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禁军
那持刀的汉子见眼前几人不为所动,一声冷哼,当即便要下手去搜身。
可这手刚朝前伸出,心底便是一跳,如若什么危险来临。
他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是什么弱手,此时自然相信心下直觉,连忙收手,后退一步。
等他定神再去看时,身前几人并无异样,只是那长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大汉登时一怒,就要伸手去抓对方衣襟,可脚步刚抬起一半,还未迈出,先前那股锋芒在背之感再次浮现,他眼神一慌,脚步一乱,自己竟是差点被自己绊倒。
“怎么了?”有同伴看到,问了句。
大汉没应声,只是抬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也正是这差点的跌倒,才让他找着了自己几乎以为是错觉的原因。
他看着桌上的那把长剑,剑鞘的末端就指着自己的腰侧。
剑在那个名为苏澈的年轻人手下按着,对方算是背对自己,可方才自己两次想要出手,就是这把剑如若毒蛇般盯住了自己。
那剑鞘的末端,无时无刻不离自己腰间三寸,若不是自己遵循心中警兆,自己早就主动撞在了那剑上。
大汉想通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此前还不以为然,可现在却深知自己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有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不是怒意上头忍不住想砍人,而是害怕。
他怕对方会一剑杀了自己。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大汉心中犹豫要不要喊人的时候,耳畔忽地传来清冽的声音。
他连忙定睛,看到的是身侧饮茶的青年。
“我们,我们是墨家的人。”大汉低声道。
苏澈一笑,“现在你们头领不暇,你还这么硬气。”
那大汉眼角一颤,只觉对方笑容冰冷可怕,他眼神一乱,想要招呼同伴,却直到眼前人放下茶盏,都久久无言。
如若是因恐惧,而将一切生生咽下。
“我觉得你不敢杀我。”他压低了声音。
苏澈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汉慢慢朝后退去,目光一直不移眼前人身上。
苏澈眼皮一抬,在打算出手之时忽地一顿。
砰!
是破窗破门之声。
嗖嗖,数道十几道身影从外而入,落地一滚,再起时以臂抬刀,目光锐利,四下而视。
“官府的人!”
“是禁军!”
周遭那原本胆战心惊的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登时哗然,脸上又惊又喜。
“贼子在那上面。”
“上楼!”
这些进来的人只着轻甲,此时对四下场景连管也不管,目光逡巡间,只在那正腾转挪移的盗帅身上。
嗖!有的使飞爪封堵,有的蹭蹭上楼,目的明确而对楼下这些持刀之人视若无睹。
这一番变化让众人有些回不过神来,朝廷的人竟然不管他们?
“看来是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苏清低声道。
而有人忍不住高声去喊:“这些拿刀的也是贼人啊!”
话音刚落,就被一把刀钉在了地上。
江构抓着梁上红绸下来,急声道:“从后门走!”
他这话当然是跟那些持刀的汉子所说,此时有人要犹豫,显然是不舍到手的银钱。
“别磨蹭!”江构沉喝一声,当先选了方向掠去。
其余持刀之人只好跟上。
而场间众人仿佛是做了梦一场,呆呆地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看着那楼上楼下的围追堵截,脸上满是呆愣。
场间的姑娘们仍是惊魂未定,只不过杀人者已经走了,她们也是回过神来。
“走,走!”那老鸨看也不敢看地上的死尸,只是连忙招呼着往外跑。
四下之人也一下清醒过来,现在无人堵门,他们也是忙不迭地朝外跑去。
“咱们也走吗?”苏清问道。
“跟着出去吧。”苏澈点头。
“可我怕会生事端。”素月跟着起身,却语带担忧,“今夜之事虽与咱们无关,可他们都被抢了银子,就算没被那些人带走,可咱们是没被抢的。”
有句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世上不平衡的事情太多了,但终究还是人心不同。
素月的担心不无道理,她怕的是万一有人颠倒黑白,说他们苏府跟那些贼人有串通就麻烦了。
毕竟,死的人可是宇文晟同,而他对苏清等人出言不逊是事实,更何况苏澈还曾言‘该杀’。
“不妨事。”苏澈说道:“就算有人拿此做文章,也不能怎样。”
一行人随着人群走出暖风阁。
……
另一边,此前,暖风阁外。
“大人,前门后门皆有人手,必能追回御赐之物。”
长街之上,此时灯火已熄,黑压压的数百人无声无息,这些都是宫中的禁军,或者说,是负责今夜宫中某块区域的守卫。
那禁军统领此时抱拳躬身,被他口中所称‘大人’的,在一顶绛色轿子中。
尚未有回应,便有人从旁匆匆而来。
“大人,后门处有人突袭遁走,可能是那贼偷的帮手!”
“废物!”那禁军统领怒骂一声。
忽而有纷杂的脚步声自暖风阁门口而来,夹杂着人声,异常喧哗。
接着,门口一开,不少人从中跑了出来。
但不等这些人喘口气,他们脸上的放松和逃出生天般的欣喜便僵在了脸上。
眼前长街,黑压压的尽是持剑带甲之人,而在门口正对的,则是无数泛着寒光的箭簇。
这些人愣住了。
于此同时,那顶轿子无声离开。
苏澈靠在门框上,目光随之消失在黑夜里。
……
一行人在黑夜中穿行,等到能听得远处夜市人声了,方才停下。
墙边,江构四下看了眼,问道:“一共多少银子?”
“还不到一万两。”有人低声道。
江构脸色陡然阴沉,眼中满是杀意。
一共六个布袋,此时却只有二楼三楼来的有银子。一楼的大头进项,却被那什么狗屁的盗帅调换,这让他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要知道,光是宇文晟同身上,就带了将近三万两的银票!
“头领,怎么办,要不要杀个回马枪?”
“回个屁!”江构骂道:“你忘了刚才杀的是禁军?”
“都是那该死的盗帅,如果不是他,今夜天赐良机,怎会有如此波折!”
“要不然咱们这一票,绝对是今晚最多的。”
“也不知道大人那边进展如何,他去抢那些勋贵,守卫必然不弱。”
江构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先去预定点汇合!”
这般说着,他们自墙角下早就换好了行头,可刚拐上长街,便听得轻而清晰的脚步声。
50.罗网
脚步声轻微却清晰,整齐而能听出绝非一人。
一行人手按腰刀,目光戒备,抬眼看去。
却是前方那灯火朦胧的街头,缓缓出现一顶轿子,四个轿夫步伐一致,平稳而来。
自称江构的壮汉双眼眯了下。
此时已至深夜,起了薄雾,凉意袭来,四下微茫,那轿子和轿夫隐有模糊之感。
可一行人没有丝毫大意,虽慢慢朝街边靠着,可手从未离刀。
近了,那轿子仿佛没有停留的意思。
一行人彼此相视,俱都看到眼底的凶光。
这顶轿子华贵非常,而那轿夫都是身穿锦缎,必然是大户人家出行。且不管这轿子里是谁,身上有多少银子,只是把对方绑了,那得能换多少银子?
他们刚才到手的银子飞了,此时正是懊恼和想再干一票补偿的时候,现在歹心一起,再也想不到其他。
比如,如此深夜,怎会有一顶轿子来这空无一人的长街?
这边既非夜市那边热络,有无亮灯人家,难不成还是出来看夜景的?
腰刀缓缓出鞘,一行人竟是朝那迎面来的轿子围拢过去。
但蓦地,早就隐觉不对的江构脚下一顿,看着那露出了真面目的轿子,整个人一愣。
那是大梁皇宫里的轿子,四角悬挂流苏,雕画青鸟玄凤。而四个轿夫面白无须,下盘沉稳,腰挂短刃,目光看着眼前出现的几人,没有丝毫感情。
江构心头一跳,这是梁国宫里的太监!
“走!”他低声招呼已经拔刀的众人,自己先慢慢朝后退去。
他的目光时刻惊醒着,并非因为眼前这些人的身份,而是这四个太监武功不俗,且直到现在,轿子几乎就在眼前,可他却无法确定轿中到底有没有人!
没有丝毫气机,仿佛是没有人,但这可能吗?
持刀的人不解,肥羊就在眼前,为何要半途而废?
他们能看出这轿夫有些奇怪,可不是所有面白无须的都是太监,他们修为不如江构,自是无法察觉出那种阴柔。
就在几人犹豫的时候,轿子终于出现在了他们一丈外的地方。
然后,停下了。
轿子落在地上,轿夫面无表情。
江构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喉间咽了咽,开口道:“我们并无恶意。”
说着,他朝手下人冷喝一声,“还不快给大人让路!”
几人一愣,不过跟他日久,自然是见了世面,此时虽有疑惑却也不问,侧身把路让开了。
哪怕,他们本就是在路边,而那轿子走的是长街正中。
“你们是什么人?”有一轿夫开口,声音微有尖细,却并不拿腔作调。
江构抱了抱拳,“盐帮的采办,刚交接了货物,打算回铺子里呢。”
盐、铁是大生意,而盐帮是一个统称,三国之内各有盐帮,都是走漕运盐铁的这些帮派联合而生。只不过有的归于朝廷官府,有的归于门派世家掌控。
京城之外有运河,自然就有盐帮,明面上是听属朝廷的。
那先前开口的寺人冷笑一声,道:“给盐帮仇老虎在京城看铺子的人,咱家都认得,而你们既是盐帮的采办,怎么还穿着墨家的衣服?”
一听这自称,已经有人明白过来了,当即,有一人低呼出口,“东厂的人?”
江构脸色一变,猛地朝那人看去,目光阴狠,如欲噬人。
那寺人一听,眼神也是微变。
这时,轿中有声音传出,“原来不是我大梁中人。”
声音轻柔,却有无限冷意,仿佛天生薄凉,自带一份杀气。
“跑!”江构再不想其他,脚下一踏,当先使轻功欲要翻墙远遁。
可不等手下人反应过来,耳边忽然便传来一声轻笑,如嘲似讽,冰冷而诡异婉转。
嗖!
江构本已跃到墙上,可小腿突然一痛,内炁一滞之间,便觉一股巨力扯着摔倒了地上。
他只觉剧痛袭来,借着月色定睛看去时,左小腿竟被一根红线洞穿!
“啊!”他口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满脸惊骇。
他能感觉到的是,从那洞穿的伤口处,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在体内瞬息蔓延,如大潮般不可阻挡,如剑气般摧毁一切。
却是端的狠辣刁钻,无孔不入。
接着又是两根红线无息洞穿双肩,紧绷声响过后,好似在身后打了个结。
剧痛连绵,江构脸色一白,浑身毫无气力不说,连惨叫都做不到了。
而他手下那七八个弟兄,有的被红线穿了喉咙,有的被钉在了地上,都只剩下一口气。
朦胧的月光下,那几道红线诡异而阴冷,尽头便在那如风吹拂摇曳了的轿帘上。
那四个寺人开始在地上这几人身上翻找,江构脸色苍白,只能任由那只手在身上摸索,然后,从他怀里拿走了一面腰牌。
江构眼睛闭了闭,但下一刻,在他不察之际,下巴却被一下捏住,接着咔吧一声,剧痛而来,竟是被卸了下巴。
那寺人冷冷一笑,拿了腰牌,可本是不在意地一看,却一下怔住,转而凝重。
他快步到轿边,道:“祖宗,他们是“罗网”的人!”
