来。
人群忽而有些喧闹,却是从大行寺大殿之中缓缓走出穿着月白僧袍的小沙弥,他们年纪相仿,俱是粉雕玉琢般的清秀。
“要开始了。”颜玉书双眼一亮。
这些都是从大梁各地的佛寺庙宇里层层选拔而出的小沙弥,身上或多或少都懂些修行,而天赋不消说,佛法更是精湛。即便不成佛子,如今也算是入了大行寺的山门,只待学得修行法门,境界自是一日千里。
苏澈站得靠前,虽然有人群相隔,但看的也算清楚,此时看着这些明明紧张万分,却偏偏要努力维持淡定神色,且脸上带着微笑拘谨,看向主考的大行寺僧人更带讨好的同龄人,不知怎的,心里忽地生出些同情来。
佛门自称与世无争,可现在,这些刚踏入修行的沙弥便要为此争那佛子的名头,而可见的是,在今日之前,他们又该是经过了多少淘汰算计才可站在这里。
其中自然不会只有辩驳佛理吧。
苏澈知道自己这般情绪毫无意义,可不免遐想颇多。
就连这向来自诩洒脱超凡的佛门中人,自小都不是清净的,那其他地方,其他修行人呢?
那些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好像并非全然潇洒自由,人在江湖,是不是也像这样,要争才行。
苏澈心中原本对江湖的神往因此变淡了些。
大行寺的和尚在说着待会儿要考校的东西,也可以说是规矩,有些繁复,而苏澈不懂佛法,也未入江湖,自是听的云里雾里,只是知道很麻烦,而且时间也会很长。
他用胳膊撞了撞颜玉书,道:“要不咱先找地玩会儿吧?”
他们此前本以为盛事会很热闹,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而事实上,真正热闹的是选出佛子之后的仪式和数千人的流水席。
颜玉书眼珠一转,干咳一声,道:“那什么,你去吧,我再看会儿。”
苏澈眨了眨眼,待看到这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微颤的睫毛时,心中当即一笑。
“也成。”他说道:“那我就去别地转转,不过这里啥人都有,你自己小心。”
颜玉书摆摆手,“能进来的都是交了银子的,能舍得拿出五十两银子的,起码也是懂规矩的,不碍事。”
苏澈却是不这么认为,因为懂规矩的人更知道如何坏规矩。
但他素来知晓颜玉书的脾性,也就不再多劝,点点头便朝外走去。
等他和苏大强从广场人群里走出去了,颜玉书这才一合折扇,冲颜六使了个眼色,另选方向离开。
……
“少爷,颜公子可不是能坐得住的人,这次他怎么会在那听人讲佛?”苏大强挠了挠头,看着四下其实也有不少从广场附近自行走动的人,随口问道。
苏澈笑笑,“还能有什么,他这是惦记那绿萝姑娘呢。”
苏大强愣了愣,更是觉得难以理解--难不成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心智都这么早熟不成?不过十一二岁,黄毛小子和丫头片子而已,这就已经惦记上了?
苏澈看他一眼,一眼便看穿了这个外表憨厚的汉子,“等回府,我让子衿姐考校一下你的武功。”
苏大强脸色一苦,急道:“大强一向尽职尽责,忠心耿耿,少爷这是为何?”
苏澈轻哼一声,“让你整天编排我。”
“我没有。”苏大强急忙否认。
“腹诽也不行。”苏澈淡淡道。
苏大强脸色先是一红,然后惊道:“少爷何时会的他心通?”
苏澈没理他。
给自己当了十年护卫了,对方眼珠一转他就知道在憋什么屁。
苏某人虽然很少出府,但府里那么多人,他在府里没事可就爱看那些闲杂小说,以及揣度府中每个人的心思。
……
饶是大行寺,天下景色也一般无二。
苏澈不是愿意看风景的人,因为那是诗人骚客喜欢的,抒发才情。他四下走了走,看到无人的檐下,便过去坐了。
眼前是一方荷塘,此时有鸟飞来汲水,他看着,倒也自怡。
但这可苦了苏大强,他可不是喜欢清净的人,此时靠在廊柱上,搔搔头转转身子的,不时四下瞅着,看着就不自在。
苏澈见他如此,此地又非家中,他也无心去修行,便想着打趣几句。
但蓦地,他心底忽生莫名烦感,接着便见原本有些郁闷的苏大强一下拧了眉头,上前一步,站在了他的边上。
“有血腥味。”苏大强说道。
此血腥自非庖厨之味,可破甲八九也曾上过沙场的他当然对此敏感。
苏澈看了眼荷塘,水波清漾,时有微风习习。
可在这名满天下的佛道大宗之中,何来杀生?
