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沉底
“时辰快到了。”
大堂里,龚良庆漱了漱口,一旁的丫鬟连忙递过痰盂接着。
而看他这副做派,沈化仙眼底虽有不屑,但自是不会说出来的。
赵璜摸着脚边宣花大斧的斧柄,道:“还有小半个时辰,咱们不去准备准备吗?”
“只要城门开着就无事。”龚良庆看着他,笑道。
赵璜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当即道:“此番买卖是给后周那位贵人的,城门自是敞开,只是不知道这码头有无疏漏。”
王秀姑拨动着手臂上的铜环,淡淡道:“老七那边不用你操心,只要你家主人牵线来的人没问题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璜眯了眯眼。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上次就是你们贪心,差点进了套儿,被人做成黑吃黑。”王秀姑讥讽道:“每次拿的都是大头,真不明白难道你家主人还差这点银子?”
“放肆!”赵璜一拍桌子,怒斥道:“我家大人也是你能编排的?”
他看向不发一言的其余人,道:“难不成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见没人说话,他气极反笑,“好好,那等这单做完了,回头我便跟大人说,看看没了我家大人的方便,你们只靠颜琮还怎么玩儿下去!”
他本以为这只是对方的牢骚,而自己如此威胁,这些人肯定是借坡下驴,打个圆场就算了。毕竟都是为了银子,犯不上窝里闹。
但赵璜想错了,因为这等事以往从来没发生过,以往这些人对他身后的那位大人感恩戴德,可现在,却敢直言嘲讽了。
“我老啦。”龚良庆说道:“本来我也想跟你家大人说说,做完这一单生意,就退出不干了。”
“大掌柜,你说什么?”赵璜觉得自己听错了。
龚良庆只是笑了笑,没再说。
赵璜心底一沉,看向面带讥讽的王秀姑姐妹,以及静静喝茶的颜琮和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沈化仙,忽然明白了。
这是对方又找到靠山了,打算把自己乃至自家大人踢出局。
那会是谁?
是这局里黑、白两道另外的那三两个人,还是说有新的势力参与进来了?
而能让他们如此有底气,必然不是无名之辈,赵璜心里想着,脸色更是阴沉了下来。
他们做的是拐卖的营生,专盯那些相貌俊美的孩童,且多为男孩。然后把他们卖到类似暖风阁的这种男风之所,至于后续如何调·教那便不关他们的事了。
他们赚的是贩卖的银子,会将猎物分三六九等的品质,品质高者价便高,千两不等,而就算是低者,也要几十上百两银子。
大梁、后周、北燕、西域百余分裂小国、北燕所控的遥远北域、东海和南海那些连片的岛屿之国,这些地方随时都能成为他们货物的来源。
对他们来说,猎物就像是韭菜,一茬接一茬,只要小心,那永远是割不尽的。
一单生意便是万两的进项,而他们一年少不得也要跑个近十万两才行。这算不得是太大的生意,还要孝敬那些大人,分润到参与的每个人手上,养着底下的伙计。
更何况行业里还有其他的竞争者,不是只有他们背后有朝堂上的人支持的。
可对他们来说足够了,这些年来,所赚的银子是他们以往老实本分几辈子都赚不来的。
所以财帛动人心,钱多了,心思就不一样了。
赵璜低眼喝茶,眼底却涌上几分杀意。
……
院中很安静,而身后柴房里的人,也因为苏澈此前的一番话而安静下去。
三人贴墙走进了黑暗之中。
“咱们能出去吗?”那个跟来的小男孩拽了拽墨痕的衣袖,轻声问道。
“当然。”墨痕拍了拍他的手,如在安慰。
苏澈看了两人一眼,“关系很好?”
小男孩一愣,没说话,墨痕却是点了点头,“朋友。”
苏澈没再多问。
离他们最近的是院门外的两个守卫,他们在月门站着,但保不齐便会回头看看,如果发现柴房这边的看守不见了,那必然才是麻烦。
苏澈指了指院墙。
墨痕摇头,有些为难,“太高了,而且很容易被发现。”
苏澈四下看了看,皱眉,“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就这么大点儿的院子,除了翻墙跑,没别的办法。”
“你这么厉害,要不把门口的人也解决了吧。”那个小男孩低声道。
苏澈白了他一眼,“刚才那是偷袭,出其不意,现在不现实。而且柴房里那两个人待会儿就醒了。”
他的意思,还是不放心那些柴房里的孩子。
现在柴房门虽然关着,但外面根本没上锁,可还是没人出来。
墨痕咬了咬牙,“那就翻墙试试吧。”
房角的阴影里,苏澈躬起身子,道:“谁先来?”
近丈高的墙,他若是助跑自然是可以翻出去的,但墨痕两人肯定不行,而且一旦助跑翻墙,那就代表会发出响声,也即是会被人发现。
墨痕也走了过去,弯下腰。
苏澈一愣,他竟然先让那个小男孩出去。
“我不敢。”小男孩抿紧了嘴。
“勇敢点。”墨痕直视着他。
小男孩踩上了两人的背,随着起身,两人慢慢扶住他,扒上了墙头。
“使劲儿。”墨痕说道,他体格不算弱,但被关了这么久,身子虚的厉害。
等小男孩上了墙,就老实趴在了墙头上,动也不敢动。
苏澈摇摇头,看向墨痕,“你来。”
墨痕没含糊,踩着他的肩膀就攀了上去,然后直接跳下了墙头。
苏澈觉得他应该是摔了下,但他看到墙上的小男孩在试探着跳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闷哼,墨痕当了肉垫。
苏澈皱了皱眉,觉得墨痕做的有些多了,是太心善了?可从之前偷袭那两个看守时来看,墨痕这小子心里是有股狠劲儿的,而且绝不犹疑。
他只当是朋友情深,就像他和颜玉书一样。
这般想着,苏澈朝后慢慢退了七八步,然后助跑,脚蹬地、踩墙,一把按在了墙头上。
苏澈回头看了眼朦胧着灯火的院子,松了口气。
“总算逃出来了。”他想着,翻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赶车人,以及被对方提在手上、晕过去的墨痕两人。
32.亲临
“时辰到了。”
沈化仙打了个哈欠,起身,“这次我先走。”
王秀姑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那我第二个。”
赵璜道:“我等妙音坊的货。”
龚良庆点点头,“这一次的货比较多,各位小心。”
他们算是组织,每一次的行动分工都很明确。他是掌柜,负责的就是各方打点,而不是押送货物。
左右不过是出城进城,走了这六七年了,也没有出过错。
但沈化仙在出门的时候,脚步却停了停,“颜大人不与我一起?”
若在往常,颜琮不会来,而这一次情况特殊,本来是需要他来合计,且妙音坊那边是要他过去统筹的。
可现在,对方送来了苏定远的儿子,而且既然都到了这个时辰,于人手上来说,自然也需要一起行动的。
颜琮将茶盏放下,道:“先不急,再等等。”
“等?”沈化仙皱眉,“时辰都到了,还等什么?”
颜琮目光幽深,没说话。
“我说颜大人,您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吧?”王秀姑眯眼去瞧他。
灯光底下,颜琮侧脸微暗,此时低头看着杯中茶水,如同恶虎低视,欲要蛰伏杀人。
任何所看到之人,都不由地心中一寒。
一时间,无人打破这份沉默,唯有堂中滴漏吧嗒作响。
赵璜摸上了斧柄。
“大人。”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沈化仙一愣,随即皱眉,“你进来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此人车夫打扮,一身短衫,带着箬笠。
颜琮却是眼神一松,笑了笑。
“他们逃走了。”赶车人说道。
赵璜猛地起身,“谁逃走了?”
王秀姑双臂一震,道:“颜琮,你说话遮掩,你这下人说话也没头没尾。”
“今夜你有些奇怪。”她身边的女子手按鸳鸯环,道:“把话说清楚!”
龚良庆的目光落在颜琮身上,闪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忽而有若有若无的喊杀声传来。
“怎么回事?”沈化仙一步踏出堂外,冷喝一声。
喊杀声渐明,惨叫哀嚎,火光摇摆不定。
“有人杀进府里来了!”
“好像是江湖人!”
沈化仙脸色难看,看向同样跑出堂外、脸色大变的几人。
“混账,无缘无故,谁敢来府上闹事?”龚良庆脸色不善,阴沉似水。
“是铁鹤帮还是虎拳门?”王秀姑问道。
她所说的这两个帮派,便是盘踞在这外城地下的两股势力,在江湖和官场里都是有些关系的。
而她所怀疑的,就是对方发觉了自己等人的生意,想在今夜分一杯羹。
“不像。”龚良庆说了句。
这两大帮派的当家人他都识得,而做车行买卖的自然要八面玲珑,最主要的还是要有背景才行。
他们风行车行的大掌柜在宫里都有关系,自己虽然只是下边的一方掌柜,那也不是谁都能这么明刀明枪地杀进院子里来的。
更何况无论在哪,杀人都是重罪,武人挟修行犯禁,自有律法约束。
那是谁找死,竟然敢在今夜行凶?
龚良庆转身回看,堂中唯有一人还在端坐。
适时,这拐卖组织里的众人便都看向那人,目光略带惊疑。
“为何这么看本官?”颜琮问道。
龚良庆皱眉,在对方身上,他实在挑不出毛病。
可此时,现在,有一种他也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一种违和感,出现在对方身上的违和感。
但颜琮也是他们这行的老人了,虽然他是御史,可一年才几个俸禄?
现在吃穿用度,全都是靠双手染血换来的。
他不该有问题的。
“大掌柜,不好了。”有人跑过来,急声道:“货,跑了!”
“什么?!”龚良庆两眼一突,猛地盯过去,“怎么跑的?还不去追!”
“废物!”赵璜骂了声,“跑了几个?”
“就三个。”那人道:“墨家的小子和新来的打晕了守卫,应该是翻墙跑了。”
龚良庆包括沈化仙几人相视一眼,均是默不作声地看向那堂中之人。
人,是他带来的。
沈化仙却有些疑惑,那小子分明是被点了穴,而且他也试探过,对方气海未成,至多就是体魄强些,如何能打晕两个成年汉子?
但下一刻,他瞳孔一缩,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没让我失望。”一声朗笑,很是畅快。
听到这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声音,龚良庆几人脸色一变,如临大敌。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化仙冷声道。
‘颜琮’缓缓起身,肩膀抖了抖,腰身一直,竟比方才要高数寸。
而一旁的车夫也摘了下箬笠。
“敢抓我墨家之人,真是好大的胆子!”车夫握拳,隐有霹雳之声。
“墨家的高手!”沈化仙眉头一皱。
但他们注意到的,却是缓缓撕下人皮面具的颜琮,。
而当看清对方真实相貌之后,龚良庆等人俱是双眼一瞪,惊骇流露,而下一息,五人竟是话也不说,没有丝毫犹豫地飞身爆退,选了方向便要遁逃!
那人面容英武,剑眉星目,体魄甚伟,有不怒而威之色。
不是别人,正是大梁护国砥柱,平北将军苏定远!
……
“想跑?”
车夫脚下一踏,地砖崩碎,而他则已跃身而出。
庞大的气血之力被调动而起,依稀着火光的院子里如同蒙上了淡红的轻纱。
而此时已经逃出数丈之外的五人却如滞胶中,身形似陷泥潭般难以逃遁,甚至身后还传来强力的拉扯。
“墨家的《磐石劲》!”赵璜见多识广,此时眼底通红,怒喝一声,“索性拼了!”
其余四人也是脸色一坚,绝望中更带决然之意。
外面的喊杀声渐不可闻,而他们当然不会以为是自己等人将对方杀退了。此时有那负手站在阶上的身影在,他们无论如何也是脱身不得的。
“老夫半生孤苦,换来这七八年安逸,既已通修行之路,今生无憾!”
