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武举
武举会试当天,凡参加之人都会有种错觉,仿佛整座大梁城都忙碌了起来。
巡卫军变多了,江湖人也多了,寻常百姓亦然。
外试的地点在外城北坊,兵部所设的一处大校场上。
场外长街人群攒动,小摊小贩叫卖着,有的是吃食,有的是茶水,还有所谓能包精神百倍、必能过关斩将的各种丹丸。
兵器也是有的,武功秘籍也是如此,很是热闹。
这附近空旷,因所用特殊,自是无百姓居住的,但却少不了客栈酒馆,而且还是朝廷专供所设,免费为那些外地来的平民之子准备的。
有人会舍不下脸面入住,而会去附近坊市就居,有人则安之若素,只一心为武举做准备。
此时,在那刚好能看清校场大门外场景的客栈二楼,临窗位置上当前站了三四人。他们俱都身着干练锦衣,雍容尊贵,气度非凡。
而在几人身周,自还恭维环绕着七八人,相较而言,他们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上都落了不止一筹。
领头那人着雪白锦缎,脖间围着白狐领,雪白毛绒便如他那面色一样,而在他手上还拿了一把翠绿洞箫,上有月形玉坠。
此人生的俊美,偏生脸色太过苍白,而他便是六合尹家的当世天骄,尹莲童。
“那相貌如三十,背大剑的傻大个儿是成浩,罪臣之后。早年却是拜了游历的“闲散人”罗长青为师,虽然只是伤甲过半,可听说他有一手压箱底的绝学,能大幅提升实力,不容小觑。”
有人来说,自然就有人拆台,左右不过是恭维,想跟这位世家的嫡传搭上关系。
“什么拜师,不过就是闲散人随便指点了他几招而已,否则这傻大个儿怎么还会居京城,还会考武举?”
“闲散人”罗长青,曾盗真武教不传秘典,被挑断手筋而逐出山门,后得取前人传承,手筋重续,修为入神桥之境。因其有如此实力,却只行走江湖而无作为,便得了如此绰号。
不过有人猜测其已为后周宫廷大内效力,入江湖只是为了搜集各地风云,但此传闻未得证实。
不论怎么说,谁人能与一位神桥境的高手扯上关系,都不免令人艳羡,更别说还是得其点拨修行。
这两人的话里,都透露出一种妒意。
那尹莲童却也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那抱臂靠在栏杆外的壮硕身影,点了点头。
有人不知看到了什么,顿时一声惊呼,等其他人顺着看去时,也不由吸气。
尹莲童看去,脸色微微凝重。
那是一个闲适骑马而来的女子,面生桃花相,貌美绝伦,她一袭粉衣,腰挂双剑,一颦一笑皆是魅意天成,人望之而不免呼吸急促。
“乔芷薇。”
尹莲童身旁仍有俩锦衣青年,此时一人沉声开口,眼中却带渴望与贪婪之意。
他的目光很是不惮,神情所露也太过明显。
旁边之人见此,眼底不屑,却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此人乃当朝兵部尚书宇文嵩之子,宇文晟同。此人家中排行第三,因此又多被人称为‘三公子’。
而他的喜好也有三,好剑、好诗词歌赋、好美人。
但他自幼不学无术,胸中既无韬略更无文采,所以他便只能来抢,抢别人所作之诗,抢别人手中宝剑,抢别人怀中佳人。
若当年的苏清为“京城三废”,那此人便可称为“京城三恶”,因为在他一旁的另一名锦衣青年,便也是如此恶人。
宫中万贵妃胞弟,小国舅万花楼。
此人恶行罄竹难书,身旁狐朋狗友从来不缺,好色好酒好赌,不喜武偏生根骨奇佳,就算整日游手好闲声色犬马,如今即便不能破甲八九也相差不远。被他祸害之人无不痛恨苍天,竟会给此人降下福祉。
而万贵妃更请江湖术士散言,万花楼乃大气运之人,护佑皇室,更幸大梁。因此,其姐弟近年甚得恩宠不说,行事也嚣张跋扈,如得靠山。
此次武举,民间便有风传出,说这前三甲,必定有此人席位。
“我说三子,你可别跟我抢啊,她,我看上了。”万花楼抬了抬眼皮,略有青白的眸子盯着的却是那打马而过的倩影。
宇文晟同咬了咬牙,他虽为兵部尚书之子,可还是不敢跟当今如日中天的万花楼争的,当即,也只能勉强笑笑。
至于恭维在四周的其他人更是连话也不敢插。
尹莲童听的两人的话,却是心底冷笑,但也不会说什么。
此番尹家的生意还要仰仗他们两人背后的关系,而这也是他会与这两个废物同行的原因,若无利益牵扯,谁会瞧得上这俩货色?
许是感知到了那太过明显的视线,马上的乔芷薇在校场前勒马,朝那边看了过去。
一双如桃花般美艳的眸子仿佛近到眼前,不管是阅女无数的万花楼和宇文晟同两人,还是其它人,就连尹莲童都是呼吸一促,心神一荡时,更会随着那人眨眼凝眸而几有失态。
“唔。”万花楼的脸色忽地涨红,腰身弓了弓。
其余几人更是脸色不堪。
尹莲童因此恶心之语回神,定睛再看时却看到了乔芷薇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好强的魅功。”他脸色一沉,如感嘲弄,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玉箫,却知道此并非在场中,而也是自身大意,便更觉羞恼。
那边,乔芷薇却已经下马,有桃花剑阁的人过来,把马牵了。
……
一辆马车悠悠在人群中驶过。
苏澈掀起车帘,朝外看去。
外面人山人海,而在校场大门外,兵部军卒神情肃然,有三名军官正在检查入场者的身份。
同时,如若气机交感,自有同辈之人争锋气息出入感知之内。
苏澈不动声色地瞥过几眼。
“少爷,到时辰了。”苏大强的声音从外传来。
苏澈应了声,从车上下来。
他身穿宝蓝绸衫,手握沉影剑,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身形颀长而气度从容,更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有人早就注意到了这带着平北将军府标识马车,也早有窃窃私语。
有人指点给尹莲童看,“那是将军府的少将军苏澈,名声虽然不显,可乃将门之后,有不少人看好他。”
尹莲童默默点头,他的沉默是因为平北将军苏定远的名头,而非眼前这看起来像是书生公子哥儿的少将军。
万花楼倒是多看了两眼,因为他听说苏定远有个义女,相貌出众绝伦,但一直不得一见,心底痒的很,在想待会儿进场是不是要跟这小子打个招呼。
宇文晟同却是第一次有了沉重,兵部与军方的关系并非上下指派,但苏定远在军中的威望越大,他兵部的话语权就越弱。他对苏澈,因此便带敌意。
“时辰到,入场!”有军卒高声喊道。
5.可见不同
于此同时,有人骑大黑马而来,纵马扬鞭,张扬万分。
钱帮的少帮主易长月,也到了。
这是个只穿单衣白衫的年轻男子,敞开着怀,露出的却不是白皙的皮肤,而是狰狞的刺青,虽然展露不多,但只从纹路上看,似乎并非是什么恶兽,而是人物画。
身后,是将将赶到的随从,俱都是气息彪悍的壮汉,目光四顾间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匪气,让人难免不喜。
而像苏澈这等官家出身的子弟,看去时更会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那是并非同道的排斥。
苏澈看过两眼便不再关注,对四下而来的目光视若无睹,苏大强已经赶了马车离开,他只是安静等待排队入场。
他不是多话的人,此时握剑站着,虽没有叶梓筠那般生人勿进的冷淡,却也明显给人不好相与的感觉。
可当苏澈静静看着每个入场的人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而且还朝自己伸出了手。
他好似随意地偏头朝别处看看,然后肩膀一动,那本来想拍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便一下落空了。
“呃。”身旁那人有些错愕。
苏澈平静看去,那人浓眉大眼络腮胡,身材中等,面相老成,但年纪应该不大,看他样子,似乎也是来参加武举的。
“在下石闯。”对方不见尴尬地抱拳,一脸和善。
苏澈点点头,没说话。
石闯见此,挠了挠头,“在下素来敬仰苏将军为人,佩服他的豪情胆识。”
苏澈随着人群朝前走,道:“那你武举好好考。”
“莫非苏将军也会来此?”石闯眼神一亮,煞有其事地朝四下看去。
“不会。”苏澈道。
石闯有些失望。
苏澈不会以貌取人,更别说是从穿戴看出身。
眼前人手上老茧颇多而厚,这并非是练手上硬功所致,而是常年做体力活留下的。且这人一肩高另一肩低,脖颈微斜,这是常年做苦力留下的痕迹。
他沉默半晌,道:“今日会有不少将军到场,好好表现吧。”
石闯狠狠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在招呼他,他冲苏澈抱了抱拳,离开了。
苏澈看了眼,那应该也是个小团体,七八人,有几个穿着门派的服饰,但他没认出来。
很快,在验明身份后,他便入场了。
……
校场很大,或者说,这里倒像是缩小的军营,只不过没有那么多的军帐和兵卒。
“入场参考者七百八十三人,缺席二十五人失去资格,现在,武举试开始!”有军官拿着花名册点完名之后,便高声道。
缺席的人为何缺席,会有人猜测,会有人以此交谈,却没有人真正在意。
此时,擂鼓几通罢,说了武举的规矩之后,接着就有二十多个军官骑马而来,手上分别拿着花名册。
“点到名的跟我走!”他们说完便开始点名,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苏澈知道,这是分场考校,也即是外试第一场的骑、射。
不知是否有意,像尹莲童、易长月这些实力最强的人都没被分到一个组里。
“你们的兵器可以放到一旁,也可以随身携带,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是军马,驾驭已是难事,若带兵器更是难上加难。”
在苏澈眼前的是个年纪二十六七的青年军官,事实上这个年纪在军中不算年轻了,而能来主持武举,成为其中一场的考官之一,说明此人在军方里也是颇受重视的。
起码,要是自身的风评不错。
京城内有车行,自然也有马场,但那里或许会有好马,却绝对没有军马。
所谓军马,除却要强健和超强的耐力之外,还要有一定的适应能力。因为战场不是一马平川,也不总会是同一个地形,它不需要跋山涉水,却要应付各种恶劣的环境。
比如一地刀戈,残尸遍布,血流成河。
“如果说剑是剑客的半条命,那马便是骑兵的另外半条命。”军官沉声道:“现在,骑术考校开始!”
武举,骑术,自然是每人都能分到马。
校场的马场上设有各种障碍,跑完一圈算作及格,而你可以选择“骑射”这一附加项,也即是纵马过程中去射中途移动的靶子。
若不选择,则在完成骑术考校后去参加“射”这一门考核。
苏澈肯定是不选的,他摸了摸马的脖子,翻身而上,他的手上始终握着剑,便以单手持缰,轻夹马腹,便奔驰而去。
跑一圈的用时多少不是成绩的核定标准,而是在于你是否失误,沿途有马夫和骑兵会观察记录。
苏澈的马术不错,不甚出彩,但他自估也该是及格往上。
“那便是苏定远的儿子?”在看台上,一中年人放下千里眼(单筒望远镜),问道。
他是本次武举的主考官,大梁兵马司统军上将军魏旸胥。
身旁的三人,则为统筹本次武举的考官,为兵部侍郎申时通、兵部主事晁究、宣威将军牛敬忠。
晁究是个面向刚正的中年人,此时抚须开口,“不错,那正是苏将军之子。”
依他的官职,与苏定远也没什么交情,只是素来敬重这位平北将军的为人,再加上远观其子沉稳内敛的性格,语气里便多带了几分关怀。
申时通看他一眼,没出声。
这是个老狐狸,他知道牛敬忠近年来在军方的影响力逐日渐长,而且其人早年与苏定远的关系似乎并不愉快。
魏旸胥心知这些,开口道:“苏定远是天下名将,只是这苏澈看起来,似乎并未得其几分本事啊。”
晁究眉头一皱,有心开口,但一旁的牛敬忠却拍了下手,“好小子!”