11.凶案
苏大强看了苏澈一眼,其中意思明确--莫要招惹是非。
而此时,却渐渐有喧哗之声传来,相离不远。
苏澈道:“人这么多,咱们也过去瞧瞧。”
苏大强见此,只能依他。
已经有不少人围观了,都是此前从广场那边闲散游逛的人,多是各派的后辈,年岁不一,显然也是出门来长见识的。
苏澈凑过去,一眼看到的却是场中的苏定远,以及在他身后的几个气息彪悍,许是出身行伍的青年人。
苏定远一身锦袍,只不过此时脸色阴沉,怒容在面。
而这时,苏澈也看清了死的是谁。
“楼捕头?”他一愣。
死者正是昨晚在府中碰到过的六扇门金章捕头楼钱,对方靠在石阶的夹角上,胸前、喉间各有一道狭长伤口,血已浸透衣衫,在身下晕开。而他的右手五指齐根而断,切口平整,显然是被利刃削去。
苏澈定定看了眼,那晚摇晃的酒葫芦就在一旁,早已碎了,地上尚有点点酒渍。
“此人好像是楼钱?”
“的确,你看他腰上,还挂着那两枚子母铜钱。”
“究竟是何人出手,竟让他连杀手锏都未用出?”
“等等,这楼钱是何人?”
“六扇门金章捕头第三的“铁手金钱”啊。”
凡是梁国修行人,很少有不跟六扇门打交道的,而身在江湖,自是少有人不知道楼钱的名号。
苏澈看向方才问话之人,原来是天山剑派的一个女子。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谁?”这时,人群有一壮汉出言问道。
苏定远看他一眼,道:“是我。”
“不知阁下是?”
“苏定远。”
此言一出,场间登时有些骚乱。
大梁护国柱石之一的平北将军,他们自是有所耳闻的,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会出现在此,而且还是在楼钱身死的当场。
终于有几个大行寺的僧人从人群后走了过来,当先一人是面容慈悲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双腕各有一串暗红佛珠,此时看了眼场间,诵了声佛号。
“既是公门中人被害,还是报官府来处理吧。”他说着,却是看向苏定远。
此间不乏有人可以从楼钱的尸体上看出什么,可毕竟死的是朝廷的人,万一到时候有了什么牵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而至于谁是凶手,或许并不重要。
主要的,是今时在此地杀人,若真要追究,大行寺名誉自是受损的。
尤其是对佛门来说,今日如此重要的时候,竟有血光冲撞,当是不吉。
“也好。”苏定远看了他一眼,已经认出此人是谁。
大行寺有前寺后山之分,此人便是统筹前寺外事的主持和尚戒通,是佛门中少见的修行内家功法之人,也是方才在寺外宣讲那一番废话的和尚。
苏澈看了眼双眼瞪大的楼钱,默默朝后退了几步。
而苏定远则是淡淡朝这边瞥了眼,并未喊他。
……
很快,六扇门的人便来了,大行寺的佛子礼也快要结束,反倒有不少人离开去看最终的结果。
当然,衙门肯定遣了捕快,与大行寺的僧人去寻寺里的可疑之人了,比如没有木牌却潜入进来,或是偷盗或是想蹭流水席的人。
其中,自是以丐帮的乞丐居多。
“苏兄可是觉得楼钱之死与昨日之事有关?”
