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少年意气
苏府上下有很多丫鬟,高矮胖瘦美丑全都齐全,尤其是貌冠苏府的大丫鬟素月,身段容颜,就算是放在偌大梁都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但苏澈年纪还小,从未在男女之事上逾越过,连牵手都没有,更别说像现在这样。
周子衿慢慢收剑,神情淡淡。
苏澈手掌微颤,明明心里既慌乱不知所措又怕的要死,可偏偏抬不起手来。
腿都软了。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做错便要补偿,欠人恩情就要回报,以身相许便是这么来的。”
苏澈脑海里一番混乱,忽而便听到眼前人清淡开口。
他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慢慢抬头,看向对方。
周子衿自己退了半步,轻轻抬手整理了下胸前起皱的衣衫,“不过你不要误会,刚才的确是我没躲过。”
苏澈本来还是五味杂陈,心神有些莫名的烦忧,此时听了,顿时一松。
“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所说的话,因为爱都有可能是假的。”周子衿话毕,悍然出手,一掌劈向苏澈左肩。
在她语气微冷的时候,苏澈已经有所察觉,此时危险如同麦芒入袖,他整个人骤然绷紧,随即抬臂,以小臂险之又险地格开,同时脚下一蹬,已是退出了数步之远。
周子衿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和惊讶,她想过对方能躲过,不过即便是他现在的修为,也一定会狼狈才是,可没想到却如此轻易。
甚至于,显得有些从容。
苏澈揉了揉小臂,他看着周子衿白皙修长的手掌,咬了咬后槽牙。
明明都是骨头外面包的皮肉,对方的力道却大的惊人,而且他知道,这还是她收了力的。
“你是觉得颜玉书的打算不太好?”周子衿把剑一抛,长剑插回兵器架里。
苏澈之前已经将事情都告诉她了,自然包括颜玉书在返程时所说的那番话。
此时,苏澈一边活动着拳脚,一边道:“也不是,就是觉得这种事一看就是大有文章的,父亲已经着手了,我们就没有插手的必要了吧。”
周子衿点点头,取了一旁的水囊喝了口,“你这么想是对的。”
苏澈眼一亮,“子衿姐也认同?”
周子衿站如青松,手在一旁兵器架上摸过,“认同谈不上,如果是站在府上的立场,你刚才是为这个家和家里人考虑,不轻身不涉险也不引祸,是好孩子。”
苏澈撇撇嘴。
“你会是义父的好儿子,苏府将来的少将军,可以走义父的路,学习兵法,慢慢走入朝堂,接管平北军。”周子衿一笑,“你会成为让所有人放心的平北将军,但在别人的眼里,也止步于此。”
苏澈微微皱眉。
“小孩子不要老皱眉头。”周子衿看他一眼。
苏澈收拳,摆了伏魔桩的静桩站了。
周子衿说道:“为什么说是“闯荡江湖,游历天下”?人要有股精气神,无论学文还是习武,不是要你莽撞,而是有一种冲劲儿。”
苏澈有些似懂非懂。
周子衿见此,只是道:“有些东西不需要你考虑太多,年少轻狂不可取,可不能失了少年意气。”
苏澈一愣。
“义父对你的期望和殷切太重,但这不是你必须要走的路和承担的担子,这只是一条顺境的路,在你还未找到自己的选择时要走的。”
周子衿脚尖朝前轻踢,一杆大枪从兵器架中飞出,被她一把握住,“当你有了自己的选择,你才能去判断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而这条路,就会成为你最后的选择,也是永远不会偏离的一条大道。”
她并未像那些耍枪的江湖人那般抖出枪花,而是大枪以臂缠,直指苏澈。
“你练桩四年,强身健体,至此开始,才是真正修行。”
“修…行?”苏澈轻喃一声。
“是要一辈子靠桩功炼体强身,还是真正习武修行,自己选吧。”周子衿目光冷淡,薄唇轻抿,如刀锋弧寒,似冷月挂霜。
若有若无的杀气飘散像雾,虚幻不真却偏生给人无限压力,如秋风般袭体的寒凉,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想要颓废放弃、就此低头的念头。
苏澈喉间咽了咽,只觉刚刚活泛起的一身气血由热转凉,本是刚刚有了无数力气的双腿偏偏像是灌了铅,难以抬起。
他呼吸渐粗,就这么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周子衿,脸色很快涨的通红。
“动起来啊!”他心里想着,咬着牙,无声愤懑。
他缺了一股劲儿,一股习武之人的心气。
周子衿静静看着他,眼底逐渐涌上失望,枪尖慢慢垂下,她以臂挽着枪,就要转身。
“喝!”一声沉喝,犹如惊蛰春雷,少年意气,浑然炸响。
周子衿不免抬眼看去,看到的是脸色微白,额头见汗的少年双拳紧握,目光如炬。
苏澈轻喘着,脚下猛踏,从一旁兵器架上抽出一杆白蜡枪,双手一抖,红缨飘扬。
“为什么会选枪?”周子衿忽然问道。
苏澈微怔,是啊,身旁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刃全有,为何他会直接取枪,是随手吗?