罗网,号称天下之大,无不网罗。如蛛网般,眼线遍布天下州郡,情报当世第一。据传与那斩天道之人颇具渊源,只不过千年已过,往事无从考证。
后周开国皇帝出身草莽,却继有神秘势力,便是罗网,这是比东厂和锦衣卫还要神秘的机构。
无论是大梁还是北燕,有罗网的人很正常,因为彼此都有细作和探子渗透。
可像现在这般,在一国都城里,这些细作不潜于暗处了,而是直接明目张胆地打家劫舍,甚至于街上还要作案,这就有些奇怪了。
是因为罗网的人自信不会暴露,还是说另有目的?
“把他们送到范兴手上吧。”轿中的人说道。
范兴,新任六扇门总捕,出身刑部,以一手分筋错骨闻名,最好折磨落在手上的犯人。
江构等人自然是听说过此人名头的,此时闻言,俱是变了变脸色。
“呜呜。”江构挣扎几声,他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对方武功诡异,而能以一招擒下自己,虽有自己大意不察所致,但对方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那不是该多问自己几句么,他不想立功吗,为何会直接交给那范兴?
江构有些懵了,他虽是罗网中人,却是被招安的,为的是有这么个身份。做事行,可不是为了尽忠而丢命的。
更逞论落在范兴手上,那真会生不如死。
所以他想求饶,最起码,能谈谈条件也行啊。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价值的,所以才挣扎几下。
51.一夜事
六扇门是为调节江湖和朝廷关系所设,隶属刑部,行事却并不完全听任。
在当今时局,早就没有干净的衙门,就算是一向秉承大义的六扇门,也难以免俗。
不过在范兴上位之后,情况有所好转,起码,明面上是如此,梁都的六扇门是如此。
至于其他州郡,那就鞭长莫及了。
此时正值深夜,六扇门值守的捕快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偏僻的院子里赌钱。
而时刻有人留意着中堂阁楼的那盏灯,只要桌前的人影有动,他们自然要立马呈现出平日那恪尽职守的姿态。
阁楼上,靠窗坐着一个面相阴沉的中年人,此时他看着衙门中的夜色,摇了摇头。
下面的晦暗他如何看不清,只不过新官上任,万事不能做绝。更何况糜烂之相何止六扇门,就算是他有心要管,要肃清,恐怕自己的尸身第二日便要挂在衙门口。
范兴暗叹口气,就算如苏定远这等人杰,此时不也左右掣肘,施展不能么?
他不过一个捕头,又能做什么。
范兴将手里的卷宗放下,抻了个懒腰,索性不去想了。
六扇门自然是养狗的,此时忽而有犬吠。
本打算歇下的范兴耳朵动了动,随即脸色微肃,边整理衣衫边朝外走。
而那桌前座椅上仍有假人端坐,窗上剪影未动。
他无声无息地走下阁楼,感知之中,门前值守的捕快倚靠在门框边上,不过虽有瞌睡,但一有风吹草动还是能发觉的。
范兴摇头,悄然从后窗翻过。
……
犬吠只是几声,转而便没了声响。
范兴穿着官服,走到后门附近。
后门开着,他一眼便看到那倒在地上酣睡的两条大狗,地上还睡着两个值守的捕快,
而在月影底下,一顶绛色的轿子依稀可见。
范兴整了整衣领,小跑过去。
轿夫没有阻拦,而他也对一旁被绳子捆了的几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轿前。
“大人。”范兴低声而带着恭敬。
“他们是罗网的人。”轿中有声音传出。
范兴先是一讶,接着看向那几人,仔细打量片刻,才道:“让他们开口不难。”
“这个我知道,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你的手段。”
“属下遵命。”范兴笑了笑。
江构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后背一麻。
……
天边出现了淡淡的微光。
“大人,审明白了。”
范兴拿着毛巾,擦着额上的汗水。
仍是后门的位置,轿子没有动过,只是那被绳子捆着的人都不见了。
范兴有怪癖,时常手痒,所以他有一座自己的地牢,里面刑具齐全,而且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发觉。
此时,他将腋下夹着的江构丢在地上,嫌弃地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血。
地上,原本铁塔般的汉子此时萎靡非常,而又因小腿和双肩有伤,一番刑讯过后更是成了血人,蜷缩在一起,呼吸微弱,只是一颤一颤的。
“说。”轿中那人开口。
范兴不敢拿大,连忙道:“此人名为靳鹰,原为后周响马,方才那几人都是他的手下。两年前被后周罗网主事胡阳东招安,去年胡阳东接管京城分舵,他便随行以作接应。今夜之事为胡阳东策划,其手下包括靳鹰在内有头领三人,分别冒充墨家之人,挑选了青楼赌坊劫掠。”
他顿了顿,小心道:“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银子,而这靳鹰还为抹黑将军府。”
“如何抹黑?”
“将军府与墨家有旧,而去岁墨家拒绝朝廷招揽,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今夜他们冒充墨家之人,劫掠众人而放过将军府的两位公子,让人以为串通。”
“有人会信?”轿中之人淡淡道。
范兴知道眼前这位跟将军府的渊源,不敢多言,“只是人心不均,流言如刀,苏定远与陛下不睦已是人尽皆知,官场上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他。”
“罗网的人只是为了银子?”
“据靳鹰说,是为了干一票就走。”范兴也是有些疑惑,“再问他却是不知道了。”
“走?”
轿帘如被风动,却是多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指甲晶莹,与青葱如玉般温润。
范兴不敢多看,连忙低头,
而那四个寺人更是眼观其他四方,独独背对场间。
手掌掀开车帘,有人走了出来。
乌黑长发如瀑垂落,只在中端以一根红绳扎着,貌比女子还美七分,眉眼间吐露三分英气。眼眸纤长而似远黛深山,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玉书一身宝蓝绸衫,玉带金靴,手握折扇,神情如泉水清冷。
趴在地上的靳鹰眼皮沉重难抬,此时却费力想要看清那一招制住自己的人是谁,而当看到那双以金线纹绣青鸟的干净锦靴时,心头便忍不住跳了跳。
而当他努力看清眼前人容貌后,更是连呼吸都慢了慢。
“好看吗?”他听到语声淡淡。
“别...别杀我。”靳鹰第一时间紧紧闭眼,惶恐不能自己,“求...求祖宗开恩。”
“你倒会听。”玉书轻哼,道:“你们为何要走?”
“我,我实在不知。”靳鹰双目紧闭,似是察觉出身周寒冷,哪怕浑身颤抖,仍是强提口气,“这事是上头的大人来的命令,只有胡阳东知道。”
“他在哪儿?”
话刚问出,远处天际突然炸开一朵烟花,色彩斑斓,光芒遥遥,却几在眼前。
玉书面无表情地看着。
“兵马司的火箭传信!”范兴张了张嘴,“那里是......”
“教坊司。”地上靳鹰吐出最后一口气,彻底晕了过去。
“点人。”玉书道了声,回轿。
范兴连连点头,拱手告退时,忽的想起什么,看向地上那佝偻蜷缩的人。
“那他?”
“他既喊我一声祖宗,遂了他的愿就是。”
轿夫抬了轿子,攸然远去。
范兴看着地上的靳鹰,搓了搓手,咧嘴笑了。
……
教坊司,创建之初是为专门管理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事宜,其后,进教坊司的女人一般是朝中罪臣的女眷。
只要进了教坊司,那就跟进了青楼差不多,即为“官妓”。
今夜,贤王世子生辰,便在教坊司夜宴。
这有违礼数,但贤王是当朝陛下的亲叔叔,也是唯一的王爷,其又只有一位世子,自然是得万千恩宠。
礼数,那是什么?
52.走水
今夜能赴世子宴的,自然是京城中数得上的勋贵。
此时,原本喧嚣热络的教坊司人声鼎沸一片,只因那几可照亮夜空的大火,无数人惊叫着,伴随着女人的哭声。
而通亮的四周,是提着水桶救火的街坊和兵马司的官兵,他们不光救火,还冲进火场去救人。
惊慌失措的人从火场里朝外跑,还有的被官兵抬着出来,只是火势丝毫不见小。
兵马司值守偏将脸色阴沉,脸上多是烟熏黑。
“大人,人都救出来了。”
“火箭传讯已经发出!”
“世子昏迷不醒,还有几位公子也受了伤。”
“高将军已经带人去追了。”
喧嚣声里,这偏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莫说是世子昏迷不醒,单单是今夜还有其他勋贵之后受伤,他这偏将的位子怕是不保了。
“查,给我查!”他尖声道:“还有教坊司里的那些贱人,都有串通贼人的嫌疑,全部抓起来!”
而在长街一侧无人察觉的地方,一行数人悄然遁去。
“梁国的这些官兵真是蠢货。”
“这一票发了!”
“先别高兴的太早,刚才是兵马司的火箭传讯。”
在这些人里,居中有个面目祥和的中年人,他穿着长衫,哪怕现在手里提着滴血的钢刀,也丝毫不像是会杀人的匪类,倒更像是私塾里教书的先生。
他是胡阳东,罗网在梁都的主事。
“多少银子?”他问道。
身旁几人俱是背着布袋,此时一个目露精明的手下连忙道:“恐怕得有七八万两!”
真金白银,更多的是银票,不只是抢得那些勋贵子弟,还有教坊司的账上。几个人的布袋鼓鼓囊囊,看着就有些吃力。
“要不是那些护卫有些本事,今晚非把那教坊司搬空不可。”
“倒是那些酒囊饭袋,竟也不先试酒,拿起来便喝,省了咱们不少事。”
下的自然不是毒药,场间都是官宦子弟,他们身边护卫不乏有高手,若是下毒很可能会被发现。但蒙汗药无色无味,历来在江湖大受欢迎,只要不是入三境的大修行,很难察觉。
一包下去,倒头就睡。
胡阳东看着远处依稀的火光,心下摇头,若不是被发现了,他们也不至于最后纵火而逃。
梁国的这些勋贵里,也不全是废物。
哒哒,有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进耳里。
一行人脚步一顿。
长街前,似有人而来。
胡阳东摆了摆手,众人朝屋檐阴影退去,而一旁便是小巷,他们第一时间的打算便是避开!
可一顶轿子踏着夜色而来,那哒哒的脚步声仿佛是响在众人的心头。
“高手!”胡阳东双目陡然凌厉几分。
身边众人也一下抽刀,默不作声。
他们能被派到梁都,自然都是罗网的精英,且不论武功如何,起码,死是不怕的。
……
苏澈掀开车帘,遥望远处朦胧的火光。
“是哪里走水了吗?”素月凑近问道。
苏清坐在对面,打了个哈欠,“走水有兵马司呢。”
赶车的苏大强道:“看方向,好像是教坊司那边。”
“教坊司?”苏清一下精神了,连忙伸出头去看,“嘿,今晚上那可是有不少人呢,现在热闹了。”
“怎么了?”苏澈问道。
“贤王世子的生辰。”苏清道:“不少人在呢。”
“你没接到邀请?”素月笑道。
苏清轻哼一声,“本公子清高孤傲,从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应该是出事了。”苏大强道:“那么多人在的话,光是护卫该有多少。”
“你不懂,他们的那些护卫大半都是中看不中用。”苏清撇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有的会玩儿的很。”
苏澈道:“今夜还真是多事。”
素月轻笑,“还不是某个人非要去看什么西域的姑娘。”
苏清不乐意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说了,你看的不也挺起劲的嘛。”
“你!”素月脸色一红。
“说起来,宇文晟同死了,那她们就还是暖风阁的人啊。”苏清双眼一亮。
“今夜过后,暖风阁会如何还待两说呢。”苏澈笑了笑。
苏清听后,脸色一苦。
青楼自然是消遣的地方,今夜那么多人却是差点丢了命,甚至自始至终,除了小厮伙计,连半个暖风阁看场的人都未见到。
那以后谁还敢来?