龚良庆双掌浮现猩红,带着一腔决然与杀意,骤然返身,朝那车夫拍去。
赵璜也是大喝一声,双手持斧,力劈华山!
“若你们是什么正当武人也就罢了,不过是些鼠蚁玩意儿,徒增笑料!”那车夫冷哼一声,右臂之上气血涌动如蟒,直接一拳轰出。
轰鸣如炮响,就连四下的灯火都仿佛暗淡了一瞬。
两道身影如破布袋般抛飞出去,早已没了生息。
碎裂的斧子落在沈化仙的脚前,他喉间咽了咽,一下顿了步子。
他看着血肉模糊的赵璜,惧意爬到脸上,就算是他都没多少把握能胜过对方,更别说是一拳将对方打死了。
眼前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33.安身立命
“怂包!”
王秀姑看了眼呆住的沈化仙,冷哼一声,双臂铜环颤动,却也是冲了上去。
但那车夫看也不看,只是随手一扬,红雾聚成蒲扇大手,直接将对方拍落在地。
“蠢女人!”沈化仙眼神一红,过去扶她。
而此时,那持着铜环的女人也被一拳打飞。
“我......”王秀姑看着眼眸泛红的沈化仙,看清了对方眼含的深意,忽地笑了笑。
“你别死。”沈化仙颤声道。
“杀人者终被杀,恶人...本就该死...”王秀姑大概还想伸手去抓抓他,但眼神一黯,死了。
沈化仙喉间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
而他的眼眸也变的血红一片。
车夫看见了,冷冷一笑,“赤眼青剑?就是你出手,想要嫁祸我墨家。”
沈化仙身影一动,直冲对方而去,于此同时,长袖一荡,一柄青光软剑便握在了手上。
他的速度不慢,眼眸之中赤色闪过,原来是惑神的精神秘法,而剑上青光荡漾,竟是剑气。
“你也是个有机缘的。”车夫轻笑一声。
与前几次并无两样,庞大的气血之力轰然,一收而放,沈化仙没有丝毫抵挡之力,剑碎而人崩飞,落地后颤了颤,再也没了反应。
车夫轻吐口气,夜空中隐散的血气淡去了。
他回头,看向阶上除了伪装之后身形更健壮几分的身影,道:“只是几条杂鱼,我还以为有什么高手呢。”
苏定远道:“高手做的事情隐秘多了。”
车夫眉头一皱,没听明白。
他看着地上几人,莫名道:“也都是为了修行的可怜人。”
“连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死,可怜什么?”苏定远淡淡道:“你更不应该来可怜。”
车夫皱眉,语气微沉,“都是修行之人,你这话......”
“人只有善恶之分。”苏定远打断。
“久闻苏将军乃无铸境界的宗师高手,此番事既已定,某想来试试手。”车夫看着他,说道。
苏定远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墨家之人的通病。
他们有侠义之心不假,可有时也迂腐。
他点了点头。
那车夫便沉喝一声,一拳打来,势若崩山。
苏定远眼眸一沉。
轰!
车夫壮硕的身影直接倒飞而出,撞塌了围墙,烟尘散起,半晌没有声音。
苏定远收脚,淡然从对方身边经过,离开了。
“咳咳”等他走远了,那车夫才从碎石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和一身血污不说,他捂着胸膛,痛的难受。
在刚才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对方是何时出脚的,只一脚便震散了自己调动的气血,而此时体内还有未化去的劲力如跗骨之蛆般撕裂着经脉。
他知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了,因为这股力道完全可以震碎自己的丹田和心脉。
“就想试试手,至于这么狠嘛。”他吐了口血,踉跄着朝外走去。
……
朝廷的力量不是任何组织或是势力能够比拟的,它之所以号令天下,自然拥有门派世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当墨家告悉苏定远内情之后,他便动用了手底下的力量,而六扇门总捕头陆纲更是亲自出手审理此案。
苏定远办事,不讲究证据,只要他怀疑,那就先审来看。尤其是那些暗中鼠蚁,这次竟然敢对他苏定远的儿子下手。
很快,大行寺的外事主事戒通和尚便直接被他拿了,一番手段下去,就连戒通跟哪几个师太有染都明明白白。
苏定远想过朝堂里会有他们的靠山,但没想到颜琮竟然也是其中一员。
后续,便是他直接登门拜访,问出个中缘由,并算计了自己的小儿子。
“所以,父亲是为了让我突破?”
马车旁,苏澈一脸不忿。
天知道他今夜心情是如何的起伏,由开始看到颜琮的希望到自投罗网的绝望,由刚逃出生天的放松到误以为又羊落虎口的灰败,又到现在的一切明朗,巨大的落差仿佛山脚山顶般徘徊。
而当得知颜琮竟然是自家父亲伪装到之后,苏澈才一切恍然。
怪不得他说的话总是带着深意,怪不得他老是站在暗处,怪不得他一直在避开自己的眼神。人会变,可眼神如何能躲过自己?
身旁,苏定远负手而立,一脸平淡,“不到绝境,心境难明。”
苏澈没说话,但心中自是认同了。
人在绝境,唯有依靠强大的自身才有一线生机,而不是吟诗作对诵读文章便能脱身的。
当世间有武时,便唯武能傍身,当世有修行时,那便只有修行才能安身立命。
其他的,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苏定远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此时心底反倒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今夜是算计了他,但有自己亲自出马,自是可保他性命无忧,只是若他还对练武不那么情愿的话,自己当真会很失望。
而他方才怕的,是这小子再生逆反之意,会对习武更为抵触,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逃出生天才知性命可贵,当苏澈看到那白衣飘飘之人持剑纵横,那院中不管暗哨还是此前凶神恶煞的护卫都不可抵挡时,他更深深明白修行的重要,以及何为真正的安身立命。
白衣飘飘之人收剑,人在朦胧间的火光之中走来,气质清新而冷淡,眉眼间英气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苏澈有些惊讶,这人正是天山剑派的叶梓筠,他倒是没想到今夜对方也会过来。
而此时,墨家那边的人也朝这边走过来,其中自然包括墨痕和一同逃出来的小男孩。
“今夜全凭苏将军运筹帷幄。”褚忱过来,抱了抱拳。
苏定远点了点头。
他与墨家的人关系一般,此番只是为了磨练自家小子,顺带着给大儿子雪耻。至于帮了墨家人的忙,不过是顺口那么一提罢了。
在六扇门的人匆匆赶来之后,墨家的人很快告辞了,他们并不同路。
期间,墨痕过来与苏澈告别。
“他才是墨痕,而我只是影子。”他是笑着说的,“很高兴认识你,虽然我没有名字,但我记住你叫苏澈,谢谢你。”
他转身走了,跟在那个小男孩也就是真正的墨痕身后,亦步亦趋,宛若影子。
自始至终,苏澈没看到墨痕回头,来与自己分说几句,哪怕是寒暄地道谢。
“墨家的巨子会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影子,以为替死。”苏定远摸了摸苏澈的头,道:“回家吧,清儿该等急了。”
苏澈一喜,“我哥没事?”
“福叔和子衿过去的。”苏定远笑了笑。
两人上了马车,而苏澈看到的,叶梓筠竟然也坐在马车里。
“叶子,是子衿的朋友。”苏定远道。
叶梓筠点了点头,苏澈连忙回应,竟有些拘谨。
马车缓缓而行,外面是六扇门的捕快在这宅院里进出。
那赶车人扶着墙走出来,对过往的捕快视若无睹。
他四下看了看,摸着头,“奶奶的,人都哪去了?莫不是忘了还有俺老黄牛?”
34.开个小会
那些孩子自然都被捕快救出来了,此时暂且安置在衙门里,等待着招领以及后续的安排。
深夜,将军府。
苏澈看着浑身包扎的苏大强,抿紧了嘴。
他伤的有些重,周子衿虽然一直悄悄跟在苏家兄弟的身后,可没有进妙音坊。她与苏福是后来感知到交手才赶过去的,稍微晚了一步。
不过苏大强还是捡了条命。
“老六最后也没下死手。”他咧着嘴,说道。
此时是在府上的大堂里,安静喝茶的叶梓筠,不发一言的周子衿,偶尔哼唧一声的苏大强,站在堂下的苏澈,再就是跪在地上的苏清,还有站在他身侧的一个貌美姑娘--红素。
跪地似乎是苏清的本能,在一见到苏定远回府之后,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堂中,如负荆请罪般垂首不语。
而苏定远见了,也是一愣,不过脸色依旧阴沉。
“你家大少爷,倒是有趣。”叶梓筠悄然传音。
周子衿轻笑一声,道:“他知道义父不舍得动手打他的,每回认错,不过是挨些训斥罢了,而且这次,肯定还有所求。”
她看了眼那个穿着彩衣的姑娘。
对方是妙音坊的人,她有所耳闻,也算是名角儿。
今夜妙音坊被官府抄了,匪首萧情儿不知去向,六扇门的人正在追捕。
而朝廷中给对方做靠山的人也被刑部连夜批捕,其中自然包括内外城把守城门的兵马司守将。就连那当值的军卒,也通通下了大狱。
唯有颜府,静悄悄的。
苏澈现在还不知内情。
苏定远道:“阿澈,过去坐吧。”
总体来说,今夜他是为了自己的小儿子而大动干戈,而成效他也是欣慰的。对于对方的莽撞之举,也就不欲多说了。
但周子衿却是理解苏定远的心思,现在对方不说,以后肯定也会寻个由头来敲打,索性她便开口。
“是不是白先生的课业有问题,你才会去那烟柳之地?”她淡淡问道。
苏澈看了眼苏定远的神色,后者只是品茶,不发一言。
“是我带他去的。”苏清昂首道:“错在我,不在澈弟。”
“轮到你说话了?”苏定远瞥他一眼。
苏清脖子一缩,偷偷看了眼苏澈,挤了挤眼。
苏澈装作没看到。
“你气海已成,对习武修行,怎么看?”苏定远问道。
周子衿见此,也就不说了。
“日后定当认真修行。”苏澈道:“不敢懈怠!”
“不敢?”苏定远笑笑,“我问你,你喜欢习武么?”
苏澈一愣,喜欢?
他当然不喜欢,习武多累啊,每天都要站桩功,隔几日还要药浴,还要挨揍,内外疲惫不说,有时更是疼痛难当。这谁会喜欢受这种折磨?
可说不喜欢,这几年疼痛早已成了习惯,要是隔三差五得闻不到药味儿,或是身上哪块地方不疼了,他还真不习惯。就跟吃饭喝水似的。
尤其是上几日,没有周子衿考校(揍)自己,这一到了校场,或是看到对方,就有点想被打的冲动。
这是喜欢吗?
苏澈挠了挠头。
叶梓筠看着,淡淡一笑。
苏定远见此,笑道:“叶子来说说吧。”
叶梓筠闻言,先是恭敬行了一礼,这才道:“修行在个人,勉强不得。若是他人强加,现在倒不觉什么,可随着修为渐长,心境的缺漏便愈大。无事还好,若逢事临敌,不免伤人伤己。”
她话说的有些严重。
但苏澈却早已坚定,虽然谈不上喜欢与否,但这种习惯不想丢,这种感觉不想丢。
最主要的,是那种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他才真的不想丢。
所以,也便无所谓喜不喜欢了。
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必然。
“我要习武。”他说,“要修行。”
“那去天山剑派如何?”周子衿轻笑道。
“不能在家修行吗?”苏澈问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修行亦然。”周子衿道。
“这话我跟澈弟说过!”苏清昂首道。
红素却是抿着嘴看他,眼底带笑,也不为自己未能落座而有怨怼。
毕竟这里是将军府,是这京城里除了大梁皇宫外,最为尊贵的官宦之家,能容她一个烟花女子入正堂,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苏定远摆摆手,道:“天山剑派太远,不如直接去军中历练。”
苏大强哼唧一声,道:“现在没有战事,少爷单纯的很,去了会被那些混球教坏。”
苏定远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他今日有伤,非得把这混不吝架出去操练一番不可。
为什么让儿子去军中?还不是为了让他继承自己的人脉和爵位么,只有武功没有身份,那跟寻常江湖人有什么分别?