“红缨年少,志缚苍龙。”周子衿说了句,已是挺枪刺来!
苏澈手托长枪,着空挡斜刺而出。
“白蜡枪不是这么用的。”
周子衿以枪杆将苏澈扫倒在地,枪杆轻弹成弧,风烈如火,“换刀。”
“刀也不是这么用的。”
“取剑。”
“取棍。”
……
半个时辰之后,夜幕而降,苏澈躺在校场上,浑身湿透,身旁到处是折断的兵器。
“子衿姐,你觉得,我适合用什么兵器?”他喘着粗气,问道。
周子衿将手里的大枪随手插进木架上,道:“按照你现在的力气和出招章法,用翁金锤吧。”
苏澈偏头,看了眼身旁比脑袋还大,像两个金瓜一样的锤子,愣了愣。
“手拿这个,感觉像是莽汉。”他咧嘴笑了笑。
周子衿淡淡道:“你觉得我是认得的?”
苏澈闭口不言。
“拳脚身法之外就是兵器,兵器是身体的延伸,除却神功相较,人持兵与否也是天差地别。”周子衿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离不开的剑。从来是你选兵器,而不是兵器选你。”
她拎了水囊,走下校场。
“举重若轻,举轻若重,轻重自如,练兵就是如此。”
她走远,苏澈疲惫不堪地瘫在地上,看着天上,星星好像在眨眼。
他笑了笑。
17.有教无教
颜玉书被禁足了。
除去上学堂由颜六和另外两名颜府的家丁一路护送到之外,他不能去任何地方,这一次颜琮是认真的。
苏澈是第二天知道的。
他坐在府中自己那间书房里剥花生吃,书房里还有个白胡子的老先生,这是苏定远请来的教习,负责教他读书写字。
虽然苏定远对酸儒文人不甚在乎,甚至还有几分轻视,但苏家毕竟也是大梁名门,其中子弟怎能不会吟两句诗词,沾几分风雅?
如今三国战事平息数十年,武道修行虽然依旧,但文人也渐渐复兴,连苏大少爷在逛那烟柳巷时,都会诵几首诗来装点。
毕竟那是妙事,总不能在美人面前舞枪弄棒,那太过唐突,也显得太过粗俗。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老教习看着跟花生较劲的学生,手里端着茶,不紧不慢道。
苏澈点点头,“先生说的是。”
“学问不像是习武,错了便会走火入魔,伤身体。每个句读,每行文字,每个人的理解都有不同。”老教习摸了摸胡子,道:“刚才那句话,何解?”
苏澈把花生咽了,拿手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嘴,这才道:“感性无知性则盲,知性无感性则空。”
老教习愣了愣,皱眉思忖片刻,方颔首,“说得对。”
“你喜欢读书吗?”他问道。
苏澈想了想,摇头。
“那你之前还说想东华门唱名?”老教习笑了笑。
苏澈道:“颜伯父说‘东华门唱名者方为好汉’,我想当好汉。”
老教习看着他,说道:“人为名利,好汉能脱俗么?”