“不错,昨夜他说墨家之人会来大行寺,他也会尾随来看看这些墨家人有无嫌疑。”
“可依楼钱所说,昨日出手那人武功并不如他,只是有一门惑神功夫让他不察失手,若两者真有关系,那对方恐怕不止一人才对。”
石阶上,苏定远与一个身穿黑红官服,面貌忠厚的中年人低声交谈,脸色凝重。
而苏澈就在不远看着,略懂唇语的他自然是能分辨出两人之间的对话。
“底下的弟兄已经去找今日来的墨家中人了。”中年人开口道。
他是六扇门金章捕头之首,“铁翅飞刀”杜召南。
苏定远点点头,但心中自然不觉得真会是那帮人做的。
不多时,包括褚忱和绿萝在内的墨家之人便随着捕快而来,总共七人,其中还有苏澈先前未见的三人。
杜召南一看众人里某个面色淡然的老者,一愣,然后快步走下石阶,迎了过去。
“原来是方先生。”他抱了抱拳。
那老者个头不高,但精神矍(jve二声)铄,身穿灰色麻衣,双手藏在袖中,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傲然。
就连苏定远见了他,都是微微一怔。
此人名为方不同,乃是墨家机关大师鲁的关门弟子,一身机关术得其真传,很是高明。
他还是三国各方势力都想要拉拢的人才,只不过一直听闻此人身在机关城中,竟是丝毫不知何时来的此地。若是被人知晓,少不得有人会起歹心将他掳走。
而对于这种身怀特殊本领之人,莫说是杜召南,就算是大梁皇帝都要礼遇一二的。
方不同老眼一抬,冷哼道:“可不敢当这一声方先生,现在怕是快要去吃牢饭了。”
杜召南脸色一讪,连忙道:“先生说笑了,此番请各位过来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苏定远皱了皱眉,在事关同僚的案子上,自是马虎不得的,而不管对方是何等身份,既然有怀疑之处,就当秉公办理才对,杜召南此时的态度他可以理解,却并不认同。
他觉得对方有些丢六扇门的脸了,同时也丢了朝廷的脸面。
方不同反而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此时哼了声,没再开口。
而四下围观之人里,不乏有人看着方不同时目光闪烁,显然是别有心思。
苏澈却是四下看了看,颜玉书哪去了?
……
“这什么鬼地方,怎么看着都一样啊?”
颜玉书用扇子戳了戳脑门儿,抬头看着四下高且几乎一样的殿宇和佛塔,有些懵了。
他与苏澈分开之后,自是与颜六要去寻那位绿萝姑娘的,可人群拥挤,半途他又突然腹痛要如厕,便七拐八拐地乱了方向,等在偏僻处解决了,哪还见颜六的身影?
而且他此前一心只想找无人的地方免得出丑,现在更是忘了来路。
此时寺中的人基本都在观那已到尾声的佛子礼,还有的也是被那突然出现的凶杀案吸引了去。偌大寺里,像这等佛塔附近的偏僻地方,哪还能见什么人呢。
12.林深见佛
颜玉书从未来过大行寺。
这里是修行之地,祈福求佛的寺庙在山门之外,那才是供百姓走动的地方。
而此时庙宇森森,午后太阳渐渐偏西,他看着四周,忽而生出几分冷意。
他的步子不由加快了些,见路便走,逢殿便入,希望能碰到个寺中和尚,领他离去。
在颜玉书绕过佛塔,看到一条宽敞甬道时,他心中刚长松了口气,忽而便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声。
他身子一僵,下意识用力,一下握紧了手里的扇子。
“呜呜......”
声音如风呜咽,颜玉书脸色有些难看,眼底带着慌乱。
“是错觉吗?”他想着,眼珠微微转动,朝四下小心看着。
四下幽静,佛塔古刹,绿树参差,若有修行之人来此,肯定会觉此地禅意通透,适合习武。
可颜玉书半点武功不懂,又常看志怪杂谈,此时耳边隐有呜咽之声随风而来,古树遮蔽阳光,光影斑驳落下,他不免心中发慌,害怕偏又抬不起脚来。
“呜呜......”
声音悲戚,却带婉转,如同女子在哭。
颜玉书猛地闭了闭眼,身子有些止不住地发颤。
“小子一穷二白,身子骨还弱,既没有书生那般俊美和才气,也无修行人那般气血旺盛,还请姑娘莫要害我。”
他嘴里嘟囔有声,尝试着抬脚,只等下一刻拔腿就跑。
但蓦地,他耳朵动了动,眼底略带狐疑,原本还有些发抖,现在却平稳了几分。
他害怕鬼怪不假,但素来也是胆大好事,从小到大拉着苏澈不知顽皮了多少次,而他更有一项天赋,那就是听觉天生敏锐。
此时这哭声婉转,细听分辨时,虽是女声,其中却分明掺杂了其他人的哭声,才让这声音在风里略有刺耳,令人惊惶。
颜玉书眉头微皱,四下看去,这等寺中静谧处,何来女子?
……
好奇,是万事开端。
颜玉书仔细听了片刻,循着声音,看了眼身侧古树之间的幽静林间,走了过去。
林子密却不大,有一座废弃的半截佛塔。
“有人吗?”他问道。
此时哭声已经低下去了,他这声音不大,可在如此安静之时却依旧清晰。
哪还能听得见哭声呢?
颜玉书毕竟是十二岁的少年人,看着眼前佛塔的门,挂着一把锁,他上前便试着推了推,门意外地很重。
“里面有人吗?”他不放心地问了句,觉得要是没人应的话,那自己就走好了。
“是谁?”声音很低,有些微不可闻。
颜玉书精神一震,“里面真的有人?”