可如先前所说的那样,继承将军府的重担,不过是在苏澈没有选择之后的后路,现在他已经打算习武,武道之心已坚,那自然不能强求他了。
“这事日后再说吧,现在刚筑基已成,连伤甲都做不到,急什么。”
苏定远摆摆手,“等过几日陛下游猎归来,为父带你入宫去挑几门武学。”
叶梓筠摇摇头,也便是对方身份,否则皇宫大内的秘藏,哪是常人所能得见的?
有的人穷极一生,怕也只是练些寻常法门罢了。
……
“这位姑娘,是何人啊?”
苏定远说完了苏澈的事,转而看向堂下的红素,只不过这回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不过他虽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刻意刁难,只会让人觉得威仪,而没有一种故意的肃然威压。
苏清感激地看了上首的老爹一眼,换来的却是对方的视而不见。
苏澈坐在椅子上,正对面就是恬静淡然的叶梓筠,后者只是小口吃着桌上的点心,偶尔喝一口热茶。
她的手很白,纤细而修长,很好看。
苏澈挪开了目光。
周子衿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爹。”苏清不满地看向苏定远,明明知道红素身份,还偏偏要问,这不是给人难堪嘛。
苏定远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再看看在一旁安静坐着的小儿子,觉得一口气闷在了胸口里。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这位姑娘啊?”他只好这么问。
“府上空房那么多。”苏清双眼一亮。
红素却打断道:“我在云翳坊有住处。”
她是不想自己住进苏府,以自己身份来给苏家蒙羞。
“这哪行啊。”苏清连忙道:“爹,我要跟素素成亲!”
他却是不在乎太多,反正名声也就那样了,还能怎地?
苏定远只觉得眼前黑了黑。
35.抄家
最终,关于苏大少爷和红素成亲的事情也没有结果。
没有拍板,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苏家久违的一次小会,就这么结束了。
苏清领着红素回了自己的院子,在苏定远微黑的脸色下,自家的大儿子笑得没皮没脸,而又对那女子很是殷勤。
叶梓筠自然是跟周子衿住在一起的,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说是要先吃宵夜。
苏大强哼哼唧唧地被下人抬走。
堂中,苏定远坐在堂首,低头抚额。
苏澈看他一眼,觉得父亲似乎有些疲惫,但他却不知缘由,而也无从猜起。
“怎么还不回房?”苏定远抬眼,问道。
在人多时,他的眼里永远是自信和平静,可现在,苏澈能看到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血丝,以及那种劳累。
如同自己在无能为力时的样子,那是罕见的脆弱。
“是因为,颜伯父的事情吗?”苏澈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苏定远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半晌,笑了笑,眼中的情绪随着眨过而消失不见。
“他做错了事情,却要别人来提心吊胆。”他说道:“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真是个混蛋。”
苏澈没有说话,他知道颜、苏两家世代的关系,而父亲和颜琮都是家中独子,一起长大,情谊自可比金坚。
而今夜里,回来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匆忙的衙役捕快,以及兵马司的巡防,这些人做什么,他当然明白。
但门前的这条长街上却无人来,颜府今夜无事。
人在见到一些不光彩的事情时总会冠冕堂皇,可这些事若是发生在自己或是亲近的人身上时,却又会找百般种理由来为其开脱,乃至疲劳奔走,以求他无事。
这是生而为人的矛盾。
苏澈隐隐有所明悟。
“颜伯父他,会怎样?”他小心问道。
苏定远吸了口气,微笑,“参与此事四年零九个月,受贿行贿,与贼人开方便,牵线朝野。只他经手的,就有三百余稚童,金银三万两,手上人命一十二条。”
他是笑着说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而唯一的可能,是他早已宣泄过愤怒,而此时已近麻木。这些数字,这些言语,就在这短短一日之内,都不知在他心底辗转过多少次。
可苏定远在人前依旧是那如柱石般的从容而强大,无人知晓他心中藏事,以及因此而生的折磨和痛楚。
他才是最煎熬的一个。
颜琮是斯文败类,罪孽深重,双手沾满血腥。
谁会相信?
“好了,这些事不是你需要操心的。”苏定远摆了摆手,“早些去睡吧。”
苏澈抿了抿嘴,拱拱手,带上房门,退下了。
大堂安静,落针可闻。
苏定远看着案上摇晃的灯火,靠在椅上,眯起眼,如同看到了那两个在军营里追逐打闹的小小身影,他们笑啊闹啊,没有烦恼,也不会有忧愁。
……
次日,苏澈起得很早,或者说,昨夜没有睡着。
他先练了遍桩功,洗漱之后便朝府外走。
府中起的最早的永远是下人,他们忙碌着,有的去菜园采摘,有的去菜市口买菜,有的劈柴生火等等。
此时见了脚步匆匆的二少爷,俱都有些惊讶。
除却他起得早外,还因为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身上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经过校场时,苏澈看到了在较场上宛若飞鸿的两道身影。
她们在交手,速度奇快无比,木剑碰撞,竟如金铁般铿锵有声。
苏澈不由地顿了顿步子。
剑气如风,即便相隔数丈,仍能感受到那股凛然和锋锐,玄铁熔铸的地面上出现道道割痕。
两人碰撞,旋即分开。
周子衿一身青衣半湿,脸上的汗水从洁白的下巴滴落,但她握剑的手依然很稳。
叶梓筠没见出汗,只不过呼吸微促几分。
“你的剑太直了。”她将木剑插回架上。
周子衿喘了喘,道:“剑不直怎么杀人?”
叶梓筠皱了皱眉。
“师傅说的对,你不适合练剑。”她说,“你的心从没静下来过,这样会很危险。”
苏澈站在校场下,有些好奇,以往都是周子衿对自己说教,他哪里见过有人能对她来说教这些。
而且,他听着似乎都是有些道理。
“心不需要静,只要剑稳就足够了。”周子衿将木剑抛回兵器架上,拿了毛巾擦汗。
叶梓筠取了水囊喝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关于修行的理念,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个人适合什么。
只有面对生死时,才会明白,谁的“道”才更适合生存。
只有能活下去的,才是正确的。
苏澈见两人暂且休息的样子,明显是为了接下来的交手,他便走开了。
武道有忌讳,不得允许不能围观,这是不敬,也是冒犯。
“他倒适合学剑。”叶梓筠看了那朝府外走去的身影一眼,说道。
不知怎的,周子衿忽然有些不开心,或许是因为自己跟苏澈相处许久才认定对方适合学剑,而眼前的人只是见面几次就如此笃定。
她俩曾是同门,幼时经常在一起,可在一些事情上,不是亲近就能释怀的。
周子衿将手巾放了,重新取剑。
叶梓筠轻笑,同样抽剑。
……
朱雀大街的早上很热闹,在今天。
御史颜琮的府门外围观的人很多,苏澈挤了进去。
是刑部的捕快在拿人,或者说,是抄家。
一箱箱金银财物和古董玩意儿被抬出来,放到马车上,颜府的丫鬟、下人、家眷被驱赶出来,神色戚戚。
“这是贪了多少啊?”
“就是,这还是御史呢,清官儿。”
“想不到一向清正廉明的颜大人竟然是这等人。”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冷嘲热讽、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在少数,看到别人遭遇祸事,仿佛触及到了他们的兴奋点一样。
指点、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摘别人,显得自己多么愤世嫉俗而又超然出众。
苏澈握了握拳,他看到了被带上枷锁的颜琮,对方原本那刚正而温和的脸上一片平静,只不过鬓发已经全白了,腰身也不再那么直。
对方好像是看到了自己,又好像没有看到,目光只是淡淡地掠了过去。
苏澈看到了沉默着跟随捕快出来的颜玉书。
36.为恶者必有如此下场
沉默、呆滞、疑惑、苦痛、酸楚、彷徨、无助。
这些在颜玉书的脸上都可以看到。
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不见那种灿烂开朗,此时那万般情绪,是如此的令人心疼。
苏澈想要跑过去,与他相拥,带他离开这。
“那就是颜府的公子啊?”
“好俊俏的少年郎。”
“现在就如此俊美,长大了那还了得?”
“嘿,我看啊,男生女相如此妖孽,以后必是乱国之奸。”
“你们说他会不会被卖到教坊司去?”
“有可能啊,哈哈。”
苏澈脸色通红,握紧了拳头,猛地朝那出言的几人看去。
他呼吸微粗,就要过去。
啪,
宽厚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
苏澈一下回头,看到的是管家苏福那张肃然的面容。
“福伯?”他一愣,然后道:“你为什么......”
“事已至此,冲动也无济于事。”苏福平静道。
苏澈张了张嘴,然后,似有所感,回头,透过人群,他看到了正看着自己的颜玉书。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愤怒、怨恨,如狼般凶狠,似虎般欲要噬人。
苏澈一愣,心中一惊,通体生凉。
“我......”他嚅了嚅嘴,想要说什么。
“我恨你!”颜玉书大声道:“苏澈,我恨你,我恨你们苏家!”
苏澈瞳孔慢慢放大。
这一刻,人群似乎都在分离,天地似乎都在远去,唯有黑白两色里,颜玉书那充满着憎恨和怨怼的眸子。
以及从未见过的狰狞。
“玉书,莫要让人小看。”前方,颜琮回头,淡淡出声。
颜玉书同样被押着走了。
哪怕押送的捕快讨好地朝苏澈笑了笑,后者的脸上依旧是愕然与心痛,更有深深的难过和悲伤。
颜玉书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说别的。
可他的愤怒,他的话,他的眼神,如烙印一般,深刻在苏澈的心头。
他眼眶一热,竟不知何时流下泪来。
苏福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手很宽厚,按着苏澈的肩膀很用力,因为他能感受到对方此时的那种心情,而只要自己稍不用力封住对方的行动,对方就会冲出去。
苏澈眼睁睁看着颜玉书上了囚车,看着他离远。
……
将军府,书房。
苏定远一手持笔,蘸饱了墨。
他还未下笔,如同拿不准该写什么字一样。
门没关,苏澈从外面跑了进来。
“不知道敲门?”苏定远没抬头,淡淡道。
本来很是着急的苏澈抿了抿嘴,退出去,敲了敲门。
“进来吧。”苏定远说道。
“父亲,”苏澈急声道:“颜伯父被抓了,颜府被抄了!”
“我知道。”苏定远道:“给了他一夜家人团聚的时间已经是恩典了。”
苏澈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您难道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颜伯父一家下狱问斩?”
“那你想我怎么做?”苏定远抬头,目光平静,“跟圣上求情,去保他?”
苏澈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是这么想的。
“我昨晚说过他犯的罪行。”苏定远开口,带着严厉,“不管是为官还是平民百姓,作恶者就要受到惩罚,否则律法何在,何以治天下?”