他说的自然不是已经跑完下马的苏澈,而是另一方向的一个牛犊子般壮硕的青年。
“原来是贲儿。”魏旸胥赞赏道:“此子将来必不亚于敬忠你啊。”
牛敬忠哈哈一笑,对一旁的晁究连看也不看。
这时,又有几骑从校场外而来。
“呵,只是第一场,这些人就来了。”牛敬忠摸了摸胡须。
来的人都是军方的实权将领,有的是京城守将,有的是驻外将军在京城的亲信,他们此来,自然是为了挑选好苗子。
“不过,武举是为朝廷选良才,可不是为他们选将的。”魏旸胥冷笑一声。
在此期间,申时通的目光也一直看着那沉稳的年轻人。
“天下刚刚安逸几十年,军中便已有数个派系,苏定远,你是如何想的?”
他心里想着,思绪仿佛也似那年轻人张弓射出的箭一般飞到了远处。
6.前人之因
“定靶十靶全中,动靶中七。”
有兵卒举旗高喊。
苏澈将弓箭放下。
弓自然是牛角弓,箭也是寻常的羽箭,一百五十步外射靶,定、动靶各十,他此番只能算是中游,因为定靶并未全中红心。
而当他的成绩报出来之后,不远处却传来阵阵惊呼。
苏澈提了剑,看了眼,朝那边走去。
“这...竟还能如此射箭不成?”
“这样不算违反规则吗?”
“太厉害了。”
虽然惊讶,但更多的人则是不忿,眼中难掩妒意。
却是在场中的一粉衣女子,手上并未着弓箭,而是纯粹以真炁牵引脚边箭袋,一支支箭矢如若霹雳弦惊,快过闪电,所射之靶尽皆炸碎,一旁持旗军卒更是连靠近也不敢。
“好强。”苏澈感知着那股真炁的沛然,暗暗心惊。
而且,他也是认出了此女子是谁,本次武举中有如此修为的女子只有一个,那便是桃花剑阁的乔芷薇。
对方腰间还系着双剑,苏澈不由多看了两眼。
等二十支箭射完了,乔芷薇也不见什么喘息,她对四下而来的目光混不在意,所看的只有远处那持小旗的军卒,等他宣布结果。
“这样,算在考核之内吗?”肯定是有人不服的,而哪怕是面对乔芷薇身后的势力,仍是有人开口提了出来。
毕竟,武功高是优势,但这未免太不遵守规则了,若不擅射而内炁雄厚者尽皆仿效,这将置规矩于何地?
此地的军官也是皱眉,他虽为大梁军方部将,可眼前这人是桃花剑阁的传人,此次能来参加武举已经是给大梁朝廷长脸了,而且这未尝不是一种善意。
可当看到对方脚下的牛角弓之后,他仍不免犹豫,该不该遵守规矩?
“武举所制的规定,便是军规。”有人分开人群走来,淡笑道:“既然违反了军规,那自当论处。”
众人还在想是谁这么大胆,敢直接将这话说到明面上来,可当看去时便一下噤声了。
说话的是尹莲童,其身后还跟着几个同行之人,而看他们神态模样,显然是骑、射早已考校完毕,且应该考的不错才是。
他话一出,乔芷薇忍不住蹙了蹙眉。
射箭,她当然是不会的,所以便直接取了巧,而这也是在来时门中长辈有过商讨的。换句话说,在门中与大梁朝廷某些层面上,自然会默许她这种做法。
但这尹家的小子冒出来做什么?
她桃花剑阁跟尹家,可素来没什么交情来往。
“我觉得尹公子说的有道理。”宇文晟同打了个哈欠,斜眼说道。
一旁,是以折扇点手的万花楼。
在场几人见此,大半便默默散开了。
“你们都考校完了?”那军官许是觉得再不说话会更落身份,便这么说了句。
但他的确是没什么底气,毕竟所面对的除了大梁江湖面上的巨擎传人之外,还有来自朝廷的勋贵。
苏澈微微摇头,转身便欲走。
因为这场考核完毕后,便是外试的第二场,擂台比。
他要去抽签,观察对手,来早做准备。
“哎,那不是将军府的少将军嘛,他肯定是懂规则的。”尹莲童一直看的便是人群后那穿蓝绸衣衫的人,此时微微一笑,遥指开口。
“对,苏将军之子自然是懂规矩的。”宇文晟同话中带刺,“想必他说话,也是管用些的。”
在场过来的三五军官俱是皱眉,心底有些不悦,什么叫‘他说话管用’,难道他们这些考官说话就不管用了?
不过武举总是比科举来的宽松一些,毕竟有关个人武功修为,下黑手或是发狠是很容易的,再加上这些年轻人都是有背景的,所以这些军官也不敢太严格。
苏澈装作没听到,还在往前走。
尹莲童眼眸微沉,他可不信对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不打算给自己面子啊。
旁边,故意计划了这一手的万花楼一脸轻笑,却是朝某个军官使了个眼色。
“苏...苏澈是吧,你等一下。”那军官心底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唤了声。
这让本该离开的苏澈停了脚步,他可以离开,但在考场上,考官的话就是最大,他不会坏规矩,因为还关乎着父亲和苏府的名声。
“考生在。”苏澈转身,神情平静,抱了抱拳。
那军官因他这声自称而脸色一红,但在看到万花楼的眼神后,干咳一声,还是道:“那个,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理才是妥当?”
这简直是在惹人发笑,堂堂考官会因为考试的规矩如何处理来问考生?
四下有人笑了笑,但也只是摇头,自是不敢说什么的。
听到这隐约而刺耳的低笑,几个军官都有些挂不住脸,而当看到那脸色平静的年轻人时,更是莫名多了些恼火,觉得是因为对方而让自己等人折了颜面。
毕竟从万花楼刚才的示意里,他们不难看出此番对方针对的是谁。
乔芷薇看着,摇头一笑,然后道:“算了,这射科的成绩便作废好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
“哎,乔姑娘,这成绩可不是你说了便算数的。”宇文晟同脚下一动,拦在了前头。
乔芷薇神情似笑非笑,“你敢拦我?”
她未施展魅功,可着薄怒间的风情仍让所见之人晃了晃神。
她能看出此番针对的是谁,苏澈当然也能感受到,此时心下略有些无语,他很少出府,却是不知道在何时何处得罪过眼前这几人。
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不知尹公子特意找上我,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或是得罪过几位?”
他并非放下姿态,不卑不亢间,自有一份淡定从容。
无他,比背景势力,他不怕,比武功修为,他也不怕。
如此问,只是从小的家教使然,想问个道理罢了。
尹莲童眉头一皱,他没想到对方如此能隐忍,不,在看到对方那双平淡的眸子时,他心中恍然,这并非隐忍,而是对方根本不在乎。
就算这真是他们的蓄意挑衅,对方也丝毫不会在乎。
尹莲童握着玉箫的手紧了紧,心中不悦更甚。
万花楼悄然看了眼,心下自得,他不过是挑拨了几句,便让这尹莲童和那苏澈对上,这下他更为自己智计而自得。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六年前,江湖铸剑大师公输火药开剑炉,彼时尹莲童之兄尹云生破神桥境在即,而他一生痴迷于剑,得知此事后,心有所感,便认定那炉中剑乃他破镜之机缘所在。
此人遂离家去求剑,可公输火药说此剑早已有主,千金不换。
为正明求剑之心,尹云生于公输驻地山下结庐,日日登山,可当四年半之后的夜里,宝剑出炉,他却连一眼都未见到,便被人带走。
彼时尹云生正如往日明心那般,刚行至山腰。及登上山顶得知此事后,吐心血三口,终生难望神桥之境。
自此,尹家便嫉恨苏定远。
而此番武举,尹莲童入梁都,便是为毁其子而来。
7.算计
有太多时候,你不想去惹麻烦,麻烦却会自动找上你。
苏澈此时便是这么想的。
尹莲童笑道:“怎么会,我与少将军素昧平生,这得罪二字从何说起啊?”
苏澈点点头,“既如此,那我还要去抽签,便告辞了。”
“苏澈,你听不懂考官说的话是不是?”
这说话的并非是尹莲童三人,而是恭维在他们身旁的几人中的一个,看穿着打扮也是有出身的,只不过此时姿态略带嚣张,显然是有人授意,而让他觉得傍了靠山。
苏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呼吸一紧,被这眼神所盯,竟不由地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脸色登时有些涨红。
“我是不太懂考官说的话。”苏澈淡淡道:“刚才这位考官问我,那我是不是认为,这次武举的规则,我可以说了算?”
那考官眉头一皱,语气不悦,“你这话当真放肆!”
“你也当真废物!”苏澈脸色一冷。
众人一愣,包括尹莲童和乔芷薇在内,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敢这么直接呛声军方的考官!
那考官脸色转青,牙咬的咯嘣响,而一旁几个考官则是悄悄拉住了他的胳膊。
“军规就是铁律,在入伍时没人教过你吗?”苏澈看着他,道:“连自己的规矩都不能坚守,你是怎么选拔成为本次武举的考官的,是谁点笔同意你来当这个考官的?”
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尹莲童三人的脸上,忽而轻轻一笑,“此事,苏某记下了。”
他转身便走,而这次,无人再开口拦他。
万花楼脸色阴沉一片,他握着手上的白玉折扇,半晌从牙里挤出一句,“好,很好,我倒要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但要说最丢脸的,自然还是那好似被训斥了一番的几个考官。
“此子欺人太甚!”
“张兄莫要放在心上,毕竟其父是苏将军……”
“那又如何,这面子,我一定要找回来!”
“待会儿他不是去抽签么。”
那张姓军官眼神一亮。
……
而在看台上,早有人将方才发生之事禀报过来。
“尹家的小子,竟然敢挑拨我大梁军方!”晁究脸色一沉,看向一旁的魏旸胥,道:“魏将军,下官以为,可以剥夺此人武举资格。”
魏旸胥眉头一皱,“何以如此严厉,这让外人如何看待?”
申时通暗暗摇头,也不怪如今大梁军方派系丛生,糜烂至此,就连统领京城守将的上将军都只是如此拙见,看来这军方的确是需要整改一番的。
无有战事,军中必出庸才。
“牛将军,你如何看?”申时通却是问了句。
牛敬忠眼神闪了闪,于职责上,乔芷薇此番虽是取巧,但此前并无规定不可,而她既然敢如此做,要说无人给她出主意那肯定不可能。
再加上他得到的风声,桃花剑阁此次与朝廷还会有颇多合作,朝廷既有意江湖,他自然不能来当这个拦路石。
而尹家、万贵妃、兵部尚书三方同样要如此考虑。
“苏澈也对考官出言不敬。”他犹豫道:“此事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谈不上军规,就这么放过吧。”
申时通抚须笑了笑。
晁究还是有些不忿的,但他看了眼申时通的脸色,也就不说什么了。
“苏澈此子,还真有苏定远当年那般的轻狂啊。”魏旸胥一副长辈看后辈的语气。
申时通闻言后,却是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
对方存心要与苏定远争,放在军中自然是全凭手段,可这语气不惮,明显是存着占便宜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觉得,对方或许要倒霉,而且不会远了。
……
苏澈看着自己手中竹签上的编号,脸色沉着。
他已经觉出自己的抽签有问题了,一连八场,他的对手全是寒门出身,武功自然不济,而这些人上台一见是自己,便索性认输。
能赢自然是好事,可对他却并非如此。
苏澈抬眼朝四下看去,不少人在对他指指点点,暗里更是不知有多少编排。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徇私舞弊从来都不会缺少,那暗中算计自己之人想要的,就是让自己败掉名声,让人以为自己这位将军府的少将军,是靠关系一步步晋级的。
而那些被抽到的平民之子,就是人证--那么多参加的勋贵和世家宗族中人,为何他苏澈抽到的偏偏全是那么弱的对手,这不是人为,难道还是天意不成?
