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两茫茫
“还有”苏清提醒道:“墨痕在和谈那夜就已经死了,如今易容成他的是温玉楼,他是半步修为。”
苏澈张了张嘴,实是难以想象此事。
怪不得他在机关城与对方相见时,对方一时间未能认出自己,且谈及影子时,也是错愕。
想到此处,苏澈本是想问影子如何了,但转念一想,墨家巨子身边的影子,逢生死危急,自是要死在巨子之前的。
他便没有问出来,只是想起当年那个同龄之人,彼此再无相见,不免有些伤感。
“所以,是他杀的江构?”苏澈问道。
苏清对此没有立即回答,似是有些犹豫,或是难以开口。
不过,苏澈一直在看着他,等他开口,想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彼时出手的,还有蔺煜。”苏清生怕他误会,连忙道:“不过当时蔺煜并不想杀掉江构,只想他不要坏事就够了,但温玉楼直接下了死手。”
“蔺煜?”苏澈自语一声,起初是有些疑惑,在脑海里想此人是谁。
不过,他眼神忽地一张,终于记起此人身份。
蔺煜,便是当年玉龙关镇守大将蔺先知之子,也是平北军的嫡系。
苏清见对面之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变化,当即道:“他是为了方景然和万贵妃,才随我来此,先进得了机关城。”
“堂堂平北军将领,竟成了杀人帮凶?”苏澈道。
“父亲因方景然而软禁京城,玉龙关因万贵妃而破,梁国因此二人亡国。”苏清道:“莫说是蔺煜和平北军,便是其他人,都恨死了他们。”
苏澈听后,心情无比复杂,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对这两人,心有恨意。当时得知这两人就在机关城时,第一时间也是想去问个究竟,然后将其手刃。
此时,他只能说造化弄人,而天命如此,何其无奈。
“蔺煜来此是为了杀方景然,他已是半步修为,练的是大开大合的军中武学,是祖父当年传下的。”苏清道。
他似是在解释,却也是在提醒苏澈。
苏澈道:“如果被墨家的人知道,是他对江构出手,那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墨家能不能渡过此次,还待两说呢。”苏清道。
“你难道真想毁了机关城?”苏澈问道。
苏清沉默片刻,道:“墨家怀璧其罪,两国不可能让机关城这般发展下去,但如今三千示警已出,明日江湖便会传遍此事,想来两国皆不会将事做绝。纪觞那边,也会有分寸。”
苏澈闻言,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但是,他听着刺耳的烟花声,看着璀璨的光芒,他知道,今夜过后,墨家定是元气大伤,而跟朝廷,真的是生死大仇了。
苏清知道面前之人的执拗,所以他不再去劝说对方同自己一起。
他最后看了眼苏澈,已经打算要走了。
“等一下。”苏澈见他转身,下意识喊了声。
苏清没有回头,背对着他,扶了扶兜鍪,“你别说是后悔了,也想来我这搏个功名。”
他是笑着说的,就如当年那般,只是语气里还带着希冀。
苏澈咬了咬唇角,终是道:“你小心。”
背对的苏清眼里已经湿润,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对方不会放弃,还想要尽力去阻止。
还是这么执拗啊,苏清心里想着,然后吸了吸鼻子,道:“今夜死再多人,我也不会看着你死,最后会捡你一条性命。”
他摆了摆手,走了。
……
门关上了。
苏澈转身,看着窗外,绝崖云雾散去,风吹过硝烟,大片的光亮洒落,色彩斑斓。
他忽地叹了口气,有些颓然。
“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有声音传来,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带着三分冷意,七分清静淡然。
熟悉,而又陌生。
苏澈怔住了。
面前是绝崖,但一侧有连通其他楼阁的铁索云桥,此时,风吹横锁微微摇晃,一道身影立于桥头。
一袭黛色道服,如若冷寂青山。
三千烟花为衬,她负剑,眉眼如初,如空冥般悠远。
“你...”苏澈张了张嘴,眼底微颤,却一时无言。
彼此相顾,如隔万重山水。
那人容颜依旧,只是愈显清减,却又干净明朗。
“能过来么?”她说。
苏澈闻声而回神,才觉不知何时,眼角有些湿润。
他应了声,压下心中千般激荡,直接越窗,踩着一脚宽的岩边,贴着阁楼外墙,朝云桥那边而去。
崖间是寒凉夜风,往下更是万丈深渊,依稀可闻江水滔滔,他本该是怕的,没有内力,脚下稍有不慎便可能掉下去,那自然有死无生,但此时心里,却只有激动,一腔热忱欲泪,根本没想过怕。
近了,他只是觉得彼此更近了。
苏澈抓住铁索,翻身踏上云桥。
云桥晃动,两人视于一丈间。
“你还是这般毛躁。”她说。
苏澈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出一声,“子衿姐。”
……
来人正是两年多以前便留信而别的周子衿,她依旧清丽高挑,只是道袍飘然,脸颊也瘦了许多。
周子衿看着面前之人,哪怕经年不见,可有关对方的消息却时常摆放香案。
明明是修行了无情道,此举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听师傅说,这或许就是心中放不下的关心,也是她最后成道的执念。
而她此次来,就是斩却这段执念。
“你怎么会来?”苏澈话中不掩喜色,声音更是轻而柔软。
“战事刚起时,我便下山了。”周子衿语气平淡,没有起伏。
苏澈并未因此多想,只是笑道“那你来这,是担心我么?”
周子衿点点头,道:“机关城将亡,我来救你性命。”
苏澈心里很开心,不过,他还是说道:“这次领人来的是大哥,我不会有事。”
“苏清。”周子衿对此并不意外,然后道:“那便走吧。”
“去哪?”
“离开这,墨家的事,你掺和不进去。”
“不行。”苏澈摇头道:“我觉得该做些什么。”
周子衿看他一眼,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并指搭脉。
苏澈没有挣扎。
“气海充盈,却无内力为继,就如井变水桶。”周子衿淡淡道:“你去,只是送死。”
苏澈忽然觉得她变了许多,若放在从前,根本不需自己多说,她自前去。
50.空来去
苏澈忽然想起商容鱼曾说过,她说周子衿已经修行了无情道,是为了报仇。
“如今,燕康已经死了。”他说。
他如此说得委婉,却知道对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周子衿眼神动了动,露出个极浅的微笑,“他生死不明,且还有燕长安在。”
苏澈眉头皱了下,“若是如此说,那还尚有燕国呢。”
“你学会顶嘴了。”周子衿平静道。
苏澈抿了抿嘴,道:“子衿姐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事?”
“你是说哪件?”周子衿问道。
“就是,武举之前。”苏澈犹豫道,没好意思看她,也不知该要如何去说。
周子衿看着面前之人,他眼神错开,没有与自己相视,如是赧然。
可她却想起了当年之事,想起了那个黄昏,少年人眼含希冀,话里言语皆透露出爱慕之情。她想着,彼时的自己,是如何想的?
她有些记不清了,或者说,就如一层薄雾,在自己回想至此的时候,总是迷蒙遮挡,让自己看不清楚。
但少年人那时的小心翼翼和明亮的眼神,就如此时刺破夜空的三千示警烟花一般,璀璨如昔,难以忘却。
周子衿没说话,苏澈下意识抬眼看去,本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此时看到的,是对面那人有些冷冽的眸子,里面映照烟火,隐有追忆,却没有半分感情。
无论是回忆的温暖,还是记起故人时的笑意,亦或是一点点的欣慰,都没有。
就如这崖间的风,无踪无迹,冷到人的心里。
不知怎的,苏澈看到后,忽然有些泪目,是心酸,也有心疼,但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觉得想大哭一场,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
“你怎么了?”周子衿问道。
“没什么,就是风太大,烟花熏了眼。”苏澈勉强一笑。
他终于知道,本是亲近的人没有忘记自己,也没有失忆,只是没有了感情。
“随我离开吧。”周子衿道。
苏澈朝后轻轻退了一步,他笑了笑,说,“不了,我还有要做的事情。”
周子衿蹙了下眉,她隐隐觉得,对面的人此时好像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而在看着对方的神情时,自己心里竟有几分作痛。
如是失去了什么,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想要人流泪。
苏澈眼角晶莹,看着她,许是夜风太急,也可能真的是烟花熏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我知道不能劝阻你什么,但还是想问,你能回来吗?”他轻声道。
周子衿忽然觉得有些气闷,让她想到了在天山冰池底修行的时候,无边的寂静来自四面八方,无比沉重。
她的眼里有些疑惑,更有看不见的痛苦。
苏澈道:“放下无情道...”
“不!”周子衿闷哼一声,脸色微白。
她只是看着苏澈,眼神却异常坚决。
苏澈笑了笑。
耳边,烟花的尖啸声渐已零星,天上,炫目的烟火慢慢淡去,硝烟弥漫。
“他们还在等我。”他说,“那,我先过去了。”
苏澈转身,心头一空。
而看着他的背影,周子衿一瞬只觉巨大的悲伤来袭,毫无征兆,亦毫不能阻挡。
她下意识朝前迈了半步,却又一下止住。
她低头,似是不解自己为何要如此,只是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洞,就像真的失去了什么,彻底失去。
但与此同时,剑诀心法自行运转,丹田气海内如山呼海啸,犹如洞泉空灵,宛若水到渠成一般,一丝冰冷气息传遍全身,却在眨眼间汇成暖流。
此时的她就如自雪中走出的玉人,周身沐浴阳光,倶是晶莹。
周子衿睫毛微颤,忽而轻叹一声。
“我想听你念首诗。”她说,语气柔软,一如当年。
苏澈已在三丈外的阁楼中,风却将轻语送至耳畔。
他闻言一顿,紧握着手里的剑,抬头,泪眼模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此时,漫天烟花消失,锐声不见,机关城重陷青砖冷瓦的寂静,四下只余让人欲要逃离的寒意。
云桥上的人影已然不见,苏澈也未再开口。
他抬头,看着窗外漆黑,恍惚时剑气如飓,小楼顷刻淹没在夜色之中。
三千烟火,重逢又离别,伤心哪顾,有情无情人。
这夜,周子衿斩断心中执念,以无情成道,破境大修行。
苏澈炁成混元,入三境。
……
……
机关城内院,墨家一众高层被困青铜大殿,有修为在身的则是服药驱毒,不懂修行的则颇多不安,更是愁容满面。
殿中也有数十墨家弟子,也皆是昏沉模样,至于其他人,或是在外抵抗被杀,或是中毒晕厥,不能行动。
总之,墨家近三千人,如今困于此处的只有他们。
“外面还没有动静。”穆大师说道。
此时的他,神情之中已无惧怕,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知道再怎么小心也无用了。
一旁,方不同道:“也不知道越先生如何了。”
听闻此言,场间诸人不免心头一沉。
越千重今夜值守机关城廓,可以说是墨家的第一道防线,如今墨家子弟困守内院,想来对方也是凶多吉少了。
“车夫是大修行,他肯定已知机关城内情况,会来救咱们的。”李长老勉强道。
没有人回应他,或是到了如今地步,难免要去揣度人心,而机关城内的局势,便是车夫赶来,凭他自己也无力回天。
更何况,这毒飘满机关城,车夫自也不能幸免。
盗帅没有开口,他在回复内力,哪怕收效甚微,脑海中的倦意如浪潮般一阵接一阵。
他看到了靠在香案旁的墨痕,对方仰着头,看着头顶大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墨痕偏头,朝这边看了过来,然后微微一笑。
盗帅看得分明,对方眼神清明,毫无中毒迹象。
他皱了皱眉。
墨痕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嘘’一声。
盗帅眼神沉了沉,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恰在此时,外面的烟花之声停了,殿里众人的呼吸也因此一静。
没有人开口,心头却如压着一片阴云。
51.墨家困顿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几息,或是一会儿,有马蹄声响起,并不急促,只是踢踏着,听声音人数该是不少,得有数十近百骑。
“他们为何这么快就至此?”李长老一脸惊骇。
即便过了内院铜墙铁壁,通往这大殿一路,巷道回廊之间机关纵横,绝不可能风平浪静。
外人强闯定要去一层皮,更何况还是大队骑兵安稳走到这。
方不同脸色阴沉,开口道:“有人引路,关了机关。”
话说完,他便忍不住大口咳嗽起来。
他老了,最近事又多,操劳过度,此番又中了毒,墨家逢此变故,他当然心乱,更是深深疲惫。
李长老等人自是大惊失色,能知晓其中机关的必是墨家高层,若真是如此,今朝他们果是折在自己人手里了。
盗帅看着墨痕,却是皱起了眉头,对方一直在此,未与他们分开,那显然不会是对方引路关闭机关,难不成,真的是自己误会他了?
墨痕,或者说温玉楼看到了盗帅变幻的眼神,心中不屑一笑。
他与盗帅相视,眼带笑意,撇了撇嘴,如同被人误解过而自己却不与其争辩一般。
这让盗帅更觉疑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先前对方那种种值得怀疑之处,屡次三番地针对苏澈,甚至包括颜玉书在出去机关城前,与自己所说在墨痕院中发现的交手端倪,该如何解释?
盗帅看着他,心里想着,江构之死,终究是跟此人脱不了干系的。
温玉楼摇摇头,好似无奈地移开目光,继续看着房顶处,如同走神一般。
马蹄声渐歇,在大殿之外。
“诸位可还安好?”外面,有人出声喊道。
方不同等人只是看着殿门口,无人说话。
外面似是有人笑了下,在这个安静的时候,异常刺耳。
殿中有人不忿,咬牙怒目。
方不同道:“掌灯。”
青铜大殿占地颇大,此前也不过只有桌案等处点了蜡烛,场间一片晦暗。此时听得他吩咐,有人下意识开口。
“方大师...”