“他并非是有苦衷,也不只是一时贪念,近五年的时间,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发觉。”他说道:“现在给他的罪名只是行贿受贿,而非彻底揭露,算是保全了颜家最后的脸面,这已经是圣上施恩了。”
苏澈嚅了嚅嘴,“可,可玉书是无辜的。”
“你应该知道我大梁律法,一人为恶,家人牵连。”苏定远顿了顿,道:“他不会死的。”
苏澈眼里带了几分神采。
“他被选入宫了。”苏定远的语气也是有些说不清,有无奈,有愤懑。
苏澈脸色一白,入宫,这又不是选秀,入宫是做什么的,恐怕没有人会想不到。
“可...可...”他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颜玉书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若是入了宫,他还能活吗?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苏定远道:“现在礼部和刑部已经开始彻查各官员及京城男风一事,想来,以后这等事情会少些吧。”
苏澈仍是有些呆呆的。
苏定远看他这副样子,皱了皱眉,稍稍沉默后,开口道:“你以为我没给颜家求过情么,当今战事不张,陛下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了。”
苏澈自然能听懂这句话,只是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谨言慎行,不求为侠但也莫要为恶。”苏定远摆摆手,“出去吧,有空自己多想想。”
苏澈拱了拱手,有些恍惚地离开了。
苏定远手中的笔顿了很长时间,直到笔尖的凝墨滴到了洁白的纸上。
他叹了口气,落笔,写下一个‘义’字。
“来人。”他唤了声。
有下人进来。
“去请白先生,让他给澈儿上上课。”苏定远话语顿了顿,然后道:“教些,人情世故和为人处世的东西吧。”
下人不敢多问,躬身退下了。
……
苏澈坐在后院的荷花池边上,静静看着一池荷花,偶有蜻蜓汲水,在池上徘徊。
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水面。
“澈弟?”身后传来苏清有些惊讶的声音,“你在这干嘛,不热啊?”
他看着坐在池边青石上的弟弟,挠了挠头,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跟着已经换下彩衣,只是穿了一身素衣的红素。
“哥,红素姑娘。”苏澈打了声招呼,但脸色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
苏清先是拿手帕擦了擦青石,让红素坐了,这才一撩袍坐在苏澈边上。
“怎么了这是,通了气海,以后可是要成为大修行了。”他挤眉弄眼,“怎么还在这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又被子衿揍了?”
苏澈勉强一笑,知道对方是故意这么说的。
“颜府被抄了。”他低声道。
一旁的红素怔了怔,随即轻轻咬唇。
苏清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看向苏澈,“父亲是怎么说的?”
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亦然,他虽然不着调,是惫懒的废柴,可不是真傻子。
苏澈摇头,“父亲的意思,是颜伯父作恶,该有如此惩罚。”
苏清点头,“你是觉得惩罚太重?”
“嗯。”
“那你有没有为那些无辜的人想过?”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清一直握着红素的手。
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有苦衷的,而且牵扯不深,只是知道此事而已。
苏澈听了这句话,却是沉默了。
37.相见欢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
仅一夜之隔,我心竟判若两人。
或许,苏澈也明白,自己所在意的,是颜玉书那充满怨怼的憎恨,以及心中巨大的失落和悲伤。
关于颜琮所涉一案,几乎无需审理,定下的便是秋后问斩。
时间攸然而过,秋分后,九月初,颜琮及其他同样以受贿行贿罪名论处的涉案官员,被押往内城西门也即是延武门菜市口问斩。
这段时间苏澈不分昼夜习练桩功,他是以桩功入武道,自然是炼体一途,与苏定远相似,都是肉身成圣的武夫之道。
苏定远未传他武功,因为他们苏家的武功都是在战场上总结出的一套炼体法门,若不亲临战场,不见那种气势磅礴和修罗炼狱,仅凭他人言语或是纸上谈兵是练不出什么成就的。
所以苏定远才想等机会带他进宫去,挑选大梁皇庭司中的秘藏功法。
而在今日,午时之前,苏澈收功,静静站在庭中。
苏定远沐浴焚香,刀、枪、剑、戟四位夫人默然着给他更衣,为他穿上那身有些旧了的绛色锦袍。
“这是当年,颜琮送我的。”
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只是这么轻声说着,“他就会送些书生玩意儿,明知道我不喜读书,偏偏送我笔墨纸砚,而我却赠他玉器和书画。我是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些的,现在想想,或许是欠妥了。他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过错。”
四女不发一言,只是给他悬上佩玉,系上长剑。
“我唯独喜欢这件锦袍,他送的,我很喜欢。”
苏定远说完,玉带轻系,抬脚出门。
庭中,苏澈一袭蓝绸长衫,安静地看着他。
“你是该去的。”苏定远点头,“不过可不是乘马车。”
苏澈轻轻点头。
……
马术是一项需要勤加练习的技艺,这并不亚于习武练功,而也与天赋有关。
北燕精骑便善骑马作战,纵横驰骋,大梁和后周骑兵皆不能敌。
江湖中也有善骑者,不过多为以内炁调和形体来稳定,真正能做到游刃有余的极少。
苏定远自幼便是马背上长大的,久经沙场,骑术自然精湛,如心思与坐骑相通。
苏澈却是乘惯了马车,虽也骑过马,但也只是在家中溜达,更别说是长街奔袭。
等出了将军府的大门,过朱雀长街,苏定远便不等他了,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影子都看不见了。
苏澈双腿紧夹马腹,两手握紧了缰绳,脸绷着。虽然如今以他体魄,只要不是疾驰之下落马,也无甚大事,可那种紧张依然挥之不去。
在一旁骑马紧跟的,是已经伤愈的苏大强。他看着自家少爷紧张的模样,一脸傻乐。
“少爷,您将来也不上战场,不用骑的很好。”苏大强道:“府里有马车,将来您还学轻功,只要不是名马良驹,这脚程也撵不上你。”
苏澈连看他都不看,只是抿紧了嘴。
他将来是要当大侠的。
大侠怎么不会骑马呢?
在他心里想的,是颜玉书将来白衣飘飘,折扇风流的样子,是纵马扬鞭,快意江湖的场景。
他没说话。
……
菜市口向来是人流众多,喧闹无比的地方,而在这里问斩,便是起着杀鸡儆猴的意思。
午时三刻还没到,但人群里已经有不少端了碗,拿着馒头的人翘首以待了。
苏澈坐在马背上,揉着自己的大腿内侧,就算是筑基已成,依旧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苏定远却翻身下马,有官兵恭敬地去牵了缰绳。
他堂然地走过刑场,原本端坐且有些不耐烦的官员一见他来,连忙起身行礼。
苏澈遥遥看着,一愣。
因为苏定远坐在了监斩官的位子上。
颜琮跪在台上,囚服雪白,一如似雪般的鬓发。
他在听到马嘶时便已抬头,目光平静地随着那个人而动,看着他坐下,看着他将视线投来。
两人相视,眼中如有千丝万缕,却俱都湮没成空。
颜琮笑了笑,抬头看天,天空很蓝,阳光很亮,飞鸟经过,落下毛羽。
他认出了对方身上的锦袍,那是多年前的自己知道他素来喜欢云绣纺的织工后,特意去定做的。云绣纺真黑啊,他想着,价钱是其他地方的数倍还多。
颜琮想了想,自己是攒了挺长时间的银子,挑选了后周来的上好蜀锦,缝了金边银线。而且自己还故意要大了一号,为的就是让他以后还能穿。
只不过,他想着,那是十几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件袍子怎么还能这么合身呢?
“修为无铸。”颜琮咂摸着,轻轻摇头,为什么他颜家自古便不能习武呢,他求财,究竟是为了哪般啊。
“时辰已到,行刑!”有人高声道。
苏定远微微咬牙。
“苏将军?”身旁,有官员小心示意。
苏定远看着颜琮望天的神情,闭了闭眼。
“斩。”他声音几不可闻。
一腔血红,如落日余晖,残阳曛光。
苏澈张了张嘴,握着缰绳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轰然的呼声,他们争着抢着用碗去接刑场上淌下的血,用馒头去蘸。
苏定远坐在案后,静静看着,扶在腿上的双手有些轻颤。
……
叶梓筠已经回天山剑派了,这几天周子衿的情绪有些低沉,并非是因为离别,而是自叶梓筠来后,两人交手百次,她都未曾赢过。
虽有修行差距之别,但这对她来讲仍是一种挫败。
苏澈坐在回廊的阑干上,看着她练剑,那并非是成套的剑法,而只是看起来很简单的剑招。但周子衿练得很认真,汗水滴落,剑锋却从未抖过。
“你从午后看到现在,看出什么了?”
夕阳落山,周子衿擦了擦汗,问道。
苏澈回神,然后摇头,“只是觉得剑招很简单。”
周子衿点头,“是很简单。”
苏澈以为她又会有说教,但没有,这句话之后,她便沉默,把剑插回木架上,在喝水。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目光,周子衿看过来。
“没什么,就是”苏澈挠了挠头,笑笑,“要是子衿姐不说些什么的话,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38.平生
“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别人的选择只是参考,而非一时冲动的笃定。免得将来后悔时,连遗憾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生起。”
周子衿看着苏澈,轻笑,“可能你觉得我一直是在对你说教,但却是将我仅所知道且能够对你有帮助的东西教给你,与义父一样,我们能给你的或许有很多,但你总会长大,你有自己的选择。”
苏澈扶着阑干的手微微用力,他觉得对方这句话里饱含深意,而他终究难明。
周子衿不再多说,拿了水囊和手巾,朝内院去了。
苏澈看着天边晚霞,有些艳红,如火烧一般。
他嚅了嚅嘴,觉得值此情此景,自己可以吟诗两句,或是诵读前人之言,可胸臆虽有,却无墨水来抒。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一旁,传来故作老成和深沉的声音,苏澈看过去,却是苏清负手站在回廊下,仰头看着远处斜阳。
“刚才是不是满怀胸臆骚.情,却无诗句相衬啊?”他笑容欠扁,咧嘴开怀。
苏澈点点头,然后问道:“这诗,是哥作的?”
这并非是什么深奥的诗词,他能感受到句中透露之意,而有如此文采,眼前人何得外面那种不堪的名声?
好歹苏清还是要脸的,他干咳一声,然后道:“这是我早前在父亲书房看到的,应该是他作的诗吧。”
“这是颜琮写的诗。”
在苏澈惊讶于苏定远竟然有如此风雅之时,苏定远的声音从回廊上淡淡传来。
苏清缩了缩脖子,假装没看见似的,转身走了。
苏澈跳下阑干,“父亲。”
“这句诗,你能听懂吗?”苏定远负手,问道。
苏澈略作思量,点点头。
“山河壮丽,你有心情胸臆,可胸中无半点墨水,便只能瞠目结舌。”苏定远说道:“而习武就像是作诗,武功就是你胸中的点墨。”
苏澈似懂非懂。
“文人识文断字,熟读诗书,所以受人尊敬,称为先生。武人粗鄙,虽行侠仗义却也逞一时之勇,多为人轻视。”苏定远道:“所以后来习武便称“修行”,修的不只是武功,还有人的德行。”
苏澈点点头,表示受教。
“颜府无辜者数百人,虽不至流离失所,但也落魄。颜琮妻子早逝,他在外却还有两房小妾,如今入了教坊司,玉书也入了宫,颜六等人一并处斩。”
苏澈听苏定远说着,虽知不该,但闻之仍有愤懑,却也不知他为何说这些。
“你知道,导致这些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吗?”苏定远问道。
苏澈道:“因为颜伯父贪心,连累家人。”
“再想。”苏定远说道。
苏澈一愣,难道此事还有内情?他心里忽然有些活络,若真有内情,说不定玉书......
“难道是有人栽赃嫁祸?”他眼睛一亮。
苏定远看他眼神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顿时摇了摇头,略有失望。
苏澈看到后,眼帘低了低。
“颜琮能有此祸,是因为他本事不济。”苏定远看着抬头看来的小儿子,目光直视,“不需他修为多高,只要破甲八九,他就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
苏澈微微皱眉,这句话,他能理解,可不明白的是,这种话不该从自家父亲的嘴里说出来。
即便是站在颜伯父至交好友的角度上,他有的应该是惋惜痛恨,恨不能自己去阻止他为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给颜琮找借口,找可以规避的借口。
苏定远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满意,但仍是道:“只要一个人足够强大,那梦便并非遥不可及。”
苏澈乖乖点头,却并不苟同。
“那现在你告诉我,修行,是什么?”苏定远问道。
苏澈有脱口而出的答案,但他反复斟酌,想了很久,才道:“修行,是修命!”