“有。”是个女孩的声音,语调嘶哑,“你是谁?”
“我是来观佛子礼的,迷路走到这了。”颜玉书说道:“你怎么被关在里面?”
隔着门,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些窸窣的声响,如同有人在靠近。
颜玉书下意识朝后退了退。
“你真的是从外来的,不是寺里的恶僧?”
“是真的有人来了吗?”
“我们有救了。”
这次是男声,而且并非一个。
“你还在吗?”他们在从里面拍门,只不过力气很小,声音很微弱。
颜玉书眉头一挑,他们的声音虽然沙哑,可能听出其中的稚嫩,还未到变声的年纪,应该还小。
他连忙道:“在的,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被关在这?”
“我们是被骗来的。”
“我是被掳来的,那些和尚要把我们卖了。”
“他们是要喝我们的血。”先前那个女声说话了。
声音有些嘈乱,颜玉书听的也是一知半解。
“他们是被拐卖的?”他心中想着,寺里莫非是有和尚干着人贩子牙行的这等营生?
“你是来观礼的,可曾见到墨家的人了?”有个声音较为清楚,但明显透着虚弱,此时强撑似的问道。
颜玉书连忙道:“你是墨家的人?你可认识绿萝?”
“你认识绿萝师姐?太好了!”里面的应该是个小男孩,此时咳嗽几声后,接着说道,“他们一定是来寻我的,你去告诉他们我在这,我叫墨痕。”
“墨痕。”颜玉书点点头,记住了。
“你快去,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墨痕的声音很急切。
颜玉书这才心神一凛,想起这里既然是囚禁的地方,那肯定是有人看守的。自己方才没见到人,说不定是去解手或是怎样,自然是要回来的。
他用力拍了下门,然后道:“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们的!”
说着,他转身便朝林外跑去。
……
一口气跑出密林,颜玉书这才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真是畜生。”他想着那些所见的慈眉善目,嘴里满口‘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肥头大耳的和尚,心里就愈发气得慌,觉得自家父亲说的可真对啊。
什么是道貌岸然,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是哇。
颜玉书顺了口气,这就打算快些回了,他刚抬头,脸色登时一僵。
“哪家的女施主,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的,是一个穿着大行寺僧袍,油光满面的矮胖和尚。
他貌似中年,长得并不讨喜,眯起的眼睛里多是飘忽,令人看之心悸。
“迷路了。”颜玉书老实说道。
“不是女娃?”胖和尚一愣,转而目光在颜玉书身上仔细打量着,不大的眼里透着冷光。
颜玉书心中一跳,他对这种眼光不陌生,这是官场上常见的贪婪和恶意。
“那什么,大师,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着,他就要绕开往甬道上走。
“哎且慢。”胖和尚脚步一错便挡在了面前,“这道你如何认得,还是让贫僧引路吧。”
“不用不用,这多麻烦,家中长辈跟玄清法师就在前寺。”颜玉书说道。
玄清,大行寺戒律院首座,是无铸境的宗师修行。
胖和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随即瞥向一旁密林,问道:“施主可去那林子里了?”
颜玉书一愣,接着摇头,“兵法云‘逢林莫入’,小子素闻大行寺寺规严谨,自然不会到处乱转。”
胖和尚点点头,挥了挥手。
颜玉书暗松口气,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故作淡定地朝前走。他脚步看似不紧不慢,实则脑门儿隐隐见汗,紧张到了极点。
在走出二十多米后,他这才稍稍轻快了些,有风一吹,后背竟是湿透了。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蓦地,耳边传来含笑油腻而犹如梦魇般的声音。
颜玉书立时亡魂皆冒,身后呼吸声渐明,原来那胖和尚竟无声无息地一直贴在身后!
