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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自听花     我命清风赊酒来txt下载     我命清风赊酒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沉底

    “时辰快到了。”

    大堂里,龚良庆漱了漱口,一旁的丫鬟连忙递过痰盂接着。

    而看他这副做派,沈化仙眼底虽有不屑,但自是不会说出来的。

    赵璜摸着脚边宣花大斧的斧柄,道:“还有小半个时辰,咱们不去准备准备吗?”

    “只要城门开着就无事。”龚良庆看着他,笑道。

    赵璜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当即道:“此番买卖是给后周那位贵人的,城门自是敞开,只是不知道这码头有无疏漏。”

    王秀姑拨动着手臂上的铜环,淡淡道:“老七那边不用你操心,只要你家主人牵线来的人没问题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璜眯了眯眼。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上次就是你们贪心,差点进了套儿,被人做成黑吃黑。”王秀姑讥讽道:“每次拿的都是大头,真不明白难道你家主人还差这点银子?”

    “放肆!”赵璜一拍桌子,怒斥道:“我家大人也是你能编排的?”

    他看向不发一言的其余人,道:“难不成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见没人说话,他气极反笑,“好好,那等这单做完了,回头我便跟大人说,看看没了我家大人的方便,你们只靠颜琮还怎么玩儿下去!”

    他本以为这只是对方的牢骚,而自己如此威胁,这些人肯定是借坡下驴,打个圆场就算了。毕竟都是为了银子,犯不上窝里闹。

    但赵璜想错了,因为这等事以往从来没发生过,以往这些人对他身后的那位大人感恩戴德,可现在,却敢直言嘲讽了。

    “我老啦。”龚良庆说道:“本来我也想跟你家大人说说,做完这一单生意,就退出不干了。”

    “大掌柜,你说什么?”赵璜觉得自己听错了。

    龚良庆只是笑了笑,没再说。

    赵璜心底一沉,看向面带讥讽的王秀姑姐妹,以及静静喝茶的颜琮和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沈化仙,忽然明白了。

    这是对方又找到靠山了,打算把自己乃至自家大人踢出局。

    那会是谁?

    是这局里黑、白两道另外的那三两个人,还是说有新的势力参与进来了?

    而能让他们如此有底气,必然不是无名之辈,赵璜心里想着,脸色更是阴沉了下来。

    他们做的是拐卖的营生,专盯那些相貌俊美的孩童,且多为男孩。然后把他们卖到类似暖风阁的这种男风之所,至于后续如何调·教那便不关他们的事了。

    他们赚的是贩卖的银子,会将猎物分三六九等的品质,品质高者价便高,千两不等,而就算是低者,也要几十上百两银子。

    大梁、后周、北燕、西域百余分裂小国、北燕所控的遥远北域、东海和南海那些连片的岛屿之国,这些地方随时都能成为他们货物的来源。

    对他们来说,猎物就像是韭菜,一茬接一茬,只要小心,那永远是割不尽的。

    一单生意便是万两的进项,而他们一年少不得也要跑个近十万两才行。这算不得是太大的生意,还要孝敬那些大人,分润到参与的每个人手上,养着底下的伙计。

    更何况行业里还有其他的竞争者,不是只有他们背后有朝堂上的人支持的。

    可对他们来说足够了,这些年来,所赚的银子是他们以往老实本分几辈子都赚不来的。

    所以财帛动人心,钱多了,心思就不一样了。

    赵璜低眼喝茶,眼底却涌上几分杀意。

    ……

    院中很安静,而身后柴房里的人,也因为苏澈此前的一番话而安静下去。

    三人贴墙走进了黑暗之中。

    “咱们能出去吗?”那个跟来的小男孩拽了拽墨痕的衣袖,轻声问道。

    “当然。”墨痕拍了拍他的手,如在安慰。

    苏澈看了两人一眼,“关系很好?”

    小男孩一愣,没说话,墨痕却是点了点头,“朋友。”

    苏澈没再多问。

    离他们最近的是院门外的两个守卫,他们在月门站着,但保不齐便会回头看看,如果发现柴房这边的看守不见了,那必然才是麻烦。

    苏澈指了指院墙。

    墨痕摇头,有些为难,“太高了,而且很容易被发现。”

    苏澈四下看了看,皱眉,“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就这么大点儿的院子,除了翻墙跑,没别的办法。”

    “你这么厉害,要不把门口的人也解决了吧。”那个小男孩低声道。

    苏澈白了他一眼,“刚才那是偷袭,出其不意,现在不现实。而且柴房里那两个人待会儿就醒了。”

    他的意思,还是不放心那些柴房里的孩子。

    现在柴房门虽然关着,但外面根本没上锁,可还是没人出来。

    墨痕咬了咬牙,“那就翻墙试试吧。”

    房角的阴影里,苏澈躬起身子,道:“谁先来?”

    近丈高的墙,他若是助跑自然是可以翻出去的,但墨痕两人肯定不行,而且一旦助跑翻墙,那就代表会发出响声,也即是会被人发现。

    墨痕也走了过去,弯下腰。

    苏澈一愣,他竟然先让那个小男孩出去。

    “我不敢。”小男孩抿紧了嘴。

    “勇敢点。”墨痕直视着他。

    小男孩踩上了两人的背,随着起身,两人慢慢扶住他,扒上了墙头。

    “使劲儿。”墨痕说道,他体格不算弱,但被关了这么久,身子虚的厉害。

    等小男孩上了墙,就老实趴在了墙头上,动也不敢动。

    苏澈摇摇头,看向墨痕,“你来。”

    墨痕没含糊,踩着他的肩膀就攀了上去,然后直接跳下了墙头。

    苏澈觉得他应该是摔了下,但他看到墙上的小男孩在试探着跳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闷哼,墨痕当了肉垫。

    苏澈皱了皱眉,觉得墨痕做的有些多了,是太心善了?可从之前偷袭那两个看守时来看,墨痕这小子心里是有股狠劲儿的,而且绝不犹疑。

    他只当是朋友情深,就像他和颜玉书一样。

    这般想着,苏澈朝后慢慢退了七八步,然后助跑,脚蹬地、踩墙,一把按在了墙头上。

    苏澈回头看了眼朦胧着灯火的院子,松了口气。

    “总算逃出来了。”他想着,翻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赶车人,以及被对方提在手上、晕过去的墨痕两人。

32.亲临

    “时辰到了。”

    沈化仙打了个哈欠,起身,“这次我先走。”

    王秀姑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那我第二个。”

    赵璜道:“我等妙音坊的货。”

    龚良庆点点头,“这一次的货比较多,各位小心。”

    他们算是组织,每一次的行动分工都很明确。他是掌柜,负责的就是各方打点,而不是押送货物。

    左右不过是出城进城,走了这六七年了,也没有出过错。

    但沈化仙在出门的时候,脚步却停了停,“颜大人不与我一起?”

    若在往常,颜琮不会来,而这一次情况特殊,本来是需要他来合计,且妙音坊那边是要他过去统筹的。

    可现在,对方送来了苏定远的儿子,而且既然都到了这个时辰,于人手上来说,自然也需要一起行动的。

    颜琮将茶盏放下,道:“先不急,再等等。”

    “等?”沈化仙皱眉,“时辰都到了,还等什么?”

    颜琮目光幽深,没说话。

    “我说颜大人,您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吧?”王秀姑眯眼去瞧他。

    灯光底下,颜琮侧脸微暗,此时低头看着杯中茶水,如同恶虎低视,欲要蛰伏杀人。

    任何所看到之人,都不由地心中一寒。

    一时间,无人打破这份沉默,唯有堂中滴漏吧嗒作响。

    赵璜摸上了斧柄。

    “大人。”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沈化仙一愣,随即皱眉,“你进来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此人车夫打扮,一身短衫,带着箬笠。

    颜琮却是眼神一松,笑了笑。

    “他们逃走了。”赶车人说道。

    赵璜猛地起身,“谁逃走了?”

    王秀姑双臂一震,道:“颜琮,你说话遮掩,你这下人说话也没头没尾。”

    “今夜你有些奇怪。”她身边的女子手按鸳鸯环,道:“把话说清楚!”

    龚良庆的目光落在颜琮身上,闪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忽而有若有若无的喊杀声传来。

    “怎么回事?”沈化仙一步踏出堂外,冷喝一声。

    喊杀声渐明,惨叫哀嚎,火光摇摆不定。

    “有人杀进府里来了!”

    “好像是江湖人!”

    沈化仙脸色难看,看向同样跑出堂外、脸色大变的几人。

    “混账,无缘无故,谁敢来府上闹事?”龚良庆脸色不善,阴沉似水。

    “是铁鹤帮还是虎拳门?”王秀姑问道。

    她所说的这两个帮派,便是盘踞在这外城地下的两股势力,在江湖和官场里都是有些关系的。

    而她所怀疑的,就是对方发觉了自己等人的生意,想在今夜分一杯羹。

    “不像。”龚良庆说了句。

    这两大帮派的当家人他都识得,而做车行买卖的自然要八面玲珑,最主要的还是要有背景才行。

    他们风行车行的大掌柜在宫里都有关系,自己虽然只是下边的一方掌柜,那也不是谁都能这么明刀明枪地杀进院子里来的。

    更何况无论在哪,杀人都是重罪,武人挟修行犯禁,自有律法约束。

    那是谁找死,竟然敢在今夜行凶?

    龚良庆转身回看,堂中唯有一人还在端坐。

    适时,这拐卖组织里的众人便都看向那人,目光略带惊疑。

    “为何这么看本官?”颜琮问道。

    龚良庆皱眉,在对方身上,他实在挑不出毛病。

    可此时,现在,有一种他也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一种违和感,出现在对方身上的违和感。

    但颜琮也是他们这行的老人了,虽然他是御史,可一年才几个俸禄?

    现在吃穿用度,全都是靠双手染血换来的。

    他不该有问题的。

    “大掌柜,不好了。”有人跑过来,急声道:“货,跑了!”

    “什么?!”龚良庆两眼一突,猛地盯过去,“怎么跑的?还不去追!”

    “废物!”赵璜骂了声,“跑了几个?”

    “就三个。”那人道:“墨家的小子和新来的打晕了守卫,应该是翻墙跑了。”

    龚良庆包括沈化仙几人相视一眼,均是默不作声地看向那堂中之人。

    人,是他带来的。

    沈化仙却有些疑惑,那小子分明是被点了穴,而且他也试探过,对方气海未成,至多就是体魄强些,如何能打晕两个成年汉子?

    但下一刻,他瞳孔一缩,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没让我失望。”一声朗笑,很是畅快。

    听到这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声音,龚良庆几人脸色一变,如临大敌。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化仙冷声道。

    ‘颜琮’缓缓起身,肩膀抖了抖,腰身一直,竟比方才要高数寸。

    而一旁的车夫也摘了下箬笠。

    “敢抓我墨家之人,真是好大的胆子!”车夫握拳,隐有霹雳之声。

    “墨家的高手!”沈化仙眉头一皱。

    但他们注意到的,却是缓缓撕下人皮面具的颜琮,。

    而当看清对方真实相貌之后,龚良庆等人俱是双眼一瞪,惊骇流露,而下一息,五人竟是话也不说,没有丝毫犹豫地飞身爆退,选了方向便要遁逃!

    那人面容英武,剑眉星目,体魄甚伟,有不怒而威之色。

    不是别人,正是大梁护国砥柱,平北将军苏定远!

    ……

    “想跑?”

    车夫脚下一踏,地砖崩碎,而他则已跃身而出。

    庞大的气血之力被调动而起,依稀着火光的院子里如同蒙上了淡红的轻纱。

    而此时已经逃出数丈之外的五人却如滞胶中,身形似陷泥潭般难以逃遁,甚至身后还传来强力的拉扯。

    “墨家的《磐石劲》!”赵璜见多识广,此时眼底通红,怒喝一声,“索性拼了!”

    其余四人也是脸色一坚,绝望中更带决然之意。

    外面的喊杀声渐不可闻,而他们当然不会以为是自己等人将对方杀退了。此时有那负手站在阶上的身影在,他们无论如何也是脱身不得的。

    “老夫半生孤苦,换来这七八年安逸,既已通修行之路,今生无憾!”