至于暗箱是如何操作的,苏澈不知道,但他知道是哪些人。
在擂台旁,那张姓军官和另外几个考官看着坐在那边木桩上的身影,不屑笑着。
“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跟咱们斗?”
“不过咱们是不是做的有些过火了,若是苏将军怪罪下来……”
“怕什么?”那张姓军官撇撇嘴,目光跟远处的万花楼几人有了片刻的交汇,“出主意的可不是咱们,就算到时候苏定远知道了,他也会找上那些大人物,还能在意咱们几个不成?”
“再说了,等这外场结束,咱们就回禁军了,依他苏定远的身份,还能去禁军找咱们几人的麻烦?而且,他是平北将军,权势虽大,可还管不到咱们禁军的头上。”
张姓几人混不在意。
……
“想不到万兄在这禁军之中还有人脉。”尹莲童说道。
万花楼摇了摇折扇,笑道:“在这个世道上,只要你有了权和钱,人脉就会爬到你的脚下。那几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可我一个眼神,他们还不是像狗一样帮我做事?”
宇文晟同抱着胳膊,也是一笑,“不错,根本不需咱们吩咐什么,他们啊,就知道怎么去咬骨头。”
“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尹莲童听着两人的话,却觉得浑身一寒。
他虽然出身世家,也算是见了不少大家族中的龌龊,可像身边这两人般,将害人算计说得如此轻易,且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不难想象他们此前还做过其他什么恶事,他们的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而他们还有父辈。
这宦海之深,暗流汹涌,比之他所听闻的江湖,似乎还要凶险。
因为人在江湖,杀你的人明里暗里都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可在官场,你连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8.擂台比
苏澈看着手中的竹签,忽而一笑。
他起身,此时晴空如海,白云如帆漂游,他的目光在那几名军官脸上一一而过,又在神情似笑的万花楼几人身上掠过。
管他人心思作甚,他做事,便只需问心无愧就好,至于旁人说法,便由行动来打破。
“下一场,苏澈对石闯!”
苏澈提剑,缓登上擂台。
“双方可选彼此是否可用自带兵器。”手持令旗的军卒看向两人。
在擂台旁是有兵器架的,而武举也可以用随身携带兵刃,只不过能否使用要看对手的意愿,对方若不准,那彼此便只能选这兵器架上的兵刃才行。
石闯站在台上,一脸无奈。
“苏公子,想不到在下竟会与您碰上。”他说道。
苏澈点头,“全力以赴就好。”
石闯挠了挠头,看了他手上的长剑一眼,“那个,要不咱用下边的兵器?”
他想的,是如苏澈这般出身之人,手上兵刃自然是利器宝兵,他们若是对上,必然是吃亏的。
苏澈点头,将剑系在腰间,“我不出此剑,若用,则为输。”
那军卒点点头,朝一旁退了。
石闯从兵器架上选了一根长棍,苏澈选的是木剑。
“苏公子这是在让我啊。”石闯笑了笑。
可话虽如此,但他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甚至多的是凝重和无奈。
之前有关对方的议论他当然也是听过,一连八场全然是与他们这类寒门出身的人交手,且没遇到过朝廷或是江湖出身的人。
而所有人都是上台便认输,所以现在他们几乎都认为,是对方仗了苏定远的关系。是为这位苏公子在此番武举开路,搏个名声,日后‘名正言顺’地入军中,或是继承那少将军的位子。
莫说是石闯所认识的人不满,就连那些世家宗族之后,都对苏澈此举不满,连带着对苏定远更是埋怨。
而或许旁人会认为这是苏家的小动作,但石闯不会,因为他素来敬重苏定远的为人,知道其人行事光明磊落,自是不会做这种徇私舞弊的事情的。
石闯不去想个中原因,究竟是巧合还是真有人为,他想的,就是拼尽全力。
他不想再当苦力了,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终生没有出息的路,他不想再走了。
所以,他才会参加武举,靠着早年拾得的那门功法,他坚持到了现在。
而就算这一场会败,他也不会放弃。
因为他已经站在了这里,站在了自己最敬重的人的后辈面前,所以他才更想去证明。
万般念头只在几息之间,当那持令旗的士卒一声令下,石闯双手持棍,沉喝一声,便当先出手。
他的棍法无章,大开大合,一棍扫出,威力且待两说,只是这股气势,竟给人一种一棍荡清寰宇的错觉!
苏澈眼带赞赏,只这一下,对方便是今日武举寒门中人里的佼佼者。
苏澈侧身,也不见什么动作,身形便出现在石闯侧边,在他还未收力变招的时候,长剑递出,一下点在了对方肋下。
石闯吃痛,脸色一白,气势一滞,只觉左边身子一麻,竟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苏澈在方才便看得分明,对方气海未通,只是纯粹的外家武功,这种练法除非能外功大成,否则会被通内炁之人克制得死死的。
因为石闯只有“力”,却没有丹田气海而生的“劲”。
苏澈收剑。
石闯颤抖了几息,有些哆嗦的左臂才有了知觉,而后重新握棍。
“还打?”苏澈疑惑。
“来!”石闯深呼吸几次,这回他并不主动出击,反而打算采取防守。
一寸长一寸强,他想的是用迂回战术,等苏澈露出破绽后再开展连番攻势。
可任凭石闯如何看,站在眼前的人浑身都是破绽,又好像攻防一体,毫无破绽。
汗水从他的额头淌下,他的内心不免地变得有些急躁。
苏澈手腕一动,再次出剑,石闯下意识举棍去挡,可那木剑就如毒蛇一样穿过棍下的空挡,直接点在了他的胸膛上。
石闯噔噔后退两步,然后捂着胸膛大口喘气。
苏澈有留手,可眼前的汉子的确不能称为他的对手。
两人交手来往异常简单,简单到台下的人哄笑一片。
“那土鳖还打什么啊,直接下来得了。”
“就是,这摆明了是给某人来送的,还装的这么像。”
“赶紧的吧,我看啊,直接点他为解元吧!”
“哈哈。”
其中自然是有人在煽风点火,浑水摸鱼。
只不过寒门和宗族向来关系不睦,此番又是他们吃亏,这无论言行还是态度自然都很是恶劣。
他们不会去想是不是有人利用,而是觉得事实就摆在面前,他们都看到了。
……
“真是一帮蠢货。”万花楼打了个哈欠。
尹莲童摇头,寒门之中自然不尽然全是蠢货,可长久以来的压迫和生活环境让他们比常人更为敏感,尤其是涉及到尊严的层次,他们就像是炸毛的家猫一样。
可事实上,正因为此,他们才更容易被人利用,寒门学子是这样,寒门武夫亦如此,他们世世代代都难以出头,所以才有‘寒门无贵子’之说。
这天下的一切,也牢牢被世家门派把持在手上。
苏澈没在意这些,只是看着重新握棍的石闯,微微皱眉,“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石闯笑了笑,笑容略有几分惨淡,“我只想知道跟您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苏澈默然片刻,忽然明白了。
对方这是想帮自己啊。
让自己以他为垫脚石,无须使出全力,只是施展出几手真本事,让台下的人,让那些别有心思的人看看,看他苏某人参加武举并非是靠下作手段,而是凭自身的武功。
这是对方,想帮自己正名。
苏澈无声一笑,道:“谢谢。”
……
擂台比的胜负不是看一方倒下,而是对方亲口认输或是跌下擂台。
石闯败了,他没有见到华丽的剑招,而是被苏澈点了穴道,带下了擂台。
他有些遗憾,可心里反而更好受了些。
毕竟,他是切身跟苏澈交手的人,他从对方身上并未感受到什么压力,反而有种如沐春风的轻松。
可正因为此,石闯才愈发觉得苏澈深不可测。
9.对手与到场
“嘁,看他样子,也就是个镴枪头。”
“人家就那么耍了耍剑,可就晋级了。”
“只要再打一场,不论输赢,起码也是一个举人的功名。”
“呵,说不定下一场他就碰到尹莲童或是易长月呢。”
“哈哈,也可能收手不及被人打死。”
嫉妒是正常的人心,人言可畏,便多是由嫉妒而生。
同样的,祸从口出,有些人挨打或是身死,就是因为言语无忌,显得恶毒。
苏澈看了那说得最开心的几人一眼,脚下碾碎一块小石,脚尖一踢,碎石有如暗器而出!
“啊!”
“是谁?!”
这一下,苏澈可没怎么留手。
有人只听闻数声尖啸,然后便见那离擂台不远的三四个人捂着脸在哀嚎。
“怎么回事?”有考官过去,看明后眉头一皱,然后喊道:“郎中,让郎中过来!”
武举,自然是有郎中随时候着的。
很快,有郎中匆忙过来,给几人检查了一遍。
“擂台比是没法参加了。”老郎中摇头道:“最轻的也是脸破牙碎,石头嵌在血肉里,就算包扎上药,一旦动手也会崩裂,上擂台也赢不了,反而会留下隐患。”
“大夫,您得救我们啊。”
“是啊,我今年十八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啊。”
“大夫,大人,求求你们,我不想放弃啊。”
几人脸上血水混着泪水淌下,声音凄惨至极,哪怕后面还有内试,可这擂台比不参加那就是少了一场,莫说举人,就是上榜也不可能。
那郎中一脸为难,看向几个考官,他当然是能治好这几人的,不过肯定是需要一些上好的伤药。可问题是,从这几人的貌相和穿着上,他们也不像是能拿出银钱,买得起这等伤药的人。
他是随行武举的大夫不假,却也是有不俗医术来赚银子的,而不是自己贴补来救人的。
谁傻啊?
显然,大夫的沉默让那几个受伤的人也明白了过来,他们里有的想通后只是因疼痛哼唧却不言语,有的还在惨叫哀嚎,声音悲切,仿佛是要打动别人,引得他人恻隐出手一样。
苏澈却走远了,他在想自己刚才一气之下,是不是出手太狠了些,毕竟自己受气,可始作俑者不是这几个人。
他看着在指点着说笑的万花楼几人,从对方招惹上他开始,他真正想教训的便是他们几个而已。
“你是在可怜他们?”身旁,有人过来,开口道。
苏澈看过去,原来是巧笑嫣然的乔芷薇。
他虽不免因对方容貌而多看几眼,却也没有逾越和失礼,只是道:“你看到了?”
乔芷薇摇头,轻笑道:“谁会将注意一直放在你的身上。”
苏澈道:“那你这话,就是在污我清白。”
乔芷薇一愣,随即失笑,“明明就是你做的,竟然还否认。”
苏澈没说话。
他记得苏定远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而漂亮的女子无端接近自己,那也必有所图。
“你好像对我很防备?”乔芷薇唇角一抿,不自觉间媚态风情展露。
苏澈移开眼神,无名呼吸法让他脑海清明一片。
“漂亮的人总会很危险。”他说道:“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走?”乔芷薇气极反笑,“这里是校场,你能去哪?”