“人都要进来了,把灯点上吧。”方不同说了句。
窸窣声里,有人起身,把大堂四角的火盆点了起来,然后是正中梁上挂着的几盏琉璃灯,便是桌上,梁柱上的灯盏也都点了起来。
偌大地方,登时透亮。
殿门出现了机关转动的声响,然后便打开了,不过不是场间的墨家弟子开的门,而是外面的人。
有人吃惊,坐在门口休息的人更是勉强地互相搀扶而起,朝一旁警惕地退开。
这门此前当然是以机关锁锁着的,方才并没有暴力破除机关之声,却只是一声机括响动,这门便开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方不同等几位高层相视一眼,皆是凝目看去,他们也想知道,究竟是墨家里的哪位老朋友,用钥匙开了这大殿的门。
“会不会是越千重?”李长老问道。
方不同眼神沉了沉,有打开青铜大殿钥匙的人,只有墨家的一众话事高层,越千重手里自然是有。
但是,场间并非只缺席了他一人。
两扇门彻底打开,外面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光芒铺展在地上,药谷罗脸色平静,却是低垂眼帘,似是不敢与殿内众人相视。
在他身旁的,是面带微笑的苏清,以及眼带审视的鲁文缺。其后,便是后周的虎贲精锐,以及一些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
“罗师傅?”
“怎么是你?”
“药谷罗,你这是何意?”
“呸,叛徒!”
“真是败类!”
一时间,当看清给后周官军开门之人是谁后,殿内一众墨家弟子皆是痛骂,他们不解,为何身份尊贵,受人尊敬的罗师傅要背叛墨家,还给后周和燕国这等敌人做事。
他们完全接受不了,这等背信弃义之举,着实令人不齿。
方不同和几位长老同样看着他,眼里也有不可置信。
“为什么?”方不同咳嗽几声,嗓音有些沙哑。
在此前,他心中就已经有所怀疑,只是他看到墨家众人皆是中毒,一时还想不通这毒是如何下的。
而现在,当他看到对方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他才明白,用毒下毒,对方本就是行家,有药谷罗帮忙,自然防不胜防。
药谷罗没有开口,因为他不知道该要如何面对这些昔日的同门,曾经的友人。他们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叛徒,没有道义,他心中愧疚,但他又告诉自己,自己是为了报仇。
他看向苏清,低声道:“不知商容鱼她...”
“这你得问纪大人。”苏清笑了笑。
药谷罗皱了皱眉,但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只是有些不忍也不敢去看殿内的墨家众人,便朝外缩了缩身子。
苏清眼底闪过不屑,他的出身,自小便让他瞧不起这等人,不管有何缘由,背叛都是无法被原谅的。
更何况是如此致命的时候,不吝是直接捅了墨家一刀子。
“都在啊。”苏清走进大殿,对持兵刃的墨家一众毫不在意。
殿中数十墨家子弟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是如此颤抖地拿刀剑指着他,还能有什么威胁。
“也不对。”
灯火通明的此间,苏清仔细看了看,道:“方景然那对狗男女呢,又弃你们跑了?”
他出言不逊,却毫无顾忌,更带嘲讽冷笑。
方不同看着他,冷哼一声,“枉你还是名门之后,竟然是非不分,认贼作父!”
苏清眼神冷了下,然后道:“我如何行事,不需向尔等解释,只是墨家收留方景然,便已是取死有道!”
身旁,鲁文缺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早年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将门废物,京城纨绔,可以说对方便是虎父犬子的明显形象。只不过,此次联手,协同攻取墨家,他才发现,此人与传闻中根本不一样。
他不知道过往传闻是政敌抹黑,还是对方故意如此,只单是此时,对方这份隐忍,便足以让他记住。
这会是个危险的人。
方不同沉吸口气,道:“苏将军可会想到,有朝一日,其子竟会弑君?”
苏清漫不经心地弹了下指甲,道:“我是想杀他,但不执著于亲手杀他,况且您也说了,死在我手上,终究不好。”
方不同脸色阴沉着,更是忍不住大口咳嗽。
“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啊,毕竟,还得去诏狱呢。”苏清微笑道。
“苏清!”有人喝了声。
苏清闻言看去,看到了于香案一旁盘膝而坐,恢复内力的盗帅。
“你就是盗帅了。”他笑了笑,“阿澈的朋友。”
盗帅看着对方,神情有些复杂。
“你去见过他了?”他问。
“聊了几句。”苏清点头,有些遗憾道:“可惜啊,不太顺心。”
盗帅一愣,连忙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苏清闻言,有些疑惑,接着笑了,“我是他亲哥,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对他不利吧?”
盗帅没说话,眼中显然持怀疑之色。
苏清撇了撇嘴,道:“你看吧,你连我俩兄弟情谊都有所怀疑,可见你对他也不怎么信任,之前知道是我领兵来,也动摇过吧?”
盗帅眼帘低了低,没说话。
“没否认,就是默认了。”苏清笑意收敛,道:“江湖就是这样,所谓生死之交,一旦牵扯到在意的存亡,就会不堪一击。”
“不是这样的!”盗帅怒斥一声。
“噢”苏清拖了个长音,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然后摊了摊手,“无所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盗帅脸色有些涨红,是愤怒,更有羞愧。
鲁文缺一直在注意身边这人的言行举止,然后觉得,这人的确是有些奇怪,自己一时竟是看不透。
而他也知道对方曾被燕军围困苍茫山,因两年前燕国与墨家约定之事,燕军撤去,对方才得以脱身喘息。如今投靠陈观礼,不外乎就是想依靠后周来对燕国复仇罢了。
他觉得对方是个危险的人,但这副脾性,若是统军打仗,肯定会被自家主帅杀的片甲不留。
所以,原本在鲁文缺心头萦绕的杀意,也就淡去了。
“好了,正事要紧。”他说,“要有什么恩怨想说,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苏清听了,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有道理,那鲁将军请吧。”
他虚引了一下,然后侧开了身子。
鲁文缺挑了挑眉,不过也没多说废话。
“方大师,穆大师,墨家的各位长老弟兄。”他冲场间一众墨家之人抱了抱拳,慢条斯理道,“我乃大燕上将军燕长安麾下,统军别将鲁文缺,见过各位。”
他虽只是抱拳,看似不通太多礼数,但话语平淡,既无杀气又无敌意,反倒神情姿态更似客人登门那般。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对方踏破了机关城,但此时毕竟客气,而且众人也知对方如今为何做这般姿态,终究是有回缓的余地,那谁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
方不同压着怒气道:“鲁将军有什么话,便请说吧。”
他当然恨不得将眼前这些杀他墨家子弟,破他机关城的官兵锦衣卫毙在当场,但他做不到,即便能做到,也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不能逞一时之快,他还要为墨家其他人考虑。
鲁文缺笑了笑,道:“在场的,是后周陈观礼将军麾下副将苏清,以及后周虎贲英勇,还有锦衣卫。而在机关城外的,还有我大燕八百精骑。”
方不同皱眉道:“若是说当前局势,那方某已然知道了,鲁将军还有何话要说,就一并说了吧。”
“好。”鲁文缺点头,道:“我等也是奉命而来,想要什么,方大师应该知道。咱们当差的只管做吩咐下来的事情,也不愿意为难各位,所以,也请各位体谅,莫要为难我们。”
“破城杀人,这不是为难?”墨家里,有人喝了声。
鲁文缺脸上浮现几分歉意,道:“谈事情终归是要面对面说清才好,我等都是粗人,机关城的大门一直关着,所以我等就只好冒昧,亲自进来了。”
“你!”
“猖狂贼子!”
这般看似好好说话实则带着强硬之语,自然惹得墨家不少人大怒。
方不同道:“你们想要的,在两年前就已经给你们了。”
“交易,自然是一笔算一笔。”鲁文缺道:“那是两年前的交易,现在谈现在的。”
方不同没说话,而一旁几位长老眼里虽不免有些担忧,但更多的还是倔强。
“方大师意下如何?”鲁文缺问道。
“此事重大,非方某一人能做出决定。”方不同道。
“拖延时间就不必了。”鲁文缺一笑,道:“如今大家已至此间地步,唯有同意与否而已。”
方不同深吸口气,沉声道:“如果方某不同意呢?”
鲁文缺目光在场间墨家诸人脸上看过,看到的是怒目而视,是愤懑,是痛恨。但他并不在意,因为这些人现在连提刀都费劲,且即便没有中毒,就凭这些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那我就只能劝您,为墨家其他人想想了。”鲁文缺说道:“若是机关城毁了,失了主心骨,他们何去何从?要是人都没了,空留一座城,又有什么意义?”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对墨家的威胁么?”方不同冷声道。
“可以这么理解。”鲁文缺点头,不咸不淡道,“但我更想说,这是事实,能走的路就只有一条,就看您选不选了。”
一旁,苏清目光在坐靠于香案旁的温玉楼身上一扫而过,转而有些困乏似的打了个哈欠,手掌轻轻按在刀柄上。
同进得大殿,及还在大殿之外围堵的后周官兵,同样手握刀柄,似是下一刻就要动手。
鲁文缺对此很满意,他仍是脸带笑意地看着方不同等人,他相信对方不会让自己失望,因为现在,妥协是对方唯一能做的事情。
否则,墨家便要在今夜彻底除名。
“不可否认,我墨家子弟大意之下,被毒所累,才致机关城被破。”方不同道:“但这不代表,墨家众人便会任人宰割,引颈受戮。”
鲁文缺有些惊讶,“大修行都走了两位,还有一个到现在都未出现,你还在指望谁?”
话说着,他叹了口气,道:“看来是谈不拢了。”
他摆了摆手,已然是动手的意思。
苏清有些犹豫,怎么说墨家也秉承侠义,素来受人尊敬,且与将军府也有渊源,虽然之前他同意破城,但更多的是为了方景然,如今要他下令杀人,他于心不忍。
鲁文缺见身边官兵没有动作,不由偏头,多看了苏清一眼。
就在此时,香案旁的温玉楼眼神动了动,下意识抬头。
砰!
青铜大殿的殿顶破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其人魁梧精壮,气息彪悍,穿着一身麻布短打,破损的斗笠和破旧的草鞋,一副苦力车夫打扮。
而他落处,地面龟裂,沙尘如被气机牵引,朝外扩散。四下官兵感之,顿觉压力来袭,忍不住便后退数步。
“车夫?”鲁文缺抬臂一挡,下意识出声。
“我墨家传承千年,从来都只靠自己。”车夫冷哼一声,随即看向苏清,“想不到苏定远英雄一世,竟真是虎父犬子。”
不知怎的,见他现身,苏清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52.群筑
此时的机关城已然安静下去,火药爆炸后,废墟在噼啪燃烧,只不过并不会起什么火势。
寂静的楼阁群筑笼罩在烟雾之中,刺鼻的硝火味道久久不散,这里有昏过去的墨家之人,也有原本还能行动,后来成为尸体的墨家子弟。
红底的披风随着走动,如夜色般翻涌,纪觞一手按在绣春刀上,拇指搓动着刀柄上的翡翠玉石,一手负在身后,闲庭信步走在群筑之间。
不是长街,只是冷清巷道,他所经过的地方,倒下了一具具尸体,哪怕他们早就没有反抗之力,但他仍未留下活口。
这回不是发泄,而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人,并非喜好,就是觉得自己走过,这些人的目光让他不喜,而他自然不会让他们看着自己的背影,去含恨,去腹诽。
所以,当他讨厌这种感觉的时候,便索性将那些人都料理了,即便是中毒陷入昏迷的人,也都杀了。毕竟,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也可能是在装晕。
他只是觉得随手而为,并不嫌麻烦。
巷道不长,眼前便是亮着灯的一幢幢阁楼。
纪觞抬眼看着,莫名笑了下。
他是来找方景然的,可这片群筑本不该亮着这么多灯。
按照温玉楼事前告知的守卫位置,他朝几个方向瞧了眼,没有人,也没有感知到什么气机,显然那些人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是死了,该是中毒之后,就撤离了守卫之处。
纪觞吸了吸鼻子,硝火味略微刺鼻,却让他精神一振。
他抬脚,朝正中的阁楼走去。
即便此地阁楼憧憧环绕,即便他不知道方景然具体所在,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的时间还有很多--镜花水月的毒会持续两个时辰,且墨家的车夫会先去青铜大殿救墨家的高层,那他自然不会面临什么棘手之事。
所以,有此余暇来玩玩倒也有趣。
在他推开门,要进阁楼之时,眼神忽地一动,随即转身看去。
穿着破旧轻甲的人自一侧阁楼而出,此时站在庭间,显然也是注意到了他。
而出现之人身上的甲衣是原梁国制样,能看出的确是有些年头了,上面有刀剑和箭矢的损伤痕迹,便连那关节处的兽皮都磨损严重,甚至看不出来了。
这是个面容硬朗,如关隘般稳重的年轻男子,他未带兜鍪,哪怕甲衣破旧,脸上和发间却很干净。
纪觞嘴角露出几分轻笑,“平北军,蔺煜?”
他当然是认识对方的,身为监察百官的锦衣卫,无论是对于苏将军府的苏清,还是平北军之虎蔺煜,其生平往事,他都非常清楚。
毕竟,当初的苏家两代人,可着实压得后周军方喘不过气来。
不过还好,这一代的苏家没落了。
所以现在开始看重的,是个人的武力,就如眼前之人。
蔺煜迎着对方那隐忍似不怀好意的眸子,注视片刻后,略一低头,抱了抱拳。
“纪大人。”他说。
纪觞双眼眯了眯,而后满意一笑,问道,“你是来找方景然的?”
蔺煜点头。
“找到了么?”纪觞问道。
蔺煜摇头。
纪觞皱了下眉,“你想杀他?”