    龚良庆双掌浮现猩红,带着一腔决然与杀意,骤然返身,朝那车夫拍去。

    赵璜也是大喝一声,双手持斧,力劈华山!

    “若你们是什么正当武人也就罢了,不过是些鼠蚁玩意儿,徒增笑料!”那车夫冷哼一声,右臂之上气血涌动如蟒,直接一拳轰出。

    轰鸣如炮响,就连四下的灯火都仿佛暗淡了一瞬。

    两道身影如破布袋般抛飞出去,早已没了生息。

    碎裂的斧子落在沈化仙的脚前,他喉间咽了咽,一下顿了步子。

    他看着血肉模糊的赵璜,惧意爬到脸上,就算是他都没多少把握能胜过对方,更别说是一拳将对方打死了。

    眼前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33.安身立命

    “怂包!”

    王秀姑看了眼呆住的沈化仙,冷哼一声,双臂铜环颤动,却也是冲了上去。

    但那车夫看也不看,只是随手一扬,红雾聚成蒲扇大手,直接将对方拍落在地。

    “蠢女人!”沈化仙眼神一红,过去扶她。

    而此时,那持着铜环的女人也被一拳打飞。

    “我......”王秀姑看着眼眸泛红的沈化仙,看清了对方眼含的深意,忽地笑了笑。

    “你别死。”沈化仙颤声道。

    “杀人者终被杀,恶人...本就该死...”王秀姑大概还想伸手去抓抓他,但眼神一黯,死了。

    沈化仙喉间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

    而他的眼眸也变的血红一片。

    车夫看见了,冷冷一笑,“赤眼青剑?就是你出手,想要嫁祸我墨家。”

    沈化仙身影一动,直冲对方而去,于此同时,长袖一荡,一柄青光软剑便握在了手上。

    他的速度不慢,眼眸之中赤色闪过,原来是惑神的精神秘法,而剑上青光荡漾,竟是剑气。

    “你也是个有机缘的。”车夫轻笑一声。

    与前几次并无两样,庞大的气血之力轰然,一收而放,沈化仙没有丝毫抵挡之力,剑碎而人崩飞,落地后颤了颤,再也没了反应。

    车夫轻吐口气,夜空中隐散的血气淡去了。

    他回头,看向阶上除了伪装之后身形更健壮几分的身影,道:“只是几条杂鱼,我还以为有什么高手呢。”

    苏定远道:“高手做的事情隐秘多了。”

    车夫眉头一皱,没听明白。

    他看着地上几人,莫名道:“也都是为了修行的可怜人。”

    “连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死,可怜什么?”苏定远淡淡道:“你更不应该来可怜。”

    车夫皱眉,语气微沉,“都是修行之人,你这话......”

    “人只有善恶之分。”苏定远打断。

    “久闻苏将军乃无铸境界的宗师高手,此番事既已定,某想来试试手。”车夫看着他,说道。

    苏定远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墨家之人的通病。

    他们有侠义之心不假,可有时也迂腐。

    他点了点头。

    那车夫便沉喝一声,一拳打来,势若崩山。

    苏定远眼眸一沉。

    轰!

    车夫壮硕的身影直接倒飞而出,撞塌了围墙,烟尘散起,半晌没有声音。

    苏定远收脚,淡然从对方身边经过,离开了。

    “咳咳”等他走远了,那车夫才从碎石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和一身血污不说,他捂着胸膛,痛的难受。

    在刚才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对方是何时出脚的,只一脚便震散了自己调动的气血,而此时体内还有未化去的劲力如跗骨之蛆般撕裂着经脉。

    他知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了,因为这股力道完全可以震碎自己的丹田和心脉。

    “就想试试手,至于这么狠嘛。”他吐了口血,踉跄着朝外走去。

    ……

    朝廷的力量不是任何组织或是势力能够比拟的,它之所以号令天下,自然拥有门派世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当墨家告悉苏定远内情之后,他便动用了手底下的力量,而六扇门总捕头陆纲更是亲自出手审理此案。

    苏定远办事,不讲究证据,只要他怀疑,那就先审来看。尤其是那些暗中鼠蚁,这次竟然敢对他苏定远的儿子下手。

    很快,大行寺的外事主事戒通和尚便直接被他拿了,一番手段下去,就连戒通跟哪几个师太有染都明明白白。

    苏定远想过朝堂里会有他们的靠山,但没想到颜琮竟然也是其中一员。

    后续,便是他直接登门拜访,问出个中缘由,并算计了自己的小儿子。

    “所以,父亲是为了让我突破?”

    马车旁,苏澈一脸不忿。

    天知道他今夜心情是如何的起伏,由开始看到颜琮的希望到自投罗网的绝望,由刚逃出生天的放松到误以为又羊落虎口的灰败,又到现在的一切明朗,巨大的落差仿佛山脚山顶般徘徊。

    而当得知颜琮竟然是自家父亲伪装到之后,苏澈才一切恍然。

    怪不得他说的话总是带着深意,怪不得他老是站在暗处,怪不得他一直在避开自己的眼神。人会变,可眼神如何能躲过自己?

    身旁,苏定远负手而立,一脸平淡,“不到绝境,心境难明。”

    苏澈没说话,但心中自是认同了。

    人在绝境,唯有依靠强大的自身才有一线生机,而不是吟诗作对诵读文章便能脱身的。

    当世间有武时,便唯武能傍身,当世有修行时,那便只有修行才能安身立命。

    其他的,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苏定远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此时心底反倒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今夜是算计了他,但有自己亲自出马,自是可保他性命无忧,只是若他还对练武不那么情愿的话,自己当真会很失望。

    而他方才怕的,是这小子再生逆反之意,会对习武更为抵触,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逃出生天才知性命可贵,当苏澈看到那白衣飘飘之人持剑纵横,那院中不管暗哨还是此前凶神恶煞的护卫都不可抵挡时,他更深深明白修行的重要,以及何为真正的安身立命。

    白衣飘飘之人收剑,人在朦胧间的火光之中走来,气质清新而冷淡,眉眼间英气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苏澈有些惊讶,这人正是天山剑派的叶梓筠,他倒是没想到今夜对方也会过来。

    而此时,墨家那边的人也朝这边走过来,其中自然包括墨痕和一同逃出来的小男孩。

    “今夜全凭苏将军运筹帷幄。”褚忱过来,抱了抱拳。

    苏定远点了点头。

    他与墨家的人关系一般,此番只是为了磨练自家小子,顺带着给大儿子雪耻。至于帮了墨家人的忙,不过是顺口那么一提罢了。

    在六扇门的人匆匆赶来之后,墨家的人很快告辞了,他们并不同路。

    期间,墨痕过来与苏澈告别。

    “他才是墨痕,而我只是影子。”他是笑着说的,“很高兴认识你,虽然我没有名字,但我记住你叫苏澈,谢谢你。”

    他转身走了,跟在那个小男孩也就是真正的墨痕身后,亦步亦趋,宛若影子。

    自始至终,苏澈没看到墨痕回头,来与自己分说几句,哪怕是寒暄地道谢。

    “墨家的巨子会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影子,以为替死。”苏定远摸了摸苏澈的头,道:“回家吧,清儿该等急了。”

    苏澈一喜,“我哥没事?”

    “福叔和子衿过去的。”苏定远笑了笑。

    两人上了马车,而苏澈看到的,叶梓筠竟然也坐在马车里。

    “叶子,是子衿的朋友。”苏定远道。

    叶梓筠点了点头,苏澈连忙回应,竟有些拘谨。

    马车缓缓而行,外面是六扇门的捕快在这宅院里进出。

    那赶车人扶着墙走出来,对过往的捕快视若无睹。

    他四下看了看,摸着头,“奶奶的,人都哪去了?莫不是忘了还有俺老黄牛?”

34.开个小会

    那些孩子自然都被捕快救出来了,此时暂且安置在衙门里,等待着招领以及后续的安排。

    深夜,将军府。

    苏澈看着浑身包扎的苏大强,抿紧了嘴。

    他伤的有些重,周子衿虽然一直悄悄跟在苏家兄弟的身后,可没有进妙音坊。她与苏福是后来感知到交手才赶过去的,稍微晚了一步。

    不过苏大强还是捡了条命。

    “老六最后也没下死手。”他咧着嘴,说道。

    此时是在府上的大堂里,安静喝茶的叶梓筠,不发一言的周子衿,偶尔哼唧一声的苏大强,站在堂下的苏澈,再就是跪在地上的苏清,还有站在他身侧的一个貌美姑娘--红素。

    跪地似乎是苏清的本能,在一见到苏定远回府之后,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堂中,如负荆请罪般垂首不语。

    而苏定远见了,也是一愣,不过脸色依旧阴沉。

    “你家大少爷,倒是有趣。”叶梓筠悄然传音。

    周子衿轻笑一声,道:“他知道义父不舍得动手打他的,每回认错,不过是挨些训斥罢了,而且这次,肯定还有所求。”

    她看了眼那个穿着彩衣的姑娘。

    对方是妙音坊的人,她有所耳闻,也算是名角儿。

    今夜妙音坊被官府抄了,匪首萧情儿不知去向,六扇门的人正在追捕。

    而朝廷中给对方做靠山的人也被刑部连夜批捕,其中自然包括内外城把守城门的兵马司守将。就连那当值的军卒,也通通下了大狱。

    唯有颜府,静悄悄的。

    苏澈现在还不知内情。

    苏定远道:“阿澈,过去坐吧。”

    总体来说,今夜他是为了自己的小儿子而大动干戈,而成效他也是欣慰的。对于对方的莽撞之举,也就不欲多说了。

    但周子衿却是理解苏定远的心思,现在对方不说,以后肯定也会寻个由头来敲打,索性她便开口。

    “是不是白先生的课业有问题,你才会去那烟柳之地?”她淡淡问道。

    苏澈看了眼苏定远的神色,后者只是品茶,不发一言。

    “是我带他去的。”苏清昂首道:“错在我,不在澈弟。”

    “轮到你说话了?”苏定远瞥他一眼。

    苏清脖子一缩,偷偷看了眼苏澈,挤了挤眼。

    苏澈装作没看到。

    “你气海已成,对习武修行,怎么看?”苏定远问道。

    周子衿见此,也就不说了。

    “日后定当认真修行。”苏澈道:“不敢懈怠!”

    “不敢?”苏定远笑笑,“我问你,你喜欢习武么?”

    苏澈一愣,喜欢?

    他当然不喜欢,习武多累啊,每天都要站桩功,隔几日还要药浴,还要挨揍,内外疲惫不说,有时更是疼痛难当。这谁会喜欢受这种折磨?

    可说不喜欢,这几年疼痛早已成了习惯,要是隔三差五得闻不到药味儿,或是身上哪块地方不疼了,他还真不习惯。就跟吃饭喝水似的。

    尤其是上几日,没有周子衿考校(揍)自己,这一到了校场,或是看到对方,就有点想被打的冲动。

    这是喜欢吗?

    苏澈挠了挠头。

    叶梓筠看着,淡淡一笑。

    苏定远见此,笑道:“叶子来说说吧。”

    叶梓筠闻言,先是恭敬行了一礼,这才道:“修行在个人,勉强不得。若是他人强加,现在倒不觉什么,可随着修为渐长,心境的缺漏便愈大。无事还好,若逢事临敌,不免伤人伤己。”

    她话说的有些严重。

    但苏澈却早已坚定,虽然谈不上喜欢与否,但这种习惯不想丢,这种感觉不想丢。

    最主要的,是那种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他才真的不想丢。

    所以,也便无所谓喜不喜欢了。

    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必然。

    “我要习武。”他说,“要修行。”

    “那去天山剑派如何?”周子衿轻笑道。

    “不能在家修行吗?”苏澈问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修行亦然。”周子衿道。

    “这话我跟澈弟说过!”苏清昂首道。

    红素却是抿着嘴看他,眼底带笑,也不为自己未能落座而有怨怼。

    毕竟这里是将军府,是这京城里除了大梁皇宫外,最为尊贵的官宦之家,能容她一个烟花女子入正堂,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苏定远摆摆手,道:“天山剑派太远,不如直接去军中历练。”

    苏大强哼唧一声,道:“现在没有战事,少爷单纯的很,去了会被那些混球教坏。”

    苏定远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他今日有伤,非得把这混不吝架出去操练一番不可。

    为什么让儿子去军中?还不是为了让他继承自己的人脉和爵位么,只有武功没有身份,那跟寻常江湖人有什么分别?