这一刻,他哪管其它,喉间一滚,回头便是一口唾沫。
趁着那胖和尚愣神的功夫,颜玉书将手里的折扇直接甩到了对方的脸上,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在这时候,他根本不去想别的,就是跑。
身后,胖和尚远远看着他磕绊慌张的背影越来越远,没有去追。
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手上缓缓展开了那把折扇,一幅山水呈现在眼前。
13.喜怒于色
“楼钱武功不弱,此地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却很少。从他伤口来看,凶手用的是刀,两刀毙命,干净利落。”
苏澈正在看杜召南如何查案,因为人在大行寺,仵作肯定不能来这边验尸的,所以便命捕快将楼钱的尸首运回了衙门。
但附近又无可疑之人,先前也没有寺中僧人看到,如今倒毫无头绪。
墨家的人虽说因方不同而受礼遇,可毕竟有昨日之事在,难免受到怀疑,此时,方不同正与苏定远分辨。
“不错,昨日在妙音坊,正是我出手教训的那个纨绔子。”墨家诸人里,一个头绑英雄巾的汉子瓮声开口,丝毫没有因苏定远的身份而有什么惧意。
苏定远看他一眼,明明毫无情绪,也无有气血或是真炁相激,但那汉子对视时却是脸色一白,忍不住噔噔后退两步。
“苏将军!”方不同脸色一沉。
同时,其余墨家几人也上前一步,脸色略有难看。
而随苏定远来的行伍中人却是不动声色地围了上来,双方隐有对峙之意。
“在青楼争风吃醋,发生口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褚忱挠了挠头,憨厚开口。
苏澈靠在廊柱上,此时心中一笑,果然外表憨厚的人其实心里都鬼的很,这句话将不是扣在了苏清头上不说,还将此事化小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是犬子本事不济,我自然不会说什么。”苏定远淡淡道:“可事后半路截杀,差点取他性命,这就不太对了。”
褚忱一愣。
“胡说,俺们什么时候截杀他了?”先前那汉子怒声道:“再说,要真要杀人的话,在青楼他出言不逊的时候,俺们早就动手了!”
方不同拽了他肩膀一把,低喝道:“莽什么!”
杜召南此时开口,“这事本捕可以证明,苏兄之子的确在清河坊被神秘人截杀,同去的家丁五人被一剑所杀,还有一个断臂逃走。若不是楼捕头恰好遇到,苏公子也要没命。”
“可这如何能证明他是我墨家之人?”方不同白眉皱起,心下也犯起了嘀咕。
他们偷偷入梁都,昨日褚忱他们去妙音坊是去找线索的。而据言,苏清早就在妙音坊,所以他们的行踪不可能被事先洞察。
而且他们墨家与六扇门和军方向来没有瓜葛,苏定远身为大梁的护国柱石,也没理由用自己的儿子来陷害他们。
所以,方不同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要借苏定远的手来除掉他们。
可会是谁?
方不同能想到的,只有掳走墨痕小子的那伙人。
他眼底深思浮现,经过几番调查,妙音坊和这大行寺是有嫌疑的,但方才他们借观佛子礼在大行寺中并未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
“行凶之人明言出身,若非墨家之人,也是与你们有牵扯的。”苏定远说道:“方大师何以教我?”
他话中隐含怒意,先前那壮汉哼了哼,显然也是个暴躁的脾气。
大行寺的戒通却是诵了声佛号,道:“几位,这里是大行寺,此时非常时候,两位若想动手,可以到外面。”
方不同只是一声冷哼,但苏定远却是斜眼过来,面无表情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本将军想在大梁做什么,还得分地方不成?”
戒通皮笑肉不笑道:“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苏定远冷笑一声,“此地是什么地方?”
他指的,是众人所在的僧院之前。
戒通皱了皱眉。
“这里是斋院。”苏定远道:“大行寺是武道门派,佛法森严,负责收拾斋院的沙弥是没有资格去前寺观礼的。可为何到现在都看不到一个沙弥?”
戒通没说话。
“从此地现场来看,两人交手也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为何无人听到?”苏定远说道:“一处斋院三个沙弥,他们不该全都有事不在吧。”
戒通笑了笑,“苏将军是怀疑本寺与凶手有牵扯,或者是串通?”