蔺煜点头。
“那恐怕不行。”纪觞道:“他得押赴神都。”
蔺煜沉默片刻,道:“那就看谁先找到他了。”
他不觉得自己会是纪觞的对手,但同样,除非对方真的打算得罪朝廷,否则也不会杀他。所以他才说谁先找到方景然,因为那样,才能决定此人的生死。
“有意思。”纪觞笑了下,目光瞥过对方出来的阁楼,然后转身进了面前这幢。
蔺煜在原地等了片刻,继而也不停留,直接施以轻功,跃上另一处的阁楼。
有一点纪觞猜错了,相较于方景然,他更想杀万贵妃。
而此间楼阁群筑皆有灯亮着,想从中找一个人当然不容易,可据此前传来的消息,万贵妃跟方景然并不住在一起。
那么,他自然就没有必要继续于这片阁楼中寻觅。
不远处,便有一座没有点灯的小院。
……
“堂堂一国之君,竟会躲在我这里。”
晦暗的房间,一灯如豆。
灯光太渺,两道身影相对模糊,只不过彼此离得有些远。
“都现在了,你还嘲讽我。”有几分沙哑的声音,里面多是疲惫,还有掩不住的惊吓。
“呵,这种事,你又不是经历过一次了,无非就是这一回不好躲了。”先前那人开口,声音婉转动听,其中媚意自然流露,却更有讽刺。
“墨家机关无数,还有大修行。”
“三千示警都放了,机关城要完了。”
“不可能。”
“别自欺欺人了,我这儿可没有暗道,也藏不住人。”
“你觉得那些锦衣卫只想抓我一人么,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呵,想不到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是女人,下场或许没有我惨,但过程一定比我痛苦!”
听了这有些压抑,而又歇斯底里的话,房中一下静了静。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安静到能听见呼吸声。
紧张,不安,漫长的等待。
接着,是院外传来几声闷哼,然后是有人倒地的闷响,兵器掉落的脆声。
没有掩饰的脚步声自院中而来,慢慢靠近,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房中,一脸阴沉却不免有些色厉内荏的方景然一惊,眼里浮现些许惊慌,他下意识起身,却又马上小心地坐下。
对面,万贵妃一直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失望,因为她对这个男人早就失望透顶了,眼里只是几分嘲讽,还有些无所谓。
即便是如金丝雀般住着,衣食无忧,那又能怎样呢?
铜墙铁壁出不去,哪怕待在墨家,也要怕别人传闲话。已经两年了,自己在这里,与被囚禁何异?
这般活着,倒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只不过,她心里想着,此次有后周官军在,燕国怕是去不了了。
房里没人应声,敲门声也就停了。
“门外这四个人,都是宫里近卫,可惜了。”门外,蔺煜不咸不淡道。
他没说可惜什么,但语气里的那种嘲讽,却如刀子割在方景然的心口。
登时,方景然嘴唇颤抖着,霍然起身,快步至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53.杀气
方景然气血上涌,怒不可遏,他猛地将门拉开,可不等看清门外之人是谁,腹部便是一阵剧痛传来。
嘭地一声,他整个被踹飞,撞碎了桌椅板凳,顿时哼哼唧唧地躺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蔺煜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借着外面阁楼间传来的些许光亮,指间弹出打火石,火星一闪,屋里梁柱一侧的灯笼盏便亮了。
他抬脚进屋,顺手把门关上了。
屋子不算大,两个房间,对面是挣扎喘息,勉强想要起身的方景然,侧边房间里,灯光下依稀可见桌旁坐了一道身影。
方景然咳嗽几声,嘴里吐出血来,他眼神有些狠厉,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人,哪怕如今狼狈,多年苟且,身上依旧有一番贵气,眼神里仍旧有帝王威仪。
只不过,当他看清面前之人身上所着甲衣后,便愣在了当场。
那是梁国官军的战甲,只不过是多年以前的制样,彼时还在用的,只有当年的平北军。
不知怎的,方景然心中竟是一痛,他曾夜里辗转难眠也有悔意,对那些慷慨赴死,为国赴难的将士,对战死大梁城头的老将,对苏定远,对梁国百姓,对祖宗基业。
如今,当看到当年之人,万般情绪涌来,他一时无法言语,更不敢与之相视。
并非是人为刀俎般的无力,而只是一种莫大的悔恨促使。
蔺煜看着眼前地上,突然低下头,无比消沉之人,薄唇紧抿,双拳紧握,明明有一腔杀意,如今却偏生无比沉闷。
这是曾经的梁国陛下,他曾效忠的皇帝。风流倜傥、意气风发、骄奢淫逸、不可一世这些都是对方景然的评价,可如今呢?
面前的这个人,衣衫做工虽可见华美,却已然洗旧发白,其人鬓边也已有了明显白发,脸上的倦意,包括先前的色厉内荏,与一个中年失意,被生活压弯腰背之人没有区别。
他是方景然,却是因往事而日夜难眠,借酒浇愁的方景然。
蔺煜看着蜷缩着的方景然,对方不是那个一国之君,也不再是,自己要杀的人了。
他莫名笑了下,无声,就如自嘲,也似如释重负,终于了却一段心念。
他摇了摇头,随即,朝一侧看了眼,然后抬脚。
就在此时,方景然动了动,朝他这边伸了下手,好像是要阻止他。
“我不是来杀你的。”蔺煜说道。
方景然苦笑道:“当年,一应政事皆是我所下令,跟她无关。”
蔺煜没说话。
万贵妃掀帘,自侧间走出来。
她一身素衣打扮,未施粉黛,饶是如此,当年风情万种不减太多,偏生如今一番婉约美艳,若从前是牡丹,现在便是水仙,真真见之惊艳,足以让人一眼不忘。
但蔺煜心如铁石,毫不为之所动,更何况对方是祸国妖妃,他今夜来此就是为了取其性命,自也无意与之赘言。
他抬手,便要直接毙杀其人。
“慢着!”方景然此时出声,更是一把抓住了蔺煜的脚踝。
蔺煜见往日高高在上之人竟是如此,不免有些伤感。
他皱眉道:“如果是为她求情,则大可不必,而且,我并非不能连你一起杀了。”
方景然听得这冷漠之语,摇头道:“罪在我,她本无罪。”
蔺煜有些失望,失望之色浮于脸上。
“那便怪不得我了。”他抬手,就要一掌拍下。
方景然看着那边之人,眼里出现些许解脱,或许,自己也累了。
但头顶那一掌并未落下,反而,他能感觉到身边之人似是僵了下。
他先是不解,继而脸色有所变化。
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被你先找到了。”纪觞随口说着,却是连看也不看方景然,这目光,不由落在万贵妃脸上,一直没有挪开。
蔺煜正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且清楚感知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杀气,所以他才没有动手。
“纪大人想如何?”他问道。
纪觞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而目光在万贵妃身上流连。
万贵妃皱了下眉,身子下意识侧了侧。
以往她对这种眼神当然熟悉,同样也觉得厌恶,而如今,面前这锦衣卫毫不掩饰的垂涎和占有之意,更如火灼一般。
蔺煜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哪怕方景然已经松开了他的脚踝。
纪觞看过来,眼眶微低,暗藏癫狂,“怎么不懂事儿呢?滚蛋!”
蔺煜脸色一冷,看去的目光同样冰冷。
“杀气?”
纪觞双眼一眯,手掌扶刀,“不过是丧家之犬,朝廷是看在苏定远的名声上收留你们,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后周朝廷许苏清招安,平北军投于陈观礼麾下,是想以苏定远之子苏清的名头,来赚一份不计前嫌的名声。
这点彼此都心知。
而纪觞是皇甫靖的义子,又刚破境大修行,地位尊崇,对此自然不在意。
他从蔺煜身上感知到了杀气,这让他觉得好笑,更有恼火。
“不自量力。”纪觞冷笑一声,骤然拔刀。
蔺煜只觉眼前有一瞬寒光,接着便是锋芒在背。
他不及多想,双臂一下架在身前。
铛!
绣春刀斩在了他交叉而起的小臂上,传出金铁相较的嗡鸣。
蔺煜脸上稍有变色,但身躯依旧巍然不动。
纪觞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他心中不屑是真,可对于眼前之人却没有轻视。
方才一刀他虽是先手而出,却也使出了七分力,伤不到对方在意料之中,却也不该这般被轻易接下才是。
蔺煜双臂一震,小臂上出现铜环碰撞之声,继而将刀格开,他则后退了一步,脚下有一个清晰的脚印。
纪觞朝他手臂上看了眼,然后朝前伸了伸刀。
“挡我,就死。”他说。
蔺煜已然从方才那一刀上感知到了面前之人的实力,自己的确不是对手,可要是因此退去,丢的不是自己的人,而是苏清和平北军的脸。
他没说话,只是又朝前进了一步。
纪觞眉头一挑,笑了,“一根筋的愣头青。”
“也好,那就先宰了你!”他轻喝一声,暗沉的绣春刀在手上就如毒蛇出信,斩出奇诡一刀。
哪怕房中灯火明亮,哪怕两人相隔不过三五步,蔺煜依旧没有看清他如何出的这一刀,更无法预料这一刀斩来的轨迹。
他只是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这一刀便出现在了身前。
咚!
这一次,他没来得及抬臂去挡,这一刀结实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只不过,却传出如敲鼓般的闷响。
蔺煜整个倒退数步,后腰撞在墙边的香案上,喉间一甜,却是生生将血咽下。
方才那一刀破了他的甲衣,身上虽只有一道白痕,但内里却被刀气所伤。
这便是炁成混元后,雄浑内力可化透体劲力,即便是如他这般的外功大成,稍有不慎也会伤及内腑。
54.离火
“你不是我的对手。”纪觞道:“再不让开,下一刀就会要你的命。”
蔺煜捏了捏手腕,双臂一震,铜环作响,继而落在手里。
若说之前是想杀万贵妃,而被对面之人阻止,那么现在,就是心中不忿,更是身为平北军的尊严。
他自有满腔怒火,最想燃尽燕国和后周这瓜分梁国的敌人。
纪觞看他半晌,点点头,“看来你是真的想死。”
一旁,方景然靠在破碎的桌椅上,此时看着,这是他梁国的将军,曾经骁勇善战的猛将,这便是平北军。
他依稀觉出熟悉,那是宁折不弯,是大梁边军。
方景然觉得自己心口堵得慌。
反倒是万贵妃,对此好似浑然不觉,对场间的一切也像是根本不在意。她靠在侧间的门框上,静静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蔺煜当先出手,一拳砸去。
他虽然练的是外家硬功,但这身法却快,一拳破空,隐有爆裂之声。
纪觞虽自负武功,却也不会低估眼前之人,此时更不敢硬接这横练大成的一拳。
他闪身躲开,顺势劈出一刀。
但这拳头他是躲开了,却没想到蔺煜拳过而变招为肘,携带出拳时的劲风,直接朝他胸口撞来。
近距搏杀,刀剑在招式之间不免成了多余,而纪觞大意的就是被蔺煜贴身。
劈刀少了力道,他脚尖点地,身后退时,左手并掌,直接拍去。
蔺煜对此全然不顾,他知道对方是“混元”之境的大修行,一身武功并非在这绣春刀上,若此时自己不顺势急攻,等对方抽身之后,便是自己的死期。
所以他不会退,反而集全身气血之力,右肘倾覆全身力量,就如攻城巨锤,舍身而去。
纪觞眼底凶芒一闪,他当然能看出对方打算,这是想要一招将自己拼伤,然后再当自己面去杀人,若真如此,人都死了,那自己还计较什么?
就算是再把对方杀了,那也是自己落了一筹,以他身份,自是不屑做出此事。
但明白是一回事,心中盛怒更是真的。
纪觞狞笑一声,左掌通红一片,拍去时竟有白烟生成,如是烙铁,更如熔岩。
掌心与甲衣还未接触,甲衣之上的衣物便自行燃烧,而蔺煜当然能感受到这股温度,他不识对方这是什么掌法,却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拼命,更要一往无前才行。
他没有动摇,一肘撞在了纪觞的胸口上。
清脆可闻的骨裂声传来,纪觞瞳孔骤然一缩,忍不住张口,血液溅出。
与此同时,他的一掌直接拍在了蔺煜的身上,刺耳的烧灼声里,这一掌直接穿透了精铁的甲衣,印在了血肉之上。
只不过因为蔺煜全身之力都在这一击上,所以纪觞的这一掌并未拍实,便整个被巨大来袭的力道撞飞出去。
门窗破碎,纪觞砰的一声落在院里,滚了滚,半晌没站起来。
蔺煜更是身子如虾般躬起,本来他是全力而为,呈倾状,可腹部受了一掌,力道全然一泄。
他脚下踉跄了几步,如醉酒般倒在一旁,口里同样冒血。
这一掌因为方位缘故,万幸是没有打中要害,可其中掌力和火毒已然入体,现在他浑身如灼,皮肤更是肉眼可见地变红。
汗水很快溢出,但更快地化作白烟蒸发,他躺在地上,难受到想要打滚,如置身蒸笼。
方景然看着近在咫尺那人,他亦能感受到传来的热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方是恨自己的,甚至要杀自己,可当他看着对方此时模样,心里竟忍不住难受起来。
并不是同情,只是看着他如此凄惨,方景然眼眶很热。
他咬牙起来,端了一旁的水盆,直接将水泼在了蔺煜身上。
嗤,
就像是水浇在烧红的铁上,白烟滚滚,可蔺煜丝毫没有缓解的样子。
那边,万贵妃蹙了蹙眉,道:“这是《离火掌》,第五唯我的独门绝学。”
方景然此时顾不得去想对方是如何识得这门武功的,只是眼带希冀道,“怎么救他?”