    可如先前所说的那样,继承将军府的重担,不过是在苏澈没有选择之后的后路,现在他已经打算习武,武道之心已坚,那自然不能强求他了。

    “这事日后再说吧,现在刚筑基已成,连伤甲都做不到,急什么。”

    苏定远摆摆手,“等过几日陛下游猎归来,为父带你入宫去挑几门武学。”

    叶梓筠摇摇头,也便是对方身份,否则皇宫大内的秘藏,哪是常人所能得见的?

    有的人穷极一生,怕也只是练些寻常法门罢了。

    ……

    “这位姑娘,是何人啊?”

    苏定远说完了苏澈的事,转而看向堂下的红素,只不过这回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不过他虽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刻意刁难,只会让人觉得威仪,而没有一种故意的肃然威压。

    苏清感激地看了上首的老爹一眼,换来的却是对方的视而不见。

    苏澈坐在椅子上,正对面就是恬静淡然的叶梓筠,后者只是小口吃着桌上的点心,偶尔喝一口热茶。

    她的手很白,纤细而修长,很好看。

    苏澈挪开了目光。

    周子衿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爹。”苏清不满地看向苏定远,明明知道红素身份,还偏偏要问,这不是给人难堪嘛。

    苏定远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再看看在一旁安静坐着的小儿子,觉得一口气闷在了胸口里。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这位姑娘啊?”他只好这么问。

    “府上空房那么多。”苏清双眼一亮。

    红素却打断道:“我在云翳坊有住处。”

    她是不想自己住进苏府,以自己身份来给苏家蒙羞。

    “这哪行啊。”苏清连忙道:“爹,我要跟素素成亲!”

    他却是不在乎太多,反正名声也就那样了,还能怎地?

    苏定远只觉得眼前黑了黑。

35.抄家

    最终,关于苏大少爷和红素成亲的事情也没有结果。

    没有拍板,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苏家久违的一次小会,就这么结束了。

    苏清领着红素回了自己的院子,在苏定远微黑的脸色下,自家的大儿子笑得没皮没脸,而又对那女子很是殷勤。

    叶梓筠自然是跟周子衿住在一起的,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说是要先吃宵夜。

    苏大强哼哼唧唧地被下人抬走。

    堂中,苏定远坐在堂首,低头抚额。

    苏澈看他一眼,觉得父亲似乎有些疲惫,但他却不知缘由,而也无从猜起。

    “怎么还不回房?”苏定远抬眼,问道。

    在人多时,他的眼里永远是自信和平静,可现在,苏澈能看到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血丝,以及那种劳累。

    如同自己在无能为力时的样子,那是罕见的脆弱。

    “是因为,颜伯父的事情吗?”苏澈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苏定远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半晌,笑了笑,眼中的情绪随着眨过而消失不见。

    “他做错了事情,却要别人来提心吊胆。”他说道:“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真是个混蛋。”

    苏澈没有说话,他知道颜、苏两家世代的关系,而父亲和颜琮都是家中独子,一起长大,情谊自可比金坚。

    而今夜里,回来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匆忙的衙役捕快,以及兵马司的巡防,这些人做什么,他当然明白。

    但门前的这条长街上却无人来,颜府今夜无事。

    人在见到一些不光彩的事情时总会冠冕堂皇,可这些事若是发生在自己或是亲近的人身上时,却又会找百般种理由来为其开脱,乃至疲劳奔走,以求他无事。

    这是生而为人的矛盾。

    苏澈隐隐有所明悟。

    “颜伯父他,会怎样?”他小心问道。

    苏定远吸了口气,微笑,“参与此事四年零九个月,受贿行贿,与贼人开方便,牵线朝野。只他经手的,就有三百余稚童,金银三万两,手上人命一十二条。”

    他是笑着说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而唯一的可能,是他早已宣泄过愤怒,而此时已近麻木。这些数字,这些言语,就在这短短一日之内,都不知在他心底辗转过多少次。

    可苏定远在人前依旧是那如柱石般的从容而强大,无人知晓他心中藏事,以及因此而生的折磨和痛楚。

    他才是最煎熬的一个。

    颜琮是斯文败类,罪孽深重,双手沾满血腥。

    谁会相信?

    “好了,这些事不是你需要操心的。”苏定远摆了摆手,“早些去睡吧。”

    苏澈抿了抿嘴,拱拱手,带上房门,退下了。

    大堂安静,落针可闻。

    苏定远看着案上摇晃的灯火,靠在椅上,眯起眼,如同看到了那两个在军营里追逐打闹的小小身影,他们笑啊闹啊,没有烦恼,也不会有忧愁。

    ……

    次日,苏澈起得很早,或者说,昨夜没有睡着。

    他先练了遍桩功,洗漱之后便朝府外走。

    府中起的最早的永远是下人,他们忙碌着,有的去菜园采摘,有的去菜市口买菜,有的劈柴生火等等。

    此时见了脚步匆匆的二少爷,俱都有些惊讶。

    除却他起得早外,还因为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身上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经过校场时,苏澈看到了在较场上宛若飞鸿的两道身影。

    她们在交手,速度奇快无比,木剑碰撞,竟如金铁般铿锵有声。

    苏澈不由地顿了顿步子。

    剑气如风,即便相隔数丈,仍能感受到那股凛然和锋锐,玄铁熔铸的地面上出现道道割痕。

    两人碰撞,旋即分开。

    周子衿一身青衣半湿,脸上的汗水从洁白的下巴滴落,但她握剑的手依然很稳。

    叶梓筠没见出汗,只不过呼吸微促几分。

    “你的剑太直了。”她将木剑插回架上。

    周子衿喘了喘,道:“剑不直怎么杀人?”

    叶梓筠皱了皱眉。

    “师傅说的对,你不适合练剑。”她说,“你的心从没静下来过,这样会很危险。”

    苏澈站在校场下,有些好奇,以往都是周子衿对自己说教,他哪里见过有人能对她来说教这些。

    而且,他听着似乎都是有些道理。

    “心不需要静,只要剑稳就足够了。”周子衿将木剑抛回兵器架上,拿了毛巾擦汗。

    叶梓筠取了水囊喝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关于修行的理念,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个人适合什么。

    只有面对生死时,才会明白,谁的“道”才更适合生存。

    只有能活下去的,才是正确的。

    苏澈见两人暂且休息的样子,明显是为了接下来的交手,他便走开了。

    武道有忌讳,不得允许不能围观,这是不敬,也是冒犯。

    “他倒适合学剑。”叶梓筠看了那朝府外走去的身影一眼,说道。

    不知怎的,周子衿忽然有些不开心,或许是因为自己跟苏澈相处许久才认定对方适合学剑,而眼前的人只是见面几次就如此笃定。

    她俩曾是同门,幼时经常在一起,可在一些事情上,不是亲近就能释怀的。

    周子衿将手巾放了,重新取剑。

    叶梓筠轻笑,同样抽剑。

    ……

    朱雀大街的早上很热闹,在今天。

    御史颜琮的府门外围观的人很多,苏澈挤了进去。

    是刑部的捕快在拿人,或者说,是抄家。

    一箱箱金银财物和古董玩意儿被抬出来,放到马车上,颜府的丫鬟、下人、家眷被驱赶出来,神色戚戚。

    “这是贪了多少啊?”

    “就是,这还是御史呢,清官儿。”

    “想不到一向清正廉明的颜大人竟然是这等人。”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冷嘲热讽、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在少数,看到别人遭遇祸事,仿佛触及到了他们的兴奋点一样。

    指点、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摘别人,显得自己多么愤世嫉俗而又超然出众。

    苏澈握了握拳,他看到了被带上枷锁的颜琮,对方原本那刚正而温和的脸上一片平静,只不过鬓发已经全白了,腰身也不再那么直。

    对方好像是看到了自己,又好像没有看到,目光只是淡淡地掠了过去。

    苏澈看到了沉默着跟随捕快出来的颜玉书。

36.为恶者必有如此下场

    沉默、呆滞、疑惑、苦痛、酸楚、彷徨、无助。

    这些在颜玉书的脸上都可以看到。

    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不见那种灿烂开朗,此时那万般情绪,是如此的令人心疼。

    苏澈想要跑过去,与他相拥,带他离开这。

    “那就是颜府的公子啊?”

    “好俊俏的少年郎。”

    “现在就如此俊美,长大了那还了得?”

    “嘿,我看啊,男生女相如此妖孽,以后必是乱国之奸。”

    “你们说他会不会被卖到教坊司去?”

    “有可能啊,哈哈。”

    苏澈脸色通红,握紧了拳头,猛地朝那出言的几人看去。

    他呼吸微粗,就要过去。

    啪,

    宽厚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

    苏澈一下回头,看到的是管家苏福那张肃然的面容。

    “福伯?”他一愣,然后道:“你为什么......”

    “事已至此,冲动也无济于事。”苏福平静道。

    苏澈张了张嘴,然后,似有所感,回头,透过人群,他看到了正看着自己的颜玉书。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愤怒、怨恨,如狼般凶狠,似虎般欲要噬人。

    苏澈一愣,心中一惊,通体生凉。

    “我......”他嚅了嚅嘴,想要说什么。

    “我恨你!”颜玉书大声道:“苏澈,我恨你,我恨你们苏家!”

    苏澈瞳孔慢慢放大。

    这一刻,人群似乎都在分离,天地似乎都在远去,唯有黑白两色里,颜玉书那充满着憎恨和怨怼的眸子。

    以及从未见过的狰狞。

    “玉书,莫要让人小看。”前方,颜琮回头,淡淡出声。

    颜玉书同样被押着走了。

    哪怕押送的捕快讨好地朝苏澈笑了笑,后者的脸上依旧是愕然与心痛,更有深深的难过和悲伤。

    颜玉书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说别的。

    可他的愤怒,他的话,他的眼神,如烙印一般,深刻在苏澈的心头。

    他眼眶一热,竟不知何时流下泪来。

    苏福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手很宽厚,按着苏澈的肩膀很用力,因为他能感受到对方此时的那种心情,而只要自己稍不用力封住对方的行动,对方就会冲出去。

    苏澈眼睁睁看着颜玉书上了囚车,看着他离远。

    ……

    将军府,书房。

    苏定远一手持笔,蘸饱了墨。

    他还未下笔,如同拿不准该写什么字一样。

    门没关,苏澈从外面跑了进来。

    “不知道敲门?”苏定远没抬头,淡淡道。

    本来很是着急的苏澈抿了抿嘴,退出去,敲了敲门。

    “进来吧。”苏定远说道。

    “父亲,”苏澈急声道:“颜伯父被抓了,颜府被抄了!”

    “我知道。”苏定远道:“给了他一夜家人团聚的时间已经是恩典了。”

    苏澈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您难道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颜伯父一家下狱问斩?”

    “那你想我怎么做?”苏定远抬头,目光平静,“跟圣上求情,去保他?”

    苏澈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是这么想的。

    “我昨晚说过他犯的罪行。”苏定远开口,带着严厉,“不管是为官还是平民百姓,作恶者就要受到惩罚,否则律法何在,何以治天下?”