这样也很容易让人想到,这是否是暖风阁做的一场戏。
只不过暖风阁既然能弄到西域皇室的公主,那想来背后的关系很不一般,说不定能有弥补的方法。
“那些女子,真是命苦啊。”苏清莫名感慨道:“命途多舛,还遇不到良人。”
苏澈翻了个白眼。
素月意有所指道:“女人啊,就是怕遇不到良人。”
苏清不再说了。
……
将军府。
管家苏福一直等在门房,见苏澈几人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只不过面上看不出分毫。
“听说暖风阁遭了匪?”他问道。
苏大强去马房了,苏清从门房倒了杯茶水,意外道:“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吧,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传遍了。”苏福点头,道:“宫里的禁军都出动了,方才还有一队人从府前经过呢。”
“那什么盗帅没被抓到?”苏清放下茶壶,“这人厉害啊,当时那暖风阁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他怎么脱身的?”
“盗帅?”苏福没明白过来。
苏澈道:“看今晚阵势,他该是偷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苏清闻言,低声道:“会不会是传国玉玺啊?”
“噤声!”苏福连忙道:“这话怎敢乱说。”
“反正也没外人。”苏清摆摆手,问道:“我爹歇了吗?”
“还没,在书房呢。”苏福眼里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忧色。
苏清打了个哈欠,“算了,这么累,回去睡了。”
苏澈跟苏福打了招呼,也朝院中过去。
……
“阿澈,你说那盗帅到底偷了什么东西?”
素月已经回房了,回廊上,苏清背着手,边走边问。
苏澈摇头,“他没揭开绸布,我怎会知晓,不过一掌能握,应该不是很大的物件。”
苏清看他一眼,两人相视,都没说话。
从今夜阵仗来看,他先前所说的可能被盗的是玉玺,似乎却有可能。
53.声越多,心越乱
“他倒是真有本事,那可是从宫里偷东西,还能全身而退。”
苏清疑惑道:“这盗帅究竟是什么人啊,以前从未听说过。”
行至院外,苏澈止步,“想那么多干嘛呢,朝廷早晚会将他的身份公布出来。”
“嘁,这连人都还没抓到呢。”苏清却是不以为然,“这天子脚下,什么时候连贼偷匪类都冒出来了。”
苏澈看着眼前满脸随便,却难言一种焦躁的苏清,笑了笑,“怎么,变故突生,现在怕了?”
苏清被一语点中心思,当然不会承认,但嚅了嚅嘴,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
这并非是劫后余生的一种后怕,而是对未曾经历之事当面后的惊惶。
从前逛青楼,可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而且这还是在戒备最严的大梁皇都。
若是连这里都有匪类可以随便来杀人遁去,那天下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今夜之事,只是巧合。”苏澈宽慰道:“贼人财迷心窍,慌不择路,而且朝廷的人不是来的很快嘛,还直接是宫里来人。”
苏清低低一笑,随即摆手,“算了吧,也不打扰你休息了,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澈抱剑,低了低眼帘。
且不管那自称江构等人的身份,单是今夜之举,便足以反映如今大梁朝廷威仪衰落,放在以前,莫说这么多贼人敢于内城杀人,单是他们能不能进得京城来都是两说。
从前是严加盘查,现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宵禁,有银子也能肆意行走。
苏澈站在原地半晌,推开院门。
想这些干什么呢,这种事,该是朝廷的各位大人去忧虑深思的。
……
时已有天光,深夜将过。
苏澈也有些困了,边往房间走边解衣。
他身边也是有丫鬟服侍的,只不过都在偏院,而且除去现在半月一次的药浴外,平常也就打扫打扫院落房间。
这个时辰,怕是都歇下了。
在要推开房门前,苏澈解衣的动作一顿,朝一旁的火房看了眼,而后默不作声地朝那边走去。
厨房的门窗都关着,苏澈用剑柄轻轻顶开房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一片。
苏澈沉默片刻,抬脚走进去。
厨房里很黑,几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背后投进的微光,地上却看不着人影。
他没来过几次,对里面的陈设不甚熟悉,而黑暗也让他看不去太远,哪怕是天生敏锐和学剑而生的剑识,都无法感知太多。
可在他进门三步后,背后的门忽地自行关上了。
“你胆子倒是不小。”苏澈轻声道,左手拇指已经抵在了剑镡上。
不知是与谁说,却带着笃定。
几息后,有略带虚弱却轻笑的男子声音传来。
“若胆子不大,怎么活到今日?”
这厨房里,竟还有他人在!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暗中那人问道。
不知藏身在何处,声音如同丝线,仿佛是来自房中各处,让人难辨其位。
苏澈道:“受了伤,就有血。”
“我处理的很好,不该会有血滴下。”那人道。
“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苏澈道。
“狗鼻子。”那人轻笑,“明说便好,何必还要藏一手,想要我自乱阵脚?”
黑暗中,苏澈的眸子微微亮起,“可似乎是有点作用。”
暗处的人没有立即开口,厨房不算大,可他藏身的地方同样也看不到进门的人。
原本是彼此试探,可他现在隐隐觉得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藏身何处。
“听说你的剑很快。”他说道。
苏澈朝某个方向迈出一步,“听说不如一见。”
“也是。”那人道:“不过,你现在也算是声名远扬的武状元,怎么还敢以身涉险?”
苏澈没说话,右手已经握上剑柄。
“我想知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轻功快。”
暗处的人声音传出,语气却已有飘忽,如在迅疾而动,声音都隐没在乍起的风中。
苏澈目光一闪,骤然拔剑。
叮!
剑尖在黑暗中刺中某种金石之物,一瞬火星迸溅,其后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苏澈已经猜到了藏身在此那人的身份,而这等稍显逼仄而漆黑的环境下,自是一寸短一寸险,对方擅轻功和暗器,倒是占了地利。
在自己的家中,反倒被别人占了地利。
苏澈无声一笑,沉影剑朝身后递出。
嗖!
本是无声无息的背后,却在他长剑将要临近时有轻风掠过,难掩衣袂飘荡之声。
“好敏锐的感知。”那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要么你是天生话痨,要么就是不自信,想用多话来掩盖伤后的虚弱。”苏澈平静道:“话越多,破绽就越多。”
“不错,谁告诉你的?”那人有些好奇。
苏澈反问:“你从宫里偷了什么?”
“赢过我才有资格知道。”那人的声音突然消失。
黑暗里的风停了。
苏澈微微皱眉,在这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或者说,是彻底没了那种模糊的感应,对暗处之人的感应。
就好像是自己孤身独处一般,除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果蔬米面外,就只有虚无。
一种难以言喻的形单影只的虚无。
这仿佛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人内心中的空洞。
苏澈只觉心头莫名沉闷,喉间微堵。
而此时,在他看不到房梁一角,有一团黑影静止不动,只不过那团黑影上隐有两点青芒微微闪烁。
“先是以语传感,再施以青芒秘法惑神,就算你知道我在哪又能如何?”盗帅心里想着,手腕一翻,两锭碎银已经落在了指间。
下一刻,寒星破空,声势迅疾。
苏澈没有出剑,可那寒星却在身前诡异一顿,而后如被利剑切割,碎成几半。
盗帅一愣。
然后,他便听得嗤然的破空之声,又如涨潮般的连绵不断。
“哪里来的剑气?!”盗帅一时间心绪不定。
黑暗中,似乎睁开了一双透着清明的眸子,以及那一线的锋芒。
他再也无法安稳躲藏,真炁强提,轻功运转,眨眼如青烟。
可那剑气无形无相无处不在,你只听得潮水之声,便已然躲闪不及。
噗!肩头一痛,竟是被剑气所伤,而在盗帅身形不稳的一刹之间,他看到了一把如送贴般而来的长剑。
剑在眉间而止,剑后是含笑却冷淡的人。
54.话痨
盗帅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低咳一声,“要不是我有伤在身,你连摸都摸不到我。”
苏澈道:“要是我已入三境,只是一挥手就能将你擒下。”
盗帅一噎,随后淡笑,“既然落在你手里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我们无冤无仇。”苏澈收剑,道:“方才你用精神秘法惑神,打出的银子却避开了要害,从这一点上,我能看出你没恶意。”
“哎,可别,我只偷东西,没必要可从不杀人。”盗帅倚靠梁柱坐着,此时看了眼肩处的伤,一阵呲牙咧嘴,“不过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你还藏着这么一手剑术,我早就冲你脑袋打了。”
“刚才那是什么剑法?”他好奇道。
用剑者内炁充盈,可外放剑气不难,但离体无形无相很难,像方才那般兼具意境的剑气更是生平罕见。
苏澈看他一眼,对方腰侧有血迹晕开,而大腿上同样有伤。
“看来能逃脱禁军的包围,你也不轻松。”
“嘁,不说就不说。”盗帅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当即撇嘴,“不过你那剑气非源于剑上,仿佛凭空而现,倒与观潮阁的剑典有几分相似。”
苏澈有些意外,功法因人而异,会呈现不同的意境,招式也有所改变。他意外于对方竟能通过这种表象认出观潮剑气,同时对对方的出身也更为好奇。
能有这般见识和轻功的,绝不是泛泛之辈。
“在想我的身份?”盗帅看眼前人的脸色,便知他在想什么。
苏澈点头。
“难道对我从宫里拿了什么不好奇吗?”盗帅问道。
苏澈道:“好奇,但没必要知道。”
盗帅眸光一沉,“你想把我交到官府手上?”
苏澈道:“现在禁军到处都在搜捕你,若是被人知道你在我家,恐怕会不得安生。”
“这里是将军府,你爹是苏定远,你还会怕?”
“正因为如此,才不想招惹是非。”苏澈淡淡道。
盗帅一笑,“你与那些纨绔倒一点也不一样,你会怕,能克制自己,知道为家人考虑。”
苏澈道:“你的伤不包扎一下吗?我看着好像挺严重的。”
本来还想说什么的盗帅脸色一僵,随后摆手,“人在江湖,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道:“不过你要是非给我伤药的话,那我当然也不会拒绝你的好意。”
苏澈看着眼前面目英俊的青年,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脸皮挺厚,而且真的是话痨。
“衙门里应该有。”他说道。
“你怕我会逃走?”盗帅问道。
“你伤的不轻,但还能从冬暖阁跑到我家里来,还抹去了留下的痕迹,这身轻功......”苏澈话语一顿,微微皱眉,“你来我家做什么?”
这里距冬暖阁不近,就算是坐马车也要将近两刻钟。
对方轻功虽快,可身上还有伤,沿途不乏药房医馆,如此深夜更好躲藏,他没必要流着血来将军府。
“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盗帅一脸笑容。
苏澈双眼眯了下,“你该不会是想嫁祸吧?”