“他之前可是想杀你呢,不对,是想杀我。”万贵妃道。
“现在你还说什么风凉话?”方景然急声道。
“晚了。”万贵妃说道。
方景然张了张嘴,看着强以内力压制火毒的蔺煜,神情无力。
“不是说他没救了。”万贵妃看向门口,道:“是有他在,没法救。”
方景然一愣,连忙回头,这才看到纪觞已然从门外进来。
他嘴角也有血迹,脸色也可见几分苍白,显然也是受了内伤,只不过光从他能自如行动来看,这伤肯定是不如蔺煜重的。
纪觞是大修行,炁成混元,五腑内脏和丹田气海自有真气时时蕴养,护体真气也最是强横,所以方才伤的不重。否则换成其他人,被蔺煜那若千钧般的一撞,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他看着白烟蒸蒸的蔺煜,冷笑一声,杀意恍若实质。
这《离火掌》针对的就是“无铸”境界的大修行,气血之力越盛,中掌之后,所受火毒便愈加煎熬。
“听说自来墨家之后,二位便一直分房而睡?”纪觞忽然问道。
方景然一愣,不解其意。
万贵妃却是神情平静,至于想到或是没想到,谁也不清楚。
纪觞见此,满意点头,“如此甚好。”
方景然一听,这才明白过来,登时脸色涨红,更有羞愤。
万贵妃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纪觞随口说着,已然走到蔺煜身边,低头看了眼,抬起了刀。
“情色之欲,大修行也不可免?”万贵妃问道。
纪觞眼里微有错愕,不过更多都是感兴趣。
他舔了舔唇,看着面前这国色天香之人,毫不掩饰眼中垂涎。
以往只是听闻,彼时还不信世上真有祸国殃民、倾国倾城的美人,可当今日真能得见,方才知晓往日的自以为是,不过是世面见得少。
或者说,是好看的女人见得少。
“食可果腹,秀色可餐。”纪觞笑道:“若能独享美人一夜,怕是死也值了。”
秀色可餐当然不是这么用的,但这已然将他心里所想,欲要而为说了出来。
而这般直白,更让方景然怒不可遏,毕竟万贵妃曾是他的妃子,哪怕来机关城后彼此便如陌路,可终究是有过夫妻之实。
对方这般调戏,换成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是羞愤交加,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
纪觞自然能察觉到方景然的神情变化,对方欲要噬人的眼神,在他看来也只是无能的蝼蚁生怒。
他用刀身在方景然脸上拍了拍,他本不想杀了对方,但现在又觉得,留下这么一个记恨自己的人,不是自己的习惯。
55.他来
方景然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他能感觉到脸颊的冰凉和痛意,但这都比不过他心里的痛。
尤其是,面前之人眼中的邪光,根本没有遮掩,他甚至可以想象的到,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他猛地看向万贵妃,后者好似什么都未发觉,也更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静静站在那,就如一尾上岸的鱼,任由人宰割。
纪觞刀起,就要杀人。
但门外,一缕冷风吹来,带着夏日里的清凉,除却硝火味道外,似还有别样的冷意。
他眼珠动了动,朝一侧而去,本欲出刀,却因此而停。
门外没有人,但纪觞确定有人来了。
他想着,能让自己觉出危险,莫非是墨家的车夫来了?
如此想过,便直接朝门口看去。
外面晦暗一片,飘过烟雾,房里的光落在阶上,回廊上投下了一道影子。
那是个持剑的人,纪觞心里暗松口气,不可否认的是,对于那位金刚无铸境界的车夫,即便已有镜花水月之毒,他也不好说就一定能胜过对方。
更何况,现在的自己还受了伤,要真是硬碰硬,没有其他人在侧帮忙,吃亏的人一定是自己。
但此时,来的不是他,因为车夫不用兵刃,从来都只靠一身拳脚。
那么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大修行,那最多就再费一番功夫而已。
反正都是来送死的。
纪觞心中念头几转,目光阴沉看去。
他先看到了迈出的一只脚,白为底纹绣流云的官靴,只有勋贵府上的公子少爷才有资格穿。
然后是剑柄,朴素无华,上面还缠着棉布。
继而是那只握剑的手,匀称白净,最适合抚琴用剑的手。
最后看清了出现的人,对方站在门口,同样看了过来。
这是个面容平和,身材颀长的年轻人,从相貌上就能看出年纪应该不过二十岁。
他长得并不出众,眼神也不似年轻剑客那般锐利,眉眼间也没有那种用剑之人的锋芒,反而更多的是出身名门,书香门第之后的温润,这是一种气质和涵养。
但是,纪觞却在这人出现的时候,瞬间便感觉到了方才的寒意,那是危险,就自对方身上而来。
苏澈平静地看着房中几人,目光在脸色涨红,似愤慨又无奈的方景然身上瞥过,他不知道地上那全身通红还在冒着热气的人是谁,却认得对方所着的甲衣是平北军制样,所以自能猜出对方就是蔺煜。
他也认得对面所站之人身上的蟒服和绣春刀,其人应该就是苏清提及的此次锦衣卫统领,大修行纪觞。
而看眼前场景,这两人都受了伤,只不过一个轻一个重,发生了什么,他当然是能想明白的。
“你...你是...”方景然看着突然出现的苏澈,张了张嘴,下意识开口。
即便苏澈相较两年多前,无论是气质还是容貌都有些许变化,但方景然身为一国之君,对重要臣子尤其是跟苏定远有关系的人,当然记得清楚。
更何况,彼时在御花园武举比试,苏澈可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记起了苏澈是谁,此时下意识却没有说出来,可能是怕纪觞在知道苏澈身份之后,会痛下杀手。
包括一旁的万贵妃,同样认出了苏澈,只不过不是因为见过所以有印象,而是因为听玉沁提及过。
几人心里如何想,想什么,苏澈不知道,他只是看着纪觞,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纪觞看不透他的修为境界,感知里,只有危险,却又不是十分危险,就好像看到了一个高手那般,不交手,便不知道高低深浅。
“你是墨家的人?”纪觞问道。
他心里是不太肯定的,因为镜花水月之毒无孔不入,只要其人呼吸便会中毒,对方不可能提前察觉,但现在又无中毒迹象,着实让他疑惑。
苏澈摇头,“不是。”
“那你是谁?”纪觞问道。
但话刚问出,他便有些愠怒,因为这是一种示弱,他要杀人,何曾问过对方是谁,又何曾在意过对方身份?
可如今,只是因为身上有伤,下意识竟会有些不自信和忌惮,这才是让他感到不齿的。
苏澈没有回答,只是道:“你是要杀他们,还是保他们?”
他指的,自然是方景然和万贵妃。
而听闻此言,方景然不由一愣,转而眼里更是复杂。
至于万贵妃,则不免有些好奇,因为对方自出现后,这目光便未在自己身上停留,就算是看过,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
且并非故意如此,而只是对自己相貌并不在意,或者说,对方只是确认自己在这就够了。
这让她觉得好奇,也觉得有趣。
“颜玉书在哪?”她问道。
苏澈连看都没看她,更别说是搭理。
万贵妃吃瘪,倒没什么不悦之色,因为她知道,如果对方武功不济,那自有纪觞会杀他。
“那你来这,是要杀人还是救人?”纪觞饶有兴趣地看着苏澈,他觉得,这是今夜自己碰到的第二个让他感兴趣的人。
苏澈道:“杀人。”
“你跟他们有仇?”纪觞眼神转动,仿佛明白了什么,“你也是亡梁的人,还是勋贵之后,所以想杀昏君和妖妃?”
苏澈点头,迈步进了房中。
但下一刻,他只觉一瞬锋寒扑面而来。
那是纪觞,在他有抬脚动作的刹那,直接出刀。
这可以说是偷袭,也可以说是一直等待的机会。
纪觞从来只会杀人,不会放过,哪怕是说话,也不过是敷衍拖延罢了。
之前没有从这出现之人身上发现破绽,是因为苏澈站在那,就像全身都有破绽,可实际最难下手,但如今,当他迈步,既动,就有了气机的变化。
纪觞把握住了这丝变化,也觉得自己找到了破绽。
所以他毫不留手,就是一刀劈来。
苏澈脚落下了,说明他已经踏进了屋内,也代表着,接下了纪觞的这一刀。
他没有出剑,只是右手抬起,以剑鞘挡住了这一刀。
南海鲛皮质地的剑鞘本是挡不住大修行的全力一刀,但因为握着它的人不同,所以剑鞘并没有被斩破,甚至连一丝破损都看不见。
真气,在剑鞘上浮动,如若舍风的浮尘,又好似昼时燃烧时,半空可见的烧灼痕迹。灯火之下,隐见光影流转。
56.为谁
纪觞瞳孔一缩,当刀落下之后,他便感受到了那股阻力,而出现眼前局面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咫尺之人,也是大修行。
只不过让他有些疑惑的是,能有如此强度的真气,对方必也是炁成混元才对,可为何自己这全力一刀,竟连让对方后退都做不到?
再就是,如此年纪就是大修行,对方绝非无名之辈,那他师承何处?
纪觞一时间不由考虑的多了些,而之所以能想这些,实是因为他心里此时也在打鼓,只是彼此甫一交手,已不难判断对方修为境界。
那么,平心而论,他自是觉出棘手。
苏澈身子未动,抬剑的手更没有丝毫动摇。
对方是炁成混元的武者,虽有真气蕴养体魄,但与走传统武夫之道的金刚无铸相比,还是差距太多。
哪怕自己现在炼体没有突破,但周身气血,这幅体魄,已然是半步境界,如今又以真气破境,辅以“混元”,仅凭纪觞这一刀,自然难动摇自己。
当下,他手腕一晃,便将斩在剑鞘上的绣春刀格开,同时长剑于身前一横,右手陡然拔剑。
纪觞先前见了对方持剑而来,方才又一刀没有将其逼退,自然知道对方身上还有外家功夫,一直在提防着。
而此时苏澈出剑,纪觞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抽身,却又是一刀斩来。
但他的刀快,苏澈的剑更快。
在他有所反应之时,苏澈的剑就已经出鞘。
纪觞只觉得眼前一瞬寒光刺眼,双目如灼,刺痛间几要流泪。
如此分心之下,手中的刀便慢了一丝,其上的力道也去了一毫。
苏澈一剑划过,只听叮的一声,纪觞手里的绣春刀竟是缺了一块。
而他身上,亦是多了一道剑伤。
纪觞早已后退五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看了眼手中百炼精钢的绣春刀,刀尖被削去三寸,而正是这三寸救了他的命。
在方才,他出刀之际,被剑光刺目,手上力道稍减,心中警兆大作时,他下意识朝回慢了慢刀,也因此挡下了苏澈的剑,虽然不是完全挡下。
他感觉到了凉意,是在胸前位置,狭长的剑伤自胸口划过肩胛,而若非以绣春刀阻了剑势,这长剑去处就是自己的咽喉。
痛意来得稍晚一些,血洇透了崭新的蟒服,却让那狰狞的蟒首更为鲜活,似要随时跃出噬人一般。
只不过,纪觞当然不会这么狂妄。
他抬手在自己胸前伤处点了几下止血,转而双手持刀,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住了对面之人。
苏澈方才出的那一剑也不容易,他的剑一直很快,尤其是如今破境之后,对于剑势的理解更上一层,方才便是借纪觞自信、欲言、带伤、不察的‘势’,果断出剑,算是占了先机,也算是偷袭。
而且,他在方才一瞬也是用出了剑步,方能跟纪觞出刀错开,然后一剑反制。
当然,现在纪觞中了自己一剑,战机于自己有利,对方自不再是自己的对手。
“他这是怎么了?”苏澈问道。
他指的,是仍在以内力压制疗伤的蔺煜,对方倒也真不怕自己两人交手不慎把他杀了,也或许是伤得太重,对外界失去了觉察。
纪觞并未因此转移目光,只是道:“火毒。”
“你救他,我放过你。”苏澈道。
纪觞双眼一眯,“放过我,就凭你?”
他当然不忿,这说得好像自己是要拿交易来换命一样,即便不是求饶,也有苟且之意。
苏澈道:“若你我生死相斗,你死,我伤,没有必要。”
“纪某人杀人无数,自也知会有被人所杀的一天,早将身家性命抛之脑后。”纪觞冷声道。
“不是说你怕死。”苏澈道:“红粉骷髅罢了,还只是为其皮囊,就如此舍了性命,值当么?”
纪觞沉默片刻,似是在考虑。
“你也看上她了?”他问道。
苏澈无声一笑,没说话。
纪觞看他半晌,随即收刀。
他从腰囊里取了个瓷瓶,抛给苏澈,“这是冰清丹,一日一粒,连服三日即可驱除火毒。不过看他样子,还得十天半月才能与人动手。”
苏澈自是接了,想了想,屏息后当面将之打开,看色泽,倒不像是毒药。
纪觞见他如此,不由冷笑,“说什么就是什么,纪某从不屑下作手段。”
苏澈点头,“确实,此番是正大光明进的机关城。”
纪觞脸色一寒。
“你这掌法不错,能教教我么?”苏澈看了眼冒热气的蔺煜,好奇道。
纪觞脸色一沉,冷哼一声。
苏澈笑了笑,然后侧开了身子,给对方让出了路。
但纪觞只是深深看他一眼,没从他身边走,直接脚下一踏,踢了梁柱,撞破屋顶走了。
临走,他都未将目光再投向万贵妃。
于他而言,第一次得不到的东西,也就没什么留恋的必要,再取的话,就失了那份兴致。
苏澈挥袖将落下的沙土拂开,心里想着,这般撞破屋顶,也不嫌抖一身土,再说身上还有伤呢,万一真气走岔,真是用头撞上硬瓦,也不嫌疼?