她倒觉得对方有些意思了,别的男人都是争着抢着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可眼前的人竟然避自己有如蛇蝎。
听他嘴里说的,难不成他被漂亮的女人骗过?
这让乔芷薇有些不服气,那究竟是多么漂亮的女人,才会让他在自己面前还保留常态?她有些好奇了。
但在她这一愣神的功夫,苏澈已经走开了。
“你!”乔芷薇看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
……
“下一场怎么安排?”
“瞧好吧你们。”
那张姓军官看着去抽签的身影,阴沉一笑。
“下一场,易长月对战苏澈!”
听闻此言,不少人惊呼出声。
一个是钱帮少帮主,江湖有名的年轻高手,更是此次武举夺冠的热门。此前九场擂台比不乏与其他年轻天才交手,却都轻松取胜。
一个是平北将军之子,此前被人报以希望,认为虎父无犬子,必然也会有不俗本事,可后来因为一连九场所交手俱是寒门之人,而让人诟病。
按道理来说,他们或许会交手,可这似乎有些巧合了。
……
校场的看台上,魏旸胥持着千里眼,听得手下人的汇报,当即一笑,“易帮主是成名高手,其子更是咱们大梁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这下我看苏定远的儿子悬了。”
身旁没有人回应,他继续道:“九场连胜,哼,这么堂而皇之地徇私舞弊,真当别人看不出来?还是说苏定远觉得自己能一手遮天了,想把自己这儿子弄进军中,借他声望平步青云不成?咱们军中可不吃这一套。”
一旁的牛敬忠干咳几声,像是在提醒什么。
“申大人,晁大人,本将军今天就把话放在这了”魏旸胥一边收了千里眼,一边转身道:“这苏澈...嗝!”
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身影,呆立当场。
看台四周是目不斜视的军卒,一旁是脸带好笑的晁究和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申时通,左手边则是不发一言、眼神四瞟的牛敬忠。
可在魏旸胥眼前的,是面无表情,身穿绛色锦袍的中年人,以及对方身后所站的五六位前来观擂台比和内试的军方几人。
魏旸胥喉间咽了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把你刚才想说的话,说完。”苏定远负手而立,目光睥睨,淡淡开口。
他身上并未有什么气势流露,可魏旸胥的额头已有冷汗滑落。
所谓兵马司统军上将军,乃是十年前任命,或者说,在近二十三十年里大梁军方中起来的那些将军或是统军,都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
他们只是通过祖辈蒙荫或是演练军武而上位,还未参与过真正战事,而在京城内的,甚至连剿匪都没参与过。
尸位素餐算不上,但平日里大言不惭倒不觉得什么,可真当面对苏定远这一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凶神时,仅是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苏...苏将军。”魏旸胥磕绊道:“您怎么来了?”
10.第十场
论官职,苏定远和魏旸胥都是大梁一品武将,可前者这“平北将军”的名号是属于封号一列。
平北,何为‘北’?自然指的是北燕。
这代表着无上的殊荣,在大梁或是后周名将之中,能正面抗击北燕精骑且从对方手中力夺要冲关隘的,唯有苏定远一人。
而正是他苏府两代人的努力,才可以一战击溃北燕大军,为当时的三国混战画上了句号。
所以,若论功勋,没有人能比得上苏定远,且论个人武功修为,魏旸胥也自认远不是对手。
因此他只能低头,不管军中派系如何,在没有彻底摆明车马之前,苏定远始终是大梁军魂,坚毅不倒的护国砥柱。
现在,魏旸胥言语恭敬,哪见方才那般指点江山的气派?
苏定远淡淡一笑,道:“只是苏某听说武举上有人徇私舞弊,便特意来瞧瞧。”
“不可能!”魏旸胥一摆手,义正言辞道:“有魏某和几位大人在,绝不容此类事件发生,若有,某必定严惩不贷!”
苏定远道:“苏澈一连九场对阵寒门子弟,这不是徇私舞弊是什么?”
“这绝对......”魏旸胥话到一半,猛地停顿下来,他看到眼前人平静的眸子,心中咯噔跳了下。
能当上这上将军,能担任这武举的主考官,他肯定不是傻子,更何况之前他心里就有猜测,如今一见苏定远及对方身后几人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心神凛然。
他朝校场中遥遥看了眼,联想到之前发生之事,一下便明白了。
“混账!”魏旸胥低喝一声。
可此事有关小国舅万花楼和尹家,他也不好把话说全,便将气撒到了别处。
他看过在场等人,目光一下落在兵部主事晁究身上,“武举此等大事,宇文嵩身为兵部尚书,为何不亲至?”
晁究暗翻白眼,一句话也不说。
魏旸胥脸上不见尴尬,道:“苏将军,既然您来了,咱们不妨就一起过去看看,顺便查明此事?”
苏定远看他一眼。
魏旸胥也招呼着其余同行者,“今年这些人里啊,还真有不少好苗子,可惜之前为了不让他们紧张,魏某只能在此拿千里眼瞧,不痛快。如今诸位同僚到此,想必咱们过去的话,必会激励考生,他们也会超常发挥嘛。”
说着,他眼神示意下一旁的牛敬忠。
后者自苏定远来后便没开口说话,此时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是说道:“魏将军所言极是,那些小子们必会使出浑身解数。”
“诸位如何看?”苏定远问向身旁几人。
“也好。”
“咱们来的目的就是给自家将军挑人的。”
“不错,不过苏将军,您可得高抬贵手,不能像上次那样先把人挑去平北军啊。”
苏定远笑了笑,“不是你挑谁,人家就跟你走,还得看他愿不愿意。”
一行人便走下看台,魏旸胥这才得空,悄悄擦了擦冷汗。
……
校场中的擂台分甲乙丙丁四处。
丙字擂台上,易长月仍是敞开着怀,露着那片有些狰狞的刺青。
他活动着手腕,随口道:“听说你那把剑有望神兵,如果不让你用,是不是我会多占些便宜?”
苏澈本以为对方会挑衅几句,或是提起些前人旧怨,来让自己分神,影响自己的心境,但他没想到,对方竟会说这好似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你精于拳脚,可名剑锋利,即使不动内炁也能伤甲。”苏澈说道。
易长月点头,“没错,除了无铸境界的高手外,没谁敢说自己能比玄甲还要硬,不过是血肉之躯,若非内炁造化神奇,如何能与刀剑之利相抗。”
苏澈点头,已经打算将剑系在腰间了。
“不过,”易长月看着眼前身穿宝蓝绸衫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你既拿此剑,所学便是剑法,我便偏生要在你最强之下将你击败,还要狠狠地折辱你。”
苏澈沉默片刻,道:“好。”
他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脚下也如踩上星盘,身周竟有莫名气势翻涌而起。
易长月眯了眯眼。
而台下,原本聒噪的人群一静,那此前还讥讽着说些什么的人也忽而静默,转而认真看向台上。
那先前被他们以为是徇私舞弊的人,竟然在气势上压倒了易长月!
尹莲童轻声道:“出剑便可凝势,此人武功且不说,只是那剑法必是上乘。”
气势玄而又玄,它不可见,却真实存在。
如潭中见蟒,林中遇虎,只一眼,便如人生天敌,动也不敢。
这是人与天地勾连之力。
万花楼和宇文晟同脸色阴沉,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深意。
“神桥特征。”那边,乔芷薇单手支在如玉般的下巴上,眼底多有凝重。
遥遥的,苏定远一行人均是看向擂台方向。
“渐起之势,若是出剑,对手不好挡啊。”有人道。
“苏将军是无铸高手,苏公子却有神桥特征,这?”也有人疑惑。
苏定远道:“未上沙场,修行军中术只是害人害己。”
魏旸胥和牛敬忠闻言,脸色沉了沉,不太好看。
……
易长月双臂一扯,如怀抱巨鼎,当先出手。
苏澈原本凝聚的气势因此一滞,只觉一股大力从前方而来,几让他站不住脚地沿撕扯而去。
墨家有上乘的用劲功法《磐石劲》,自身定若磐石,却可将他人引向己身所在,随手一击而出便有若山崩之力。
而此时易长月施展的,却是另一门与之虽有相同,可真意两然的劲力法门,《九州定鼎》。
牵扯之力绵延不绝,如若山河倒转,颠倒乾坤。
而随着苏澈以内炁调整身姿相抗,这股力道便愈大,而在其中竟有一丝丝透体之劲往体内钻去。
如果说《磐石劲》需要用劲者如磐石般不动,随着牵扯而使用劲者力量更强,那么此功法则会随着他人内炁的消耗而使透体劲力随之侵袭,暗伤其内腑。
同时,在易长月的周身隐有鼎状真炁环绕,这自是以劲力护体,就算是对方冲杀而来,所要承受的仍是数倍牵扯的力道。
苏澈心中虽无紧张,却也没有丝毫大意,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只会这一武功,而想来,在自己有所动作之后,所要面临的便是疾风骤雨般的打击。
自己没有小看过任何人,而看易长月虽然带笑可丝毫没有松懈的样子,对方显然也并未小看过自己。
该高兴么,苏澈想着,右手探出若流云拂袖,劲力骤消之时,他握住了剑柄,然后拔剑!
11.易长月
这是苏澈在武举上第一次拔剑,所掀起的却是如雨夜般暗沉的光。
它太快,快到人们的视线还停留在他握剑的手上。
那是骨感而白皙的手,一看便没有做过什么体力活,像是精致的璞玉。
剑光本该是雪亮的,可在此刻,那只手便已经夺去了所有的光芒。
怎会有如此好看的手,又怎会有如此快的剑?
定鼎般沉重的力场无声崩溃,一道身影若流光而出,一瞬剧烈而刺耳的碰撞声里,长剑刺穿鼎状的护体真炁,被一双手艰难地合十夹住。
易长月的脸色有些涨红,脖间青色的血管贲张,筋肉如若硬石一般隆起。
擂台下的人似乎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此时呆呆地看着,看着那擂台上犁出的近丈长的痕迹,那是易长月在抵挡这一剑时,自身后退所造成的,而他的双脚已陷进半尺之深。
擂台是以一指厚的木板覆盖,而底下是填充的土石砂砾,此时,灰尘因无形的剑气刮起,场间充斥着若有若无的细风。
“好重的剑。”尹莲童心中微沉。
习练兵器,因轻重而有“举轻若重”、“举重若轻”一说,大成便可称“轻重自如”。而现在,擂台上那神情平静的年轻人,则已经做到了“举轻若重”。
不过是几斤重的长剑,却无论是刺击还是劈斩,所携都可以使出数百千斤的力道。
易长月沉喝一声,身上似有骨碎般的噼啪声,那环绕而来的剑气出现溃散的缺口,而他整个人却是拍紧了长剑,蓦然斗转翻身。
沙石自他脚下朝前迸溅,如若炸裂的火星。
这一招,若是眼前人不弃剑硬拼,那即便剑身不折,他的手腕或是臂膀也要受伤,可若是弃剑,那他还怎么打?
苏澈却没有丝毫犹豫,握剑的手霎时一松,长剑随易长月翻身而转,可在刹那之间,他直接以剑指点在柄端的同时,也以袖袍挥散了溅射来的灰尘沙粒。
巨大的力道从剑身上而来,易长月在稳住步子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驾驭住这股劲力,此时他手腕已有痉挛,若不放剑,自己这双手肯定会短暂脱力。
他看到的是眼前突然踏前的身影,以及对方重新探来的手掌,似要握剑。
“欺人太甚!”易长月眼眸一红,他知道对方还有左手一直未动,而他不认为眼前人握持剑鞘的左手上没有武功。
这是在小瞧自己!