盗帅一愣,转而无语道:“你这心思转的倒快。”
说着,他探手入怀,将那明黄绸布包裹的物件拿了出来,作势欲抛。
苏澈提剑。
盗帅撇撇嘴,道:“我是墨家的人。”
苏澈一怔,笑了笑,“那江构说他是墨家人,你也自称是墨家人,这墨家在江湖上的人缘该有多差,竟是谁做了事也来冒充顶缸。”
盗帅道:“江构还在机关城里打铁呢,不过我真是墨家的人,不然我也不会来你家藏着啊。”
苏澈还是不信。
“信物我是没有的,而就算我拿出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你也会说这是假的不相信。”盗帅摊摊手,“你早年救过墨痕,苏将军又跟我墨家交好,我没骗你的必要。”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我爹?”苏澈问道。
盗帅翻了个白眼,“你们是跟墨家的其他人有旧,跟我可没交情啊,而且这次我是潜进宫里拿东西的,要是给苏将军知道,依他的性格,鬼知道会不会直接把我拿下。”
“沿途有医馆药店,你完全可以去那藏着,顺便治伤。”
“大内高手都出动了,他们的手段阴着呢,一路咬在后头,我哪敢在半道儿歇了。”
“那你在这?”苏澈皱眉。
“苏将军神威盖世,他们不敢闯进来。”盗帅眨眨眼,“最多就是有怀疑,取了请示才敢登门拜访。”
苏澈收剑入鞘,“说了半晌,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有嫁祸的心思?”
“污蔑,诽谤!”盗帅不乐意了,“你信不过墨家,难道还信不过我堂堂盗帅?”
苏澈轻笑,“可我还真没听过您的名号。”
“孤陋寡闻。”盗帅说着,忍不住了,“那什么,也别干唠啊,要是有伤药赶紧给我来点儿,这又开始淌血了。”
苏澈以剑鞘点了他的穴,上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喂,你干嘛?”盗帅连忙道:“你该不会还不信吧,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把我交给朝廷的人,我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不会死,朝廷惜人才,最多就是让你入宫侍奉,说不定日后朝廷还多一个大内高手。”
“入宫?你这混蛋,赶紧给我解穴!”
“你再嚷大声点,让府上的人都听见,说不定就有人以为是有贼进来去报官。不过你本来就是贼。”
“......看你也不像是多话的人,怎么这么贫呢?”
“可能是近墨者黑吧。”
“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话痨。”
“......”
……
天渐渐破晓,大地朦胧一片,如笼轻纱。
小院里,石桌旁。
“自己上药。”苏澈说道。
盗帅咬牙,看着桌上的几个瓶瓶罐罐。
“你知道我伤的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吗?”他打开一个瓷瓶,闻了闻。
苏澈摇头,但他知道是自己那道剑气最重,方才在拎着对方的时候已经出手化解了。
“是心。”盗帅一把扯开衣衫。
苏澈没反应过来,朝他心脏处看了眼,没有伤。
盗帅一边朝伤处撒着药粉,一边道:“好歹我今夜也算是帮你解了围,你出手竟然这么重。”
苏澈轻哼,“就算没有你,他们又能怎样?”
盗帅没抬头,只是语意微深,“你觉得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55.关系
苏澈看着上药的盗帅,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盗帅被这药粉杀的龇牙咧嘴,“你这是伤药么,怎么这么痛呀?”
苏澈道:“你懂药理吗?”
“粗浅懂一点儿。”盗帅问道:“怎么了?”
“那你还敢拿了就用,就只是闻了闻?”
“这不是你拿出来的么。”盗帅理所当然道:“伤药啊。”
他指着石桌上的几个瓷瓶罐罐。
苏澈有些无语,“听你话的意思,好像很信任我。”
“你的名号,在我们墨家可是很响的一个外人。”盗帅说道:“毕竟你是救了巨子啊。”
“巨子?”苏澈想到了墨痕,或者说,还有彼时的影子。
“对。”盗帅眼神微黯,“巨子在年前去世了,墨痕成了新任巨子。”
“抱歉。”苏澈不知道这点。
“你道什么歉。”盗帅摆摆手,终于把药粉都洒在了伤处。
苏澈打开个瓷瓶递过去,道:“你拿错了,这个才是愈伤的。”
盗帅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瓷瓶,又看向苏澈手上的,张了张嘴,“那我拿的这个?”
“那个是兑水活络气血的。”苏澈平静道。
“好啊,你还留着一手!”盗帅一听他这么说,顿时感觉伤口痒痛无比,似乎有小虫要往外钻一样。
苏澈道:“我以为你懂药理呢。”
“你是故意的。”盗帅一把抢过瓷瓶。
苏澈看着他忙活,给他扯好纱布。
“你知道他们的身份?”他问道。
“谁们?”盗帅动作不停,随口道。
“冒充墨家的那伙人。”苏澈看着他。
“听说过罗网吗?”盗帅这时候也不拿捏,边绑纱布边说。
苏澈眼底微凝,他自幼看了不少杂书,对于天下势力划分当然门儿清,而像罗网这种神秘组织,自然也是有所了解。
可他还真没听说过,罗网的人会明面作案的。
就像是两军中的细作,他们的作用是刺探情报,而非打家劫舍。
就算是冒充,也有暴露的风险。
除非,
苏澈低了低眼帘,除非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潜伏下去的必要,要撤离了。
盗帅活动了活动肩膀,道:“瞎猜什么呢?”
“你今晚去冬暖阁,也不是巧合吧?”苏澈说道。
“当然。”盗帅咧嘴,“西域的姑娘啊,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呢。”
苏澈眼角跳了跳。
“真的只是巧合。”盗帅一见他神色,连忙道:“不然我会先偷银子?”
苏澈半信半疑。
此时,天边出现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你困吗?”盗帅忽然问道。
苏澈一愣,随即道:“还好。”
“我饿了。”盗帅揉了揉肚皮。
苏澈道:“现在外面已经有早摊了。”
“不是,我是说,你不请客人吃饭吗?”盗帅双眼亮起来,舔了舔唇,“你们苏府的火房不大,但我可看到不少食材。”
苏澈皱眉,“你不走?”
“往哪走?”盗帅道:“现在城门肯定戒严了,外面兵马司和禁军那么多,除非我长翅膀。”
苏澈深看他一眼,“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反正我也打不过你,穴也被你点了,随便你好了。”盗帅耸了耸肩,笑得没皮没脸,“而且我都和盘托出坦诚相待了,你还忍心把我送官?”
苏澈点头,“咱俩不熟,你又偷窃宫中,我好歹也是半个官身,如何不忍心?”
盗帅见他说的坦荡,心中一跳,当即道:“咱们两家可是联盟!”
苏澈一怔。
“去岁方景然想招安墨家,被巨子拒绝了。”盗帅说道:“此前十多年墨家和大梁朝廷相安无事,你觉得他为什么突然要招安墨家?”
苏澈道:“是因为我父亲?”
“墨家之所以造机关城,就是因为不想掺和朝堂之事,所以历任巨子都得江湖各派信任,而墨家之人行走江湖也多受礼遇。”
盗帅说道:“可墨家一旦归附朝廷,便必然会重蹈覆辙,分崩离析。”
“所以,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苏将军位高权重,虽然近年来军权不断被分流,可玉龙关二十万平北军可依旧是你苏家嫡系。他与擅造机关冶炼的墨家交好,而墨家却跟朝廷无有来往,你让方景然如何放心?”
盗帅搓了搓下巴,说道:“这梁国的皇帝心思不少,可心眼太小,疑心太重,志大才疏,你瞧着吧,这梁国的天下早晚毁在他手上。”
苏澈皱眉,依他身份,自然是听不得这种话的。
可听着这话,他便不由与颜玉书此前所言联系到一处,心中不知怎的便有一丝忧虑浮现。
“巨子拒绝了方景然,不久后就去世了。”盗帅突然道。
苏澈回神,下意识问道:“两者之间?”
“谁知道呢。”盗帅说道:“巨子一直有旧伤,是闭关的时候出事的,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苏澈点点头,然后道:“你在府上的话,我不敢保证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这没事儿,等我伤好了就走。”盗帅用手指按了按伤处,“不过,我估摸着得个把月。”
“哪用这么久?”苏澈道:“最多三五日。”
盗帅轻哼一声,“小爷身上四处伤,数你那一道剑气重。”
苏澈摇头,“那你自己藏好吧,饭食什么的我会让人来给你送。”
“让别人?”盗帅先是一愣,随即双眼一亮,“是今夜那个漂亮姑娘吗?还不知她是什么人,芳名为何,年方几许,可有婚配……”
“打住。”苏澈用剑鞘点在眼前人的肩膀上,道:“别打她的主意,要是让我知道你有什么不轨之处,那就别怪我不念情面。”
盗帅轻轻将剑鞘推开,挤眉弄眼,“放心,兄弟明白,朋友妻不可欺,我懂。”
“院子就我一人住,每日晌午过后会有人来打扫,你别乱动东西,莫要被发现。”
苏澈转身朝外走,“饭菜待会我会让素月送来。”
“素月?”盗帅一怔,随后看着那人的背影笑了笑,“你放心好了,我说到做到,懂规矩的。”
“那最好。”苏澈走出小院。
盗帅朝后靠了靠身子,探手入怀,摸出那差点丢了命才从宫里盗出的东西。
“就一破杯子,也弄得这么宝贝。”他嗤笑一声,混不在意。
56.悄然间
外面的天亮了,可六扇门的地牢中,依旧是一片晦暗。
范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毛巾随手一递,旁边的捕快便连忙接过,放在水盆里。
这是审讯的牢房,各种刑具挂满墙上,有的是衙门常见的,也有的是范兴技痒,独家发明出来的。
眼前的木桩上,用镣铐绑了一人,浑身是血不说,身上各大穴位都扎着牛毫般的细针。而此时头发散乱,耷拉着脑袋,人事不省。
“还真是嘴硬啊,从始至终,连哼哼都没有。”范兴觉得难办起来。
自己的手段,在这个身份为罗网主事的人身上,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
对方是后周的人,没有家人可以威胁,完全能说是孤身一人,所以刑讯的手段只能施加在身体上。
可无论自己如何做,手段尽出,对方都是咬牙承受,一句话也没说,一声惨叫也没有。
范兴看了眼牢房外不远的黑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道身影注视。
他觉得自己丢人了,在最擅长的审讯上。
“大人。”他终是开口,“这人的嘴,太硬了。”
范兴有些羞愧,此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能让胡阳东把话全撂了,但现在却是自己打自己脸了。
阴影中有人走出,脚步声缓慢。
牢房中的两个捕快都是范兴心腹,此时却赶紧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玉书站在牢门外,静静看着那仿佛晕过去了的人,道:“把他弄醒。”
范兴应了声,亲自动手,从一旁火盆里拿了通红的烙铁,一下按在了胡阳东的脸上。
一阵急促的喘息,和明显能听得见的咬牙,胡阳东的身子颤了颤,却死死压制住。
焦糊味和白烟飘散,范兴把烙铁放了,眼前的人仍在颤抖。
玉书道:“你手下的人都招了,你还不开口么?”