杜召南此时也看了过来。
方不同倒是意外看了眼苏定远,嘴里嘟囔有声,“也说不准凶手就是寺里的光头。”
戒通脸色一变,道:“方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但不管如何,苏兄所言都是有道理的。”杜召南说道:“所以,还请大师把此地的沙弥请来吧。”
他是六扇门的金章捕头,在方才就已经勘察过一遍周遭了,苏定远此前所说的他当然能够想到。只不过大行寺地位尊崇,一旦他说了这话,后果必然非同小可,他并非执掌六扇门的总捕头或是刑部的大人,肯定是不能也不敢牵扯太深的。
所以,这话由苏定远来说最为妥当。
戒通点点头,“看来杜捕头这是要为难贫僧了。”
杜召南脸色微变,连忙道:“大师莫要多想,本捕也只是职责所在。”
朝廷是不怕大行寺的,但他怕,所以素日对于这等有关江湖大派的事情,他基本都是交给手下的愣头青去办的。
这就是杜召南,他过分地谨慎小心,只想安稳活着。
戒通摆了摆手,便有随行的僧人离去,然后,他说道:“若说有嫌疑之人,苏将军第一个出现在此,难道就没有嫌疑吗?依他身份,此时应该在前寺观礼才对,玄清师兄可一直惦念苏将军。”
苏定远笑了笑,“本将军今日来不是为了听聒噪之言,而是另有要事,贵派道净掌门自是知悉的,如果你还怀疑什么,可以去问他。”
戒通眼皮一耷拉,遮掩了情绪,一句话也没说。
苏澈还是第一次见苏定远在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面对大哥时的恨铁不成钢却狠不下心去,不是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苛责,不是治家时的强硬,不是对那四位姨娘偶尔流露的柔情,不是思忖国事时的沉闷。
而是真的喜怒着于色,如一杆大枪,锋芒毕露。
苏大强在苏澈身旁站着,却是站在台阶下,刚好与他平齐。
“将军文武气度自是非凡。”他憨笑道。
苏澈看他一眼,轻笑,他不否认,而也是这一刻,他才心有所觉。
原来喜怒于色,也是需要本事的。
14.扑空
在苏澈打了个哈欠的时候,偶然瞥去的一眼看到了从远处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接着一跃跳过围栏,连忙迎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
不外乎他多想,本是打扮颇为用心的颜玉书此时玉冠微斜,发髻略乱,原本崭新的红衣上也多是灰尘草屑。
苏澈伸手,给颜玉书拂去了肩头和发端上的叶子。
颜玉书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连忙摆手道:“快,快跟苏世叔说。”
“什么?”苏澈一听有关苏定远,连忙道。
而颜玉书喘气功夫,却是看到了人群中的那抹绿衫,不由一喜,“墨家的人也在?太好了。”
“你先别急,慢点说,到底怎么回事?”苏澈道。
颜玉书一把拽住他就朝前去。
褚忱回头一眼,看到了快步走来的两人。
“绿萝。”颜玉书唤了声。
那绿衫姑娘看着他,刚想出言刺他几句,定睛却看到了他这般狼狈的样子,当即走过去,面色虽冷,却不无担心,“你这是怎地了,弄成这副样子,是被谁揍了吗?”
颜玉书促声道:“墨痕,墨家的墨痕。”
绿萝一怔。
一旁,本是在思考什么的方不同眼角一跳,一步便到了颜玉书的面前。
“女娃,你怎么知道墨痕的,他在哪,你在哪见他?”方不同一脸急切。
颜玉书没空去反驳,只是道:“他被关了,还有好几个人,都被和尚关了。”
话出,那边,戒通瞳孔缩了下,捻动佛珠的手一下顿住了。
方不同抓住颜玉书的肩膀,急声道:“被和尚关了?关在哪了?有没有事?”
“你先别激动。”苏澈去掰他的手,因为颜玉书本来就喘的厉害,现在脸上更是白一阵红一阵了。
苏定远走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颜玉书顺了顺气,朝他身边靠了靠,看向众人,将先前自己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闻之色变,尤其是方不同,更是怒不可遏,“果真如此?我们一路追踪痕迹,便是到梁都断了线索。”
褚忱却是下意识看他一眼。
因为到这个时候,方不同这位老江湖都未完全将事说明,他们分明是已经查到了妙音坊那里!
而且,怀疑点早就放在了大行寺身上。
可方不同没有明言肯定是有什么顾虑,褚忱几人自是不会说的。
“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大行寺竟会做这等勾当。”
“是啊。”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就是,这小娃是谁,说不得是他信口雌黄。”
“没错,大行寺乃佛门魁首,岂会做出这等事。”
四下不乏有围观的江湖人窃窃私语,其中多是不信者,而也有神情玩味看好戏者。
苏澈注意到那个天山剑派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颜玉书神情急切,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苏定远,道:“世叔,我说的都是真的,当时我还被个胖和尚拦下了,差点没混过去。”
说着,他又将那油腻胖和尚的外貌形体描述了一番。
登时,跟着戒通而来的几个僧人不由相视一眼,显然,他们是想到了所说之人是谁。
而苏定远闻言后,略作思忖,当即轻按颜玉书的肩膀,道:“还记得路吗?”
此话一出,戒通当即走来,道:“小施主,话可不能乱说,你......”