“没有名利不就饿死了。”苏澈道。
老教习点点头,看着走到门口外站着的苏大强,起身,“今天就到这吧。”
苏澈连忙起身,习惯性抱拳,但半途改为拱手执礼,“多谢先生。”
老教习敞开门,朝外走,苏大强也躬了躬身子。
他在下台阶时脚步一顿,说道:“做事要喜欢才行,不喜欢的可以不做,文武殊途,人生短暂,莫要勉强自己。”
等府中下人领着他走了,苏大强这才挠挠头,对跟出来的苏澈道:“少爷,这老小子说的是啥?”
“怎么说话的。”苏澈不满看他一眼,道:“白老先生是名满大梁的学者,你岂能如此无礼?”
苏大强只是嘿嘿笑着。
“找我作甚?”苏澈靠在门框上。
“颜公子被禁足啦。”苏大强连忙道。
“禁足?”苏澈一怔,“为何?”
“据老六说,是颜大人恼火颜公子多管闲事,不知轻重,让他好好反省。”苏大强说道:“除了学堂以外,哪也不准去,更不准……”
“不准什么?”
“最近不准跟少爷来往。”苏大强小声道。
闻言,苏澈不由翻了个白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苏大强笑道。
苏澈双眼一眯,“不知道怎么用词遣句就闭嘴。”
苏大强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玉书现在在家?”苏澈问道。
“这个时辰。”苏大强抬头看了眼天色,还未到午时,“肯定是在学堂。”
“那你还愣着干嘛?备车。”苏澈道。
苏大强一脸为难,“学堂在玄武大街,两刻钟的路呢。”
“嫌远?”
“昂,远了。”
苏澈一噎,有些意外地看着站在阶上的汉子,放在平时,自己这么反问,对方一定会顺着自己才对。
可现在,竟然是就坡下驴,反将自己一军。
“我爹跟你说什么了?”苏澈眼珠一转,直接问道。
苏大强连连摆手,“没说啥啊,就是府里的马累了,这么远的路,折腾啊。”
苏澈气极反笑,“府上健马日行千里,就算是套车的马也可负重六百,区区两刻钟连内城都未出去,你跟我说马累?”
苏大强见他似乎真是动气,当即搓着手不说话。
“你不去我自己去。”苏澈撩袍,抬脚便走。
“别,去,我这就去备车。”苏大强连忙道,眨眼不见了踪影。
苏澈回书房把茶水喝了,看了眼桌上写的字帖和诗文,揉了,丢进一旁的纸篓里。
……
鸿鹄学堂。
这是梁都内贵胄和官宦子弟才会来的学堂,而开设这处学堂的,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邓启商,如今已经八十余岁了。
马车在学堂旁的巷子里停下,苏澈撩开车帘,下去。
鸿鹄学堂地处有些偏僻,虽处四大街之一,但当初为了营造一种读书的安静氛围,选址颇为讲究。
所在坊市俱是老街坊和上了年岁的房屋建筑,东粱河有分支流过,古桥杨柳,青石板路,这里倒是风景适宜。
苏澈走下青石台阶,在清澈的河里掬了捧水。
“走,过去看看。”他说道。
苏大强牵着马车,跟在身后。
……
当苏澈走近的时候,隐隐约约能听见些诵读之声。
“这位公子,您是?”有在菜地旁拿瓢浇水的青年抬头问道。
苏澈抱了抱拳,“寻个朋友,他叫颜玉书。”
他有些惊讶,在这四大街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还有人会单单辟出一块菜地,也太奢侈了。
青年恍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学堂。
“你忙。”苏澈笑着,悄悄走到窗边。
上首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在打盹儿,堂下坐着二十几个孩童,年龄最大者不过十五,最小者七八岁,无一例外都身穿锦衣,腰间佩玉,有的在桌上还放着一柄君子剑,剑穗垂落,在清风中摇荡。
颜玉书一身玉袍,领口微开,皮肤白的像是羊脂玉,此时头上盖了本书,正伏着身子,脸色不善地跟相隔的一人说着什么。
其他人也有的低声说笑,有的直接下了位子在走动,男女皆有,脸上俱是欢欣。当然,其中也有睡觉的,还有个小胖墩在角落坐着低声啜泣,鼻涕泡都崩了两个。
苏澈静静看着,他从小到大极少与人接触,府外的人除了颜玉书一家更是少得可怜。现在,看着学堂里的场景,他莫名有些羡慕。
心里有种复杂的感觉,微酸微涩。
人孤独的久了,或许真的会想合群,而终日听大人的教导,少年心情太重,可能也想跟同龄人那样无忧无虑。
苏澈还在安静想着,那边的颜玉书忽地起身,一撩袍摆,头上的书掉在地上,面前长桌掀翻,他跳起一脚,直接踹在了走道相隔的那人的脸上。
18.有教无教(下)
“我去你大爷!”