范兴觉得对方不会说什么。
但意外的是,胡阳东慢慢抬起头,目光自蓬乱的发间而出。
范兴一愣,连忙去给他拨开头发。
那是一双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和透着死寂的眸子,他静静看着牢门外的人,眼底似乎满是嘲笑和讥讽。
范兴脸色沉了沉。
“他们抛家舍业,跟你来京城,你忍心见他们惨死在你面前,连家人都见不到,就客死他乡?”玉书负手,淡淡道。
“你不是,说他们都招了么?”胡阳东缓声开口,他的嗓音很是沙哑,“既然招了,你就该放人。”
范兴有些意外对方能开口。
玉书点头,“是该放,可他们在等你一起走。”
“回家的路,我早就记不清了。”胡阳东道:“左右是一个死,痛快些。”
“你要真想死,就不会说这么多废话。”范兴冷哼一声,可实际上,他一直提防着对方咬舌自尽。
“不是你不想让我死么?”胡阳东低下了头。
“我对你们罗网的事情并不关心,若不是今夜你们闹得太大,我连管都不会管。”玉书说道:“但现在,既然招惹了,于情于理,是该说些什么吧?”
胡阳东没吭声。
“我只想知道,你们潜伏京城多年,为何会突然撤走,而且还要闹出些声儿来?”玉书说道。
胡阳东只是沉默。
玉书静静等了片刻,然后道:“先把他的牙碎了。”
范兴早对这又臭又硬的石头等不及了,他搓了搓手,朝旁边一伸,一旁的捕快连忙递过特制的尖角小锤,以及椭圆的小木块。
他一把扣住胡阳东的头盖骨,冷冷一笑,“现在开口,还来得及。”
“梁国宫中的大内主事,不外如是。”胡阳东看着牢门外的人,淡淡一笑。
范兴一把掰开他的嘴,将木块填了进去,而后手上用力,落下了锤子。
阴暗的牢房里,只有刺耳的敲击声。
玉书微微仰头,看着潮湿的地牢上方,不发一言。
……
“少爷,您刚才不是吃过饭了吗?”
饭后,苏澈拉过素月,要她再去准备两个菜给送到小院里,素月有些不解。
“你还记得那个盗帅吗?”苏澈问道。
素月点头,“就那个小白脸儿贼偷呗。”
话说着,她忽地一怔,有些不敢相信,“他在你那儿?!”
“受了点伤,大概几日才能离开。”苏澈补充道:“他是墨家的人,所以我才暂且收留他。”
素月着急道:“可现在外面都是禁军和兵马司的官兵啊,你是没见着,不对,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在咱们府上了?这朱雀街住的可都是些官儿啊。”
苏澈说道:“也只是怀疑罢了,而且丢的是宫里的东西,真要挨家挨户地搜也正常。”
“老爷知道这事吗?”素月小心道。
苏澈摇头。
“那万一要是被他知道了……”
“你不是从来都站在我这边的么。”苏澈眨眨眼。
素月噘了噘嘴,“好吧,我这就去火房吩咐。”
“不用太费心,能垫吧肚子就成。”苏澈说道:“我怕他吃饱了有别的心思。”
素月一笑。
……
“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小院里,盗帅蹲在椅子上,看着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饭菜,瞪大了眼睛。
本来他翘首以待苏府的饭菜,顺便揣摩苏澈的心思,可哪成想饿了一晚上了,眼前的是什么菜?
一碟凉拌的咸菜、两个鸡蛋、一碗米粥、两个馒头。
这是将军府该有的饭食吗?
这是将军府对客人该有的态度吗?
盗帅不乐意了。
“小点声。”素月将筷子拿出来,放好,道:“酒肉不是没有,但少爷已经用过饭了,他要是再让厨房去做,不会惹人怀疑吗?”
“可,可这。”盗帅看着眼前好像也有些不悦的人,原本的心气就熄了不少,“我等了大半个时辰。”
他揉着肚子,颤着手去拿筷子。
“这样,待会儿我拿点果脯蜜饯什么的过来。”素月说道。
“说的是啊,我怎么没在这院里看着什么点心?”盗帅问道:“一块也没有。”
“少爷除了吃饭吃药,别的都不喜欢。”素月道。
“他不该是锦衣玉食吗?”盗帅抬头看着房中陈设,道:“你瞧瞧这些摆设,单一、简单,谁给参详的?”
素月脸一冷,“你还吃不吃了?”
盗帅连忙喝了口米粥,“当然吃。”
“把脚放下来,坐好了,椅子擦干净。”
“噢。”
57.将欲行
时间匆匆,半月已过。
苏澈没问盗帅从宫里偷出的东西是什么,而盗帅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哪怕他身上的伤看着已经痊愈了。
这日傍晚,回廊下,苏清悄悄拉住苏澈的袖子。
“你院里是不是藏了人?”苏清挑挑眉,看似十分肯定,其中却有几分犹疑。
苏澈神情不变,“你疯了?”
“我没疯。”苏清辩解道:“我都看到素月从厨房带饭过去了。”
“我近来饭量大。”苏澈道。
“得了吧你,有什么事你还瞒我?”苏清一脸好奇,“说说,谁啊?”
苏澈拍了拍他的肩膀,“隔几日便要殿试了,你书温习了么?”
说着,他便走。
苏清看了眼自己的肩膀,没好气道:“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哥!”
……
回到小院,苏澈推开厢房的门,里面是烧好的热水,素月正在往里放着药材。
“我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提水撒药这种事还要劳烦一个女子,害不害臊啊?”屏风后转出个人来,吃着点心,随口道。
“要你管!”素月瞪他一眼,“我乐意服侍少爷。”
盗帅撇嘴,一脸我为你好你却不领情的样子。
苏澈将长衫解了,道:“我得沐浴,你在这看是不是不合适?”
“这有什么的,都是男人。”盗帅说着,搓了搓脖子,“说起来,我这都好几天没洗澡了。”
苏澈手上握剑,开口道:“你伤也应该好了,府前长街的官兵早就撤了,你该走了。”
“我偷的可是御赐给万贵妃的东西,风头哪这么容易就过去。”盗帅说道:“你这就赶人了?”
“因为你有些烦。”苏澈说道。
“行行行,我不看还不成嘛。”盗帅看了他一眼,从窗户往外走,“你这水还是我给倒的呢。”
等他出去了,苏澈才道:“他平时还安分吧?”
“还算老实。”素月说道:“就是废话挺多,而且挺能吃的,五花八门,什么都吃。”
苏澈点点头,脱了衣服,进了浴桶。
素月脸色微红,站在一旁,道:“他目的不纯,留在府上恐怕会有事端。”
“不妨事。”苏澈盘膝而坐,功法运转,“他是墨家派来的,现在不说,以后也会露出马脚。有什么目的,总会敞开的。”
素月便不再多说。
……
夜幕渐降,星星点点。
本是坐靠在房梁上打瞌睡的盗帅忽地睁开双眼,而后呼吸压低,整个人微微绷紧。
“少爷,老爷来了。”素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接着,是主房的开门声,苏澈走了出去。
“药味很淡,看来药力吸收的不错。”苏定远有些宽慰浑厚的声音传来。
哪怕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相隔十多丈,可盗帅的身子动也不敢动,只是小心屏住呼吸,侧耳听着。
石桌旁,已经坐了两人。
素月在沏茶。
“是药方的作用越来越小了。”苏澈道。
苏定远看着杯中氤氲的茶水,月光撒下,热气朦胧摇晃。
“明天六扇门有个差事。”他说道:“你不是想出去看看么,可以同行。”
苏澈一愣,转而带着几分喜意,“去哪,是破案吗?”
“不是破案,三日后是楚老太君百岁寿辰,六扇门的总捕头范兴代表朝廷去贺礼。”苏定远道。
楚老太君,六合世家楚家真正的家主,神桥境界的老辈大修行,在江湖上的威望极高。
而楚家位于大梁与后周接壤的旸山郡,那里盛产铁矿,京城外的运河直通,所以有两国漕帮聚集。
但旸山郡虽山脉广布,毕竟还是大梁境内,再加上地理特殊,所以在那边有一支精锐的军队黑风军驻扎。
楚家历代都会有人入黑风军任职,所以楚家跟大梁朝廷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江湖世家的家主过寿,朝廷会派出专门与江湖打交道的六扇门总捕,亲自去贺寿。
而想必,此行中一定还有朝廷其他的人。
苏澈想了想,从京城到旸山郡显然是直走水路的,最多一天一夜便到,剩下的时间,要么是让自己在楚家所在之地玩耍,要么就是另有事交代给自己。
依着从小到大的了解,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看来你知道我会嘱咐你两句。”苏定远见他神情,笑了笑。
一旁的素月听见了,心下会意,给两人添茶之后,道:“老爷,少爷,我去差人把药渣倒了。”
苏澈点头。
“你想办法弄到寿宴那日,去贺寿的宾客名单。”苏定远说道:“尽可能要快,然后用红隼传信。”
苏澈有些不解,问道:“要是父亲是为了查什么人的话,他们跟楚家若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恐怕也不会直接现身吧?”
“兹事体大,他们一定会亲自去,以示诚意。”苏定远笃定道。
苏澈听出他话中深意,只不过想不通关窍。
“当然,我希望是自己多想了。”苏定远说道:“那时,我自然会赔罪。”
苏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要自己到时不惜代价也要拿到那份名单,哪怕是与楚家或是任何人交恶。
“我知道了。”他沉声应下。
“另外,我要提醒你的是,明天与六扇门同行的还有宫里的人。”苏定远道:“我虽然让范兴给你身份遮掩,但难保宫里不会有人认出你,说不定便会说出你的身份。”
“父亲跟楚家不睦?”苏澈问道。
“陈年往事。”苏定远笑了笑,“楚家上代家主是你祖父的副将,当年长袭后周时,他刚愎自用,延误军机,致使第五鸿爪突围,所以被革了军职。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事实上,你可以理解为战后分赃不均。”
苏澈愣了愣,他倒是不知道自家跟楚家还有这段渊源,而好像,他们苏家的确是跟不少江湖势力有牵扯,多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三国战事。
至于方才所说的第五鸿爪,则是如今后周的上将军,也是那位“天下第一”第五唯我的侄子。
“所以,父亲是怕楚家知道我是谁后,会故意刁难?”苏澈问道。
苏定远笑意收敛,“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谁后,就知道了我的心思。”
苏澈皱了皱眉。
“也别有太大的负担。”苏定远端起茶杯,“喝茶吧。”
又是这句话,苏澈心中暗叹,没来由地觉得身上沉重了许多。
上架感言
一号凌晨上架。
又到了这个时候,思绪百转千回,心情也是复杂的很。
要看淡一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做着太难。
上本武侠《江湖锦衣》结尾有些快,老实讲,订阅只是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那个故事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
不是没有东西可讲,而是书中已经到了一个境界,天下无敌说不上,但再写,就只能破碎虚空了。
所以才有了那个结尾,事实上,就以此继续写穿回故乡之后的故事也可以,毕竟现在有不少武侠小说都是现代背景嘛。
说回现在。
本书匆匆上架,收藏还不如上本上架时的一半(这得多扑啊......),不过终于是月初上架一回了(这意味着可以拿满月的全勤,是该偷笑一会儿?)