苏定远直接在他面前一挡,方不同也哼了声,道:“小兄弟,劳烦带路。”
颜玉书看着绿萝明亮的眸子,心中一坚,狠狠点头。
……
一行人脚程不慢,除去留在楼钱身死现场的必要之人,就连看热闹的都跟了过来。
颜玉书四下看了看,一指前方密林,道:“就在林子里,有个断了一半的佛塔。”
戒通自然也是跟来的,此时闻言,瞳孔微紧,这下再也无法怀疑他所说的话。
但他毕竟非常人,眼神只是一瞬间的变化便恢复如常。
方不同等墨家人一马当先,直接进了林里。
而苏定远则一直跟在颜玉书的身旁,苏澈看着负手淡然的父亲,不由撇了撇嘴。
佛塔已在眼前,门上挂锁。
颜玉书神色一喜,指道:“就是这!”
说着,他连忙跑过去,拍着门,“喂,有人听见吗?墨痕,我带人来了。”
“墨痕?”
墨家的几人上前,同样朝里面喊了几声。
褚忱拍了拍颜玉书的肩膀,示意他们要推门了。
苏定远目光落去,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戒通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佛珠。
咔,
门开了,里面很黑。
之前颜玉书的呼喊并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里面根本没有人。
褚忱和先前的壮汉吹了火折子进去,很快便出来。
“没人。”褚忱声音有些低沉。
“怎么会!”颜玉书不信,抬脚要往里去,却被苏定远一把按住。
“世叔?”颜玉书一愣,急声道:“里面真的有人,我没骗你们。”
他像是在辩解,尤其是看到绿萝微瘪的唇角和脸上的失望后。
“人已经不在这了。”苏定远轻声道。
杜召南也进去看了一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下边两层很干净,虽然东西都收拾了,但还留着人活动的迹象,三层那里有个铁门,破开后往上全是灰尘,没有人。”
颜玉书一脸颓唐,“怎么会......”
戒通双手合十,道:“苏将军,各位施主,咱们可以走了么?”
方不同咬了咬牙,其余墨家几人自然也是脸色难看。
他们不是傻子,颜玉书没道理来糊弄他们,更别说他还能知道他们要找之人的名字,那肯定是墨痕告诉他的。
只不过想到颜玉书所说的那个胖和尚,想来便是对方将人转移了。
“杜捕头,此事你怎么看?”方不同沉声道。
杜召南心头一跳,尤其是看到对方那隐含深意的眸子后,心里更是忍不住苦笑。
本以为楼钱这事就够他忙活的了,哪成想又来了这么一档子事。
“此事,此事我会如实上报总捕头。”他硬着头皮道:“稍后我便会着人封锁此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戒通不悦道:“莫非杜捕头真信了这小孩的话?”
苏定远伸手拉了把还想辩驳的颜玉书,然后看了苏澈一眼,淡淡道:“回家。”
15.意难平
马车上,颜玉书很不高兴,噘着嘴,能挂油瓶。
苏澈闭着眼,无名功法运转,体内生出一股股热力。
佛子礼已经结束了,而大行寺的道净掌门已经知晓了先前之事,包括彼时还逗留在大行寺的各派来人。
江湖上有牙人,拐卖人口等事不算稀奇,可这件事牵扯到了当代墨家巨子的独子,而且还是发生在大行寺。
人在江湖,名利二字,除却猖狂无忌的魔门邪道,天下帮派势力,首要便是清誉。
就算各派之中有苟且利益,但谁会将小人之名写在脸上?
更逞论是佛门。
大行寺有言,此事不管真假,必然要彻查。也因此,佛子礼之后,观礼之人虽然离去大半,但依旧有不少人留下了。
墨家的方不同等人便住在了大行寺。
至于死在大行寺的六扇门捕头楼钱,自有朝廷去查,那就不关这些江湖人的事了。
“真是可恨!”颜玉书咬牙,双手抓着袖子,眼眸泛红。
苏澈睁开眼,略有些无奈。
“别气了,此事已经有那些大人物插手,想来会有一个交代的。”他说道。
车辕上,颜六带着歉意的声音传来,“少爷,都怪我,要是我跟在您身边的话就好了。”
颜玉书虽然气极憋屈,可也不是无端怪罪别人的性子,但他现在心情烦闷,自是不想说话。
而且,此前也是自己突然腹痛,着急忙慌地跟颜六走丢了,不能全怪对方。
“不行,这件事我得管到底!”颜玉书愤愤道。
苏澈看他,认真道:“这事牵扯到了大行寺和墨家,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龌龊,个中危险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颜玉书握拳,同样认真,“这种事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怎能不管?”
苏澈抿了抿嘴。
只听颜玉书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阿澈,为什么聚义庄的应巨侠受人尊敬?因为他是有情有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书上说“见利思义,见危授命”,我虽然不懂武功,可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物!”