身为武者,自然有属于自己的骄傲,而易长月身为三大巨帮之一的少帮主,其内心更是早将此次武举的第一视若囊中之物。
无论是尹莲童还是乔芷薇,他都没放在眼里。可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苏澈,竟然就让他如此棘手。
年轻一代中,破甲八九的人,何时变得这么多了?
他心里想着,却在悍然放剑的同时,拳出连环,劲力次第增强,不过一米之距的两人之间,如若有雷声轰鸣。
苏澈若要抓剑,则必然要承受这股劲力,就算其后能赢,劲力之伤也不是小事。
易长月如若输惨的赌徒般歇斯底里,一经出手便毫不留手,摆明是要硬碰硬。
苏澈眼底不见慌乱,电光火石之间,他以左手拨动剑鞘,以末端送上,如若灵蛇点出,直接撞散了易长月打来的拳势。
那剑鞘如若从枯叶下骤袭的黑蛇,易长月骇然发现无论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躲,那镶嵌玄铁的剑鞘末端总会击中自己。
除非,自己后退,只需半步即可。
选择总是难抉,尤其是在胜负当前,易长月短暂的犹豫,让他失去了可以再变招或是周旋的机会。
剑鞘的末端穿过他臂弯的空挡点在了肩窝,易长月噔噔后退几步,脸上一阵气血翻涌,站立半晌而无动作,眼前的苏澈却已经持剑。
从方才易长月放剑出拳到他被一击所制不过是呼吸之间,而此时情势更已明朗。
这一点,从他鼻中淌下的血线和苍白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
“易长月,竟然败了?”
“不会吧,这才多久,十招都没有吧?”
“他怎会败,钱帮的少帮主,为何没有杀手锏?”
一时间,台下在经过最初的惊愕之后,便一下哄然。
易长月可能会败,因为此次武举还有比他更年轻而武功相仿的尹莲童和乔芷薇,可他不该败在台上那年轻人的手上。
若非要说个理由,或许,是此前苏澈没有什么名气。
哪怕在方才对阵寒门子弟的一连九胜,那不应该是徇私舞弊才做到的吗?
易长月脸色恢复过来,他揉了揉肩窝,那里的白衫依旧整洁,可他知道,白衫之下的血肉已经肿起,其中已成淤血。
苏澈没有收剑,只是道:“还打吗?”
边上,持旗的军卒也是看向易长月,包括台下的人,目光也都落在他的身上。
易长月抿了抿嘴,眼中自是有不甘心的,因为他的确是有压箱底的招式,既可破甲八九,自然就有可称杀手锏的绝招。
但此时,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在江湖上,谁都知道,只有能用出来的才叫杀手锏。
藏招是为了取胜,而不是成拙。
出杀手锏没别人快,那就只能饮恨。
易长月摇了摇头,脸色微黯,他遗憾的,是没能在此见到对方的全力。
“你,还炼体?”在下台前,他问道。
苏澈收剑入鞘,松了口气,轻笑,“对。”
易长月皱眉,听到这话的人也皱眉。
既然练剑,为何还要分心去炼体,去练什么硬功?
当下,已经有人眼带不屑,觉得台上的人也就现在能逞一时,练硬功还练剑,日后连剑也舞不起来。
尹莲童听着,不知怎的,心里竟松了口气。
乔芷薇的眼里微微带光,别管怎么练,只要能赢便好。
“胜者,苏澈!”那持旗的军卒高声道。
有心思活络的人已经开始朝那走下擂台的人围去了,至于原因,不必多说。
……
“少将军这剑,的确厉害。”
“是啊,便是我等,恐怕也非对手。”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随苏定远而来的几人相视说着,虽然也不免带着恭维之意,但其中更多的是感慨。
“是军方的人!”
“看,那领头之人好像是......”
“是苏将军!”
阵阵惊呼声自场间而来,以及参加武举近八百名学子殷切的目光,而自然还有维持校场秩序和守卫的那些军卒,此时也俱都肃然笔直。
苏澈透过人群,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对方含笑走着,不时跟明显拘束的人打着招呼。
他笑了笑。
12.好似无事发生过
参加武举的人年纪最小的十六,最大者也不过二十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在同龄人之间,他们可能会暴露出更多的心性。
可当面对真正的大人物和只在传闻中的人物时,他们的故作老成便只是笑话。拘束、忐忑不安、小心、慌张,不可避免地出现。
而也就是这时,他们才想起了那名为苏澈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代表着什么。
可他们,竟然在此前出言不逊,甚至还诽谤诟病。
不安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心虚时,许多人相视,惴惴不安。
苏定远打过招呼之后,开口道:“诸位的表现,我跟几位将军都看在眼里,想来,你们中应该有人早就想好武举后要如何拼搏前程,而我身边这几位将军,恐怕也在心里有了人选。”
说到这,他跟身旁几人相视一眼,后者自然都是哈哈一笑。
听他说的是公事,场间不少人都松了口气,更多的,则是眼神激动,希冀在下一刻能被挑选而出。
在场的军方将军里,除却苏定远外,都穿着各自所在军队的盔甲,作为大梁军方最显著的标识,少有人会不清楚每支军队的情况。
这些都是精锐,是大梁子弟想要加入的军队。
魏旸胥看着一个个神情激动的年轻人,心受感染,而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这位主考官也的确该说些什么才对。
他想了想,便道:“能来参加武举的都是好汉,军中需要你们。”
人群的情绪随之而有些高涨,而接下来,自然有眼明手快的将军直接下场去挑人了--他们手里都是有一份花名册的,而此番诸人的表现如何他们肯定都是心里有数。
只不过更受欢迎的,却是那些寒门子弟。
苏定远看了几眼,然后朝苏澈走去。
“需要我出手,还是你来解决?”他问道。
无需说明,苏澈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而此时,在擂台另一边的万花楼和宇文晟同几人则是面沉如水,眼中更有止不住的惧意。
他们没想到苏定远会亲自来,或者说,此前算计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什么后果。
“这该如何是好?”宇文晟同慌了。
万花楼用力握着折扇,眼底同样难掩慌乱
“苏定...苏将军向来刚正,而且此事本来也不是咱们亲自做下的,最多就是跟苏澈有过一点点不愉快,他不会对咱们怎样的。”他话虽如此,却有些不确定,“应该不会的,咱们是什么身份,他肯定有顾虑。”
尹莲童眸子低了低,虽然耻于承认,但现在他心里却在庆幸之前自己话不多,而且并没有太过针对苏澈。
倒是一旁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青年男子面若死灰,身若筛糠,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曾对苏澈出言不逊,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抱上了眼前三人的大腿,可看他们现在神情,分明也是被苏定远吓破了胆子。
而这,仅仅是因为那个人亲临校场而已啊。
“苏...苏澈之前说,这事他记下了...”这人磕绊道。
如同是提醒一般,尹莲童一愣神,而后猛地看向这人,眼眸微深。
“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万花楼眼神却是一亮,脸上出现几分厉色。
宇文晟同也笑了笑,有些狰狞,
那人没来由地一颤。
……
“啊!”
一声惨叫,有些突兀,更显凄厉。
一道身影从擂台上飞出,摔在地上,双肩和双膝血红一片,肢体呈现不自然的扭曲,竟是被人以外力生生废去了四肢。
台上,万花楼轻摇折扇,摇头道:“不好意思,方才没收住力,倒是失手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他看的却是台下另外一个方向,那里,是闻声看来的苏澈。
“那个人,之前是出头鸟。”苏澈说道。
身旁,苏定远点头,“小国舅,闻名不如一见,人不大,心挺狠。”
苏澈没说话。
有军卒将被废的人抬走,自始至终都没人说过一句话。
包括本该训斥万花楼几句的考官。
“苏将军,这几个不成器的腌臜玩意儿,末将一定会好好收拾他们。”
一旁,走来禁军的一个统领,此时一脸怒意,身后是被军卒押着的几个武举的考官。
也即是,来自禁军的考官,其中就有那使手段的张姓之人。此时臊眉耷眼,脸色通红,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苏定远看了没看,只是摆了摆手。
看着他们离去,苏澈有些疑惑,“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何来针对我?”
他说的,自然指万花楼几人。
苏定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意微深,“世上没有无故的善意,却有无端无妄的恶,可能你是被殃及池鱼,也可能无意间有让他们不高兴的地方。恶念,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苏澈点点头。
“不过,此番,我或许能猜到一二。”苏定远说道:“万花楼此人好色成瘾,凡是被他看上的女子,拼尽手段也要占到手不可。”
苏澈双眼眯了下,“父亲是说,子衿姐?”
苏定远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朝那几个武将走去。
“好苗子都让你们挑啦?”
“哎呦,苏将军这话说的。”
“咱们是有看中的小子,可这些小子们都想进你的平北军啊!”
“哈哈。”
外试还没有结束,考官还在念着名字,十场擂台比有人还没有打完,擂台上是流汗流血拼搏着的人,他们带着倔强,意气风发。
苏定远和这些军汉一来,这武举似乎变了样子。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了,人的表情也变得简单了些,小心思什么的好像藏了起来,恢复了十七八岁该有的单纯。
以及,那原本来参加武举的初心,和称为梦想的东西--出人头地。
石闯也挤在人群里,神情激动。
苏澈静静看着,他握着剑,朝场外而去。
外试已经比完了,下一场,便是傍晚的内试。
而在此期间,还有几个时辰的功夫,他当然不会在校场这干等着。
在苏澈要出校场的时候,他感觉有人从后面跟了上来。
“要去喝一杯吗?”乔芷薇背着手,轻笑道。
那边,苏定远一直遥遥看着,此时有些疑惑。
而当看着自家小子跟她一块离开的背影,他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孩子长大成人的怅惘。
本来还犹豫着,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一些激励的话,更是无从说起了。
13.合该是要赶尽杀绝
江湖儿女多豪迈,不拘小节,女子饮酒也非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但一个极漂亮的女子邀请一个陌生的男子饮酒,就极为罕见了。
外城,离北坊武举校场不算远的一家酒馆里,两人坐着。
武举虽不繁复,但时间而过,不少人都是没有吃午饭,此时已是下午,习武者身子壮实,不至于饥肠辘辘,可又有谁会舍那一口吃食呢。
所谓酒馆,自然是以经营酒水为主的地方,在这里,凡是大梁市面上有的酒,这里都有售卖。
当然,一些简单的下酒菜自然也是供应的。
不大的一方小桌,两张竹椅,一男一女两个人,相对而坐。
男的相貌并不出奇,但会让人觉得干净澄净,难生恶感。女子精致妩媚,光彩照人,尤其是一颦一笑之间,更是魅惑天成,偏生不见丝毫做作。
酒馆里自然还有别人,许是今日武举的缘故,往日没甚客人的此处竟还有三五人在饮酒。此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这女子身上看来。
而眼神里所带的,便是男人看到漂亮女人,在欣赏过后出现的下流。
“你觉得桃花剑阁是名门正派吗?”乔芷薇在用筷子夹花生,但总是夹不住。
那花生在盘子里就好像泥鳅在水里一样,滑不溜秋,任她如何专注,总会在夹起的时候掉落回去。
苏澈静静看着,点头,“位列八荒剑派之一,是名门正派。”
他有些猜不透对方问这个的意思。
但下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仿佛是乔芷薇的筷子滑了下,盘中有两粒花生就好像是离弦的箭,在盘沿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后崩飞出去。
噗,
花生射穿了那两个人的眼眶,然后从脑后钻出来,钉进了木梁里。
两个人连惨叫也无,直接倒下了,酒水混着红白之物溅了一身。
同桌的另外两人惊叫一声,而后话也不说,也不管死去的两人,更不敢看那若无其事拿着筷子的人,拔脚便跑了出去。
酒馆的掌柜和小二一个吓得钻进了桌子底下,一个跌坐在地。
苏澈有些错愕,看着眼前拿筷子轻点盘中花生的乔芷薇,眉头微微皱起。
何等美丽的脸,可这容颜下竟藏着如此狠辣的心。
她的眉眼不见丝毫波动,仿佛刚才之举根本不如心思,就如随手拂掉落在肩上的叶子一样,那么自然而然。
“现在,你觉得桃花剑阁是名门正派吗?”