苏定远默默看他良久,方才点头,“很好。”
父子两人相视,过了会儿,他才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苏澈这次却沉默了。
“考武举吧。”苏定远说道。
苏澈愣了愣。
“你哥要考科举,你考武举,一文一武,正好。”苏定远道。
考了武举,以后就是朝廷的人了。苏澈想着,这样就不能仗剑江湖了。
但他看着眼前人殷切的目光,最终点头,“好。”
哪想下一刻,苏定远眼中殷切化去,转而摇头,苏澈有些不明白,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这答案并不得眼前人的满意?
“颜玉书想要习武练剑,他向往江湖,是因为颜家从未出过修行之人,他好奇。墨家的出现,以及墨家久来的风评,满足了他对江湖人的神往,所以他想当大侠。他有侠义之心,但他仍在读书学文,因为他知道自己学不了武,将来还是要成文,入官场,如颜家世代人一样。”
苏定远语气凝重,眉宇间带着从未在府中出现过的威仪肃然,“可你呢?他想当大侠你便陪着,我想让你将来考武举你便要武举。他现在入宫,你觉得他再也当不成大侠了,所以想要替他去闯荡江湖,那是不是将来我战死沙场,你苏大侠听闻后就会赶赴回京,要替亡父从军杀敌,马革裹尸!”
苏澈身子一颤,并非全然因为苏定远的语气和重话,更因为对方此时的眼神和神情,那种失望和恨铁不成钢,比之当日看苏清时更甚,前所未有,如海似渊。
让人沉闷的说不出话来。
苏澈鼻尖一酸,但强行忍耐住了。
“回答我!”苏定远沉喝一声。
苏澈嘴一瘪,强忍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定远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有些缓慢,可苏澈却感觉那如山峰倾倒,江河塌陷。这是一种强大,你无法去躲避的强大,你只能硬扛,扛不过去就是死。
而这并非是一种错觉,如芒在背,恶鬼盯视,仿佛将来便会要面对,从不能去逃避。
这一指,点在了苏澈的额头,将他点了个踉跄。
“人都会受花言巧语影响判断,但不是每次都只是一个教训,有时候会丧命。”苏定远说道:“我不希望你变蠢,好好想想,这条命,是为别人还是给自己活的,它的意义又在哪。”
说完,他便走了,从苏澈身旁经过。
回廊有晚风,枯叶打着转落下,少年默然许久抬头,微笑而含泪,伸手接住一片秋叶。
39.年轻
“练剑,手要稳,平心静气,山崩而眉不皱。”
府中后花园,周子衿手持木剑,不时校正着眼前人持剑的动作。
苏澈此时额头见汗,后背隐隐湿透,而握剑的手不免有些轻颤。
他手里的,是一柄玄铁大剑,这并非他日后要用的剑,而是周子衿所说的用来练臂力和腕力之用。
“我记得子衿姐说过,心不需要静,剑稳就行了。”苏澈说道。
周子衿看他一眼,拿木剑点他臂弯,“端平。”
“那是说我,你不一样。”她说道:“而且,你现在能拿稳剑么?”
“这剑不一样。”苏澈嘟囔一声。
这剑得几十斤重,就算他一直以内炁调整,摆出桩功姿势,可这都近一个时辰了,手臂都麻了。
而自从那日黄昏后,苏定远的话便仿佛洪钟大吕,轰开了他一直以来心中的迷雾--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该有主见的,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来走才行。
就如浪荡不吝的苏清,此时都开始认真读书了,而教自己的白先生,现在也兼顾着当苏清的教书先生。
苏澈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之后,便找回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因为这人那人而生的心血来潮和不确定。
他开始学剑。
人会对某样事物天生亲和,如苏大强对棍,周子衿于剑。
苏澈自幼便看周子衿练剑,对她手上这青锋天生好奇和亲近。
然后,他便开始经历着周子衿对自己惨无人道的教导。
而他这才明白,要想像她那样看似闲庭信步地游刃有余,翩若惊鸿,是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兵器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杀人,是武,而非舞。
出剑不是舞剑,没有花里胡哨。
“歇会儿吧。”周子衿看着身子颤动的越来越厉害的苏澈,说了句。
苏澈小心吐息,将重剑放下,然后打了遍桩功,这才浑身大汗地在一旁坐了,拿湿毛巾擦汗。
“这般拿重物练习是最笨的法子。”周子衿看着他,说道:“也是我从小练剑用的法子。”
苏澈一愣。
“现在那些名门大派,早就不这么练了。他们有专门练手或是腿的秘法,配合奇珍宝药,服丹药浴来强化体魄,用来承剑。”
周子衿低头看向手中的木剑,轻声道:“武道通玄,一切都变了样,可能会少很多辛苦,也省了不少弯路。”
苏澈点点头。
“明天去皇庭司,就算有义父的关系在,你最多也不过能挑选三五门功法,既然你想学剑,那就想好要选什么。”
周子衿的话微微有些严肃起来,“咱们苏府并非没有武功秘籍,但那多是战阵杀敌的法子,非亲历战事走不通。所以说,能不能找到皇庭司里收录的神功绝学,就是你最大的机缘。”
机缘,这两个字的深意,第一次出现在苏澈的脑海里。
“人生的机缘很少,就看自己能否把握住。若是烧杀抢夺,那荷包肯定就肥了,但真正的秘典绝学,都在那些传承久远的门派和世家手上,不是用银子和一般的手段能得来的。”
周子衿轻笑道:“大梁皇族方氏,曾经就是世家。”
苏澈缓缓点头,然后问道:“既然如此,那我能得到去皇庭司的机会,父亲是不是付出了很多?”
周子衿眼底隐有骄傲,只是道:“咱们苏家四代人为大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苏澈懂了。
“太阳落山还早,起来吧。”周子衿拿木剑拍了拍他的肩膀,“举剑,到晚饭之前。”
苏澈脸色一苦。
……
苏澈因为白天的劳累和要去皇庭司的兴奋而失眠了。
天刚蒙蒙亮,素月便来敲门,在她身后自然是经常服侍苏澈药浴的那三五个健壮丫鬟。
一番忙活,闻着药香,苏澈却是在浴桶里睡着了。
到时辰后,素月进门,看着他安稳熟睡的面庞,笑了笑,也没唤醒他。
当天光大亮之后,苏澈醒来,看到了一旁案几上放的早饭,还是温热的。
“少爷,慢点吃。”素月推门进来,细声道:“让他们等着就是了。”
苏澈狼吞虎咽,间歇说了句,“这可不成,定好的时辰可不能晚了,不能迟到。”
素月有些心疼。
……
去皇宫的路上。
马车里,苏定远闭目养神,苏澈压下心中激动,摆坐静桩,运转呼吸法。
苏定远眉头微挑,有些疑惑地看过来,这是桩功,却异于龙象伏魔桩,而且这呼吸有序,却并非他所见所教的任何法子。
难道这小子还从别处学了武功?
不过依苏定远的见识自然能感知出这呼吸法多有奇异,见也无害,便没问。
但他还是说道:“你之前是练桩炼体,现在又学剑,将来无铸非无铸,混元非混元,各占一半。以后的修行,会比常人困难许多。”
苏澈点头,“我能坚持。”
“嗯。”苏定远点头,道:“当世用剑最强的是天山剑派,但其宗门内尽是女子,镇派心法属阴,你也学不成,叶子也就没传你。”
苏澈听了,惊讶之余也多是感动。
凡是镇派心法必是传承,非门中真传弟子不能学全,一般也就是能学前几层的样子。
叶梓筠是天山剑派当代传人,是学全了的,但每个门派都有规矩,不是门中人不能私授功法,违者门规处置。
既然自家父亲这么说,那代表叶梓筠肯定是能传给自己的,而要冒如此风险,苏澈的确心有感动。
苏定远只是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摇头,淡淡道:“她传你,是因为我曾救过她的师傅,而子衿是她的师妹。换句话说,就算她不传你剑法,子衿以后也会教你。”
苏澈张张嘴,“所以,她要是传了我剑法,就能替她师傅还了父亲的救命之恩?”
“你还不蠢,让你学剑是学对了。”苏定远说着,接着冷笑一声,“这恩情,她一辈子也还不了。”
苏澈暗翻白眼,不过,他也明白了父亲说这番话的意思。
别人的善意或是主动给予的好处,背后很可能藏着更深的算计,而且或会牵连到其他人。
“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苏定远说道:“她们杀人,手上不沾血。”
苏澈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想到叶梓筠那般清冷,可对自己从来都是平和的样子,他晃了晃头,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容易相信别人。
苏定远看了他一眼,无声一笑,叶子当然没有那么多心思,这不过是他见缝插针,顺口教育下儿子罢了。
远在北燕天山峰顶的叶梓筠却是打了个喷嚏,望着眼前的云山雾海,微微蹙眉。
40.皇庭司
皇宫,威严气派,宏伟磅礴。
过内外宫门,经两道门禁,皇庭司已在眼前。
“父亲,”苏澈四下看了眼,犹豫着开口。
苏定远看他一眼,道:“待会儿你可以去看玉书。”
苏澈闻言,感激一笑。
“世间武功分内外,心法与功法,又细分兵器、拳脚、轻功、硬功。”苏定远说道:“此番你入皇庭司,就挑剑法和轻功便是。”
苏澈问道:“可与人对敌,若剑不在手或是折了呢?”
苏定远眼神微厉,“学剑者只有半条命,另外半条就是手中的剑,剑不离身,离身即死。”
苏澈一怔,周子衿未与他说过这些,而他莫名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感到一股肃杀和悲怆。
“那将来是要寻一把好剑才行。”他说道。
“曾有剑圣以青枝为剑,一剑破千甲,灭北燕精骑三千。”苏定远淡淡道:“剑虽利,重还在修行。”
苏澈为前句而震动,听后句而若有所思。
人身修行之气血和内炁,便足以比拟神兵,单凭剑之利,又能纵横几载?
几句话之间,皇庭司已在眼前。
这里的守卫力量,要比一路来时的其他地方更为森严。
“我已经跟陛下打过招呼,这里的守卫不会拦你,你进去吧。”
在离皇庭司十丈之外,苏定远顿步,对苏澈说道。
门口的守卫一直看着这边,他们自然是认得苏定远的,可神情丝毫没有松懈。
苏澈撇撇嘴,走过去了。
苏定远看着,在一旁的廊桥边坐了,看着清澈而浅的水,在手边捏了石子,随手丢着。
……
皇庭司的守卫果然没有拦他。
苏澈进了大院,门在身后关上,前边有穿着盔甲的魁梧之人引路。
“院中有机关,你跟紧些。”对方只说过这么一句话。
房门打开,旁边便有一小桌,不等心情激动的苏澈往里瞧,那引路的将军便在他身前挡了。
苏澈一愣,这才发现那小桌后还有人坐着,因为堂中昏暗,他方才竟没注意到。
“你是苏定远的儿子?”那坐着的中年人开口,语气平静,毫无起伏。
苏澈点头。
中年人道:“阁楼上下三层,你随便观看,但只有一个时辰。至多可抄录三门功法,不得带原本离开。为了你父声誉,你莫贪心也莫要耍心思,到时铃铛会响,你就过来。”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铜铃铛。
苏澈微微皱眉,一个时辰虽然不短,可对于抄录功法来说还是不足。
“好了,若没有不明白的,就进去吧。”中年人说道。
苏澈拱了拱手。
原本挡在身前的将军便让了开来。
苏澈脚步很快,直接朝里走。
房门轻轻关上,仅留一道缝隙,有微光进来。
“一个时辰,是不是太短了?”那穿甲之人轻声道。
“这是陛下的吩咐。”中年人看着神情着急偏生还小心翻阅的小子,摇头道:“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再多的就莫管了。”
……
苏澈几乎看花了眼。
实在是这看似没多大的阁楼,仅是这第一层便有四十多个木架,每个木架上或以盒装,或是散放,起码也是近百本书籍。
最主要的,是这里面并非全是武道功法。
其中收录的秘籍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有农科、志异杂谈、文学典籍之物,而且有的还没有名录,需要你看几页才能分出来。
苏澈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哪里放剑法,哪里放轻功,根本没有标注,这让他如何找起?