而他之所以让对方走,不是不想斩草除根,只是如今自己是在机关城,此时还有不少官兵和锦衣卫在,更别说城外肯定还有人马接应。依纪觞出身,他身上不可能没有保命之物,也不可能没有杀手锏,到时自己就算能杀了此人,必也要受创。
在这个时候,如此反倒得不偿失。
……
人走了,苏澈也不犹豫,把瓷瓶里的丹丸倒出一粒,捏开蔺煜的嘴,直接塞了进去。
他有想过这药可能是毒药,是那锦衣卫在骗自己,但还是选择相信对方。
既是因对方身份和所说,那种自信和不屑,反倒更让人相信他真的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骗人,也是因为苏澈着实没什么法子。
他不懂掌法,也不懂药理,像眼前这种情况,冒然渡去真气疗伤,很可能会害了蔺煜。毕竟,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出,好似蔺煜身中这掌劲还在侵蚀内力。
蔺煜的气息很虚弱,不过在服下方才那枚丹丸后好了许多,他也不是真的物我两忘在疗伤,对身周一切自是能感知到,能听到的。
苏澈目光从他身上收回,转而看向房中的另外两人,本是平静的眼神,此时却复杂难明。
而看着他的神情,方景然嚅了嚅嘴,先开口了。
“你是…苏澈啊。”他的语气里有感慨,有愧疚,还有事已经年之后的悔恨。
苏澈知道,这并非是因为自己,而是在看见自己后,对方想到了自家父亲,想到了平北军,想到了已经覆灭的梁国。
同样的,这也不是懊恼,更多的像是一种见人而思念往昔的情绪。
苏澈对此人,谈不上原谅与否。
他们之间,有的恩怨只是来自父亲苏定远,因为面前的人,一道旨意便将其困在京城,又因为面前的人,玉龙关舆图落入燕国手里,才导致了之后一系列发生的事情。
甚至于是说,自己现在的处境,都是拜对方所赐。
如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武举之后,现在的自己应该是在兵部某位与自家父亲交好的官员手下任职,也或许是已经去了军中历练,为将来接手家业而努力。
而自己的兄长苏清,恐怕第二个孩子也该是有了,会时常拌嘴,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还会去逛青楼喝花酒,也或许不会了。他可能知道要如何做一个父亲,也可能本性难移,还是别人眼里的混账。
但总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稳重的人,合格的统军,心肠变得冷硬,一心只想着报复燕国。
这并不是说苏清变成了一个无情的人,只是这样的改变,这样的生活,苏澈想着,对方心里应该也是不喜欢的。
苏清喜欢的是风花雪月,吟诗作对,而不是刀尖舔血,打打杀杀,更不是尔虞我诈,胆战心惊时刻需要小心的日子。
这不该是他的生活,更别说还有将军府受牵连的那些人。所以苏澈心里痛恨,痛恨眼前的这两人。
方景然,早年朝野对此人的评价是庸而不昏,但只是宠爱万贵妃,令玉龙关舆图泄露,更致亡国,这已然是昏君所为。
至于万贵妃,这种以身体去达成目的,行叛国之举的女人,苏澈不想对她有什么评价。
而看着苏澈没有说话,方景然也不免有些赧然。
“我早就知道你来机关城了。”他说,“有好几次想见见你,但没有这个勇气。”
“见我是想说什么?”苏澈淡淡道。
“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做错了。”方景然叹了口气。
一旁,万贵妃闻言却是笑了声。
方景然皱了皱眉。
“想不到你现在为了活命,竟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万贵妃冷笑道:“这话说着,你自己信么?”
方景然并未动怒,只是摇了摇头,“随便你说什么吧,通过今夜,我也是看开了,当年是我对不起苏将军,对不起平北军。”
万贵妃蹙了蹙眉,若换成以往,对方此刻必是勃然大怒,但现在,竟是平静。
而对方话中悔恨,于眼里同样能看出来,这是真心实意的,而不是为了活命而敷衍伪装。
苏澈道:“你是对不起父亲和平北军,但更对不起黎民百姓。”
方景然愣了愣,继而默然点头,祖宗基业毁在他的手上,黎民百姓因他而受战乱之苦,这的确罪在己身。
苏澈看向好似事不关己的万贵妃,道:“你还有话说么?”
万贵妃一怔,当触及眼前之人不含丝毫感情的眸子时,她这才明白,对方也是来杀自己的。
也对,她想着,是自己把玉龙关的布防舆图泄露给的燕长安,无论是平北军还是将军府的后裔,的确是该恨自己。尤其对方还是苏定远的儿子,要杀自己也是理所应当的。
“没什么要说的了。”万贵妃整理了下领口,平静道。
苏澈点点头,身旁的方景然却是脸色一变,他离得最近,自然能看清他眼中的杀意。
他来不及开口,只想要上前阻止,但苏澈已然是抬手弹出了一道剑气。
剑气自非方景然可以挡下,甚至是他想用身体去挡,也来不及。
锋锐之声自他耳边掠过,方景然的脸颊上被剑气划出了一道血痕,而耳畔因剑气掠过只余嗡鸣一片。
他恍惚着,晕眩着,心中悔恨和今夜所遇之事早就让他头脑昏沉,此时更是一阵天旋地转,直接晕了过去。
也因此,他无法看到,苏澈一弹指的这道剑气并没有落在万贵妃的身上,所以她也就没死。
不是苏澈不想杀她,而是没有杀成。
因为他的剑气在快要临身的时候,被阻断了。
突然出现的是一道冰冷的剑气,苏澈在它出现时便已然感知到,同时心中一悸,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让他下意识想起了不久前才见过的人。
但当剑气消散时,他才默然,这不是周子衿的剑,哪怕相似,但其中却另一番灵动之意。而周子衿的剑,从前如冰霜,如今更似寒冬,没有丝毫感情在里面。
不过,这是天山剑派的剑气。
苏澈看向一侧窗,窗纸上有几个孔洞,边缘上都凝了一层薄冰,就像是雪过的痕迹。
“她不能杀。”有人开口,就在窗外,影影绰绰却看不清楚。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有种北地女子天然的冷静,却不像周子衿那般平淡,其中还带了些烟火气。
苏澈听过这个声音,在几年前。
“是叶师姐?”他问。
普天之下,叶姓之中名头最盛的,便是后周蜀中叶家,六合世家之一,传承千年之久。
这一代更出天骄,曾为江湖年青一代第一人的叶梓筠,当然,如今对方该早入三境了。
此时,苏澈所称呼的,便是此人。
窗外,叶梓筠手里捏着一片树叶,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只是沉吟片刻道,“你见过她了?”
苏澈‘嗯’了声。
“她是燕长安要的人,今夜会跟我走。”叶梓筠道。
苏澈知道,这里的‘她’,自然是指的万贵妃。
听闻此言,他眉头皱了下。
怪不得今夜万贵妃丝毫不慌,哪怕面对纪觞,或屈辱生死在即,也坦然以对,原来是早就有了后路。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与天山剑派有了联系,又是如何联系的。
“天山剑派,为燕长安保人?”苏澈问道。
“我只是奉命而来。”
“谁?”
“家师。”
叶梓筠的师傅,自然就是紫虚真君。
苏澈闻言,心里明白,这该是天山剑派和燕国的牵扯,也可能是紫虚真君个人之事,已然不是他能掺和进去的。
他看着面前神情平静,甚至还朝自己微微一笑的万贵妃,忽地笑了下。
“你可知,我要杀她?”他对窗外的人说。
57.混元
苏澈的话是平静地说出来的。
方景然愣了愣。
一直不见慌乱,神情中还带着微微笑意的万贵妃,眼角忽地跳了下。
这话里没有杀意,也没带什么情绪,只是有种既然说出来就要做到的坚决,如磐石般难以动摇。
说到,便要做到。
窗外,叶梓筠一下掐破了指间的树叶,似也是有一瞬的错愕。
庭院里的枝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烟雾被吹散稀薄,树影摇晃。
叶梓筠忽地轻笑了一下。
“所以呢?”她问。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墙,苏澈目光看向窗子,仿佛能看到站在其后的身影。
“所以,我就要杀她。”他说。
沉默,就如此时的夜色,在此间逸散,蔓延着。
方景然默不作声。
万贵妃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转而在看着苏澈时,满是冷淡,其中还有一丝阴沉。并非是对他有什么杀心,只是觉得对方坏事,让自己很不高兴。
叶梓筠也没有开口,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蔺煜咳嗽几声,方景然连忙去扶他。
蔺煜勉强站了起来,他身上的火毒果然已经驱除大半,而且那道掌劲也彻底化去了,虽然仍是重伤,但好在没了生命危险。
他看了眼苏澈,抱了抱拳,“多谢二公子。”
是‘公子’,而非‘少将军’,苏澈心中了然,但还是问道:“你认得我?”
“常听少将军提起。”蔺煜道。
苏澈点点头。
“我现在还可以出手。”蔺煜又道,这话,当然是说给窗外的人听的。
苏澈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对方不清楚窗外的人是叶梓筠,但他知道。
叶梓筠的修行天赋极高,而且蜀中叶家传下的心法,对修行天山剑派的功法有奇效,且异常契合。据传是当年某位祖师的渊源,具体如何苏澈也不甚知悉,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叶梓筠的修为,很高。
蔺煜帮不上什么忙。
窗外,叶梓筠也并未在意苏澈身边多一个人或是少一个人,她所在意的只有苏澈一人而已,这是她的剑心示警,只从苏澈方才的那一句话里,她的剑心就有所动。
“你的剑法,是她教的?”她岔开了话题。
苏澈道:“她只教我练剑,不教我武功。”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事实便是如此,而叶梓筠当然能听明白。
“这便好。”她点头道。
苏澈有些疑惑。
不等他问,窗外的人便道,“这样,你就只与她有关系,与天山剑派无关。”
苏澈下意识想到了在苍州城时,他记得盗帅说过,彼时帮他们解围的,便是受了紫虚真君嘱托的青山剑派之人。
“苍州之后,家师与将军府尘缘已断。”叶梓筠似是猜到他此时在想什么。
苏澈闻言,心中了然。
“所以呢?”他问。
问的,是现在对方打算如何做。
叶梓筠抬了抬手,指间落下的是破碎如屑的树叶。
“人我是要带走的。”她说,“如果你阻我,虽然不会死,但以后就别用剑了。”
苏澈眼神一凝,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废了自己武功,而是废了自己的手。手废了,或是手里的剑折了,自然就用不了剑了。
这是江湖剑客不服高下,比剑时常有的规矩。
叶梓筠的语气并不张扬,可话中自信,只要听见便可感受的到。
“想好了么?”她轻声道。
苏澈看了眼对面倚靠在门框上的万贵妃,对方抬了抬眸子,其中似有笑意,却像嘲笑和轻视,更有几分挑衅意味。
他轻笑一声,弹了弹手中长剑,剑鸣清脆,已然将他心中所想,欲要所说表现。
窗外,似是有人叹了口气。
夜风中,传来刺骨的寒意。
方景然和万贵妃不免打了个寒颤,蔺煜皱眉,刚待动身,苏澈便抬剑,阻止了他。
空气中出现了细碎的凝晶,就如冰屑般落在地上,四下里本是烟雾过后有些干燥,此时却变得有几分潮湿,就连地面上,都出现了一层薄霜。
苏澈主动朝门外走去,走过时,地上薄霜如欲炎阳,只剩水渍。
他走到了门口,看了到一侧回廊下,窗边的身影。
一身白衣胜雪,却不张扬,对方眼帘低着,似是在看什么东西,手里有剑,剑穗飘摇如花。
叶梓筠的手指有些骨感,看着不太有力,但就跟她这个人一样,都很好看。
苏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然后,眼前便出现了一抹白光,叶梓筠是左手剑。
苏澈能看清,说明他对此有招架之力。
沉影骤然出鞘,转眼便是金铁相撞,火星一溅,接着划过刺耳的声响。
两人在刹那间面对面,彼此相视。
叶梓筠的五官线条偏冷,多是英气,尤其是此时出剑,如冰似月,恍若秋水。
苏澈能感受到从剑上传来的力道,对方竟是“无铸”之境。
轻微的声响,自长剑之上传来,那是一层层冰霜凝结,从叶梓筠手里的剑上,在往沉影上蔓延。
但就如冬雪遇骄阳,凝成的冰无法侵占沉影一丝一毫,古朴的剑身上,依旧只有暗沉,就如此时的夜色。
冰屑,在两把剑不断碰撞时迸溅着。
两人身影交错,出招凌厉,毫不留手。
叶梓筠有些惊讶,因为自交手后她便知道,眼前之人真炁充沛,显然已入“混元”,可为何面对自己这疾风骤雨的攻势,对方握剑出剑仍是这般平稳?
金刚无铸是传统武夫之路的延伸,素来克制炁成混元的修行之人,但现在,自己已然近身,千钧之力的连续斩击,竟丝毫不能动摇对方。
他的剑还稳,出招也稳,人亦如此。
苏澈目光平静,心中自有凝重。
天山剑派的剑法自然高明,自己所学,无论是《山海剑势》,还是《观潮剑气》,皆无具体招式,所以自己现在,只是在招架,就如一座山,挡在叶梓筠的狂风暴雨之下。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反手之力。
叶梓筠斩出了一剑,铿地一声,苏澈挡下,但手腕却是一阵凉意,竟有霜气覆满袖口。
他只是内力一动,如火般炽热的气血流转,霜寒之气尽消。
叶梓筠眼神一动,心中暗异,她本就是“无铸”之境,如此距离之下,当然能捕捉到气血之力。
58.交换
“原来如此。”
叶梓筠终于明白苏澈为何能在自己手下坚持这么久了,对方毕竟是将门之后,如何不会练桩功?