乔芷薇如一个好奇的孩童般,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的花生,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随口问道。
苏澈没说话。
“怎么,好像很意外?”乔芷薇问道。
苏澈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不该杀么?”
“…罪不至死。”
“但该死。”乔芷薇说道:“他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就不必再有,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念头,那死掉就好了。”
她的话语平静,没有丝毫烟火气,就好像是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而这种事情本就该这么处理,这本就是事实一样。
可苏澈却不认同。
江湖之上,快意恩仇,可终究是违反律法。
有罪之人自该要官府来论处才是,否则要这规矩何用?
更何况,方才那两人虽然逾越,却并不至死。
“如果你我是夫妻,又不懂武功,遇到方才情形,你会如何做?”乔芷薇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人。
苏澈一愣,他迎上了对方那双含笑却清澈的眸子。
可一个刚刚随手杀人都不变脸色的人,会有这么清澈纯净的眼神吗?
苏澈没有计较这个,他在想对方的问题。
作为丈夫,女人的依靠,他当然要出头,可该如何出头呢?
出言呵斥还是跟他们打过一场?
骂,市井中人或许不通文墨,但一定会骂人,自己自认口中说不出那等肮脏的话。
打,那两人明显是混市井的人,虽不是无赖泼皮,面相和举止却也带着一股市井中的凶悍。他若不懂武功,便只是文弱书生,打起来也只有挨揍的份,更何况那桌上还有对方的同伴。
可除了这两种方式,还能干什么?
苏澈想到了报官,但马上否去,这种事情官府怎么会管呢,又没有伤人,更没有出现人命,搞不好官府还要治你个无事生非的罪名。
看他思虑的样子,乔芷薇扑哧一笑,道:“或许,你可以说你出身何处,来将他们惊退。”
苏澈轻哼一声,他知道对方是在打趣,可关于刚才之事,心中仍有芥蒂,连带着,对眼前之人也渐有不喜。
“你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吧?”她说道。
苏澈道:“若我不懂武功,便不会带你来这种地方。”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人并非熟稔,虽说是举例来说,但这‘夫妻’的比喻也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
“诡辩。”乔芷薇促狭道:“江湖何其大,难不成你还只想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成。”
看她如此样子,苏澈索性没理她,只是夹了花生来吃。
“你所想的办法,我也能一一想到,怎么样,是不是想不出妥善的方法?”乔芷薇问道。
苏澈咽下后,闷声道:“那也不该杀人。”
乔芷薇脸色微肃,道:“若你我不懂武功,你家夫人生得如此好看,闭月羞花,体态婀娜,只他们的眼里便遮掩不住那种下贱,若是待会儿酒虫上脑,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苏澈先是对她前半句的自夸抱以白眼,却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皱起了眉。
“你本就只算是耐看,若这眉头皱多了,可就难看了。”乔芷薇笑道。
苏澈噎了噎,然后道:“那时看出不对,我当然要带你走。”
乔芷薇脸带薄红,道:“他们三五个人身强体健,你自己脱身都是问题,到时候少不得见夫人受辱而自己还要挨一顿打。”
苏澈不忿道:“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就算他们真的胆大包天,可此地还有掌柜和其它客人,外面街上还不时有兵马司巡防。”
乔芷薇不屑地‘嘁’了声,指了指那悄悄从桌子下爬走的掌柜和小二,挑眉。
苏澈有些愤愤。
乔芷薇又指向那死掉的两人,说道,“那两人死了有半刻钟了,官府的人在哪?你也算出身朝廷,这话你说的,自己信吗?”
苏澈一噎。
“还有,”乔芷薇此时微微探身,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就算官府的人真到了,那个时候,奴家已经承受多少了侮辱?”
14.非是身不由已
看着乔芷薇笑意吟吟的模样,苏澈呼吸一促,脸色有些发红。
“当有了这种心思的时候,想必会很猴急吧?”乔芷薇浅笑道。
苏澈干咳一声,饮了手边杯中的酒。
乔芷薇坐好,道:“所以,现在你还对我刚才出手杀那两人,有什么疑议吗?”
苏澈总觉得对方是在绕自己,然后自己还入了套,可她说的,的确是有道理。
“这都是你的猜想......”他犹豫道:“你不能将人想得这么坏吧。”
“呆子。”乔芷薇夹了片黄瓜,“这就是江湖,你不杀人,别人就害你,等你惊觉了,就晚了。”
道理是如此,苏澈认同,可依旧认为对方太过绝对。
“你是将军府的少将军,武功修为又高。”乔芷薇念叨着,“下面换个说法,咱俩还是现在身份,只不过是夫妻,那刚才情景,你会如何做?”
苏澈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
可忍不住地,心里却在循着对方所说去想,自己该如何做呢?
骂,自然是不需要的,直接略过,那恐怕就是直接动手了。
因为出言训斥的话,对于那几人来说,他们肯定会直接挑衅,甚至先动手,所以结果就是自己把他们都打趴下。
“揍一顿了事?”乔芷薇轻轻一笑。
苏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之前说过,咱俩是夫妻,但还是如今身份。”乔芷薇语气微重,“如果只是这么教训这些狗胆包天的人一顿,你让别人怎么看?”
苏澈想皱眉,可忍住了。
“能怎么看?”他有些不解。
乔芷薇笑了笑,只不过很冷,没有丝毫温度,“莫说是堂堂将军府少夫人,就算是普通乡绅员外的夫人,被无赖泼皮当街以目羞辱,也要派人挖掉他们的眼睛,剁了下面的玩意儿,扔到城外让他自己爬回来。”
苏澈心底一寒。
“你说,将军府的少夫人被人如此羞辱,你只打他们一顿,将军府和苏将军的脸往哪搁?”乔芷薇语速微快,“我是桃花剑阁阁主嫡传,入世行走,若你只是如此,我与师尊颜面何存,门派在江湖上如何立足?”
“这,没这么严重吧?”苏澈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低。
乔芷薇轻哼一声,也不用杯,一把抓了酒壶,仰面而饮。
酒线若银河,苏澈第一次见女子饮酒如此豪迈,而且还是打扮如大家闺秀,相貌更是绝美的女子。
子衿姐是否也会有如此一面?他心里不由想到。
而此时,他竟下意识忘却了方才两人可称辩驳之事,如他被说服一样。
“你在想别的女人。”冷不防,眼前的人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苏澈心底一慌,“乱说什么。”
“在美若天仙的自家夫人面前,你还能想到别的女人,男人果然都是这副臭德行。”乔芷薇似笑非笑地说道。
苏澈脸色一红,“咱们又不是真的夫妻,那只是你来举例。”
“那你想娶我吗?”乔芷薇突然问道。
苏澈愣住了,可他没从对方眼中看到醉意。
“呆子,你还当真了。”乔芷薇忽然大笑,一拍酒壶,一道酒线入喉。
苏澈有些羞恼,“谁当真了。”
他很少有失去淡定的时候,往常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少有什么能惊动。
可这个下午,他屡屡受制,在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子面前,他永远无法保持那份平静。
就好像,好像是脱缰的马,不由地便开始撒欢儿。
但苏澈知道不是,非要说的话,大概便是一种轻松吧。
他的背负从来没有脱离,而平日里所保持的姿态,已经成为了习惯。
难得有人能让他哑口无言。
“是不是觉得,此时美人美酒,颇为赏心悦目?”乔芷薇有几分醉眼惺忪之态。
苏澈失笑,倒了酒水来喝。
乔芷薇摇头,“你还真是个闷葫芦,困在条条框框里,累不累啊,真无趣。”
苏澈只当她是喝醉了。
可依乔芷薇的修为,不过两壶酒,如何能醉?
……
天色渐渐晚了下去。
乔芷薇趴在酒桌上睡着了,一副恬静的模样,让苏澈心里想知道的‘佳人美女是否也打鼾’这一问题有了答案。
应该是不会打鼾的。
旁边地上的两个人已经被处理了,而现场也被店小二打扫干净,是苏澈让他通知的官府来人。而官府来人后,一见苏澈和乔芷薇的身份,话也不说,带了尸体便走,连简单的问询都无。
乔芷薇说的没错,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仍是没人报官。
店里也没有客人来,店掌柜哭丧着脸,却又不太敢表现出来,就在柜台后边翻看着账本,也不做出声响。
苏澈看着熟睡的乔芷薇,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会这么放心自己。
两人在今天以前从未见过,他很确信这一点。可现在,在外城的此地,对方竟然在自己这个陌生人面前,就这么睡着了。
换做是谁,谁能相信?
这不是没心没肺,是有些傻了。
可乔芷薇显然不傻,苏澈无声笑笑,静静看着她。
她的睫毛很长,五官精致,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脸上也不见什么脂粉,耳朵上还有细微的绒毛。
在这个安静时候,对方所呈现出来的没有活泼时的那种魅惑,可依然如同一个果子一般,让人有想采摘的冲动。
苏澈定了定心神,觉得这么看一个人太失礼了,而且还是一个女子。
他朝外看了眼天色,估摸着离内试也近了,等过了这一场,三日后便要放榜,择选出三十人,拔头筹者点为武解元。
再就是半月后的殿试,苏澈想着,收回目光,在所有参加武举的人里,或许,只有眼前之人才能充当自己的对手。
不是对他人的小觑,而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和对乔芷薇的看重。
杀伐果断,很难做到,可在对方身上,苏澈看到的是一颗冰冷而坚定的心,哪怕对方的外貌看起来跟这丝毫沾不上边。
但是,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苏澈觉得苏定远与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简直是看人尤其是看女人的至理名言。
幸好子衿姐不会,哪怕她也很漂亮,苏澈心里笑了笑。
然后,他就听得眼前人揶揄道:“你在偷着傻乐什么?”
15.非念
“谁傻乐了?”苏澈自然否认。
“走吧。”乔芷薇起身,揉了揉脖颈,“内试快开始了。”
苏澈点点头,便同样起身往外走。
“哎。”乔芷薇唤他一声,语气里还有些疑惑。
苏澈回头,“怎么了?”
“酒钱啊。”乔芷薇无语道:“你该不会是要喝霸王酒?”
苏澈愣了,“不是你请我来喝酒的吗?”
乔芷薇瞪大了眼睛,“我请你喝酒,难道就一定要我来付账吗?”
苏澈张了张嘴,难道不是吗?
“本姑娘出门从来不带银钱。”乔芷薇扬了扬下巴,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可我出门,也不带银子啊。”苏澈下意识道。
乔芷薇脚步一顿,有些不信,“你将军府还缺银子?”
“我,我没带银子的习惯,一般都是大强带的。”苏澈说道:“大强是我的护卫。”
乔芷薇抚了抚额,看向那掌柜,“我俩都没带银子,你说,怎么办?”