    “他并非是有苦衷,也不只是一时贪念,近五年的时间,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发觉。”他说道:“现在给他的罪名只是行贿受贿,而非彻底揭露,算是保全了颜家最后的脸面,这已经是圣上施恩了。”

    苏澈嚅了嚅嘴,“可,可玉书是无辜的。”

    “你应该知道我大梁律法,一人为恶,家人牵连。”苏定远顿了顿,道:“他不会死的。”

    苏澈眼里带了几分神采。

    “他被选入宫了。”苏定远的语气也是有些说不清,有无奈,有愤懑。

    苏澈脸色一白,入宫,这又不是选秀,入宫是做什么的,恐怕没有人会想不到。

    “可...可...”他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颜玉书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若是入了宫,他还能活吗?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苏定远道:“现在礼部和刑部已经开始彻查各官员及京城男风一事,想来,以后这等事情会少些吧。”

    苏澈仍是有些呆呆的。

    苏定远看他这副样子,皱了皱眉,稍稍沉默后,开口道:“你以为我没给颜家求过情么,当今战事不张,陛下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了。”

    苏澈自然能听懂这句话,只是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谨言慎行,不求为侠但也莫要为恶。”苏定远摆摆手,“出去吧,有空自己多想想。”

    苏澈拱了拱手,有些恍惚地离开了。

    苏定远手中的笔顿了很长时间,直到笔尖的凝墨滴到了洁白的纸上。

    他叹了口气,落笔,写下一个‘义’字。

    “来人。”他唤了声。

    有下人进来。

    “去请白先生,让他给澈儿上上课。”苏定远话语顿了顿,然后道:“教些,人情世故和为人处世的东西吧。”

    下人不敢多问,躬身退下了。

    ……

    苏澈坐在后院的荷花池边上,静静看着一池荷花,偶有蜻蜓汲水,在池上徘徊。

    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水面。

    “澈弟?”身后传来苏清有些惊讶的声音,“你在这干嘛,不热啊?”

    他看着坐在池边青石上的弟弟,挠了挠头,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跟着已经换下彩衣,只是穿了一身素衣的红素。

    “哥,红素姑娘。”苏澈打了声招呼,但脸色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

    苏清先是拿手帕擦了擦青石,让红素坐了,这才一撩袍坐在苏澈边上。

    “怎么了这是,通了气海,以后可是要成为大修行了。”他挤眉弄眼,“怎么还在这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又被子衿揍了?”

    苏澈勉强一笑,知道对方是故意这么说的。

    “颜府被抄了。”他低声道。

    一旁的红素怔了怔,随即轻轻咬唇。

    苏清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看向苏澈,“父亲是怎么说的?”

    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亦然,他虽然不着调,是惫懒的废柴,可不是真傻子。

    苏澈摇头,“父亲的意思,是颜伯父作恶,该有如此惩罚。”

    苏清点头,“你是觉得惩罚太重?”

    “嗯。”

    “那你有没有为那些无辜的人想过?”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清一直握着红素的手。

    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有苦衷的,而且牵扯不深,只是知道此事而已。

    苏澈听了这句话,却是沉默了。

37.相见欢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

    仅一夜之隔,我心竟判若两人。

    或许,苏澈也明白,自己所在意的,是颜玉书那充满怨怼的憎恨,以及心中巨大的失落和悲伤。

    关于颜琮所涉一案,几乎无需审理,定下的便是秋后问斩。

    时间攸然而过,秋分后,九月初,颜琮及其他同样以受贿行贿罪名论处的涉案官员,被押往内城西门也即是延武门菜市口问斩。

    这段时间苏澈不分昼夜习练桩功,他是以桩功入武道,自然是炼体一途,与苏定远相似,都是肉身成圣的武夫之道。

    苏定远未传他武功,因为他们苏家的武功都是在战场上总结出的一套炼体法门,若不亲临战场,不见那种气势磅礴和修罗炼狱,仅凭他人言语或是纸上谈兵是练不出什么成就的。

    所以苏定远才想等机会带他进宫去,挑选大梁皇庭司中的秘藏功法。

    而在今日,午时之前,苏澈收功,静静站在庭中。

    苏定远沐浴焚香,刀、枪、剑、戟四位夫人默然着给他更衣,为他穿上那身有些旧了的绛色锦袍。

    “这是当年,颜琮送我的。”

    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只是这么轻声说着,“他就会送些书生玩意儿,明知道我不喜读书,偏偏送我笔墨纸砚,而我却赠他玉器和书画。我是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些的,现在想想,或许是欠妥了。他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过错。”

    四女不发一言,只是给他悬上佩玉,系上长剑。

    “我唯独喜欢这件锦袍,他送的,我很喜欢。”

    苏定远说完,玉带轻系,抬脚出门。

    庭中,苏澈一袭蓝绸长衫,安静地看着他。

    “你是该去的。”苏定远点头,“不过可不是乘马车。”

    苏澈轻轻点头。

    ……

    马术是一项需要勤加练习的技艺,这并不亚于习武练功,而也与天赋有关。

    北燕精骑便善骑马作战,纵横驰骋,大梁和后周骑兵皆不能敌。

    江湖中也有善骑者,不过多为以内炁调和形体来稳定,真正能做到游刃有余的极少。

    苏定远自幼便是马背上长大的,久经沙场,骑术自然精湛,如心思与坐骑相通。

    苏澈却是乘惯了马车,虽也骑过马,但也只是在家中溜达,更别说是长街奔袭。

    等出了将军府的大门,过朱雀长街,苏定远便不等他了,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影子都看不见了。

    苏澈双腿紧夹马腹,两手握紧了缰绳,脸绷着。虽然如今以他体魄,只要不是疾驰之下落马,也无甚大事,可那种紧张依然挥之不去。

    在一旁骑马紧跟的,是已经伤愈的苏大强。他看着自家少爷紧张的模样,一脸傻乐。

    “少爷,您将来也不上战场,不用骑的很好。”苏大强道:“府里有马车,将来您还学轻功,只要不是名马良驹,这脚程也撵不上你。”

    苏澈连看他都不看,只是抿紧了嘴。

    他将来是要当大侠的。

    大侠怎么不会骑马呢?

    在他心里想的,是颜玉书将来白衣飘飘,折扇风流的样子,是纵马扬鞭,快意江湖的场景。

    他没说话。

    ……

    菜市口向来是人流众多,喧闹无比的地方,而在这里问斩,便是起着杀鸡儆猴的意思。

    午时三刻还没到,但人群里已经有不少端了碗,拿着馒头的人翘首以待了。

    苏澈坐在马背上,揉着自己的大腿内侧,就算是筑基已成,依旧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苏定远却翻身下马,有官兵恭敬地去牵了缰绳。

    他堂然地走过刑场,原本端坐且有些不耐烦的官员一见他来,连忙起身行礼。

    苏澈遥遥看着,一愣。

    因为苏定远坐在了监斩官的位子上。

    颜琮跪在台上,囚服雪白,一如似雪般的鬓发。

    他在听到马嘶时便已抬头,目光平静地随着那个人而动,看着他坐下,看着他将视线投来。

    两人相视,眼中如有千丝万缕,却俱都湮没成空。

    颜琮笑了笑,抬头看天,天空很蓝,阳光很亮,飞鸟经过,落下毛羽。

    他认出了对方身上的锦袍,那是多年前的自己知道他素来喜欢云绣纺的织工后,特意去定做的。云绣纺真黑啊,他想着,价钱是其他地方的数倍还多。

    颜琮想了想,自己是攒了挺长时间的银子,挑选了后周来的上好蜀锦,缝了金边银线。而且自己还故意要大了一号,为的就是让他以后还能穿。

    只不过,他想着,那是十几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件袍子怎么还能这么合身呢?

    “修为无铸。”颜琮咂摸着,轻轻摇头,为什么他颜家自古便不能习武呢,他求财,究竟是为了哪般啊。

    “时辰已到,行刑!”有人高声道。

    苏定远微微咬牙。

    “苏将军?”身旁,有官员小心示意。

    苏定远看着颜琮望天的神情,闭了闭眼。

    “斩。”他声音几不可闻。

    一腔血红,如落日余晖,残阳曛光。

    苏澈张了张嘴,握着缰绳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轰然的呼声,他们争着抢着用碗去接刑场上淌下的血,用馒头去蘸。

    苏定远坐在案后,静静看着,扶在腿上的双手有些轻颤。

    ……

    叶梓筠已经回天山剑派了,这几天周子衿的情绪有些低沉,并非是因为离别,而是自叶梓筠来后,两人交手百次,她都未曾赢过。

    虽有修行差距之别,但这对她来讲仍是一种挫败。

    苏澈坐在回廊的阑干上,看着她练剑,那并非是成套的剑法,而只是看起来很简单的剑招。但周子衿练得很认真,汗水滴落,剑锋却从未抖过。

    “你从午后看到现在,看出什么了?”

    夕阳落山,周子衿擦了擦汗,问道。

    苏澈回神,然后摇头,“只是觉得剑招很简单。”

    周子衿点头,“是很简单。”

    苏澈以为她又会有说教,但没有,这句话之后,她便沉默,把剑插回木架上,在喝水。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目光,周子衿看过来。

    “没什么,就是”苏澈挠了挠头,笑笑,“要是子衿姐不说些什么的话,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38.平生

    “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别人的选择只是参考,而非一时冲动的笃定。免得将来后悔时,连遗憾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生起。”

    周子衿看着苏澈,轻笑,“可能你觉得我一直是在对你说教,但却是将我仅所知道且能够对你有帮助的东西教给你,与义父一样,我们能给你的或许有很多,但你总会长大,你有自己的选择。”

    苏澈扶着阑干的手微微用力,他觉得对方这句话里饱含深意,而他终究难明。

    周子衿不再多说,拿了水囊和手巾,朝内院去了。

    苏澈看着天边晚霞,有些艳红,如火烧一般。

    他嚅了嚅嘴,觉得值此情此景,自己可以吟诗两句,或是诵读前人之言,可胸臆虽有,却无墨水来抒。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一旁,传来故作老成和深沉的声音,苏澈看过去,却是苏清负手站在回廊下,仰头看着远处斜阳。

    “刚才是不是满怀胸臆骚.情,却无诗句相衬啊?”他笑容欠扁,咧嘴开怀。

    苏澈点点头,然后问道:“这诗,是哥作的?”

    这并非是什么深奥的诗词,他能感受到句中透露之意,而有如此文采,眼前人何得外面那种不堪的名声?

    好歹苏清还是要脸的,他干咳一声,然后道:“这是我早前在父亲书房看到的,应该是他作的诗吧。”

    “这是颜琮写的诗。”

    在苏澈惊讶于苏定远竟然有如此风雅之时,苏定远的声音从回廊上淡淡传来。

    苏清缩了缩脖子,假装没看见似的,转身走了。

    苏澈跳下阑干,“父亲。”

    “这句诗,你能听懂吗?”苏定远负手,问道。

    苏澈略作思量,点点头。

    “山河壮丽,你有心情胸臆,可胸中无半点墨水,便只能瞠目结舌。”苏定远说道:“而习武就像是作诗,武功就是你胸中的点墨。”

    苏澈似懂非懂。

    “文人识文断字,熟读诗书,所以受人尊敬,称为先生。武人粗鄙,虽行侠仗义却也逞一时之勇,多为人轻视。”苏定远道:“所以后来习武便称“修行”,修的不只是武功,还有人的德行。”

    苏澈点点头,表示受教。

    “颜府无辜者数百人,虽不至流离失所,但也落魄。颜琮妻子早逝,他在外却还有两房小妾,如今入了教坊司,玉书也入了宫,颜六等人一并处斩。”

    苏澈听苏定远说着,虽知不该,但闻之仍有愤懑,却也不知他为何说这些。

    “你知道,导致这些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吗?”苏定远问道。

    苏澈道:“因为颜伯父贪心,连累家人。”

    “再想。”苏定远说道。

    苏澈一愣,难道此事还有内情?他心里忽然有些活络,若真有内情,说不定玉书......

    “难道是有人栽赃嫁祸?”他眼睛一亮。

    苏定远看他眼神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顿时摇了摇头,略有失望。

    苏澈看到后,眼帘低了低。

    “颜琮能有此祸,是因为他本事不济。”苏定远看着抬头看来的小儿子,目光直视,“不需他修为多高,只要破甲八九,他就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

    苏澈微微皱眉,这句话,他能理解,可不明白的是,这种话不该从自家父亲的嘴里说出来。

    即便是站在颜伯父至交好友的角度上,他有的应该是惋惜痛恨,恨不能自己去阻止他为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给颜琮找借口,找可以规避的借口。

    苏定远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满意,但仍是道:“只要一个人足够强大,那梦便并非遥不可及。”

    苏澈乖乖点头,却并不苟同。

    “那现在你告诉我,修行,是什么?”苏定远问道。

    苏澈有脱口而出的答案,但他反复斟酌,想了很久,才道:“修行,是修命!”