而且这秘籍并非活物那般有灵,它只能要自己去找,而不会来寻自己。
“有缘没缘,就没有神功秘籍掉在我脚下?”苏澈一边嘟囔着,一边快速翻看,而不忘踩着凳子去瞧瞧木架顶上和木架底下。
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挑选之后,他有了自己的诀窍,那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他无时无刻不在修行那无名呼吸法,而在方才翻阅这些秘籍时,只要是武道功法,便会在看其中注解招式时自生感应。
就像是内炁自行随之修行一样,有的功法会让他呼吸微促,却极为欢快,如同内炁有所牵引那般。而有的则是呼吸如常,内炁只是微微调动。
比如前者可对应了手边的这本有九层的心法,而后者则对应了手边仅六层的秘籍。
苏澈仔细分辨了一段时间,这才一下恍然,明白了其中隐秘。当然,这并不绝对,功法的好坏也并非全因层数多少来决定。
其中如何细分他却是不甚明了,只知道能让自己内炁活络而轻快的必然是相较更好的。
他便以此为择选,而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他看的速度变快了。”门口,穿甲之人说道,只不过眼中并不看好。
这种随意抓来翻几页,能看出什么好坏?
“机缘天注定。”中年人淡笑。
“老实说,我怎么感觉这农家和杂家的那些书变多了?”穿甲之人皱眉。
中年人笑道:“有吗?那可能是太后最近新添的吧。”
他说道:“你也知道,她最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
穿甲之人便闭嘴了。
……
苏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近半个时辰过去,这第一层他终于粗粗看过一遍,其中那些会让他内炁变动大的功法所在,也都被他记在了心上。
他没有丝毫耽搁,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没有人,木架略微少了些,显得有些空荡。
他闷头走近木架群里,逐本翻看。
很快,他上了三层。
楼下,中年人缓缓摇头,“心绪不静,贪心。”
“可能是少年心气吧。”穿甲那人打了个哈欠,“若是让苏定远知道,皇庭司里多了些杂书耗费时间,啧啧。”
“那会很有意思。”中年人笑了笑,“不过,他应该会忍耐住,因为现在不是以前了。”
“是啊,不是以前了。”穿甲之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下去。
每一层都有一个小案几和坐垫,上有笔墨纸砚,以及空白的折书和书本等物。
苏澈在三层抄录了一本,然后回到一层,抄录了一本,共两本。
此时,铃铛还未响。
中年人和那穿着甲衣之人相视一眼,俱都有几分惊讶,这么快?
不是选择得快,而是抄录得快。而且,他是都看完了,精挑细选的,还是因时间不够随意抄录的?
他们知道苏定远对皇庭司也很陌生,所以不觉得是他早有什么打算。
“时辰还没到。”中年人看着走过来的苏澈。
“多谢,不过我已经选好了。”说着,苏澈就要将抄录的书本递过来。
“不必给我们看。”中年人微微侧了侧身子,道:“这是规矩。”
苏澈便直接塞进了怀里。
而此前,中年人已经注意到他手里的两本与其说是秘籍,倒不如说是册子,有些薄。
他没从眼前的少年眼中看到有什么欣喜或是得意,他不由地皱了皱眉。
“你,不再继续看看了?”他终是问了句。
“不必了。”苏澈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
41.争如不见
苏澈走出了皇庭司。
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前方廊桥边的身影,沉吸了几口气之后,便走了过去。
“爹。”他唤了声。
“挑好了?”苏定远闻言起身,定睛看他两眼后却是皱眉,“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难道里面还有什么考验?”
无怪他这么想,实在是眼前的人跟来时那般意气风发和激动不同,蓝绸的衣袖和袍摆有些干干的,像是沾了水,而他的脸色更是苍白,额前的头发还黏在一起。
苏澈笑了笑,眼神清澈而亮,“没啥,就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功法,挑花了眼,累的。”
苏定远轻哼一声,不太信,但也没多问,“出息,告诉你,等你日后见识了什么神功秘典,还不得疯了?”
苏澈只是傻笑。
“走吧。”苏定远看他一眼,转身道:“去洗衣房。”
苏澈脸上的表情收敛下去,知道这是要去见玉书了,便撩了水来洗了洗手脸,这才跟上。
……
洗衣房是宫里的苦差事,它负责的并不是皇帝或是妃嫔的衣物浣洗,而是那些地位较高的大内侍卫、宦官、女官等在宫中行走之人。
所以,有的妃嫔除了被打入冷宫之外,还会贬到洗衣房,让她洗往日伺候她们的宫女和太监的衣服,以作羞辱。
当然,手上的活是不会让自己觉得难堪的,真正的羞辱只来自那些心理扭曲的人。
长长的甬道上,苏澈跟在苏定远身后,看着前边负手而行的背影,他却走的有些沉重。
“怎么,是担心,还是不敢?”苏定远自然能感知到身后之人的心绪变化。
“都有吧。”苏澈低声道:“就算是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苏定远道:“此次过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苏澈抿了抿嘴,皇宫不是想进便能进的,尤其是跟宫里的人打交道。他今后也要专注修行,这一次见后,可能真的要过很久才能再会。而一想到颜府当日被抄时的场景,他不敢去想颜玉书会不会待见自己。
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甬道过拐角,一人从侧面匆匆而来,苏澈虽在想其它,但脚下已有反应,身子一错,便要避开。
但许是对方走的太过慌张,或是对方也刚好闪躲,他这一避正好与对方撞在了一起。
“哎呦!”那人痛呼一声,朝后退了退,捂着额头。
“你没事吧?”苏澈自己是没什么的。
这是个宫女打扮的小姑娘,年纪应该与自己相仿。
“没事没事,是奴婢走路不长眼,冲撞了贵人。”她显然是识得苏定远身份的,当即看了眼苏澈,连忙行礼。
苏澈看她如此拘谨卑微,本来还想说的话便都说不出来了。
“无妨。”他侧开了身子。
那宫女见此,再次行礼后,便匆匆走了。
苏澈注意到对方怀里抱着用丝绸包裹的衣物,还有淡淡的皂角香,想了想,这应该是洗衣房的宫女了。
却不知是为何人去送衣物,要如此匆忙小心。
苏定远看了那宫女一眼,而后看向苏澈,“别待太久。”
前边几十米外便是洗衣房,苏澈闻言,点点头。
还未进月门,他便听得有人在将诗词唱出曲调。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声音有些尖细,还有哄笑之声,略微嘈杂。
苏澈顿了顿步子,在月门外站了,朝内望去,偌大的院里,穿着深蓝长衫的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处,说说笑笑。
而在院中石阶下、阴凉处、回廊旁等等,满是水盆和浸泡的衣物,还有撑起的竹竿上也晾晒着一些,还在滴水。
苏澈打量片刻,认出了那在几人中的身影。
他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更白净俊美了些,穿着干净的蓝衫,那是宫中没有品级的小黄门所穿的常服。
而看颜玉书神情,似乎并没有受欺负的样子。
“你们还想听什么诗啊?”他翘着腿,斜扬着头。
在他身旁的也都是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小太监,彼此笑着打趣。
“知道你读书多,还老跟我们卖弄。”
“就是,那也不见你考个状元啊。”
“哈哈,要是当初小爷也读书,现在比你学问还高哩。”
“你就算了吧,你家老汉连束脩都拿不起,这不才把你卖了嘛。”
“哈哈。”
一群人乱开着玩笑,颜玉书在其中笑得恣意张扬,笑得泪都出来了。
“读书,读个屁!”他扬了扬手。
他这一句话更是引得其他人认同地拍手嬉笑。
苏澈低了低眼帘,背靠在月门外的墙上,没有进去。
院中的声音低了些,而这时,此前那在甬道拐角碰到过的小宫女却又匆匆跑来。
她见了月门外的苏澈,一愣,但还是不忘行礼。
苏澈见了她,轻声道:“你认识颜玉书吗?”
“颜玉书?你是说小颜子吧。”宫女先是恍然,但一想到眼前人的身份,顿时吐了吐舌头,低头局促,不说话了。
苏澈闭了闭眼,然后从怀里取了方才抄录的一本册子,递过去,“你把这,交给他。”
“这是什么?”小宫女小心地看了眼,没敢接。
“就是家书而已。”苏澈神情不变,道:“我就,不好去见他了。”
小宫女有些怀疑,但还是接了过去,“行,那我待会儿转交给他。”
“现在。”苏澈道。
小宫女撇撇嘴,还是快步进去了。
“小玉你怎么回来了?”
“是啊,这衣服怎么还没送去?”
“我还要说呢,这是谁给我的,拿错啦!”被称作小玉的宫女将包袱丢在一个小太监的怀里,然后凑到颜玉书身边,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
“这是什么啊?”有人想抢,却被颜玉书先一步接过。
“家书。”小玉眨了眨眼睛。
旁边的人便‘嘁’了声,不去看了。
颜玉书却是微微用力地捏紧,目光看向月门,那里,似乎隐见一袭白衫袍摆过去。
他打了个哈欠,看似毫不在意地朝房里走去,而在无人看时,悄然用拇指别开那册书的一角,看到了其中一行小字。
“御剑于心,以气驭剑,睥睨捭阖,观潮剑气。”
42.剑起山海
真武观潮二寺。
真武教、观潮阁、大行寺、菩提寺。
观潮阁,位于后周东海,濒临陆地最近,居于孤岛之上。
观潮剑气,便是该门派三大剑典之一,另外则为杀心剑气、无垢剑诀。
苏澈在皇庭司只抄录了两门武功,因为他耗费最多的时间便是将这观潮剑气背诵了下来,如此,他才能给颜玉书抄录本。
回到将军府后,他自然是要将自己获得的功法给苏定远来看的。
“《山海剑势》?”苏定远看着手里的册子,微微皱眉。
各大派传承绝学虽然珍稀难得,可不乏会有一招半式流入江湖,名气大的不一定厉害,但厉害的必然有名气,尤其是像剑法杀招,江湖赫赫有名的他皆有所耳闻。
可这《山海剑势》,他没听说过。
“难道是要观山河大泽而养心中剑意?”苏定远想着,犹豫半晌,还是继续翻开看下去。
良久后,他微微凝目。
“化炁为元,归藏于海,剑势若起,倾山覆海。”
这是一门剑法,也可以说是一门内功心法,因为它最强的不是杀人技和出招,而是炼炁,炼内炁,举手投足间无可匹敌。
海,便是丹田气海,练至大成,起剑之势便仿佛山崩海陷,谁人能挡?
可苏定远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曾有这么一门剑法,要真的如这句纲领所说的这么强,它不该寂寂无闻,更别说还存放在皇庭司中。
最起码,那些有资格观览的皇族供奉,就不会让别人有机会看到这么一门强大的功法。
因为大梁皇族方姓,本质上还是宗族世家。
苏定远仔细看过一遍,将册子合上,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儿子,“你是在哪找到的?”