那掌柜脸带谄笑,连连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就当小的请两位喝酒。”
乔芷薇点点头,“不错,是个有眼力见儿的,那下次还来你这吃酒。”
掌柜脸色一僵,但还是强笑着点头。
苏澈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想,解下了腰上的佩玉。
“怎么,你还想典当给他?”乔芷薇眼明手快,一把将这红绳玉佩夺了过去。
“哎,”苏澈下意识想拿回来,但又收了手,“我是先放在这,等一会儿差人来把酒钱付了。”
“左右不过几钱银子,啧啧,你这玉佩可是上好的质地啊,将军府这么有钱吗?”乔芷薇拿袖袍擦了擦手里的玉佩,然后把玩着。
苏澈说道:“我也不知道,都是素月给我的。”
“素月是谁?”乔芷薇挑了挑眉。
“府上主事的大丫鬟。”苏澈道。
乔芷薇似笑非笑道:“一个大丫鬟,她得攒几年的银子才能买这玉佩?”
苏澈一怔,“什么意思?”
“拿了府上的银子来给心上人买东西喽。”乔芷薇随口道。
苏澈皱眉,“你别乱说!”
他探手,将玉佩抓了过来。
乔芷薇只觉手上一松,哪怕之前她已有所动作,可手上的玉佩依旧被对方拿了回去。
她眯了眯眼,没说话。
苏澈却是将玉佩认真系好,然后看向那掌柜,“你应该也听到我是何身份,银子不会少你的,晚些时候,我会差人送来。”
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乔芷薇鼻子一皱,追了出去。
……
“怎么,生气了?”乔芷薇背着手,跟在苏澈的一旁。
“没有。”苏澈应了声。
“我看你就是生气了。”乔芷薇嘟囔道:“我不该说你那丫鬟,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心上人……”
“你还说?”苏澈看她一眼。
乔芷薇捂了捂嘴,带着狡黠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你为何这么在意她?”
“家人,我都在意。”苏澈道。
“家人?”乔芷薇娥眉微皱,语气里似有好笑,似有复杂,“家人。”
她也不说话了。
校场就在眼前,两人进去后,便往内试所在的大堂而去,他们要在那里抽签,然后区分考场。
有人见到他们两人同行而来,自是惊讶非常。
而苏澈也注意到,此地的人相较先前少了些。
“有的人被军方拉拢走了。”边上,有人过来,如在解惑。
苏澈没看他。
“乔姑娘。”尹莲童见此,看向乔芷薇,“两年前云州试练得见乔姑娘英姿,别来无恙。”
乔芷薇的态度不冷不热,但也只是点了点头。
云州试练,是这些江湖后辈的一次考校,而身为江湖人,考校的自然不是什么琴棋书画,写字作文,而是杀人除恶。
尹莲童道:“不若我为乔姑娘引荐几人认识?”
乔芷薇淡淡一笑,看向了一个方位,那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宇文晟同和手拿折扇的万花楼。
她眼里的厌恶明显,道:“对于你的狐朋狗友,我没兴趣认识。”
尹莲童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
“早前的时候我见他们手底下有几条狗。”乔芷薇轻笑,脸色却冷,“你现在,怎么也成了狗?”
尹莲童脸色沉下去,眼中涌上怒意。
“想做什么就明刀明枪地来,小人行径只徒惹可笑。”乔芷薇淡淡道。
苏澈在一旁听了也很是惊讶,要知道,之前在射科考校的时候,她面对尹莲童等人却并不是这么强硬的态度,但现在竟然丝毫不留情面的样子。
尹莲童冷冷剐了苏澈一眼,转身便走。
边上,有听到的考生则是缩了缩脑袋,远离几分。
苏澈微微皱眉,难道这穿狐裘的小子,又把无名火算在了自己身上不成?
“聒噪地真烦人。”乔芷薇撇了撇嘴,不屑道。
苏澈眼眸略深,看了她一眼后移开移开视线。
“尹家这次入京,是傍上了万贵妃的船。”乔芷薇瞥他一眼,然后道:“外界传言说,万贵妃已有身孕,可能会诞下龙子。”
当今陛下少年时即位,彼时已过三国战乱,正是四海承平之时,如今还不足而立之年。
可似乎是身有隐疾,也可能是天命难违,哪怕每年宫里都会选秀,梁帝膝下却只有公主两人,再无子嗣。而这两位公主,还是已故的皇后所出。
苏澈没应声,妄议国事尚且不能,更逞论是宫闱秘辛。
万贵妃有孕之事他并未听到风声,身在将军府,哪怕他不去刻意打听,府中的下人嘴里也会露出些什么—就跟在朝为官的大人们有自己的圈子一样,京城各个府上的下人难免也会遇到一起,而也就有他们的圈子,一些小道消息,可能比江湖上的风媒更为灵通。
只不过,这些消息多是些后院之事,嚼舌根子罢了。
在苏府,无论是素月还是管家苏福对这种事都管的很严,但肯定还是有一点点风声流露的,尤其是像宫里的这种事情。
谁让万贵妃如今得宠,如日中天呢,有关她的事情,总是像长了翅膀一样。
见苏澈没说话,乔芷薇也不再开口。
她方才那话半真半假,未尝没有试探之意。
可身边这小子,就像是个榆木疙瘩,不是不开窍,而是封得太紧。
换句话讲,就是太过谨慎,明明是不谙世事的样子,哪怕有些言行看起来显得呆笨不会处世,但的确是小心地过分。
不是有人教,倒像是真的性格如此。
16.新题
考场不大,前后两名考官,一张张小桌左右相隔一米,上有笔墨和一张空白的宣纸,除此外别无他物。
考生随意入座,有的忐忑不安,有的自信,有的满不在乎。
武举的内试是破题,通常来讲都是关于军方行军打仗,或是有关三国战事的案例分析,不算难。
临窗的位置,苏澈如有所感,朝外看去,看到了外面脸色阴沉的主考官魏旸胥。对方在不远处来回走动,像是在等人,看起来很是焦躁。
他拿起笔,一边看着,一边等着考题的发放。
堂中的考生也都安静等着,大气也不敢出。
不多时,苏澈看到窗外有军卒从远处匆匆而来,跟魏旸胥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后者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不解气似的来回走了几步,一拳打在了廊柱上。
苏澈如外面驻守的那些军卒一样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没看到的样子。
而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魏旸胥气冲冲地朝原本抽签的大堂走去了。
不只是考生在等待,连那两名考官都不太耐烦的样子。
毕竟,此时已渐黄昏,房中已有晦暗,按时辰来说,早就到了要开考的时候。可现在,连考题他们都未见到。
过了有一会儿,就在堂中渐有低声的时候,门外走来军卒,手里拿了一摞纸,也即是考卷。
堂下的考生都眼巴巴地看着,而那堂首的考官也走了过去,可对方没立即把考卷给他,反而示意他凑近,低声说了些什么。
说完,他才把考卷递过去,走了。
那两名考官皱着眉,相视一眼,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听命行事。
“本次的考题,由苏将军和军方的几位将军临时更改。”那军官先说了这么一句。
堂下的考生一时错愕,继而面面相觑,有的小声说起话来,有的更是去看那临窗的身影,毕竟,现在他们基本都知道这穿着并不甚华美的青年,便是苏将军之子。
他们隐隐怀疑的,是此番考题对方是否知情。
苏澈微微皱眉,像这种临场换题的事情,以往可没有发生过,这是武举的内试,比不得科举那么重要,所以从前都不甚得到重视。
前桌拿人转过身来,低声道:“苏公子,此事,你之前可曾知悉?”
他这么一问,离得近的几人自然是竖起了耳朵,悄悄看了过来。
哪怕此番考题是有军方数位将军参与,可既然有苏定远在,那依着他的份量,基本上这题便是他所出的。
这句话的意思苏澈自然能听明白,若是此前知悉,那自然能作出与出题人心思相近的破题答案。而既然出题的是苏定远,那身为其子,难保不会提前知道。
“不知。”苏澈摇头。
他的回答,别人当然是半信半疑,还有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得此次武举对他们不公平。
考生之间开始窃窃私语,有些喧哗。
“肃静!”考官这时晃了晃手上的考卷,说道:“先前的话,是苏将军让我等必要说明的。然后,新题并非必选,如若有人不想答新题,依旧可以选择此前的考卷。”
堂中一静,这番话不难理解,只是他们不懂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两份考题,无论选哪道都可以,没有区别。”考官道:“现在,选从前考题的,举手。”
考生之间先是犹豫,接着陆陆续续有人举手。
苏澈没举手,他看了眼,考场之中四十人,此时没举手的只有寥寥几个而已。
而有的,在看到他未举手后,竟将举起的手放下了。
岂料,那堂首的考官直接指过来,道:“右列七排,中列六排,中列七排,你们失去考试资格,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惊雷,堂中登时一静,接着便是那三人有些压抑着愤懑的声音。
“这是为何?”
“凭什么取消我内试的资格?”
其余考生难免幸灾乐祸,有的虽然好奇,更多的是在看热闹。
那考官冷冷一笑,道:“武举,是为军中选拔良才,方才便是选择,在军中,你所面临的选择很多,当上了沙场,你的一个选择不只关乎自己的性命,还有你身边的袍泽。若你日后为将,统帅三军,你的选择便关乎千千万万人的生死。”
堂中的人一愣,而有的若有所思,听明白了的人便将原本举起的手举得更高了些。
这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却成了内试之前的淘汰。
“你们觉得这是小事,可如此反复之人,何来资格入我大梁军中!”那考官说完,便开始分发考卷。
另一个则带着那三名难免丧气却不服气的考生朝外走。
苏澈注意到,那三人在离开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自己几眼,那眼神,就好像是自己把他们赶走的一样。
这让他心中不喜,这件事跟他有关吗?
他觉得自己在今天武举的比试里没学到什么,但在武举的其他方面,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
苏澈瞟了眼旁边那人的考卷,不算大的纸上只有顶部有一行墨字,其余的便是大片的留白。这便是此前的考题,他没多看。
接着,等考卷发放完毕,那考官便道:“下面,是本次武举的新题,你们听好。”
此话一出,不只是苏澈等选择答题的人,就连那些已经有了考卷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听着。
一派安静里,只听到那考官沉声开口,“若在明日,北燕精骑攻破我大梁北地防线,你们会如何自处,有何策献于朝廷?若在明日,后周大军临境,你们又会怎么做?”
堂中登时一片轰然。
“肃静!”那军官脸色如常,只是拍了拍桌案,淡淡道:“你们都知道考场的规矩,而这便是新题,现在,各自作答。”
没有人再说话,甚至是眼神的传递,因为这样都会被视为作弊处理。
而武举的内试与科举最大的不同,便是在破题的时间上,他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无论作答多少,便要被收上考卷,然后离场。
两名考官一个站在上首,目光四视,一个来回巡考,气场逼人。
苏澈提笔,又放下,狼毫蘸在墨里,久久没有拿出来。
他看着空白的宣纸,良久不知该如何下笔。
17.曾经的答复
此前,有人问苏澈是否知晓此次的考题,他回答说‘不知’,那是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苏定远临时更改考题的事情,更无从想起。
可现在,当他得知题目是什么的时候,他心里难掩复杂。
这考题,苏澈知道,而且,从小到他,苏定远不知问了他、苏清、周子衿三人多少次。
这可以说是家中的趣事,当将军的父亲问子女有关战事的考校,实际上像是玩乐一样,彼时谁都没有当真。
可当渐渐大了,苏定远依旧每年都会问一次的时候,他们三人的回答便郑重许多,同样,考虑的时间也会越来越久。
就如同所面对的是一个同样成长的对手那样,你需要深思熟虑,才能回答出来。
而苏定远从不说对与错,正确与否,他只是听,然后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苏定远问这个问题,应该是在一年前,在自己一剑将他手上所拎的玄甲洞穿的时候,他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苏澈想着,当时的周子衿抱剑倚在廊柱下,苏清在逗苏晴朗。
那个时候,他们的回答,是什么样的?