    苏定远默默看他良久,方才点头,“很好。”

    父子两人相视,过了会儿,他才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苏澈这次却沉默了。

    “考武举吧。”苏定远说道。

    苏澈愣了愣。

    “你哥要考科举,你考武举,一文一武,正好。”苏定远道。

    考了武举,以后就是朝廷的人了。苏澈想着,这样就不能仗剑江湖了。

    但他看着眼前人殷切的目光,最终点头,“好。”

    哪想下一刻,苏定远眼中殷切化去,转而摇头,苏澈有些不明白,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这答案并不得眼前人的满意?

    “颜玉书想要习武练剑,他向往江湖,是因为颜家从未出过修行之人,他好奇。墨家的出现,以及墨家久来的风评,满足了他对江湖人的神往,所以他想当大侠。他有侠义之心,但他仍在读书学文,因为他知道自己学不了武,将来还是要成文,入官场,如颜家世代人一样。”

    苏定远语气凝重,眉宇间带着从未在府中出现过的威仪肃然,“可你呢?他想当大侠你便陪着,我想让你将来考武举你便要武举。他现在入宫,你觉得他再也当不成大侠了,所以想要替他去闯荡江湖,那是不是将来我战死沙场,你苏大侠听闻后就会赶赴回京,要替亡父从军杀敌,马革裹尸!”

    苏澈身子一颤,并非全然因为苏定远的语气和重话,更因为对方此时的眼神和神情,那种失望和恨铁不成钢,比之当日看苏清时更甚,前所未有,如海似渊。

    让人沉闷的说不出话来。

    苏澈鼻尖一酸,但强行忍耐住了。

    “回答我!”苏定远沉喝一声。

    苏澈嘴一瘪,强忍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定远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有些缓慢,可苏澈却感觉那如山峰倾倒,江河塌陷。这是一种强大,你无法去躲避的强大,你只能硬扛,扛不过去就是死。

    而这并非是一种错觉,如芒在背,恶鬼盯视,仿佛将来便会要面对,从不能去逃避。

    这一指,点在了苏澈的额头,将他点了个踉跄。

    “人都会受花言巧语影响判断,但不是每次都只是一个教训,有时候会丧命。”苏定远说道:“我不希望你变蠢,好好想想,这条命,是为别人还是给自己活的,它的意义又在哪。”

    说完,他便走了,从苏澈身旁经过。

    回廊有晚风,枯叶打着转落下,少年默然许久抬头,微笑而含泪,伸手接住一片秋叶。

39.年轻

    “练剑,手要稳,平心静气,山崩而眉不皱。”

    府中后花园,周子衿手持木剑,不时校正着眼前人持剑的动作。

    苏澈此时额头见汗,后背隐隐湿透,而握剑的手不免有些轻颤。

    他手里的,是一柄玄铁大剑,这并非他日后要用的剑,而是周子衿所说的用来练臂力和腕力之用。

    “我记得子衿姐说过,心不需要静,剑稳就行了。”苏澈说道。

    周子衿看他一眼,拿木剑点他臂弯,“端平。”

    “那是说我,你不一样。”她说道:“而且,你现在能拿稳剑么?”

    “这剑不一样。”苏澈嘟囔一声。

    这剑得几十斤重,就算他一直以内炁调整,摆出桩功姿势,可这都近一个时辰了,手臂都麻了。

    而自从那日黄昏后,苏定远的话便仿佛洪钟大吕,轰开了他一直以来心中的迷雾--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该有主见的,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来走才行。

    就如浪荡不吝的苏清,此时都开始认真读书了,而教自己的白先生,现在也兼顾着当苏清的教书先生。

    苏澈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之后,便找回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因为这人那人而生的心血来潮和不确定。

    他开始学剑。

    人会对某样事物天生亲和,如苏大强对棍,周子衿于剑。

    苏澈自幼便看周子衿练剑,对她手上这青锋天生好奇和亲近。

    然后,他便开始经历着周子衿对自己惨无人道的教导。

    而他这才明白,要想像她那样看似闲庭信步地游刃有余,翩若惊鸿,是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兵器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杀人,是武,而非舞。

    出剑不是舞剑,没有花里胡哨。

    “歇会儿吧。”周子衿看着身子颤动的越来越厉害的苏澈,说了句。

    苏澈小心吐息,将重剑放下,然后打了遍桩功,这才浑身大汗地在一旁坐了,拿湿毛巾擦汗。

    “这般拿重物练习是最笨的法子。”周子衿看着他,说道:“也是我从小练剑用的法子。”

    苏澈一愣。

    “现在那些名门大派,早就不这么练了。他们有专门练手或是腿的秘法,配合奇珍宝药,服丹药浴来强化体魄,用来承剑。”

    周子衿低头看向手中的木剑,轻声道:“武道通玄,一切都变了样,可能会少很多辛苦,也省了不少弯路。”

    苏澈点点头。

    “明天去皇庭司,就算有义父的关系在,你最多也不过能挑选三五门功法,既然你想学剑,那就想好要选什么。”

    周子衿的话微微有些严肃起来,“咱们苏府并非没有武功秘籍,但那多是战阵杀敌的法子,非亲历战事走不通。所以说,能不能找到皇庭司里收录的神功绝学,就是你最大的机缘。”

    机缘,这两个字的深意,第一次出现在苏澈的脑海里。

    “人生的机缘很少,就看自己能否把握住。若是烧杀抢夺,那荷包肯定就肥了,但真正的秘典绝学,都在那些传承久远的门派和世家手上,不是用银子和一般的手段能得来的。”

    周子衿轻笑道:“大梁皇族方氏,曾经就是世家。”

    苏澈缓缓点头,然后问道:“既然如此,那我能得到去皇庭司的机会,父亲是不是付出了很多?”

    周子衿眼底隐有骄傲,只是道:“咱们苏家四代人为大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苏澈懂了。

    “太阳落山还早,起来吧。”周子衿拿木剑拍了拍他的肩膀,“举剑,到晚饭之前。”

    苏澈脸色一苦。

    ……

    苏澈因为白天的劳累和要去皇庭司的兴奋而失眠了。

    天刚蒙蒙亮,素月便来敲门,在她身后自然是经常服侍苏澈药浴的那三五个健壮丫鬟。

    一番忙活,闻着药香,苏澈却是在浴桶里睡着了。

    到时辰后,素月进门,看着他安稳熟睡的面庞,笑了笑,也没唤醒他。

    当天光大亮之后,苏澈醒来,看到了一旁案几上放的早饭,还是温热的。

    “少爷,慢点吃。”素月推门进来,细声道:“让他们等着就是了。”

    苏澈狼吞虎咽,间歇说了句,“这可不成,定好的时辰可不能晚了,不能迟到。”

    素月有些心疼。

    ……

    去皇宫的路上。

    马车里,苏定远闭目养神,苏澈压下心中激动,摆坐静桩,运转呼吸法。

    苏定远眉头微挑,有些疑惑地看过来,这是桩功,却异于龙象伏魔桩,而且这呼吸有序,却并非他所见所教的任何法子。

    难道这小子还从别处学了武功?

    不过依苏定远的见识自然能感知出这呼吸法多有奇异,见也无害,便没问。

    但他还是说道:“你之前是练桩炼体,现在又学剑,将来无铸非无铸,混元非混元,各占一半。以后的修行,会比常人困难许多。”

    苏澈点头,“我能坚持。”

    “嗯。”苏定远点头,道:“当世用剑最强的是天山剑派,但其宗门内尽是女子,镇派心法属阴,你也学不成,叶子也就没传你。”

    苏澈听了,惊讶之余也多是感动。

    凡是镇派心法必是传承,非门中真传弟子不能学全,一般也就是能学前几层的样子。

    叶梓筠是天山剑派当代传人,是学全了的,但每个门派都有规矩,不是门中人不能私授功法,违者门规处置。

    既然自家父亲这么说,那代表叶梓筠肯定是能传给自己的,而要冒如此风险,苏澈的确心有感动。

    苏定远只是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摇头,淡淡道:“她传你,是因为我曾救过她的师傅,而子衿是她的师妹。换句话说,就算她不传你剑法,子衿以后也会教你。”

    苏澈张张嘴,“所以,她要是传了我剑法,就能替她师傅还了父亲的救命之恩?”

    “你还不蠢,让你学剑是学对了。”苏定远说着,接着冷笑一声,“这恩情,她一辈子也还不了。”

    苏澈暗翻白眼,不过,他也明白了父亲说这番话的意思。

    别人的善意或是主动给予的好处,背后很可能藏着更深的算计,而且或会牵连到其他人。

    “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苏定远说道:“她们杀人,手上不沾血。”

    苏澈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想到叶梓筠那般清冷,可对自己从来都是平和的样子,他晃了晃头,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容易相信别人。

    苏定远看了他一眼,无声一笑,叶子当然没有那么多心思,这不过是他见缝插针,顺口教育下儿子罢了。

    远在北燕天山峰顶的叶梓筠却是打了个喷嚏,望着眼前的云山雾海,微微蹙眉。

40.皇庭司

    皇宫,威严气派,宏伟磅礴。

    过内外宫门,经两道门禁,皇庭司已在眼前。

    “父亲,”苏澈四下看了眼,犹豫着开口。

    苏定远看他一眼,道:“待会儿你可以去看玉书。”

    苏澈闻言,感激一笑。

    “世间武功分内外,心法与功法,又细分兵器、拳脚、轻功、硬功。”苏定远说道:“此番你入皇庭司,就挑剑法和轻功便是。”

    苏澈问道:“可与人对敌,若剑不在手或是折了呢?”

    苏定远眼神微厉,“学剑者只有半条命,另外半条就是手中的剑,剑不离身,离身即死。”

    苏澈一怔,周子衿未与他说过这些,而他莫名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感到一股肃杀和悲怆。

    “那将来是要寻一把好剑才行。”他说道。

    “曾有剑圣以青枝为剑,一剑破千甲,灭北燕精骑三千。”苏定远淡淡道:“剑虽利,重还在修行。”

    苏澈为前句而震动,听后句而若有所思。

    人身修行之气血和内炁,便足以比拟神兵,单凭剑之利,又能纵横几载?

    几句话之间,皇庭司已在眼前。

    这里的守卫力量,要比一路来时的其他地方更为森严。

    “我已经跟陛下打过招呼,这里的守卫不会拦你,你进去吧。”

    在离皇庭司十丈之外,苏定远顿步,对苏澈说道。

    门口的守卫一直看着这边,他们自然是认得苏定远的,可神情丝毫没有松懈。

    苏澈撇撇嘴,走过去了。

    苏定远看着,在一旁的廊桥边坐了,看着清澈而浅的水,在手边捏了石子,随手丢着。

    ……

    皇庭司的守卫果然没有拦他。

    苏澈进了大院,门在身后关上,前边有穿着盔甲的魁梧之人引路。

    “院中有机关,你跟紧些。”对方只说过这么一句话。

    房门打开,旁边便有一小桌,不等心情激动的苏澈往里瞧,那引路的将军便在他身前挡了。

    苏澈一愣,这才发现那小桌后还有人坐着,因为堂中昏暗,他方才竟没注意到。

    “你是苏定远的儿子?”那坐着的中年人开口,语气平静,毫无起伏。

    苏澈点头。

    中年人道:“阁楼上下三层,你随便观看,但只有一个时辰。至多可抄录三门功法,不得带原本离开。为了你父声誉,你莫贪心也莫要耍心思,到时铃铛会响,你就过来。”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铜铃铛。

    苏澈微微皱眉,一个时辰虽然不短,可对于抄录功法来说还是不足。

    “好了,若没有不明白的,就进去吧。”中年人说道。

    苏澈拱了拱手。

    原本挡在身前的将军便让了开来。

    苏澈脚步很快,直接朝里走。

    房门轻轻关上,仅留一道缝隙,有微光进来。

    “一个时辰,是不是太短了?”那穿甲之人轻声道。

    “这是陛下的吩咐。”中年人看着神情着急偏生还小心翻阅的小子,摇头道:“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再多的就莫管了。”

    ……

    苏澈几乎看花了眼。

    实在是这看似没多大的阁楼,仅是这第一层便有四十多个木架,每个木架上或以盒装,或是散放,起码也是近百本书籍。

    最主要的,是这里面并非全是武道功法。

    其中收录的秘籍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有农科、志异杂谈、文学典籍之物,而且有的还没有名录,需要你看几页才能分出来。

    苏澈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哪里放剑法,哪里放轻功,根本没有标注,这让他如何找起?