在《江湖锦衣》结束后,我想写一个现代背景下的、带点异能的、反映某些东西的、单元向破案的小故事,然后连签约都没过。
天知道,我可是第一次准备了类似大纲故事的几百字,想好要怎么把那几个案子由主线串联起来的。
唉,真矬啊。
所以一怒之下,就开了这本书,重回武侠。
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被上本书的书友遗忘了......
当然,也是因为小透明啥啥都不行......
每本书,作者菌都会好好去写,人品还是杠杠的。
另外,上本书有挺多人一度说虐主,然后还有因此弃书的。
说实话,甭管是说好还是说不好,作者菌都是挺高兴的,因为那代表还有人看或是看过,还有那么一股热乎气儿。
当然了,人往高处走嘛,书的故事性也是要成长的,这就需要批评和指点。
水内容很容易,不是大篇幅的对话,因为其实这种对话写起来也是挺难的(当然,那种胡扯而无关后文的灌水扯淡不在此列),水内容最常见的,其实是复制网上对环境的描写。
比如,你想写夜色,就搜“形容夜晚的优美句子”,还有高山、云雾、天空等等等等,这些一搜有很多。
武侠小说因为多需要一点点的古风,所以这种情况尤为多。
看书时怎么辨别呢?
除了发现某处突然尬了一下,或者是强行文艺外,就是看标点。有时粘贴过来后,会出现标点错误,重复或是逗号句号皆有,显得有些怪。
你或许会觉得这是作者不小心打错了,但其实是没有检查,就像错别字那样。
好了,这说的就有点废话了,也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啥。
有些患得患失的心情总会因为打字而慢慢平复下来。
那么,上架了,各种求~
爱你们每个人,么么哒~
58.同行
次日清晨。
苏澈离府的消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
素月帮着收拾行囊的时候,盗帅嘴里叼着昨晚剩下的半个馒头,随口道:“你没出过京城吧?”
苏澈点头,“没出过远门儿。”
“旸山郡跟后周挨着,那里可不是什么太平地界儿。”盗帅边吃边说,“楚家在那地方是土皇帝,说话比官府好使。”
“你是担心我,怕我跟楚家的人起冲突?”苏澈问道。
盗帅撇撇嘴,“只是一句忠告,出门在外,莫惹闲事,凡事忍让一二。”
苏澈一笑,“这话可不像是能从墨家的人嘴里听到的,你们不是最好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吗?”
“那也得先掂量掂量实力。”盗帅打了个哈欠,朝房里走,“听不听得进去随便你,昨晚没睡好,困了。”
“哎你等下。”苏澈心中一动,道:“你自命盗帅,想来是偷过…不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吧?”
“你这不废话么,怎么了?”盗帅回头。
“你跟我一起去吧。”苏澈道。
盗帅一愣,接着失笑,“你逗我呢?你去跟着贺寿,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跟着?小爷现在伤还没好,可不想冒着危险陪你。”
苏澈道:“楚老太君过寿,你们墨家也总会派人去吧?”
“理应如此。”盗帅点头。
“那这不结了,到时你跟墨家的人汇合,咱们两散。”苏澈道:“而且你还想赖在府上多久,我不在家,保不齐你就被发现了,还是你有什么别的目的?”
“开玩笑,你伤了我,当然得照料我。”盗帅说得大义凛然。
苏澈摆手,“我这次是跟六扇门的人同行,还有宫里的人,城门那边肯定不会查,等你跟着混出城了,想去哪我也管不着。”
“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盗帅抱着胳膊,似笑非笑,“而且如此良机,我若是不跟你同去,似乎也显得来将军府是另有心思。”
苏澈接过收拾好的行囊,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
“府上没人跟你同去?”
“没有。”
“行吧,将军府的小少爷第一次行走江湖,的确是需要一个老江湖领着。”盗帅摸了摸脸,然后手指有些嫌弃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衫,“只不过这衣服穿了这么久了,好像有些馊了。”
素月哼了声,道:“我这就差人去买。”
说着,她瞪了盗帅一眼,转身出门。
“想吃肉了。”盗帅砸吧了砸吧嘴。
“路上不会缺了你吃喝。”苏澈道。
盗帅摸着下巴,眼带深意地看着眼前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我总感觉不踏实,好像是要给你卖命一样。”
苏澈背上行囊,朝外走,“废话真多,抓紧。”
他是觉得届时拿名单若有盗帅这个帮手,自然会容易许多,毕竟术业有专攻,只要不到万一要强抢的时候,让盗帅去偷肯定是最省事的。
盗帅喊道:“我得先洗个澡。”
苏澈没理他。
……
将军府后门外。
“少爷,路上注意安全,祝寿完了就往回赶。”素月小心地给眼前人整理着衣领,有些不舍。
“他那领子都快被你给抚平了。”一旁的盗帅翻了个白眼,“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三五天就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看起来有些骚包的白衣,配上那张逛青楼都不用花银子的脸,倒更像是哪家要出城踏青的公子。
只不过他那懒散无规矩的气质太过突出,让人一看,总觉得是个泥腿子。
“少爷,路上别听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鼓动什么,剑不离身,保护好自己。”素月对盗帅看也不看。
后者无语,抱着胳膊等在一旁。
“我知道。”苏澈轻笑一声,“好了,该去街头等范捕头了,你进去吧。”
“我看着你走。”素月眼眶微红,双手搅着衣角。
盗帅眼帘低了低,当先朝街上走去。
苏澈紧了紧行囊,抬脚跟上。
长街很长,素月一直站在阶下,翘首遥遥看着。
“你相貌也不出众,好像也没读过什么书,性子还有些古怪,就是武功不错。”
路上,盗帅问道:“她怎么会喜欢你?”
苏澈道:“我读过不少书,只是没去考功名,性子古怪倒是第一次听人说。”
“嘁。”盗帅看着头顶的日光,抻了个懒腰,“这天儿真好啊。”
苏澈忽然有些好奇,“一直忘了问,你本名叫什么?”
这么久了,他只知道对方自称盗帅,可名姓却从来没问过,而对方也没有说过。
盗帅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
“我只是忘了。”苏澈不见尴尬地一笑。
“我已经说过了。”盗帅也是一笑。
苏澈回想一番,确定不记得。
盗帅见他神情,当即道:“盗帅二字,便是小爷大名。”
苏澈眉头微皱。
“姓盗,名帅,理解了吗?”盗帅瞥他一眼。
苏澈惊了,半晌才点头,“理解了。”
“府上有个小兄弟,叫苏大帅,以后如果有机会,你们可以认识一下。”他想到什么,说道:“应该很谈得来。”
“小兄弟?”盗帅有些好奇,“年纪不大吧,也姓苏,是什么人?”
“算是有渊源的故交之后。”苏澈道:“五六岁吧。”
盗帅嘴角抽了抽,“你意思是说我跟五六岁的小孩儿能谈得来?”
苏澈点头,理所当然道:“对,因为你们话都很多,而且言语总是天马行空。”
这就差明说喜欢扯淡了。
盗帅脸一黑。
……
长街口,等了不一会儿,一辆马车赶了过来。
马车在两人面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略带疲惫但不减阴翳的面孔。
“上车。”他招呼道。
苏澈还有些谨慎,问道:“您是范捕头?”
“本捕范兴。”车上的人道:“其他人已经先去码头了。”
苏澈便上了马车。
“他是谁?”
见盗帅也踩着车辕往上来,范兴眉头一皱,“不是只有你一个吗?”
“小子苏大帅,是少爷的常随。”盗帅一撩袍摆,在车辕上坐了,冲范兴笑道。
车夫一脸请示地看过来。
范兴只是摆了摆手,没说话。
车厢很大,苏澈坐在一旁,侧边是闭目养神的范兴。
“往后几天,你和外面那小子是杜召南手下的预备捕头,此番是出门见世面的。我不管苏定远有什么打算,可能该交代你的也都交代了。”范兴道:“不过我还要告诫你一点,别惹事,大家都好。”
杜召南,便是六扇门的金章捕头,苏澈不陌生。
而现在,听对方的语气,似乎跟父亲的关系也不算很好。苏澈想着,自然是应下了。
59.山,河
码头是运河码头,离京城不算太远。
马车虽在官道上走,却也有些许的颠簸。
范兴睁开眼,看着一旁撩着车帘朝外看的年轻人,低咳一声。
苏澈没回头。
范兴又咳嗽了一声。
苏澈还是没回头。
范兴哼了声,道:“第一次出门儿?”
苏澈回头,脸带笑意,“是啊。”
他在看京城外远郊的景色,有山有林,花草树木,并不十分好看,可于他来说,却显得如此别致。
就像是月色,哪怕不美,看之也总觉几分风雅。
“听说你就是今次的武状元?”范兴问道。
苏澈点头,“侥幸。”
“本捕也听闻尹莲童几人的名声,你能胜过,倒不能说是侥幸。”范兴说道。
苏澈只是含糊应着,他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意思。
“阎罗鬼手”范兴的名号,他也是听说过的,对方相貌阴翳,眼中阴沉不散,看着就不好相与。
按理来说,对方应该不是多话的人,那现在为何跟自己多说这些?
“你似乎有些紧张?”范兴道。
苏澈没否认,“有点。”
“是因为第一次出门,还是因为跟本捕说话?”
“都有吧。”
“这么直接?”
“有一说一。”
范兴点点头,不再问了。
苏澈也有些拿不准,便继续看着车外。
耳畔忽而有传音而来,是盗帅逼音成线。
“这老小子心狠手黑,你别跟他多说话,小心着了道。”
苏澈眼神闪了闪,他在车厢里头,范兴离着挺近,自是不方便传音,便清了清嗓子,以示听到了。
范兴看了他一眼。
苏澈神情不变,指着外面道:“那山看着怎么有些别扭?”
范兴没说话,倒是坐在外边的盗帅大咧咧地开口,“你是说那矮趴趴的小山丘?”
“是有些矮。”苏澈接话。
矮,是跟其他山脉比较,梁都四下多山脉,丘陵起伏无数。
“那山可是有名头。”盗帅说道。
“哦?有什么说法?”问话的是范兴,他的眼里似乎也带了几分兴致。
苏澈也在一旁听着。
“曾经江湖,也就近千年前吧,还没有划分那些执牛耳的江湖各派的歌诀,而是被几大圣地号令。”盗帅的声音有几分飘忽,“方才远观的那矮山,叫上行山,山上曾有武道圣地,道门魁首浮云观,后来破败了。”
“破败了?”苏澈有些惊讶。
圣地啊,这个名头,可比什么某某大派来的厚重多了。而且还是道门魁首,这种势力,都能破败吗?