苏澈道:“一本杂家的志异小说里。”
这或许便是周子衿所说的机缘,而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本是看几眼打算随手放下的志异杂谈之中,竟有一门如此剑法藏于句读之中的字里行间。
除却背诵下那《观潮剑气》外,他更多的时间便是用来将其摘抄出来。而这便得益于那无名呼吸法,若无它,苏澈根本不知道哪句有关功法,哪句只是闲谈。
苏定远一愣,然后道:“功法没有问题,描述简单易懂,修行关窍想来也不晦涩,如果真能如它所述,那此剑法便不亚于天山剑派的镇派传承。”
话没有说透,万一名不副实,这就只是寻常功法,最多,就是占了个出身皇庭司的名头。
苏澈能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选择相信那无名桩功和呼吸法带来的反馈,因为从获取至今,他能感受到来自这无名法门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他遵循自身气感的真实。
苏定远将册子合上,递过来,道:“机缘与否事都已至此,而你若想修行其它,我也可以另外再给你寻。武功高低强弱,终究还是看个人的悟性和努力,只要付出,就在变强的路上。”
苏澈点头,接过册子,小心拿在手里。
“我会留意江湖上有无名剑的消息,也会搜集铸剑的材料,你且好生修行。”苏定远道:“日后,你便跟子衿学剑。”
苏澈应下了。
“行了,知道你迫不及待要回房了,去吧。”苏定远摆摆手。
苏澈便退下了。
看着默不作声的小子离开,苏定远知道这是为何。
但他现在头痛的是另外一件事。
苏定远看着放在桌上的书信,眉角跳了跳,那上面是有些潦草的字迹,透着一股张扬和毫无顾忌。
那是大儿子写的,信上说,他找算命的挑好了黄道吉日,打算择那个日子成亲。
是的,苏清要与红素成亲。
苏定远将信一把捏碎,这小子竟然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在通知自己!
……
同一门武功,不同的人修行便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
因为每个人的悟性和天赋是不一样的。
傍晚时分,苏澈走上校场,周子衿早取了木剑在等他。
“功法挑了?”她问。
“嗯。”苏澈点头。
“字能认全?”她问。
“能。”苏澈从木架上抽出木剑。
“能看懂么?”她问。
“能。”苏澈有些无语,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攻来。”周子衿看他。
一下午的功夫,当然不可能将一门武功学会,作为成体系的剑法,莫说入门,就算是稍解其意都很是不错了。
苏澈握剑,脚下一动,便是直刺。
周子衿看着,眼带赞赏。
习武之人最大的区别便是是否已通修行,而修行上的区别便是是否得法。
万般手段,只有得法才会高人一等。
此时,苏澈便已经得法,所以他的出招看似与往常一样只是直刺,可细究时,无论是体态、眼神、动作等等都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一剑,已具星点神韵。
周子衿抬剑,以剑身轻松挡下,同时双剑贴近,她手中木剑顺势滑动朝前,剑尖如芒,直逼眼前人的咽喉。
一股危险感应激而生,苏澈脖间皮肤上隐有刺痛,他手腕一抖,木剑着力,剑身却是反向拍下。
两相动作不过在刹那之间,一触即分之后,两人之间便传来木剑招架格挡的碰撞声。
周子衿高挑而用力均匀,每一击都让苏澈心神绷紧,全力应对。
而他只能招架,不知不觉间便被逼到了校场的边缘。
啪,
下一刻,周子衿超前一步踏出,剑锋随苏澈手中木剑而上,等快到剑镡处时力道陡然一重,出剑速度更快,以剑身去击苏澈握剑手指。
而后者心神一惊,既是下意识反应,也因为力道送之不及,木剑登时脱手,喉间便已被剑锋所向。
周子衿收剑,后退一步。
“我是不是不该松手?”苏澈有些羞愧,脸色泛红。
“这是基础的落剑术,很简单,但真正能应用纯属很难。不过等修行渐长,真炁充沛,剑便不会如此轻易脱手。”
周子衿并没有正面回答苏澈的问题,因为对于剑客来说,交手时一方剑离手,那便代表着失败。可于断指断手来说,剑落仿佛在情理之中,因为还有轻功可以逃命。
最主要的,是因为周子衿心中同样有矛盾,因为她的父亲便是执着于剑,所以才会丢了性命。
苏澈拾起了木剑,但周子衿却摆了摆手。
“就先到这吧。”她说道:“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一蹴而就的不是剑法,只是剑招,有形而无神,更不得其中真意。”
苏澈便将这‘形、神、意’记在心上。
“世间事最忌急功近利,习武修行亦是如此。”周子衿走下校场,朝后挥手,“你莫要急躁,毕竟,来日方长。”
说到最后,她回头,眨了眨眼。
夕阳无限好,苏澈却被这嫣然的一回眸美到。
1.第六年冬去
雪花如席,片片吹落。
京城被一场大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长街上不见行人,如此寒冬天气里,做工的也在家里烤着炉火。
将军府里却有欢声笑语,家丁下人在校场上舞弄着枪棒,回廊下的小桌上却有‘输、赢’两个大字。十几个闲下来的汉子围靠在一起,指点着校场上交手的人,在说谁输谁赢,间或高声吆喝一句。
院中几株梅下,三五丫鬟围在一处,看着中间的小孩有些笨拙地踢毽子。
这是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头戴虎头棉帽,穿着大红的棉袄,上面以金线绣画麒麟,只是身材有些臃肿,而脸蛋也胖乎乎的,出了不少汗。
“小少爷好厉害。”有丫鬟拍手。
“是吧?”小胖孩笑了笑,目光澄净,但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他一分心,这毽子就脱脚而出,踢飞出去。
毽子掉在扫干净的石板路上,落在了走来之人的脚下。
仍是一身青衣的身影,长长的马尾,精致而多是英气的面容,清爽而干练,只不过她的气质更冷了些,让人难生亲近。
周子衿低头,看着脚边彩色羽毛缝制的毽子。
那丫鬟们一见来人,连忙低头,躬身告罪。
“姨。”那小胖孩走过来,指了指那毽子。
周子衿脚尖只是轻踏,那毽子便犹如风助而起,等与她视线平齐时,便直接朝那小胖孩射去。
“啊!”小孩两眼睁大,连忙抬手去挡,但这毽子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刚好落到了他的手上。
“这?”他有些愣神。
天上不知何时又开始飘扬起雪花了。
“天冷了,带晴朗回房吧。”周子衿淡淡道。
小胖孩,年方三岁半,大名苏晴朗,是苏清的儿子,苏定远的长孙。
此时,苏晴朗闻言,瘪了瘪嘴,有些不开心,但一看到眼前那人平淡的眸子,顿时缩了缩脑袋,乖乖跟着丫鬟们往后院去了。
“从小与丫鬟女子接触,所见尽是些胭脂水粉,你是怎么想的?”
周子衿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来人是谁。
苏清相较六年前要成熟很多,面容多了些稳重刚硬,倒与穿着常服时的苏定远越来越像。而毕竟是当爹的人了,他续了胡须,看起来没有那么不着调。
只不过此时挑眉转眼时,依旧可见昔日纨绔之形象。
他大冬天的手里还拿了柄折扇,此时轻轻挠着下巴,道:“这是为兄教子之道,只有从小这样,他将来才不会对女子那么好奇,也就不会犯错,做出错事。”
周子衿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苏清脸皮一如既往的厚,笑了笑,走开了。
时间久了,人的感情并非是变淡,而是被其他东西分去了。
比如苏清和红素,后者在有了苏晴朗之后,明显更多的心思便放在了儿子身上,而前者可不是能安分下来的家伙。
他又有了红颜知己。
当然,这是苏清这么觉得,在其它人眼里,这虽然算不上是移情别恋,但也是火炉里烧剩的炭—渣。
男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花心,经受不住外界的诱惑,所以,宫刑还是有必要的。
……
光阴飞逝,岁月如梭,六年的时间就是这么一晃而过了。
苏定远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有些不情愿地跟在丫鬟身后的长孙,以及拿了糖果等甜食去哄他的府中大丫鬟素月,脸上的情绪如他相较从前没多大变化的容貌一样。
“你哥二十一有的晴朗。”他说道:“你今年十七,有没有钟意的女子?”
在他身后,一道身影站在书桌旁,提笔默写所学剑法、桩功,并为之在一旁绘出行功图画。一道道身影自勾勒而出,他们形态不一,剑光凛凛,栩栩如生。
而这又像作画的人一样,透出一股平静中的凛然。
苏澈抬头,搁笔,此时一旁案上那一炷香刚刚落下最后的灰烬。
“没有。”他仔细看着桌上一幅幅的纸张,重复道:“没有钟意的人。”
“子衿呢?”苏定远看着那从回廊外经过的青衣,问道。
本是将这一张张纸叠放起来的苏澈一愣,随即状若无事地将它们放到一旁的火盆里。
“她?不可能。”他嘴上说道。
苏定远没有回头,“我能听见你的心跳。”
“因为您的修为高。”苏澈笑了笑。
没有登山,永远不知山有多高,不通修行,也无法去估量这位有“护国柱石”之称的男人究竟有多强。
起码,苏澈在练武上更加勤奋了,也更沉默寡言了些。
“是么。”苏定远淡淡一笑,“只是在提及她的时候,你心会不静。”
苏澈没说话。
“你有两三个月没有跟她过招了吧?”苏定远转身,忽地问道:“二,你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里带着狐疑,仔细瞧着小儿子的脸色,而同时,也在感应着他的气机变化和心跳。
苏澈眼神略有慌乱,更多的是尴尬,随即一低头,直接朝外走。
“你话还没说完呢。”苏定远没拦他,只是促狭地笑了笑,“素月那丫头也不错的。”
苏澈已经推门离开了。
人是会长大的,而心智也会随着渐渐成熟,男女之间,更是会有一条沟壑相隔。
他能说两个多月前自己下意识的一出手,又像几年前那样抓住了不该抓住的东西?
小时候能用童言无忌,小孩不懂事来当借口,可当长大之后,那就是侵犯和侮辱。
虽然他体魄强健,气血充盈,但因那无名功法缘故,他肉身不显,倒不似寻常修行外功者那般壮硕。所以,若在志异小说里,他就是狐妖最喜欢的书生,魔道妖女最喜欢采补一身气血的习武之人。
简单来讲,苏澈是一点就着的火药,血气方刚的童子鸡,在碰到不可描述的地方之后,他有了正常但不该在彼时出现的反应,而且还被周子衿敏锐地感觉到。
所以,当时的他一身气血几乎溃堤,他没敢去看她的眼神,只能掩面而逃。
直到现在,莫说是同桌用饭,就是照面,近三个月来都没有过一次。
苏澈能做的,就是每天练功,努力练功,压榨尽自己所有的体力,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而在大雪纷飞之后,来年春便近了。
武举的选拔,即要开始了。
2.恰似当年
飞雪已过,便是春回来。
武举不同于科举,它受限于年龄,非要十六往上,二十二岁以下不可。此刚好是两个三年,也即为人生总共有两次武举的机会。
苏澈今年十七,志在武状元。
后院,青竹繁密,节节登高。
这是苏澈的小院,早年植下的竹子几已成林。
在迈入后院之时,他脚步微顿,左手已按腰间长剑。
剑不过四尺,合鞘宽不足三指,造型古朴无华,更无剑穗缀玉悬饰,却与那修长白皙的手掌无比契合,仿佛那便是最该落在这手掌里的东西,世间万物,皆不如此剑来的浑圆贴切。
有人,危险的人,无法感知到的人。
只有若有若无的气息,被竹林里吹过的风带出来,而若无风,你或许根本察觉不到有人存在。
此人的敛息功夫很高明,而且匿身本事同样高明。
苏澈微微凝目,左手拇指抵住剑镡,右手自然垂在腿侧,他随时可以拔剑,但在没有发现藏身之人时,他不敢先拔剑。
因为拔剑时自身气机会有变化,会有短暂的分神,哪怕是电闪而过的霎时,也足以成为破绽。
若是精通暗杀的高手,一击便足以要命。
是谁?