    而且这秘籍并非活物那般有灵,它只能要自己去找,而不会来寻自己。

    “有缘没缘,就没有神功秘籍掉在我脚下?”苏澈一边嘟囔着,一边快速翻看,而不忘踩着凳子去瞧瞧木架顶上和木架底下。

    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挑选之后,他有了自己的诀窍,那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他无时无刻不在修行那无名呼吸法,而在方才翻阅这些秘籍时,只要是武道功法,便会在看其中注解招式时自生感应。

    就像是内炁自行随之修行一样,有的功法会让他呼吸微促,却极为欢快,如同内炁有所牵引那般。而有的则是呼吸如常,内炁只是微微调动。

    比如前者可对应了手边的这本有九层的心法,而后者则对应了手边仅六层的秘籍。

    苏澈仔细分辨了一段时间,这才一下恍然,明白了其中隐秘。当然,这并不绝对,功法的好坏也并非全因层数多少来决定。

    其中如何细分他却是不甚明了,只知道能让自己内炁活络而轻快的必然是相较更好的。

    他便以此为择选,而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他看的速度变快了。”门口,穿甲之人说道,只不过眼中并不看好。

    这种随意抓来翻几页,能看出什么好坏?

    “机缘天注定。”中年人淡笑。

    “老实说,我怎么感觉这农家和杂家的那些书变多了?”穿甲之人皱眉。

    中年人笑道:“有吗?那可能是太后最近新添的吧。”

    他说道:“你也知道,她最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

    穿甲之人便闭嘴了。

    ……

    苏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近半个时辰过去,这第一层他终于粗粗看过一遍,其中那些会让他内炁变动大的功法所在,也都被他记在了心上。

    他没有丝毫耽搁,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没有人,木架略微少了些,显得有些空荡。

    他闷头走近木架群里,逐本翻看。

    很快,他上了三层。

    楼下,中年人缓缓摇头,“心绪不静,贪心。”

    “可能是少年心气吧。”穿甲那人打了个哈欠,“若是让苏定远知道,皇庭司里多了些杂书耗费时间,啧啧。”

    “那会很有意思。”中年人笑了笑,“不过,他应该会忍耐住,因为现在不是以前了。”

    “是啊,不是以前了。”穿甲之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下去。

    每一层都有一个小案几和坐垫,上有笔墨纸砚,以及空白的折书和书本等物。

    苏澈在三层抄录了一本,然后回到一层,抄录了一本,共两本。

    此时,铃铛还未响。

    中年人和那穿着甲衣之人相视一眼,俱都有几分惊讶,这么快?

    不是选择得快,而是抄录得快。而且,他是都看完了,精挑细选的,还是因时间不够随意抄录的?

    他们知道苏定远对皇庭司也很陌生,所以不觉得是他早有什么打算。

    “时辰还没到。”中年人看着走过来的苏澈。

    “多谢,不过我已经选好了。”说着,苏澈就要将抄录的书本递过来。

    “不必给我们看。”中年人微微侧了侧身子,道:“这是规矩。”

    苏澈便直接塞进了怀里。

    而此前,中年人已经注意到他手里的两本与其说是秘籍,倒不如说是册子,有些薄。

    他没从眼前的少年眼中看到有什么欣喜或是得意,他不由地皱了皱眉。

    “你,不再继续看看了?”他终是问了句。

    “不必了。”苏澈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

41.争如不见

    苏澈走出了皇庭司。

    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前方廊桥边的身影,沉吸了几口气之后,便走了过去。

    “爹。”他唤了声。

    “挑好了?”苏定远闻言起身,定睛看他两眼后却是皱眉,“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难道里面还有什么考验?”

    无怪他这么想,实在是眼前的人跟来时那般意气风发和激动不同,蓝绸的衣袖和袍摆有些干干的,像是沾了水,而他的脸色更是苍白,额前的头发还黏在一起。

    苏澈笑了笑,眼神清澈而亮,“没啥,就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功法,挑花了眼,累的。”

    苏定远轻哼一声,不太信,但也没多问,“出息,告诉你,等你日后见识了什么神功秘典,还不得疯了?”

    苏澈只是傻笑。

    “走吧。”苏定远看他一眼,转身道:“去洗衣房。”

    苏澈脸上的表情收敛下去,知道这是要去见玉书了,便撩了水来洗了洗手脸,这才跟上。

    ……

    洗衣房是宫里的苦差事,它负责的并不是皇帝或是妃嫔的衣物浣洗,而是那些地位较高的大内侍卫、宦官、女官等在宫中行走之人。

    所以,有的妃嫔除了被打入冷宫之外,还会贬到洗衣房,让她洗往日伺候她们的宫女和太监的衣服,以作羞辱。

    当然,手上的活是不会让自己觉得难堪的,真正的羞辱只来自那些心理扭曲的人。

    长长的甬道上,苏澈跟在苏定远身后,看着前边负手而行的背影,他却走的有些沉重。

    “怎么,是担心,还是不敢?”苏定远自然能感知到身后之人的心绪变化。

    “都有吧。”苏澈低声道:“就算是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苏定远道:“此次过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苏澈抿了抿嘴,皇宫不是想进便能进的,尤其是跟宫里的人打交道。他今后也要专注修行,这一次见后,可能真的要过很久才能再会。而一想到颜府当日被抄时的场景,他不敢去想颜玉书会不会待见自己。

    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甬道过拐角,一人从侧面匆匆而来,苏澈虽在想其它,但脚下已有反应,身子一错,便要避开。

    但许是对方走的太过慌张,或是对方也刚好闪躲,他这一避正好与对方撞在了一起。

    “哎呦!”那人痛呼一声,朝后退了退,捂着额头。

    “你没事吧?”苏澈自己是没什么的。

    这是个宫女打扮的小姑娘,年纪应该与自己相仿。

    “没事没事,是奴婢走路不长眼,冲撞了贵人。”她显然是识得苏定远身份的,当即看了眼苏澈,连忙行礼。

    苏澈看她如此拘谨卑微,本来还想说的话便都说不出来了。

    “无妨。”他侧开了身子。

    那宫女见此,再次行礼后,便匆匆走了。

    苏澈注意到对方怀里抱着用丝绸包裹的衣物,还有淡淡的皂角香,想了想,这应该是洗衣房的宫女了。

    却不知是为何人去送衣物,要如此匆忙小心。

    苏定远看了那宫女一眼,而后看向苏澈,“别待太久。”

    前边几十米外便是洗衣房,苏澈闻言,点点头。

    还未进月门,他便听得有人在将诗词唱出曲调。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声音有些尖细,还有哄笑之声,略微嘈杂。

    苏澈顿了顿步子,在月门外站了,朝内望去,偌大的院里,穿着深蓝长衫的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处,说说笑笑。

    而在院中石阶下、阴凉处、回廊旁等等,满是水盆和浸泡的衣物,还有撑起的竹竿上也晾晒着一些,还在滴水。

    苏澈打量片刻,认出了那在几人中的身影。

    他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更白净俊美了些,穿着干净的蓝衫,那是宫中没有品级的小黄门所穿的常服。

    而看颜玉书神情,似乎并没有受欺负的样子。

    “你们还想听什么诗啊?”他翘着腿,斜扬着头。

    在他身旁的也都是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小太监,彼此笑着打趣。

    “知道你读书多,还老跟我们卖弄。”

    “就是,那也不见你考个状元啊。”

    “哈哈,要是当初小爷也读书,现在比你学问还高哩。”

    “你就算了吧,你家老汉连束脩都拿不起,这不才把你卖了嘛。”

    “哈哈。”

    一群人乱开着玩笑,颜玉书在其中笑得恣意张扬,笑得泪都出来了。

    “读书,读个屁!”他扬了扬手。

    他这一句话更是引得其他人认同地拍手嬉笑。

    苏澈低了低眼帘,背靠在月门外的墙上,没有进去。

    院中的声音低了些,而这时,此前那在甬道拐角碰到过的小宫女却又匆匆跑来。

    她见了月门外的苏澈,一愣,但还是不忘行礼。

    苏澈见了她,轻声道:“你认识颜玉书吗?”

    “颜玉书?你是说小颜子吧。”宫女先是恍然,但一想到眼前人的身份,顿时吐了吐舌头,低头局促,不说话了。

    苏澈闭了闭眼,然后从怀里取了方才抄录的一本册子,递过去,“你把这,交给他。”

    “这是什么?”小宫女小心地看了眼,没敢接。

    “就是家书而已。”苏澈神情不变,道:“我就,不好去见他了。”

    小宫女有些怀疑,但还是接了过去,“行,那我待会儿转交给他。”

    “现在。”苏澈道。

    小宫女撇撇嘴,还是快步进去了。

    “小玉你怎么回来了?”

    “是啊,这衣服怎么还没送去?”

    “我还要说呢,这是谁给我的,拿错啦!”被称作小玉的宫女将包袱丢在一个小太监的怀里,然后凑到颜玉书身边,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

    “这是什么啊?”有人想抢,却被颜玉书先一步接过。

    “家书。”小玉眨了眨眼睛。

    旁边的人便‘嘁’了声,不去看了。

    颜玉书却是微微用力地捏紧,目光看向月门,那里,似乎隐见一袭白衫袍摆过去。

    他打了个哈欠,看似毫不在意地朝房里走去,而在无人看时,悄然用拇指别开那册书的一角,看到了其中一行小字。

    “御剑于心,以气驭剑,睥睨捭阖,观潮剑气。”

42.剑起山海

    真武观潮二寺。

    真武教、观潮阁、大行寺、菩提寺。

    观潮阁,位于后周东海,濒临陆地最近,居于孤岛之上。

    观潮剑气,便是该门派三大剑典之一,另外则为杀心剑气、无垢剑诀。

    苏澈在皇庭司只抄录了两门武功,因为他耗费最多的时间便是将这观潮剑气背诵了下来,如此,他才能给颜玉书抄录本。

    回到将军府后,他自然是要将自己获得的功法给苏定远来看的。

    “《山海剑势》?”苏定远看着手里的册子,微微皱眉。

    各大派传承绝学虽然珍稀难得,可不乏会有一招半式流入江湖,名气大的不一定厉害,但厉害的必然有名气,尤其是像剑法杀招,江湖赫赫有名的他皆有所耳闻。

    可这《山海剑势》,他没听说过。

    “难道是要观山河大泽而养心中剑意?”苏定远想着,犹豫半晌,还是继续翻开看下去。

    良久后,他微微凝目。

    “化炁为元,归藏于海,剑势若起,倾山覆海。”

    这是一门剑法,也可以说是一门内功心法,因为它最强的不是杀人技和出招,而是炼炁,炼内炁,举手投足间无可匹敌。

    海,便是丹田气海,练至大成,起剑之势便仿佛山崩海陷,谁人能挡?

    可苏定远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曾有这么一门剑法,要真的如这句纲领所说的这么强,它不该寂寂无闻,更别说还存放在皇庭司中。

    最起码,那些有资格观览的皇族供奉,就不会让别人有机会看到这么一门强大的功法。

    因为大梁皇族方姓,本质上还是宗族世家。

    苏定远仔细看过一遍,将册子合上,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儿子,“你是在哪找到的?”