他选择了一条极为难走的路,不过现在看来,对方能破境其一,这份天资怕也是当世罕见。
而她并不知道苏澈身怀无名呼吸法和无名桩功,无论是对内力的调理还是气血的搬运,皆是事半功倍。她只当苏澈能有此般成就,是天资,是出身,还有机缘。
但这并不重要,在想通之后,她便决定使出全力。
先前说,若苏澈败了,以后便不再用剑,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冲着师傅那的关系,以及周子衿,她当然不会将事做绝。
而如今看来,要想赢他,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叶梓筠眼神一冷,继而如被逼退般抽剑闪身。
苏澈当然不觉得对方会如此退却,心中已是十足警惕。
然后,叶梓筠挥出了一剑,两人之间,夜色好似退去,转而是满目霜白。
苏澈忽觉浑身冰凉刺骨,便是体内真气流转都出现滞缓,而气血勃发之际,无数道剑气于眼前轰然出现。
刺耳的呼啸声里,就如同寒冬腊月置身凛冽风中,本是霜降,陡然天地皆白,便是落雪覆满。
这是在无边剑气之中,出现的一道极寒的剑意,能冻彻人的筋骨和心神。
时间仿佛变慢了,苏澈只觉手里的剑很沉,或者说,是自己想有的动作困难而僵硬,就真像是普通人冻僵在冰天雪地里,要么慢慢缓过来,要么等死,别无办法。
但他不是普通人,更不会坐以待毙。
本是冰天雪地的意境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苍茫的天地之间,裂痕一线,漆黑如夜,像是被人生生撕开。
这是‘势’,星移斗转,天穹崩裂。
“化炁为元,归藏于海,剑势若起,倾山覆海。”
这是《山海剑势》开篇所述,这是纯粹的炼炁炼剑气的功法,而苏澈如今终于炁成混元,对此也终于明悟。
他之所以破境,是因为丹田气海两年沉寂,一朝勃发,是因为感伤怅怀,心境释然。
也因为身怀神功绝学,修行不缀。
叶梓筠眼神变了变,这是她的剑意,她当然知道此时剑意有缺。
只在一个眼神的变化间,就要临身的剑气轰然崩溃。
剑气溃散四溢,墙上、地上皆是笼上了一层霜冻,本是沉沉的夜色下,竟隐有寒光。
门口投出的烛火光影似乎晃了晃,其中有一线而出,似是被剑光引动。
叶梓筠来不及去想苏澈是如何破招的,因为在眼前,已然出现了一抹剑光。
是万物寂灭的凛然,竟与自己剑意如出一辙;是旷然之下冲天而起,如要搅动山河倒卷,天地反复。
叶梓筠挡不下这一剑,她很清楚。
她抬起了手中长剑,竖于身前,周身真气骤然外放。
叮,
轻微之声,是剑尖与剑身相触,一个暗沉不减锋芒,一个雪亮如白昼。
大片的光,在这一剑之下浮现。
苏澈脸色微白,持剑之手稳如崇山。
叶梓筠脚下朝后划出三步之遥,青丝飘扬,周身真气如烟被风吹,竟是向身后陡然一散。
雪亮的长剑上裂纹遍布,直至剑柄。
紧握剑柄和撑住剑身的双手上皆有血迹,似是手掌皮肤不堪受力而崩裂。
她的嘴角也有血迹溢出,但眼眸依然倔强,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
她的身后,地面之上剑痕纵横交错,院墙轰然倒塌。
她紧抿着唇,没有开口,喉间滚动,将血咽下。
苏澈保持着出剑之姿,只是双脚陷入地面,目光与眼前之人平直而视。
“这是什么剑法?”叶梓筠下意识问道。
但话问出,她便觉得冒昧,抬手擦了擦嘴角,黛眉蹙起。
方才几招过后,是自己败了。
也因为他们并非生死相斗,也还不到那个地步,所以在出现如今局面后,便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但即便是如此,话还是要说,人也还是要带走的。
叶梓筠眼神闪过一丝复杂,转而坚定下来。
她不是没有在比招时败过,也不是输不起的人,此时稍逊一筹,是自己修行不够,等再努力修行,找回来便是。
“人,我是要带走的。”叶梓筠说道。
此时,她说这话已经没有了丝毫情绪的波动,如果说方才还有比试的心思,和以闻道前辈对后来者的一种放任和切磋之意,那现在已然是没有了。
苏澈能听出来,在此之前,是对方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会为周子衿和自己的关系,自家父亲与紫虚真君的关系而有所顾虑,但现在,是站在天山剑派的立场上。
以及,是紫虚真君的吩咐,她此次下山,需要完成。
也即是,若苏澈再不答应,两人在今夜此时,要分出生死。
分高下容易,分生死不易。且若是苏澈胜了,今后天山剑派也不会善罢甘休,依紫虚真君护短的性子,到时着实难说结果会如何。
更何况,苏澈也不觉得自己一招高低,就真的可以立见生死。
“就这么把人带走,未免说不过去。”他说。
不是怕,只是要过心里的坎儿。
“你为什么要杀她?”叶梓筠听出话中有缓,心下也是松口气,如无必要,她也不想跟对方闹的太僵,尤其彼此确实还牵扯许多。
“明知故问。”苏澈却是冷哼一声。
叶梓筠一笑,“颜玉书也是叛国之举。”
苏澈脸色一寒,“你觉得,两者之间能存在比较么?”
叶梓筠当然明白他为何要杀万贵妃,玉龙关陷落,罪魁祸首就是她泄露了布防舆图,此等通敌叛国,的确该死。
“家国大事,我等江湖人也自会考虑。”她说,“如果今次你放手,我就告诉你一个消息,跟苏将军有关。”
苏澈一愣,“跟父亲有关?”
叶梓筠点头。
“他还活着?”苏澈问道。
叶梓筠没有回答。
苏澈皱眉道:“是哪方面的,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确实如此,你可以选择不信,但这是师傅在查的。”叶梓筠平静道。
59.存亡
“紫虚真君。”
苏澈闻言,心里想着,查,查什么,为什么要用‘查’这个字?
他看着面前之人,对方神情平静,仿佛对此并不关心,也或许是觉得,已经想到了自己会如何选择。
苏澈思忖片刻,点头道:“好,我答应,不过有一个前提。”
叶梓筠对此并不意外,她轻笑一声,“你说。”
“你方才说,人是为燕长安保下的,也就是要把人交给他?”苏澈问道。
“不错。”叶梓筠道:“人会由我天山剑派护送到燕长安的府上。”
“那今后,她跟天山剑派,或者说跟紫虚真君,可还有瓜葛?”苏澈问道。
叶梓筠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然是想到他想说什么了。
“只要人交给了燕长安,那就没有关系了。”她说,“不妨多跟你说一句,若非事关紧要,师傅她也不会应下此事。”
苏澈点头,“好,那以后我要杀她,你们就没理由来拦了吧?”
“是这个道理。”叶梓筠说道:“不管日后能不能杀,都与我等无关。”
苏澈一笑,“我是怕,万一日后再有什么牵扯的紧要事情,你们再来夺人。”
叶梓筠道:“我既然跟你这么说了,那就是不会再有。”
苏澈把剑收了,朝房中看了眼,蔺煜站在门口,同样望着这边,而万贵妃没动,只能看清地上的人影。
“现在可以说,有关我父亲的事了。”他说道。
叶梓筠同样收剑,却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先自怀里取了个瓷瓶,倒出一粒丹药吃了。
苏澈不由道:“你还有旧伤?”
如他所想,即便是自己方才伤了对方,伤势也不重,以内力调息也就够了,何至于还吞服丹丸?
要知道,是药三分毒,修行之人轻易也是不会服用的。而除了人参灵芝这等天然宝药,即便是辅助修行的药物,服食也很是谨慎。
但现在,叶梓筠吃药的手法很是纯熟。
“家族心法所致。”叶梓筠随口说道,也不隐瞒,“只要修为再进一步就无事了。”
苏澈下意识道:“那这岂不是你的弱点,为何说出来?”
“你都问了,我便要说。”叶梓筠看了他一眼,“难道你想趁人之危?”
苏澈不免赧然,自是摇头。
叶梓筠脸上笑意收敛,转而道:“有关令尊之事,其实也只是师傅的一个猜测。”
听她说起正事,苏澈自是脸色一肃,甚至还下意识走近了几步。
叶梓筠道:“苏将军和燕康都是当世绝顶的高手,梁都城下,两人交手自受瞩目,即便是大军掩杀,他们也不可能在数十万人的眼皮底下失踪,更何况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战后,燕长安在离战场数百米的地方,发现了燕康的护心镜和苏将军断折的盘龙枪,彼时,是盘龙枪刺穿了护心镜。
燕康的护心镜是家传之物,材质堪比神兵,苏将军手里的盘龙枪也是神兵,破之的确合理。但无论是燕康手里,还是彼时交战其余人,手中都没有神兵,那盘龙枪是如何断折的?”
苏澈一愣,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想想也是,这等消息自然是严加封锁,且又是燕长安发现的,自然不会传出来,更逞论是传到自己耳朵里。
“你是说,彼时还有其他人手持神兵在侧。”他说。
叶梓筠道:“这只是一种猜测,世间神兵自古有数,凡铸成神兵必生异象,就如你手中的沉影剑,哪怕还差半步,也有异象而生。但在当年,神兵与持神兵之人,未动。”
若是以前,苏澈还会怀疑此事真假,但当得知了紫虚真君与自家父亲的一段渊源之后,如今想来,彼时父亲生死不知,外人里,心中最急的该是紫虚真君了。
那么,对方当然会为之千方百计地打听消息。
想到这,他心里不免有些羞愧,因为自己竟是忽视了有关父亲之事。
苏澈深吸口气,道:“所以,你们怀疑有神秘之人,隐于江湖之中?”
有关神兵或持神兵之人,他当然不清楚,但他相信以紫虚真君的修为和地位,想查清此事不难。尤其是通过今夜万贵妃之事,牵扯到燕长安,对方父亲便是燕康,他肯定上心。
燕长安如今位高权重,他若想查一件事,能动用的人力和物力恐怕就是燕国之力。
“是有这个怀疑。”叶梓筠道:“现在师傅便在查此事,燕长安那边同样如此,既看江湖,也看官面。”
“可有线索?”苏澈问道。
“或有一点头绪吧。”叶梓筠也有些不确定。
苏澈闻言,沉默片刻,认真道:“我能做什么?”
叶梓筠看着他,淡淡一笑,“谢家、桃花剑阁,还有官府,都想杀你,即便燕长安腾不出手,他手下也会想拿你邀功。你还是保全自己吧。”
“日后莫要莽撞,莫要意气用事。”她说得颇有些语重心长。
苏澈不由皱了皱眉。
“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叶梓筠说着,朝屋里走去。
苏澈没有进去。
不多时,叶梓筠和万贵妃一前一后走出来,前者并不停留,只是在路过苏澈身边时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至于万贵妃,
“生气么?”她在经过苏澈之后,回头,嫣然一笑。
苏澈平静看她,没说话。
“想做什么,又偏偏无力去做,难得顺心,应该会很生气吧?”万贵妃说道,“尤其还不能说出来,要憋在心里,真是憋屈。”
前边,叶梓筠当然听到了,她蹙了下眉。
苏澈笑了下,“在屋里时,你我距离,就如现在这般近。”
万贵妃一怔,有些不解。
苏澈淡淡道:“五步之内,我若想杀你,她也拦不住。”
万贵妃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冷意,脚下竟不由退了一步,转而,眼里便闪过一丝羞恼。
“你只是暂时捡了一条命,靠别人,永远不如靠自己。”苏澈似是想起什么,开口道,“差点忘了,你很擅长用身体来寻求保护,这也算是靠自己。失敬了。”
万贵妃眼中自有羞愤,脸上也是又恨又恼。
“好了,该走了。”叶梓筠嗔怪似的瞧了苏澈一眼,然后道。
万贵妃胸口一阵起伏,然后压下心中怒意,“很好,我记住你了。”
苏澈无声一笑,有些嫌弃。
万贵妃狠狠剐了他一眼,跟着叶梓筠走了。
……
人走之后,苏澈回到屋里。
方景然依旧昏迷不醒,至于院里那四个近卫,只是被蔺煜打晕罢了,此时也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蔺煜看起来气色好了些,却没有离开,而是在等苏澈,像是知道他肯定有话要问自己。
“你还要杀他?”苏澈看了他一眼。
蔺煜知道他说的是方景然,摇头道:“其人可恨,固然该杀,但方才见他样子,却又不忍。”
苏澈亦是看了眼方景然,没有开口。
“你有什么想问的?”蔺煜道。
苏澈看他,“问什么都会说?”