苏清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就算火烧到京城,那大梁还有其他地方肯定未受战火侵袭,最不济,他还可以跑到北燕和后周境内嘛。
他的回答跟以往数年都不一样,虽然都是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可苏澈能感受到那种凝重,以及其中的无奈。
苏清说他又不懂武功,就算是上战场也是送人头,而且很可能会因为自己身份,而成为军方的掣肘,届时也会成为大梁的笑柄。还不如直接一走了之,各自清闲。
苏定远只是问了句,他能走,可在战乱之时,他如何带自己的家人一起走呢?没有了将军府的护佑,他如何能保证今后还能安稳生活,而就算有护卫随行,可当没了苏家的人,你苏清不懂武功,身怀钱财,那护卫还能忠心吗?
苏清讷讷没说话,只是抱着苏晴朗走了。
周子衿说:不管战事打到哪,她都会保存有用之身,直到杀死燕康。
燕康,北燕上将军,也即是周父生前刺杀之人。只不过周父失败,反被对方将脑袋割了,尸体暴晒七日,后苏定远以三千战俘换之。
周子衿的回答,从小时便没有变过,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如此,从来如此,变的,只是每每回答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好像这个选择很难,不是难以抉择,而是将它完成。
她总是斟酌之后开口。
苏定远未对她说过什么,只是勉励她好好学剑。
是学剑,而不是练剑。
他是周父的结拜兄弟,只有他知道周父有多强,而同样,也只有他才知道燕康的武功有多强,刺杀他会有多难。
苏澈的回答呢?
他似乎总有选择,可实际上不离‘战’与‘不战’。不战,不是逃避,而是避其锋芒,以待来日。
但可能吗?
大军压境,你要如何躲避?
这是苏定远的话,也是唯一一次据苏澈的答案而给予的回应。
苏澈上一次说的,是战,拼死也要一战。
苏定远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武功有长进了,所以嘴唇一碰如此轻易。
苏澈说不是,他想了很久,自学剑后,他便如此,并非宁折不弯,而是在大是大非上,唯有舍身取义,不惜命一战。
他是将军府的少将军,护国柱石之子,若他死战,那大梁千万人何不起家国将破之愤慨,共赴从容?
苏澈说的激昂,心中激荡,恨不能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见大梁军队横扫六合。
但换来的,是苏定远平静的一眼,以及淡淡的一句话。
“澈儿最近有些骄纵,衿儿,你好好练练他。”
当日,苏澈累的趴在校场上起不来,然后也不吃晚饭,灰头土脸却倔强地去书房找苏定远问个明白。
但他没见到自家父亲,是周子衿给了他一碗米饭,还有一句话。
“你与父亲若战死沙场,大梁军队可能会因悲痛和仇恨而军心高涨,但必败;大梁百姓只会愤慨一时,然后惊慌流亡。”
苏澈说她小看了大梁民心,周子衿却说他高估了大梁百姓。
“时会有慷慨赴义之人,却不是人皆深明大义,皇位谁来坐,与他们无关,他们想得,只是如何苟活,保全自身。”
苏澈因气而差点摔了那碗米饭,可后来还是吃了。
那碗米饭挺香的。
……
被外面的风一吹,苏澈晃了晃头,自己这是在想什么,怎么还想到了那碗米饭上了。
时间应该没剩多少了,四下皆是笔锋与纸接触的唰唰声,哪怕堂中有些暗,苏澈仍能看清一些人脸上的愤慨,以及对方的心境。
看样子,这回的考题有些不一样,而与自己这般作答新题的,似乎也在为家国考虑。
是啊,真到了大军压境的那个时候,你还能去思量些什么呢?
一碗米饭吗?
苏澈心中一笑,将有些凝墨的笔蘸了蘸,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中规中矩的字。
“唯战而已”。
写毕,他看着仍有大块的留白,将笔搁了,静静等着收卷。
不乏有人一直等着落笔,可一看他只是写了几个字便搁笔的样子,顿时摸不准了。
这是什么意思?
而就连那一直隐秘注意他的考官,都是一愣,不由锁眉。
其中,那巡场的军官装作漫不经心地朝这边走来,大概是想看看他写的是什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三通鼓声。
那军官脚步一顿。
“时间到,停笔,合卷。”
原本的写字声一停,接着便是将试卷折放,一直站在门口的军卒便走了进来,从左列开始收卷。
那考官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没有看到苏澈的作答。
等考卷收完,那收卷的军卒离开,这两名考官才说了声‘离场’。
一群人尽是松了口气,起身朝外走。
有的小声讨论方才是如何破题的,有的则暗自皱眉,而有的更是一副自信模样,走起来都轻飘。
这便是武举的内试。
苏澈握着手里有些凉的长剑,跟在人群之后,就算是有人有心与他搭话,可一见他如此,再加上早就收了卷,也就无意再多言了。
外面,吹过轻轻晚风,酒香菜香里,满是烟火气。
18.人面桃花
苏澈出校场后,还特意等了等,可他没有看到苏定远。
然后,在苏大强赶马车过来后,他便直接上去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车上竟然还坐着自家大哥苏清。
“哥怎么也过来了?”苏澈问道。
“你考武举这么大的事,自然该出去庆祝一番。”苏清理所当然道:“我在燕来楼定了酒席,咱们直接过去。”
“就咱们?”
“这哪能,肯定是都过去的,不过父亲会晚些,子衿好像还有些事要做,也要晚些。”苏清说道:“不过那“刀枪剑戟”先过去了。”
如此一来,便是家宴了。
苏澈心中有些感动,说道:“武举还未定章,这顿饭吃的却是有些着急了。”
赶车的苏大强却是在外哈哈一笑,“这是春闱就在这几日了,大少爷今晚在燕来楼可还跟其他几位公子有一顿酒吃。”
苏清闻言,脸上不见尴尬,只是摇了摇折扇,笑道:“一顿酒也是吃,两顿酒也是吃,我都吃得下。”
苏澈翻了个白眼,感情对方这是为了跟那些狐朋狗友吃饭,才顺道帮自己张罗了—燕来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背靠官府,所以许多山珍海味都能弄到,花费自然不低。而近来因为苏清和红素之间的不愉快,以及自身隐又变得浪荡不着调,苏定远便让府上账房限制了苏清的开销。
换句话说,依着苏清的性子,这么多年他手上攒下来的银钱是远远不够去燕来楼请客吃饭的,所以,他只能借庆祝苏澈武举一事,在账房上多报备银子。
而管账房的除了管家苏福外,还有大丫鬟素月,有关她最疼惜的二少爷,想来苏清从她手上拿了不少银子。
当然,此事既然那“刀枪剑戟”四位夫人都知道,想必苏定远也是默许了,起码,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这毕竟是喜事,而且苏清近来的确是憋坏了。
“前边的小酒馆停一下,送酒钱过去。”苏澈对苏大强道。
苏大强有些惊讶,自家少爷只是出门大半天,竟然会找酒馆喝酒了?
不过,他也没问,人总是要长大的,自家少爷如今也算是要出府的人了,喝点酒又算什么。
但他想了想,说道:“少爷日后出门,身上要带些银子,莫要怕麻烦。”
苏澈点头。
“若是遇到心仪的姑娘,想买点东西相送,没有银子怎么成呢。”苏清在一旁说道。
苏澈没理他。
“对了!”苏清突然一拍手,吓了他一跳。
“这回武举,你可见到乔芷薇了?”他眨眨眼,“漂不漂亮?”
苏澈看着他那怎么看都有些色眯眯的样子,皱眉,“你怎么知道乔芷薇?”
“废话,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谁不知道?”苏清撇撇嘴,瞅他一眼,“桃花剑阁的剑术有桃花煞,你当心别中了人家的美人计。”
苏澈轻哼一声,“那你应该祈祷自己别碰见她。”
苏清眼神一亮,“真有那么漂亮?你这次担心的竟然是我会中招。”
苏澈翻了个白眼,实在无语的很。
“不过你放心,”苏清用折扇敲了敲胸膛,凛然道:“若是让我碰到那小娘皮,定会以我这身浩然正气降了她那桃花煞!”
说着,他‘唰’地一声打开折扇,一派浊世佳公子的派头,“让她知道我这“清风无缺,玉面公子”的手段。”
苏澈嘴角一抽,看向窗外,装作没看到,没听到。
……
黄昏渐晚,京城里的灯火次第亮起,一盏盏,一处处,原本夜幕降临前的阴暗如同褪去。
一身粉衣的乔芷薇背着手走在街上,不时买个糖人,吃个糖饼,在她身后,跟着两个牵马之人,他们都是桃花剑阁的人,此次为前者参加武举的剑侍随从。
只不过,任凭前方那娇艳的女子神态如何流露,身姿该是如何曼妙,他们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哪怕一丝的目光都丝毫不敢去看那人。
因为他们怕,他们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那副祸国殃民的绝美容颜底下,藏着的究竟是何等狠辣的心肠。
看到经过长街,女的看来时多是嫉妒,而男人一个个则是火热和下流的眼神,这俩跟随的剑侍看他们的目光就跟看死人一样。
他们对此已经麻木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活不过今晚,前方那人的桃花剑气已经入煞,身具神桥特征,可不用动手而无形杀人。
若是有精于感知的人或是大修行在此,必然能发现乔芷薇身周那看似无形无质,实则诡异的秽浊之气,那便是那些看风水的江湖术士常说的煞气。
桃花剑阁后山那满山桃花下,便是千年前武道圣地广寒寺灭亡时三万僧人坐化之所在,以佛门亡魂养煞,实乃当今天下最凶杀之地。
只不过,此事隐秘,世人只知桃花剑阁剑术高明,门中嫡传善于杀伐对敌,同辈之中几为各派第一,而少有人知他们以自身养煞,早怀凶厉之心。
“这糖人,倒是好手艺。”乔芷薇站在一处摊前,眉眼弯着。
在她四周,不知何故,原本傍晚时还多的人渐渐稀了,方才还随她脚步,想要多看她两眼的人也走远了。
不是不想见,而是人生有慧心,对秽浊天生敏感,哪怕花朵再美,闻久了也会心生腻味。而同样,在感煞气久后,那些人便下意识会离远一些。
哪怕他们不知道缘由,哪怕他们已经沾染上桃花煞,哪怕他们已经走在死亡的归途。
“小姐真是慧眼。”那卖糖人的老翁笑道:“小老儿这手糖人儿手艺传了六十年啦。”
乔芷薇看的,是那架子上一排糖人里持剑的一个,其实也未必有多么栩栩如生,只是她觉得这糖人有些传神。
因为上面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意,透明而麦色的糖人上,映出的,不只是自己的影子。
乔芷薇脸上的笑容敛下去,“你们先回会馆。”
各大派来京城,自然不住客栈,而是如皇朝各州府在京一般,有会馆开设。桃花剑阁身为持剑八派,会馆自然是在内城的。
那两人犹豫片刻,知晓不该多问,但还是有些担心眼前人。
毕竟,京城高手如云,遇到事情,他俩虽然武功平平,却也可以多些帮衬。
“走。”乔芷薇淡淡道。
两人再不停留,牵马便走。
乔芷薇手掌一翻,在摊上放了铜钱,将那糖人摘了下来。
然后转身,朝一旁那条巷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