    苏澈道:“一本杂家的志异小说里。”

    这或许便是周子衿所说的机缘,而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本是看几眼打算随手放下的志异杂谈之中,竟有一门如此剑法藏于句读之中的字里行间。

    除却背诵下那《观潮剑气》外,他更多的时间便是用来将其摘抄出来。而这便得益于那无名呼吸法,若无它,苏澈根本不知道哪句有关功法,哪句只是闲谈。

    苏定远一愣,然后道:“功法没有问题,描述简单易懂,修行关窍想来也不晦涩,如果真能如它所述,那此剑法便不亚于天山剑派的镇派传承。”

    话没有说透,万一名不副实,这就只是寻常功法,最多,就是占了个出身皇庭司的名头。

    苏澈能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选择相信那无名桩功和呼吸法带来的反馈,因为从获取至今,他能感受到来自这无名法门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他遵循自身气感的真实。

    苏定远将册子合上,递过来,道:“机缘与否事都已至此,而你若想修行其它,我也可以另外再给你寻。武功高低强弱,终究还是看个人的悟性和努力,只要付出,就在变强的路上。”

    苏澈点头,接过册子,小心拿在手里。

    “我会留意江湖上有无名剑的消息,也会搜集铸剑的材料,你且好生修行。”苏定远道:“日后,你便跟子衿学剑。”

    苏澈应下了。

    “行了,知道你迫不及待要回房了,去吧。”苏定远摆摆手。

    苏澈便退下了。

    看着默不作声的小子离开,苏定远知道这是为何。

    但他现在头痛的是另外一件事。

    苏定远看着放在桌上的书信,眉角跳了跳,那上面是有些潦草的字迹,透着一股张扬和毫无顾忌。

    那是大儿子写的,信上说,他找算命的挑好了黄道吉日,打算择那个日子成亲。

    是的,苏清要与红素成亲。

    苏定远将信一把捏碎,这小子竟然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在通知自己!

    ……

    同一门武功,不同的人修行便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

    因为每个人的悟性和天赋是不一样的。

    傍晚时分,苏澈走上校场,周子衿早取了木剑在等他。

    “功法挑了?”她问。

    “嗯。”苏澈点头。

    “字能认全?”她问。

    “能。”苏澈从木架上抽出木剑。

    “能看懂么?”她问。

    “能。”苏澈有些无语,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攻来。”周子衿看他。

    一下午的功夫,当然不可能将一门武功学会,作为成体系的剑法,莫说入门,就算是稍解其意都很是不错了。

    苏澈握剑,脚下一动,便是直刺。

    周子衿看着,眼带赞赏。

    习武之人最大的区别便是是否已通修行,而修行上的区别便是是否得法。

    万般手段,只有得法才会高人一等。

    此时,苏澈便已经得法,所以他的出招看似与往常一样只是直刺,可细究时,无论是体态、眼神、动作等等都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一剑,已具星点神韵。

    周子衿抬剑,以剑身轻松挡下,同时双剑贴近,她手中木剑顺势滑动朝前,剑尖如芒,直逼眼前人的咽喉。

    一股危险感应激而生,苏澈脖间皮肤上隐有刺痛,他手腕一抖,木剑着力,剑身却是反向拍下。

    两相动作不过在刹那之间,一触即分之后,两人之间便传来木剑招架格挡的碰撞声。

    周子衿高挑而用力均匀,每一击都让苏澈心神绷紧,全力应对。

    而他只能招架,不知不觉间便被逼到了校场的边缘。

    啪,

    下一刻,周子衿超前一步踏出,剑锋随苏澈手中木剑而上,等快到剑镡处时力道陡然一重,出剑速度更快,以剑身去击苏澈握剑手指。

    而后者心神一惊,既是下意识反应,也因为力道送之不及,木剑登时脱手,喉间便已被剑锋所向。

    周子衿收剑,后退一步。

    “我是不是不该松手?”苏澈有些羞愧,脸色泛红。

    “这是基础的落剑术,很简单,但真正能应用纯属很难。不过等修行渐长,真炁充沛,剑便不会如此轻易脱手。”

    周子衿并没有正面回答苏澈的问题,因为对于剑客来说,交手时一方剑离手,那便代表着失败。可于断指断手来说,剑落仿佛在情理之中,因为还有轻功可以逃命。

    最主要的,是因为周子衿心中同样有矛盾,因为她的父亲便是执着于剑,所以才会丢了性命。

    苏澈拾起了木剑,但周子衿却摆了摆手。

    “就先到这吧。”她说道:“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一蹴而就的不是剑法,只是剑招,有形而无神,更不得其中真意。”

    苏澈便将这‘形、神、意’记在心上。

    “世间事最忌急功近利,习武修行亦是如此。”周子衿走下校场,朝后挥手,“你莫要急躁,毕竟,来日方长。”

    说到最后,她回头,眨了眨眼。

    夕阳无限好,苏澈却被这嫣然的一回眸美到。

1.第六年冬去

    雪花如席,片片吹落。

    京城被一场大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长街上不见行人,如此寒冬天气里,做工的也在家里烤着炉火。

    将军府里却有欢声笑语,家丁下人在校场上舞弄着枪棒,回廊下的小桌上却有‘输、赢’两个大字。十几个闲下来的汉子围靠在一起,指点着校场上交手的人,在说谁输谁赢,间或高声吆喝一句。

    院中几株梅下,三五丫鬟围在一处,看着中间的小孩有些笨拙地踢毽子。

    这是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头戴虎头棉帽,穿着大红的棉袄,上面以金线绣画麒麟,只是身材有些臃肿,而脸蛋也胖乎乎的,出了不少汗。

    “小少爷好厉害。”有丫鬟拍手。

    “是吧?”小胖孩笑了笑,目光澄净,但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他一分心,这毽子就脱脚而出,踢飞出去。

    毽子掉在扫干净的石板路上,落在了走来之人的脚下。

    仍是一身青衣的身影,长长的马尾,精致而多是英气的面容,清爽而干练,只不过她的气质更冷了些,让人难生亲近。

    周子衿低头,看着脚边彩色羽毛缝制的毽子。

    那丫鬟们一见来人,连忙低头,躬身告罪。

    “姨。”那小胖孩走过来,指了指那毽子。

    周子衿脚尖只是轻踏,那毽子便犹如风助而起,等与她视线平齐时,便直接朝那小胖孩射去。

    “啊!”小孩两眼睁大,连忙抬手去挡,但这毽子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刚好落到了他的手上。

    “这?”他有些愣神。

    天上不知何时又开始飘扬起雪花了。

    “天冷了,带晴朗回房吧。”周子衿淡淡道。

    小胖孩,年方三岁半,大名苏晴朗,是苏清的儿子,苏定远的长孙。

    此时,苏晴朗闻言,瘪了瘪嘴,有些不开心,但一看到眼前那人平淡的眸子,顿时缩了缩脑袋,乖乖跟着丫鬟们往后院去了。

    “从小与丫鬟女子接触,所见尽是些胭脂水粉,你是怎么想的?”

    周子衿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来人是谁。

    苏清相较六年前要成熟很多,面容多了些稳重刚硬,倒与穿着常服时的苏定远越来越像。而毕竟是当爹的人了,他续了胡须,看起来没有那么不着调。

    只不过此时挑眉转眼时,依旧可见昔日纨绔之形象。

    他大冬天的手里还拿了柄折扇,此时轻轻挠着下巴,道:“这是为兄教子之道,只有从小这样,他将来才不会对女子那么好奇,也就不会犯错,做出错事。”

    周子衿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苏清脸皮一如既往的厚,笑了笑,走开了。

    时间久了,人的感情并非是变淡,而是被其他东西分去了。

    比如苏清和红素,后者在有了苏晴朗之后,明显更多的心思便放在了儿子身上,而前者可不是能安分下来的家伙。

    他又有了红颜知己。

    当然,这是苏清这么觉得,在其它人眼里,这虽然算不上是移情别恋,但也是火炉里烧剩的炭—渣。

    男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花心,经受不住外界的诱惑,所以,宫刑还是有必要的。

    ……

    光阴飞逝,岁月如梭,六年的时间就是这么一晃而过了。

    苏定远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有些不情愿地跟在丫鬟身后的长孙,以及拿了糖果等甜食去哄他的府中大丫鬟素月,脸上的情绪如他相较从前没多大变化的容貌一样。

    “你哥二十一有的晴朗。”他说道:“你今年十七,有没有钟意的女子?”

    在他身后,一道身影站在书桌旁,提笔默写所学剑法、桩功,并为之在一旁绘出行功图画。一道道身影自勾勒而出,他们形态不一,剑光凛凛,栩栩如生。

    而这又像作画的人一样,透出一股平静中的凛然。

    苏澈抬头,搁笔,此时一旁案上那一炷香刚刚落下最后的灰烬。

    “没有。”他仔细看着桌上一幅幅的纸张,重复道:“没有钟意的人。”

    “子衿呢?”苏定远看着那从回廊外经过的青衣,问道。

    本是将这一张张纸叠放起来的苏澈一愣,随即状若无事地将它们放到一旁的火盆里。

    “她?不可能。”他嘴上说道。

    苏定远没有回头,“我能听见你的心跳。”

    “因为您的修为高。”苏澈笑了笑。

    没有登山,永远不知山有多高,不通修行,也无法去估量这位有“护国柱石”之称的男人究竟有多强。

    起码,苏澈在练武上更加勤奋了,也更沉默寡言了些。

    “是么。”苏定远淡淡一笑,“只是在提及她的时候,你心会不静。”

    苏澈没说话。

    “你有两三个月没有跟她过招了吧?”苏定远转身,忽地问道:“二,你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里带着狐疑,仔细瞧着小儿子的脸色,而同时,也在感应着他的气机变化和心跳。

    苏澈眼神略有慌乱,更多的是尴尬,随即一低头,直接朝外走。

    “你话还没说完呢。”苏定远没拦他,只是促狭地笑了笑,“素月那丫头也不错的。”

    苏澈已经推门离开了。

    人是会长大的,而心智也会随着渐渐成熟,男女之间,更是会有一条沟壑相隔。

    他能说两个多月前自己下意识的一出手,又像几年前那样抓住了不该抓住的东西?

    小时候能用童言无忌,小孩不懂事来当借口,可当长大之后,那就是侵犯和侮辱。

    虽然他体魄强健,气血充盈,但因那无名功法缘故,他肉身不显,倒不似寻常修行外功者那般壮硕。所以,若在志异小说里,他就是狐妖最喜欢的书生,魔道妖女最喜欢采补一身气血的习武之人。

    简单来讲,苏澈是一点就着的火药,血气方刚的童子鸡,在碰到不可描述的地方之后,他有了正常但不该在彼时出现的反应,而且还被周子衿敏锐地感觉到。

    所以,当时的他一身气血几乎溃堤,他没敢去看她的眼神,只能掩面而逃。

    直到现在,莫说是同桌用饭,就是照面,近三个月来都没有过一次。

    苏澈能做的,就是每天练功,努力练功,压榨尽自己所有的体力,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而在大雪纷飞之后,来年春便近了。

    武举的选拔,即要开始了。

2.恰似当年

    飞雪已过,便是春回来。

    武举不同于科举,它受限于年龄,非要十六往上,二十二岁以下不可。此刚好是两个三年,也即为人生总共有两次武举的机会。

    苏澈今年十七,志在武状元。

    后院,青竹繁密,节节登高。

    这是苏澈的小院,早年植下的竹子几已成林。

    在迈入后院之时,他脚步微顿,左手已按腰间长剑。

    剑不过四尺,合鞘宽不足三指,造型古朴无华,更无剑穗缀玉悬饰,却与那修长白皙的手掌无比契合,仿佛那便是最该落在这手掌里的东西,世间万物,皆不如此剑来的浑圆贴切。

    有人,危险的人,无法感知到的人。

    只有若有若无的气息,被竹林里吹过的风带出来,而若无风,你或许根本察觉不到有人存在。

    此人的敛息功夫很高明,而且匿身本事同样高明。

    苏澈微微凝目,左手拇指抵住剑镡,右手自然垂在腿侧,他随时可以拔剑,但在没有发现藏身之人时,他不敢先拔剑。

    因为拔剑时自身气机会有变化,会有短暂的分神,哪怕是电闪而过的霎时,也足以成为破绽。

    若是精通暗杀的高手,一击便足以要命。

    是谁?

    苏澈想着,这里是将军府,修为无铸而实际深不可测的苏定远就在百丈之遥的书房,他毫不怀疑,若是此人敢出手,或是流露杀机,那下一息苏定远就会出现在院外。

    这不是苏澈的自信,因为这是事实。

    那此人费尽心思潜进苏府,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而他又会是什么人?