蔺煜点头,“知无不言。”
“平北军的其他人,还好吧?”苏澈问道。
听他先问这个,蔺煜心里闪过一些欣慰。
“还好,如今归于陈观礼麾下,还是平北军的编制,相较从前,无论是军备还是衣食,都好。”他说。
苏澈默然,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个衣食无忧么。
当初父亲囿与京城,方景然对平北军又极为苛刻,以致朝堂六部对平北军也很是怠慢。军备多年没有替换,粮草要比其他边军发放的晚,军饷还要克扣,层层盘剥之下,到手的可能还不到一半。
这是苏澈后来听说的,可以想象的到,彼时的平北军据守玉龙关,究竟是何其艰难。
“方才你可曾问,为何天山剑派要保下万贵妃?”蔺煜忽地问道。
苏澈点头,道:“是与燕长安有关,也有紫虚真君首肯。”
他没有细说,并非信不过眼前之人,只是觉得这终究是有关自家父亲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而且蔺煜和兄长苏清如今肩扛平北军,需要操劳的地方很多,他们小心谨慎便够了,不需要他们再来思虑此事。
蔺煜当然能听出其意,既然苏澈没细说,那显然是有他的考虑,所以他也就不再问了。
“你们日后有何打算?”苏澈问道。
蔺煜道:“燕国一直知道我们的下落,如今投向后周,他们一定知情。两国之间如今虽是假意交战,但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暂时的休战看似是同盟,但天下不可共二主,将来定会有一战。”
苏澈道:“如今两国共谋墨家,若拿到技艺传承,想必会有很长时间的谈判和休整,这战事,该是很长时间打不起来。”
蔺煜点点头,拿到墨家的冶炼传承之后,两国肯定会将心思扑到这上面来,谁的改良和制备的进度更快,谁便占据了发动战争的先机。
而在此之前,自不需要无谓的试探,因为那样只是在浪费人力物力,还不如安稳发展,以充实国库。
苏澈看了眼天色,道:“你身上有伤,墨家那边你是插不上手了,还是尽快离开吧。”
蔺煜当然能听懂他话中意思,如今墨家危难,后山的那位车夫肯定是要出关的,以他现在伤势,万一真打起来,去了也是送死。
但他却有些犹豫。
苏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即道:“苏清是我兄长,我这就过去,不会让他有事。”
蔺煜想到他方才逼退纪觞,这武功自该是大修行了,而今夜来人已无其他高手,有对方和车夫联手,仅仅是百多官兵和锦衣卫,该是无恙。
但他还是提醒道:“今夜之事好解,但燕国高欢怕是快要率军来了,若是能走,还是快些离开此地,莫要牵扯太深。”
以他身份,当然清楚平北军和墨家从前的关系,但如今提醒,不是为了道义,而只是因为苏澈是苏定远之子。
苏澈感激一笑,“我自省得。”
蔺煜便不再多说,低头看了眼方景然,转身走了。
他没问苏澈要如何处置方景然,因为在对此人的态度上,两人都已有所释然。不是对往事的不介怀,而只是觉得,就算将人杀了,也于事无补,没有必要了。
苏澈看着蔺煜离开,然后看了眼方景然,踢了他一脚。
方景然一声闷哼,似是要清醒过来。
苏澈收回目光,走了出去,将房门关上了。
屋里,方景然悠悠转醒,他下意识揉了揉脑袋,但转念便想到了什么,连忙四顾,发现房中无人,而房门也关了。
他晃了晃头,连忙推门出去。
院里,只有他那四个近卫躺着,还没醒,院门也关了,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夜里的风吹着。
方景然恍惚间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就这样站在回廊下,站了许久。
……
机关城,青铜大殿。
在车夫现身之后,墨家众人皆是精神一振,因为对方目前并无大修行。
然后,车夫并未有太多废话,哪怕很想问问苏清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投效后周,但局面已然如此,他顾不得寒暄许多,便直接出手。
在场官兵皆是后周虎贲精锐,身着“玄”甲,手持利剑劲弩,但在一位金刚无铸的大修行面前,如纸糊无异。
入三境,便代表着均可一剑破百甲,此之一剑,即是全力一击。
哪怕面对围攻,车夫亦是游刃有余,仿佛之前的镜花水月之毒对他毫无影响。
众人交手自然不是在青铜大殿之内,锦衣卫伏于四下,或巷道阴影处,或于高处以弩箭偷袭,场间,不住倒下的是冲将上来的后周官兵,而车夫立于场间,就如迎击风浪的礁石。
鲁文缺左臂耷拉着,脸上虚汗皆冒。
他武功不错,但在大修行面前,还是差得太远,只是一个照面,便被一拳擂折了臂膀。
苏清这个时候当然是躲在巷道之中,他武功最弱,若此时冒头,怕是一道杀气就能让他毙命。
纪觞终于赶到,哪怕有伤,亦是抽刀与车夫战在一起。
青铜大殿内,因车夫的出现,众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而不少人也能看出那纪觞似不是车夫对手,当即更有几分希冀。
或许,化解今夜之危,便要落在车夫身上了。
这般想着,众人不约搀扶起身,或于门口,或于殿中,神情各异,更是紧张地看着战在一处的两人。
毫无疑问,两人谁胜出,所代表的一方便会决定今夜机关城的存亡走向。
60.车夫
场间有些安静,杀气却恍如实质。
风往南吹,众人衣衫却往车夫所在方向飘动,似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劲力,在拉扯着什么。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纪觞脚下生根,真气灌输双腿,死死扎在原地,但磅礴的牵引之力,仍是从对面之人身上传来。
这是墨家的“磐石劲”,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车夫练至大成,而他一辈子也只练了这一门劲力,但这就足够了。
地面的沙石在滚动,众人手中的兵刃同样发出颤响,不少人脸色微变,却不敢真的松开弓弦,让弩箭借力射向车夫。
磐石劲,便是以自身为忠心,激发强横内力引动的气场,可以牵引周遭的一切,随功法修行程度和内力强弱,影响的范围也不一样。最主要的,施展此功者,所牵引之物的动静,皆在其一念之间。可以将之吸附身前,也能以内力回还回去,其上自有劲力,更胜之前。
这是一门极强的武学,尤其是在一个沉浸多年,心若磐石的人手上。
纪觞正处其间,他脸色阴沉着,恍惚间有种错觉,那便是在与这股强横之力抗衡时,似乎连体内的气血都有所沸腾,鲜血,仿佛正在从体内流失。
他不免心中生怒,对先前那用剑的小子痛恨非常。
但当一阵眩晕出现之后,他便马上惊醒,方才并非是自己的错觉,而是真正发生的,自己胸前那道本已封穴止血的剑伤,此时正在渗血。
凉意从胸前传来,纪觞眉头紧皱。
血慢慢滴落,青石路面上多了点点如梅花的血迹。
四下之人时刻注意场间,对此自是能一眼看见。
虽然纪觞知道自己这是此前剑伤所致,可他们不知道,他们还以为只是甫一交手,他便被车夫所伤,而且还是之前有过出手、身中镜花水月之毒的车夫。
即便有眼尖的能看出那是兵刃所伤,此时说了也反倒露怯,毕竟,能伤到纪觞的必然也是大修行,如果此时说出,那岂不是表明现在的机关城里,还有一位大修行?
墨家诸人脸上不免露出几分放松,如今局势大好,有车夫在此,今夜之危便解了。
纪觞看到了这些人的神情,就如嘲讽与恶意一般。
夜空烟雾未散,场间的光来自青铜大殿内的灯火,巷道与街上晦暗朦胧,看不真切。
此时,却出现了一丝光亮。
那是纪觞的手掌,如火焰般的橘红之色,清晰明显,就如吸附了一层火光。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武道通玄,世上也有以术入道之人,凡此皆具备异种真炁。其或为功法所致,或是修行之中自行领悟,其特征便是具象化,例如冰火之意。亦或是天山剑派的传承剑法,便可修出寒冰真气,招式之间,内力可外放寒气。
而现在,纪觞手中如火焰凝聚,便是具象化的内力,也即是异种真炁大成之相。
本是凉风习习,众人却皆有一丝灼热之感。
车夫环抱双臂,站在纪觞对面,就如一座巍峨大山,此前施展磐石劲并非想一招制敌,而是看出其人身上有伤,想要试出深浅。
而现在看来,倒真是把对方逼急了。
“想不到你还会第五唯我的《离火掌》。”车夫说道:“就是不知道,你能有他几分火候。”
他说话本就瓮声瓮气,此时更是沉若洪钟,回荡此间时,让人心头一闷。
那些持弩箭藏于高处的锦衣卫,就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锤般,一时皆是有些站不稳。而围堵四下的后周官兵,同样脸色一白,很是难看。
苏清内力薄弱,此时闻声,更是一阵头晕,有些犯恶心。
鲁文缺在他身边,凝声道:“菩提寺的《晨钟暮鼓》。”
“什么?”苏清下意识道。
“一门上乘的武学,汇集音功和炼体于一身,晨钟伤敌,暮鼓熬炼自身筋骨,是大行寺的不传之秘。”鲁文缺皱眉道:“他怎么可能会?”
菩提寺远在后周,而车夫闭关于机关城,彼此相隔数千里,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交集。即便是因墨家在江湖上的关系,那或许交好,但也不会将此武功授于外人才是。
鲁文缺看着苏清的眼神里有些怀疑,他在想难不成是后周暗中早有谋划,或是江湖里另有一番动作?
苏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什么都不知道。”
鲁文缺没说什么。
场间,纪觞眼里同样有些捉摸不定,菩提寺虽不如观潮阁那般轻易不入世,但从不涉及朝堂和江湖之事,只顾修行和普渡百姓。当然,这是那些和尚这么说的,具体真假他也不明。
但现在,为何菩提寺的绝学,会在对面之人的身上出现?
纪觞看着车夫,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但遗憾的是并没有。
他沉吸口气,绣春刀已然收起,双掌之上皆是火光凝聚,映照自身忽明忽暗。
“区区墨家乡野之人,也敢直呼督主名讳。”纪觞冷哼一声。
车夫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那又如何?”
第五唯我坐镇神都,数十年未离皇宫,此时更不可能远赴数千里而来。
他当然不惧。
纪觞手上的火光,在磐石劲的作用下,有些飘散,但就在此时,他眼神一定,身影动间,骤然一掌拍去。
快,晦暗之间,众人眼前只是火光一闪,便见其人已出现在车夫身前。
离火掌专破金刚无铸的气血之力,一步之遥,感之而火焰大盛。
明亮的咫尺之间,纪觞和车夫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前者略带几分癫狂,但眼中自有冷静和沉着;后者很是平静,甚至,眼里还带几分讥讽之色。
迎着这一掌,车夫直接打出了一拳,他没有避开,而是直接硬碰硬。
纪觞眼底也是发狠,一身真气全然灌于掌中,火光登时照亮此间。
拳掌之间,一声轰然,其中还有骨裂之声,更有一声忍痛的闷哼。
血在滴落,纪觞后退几步,神情痛苦之中,更有惊骇。
他左手扶着右手手腕,此时右掌呈诡异的扭曲,更有骨刺刺穿皮肤,但好在是保下了。
若非他方才孤注一掷般将真气灌输手上,此时这整条胳膊,都会在那一拳之下粉碎。
61.毒蛇
纪觞有些想不明白,就算车夫早于自己数年成就大修行,修为强于自己,但自己施以《离火掌》,已然是武功克制,而对方并无什么神功应对,方才不过是打出了一拳而已。
但为何落败的人是自己,而反观对方却毫无伤势?
车夫看着他眼中惊骇,松握了下拳头,“《离火掌》专破气血之力不假,但也得看是谁用。”
听了这毫不掩饰的话,纪觞脸色顿时一沉,对方这无疑是在嘲讽自己修为不济,所以就算是施展绝学也是无用。
但他偏生不信,彼此都是大修行,就算有差距,也不会差别如此之大,自己竟会一招败北。
他觉得其中一定有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或是对方接下这离火掌,是有其他手段。
“他方才没有硬接,你那一掌打去时,他用磐石劲的劲力将掌劲牵引化去了。不过虽是化去你的掌劲,但火毒尚存,这也是他没有继续出手的原因。”
在纪觞皱眉思忖时,耳边忽地有人说话,他眼神一定,听出这是温玉楼的传音。
但他没往那边去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神情变化已然落在对面之人的眼里。
果然,在看到纪觞眼神变化的瞬间,车夫便有所感,他不难判断是有人暗中传音于对方。
即便纪觞没有往温玉楼所在方向看去,车夫还是骤然回头,墨家诸人神情皆被他收入眼底。
毫无所获。
车夫微微拧眉。
这时,纪觞脸上浮现几分笑意,直接撕了一片衣衫,将右手捆了。
苏清那边,鲁文缺看着,摇头道:“想不到车夫如此强悍,连纪大人都不是对手。”
“未到最后,胜负犹未可知。”苏清随口说了句,然后看向同样躲在一旁的药谷罗,“纪大人伤的重么?”
“如此看,好似只是筋骨断裂,有两根指骨出现破碎。”药谷罗也有几分不确定。
而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然是废掉手指的重创了,若不得到医治,日后右手怕也不能使用自如,与废掉无异。
但对纪觞这等大修行来说,这算是皮肉伤,即便伤筋动骨,也不算严重。只要辅以灵丹妙药,再以真气温养,自可好转。而以他身份,这等灵药身上自会备着。
果然,纪觞在将右手简单捆了之后,也不管上面血淋淋,直接从怀里取了俩瓷瓶,一个是往嘴里倒了颗丹丸,另一个是在伤处洒了些药粉。
他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好似经常受伤,且丝毫没有避开场间众人,更不怕被手下看到,士气会如何,或是心里怎么想。
他根本不管,受了伤,只要有空闲当然是要敷药的,当然,对方不给他这个机会自当另说。
但现在,车夫此前便中镜花水月之毒,此毒针对的就是习武之人,方才如温玉楼所说,又有火毒入体,此时正在暗中压制,肯定不会冒然出手。
所以,便有了这般怪异的场景。
墨家诸人面面相觑,不见凝重。显然,他们可不会以为是车夫故意如此,给对方机会,而是不免想到,可能方才一番交手,车夫也并非从容。
纪觞眼睛一直看着车夫,心里自然是警惕的很。
等他草草上了药,这才放心。
“你怎么不出手?”他故意问道。
车夫没有开口。
“这毒不是那么好解的,得两三个时辰才行。”纪觞说道。
车夫哼了声,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纪觞咧嘴一笑,眼底凶光闪过,完好的左手上火光重新凝聚,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真气,已然是打算拼在此招里了。
当然,离火掌并不是他的杀手锏,只是在此面对车夫这样的对手,其余的武功远不如离火掌来的有效。
毕竟,彼此境界虽是一样,但修为着实是有不小的差距。
车夫眼神不变,只是暗暗调动内息,站得更稳,气息更为悠长,而双臂之上,隐有血色之气萦绕,显然也是暂且将体内之毒压制之后,打算全力出手,将对方击败。
不错,是击败,而非毙杀。
纪觞的身份,车夫嘴上不屑,但心里很清楚,此人不能杀。
不是他不想杀,机关城落到如今地步,墨家死了这么多人,他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只是墨家今后还要生存,若是将纪觞杀了,固然可解一时痛快,但今后,墨家其他人要怎么活?