“是啊,怎么着也是屹立了数千年的圣地了,突然就破败了。其他圣地也是一样,无声无息地就没了。”盗帅笑了笑,“传说是因为浮云观侍奉天道不力,被天上的仙人降下雷罚,莫说是那道观,就是这座山,都给抹去了一半。”
苏澈遥遥看着那渐远的矮山,一时因所听往事而沉默。
“只是一些市井传闻罢了。”范兴道:“天道无情飘渺,哪是人能侍奉的,更别说什么天上仙人了。”
他对此很是不以为然,甚至隐有不屑。
“范大人好像不信啊?”盗帅说道。
“世人苦难,若真有仙人,如何忍心见人间疾苦?”范兴话语一顿,脸色沉了沉,不再说了。
苏澈对他方才的眼神看得分明,当下不难猜到对方的过去也是有难言的故事。
“那圣地里的武学传承,或是那些传人,现在还有吗?”他岔开话题。
“这谁能知道,不过就拿这上行山来说,山头都被抹去了,道观的痕迹半点没留下,你觉得是天灾还是人为?”盗帅问道。
苏澈答不上来。
“想不到你区区一常随,懂的竟然比他还多。”范兴淡淡道。
“哈哈,这还不是我家少爷自小不喜读书,那些课业都是我替他做的,这懂的也就多了。”盗帅一笑,不慌不乱。
范兴眼带深意地看了眼默默点头的苏澈,道:“一会儿见了同行的人,让你这常随少说话,若是到了楚家,也让他把嘴闭上。”
苏澈笑着应下。
……
码头近在眼前,吆喝声和流水声渐渐可闻。
“到了到了,真颠啊。”盗帅跳下马车,对车夫道:“你这车赶得不大行啊,半边屁股都麻了。”
车夫自然只是干笑,不说话。
苏澈当先下来,眼前是广阔的梁国运河,而今日的码头上停泊着不少船只,只不过让开了最宽敞的一处。
那里停着一艘中等的客船,上面印着京城某家商会的标识。
而在码头四周,巡逻官兵不少。
苏澈还看到了等在运河畔的几人,不同于寻常商贾或是百姓,他们有的穿锦衣,有的着官袍,昂首挺胸,看着便气扬。
“过去吧。”范兴道。
车夫赶着马车离开了。
盗帅还在一旁手搭凉棚,瞧那些来往的船只。
“没见过还是在找人?”苏澈凑近,问道。
盗帅一笑,“能不能别这么腹黑,一言一语都是试探。”
苏澈平静道:“你想多了。”
走到近前,便看清了众人。
除去在一旁带着大盒小盒贺礼的随从之外,同行的有七人。
其中除了范兴外,还有礼部的一位侍郎和主事、光禄寺的一位寺丞和主薄、再就是宫里的一位大黄门及随行的一个小太监。
当然,大黄门是代表宫里去的,但这小太监是没资格进楚家筵席的,他不过是此行的随从侍奉罢了。
这排场去给一个江湖世家贺寿,的确是代表大梁很高的礼遇了。
那大黄门见人都到齐了,直接便招呼登船,大概是苏澈两人随范兴而来的原因,他倒没问两人身份。
就在苏澈跟着一行人登船的时候,盗帅却在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苏澈看他,见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不打算同去了?”
虽然此前在府上说得对盗帅同不同行混不在意,可实际上他当然是希望对方一起的。他现在想的便是,如果对方真想溜,他要如何不引怀疑地劝说。
但盗帅显然没这个心思。
“他们都带了贺礼,你的呢?”他问道。
苏澈一愣,看了眼那些随从送上船的贺礼,张了张嘴,手却抓着自己的行囊。
“莫非就在这小包袱里?”盗帅憋着笑,他可是知道,眼前人这包袱里就一身换洗的衣服和一些银子。
苏澈回神,道:“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咱们是跟范捕头一起的,不需要准备礼物。”
盗帅有些惊讶,“你脑筋转的倒快。”
“快上船吧。”苏澈道。
“你好像很着急?”盗帅挑眉,“怎么,怕我跑路?”
“随便你。”苏澈混不在意,当先上船。
盗帅暗自撇嘴,可登船时却忍不住转身,往那隐约可见的巍峨城墙望了眼。
他看着前方登船的背影,心下叹了口气。
60.船上
船在岸上看时不大,可登船后才发现开阔,客房、船舱、甲板,丝毫不显逼仄。
而船上,除了随行之人外,还有同船的商会之人。
分好房间后,苏澈放下包裹,便忍不住往甲板上去。
“去吃东西?”本就什么也没带的盗帅双眼一亮,连忙凑过来。
苏澈看他一眼,道:“在府上不是刚吃过了么?”
“这是金牛商会的船。”盗帅夸张道:“你没见船上那些人穿的绫罗绸缎嘛。”
苏澈皱眉,“我跟你说,你可别偷东西。”
“我是那种人吗?”盗帅对他质疑自己的人品有些不乐意。
苏澈点点头,“你想吃东西就自己去,我想到甲板上看看。”
“第一次坐船?”盗帅说了句,才恍然,“也对,你也没出过远门儿。”
见着苏澈要走,他在后边道:“外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水,再远些就是山,你别晕船了。”
……
“呕!”
船舷边,盗帅扶着围栏干呕。
苏澈有些无奈地轻拍着他的后背,“你还说我晕船,你这自己也不行啊。”
“我怎么知道自己晕船!”盗帅脸色有些煞白。
“合着你也是第一次坐船啊?”苏澈无语。
“小爷平时都是两条腿赶路,就算是千里马都只能跟在后头吃屁,这破船谁稀罕坐。”盗帅还是一脸倔强,只不过眼神飘忽,双腿也有些虚浮。
“这怎么办,要不回房睡一觉吧?”苏澈对这个也不甚了解。
“他现在的状态适合通风,船舱难免晦暗气闷,对他身体更不好。”边上,走过一人,细声细气道。
苏澈早就发现了对方,便问道:“那不知公公可有办法?”
来人正是那随宫里大黄门同行的小太监,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太监常服,相貌有几分阴柔,只不过看着还显稚嫩。
他笑了笑,递过一个小纸包,“吃些酸梅吧,然后靠在船舷这,放松放松就好了。”
苏澈接过,他注意到,对方似乎是因为经常做重活的缘故,双手指节略显粗大,而茧子也很多。
盗帅一把抢了过去,含糊着就吃了几颗。
苏澈道:“是我俩准备不周,让公公见笑了,在此谢过。”
“不必。”这小太监摇头,笑道:“既是同行,还不知两位尊姓大名呢。”
“哦,我是宫里常负责采办的差事,别人都叫我小义。”他紧跟说道:“义气的义。”
苏澈微怔,都说太监常与人打交道,最是八面玲珑,不过是一随侍无品级的小太监,现在倒也直接。
他也没什么瞧不起对方的意思,当即道:“我俩是杜捕头手下的预备捕头,这不趁着楚老太君过寿,杜捕头给我俩争取了机会,随行范大人左右。”
一旁坐靠在船舷上的盗帅暗翻白眼,不由地对身边这人更高看几分。
您瞧瞧,这话说的,脸不红眼不闪,跟真话似的。
“不错,这回我俩可要好好表现,等成了捕头,请公公喝酒。”盗帅补充道。
名为小义的太监一脸笑意,“那就说好了,我等着两位捕头大人请酒。”
“小义!”
那边,大黄门唤了声。
“赵公公喊我,我先过去了。”小义连忙道。
“请便。”苏澈抬手虚引。
看着这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过去,盗帅嘴里含着酸梅,道:“你说这小太监是不是替别人来打探消息的?”
“人家见你晕船,给你来送酸梅,你还在背后这么编排人家?”苏澈道。
“不是,你没发现上船后,有几个人总是在盯着咱们吗?”盗帅吐了个核。
苏澈用脚尖将核踢到了水里,“看就看呗,怎么,长得好看还不能让别人瞧了?”
盗帅摸了摸脸,道:“这倒也是。”
苏澈摇头,道:“现在好些了吗?”
“也就那样。”盗帅仰了仰头,日光落在脸上,他闭了闭眼,“这在水上啊,无天无地,身若浮萍,你就只能跟着船摇晃,摇啊摇……”
“你说的我都困了。”苏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盗帅摆摆手,“就是在想,要是这船沉了,咱往哪跑?”
苏澈笑了笑,“原来你担心这个,船上有漂流木板和泡囊,有什么好怕的。”
“但船上这么多人呢。”盗帅说道。
“你不是有轻功么,踩着木板一苇渡江。”苏澈道。
“我未入混元,哪有那么多真炁渡江。”盗帅继续道:“而且我现在腿发软,轻功怕是使不上了。”
苏澈微微皱眉,“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在这妄想被害。这也不是大江,运河虽广虽深,可你没看四下便有来往船只?”
这大梁运河虽然禁止渔船捕鱼,以防渔网或是小船阻碍其他船行,但人靠水吃水,为了生计当然不乏有人胆大。而且运河之所以称为运河,就是因为它是一条通道,来往最多的,自然是跑商的货船和商船。
“再说,”苏澈看着模样透着虚弱的盗帅,“我不晕船,轻功尚可,就算船沉了,我也能带着你上岸。”
盗帅微微偏头,看他一眼,笑了。
“行了,别瞎想了。”苏澈见他还想说什么,连忙打断,“我来是看风景的,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扫兴。”
盗帅便不说了。
苏澈趴在船舷上,看着水天一色,看着远山之中雾霭朦胧,古树参差。看着水中鱼跃,波浪滚滚,阳光洒在水上,波光粼粼。
“梁都丽春色,游侠骋轻肥。水逐车轮转,尘随马足飞。云影遥临盖,花气近薰衣。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日暮河桥上,扬鞭惜晚晖。”
苏澈听着这莫名带着感慨、追忆、伤感的诗句,忽的愣了愣。
他转头,看到的是闭着眼如是假寐的盗帅。
“这诗,你作的?”苏澈有些好奇,有些惊讶。
“当然不是。”盗帅开口,“我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
“写的真好。”苏澈说道:“若是我哥在,他肯定会抄录下来,然后去唱给青楼里的姐儿听。”
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自己的语气因这首诗而变得有些低沉。
本是说梁都安适的诗句,却平白有几分伤感。
盗帅闭着眼睛笑了笑。
苏澈看着水面,低了低眼帘。
61.出题
虽是商船,甲板上却有官兵,一路上未遇到什么阻拦。
就算是那些水上讨生活的恶汉,见此也是早早避开。
船首荡开波涛,随风而行。
天色渐渐暗下来。
“坐了一天了,去吃点东西吧。”
甲板上,苏澈看着仍是坐靠在船舷边上的盗帅,说了句。
“破船颠簸,没什么胃口。”盗帅说道。
苏澈看着沉下来的天色,日头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山里,道:“那我去吃了。”
“等会儿。”见他要走,盗帅抬了抬眼皮,“拉我一把。”
“怎么?”苏澈笑问。
“我也得吃。”
船舱里,几张小桌,热腾腾的饭菜由下人端上来,范兴等人早就在那推杯换盏,有说有笑。
此时,范兴看见了过来的苏澈两人,招呼一声,“你们再不来,饭就只能吃凉的了。”
苏澈抱了抱拳,与脚步仍有虚浮的盗帅在另一边的小桌上坐了,拿着桌上的饼子来吃。
“六扇门的年轻俊彦,果然是仪表堂堂。”礼部的主事给范兴敬酒。
“那是自然。”范兴笑呵呵开口,“不过他们都是预备捕头,没点真本事可进不了衙门。”
那主事干干一笑,方才,他就是在谈将自己的后辈调进六扇门,现在听了这话,便觉得有些刺耳。
可眼前这人虽刚上任不久,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即便听得不高兴,偏偏是不敢反驳。
所以,这主事便看向那吃饼子的两人,道:“既是有真本事,不若施展一番,让咱们也瞧瞧?”