    苏澈一身白衫在风中轻轻摆动,绑发的青丝带掠过肩头。

    难道是此次武举的对手请来的杀手?他眯了眯眼,今年武举,自是有夺得武状元的最大热门。

    三个人,

    六合世家之尹家,尹莲童,年方十六,音律奇才,使一把玉箫,据说已可破甲八九,是当世天骄。

    持剑八派之桃花剑阁,乔芷薇,时年二九,擅使双剑,兼通精神惑神秘法,可破甲八九,是当今八荒剑派年轻一代中,仅次于“冰魄神剑”叶梓筠的剑道天才。

    三分巨帮之一,钱帮少帮主易长月,双十年岁,只拳脚临敌,同样可破甲八九。

    钱帮与天下盟、权帮并称,为歌诀中“天下权钱三分”这三分帮派之一。

    本来江湖人远离朝堂,轻易不会跟朝廷有上什么牵扯,尤其是像三分巨帮这等多与朝廷做对,甚至野心流露之辈。

    但此次大梁武举,不知怎的,这钱帮竟会让他们的少帮主参与其中。

    因为都是大梁境内的门派势力,所以朝廷自不会回拒。同样的,如今的北燕和后周自然也是武举之时,都是盛况交汇之年。

    现在,苏澈所想的,能做出刺探对手情报或是直接重伤乃至杀死对手这等事的,便只有钱帮的人才可能。

    因为自己身为苏定远之子,出身将军府,不必过县试、乡试这繁琐考核,而是直接可参与入大梁的会试选拔。

    最不济也直赐武秀才出身,这是朝廷给勋贵之后的特权和赏赐,也是一种维系的颜面。

    至于是人中之龙还是虫,那就看个人手段了。

    尹家和桃花剑阁风评都是一般,事实上像这等江湖势力,都必不可免地有其中龌龊,哪能人人说好。但他们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来将军府中刺探或是刺杀,可钱帮不同。

    钱帮两位帮主之下还有四季堂的四位堂主,当年苏定远平定北地,与北燕大军交手之时,就以钱帮截山阻碍战机之罪名,灭了那云莽山的夏堂两千余人,更是亲手掌毙了彼时的夏堂堂主楼万春。

    这是大仇,钱帮因此与苏定远交恶,与大梁军方交恶。

    那么,现在当苏澈与钱帮的少帮主易长月成为竞争对手之后,免不得对方便会使出些手段。

    而苏澈不惮以此心来揣度对方,实在因为钱帮在江湖上的名声够差。钱帮钱帮,自是只认钱不认道义的。

    ……

    念头只是瞬息闪过,而是在呼吸之间,那缕气机似乎便到了身周,而哪怕此时苏澈就站在进院不远的青石小径上,四下也根本无人。

    陡然,一股危险感临近,可来处竟是那只有清风摇曳,却实际无人的竹林之中!

    苏澈双眼眯了下,再睁开时,入耳俱是尖锐的撕裂风声,如玉碎,如金珠迸溅,如凄厉裂帛。

    数不尽的竹叶如同飞刀快剑,骤然来袭!

    苏澈抵在剑镡的拇指轻弹,垂落在腿侧右手微动,快若残影之间,长剑已然出鞘。

    一抹清泓如水,青锋无华,反显暗沉。

    长剑名为“沉影”,当代铸剑大师公输火药熔炼奇金神铁,历时四年零十一个月而成,铸剑成时光芒夺目,见水染尘后反倒沉寂无光。

    公输火药曾说,“当此剑剑身尘寰尽去,剑锋雪亮重现之时,自成神兵。”

    苏澈不懂剑,当苏定远将此剑交给他之后,他只记得周子衿所说过的那句话。

    “兵器是手足的延伸,握剑即为我见,斩之即可。”

    叮叮叮

    剑出如无影,只有白衫长袖舞动,剑斩落竹叶之时,竟满是金铁碰撞之声。

    苏澈一手出剑,一手握剑鞘而微张向后,若剑是攻,则鞘为守,这点他未学周子衿那般只出剑便要一往无前,而是有了自己的体悟。

    因为他半是武夫半通玄,他的力量很强,不需要双手来持,而他总是一心一意,所以只学剑,不会空出手来施其它武学。

    苏澈长剑朝前一递,漫天竹叶尽消,而身后却传来不一样的风声。

    若是常人,只会当是竹叶坠落时的自然,可他不一样,他天生玲珑心,剑意洞察,所以在一递未全时便回剑,剑在掌心如风车,瞬息朝后刺出!

    铿!

    那是剑与剑的碰撞,苏澈仍面朝前,此时余光微微后视。

    刹那之间,他以反手剑施展连段剑斩,脚下如踩定盘,只腰身来调和而动,同时他身上的气势也愈来愈强,剑出之动作更为迅捷狠辣,如雷霆雪崩般不歇。

    “咄!”

    背后陡然传来一声轻叱,苏澈只觉腕上一股大力而来,竟让他险些握不住剑。

    但他早非吴下阿蒙,即便是认出身后之人是谁,他也不会留手,而对方显然也是如此想的。

    他以手指拨动剑柄,剑落浑圆,借此力终于返身,与身后那人正面相迎!

    苏澈所看到的,是一双宛若秋水的眸子,可是如此的平淡安静,就仿佛这头顶青冥永远不会坠落一样。

    “胡思乱想些什么!”周子衿冷冷出声,身子朝前一步,手中长剑贴过他的剑身往上,这是一如当年那个黄昏的落剑术。

    苏澈却轻笑。

    锵!

    他以剑身轻弹,在将眼前人的长剑反震之后,左手送上,便以剑鞘收了对方手中剑,破了对方屡试不爽的这一招。

    周子衿一愣,随即眼中转上薄怒,脸上更有羞愤闪过。

    “无耻!”

    苏澈还未开口,便觉身上一痛,整个人踉跄后退几步--竟是周子衿直接舍剑,以手肘瞬击于他。

    这,与多年前的另一个黄昏,何其相似。

3.相约黄昏后

    黄昏下的小院,竹林外的回廊旁,两人坐着。

    周子衿神情平静,看向沙沙作响的竹林,不见方才的失态。

    一旁的苏澈揉着肩膀,更多的还是忐忑,目光躲闪似的看着别处,就连呼吸都是微乱。

    他在想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是武举就在明日,所以来给自己助威宽慰的,还是纯粹几个月没有交手了想要来考校自己的功夫?

    苏澈没有问,他还是不好意思。

    “你怎么发现我的?”周子衿先开口了,语气平静如常,又如她如今气质般清冷。

    这让苏澈想起了当年所见的叶梓筠,似乎她的气质也是如此,只不过她像是天生如此,而如今的周子衿像是一种漠然的冷。

    直觉里,在对方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而苏澈无从知晓。

    他说道:“是风。”

    “气味?”周子衿蹙眉。

    “不是,就是一种,嗯,一种陌生的气息会出现在风里。”苏澈斟酌着回想方才的那种感觉,他仍是没有与她相视。

    “原来不是我自身的原因。”周子衿好像松了口气,她问道:“开始的时候,你以为是谁?”

    苏澈便将此前怀疑说了出来,道:“我很少出府,少历练,想杀我的,我只能想到有利益相争的对手。”

    “很好。”周子衿点头,“当能从利益开始思量人心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成长。”

    苏澈默默点头,这种成长,说不上好坏。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周子衿问道。

    “你出现的时候。”苏澈说道:“从你在我身后出现,我就知道是你了。”

    因为两人太过熟悉,他没有把话说出来,这种熟悉足以抵消所有的伪装,只要对方出现在自己的身旁。

    周子衿抿了抿唇,看过去,看到的是已经少了少年人的柔和,多了些成长后的冷淡的侧脸。

    苏澈感觉到她的注视,眼神微乱,强忍着没有看过去。

    “明天就是武举,外试第一场是比骑、射,你有多少把握?”周子衿轻声道。

    武举,是为了给军中选拔良才骁将,自然并非是只看个人武功高低,所以这也限制了绝大多数的江湖人。

    骑、射两门,不是那么容易练的,也少有江湖中人会去习练。这是在战场上才会爆发出最强的能力,而非一般的交手对敌。

    苏澈这些年练过骑术,已经像模像样,而凭借体魄与内炁,射定靶也十拿九稳,只是动靶和骑射相合的技巧他还不行。

    而想来,能在这一门拿分的也没几个,他此前也是对参加武举的一些人有过了解的,勋贵之后里不乏有善骑射者,可自身修行一般,寻常出身里也有善射者,同样各种短板。

    没有钱财各种资源支持,练武是很少能出头的。

    苏澈想了想,道:“中上应该不难。”

    周子衿自是了然,开口道:“宣威将军牛敬忠之子牛贲便善骑射,另外还有几个有出身的也将赌注压在了这一场上,这一关尽力即可,不必太强求。”

    苏澈点头。

    ……

    武举分内、外试,内试考韬略,但并不要求像科举考试那样繁复,只是给你出一题目,让你破题,文章不需多华美,字有太多,只简短意赅便好。

    外试第一场是骑射,第二场便是打擂。抽签选取对手上擂台,这是考校个人武功修行,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科。

    而内外试得分高者录为武举人,胜者‘为武解元’。

    只等半月后入皇宫,由陛下亲自出考题,然后在宫中摆擂,过其一者便为武进士,第一名点为‘武状元’。

    能入大梁会试武举者八百人,他们各有所长,知道自己该把取胜的希望压在何处。

    而凡参加武举,最忌便是受伤,历年来,不乏有在擂台上下黑手的,为的便是不让对手在接下来的殿试上占据优势。所以很多个人武功偏弱,而对手更强的,就会在上擂台时就认输。

    为的,就是保全自身,不让自己受创。

    武举不是逞个人之勇的,而是综合性质的选拔。

    它会尽可能地做到公平,可实际上,有将门等勋贵子弟的破格安插,以及各方各方江湖大豪后辈的参与,数百年来,平民者能出头的少之又少。

    但无一例外,每一场比试都会有兵部和军方的人在,他们会从中挑选自己看中的好苗子,哪怕对方在某些方面是短板,可只要被看中,依旧可能飞黄腾达。

    因此,拼尽全力和另一种程度上的惨烈,反倒成了参加武举的机会,也是平民之路。

    而苏澈自然是不需考虑这一点的,他参加武举并非是为了入军伍,而是搏一个出身—虎父岂能有犬子?

    ……

    “你是心里有考量的,很让人省心。”周子衿看着他,沉默半晌后,道:“而如今你修为日长,我也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苏澈一愣,下意识看过去。

    两人相视,眼神多是柔和,而似乎各自有许多话要说,但始终无法开口。或者,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那个,上次的事情,对不起。”苏澈紧张道。

    周子衿点点头,“我都忘了。”

    苏澈小心地看了看她的神色,平静,睫毛很长,眼睛很亮,哪里都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他心里一惊,暗呸自己在乱想什么,心底却隐隐有些失落。

    “我…我今年十七…”他话语略有磕绊,耳廓微红。

    周子衿一怔,眼底复杂一闪而逝,她轻笑,“我知道啊,姐姐今年二十三。”

    苏澈嚅了嚅嘴,然后挠头,“那个,父亲说大哥在我这个年纪就想着成亲了,不是,他是在年前问我,问我有没有钟意的女子。”

    说着,他眼帘低了下去,有些不敢去看眼前的人,声音更是渐不可闻。

    “那你是怎么说的?”周子衿看着他,轻轻咬唇。

    “我说,我说没有。”苏澈小声道。

    “噢。”周子衿只是应了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澈一急,下意识伸手,但手刚抬起来,就顿了顿,落了回去。

    他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人,目光有些恳切,也有些不安。

    周子衿是何许人,苏澈自小的所有心思,在她面前几无处遁形。

    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武举之后吧,该会有一个答复。”

    苏澈眼神一亮,握剑的手有些用力,喜悦如整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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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清风赊酒来介绍:
江湖如舞台
前辈我辈后辈争相,恩怨似风不知轻重。
剑在手,谁才是起舞之人?我命清风赊酒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命清风赊酒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命清风赊酒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