他虽是莽撞人,却也知道,现在杀了对方,或许身后诸人会为自己拍掌高声而喝,但等到日后遇难,自己就是他们的罪人。
即便是墨家之人,那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心思就会杂。
车夫深吸口气,将脑海中一切放下,全神应对即将出手的纪觞。
……
两人对峙,场间诸人的目光均被两人吸引,而多半是在单掌若擎流火的纪觞身上。
所以,当他出手时,所有人的心神便不免随之而动,也就下意识忽视了其他人。
又或者说,是当温玉楼有所动作的时候,太过悄无声息,就连他身边的人,甚至是盗帅,都没有丝毫察觉。
他的确得了盗门一支的传承,擅易容之法,更擅长轻功。
纪觞朝车夫一掌而去,此次声势更甚之前,火焰烧灼如实质,似要将夜空都点亮,四下之人皆感一股灼热扑面。
而在前方,则是凝神以待,好似巍峨高山的车夫。
划过火光的一掌拍下,车夫侧身欲躲,但这掌法灵动,就如靠身蛇吻,紧贴而来。更何况车夫不擅身法,这一掌似就要结实按在他身上。
但车夫仍是保持侧身之后,内力倾泻,磐石劲骤然一崩!
自他半步之距,犹如飓风而起,火光飘摇暗灭,纪觞双眼更是睁不开,而巨大的劲力更是冲撞在身上,清脆声里,护体真气如琉璃般霎时碎裂。
这便是车夫的应对之法,纪觞闷哼一声,神情痛苦,但不等他反应,车夫已然是双拳并握于一处,直接朝他肩上砸去。
这一击若中,纪觞必死。
但就在此时,车夫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他就像是早等在那里,只等车夫背对自己。
而这,正是车夫全神放在纪觞身上的时候。
62.绝望
事实上,在之前察觉到传音的时候,车夫就已经注意到墨家诸人。
但纪觞毕竟不是常人,他的攻势太急,武功又是绝学,自不能分心看顾。
是以当全神应对的时候,对此难免就会疏忽,也或者是根本没有想到,在他们大修行之间的战斗中,还敢有人插手进来。
出现的,是一把软剑,如一线青蛇,自袖中而出。
青芒一现,就如电光一闪,晦暗朦胧的此间,众人一瞬竟被逼的睁不开眼。
车夫心中警铃大作,顿觉锋芒刺背,但他已然是攻出去,再无收手可能,更来不及去躲闪。
他能做的,只是寄力于磐石劲的拉扯可以掣肘对方,以及出手之人并非大修行,破不开他的护体真气。
但这一剑,却刺穿了他的左胸,剑尖自胸前透出两寸,鲜血刺目,淋漓至此。
车夫的双拳也砸落在纪觞身上,骨裂声里,纪觞吐血倒飞。
两人交手,输的自然是纪觞,他败在修为上,也败在经验上。
哪怕他是锦衣卫千户,是大修行,但久在神都,因他身份背景,敢于他交手的不多,而切磋时也或多或少会让着他,真正的生死相斗,莫说极少,是根本没有。
车夫展开磐石劲,以音功喊杀,继而汇全力冲拳杀敌,这是计算好的杀招,只等纪觞自以为武功克制,依仗离火掌攻来,以成反杀。
但他忘记了,纪觞敢直正面于他搏杀,是因为还有一个隐藏的帮手在。
而真正会成为杀手锏的,不是他的离火掌,而是温玉楼。
场间诸人皆是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哪怕纪觞倒地吐血,此时也没人在乎他了。
剑仍在车夫身上插着,但持剑的人已然退开。
本是笔直站着,如礁石般的身影,此时竟有几分虚弱佝偻,车夫看着那飘然跃身之人,浓眉紧皱,眼中同样带着难以置信。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自己偷袭的人,竟然是‘墨痕’!
对方,可是巨子之后,而且小时候跟自己关系很好,多年前正是他去梁都京城救的对方。
但现在,车夫咳了一声,嘴里吐出血来,他低头看了眼透体而过的长剑,胸前伤处附近已然开始变黑,便是流出的血,都隐隐泛青,更有一股腥烈之味。
他抬手,截住经脉,勉强止血。
这一剑,因他毕竟是大修行,且早有提防,虽然没有防住,可下意识仍是避开了要害,没有真的刺穿心肺,所以不会致命。
但这剑上剧毒,才是要命的。
他此时还能压制,可能否活命,似乎就要看面前之人了。
“墨痕?!”
“你为何如此?”
“原来叛徒是你!”
对墨家众人来说,无论是车夫被偷袭重创,还是墨痕跳出身份,这都不吝是晴天霹雳。惊讶,骇然,似乎不足以表明他们此时的情绪。
怒喝,痛骂,呵斥等等,皆是无济于事。
或许,这便是一种绝望,在似乎能看到结果时的绝望。
那边的‘墨痕’负手,静静听着,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摘去了脸上的伪装。
人皮面具之下,是一张略带几分张扬,却又有些秀气的面庞,年纪不算大,有种名门公子的贵气。
他朝神情各异,复杂难明的墨家众人笑了笑,然后看向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盗帅。
“在下温玉楼,见过墨家各位。”他抱了抱拳,脸上是得体而自信的笑容。
盗帅深吸口气,道:“江构,是你杀的。”
不是问,而是肯定。
温玉楼也没有骗他,坦然点头,“不错,是我杀的,但害了他的人,是你。”
盗帅闭了闭眼,的确,若不是自己怀疑墨痕,江构就不会去跟踪,是自己害了他。
那边,方不同脸色有些痛苦,嘴唇动了动,终是问道,“墨痕呢?”
此话问出,墨家其他人也是一下想起,是啊,现在这里的墨痕是温玉楼易容而成,那真正的墨痕去哪了?
一个最坏的可能,在他们心里出现,只是谁都不敢去想。
温玉楼只是笑了下,没有回答。
方不同等人已然是明白了。
至于后周和锦衣卫等不知情的人,则是松了一大口气。实话说,他们已经被车夫杀了不少人,本来见自家纪大人不是车夫对手,还被那车夫打成重伤,他们心里当然有些绝望,但现在,局势在眨眼间逆转了。
对于温玉楼是谁,他们当然清楚。
纪觞从地上慢慢站起来,他看了长身而立的温玉楼一眼,哼了声,“你还真能忍得住。”
“不能小看他啊,总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才行。”温玉楼看向车夫,“不然的话,出手不慎,你就死了。”
纪觞冷哼一声,没接话。
哪怕他们认识多年,而对方说的也是事实,但对于他的这副自以为将一切都算到的样子,还是让自己感到不爽。
没来由地,纪觞想到了之前在群筑小院碰到的年轻人,他心里一沉间,又不免想到,对于此人,这温玉楼可有所预料?
另一边,车夫面若金纸,本是气血充盈之身,虚弱之余透出一股暮气,他这是重创之下,体内压制之力无继,此前所中镜花水月之毒、火毒和剑上剧毒迸发,以致现在连动都不能。
墨家诸人不免悲戚,车夫一伤,机关城存亡就已成定数。
此时,鲁文缺扶着胳膊走近,看了眼场间,随即目光示意纪觞,显然是等他下命令或是拿主意。
但纪觞没有动,因为他知道此时的机关城里,还有一个不明身份的大修行在。
且其人能知道方景然所在,又与他有恩怨,还救了平北军的蔺煜,这身份肯定不寻常。
只是纪觞有些不明白,对方是一直在这机关城里,还是今夜趁乱进来的?
若是后者也就罢了,只能说此人与方景然有什么深仇大恨,虽然能探知到方景然所在,也表明其人背景不俗,但起码跟墨家是没什么关系的,也就不会来碍事。
这样的话,纪觞现在就不会在意,只等回去神都,让卫所查出此人背景再行报复。
可要是前者,那此人很可能与墨家有关系,就可能会插手此事。
63.妥协
“纪大人?”鲁文缺唤了声。
他不知道纪觞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顾忌,只是觉得如今局势已定,差事完成,只要杀了车夫就再无掣肘了。
纪觞回神,应了声,看着车夫,也是想着既是如此,那便索性了结吧。
车夫此时全然在压制体内毒性和伤势,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而磐石劲也无力催发,只能眼睁睁看着四下后周官兵和锦衣卫朝他抬起了弓弩。
墨家诸人自是激愤,更有的直接挡在了车夫前边。
方不同脸色阴沉,却毫无办法。
盗帅神情同样如此,更多的是在看着温玉楼时,恨不能将其手刃。
温玉楼当然能感知到杀意,但对此,他只是微微一笑。
“无奈,痛恨,想要做什么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是智珠在握,“哪怕你想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也觉得一切荒唐,这便是弱者的悲哀。”
盗帅握了握拳,牙关紧咬。
事实上,便连场间后周之人,在看着温玉楼时,亦是忌惮非常。
这是个很善于伪装的人,又极其危险,在神都,在外人眼里,他是出身名门,风流倜傥的佳公子。但在场之人是锦衣卫,是后周虎贲,他们对于温家在神都的势力当然清楚,更知道温玉楼是何等的人物。
他就像是一条藏于暗处的毒蛇,若有动作,必是一击致命。
就如此次潜藏机关城两年之久,只这等隐忍,便足令人感到恐怖。
纪觞心里是看不惯温玉楼这幅姿态的,即便对方有一重身份是锦衣卫密探,他们也做不成同僚。
他抬了抬手,四下锦衣卫和虎贲官兵便拉紧了弓弦。
“等一下。”
这时,虽是愤怒,但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方不同喊了声。
他的语气里透出老迈,如要做出的抉择一般,落寞而无力。
纪觞眯了眯眼,他已经想到对方要说什么了。
墨家不会让车夫就此死去,他现在是墨家唯一存在的大修行,或者说,对方现在就代表着墨家的武力。如果他死了,那对墨家绝对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所以,方不同此时才会开口,他已然是打算妥协,以两国想要的东西为代价,如此妥协。
纪觞对此心知肚明,而这也是最聪明的选择,他并不会真的杀光墨家的人,然后夺取那些冶炼的传承技艺,因为这些东西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曾去往燕国的那些墨家工匠,这两年间,让燕国的军备发生了质的改变。
那如果这些人去后周呢?
此次是两国合作共谋机关城不假,但不管是纪觞还是鲁文缺,都有私心,包括即将来的高欢,他们都是各为其主。
所以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一旁,鲁文缺显然是想到了这点,他眼神一亮,就要先开口。
但纪觞却是一笑,道:“方大师可是有什么话说?”
鲁文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回应他的却是一冷冷的侧脸。
方不同先看了眼正压制毒性的车夫,然后在身周墨家诸人脸上看过,这才深吸口气,面朝纪觞,认真道:“朝廷莫非真欲见墨家玉碎?”
纪觞眉毛一挑,然后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墨家在江湖颇具威望,若是玉碎,真是天下的损失。”
方不同沉吸口气,道:“那好,尔等退去,机关城便送予朝廷!”
这话,不吝于是一道惊雷,不论是墨家一众,还是纪觞苏清等人,皆是变了变脸色,甚至还有愣神。
“方大师!”
“绝不能将先辈传承交付奸人手中!”
“方大师,此万万不可啊!”
“方大师三思!”
墨家诸人纷纷出言劝诫,更有人激愤至此,挥拳要向纪觞等人打去。
但莫说此时他们毫无动手之力,便是有,也不可能是纪觞等人的对手。
如此,再加上纪觞等人的冷笑,倒真是无能之举了。
“我自有主张。”方不同闭了闭眼,然后道:“请各位相信我。”
纪觞只是看着,他觉得事到如今,方不同已经耍不出什么花招了。他暗暗戒备的,只有那个神秘的大修行。
盗帅看着方不同,沉默片刻,只是抱了抱拳。
……
墨家跟两国谈妥了条件,纪觞等人放过墨家其余人,而墨家要将冶炼传承及技艺都交付出去。
天微微亮了,纪觞长出了口气,直到现在,那个年轻人都没有出现。
这不由让他觉得,对方或许真的只是来杀方景然的,跟墨家无关。
但心里想到这,又暗暗恼火,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确对此人心生忌惮,这让他不免有些羞恼。
也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将他碰到的年轻大修行,与苏清跟他提及的弟弟苏澈联系到一起。
那么,自群筑离开后,便往青铜大殿这边赶来的苏澈,为何没到呢?
他被人拦下了。
……
机关城巷道之中,幽深晦暗,烟雾未散。
苏澈脸色平静地看着对面之人,手中长剑慢慢滴落血迹。
在他身后躺着两个人,两个在江湖中寂寂无名,但在魔道却声名显赫之人。
但此时,叫什么,有多大的能耐,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那么,还没死的人,是因为他有可以站着的实力。
“青铜殿?”苏澈开口道。
在他对面,还有一个人,一个独臂,而此时左手手腕正在淌血的中年人。
他的脚下落了一把短剑,上面有许多缺口,还有几处裂痕,但它还没有碎,还能用。
用剑的人来自青铜殿,因为在方才,苏澈将他的剑斩落之后,对方之所以能抽身而退,就是用出了青铜殿的《仙宫掌》。
这门掌法,苏澈当年领教过,所以印象深刻。
“想不到,你竟然已是大修行了。”独臂之人说道。
他是奉命来抓对方的,但显然没有成功,甚至还被杀了两人。
都是半步的高手,放在哪都是一方豪强,他们青铜殿,更是死一个便少一个。
可谁曾想,本是手到擒来,如今竟落得如此地步。
苏澈问道:“就因为从前之事,所以来杀我?”
“这个理由,不够么?”中年人说道。
苏澈微微摇头。
“奉命行事。”中年人说道:“技不如人,你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