同桌的都是此行贺寿的几人,此时听了,只是含笑不语。
范兴放下酒杯,似笑非笑,“那依林大人的意思,要如何施展?”
见此,那大黄门适时开口,“六扇门是抓贼拿凶的,其人武功修行怎能来表演取乐?林大人喝多了。”
姓林的主事一听,当即失笑,“两位大人这可错怪啦,咱虽不懂武功,可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人,哪还能不知道这武功是杀人用的?”
鸿胪寺的莫寺丞一笑,“林大人官居礼部,怎会做这种失礼之事,赵公公多虑了。”
范兴问道:“那林大人是怎么想的?”
说着,他看了眼已经注意到这边的苏澈两人。
“我是想,既然这两位小哥是预备捕头,那日后肯定是要参与破案的,而今次随行范大人左右,显然也是为了有一番表现。”林主事道:“那不如范大人出个题目考校一番,也算是给两位小捕头一个机会。”
“这倒有点意思。”赵公公笑着点头。
其余几人也是相视一笑,颇有种长辈看后辈待会表现的姿态。
那边,盗帅喝了杯果酒,暗自撇嘴,“都是些官场的老油子,平日里勾心斗角还没玩够,竟还拿着小爷寻开心。”
苏澈将饼子咽了,轻笑,“正是因为素日算计的累了,这才想站在高处指点江山。”
“小爷是贼,问我兵的那一套,这不是搞笑嘛。”盗帅夹了口肉,含糊道:“反正小爷不会由他们取乐,不陪这些蠢蛋玩。”
……
“既然几位大人有雅兴,那烦请出题吧。”
酒足饭饱后,范兴招呼两人过来,将话一说,盗帅当即义不容辞。
苏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
“看来这位小捕头的信心很足啊。”赵公公笑着点头。
“还不知两位小兄弟叫什么呢。”鸿胪寺莫寺丞问道。
“苏大帅。”盗帅朗声道。
“陈诉。”苏澈不卑不吭。
林主事有些好奇道:“既然两位都是捕头,那为何我见陈捕头剑不离身,而苏捕头好像未带兵器?”
赵公公道:“林大人这就外行了,六扇门中捕头要能文能武,而一看两位小捕头,便知一人擅武,一人擅谋。”
他这话当然是在捧六扇门,或者说是范兴,因为他知道这范兴背后站着的人是谁,那可是真正的靠山。
否则,他身为宫中大黄门,如何会跟这几人谈到现在?素日这个时候,他早就用过饭歇息去了。
范兴便道:“这几位大人都是朝堂重臣,你们若是表现得当,入了他们法眼,日后少不了提携方便。”
他说的明白,而林主事等人则连连摆手。
“那就出题吧。”赵公公道。
范兴点头,不过他却是先看向一旁只是饮酒的礼部洛侍郎,道:“洛大人今日好像心情不佳啊。”
“你们只管玩耍,莫要在意我。”洛侍郎摆摆手,“要是觉得我在这饮酒有些烦,那我回房便是。”
“哎,洛大人多虑了。”同为礼部同僚,林主事连忙去拉他袖子。
“洛大人莫要多想,只是洛大人乃状元出身,学问是咱们之中最高的。”范兴笑道:“不如这一题便由您来出,杀杀这俩小子的锐气,免得年轻气盛,去了楚家再惹出什么事端。”
听了这话,在场的几人不由相视一眼,接着移开目光。
显然,他们这些人分属不同派系,此次去楚家贺寿,可不简单是代表陛下和朝廷的意思。
“也好,既然各位都有这个兴致,我便听命就是。”洛侍郎道。
“严重啦。”林主事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臂膀。
洛侍郎喝了口酒,清了清嗓子,这才看向坐在一旁的苏澈两人,沉吟片刻,才道:“其实说到破案,这是你们六扇门吃饭的营生,我便说一件早年从书上看到的案子,你们给说说。”
苏澈点头。
盗帅则颇感兴趣。
洛侍郎便道:“有张三和李四两人,商量着要同去京城做买卖。但张三之妻王氏不愿丈夫离家,夫妻两人为此吵闹多日,可张三还是执意要走。
到了出发那日,张三怕王氏纠缠,天刚亮就上了约定好的航船。
他上船后见天色尚早,便在船上打起了瞌睡。想不到船主马六见财起意,便于僻静处把张三淹死,然后藏好银钱,把船撑回,在船上假装睡觉。
李四到了船上,没有看到张三,就只好在船上等待,可是等了很久,张三还是没有出现。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又不便去见王氏,就要马六去催促。
马六到了张三的门口边敲门边喊:‘三娘子!’王氏开门后,马六就问:‘三郎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上船?’王氏吃惊,‘他一早便离家,怎会还没上船?’
马六回报李四,李四也觉得奇怪,就和王氏分头去找,连找了几日都没有找到。李四惟恐自己受牵连,便告了官。县令唤几人来问过后,一语便道出真相。”
洛侍郎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问道:“他是怎么破案的?”
62.猜测
洛侍郎的故事讲完,在场诸人一时陷入沉思,都在想那县令是如何破案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众人听了故事知道谁是真凶,可那县令却并非先知,总是要一步步才能查清案情的。
范兴手指轻轻敲着座椅,不多一会儿,嘴角便浮现几分笑意,转而去倒酒来喝。
林主事见此,皱眉时却有不忿,但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只是眼底焦急。
赵公公在宫里自认也是耍弄权谋的高手,可现在同样是一头雾水。
包括其旁的鸿胪寺主薄、太监小义等人同样皱眉深思。
鸿胪寺莫寺丞思索片刻,转而摇头,不是想到了答案,而是索性不去想了。
洛侍郎只是饮酒,对众人看也不看。
盗帅身子朝后靠着,两手交叉腹上,拇指不断打转,脑海中却是飞速思考洛侍郎方才之言。
他与官府打过无数次交道,又久在江湖行走,可以说是人精一个。他虽不会破案,可此时却隐隐觉得破题关键就在方才的故事里。
但他素来是行动派,动脑子真的不擅长,这般想了半晌,眼中便有不耐。
苏澈坐在椅子上,沉影剑握在手中,剑鞘搁地,沉稳而有力。
他知道答案。
不是因为有多聪明,而只是因他曾听过这个故事,是在小的时候,苏福讲给他听的。
故事也不像洛侍郎讲的这般,事实上,这是一件真实的案例,就发生在离京城不太远的郡县之中。
故事的原版里,李四报官之后,那个县令并没有找出真相,他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反认为是张三之妻王氏与人私通,然后杀害了张三。他遂将王氏和李四抓来,对两人严刑拷打,只不过一无所获。
其后,县令虽将两人放回,可暗中却派捕快衙役监视,想从两人身上发现线索。
因为此,王氏名节受损,李四名声也跟着遭殃,不管有罪无罪,只要进了衙门,还受了刑,街坊百姓如何想?更别说还有衙役捕快不时在四处经过,明显是嫌疑未消。
之后,王氏不堪生活至此,上吊自杀,而李四也在张三被害的地方投河自尽。
坊间流言,两人私通,谋害张三,其后却因对张三愧疚羞愤而惶惶不可终日,最后难过良心谴责,双双自尽。
最后,就在此案算结时,恰逢苏定远经过此县,夜宿时听驿站驿丞讲述此事,当夜便派人去县衙取了卷宗来看,然后直接让人去拿了马六。
苏澈当时对该县的百姓和县令愤懑而骂,对自家父亲却惊为天人,那草包县令查了近一个月都未查出的真相,苏定远只是看了卷宗便道破,真是智勇双全。
后来苏福跟他说了其中关窍,更是告诫他人性复杂,天底下最需小心的便是他人。
可之后的事,无论是那县令的下场,还是之后的料理,苏福都未明言,彼时的他总会借着一些小故事,来给苏澈讲道理。
此案既是真实,那洛侍郎是如何知道的?苏澈想着,就算此案会上报,那也是归属刑部,礼部对这些从不过问。
难道洛侍郎是那个县里的人,还是说,他便是当年的县令?苏澈暗暗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过巧合。
要真是这样,那洛侍郎说这个的目的是什么,自曝当年丑事?要知道,他可是礼部的侍郎啊,不管这件事过去了多少年,要真有人再提及,对他以后的仕途也会产生影响。
苏澈思绪只在几息之间,转而不再去想,而是安静坐着。
盗帅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以目相询。
苏澈眼珠动了动。
盗帅当然能看懂,不过却不知为何。
半刻之后,赵公公笑道:“看来两位小捕头还没有头绪啊。”
林主事挠了挠头,道:“唉,就连我也是想不通啊,那县令当真厉害。”
莫寺丞看了默不作声的范兴一眼,道:“在洛大人方才言后,我便见范大人会心一笑,想来是早就看破真相了。”
众人便将目光看去。
范兴一笑,道:“洛大人说的实在明朗,简直是将案子剖析给咱们看,诸位不谙此道,可范某毕竟是吃这碗饭的,要再不察,那可真是愧对圣上,尸位素餐了。”
“那范大人赶紧给说说吧,这着实让人心痒痒。”林主事连忙道。
其余几人也是出言如此。
范兴看了那饮酒的洛侍郎一眼,后者淡淡一笑,自是示意他明言。
“好。”范兴应了声,放下酒杯,道:“那马六叩门便唤三娘子,定是知房内无夫也。”
话一出,众人细想片刻,顿时‘啊呀’醒悟。
“原来如此,洛大人方才已经明言了呀。”林主事拍了拍额头。
“不愧是六扇门的总捕头,见微知著,佩服。”赵公公笑着拱了拱手。
几人相视一笑,俱都碰杯饮酒,反倒对苏澈两人有些冷落了。
洛侍郎只是含笑,与几人喝酒,神情不见有异。
苏澈两人便自行告退,而几人也未说什么。
……
回客房时,盗帅低声道:“你早就猜到了?”
苏澈知晓此时四下无人,便道:“不是猜,是本来就知道。”
“什么意思?”盗帅不解。
苏澈也不隐瞒,便将此事详细说明了。
“这么离奇?”盗帅惊讶道:“所以你怀疑,那洛侍郎可能就是当年的那个县令?”
“也可能出身那个县城。”苏澈道。
“他肯定就是那个县令!”盗帅笃定道。
“为何?”
“直觉。”
苏澈翻了个白眼。
“你得想,他要真是那个县令,为何会说这些?”盗帅说道:“这肯定是说给你听的。”
苏澈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暴露身份于我?”
“换句话讲,他是知道了你是谁。”盗帅说道:“不过他应该没什么敌意吧。”
苏澈点头,建立在洛侍郎真是当年那个县令的基础上,对方对自己的确不该有敌意。
因为他现在既是礼部侍郎,说明未受当年之事的影响,否则,彼时找到真相的是苏定远,此事足够让那县令革职获罪。
这说明苏定远放过了他。
那么,洛侍郎今夜之举,是为了什么?
苏澈心中一动,想到了父亲的嘱托。
“难道,他是父亲安排的帮手?”
想是这么想,但苏澈自不会轻易相信此人,更别说这只是他与盗帅的猜测。
事实,也可能真的只是巧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