苏澈想着,这里是将军府,修为无铸而实际深不可测的苏定远就在百丈之遥的书房,他毫不怀疑,若是此人敢出手,或是流露杀机,那下一息苏定远就会出现在院外。
这不是苏澈的自信,因为这是事实。
那此人费尽心思潜进苏府,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而他又会是什么人?
苏澈一身白衫在风中轻轻摆动,绑发的青丝带掠过肩头。
难道是此次武举的对手请来的杀手?他眯了眯眼,今年武举,自是有夺得武状元的最大热门。
三个人,
六合世家之尹家,尹莲童,年方十六,音律奇才,使一把玉箫,据说已可破甲八九,是当世天骄。
持剑八派之桃花剑阁,乔芷薇,时年二九,擅使双剑,兼通精神惑神秘法,可破甲八九,是当今八荒剑派年轻一代中,仅次于“冰魄神剑”叶梓筠的剑道天才。
三分巨帮之一,钱帮少帮主易长月,双十年岁,只拳脚临敌,同样可破甲八九。
钱帮与天下盟、权帮并称,为歌诀中“天下权钱三分”这三分帮派之一。
本来江湖人远离朝堂,轻易不会跟朝廷有上什么牵扯,尤其是像三分巨帮这等多与朝廷做对,甚至野心流露之辈。
但此次大梁武举,不知怎的,这钱帮竟会让他们的少帮主参与其中。
因为都是大梁境内的门派势力,所以朝廷自不会回拒。同样的,如今的北燕和后周自然也是武举之时,都是盛况交汇之年。
现在,苏澈所想的,能做出刺探对手情报或是直接重伤乃至杀死对手这等事的,便只有钱帮的人才可能。
因为自己身为苏定远之子,出身将军府,不必过县试、乡试这繁琐考核,而是直接可参与入大梁的会试选拔。
最不济也直赐武秀才出身,这是朝廷给勋贵之后的特权和赏赐,也是一种维系的颜面。
至于是人中之龙还是虫,那就看个人手段了。
尹家和桃花剑阁风评都是一般,事实上像这等江湖势力,都必不可免地有其中龌龊,哪能人人说好。但他们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来将军府中刺探或是刺杀,可钱帮不同。
钱帮两位帮主之下还有四季堂的四位堂主,当年苏定远平定北地,与北燕大军交手之时,就以钱帮截山阻碍战机之罪名,灭了那云莽山的夏堂两千余人,更是亲手掌毙了彼时的夏堂堂主楼万春。
这是大仇,钱帮因此与苏定远交恶,与大梁军方交恶。
那么,现在当苏澈与钱帮的少帮主易长月成为竞争对手之后,免不得对方便会使出些手段。
而苏澈不惮以此心来揣度对方,实在因为钱帮在江湖上的名声够差。钱帮钱帮,自是只认钱不认道义的。
……
念头只是瞬息闪过,而是在呼吸之间,那缕气机似乎便到了身周,而哪怕此时苏澈就站在进院不远的青石小径上,四下也根本无人。
陡然,一股危险感临近,可来处竟是那只有清风摇曳,却实际无人的竹林之中!
苏澈双眼眯了下,再睁开时,入耳俱是尖锐的撕裂风声,如玉碎,如金珠迸溅,如凄厉裂帛。
数不尽的竹叶如同飞刀快剑,骤然来袭!
苏澈抵在剑镡的拇指轻弹,垂落在腿侧右手微动,快若残影之间,长剑已然出鞘。
一抹清泓如水,青锋无华,反显暗沉。
长剑名为“沉影”,当代铸剑大师公输火药熔炼奇金神铁,历时四年零十一个月而成,铸剑成时光芒夺目,见水染尘后反倒沉寂无光。
公输火药曾说,“当此剑剑身尘寰尽去,剑锋雪亮重现之时,自成神兵。”
苏澈不懂剑,当苏定远将此剑交给他之后,他只记得周子衿所说过的那句话。
“兵器是手足的延伸,握剑即为我见,斩之即可。”
叮叮叮
剑出如无影,只有白衫长袖舞动,剑斩落竹叶之时,竟满是金铁碰撞之声。
苏澈一手出剑,一手握剑鞘而微张向后,若剑是攻,则鞘为守,这点他未学周子衿那般只出剑便要一往无前,而是有了自己的体悟。
因为他半是武夫半通玄,他的力量很强,不需要双手来持,而他总是一心一意,所以只学剑,不会空出手来施其它武学。
苏澈长剑朝前一递,漫天竹叶尽消,而身后却传来不一样的风声。
若是常人,只会当是竹叶坠落时的自然,可他不一样,他天生玲珑心,剑意洞察,所以在一递未全时便回剑,剑在掌心如风车,瞬息朝后刺出!
铿!
那是剑与剑的碰撞,苏澈仍面朝前,此时余光微微后视。
刹那之间,他以反手剑施展连段剑斩,脚下如踩定盘,只腰身来调和而动,同时他身上的气势也愈来愈强,剑出之动作更为迅捷狠辣,如雷霆雪崩般不歇。
“咄!”
背后陡然传来一声轻叱,苏澈只觉腕上一股大力而来,竟让他险些握不住剑。
但他早非吴下阿蒙,即便是认出身后之人是谁,他也不会留手,而对方显然也是如此想的。
他以手指拨动剑柄,剑落浑圆,借此力终于返身,与身后那人正面相迎!
苏澈所看到的,是一双宛若秋水的眸子,可是如此的平淡安静,就仿佛这头顶青冥永远不会坠落一样。
“胡思乱想些什么!”周子衿冷冷出声,身子朝前一步,手中长剑贴过他的剑身往上,这是一如当年那个黄昏的落剑术。
苏澈却轻笑。
锵!
他以剑身轻弹,在将眼前人的长剑反震之后,左手送上,便以剑鞘收了对方手中剑,破了对方屡试不爽的这一招。
周子衿一愣,随即眼中转上薄怒,脸上更有羞愤闪过。
“无耻!”
苏澈还未开口,便觉身上一痛,整个人踉跄后退几步--竟是周子衿直接舍剑,以手肘瞬击于他。
这,与多年前的另一个黄昏,何其相似。
3.相约黄昏后
黄昏下的小院,竹林外的回廊旁,两人坐着。
周子衿神情平静,看向沙沙作响的竹林,不见方才的失态。
一旁的苏澈揉着肩膀,更多的还是忐忑,目光躲闪似的看着别处,就连呼吸都是微乱。
他在想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是武举就在明日,所以来给自己助威宽慰的,还是纯粹几个月没有交手了想要来考校自己的功夫?
苏澈没有问,他还是不好意思。
“你怎么发现我的?”周子衿先开口了,语气平静如常,又如她如今气质般清冷。
这让苏澈想起了当年所见的叶梓筠,似乎她的气质也是如此,只不过她像是天生如此,而如今的周子衿像是一种漠然的冷。
直觉里,在对方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而苏澈无从知晓。
他说道:“是风。”
“气味?”周子衿蹙眉。
“不是,就是一种,嗯,一种陌生的气息会出现在风里。”苏澈斟酌着回想方才的那种感觉,他仍是没有与她相视。
“原来不是我自身的原因。”周子衿好像松了口气,她问道:“开始的时候,你以为是谁?”
苏澈便将此前怀疑说了出来,道:“我很少出府,少历练,想杀我的,我只能想到有利益相争的对手。”
“很好。”周子衿点头,“当能从利益开始思量人心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成长。”
苏澈默默点头,这种成长,说不上好坏。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周子衿问道。
“你出现的时候。”苏澈说道:“从你在我身后出现,我就知道是你了。”
因为两人太过熟悉,他没有把话说出来,这种熟悉足以抵消所有的伪装,只要对方出现在自己的身旁。
周子衿抿了抿唇,看过去,看到的是已经少了少年人的柔和,多了些成长后的冷淡的侧脸。
苏澈感觉到她的注视,眼神微乱,强忍着没有看过去。
“明天就是武举,外试第一场是比骑、射,你有多少把握?”周子衿轻声道。
武举,是为了给军中选拔良才骁将,自然并非是只看个人武功高低,所以这也限制了绝大多数的江湖人。
骑、射两门,不是那么容易练的,也少有江湖中人会去习练。这是在战场上才会爆发出最强的能力,而非一般的交手对敌。
苏澈这些年练过骑术,已经像模像样,而凭借体魄与内炁,射定靶也十拿九稳,只是动靶和骑射相合的技巧他还不行。
而想来,能在这一门拿分的也没几个,他此前也是对参加武举的一些人有过了解的,勋贵之后里不乏有善骑射者,可自身修行一般,寻常出身里也有善射者,同样各种短板。
没有钱财各种资源支持,练武是很少能出头的。
苏澈想了想,道:“中上应该不难。”
周子衿自是了然,开口道:“宣威将军牛敬忠之子牛贲便善骑射,另外还有几个有出身的也将赌注压在了这一场上,这一关尽力即可,不必太强求。”
苏澈点头。
……
武举分内、外试,内试考韬略,但并不要求像科举考试那样繁复,只是给你出一题目,让你破题,文章不需多华美,字有太多,只简短意赅便好。
外试第一场是骑射,第二场便是打擂。抽签选取对手上擂台,这是考校个人武功修行,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科。
而内外试得分高者录为武举人,胜者‘为武解元’。
只等半月后入皇宫,由陛下亲自出考题,然后在宫中摆擂,过其一者便为武进士,第一名点为‘武状元’。
能入大梁会试武举者八百人,他们各有所长,知道自己该把取胜的希望压在何处。
而凡参加武举,最忌便是受伤,历年来,不乏有在擂台上下黑手的,为的便是不让对手在接下来的殿试上占据优势。所以很多个人武功偏弱,而对手更强的,就会在上擂台时就认输。
为的,就是保全自身,不让自己受创。
武举不是逞个人之勇的,而是综合性质的选拔。
它会尽可能地做到公平,可实际上,有将门等勋贵子弟的破格安插,以及各方各方江湖大豪后辈的参与,数百年来,平民者能出头的少之又少。
但无一例外,每一场比试都会有兵部和军方的人在,他们会从中挑选自己看中的好苗子,哪怕对方在某些方面是短板,可只要被看中,依旧可能飞黄腾达。
因此,拼尽全力和另一种程度上的惨烈,反倒成了参加武举的机会,也是平民之路。
而苏澈自然是不需考虑这一点的,他参加武举并非是为了入军伍,而是搏一个出身—虎父岂能有犬子?
……
“你是心里有考量的,很让人省心。”周子衿看着他,沉默半晌后,道:“而如今你修为日长,我也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苏澈一愣,下意识看过去。
两人相视,眼神多是柔和,而似乎各自有许多话要说,但始终无法开口。或者,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那个,上次的事情,对不起。”苏澈紧张道。
周子衿点点头,“我都忘了。”
苏澈小心地看了看她的神色,平静,睫毛很长,眼睛很亮,哪里都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他心里一惊,暗呸自己在乱想什么,心底却隐隐有些失落。
“我…我今年十七…”他话语略有磕绊,耳廓微红。
周子衿一怔,眼底复杂一闪而逝,她轻笑,“我知道啊,姐姐今年二十三。”
苏澈嚅了嚅嘴,然后挠头,“那个,父亲说大哥在我这个年纪就想着成亲了,不是,他是在年前问我,问我有没有钟意的女子。”
说着,他眼帘低了下去,有些不敢去看眼前的人,声音更是渐不可闻。
“那你是怎么说的?”周子衿看着他,轻轻咬唇。
“我说,我说没有。”苏澈小声道。
“噢。”周子衿只是应了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澈一急,下意识伸手,但手刚抬起来,就顿了顿,落了回去。
他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人,目光有些恳切,也有些不安。
周子衿是何许人,苏澈自小的所有心思,在她面前几无处遁形。
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武举之后吧,该会有一个答复。”
苏澈眼神一亮,握剑的手有些用力,喜悦如整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