聚义庄,不算是江湖门派,而是各方武人自愿会为江湖做些事的庄子。
应巨侠便是“笑看六合争锋”里的‘笑看’,应笑看,修为无铸,天下宗师排名第三,人称“巨侠”。
他是江湖上最重情重义之人,是无数闯荡江湖之人崇敬的人。
苏澈看着此时目光灼灼的颜玉书,心亦受到感染,不是因为应笑看,而是因为那句“见利思义,见危授命”。
……
苏澈回府后,天色渐晚。
府中的下人路过打招呼,见他没什么心情的样子,便都有眼力见地快步绕开了。
苏大强有些不放心他,但看到他是往校场走的,想了想,也就没继续跟着。因为他知道自家少爷的脾性,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希望被人打搅。
校场上,周子衿左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上握剑,有些缓慢地在施展剑术。
很普通,刺、撩、挑等全是基础的用剑之法。
苏澈站在回廊里,靠在廊柱上,有些呆呆地看着。
周子衿没有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怎么,今日观礼不热闹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澈摇头,道:“热闹是挺热闹的,就是出了点事,父亲让我早回来了。”
“噢?”周子衿手腕一翻,剑贴在身后,“出什么事了?”
苏澈便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周子衿问道。
“什么?”
“楼钱和颜玉书发现的线索。”
“这两者之间?”苏澈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明悟,“你是说,楼捕头也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的端倪才会被杀?”
“昨夜义父拜托楼钱调查墨家的人,今日父亲同去大行寺,便是想当面找墨家的人问明白。”周子衿说道。
苏澈点点头,“墨家来皇都是找人的,他们巨子的儿子被人拐走了。”
周子衿一愣,随即笑道:“这可真是不小的事了。”
苏澈很少见她笑。
“上来。”周子衿道。
“啊?”苏澈朝后缩了缩。
“你体内药力还未完全化开,上来活动活动筋骨。”周子衿道。
苏澈干笑一声,“我打几遍桩也就活动开了,你练了这么久的剑,想必也累了,就不劳烦了。”
说着,他就想溜。
“我不累。”周子衿淡淡道:“你是想让我下去追你?”
苏澈脚步一顿,有些垂头丧气,一步步地朝校场走去。
“我伤还没好。”他只能这么说。
“你那个贴心的丫鬟已经熬好了药,待会儿你正好过去喝。”周子衿说道。
苏澈一想,知道她说的是素月,心下便是一暖。
蓦地,眼前一缕冷风袭来,霎时凉透全身。
他脚下一动,身在意先,已是朝一旁躲闪。
几根发丝落下,滑下肩头。
苏澈看着二十步外剑指自己的周子衿,喉间咽了咽。
“我说过很多次,分心是大忌,无论做什么。”
周子衿眼眸微寒,手腕轻抖,软剑若灵蛇而颤。又是无形剑气而来,若朔风过境,萧瑟逼人。
苏澈双脚如踩星定盘,双臂朝前猛挥,带动身周气劲,破空有声。
周子衿眼中笑意闪过,那只是寻常被带出的剑气在苏澈身前轻易溃散。
苏澈轻呼口气,动了动脖子,脚下一踏便主动攻了过去。
他未习练什么武功,此时全凭下意识出拳,虽然体魄和发挥的力道不可同日而语,却毫无章法可言。
周子衿只是一侧身便轻易躲过,然后看也不看个头才到自己腰身的小子自以为得逞踢来的一脚,手腕一翻,以剑柄击向了他的肩后。
但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娥眉轻皱,眸光一闪便想要做些什么,但刹那之间却放弃,仍是剑柄落下,只不过原先的力道稍稍重了几分。
啪,
苏澈猛地睁大了双眼,原本的暗喜陡然变成了慌乱,白皙的脸上通红一片,满是尴尬和不知所错。。
青衣微皱,坚挺柔软入手,浑圆一掌难握。
方才,苏澈佯攻出拳,却是右拳被躲过后假意俯身反踢右脚,如同蝎尾,其实真正一招却是翻身以左手偷袭。
他知道周子衿肯定不会动用真炁,可他想过对方即便是躲过并击败自己,也会夸奖几句,也算是这么久了,自己终于不是被一招撂倒。
可苏澈唯独没想到的是,周子衿竟然连躲也不躲!
即便在早上他已经吃过亏了。
可现在,右肩的疼痛丝毫不能平复他心中的激荡。
苏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看着左手覆盖的地方,鼻孔忽然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