声音带着少年人还未变声的清脆,又有些因长时间说话而缺水的喑哑。
这一声有若长剑破空,雷过黑夜。
原本只是略微热络而算不上嘈杂的课堂登时一静,随即便是轰然的喧嚣。
颜玉书抬手一指,脸色微微涨红,指着眼前被他一脚踹翻,此时正从散乱的书本长桌下爬起来的人,道:“我让你嘴臭!”
“颜玉书,你找死!”那人从地上起来,脸色通红,猛地扑了上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课堂上的学生呼啦散开了。
“牛贲,打他鼻子。”
“颜玉书,咬他耳朵。”
“用力啊!”
“你踢他啊。”
“哎,抠他眼睛啊。”
“你倒是打呀。”
而那上首的先生陈康终于醒过来,敲着桌子,吹胡子瞪眼,“别打了,有辱斯文,这成何体统?”
可莫说是围拢的这些孩子,就连扭打在一起的两人也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丝毫不顾陈康的劝阻。
发髻散乱,锦衣撕破,地上书本课桌乱作一团,两人在地上开始滚打。
颜玉书身子骨本来就弱,可跟他扭打在一起的牛贲壮得跟个小牛犊似的,只是几个呼吸,颜玉书便气喘吁吁,被压倒在地。
牛贲掐着他的脖子,脸色有些扭曲狰狞,“你不是狂吗,啧啧,这小白脸,真嫩啊,你该不会是个娘们儿吧?”
有偷偷围观的女孩一下红了脸。
这时,外面。
刚刚跟浇菜的青年讨了瓢水喝的苏大强牛眼一瞪,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从窗户跳了进去!
“你怎么了?”那青年好奇问道,顺着他的目光想要去看。
苏大强连忙挡了他一挡,一连憨厚,“这水甜啊,从哪挑的?”
……
书堂里的人还在拍手喝彩,先生陈康吼的急了在捂着胸口咳嗽,入耳尽是喧闹。
一道身影如同冲进菜地里的野猪,飞起一脚便将坐在颜玉书身上还想说些什么的小子踹飞出去。
“咳咳。”颜玉书捂了捂喉咙,脸上通红,看清是谁后,惊讶道:“阿,阿澈,你怎么来了?”
苏澈没说话,伸手给他整了整衣领,拍了拍灰尘,沉着脸,看向那在地上哼唧几声爬起来的牛贲。
“他是谁?”
“哪来的?”
“穿成这样,颜玉书的书童?”
“隔壁私塾的吧。”
有俩小子扶了牛贲起来,指着苏澈,“你是哪来的野小子,竟敢打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苏澈冷哼一声,脚尖一挑,旁边的小桌便被他踢了过去,直接砸在了那个伸手指他的小子手上。
“哎呦!”毕竟还是小孩,此时被桌子砸了,剧痛之下,哇地就哭了。
他这一哭,那被苏澈一脚踹飞的牛贲看着那冷淡的眼神,嘴一瘪,也哭了。
苏澈一愣。
啪,
肩膀顿时一疼。
在他愣神的时候,那陈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下来,此时手里拿着一根编织的柳条,方才就是用这个抽的他。
颜玉书眼一睁,连忙去揉苏澈的肩膀,“疼不?”
说着,他猛地抬头,“先生,你干嘛?!”
“他是谁?哪来的?”陈康咳嗽一声,厉声道:“下重手打人,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两人还在哭。
苏澈看着被抽过的地方,有些火辣辣的感觉。
“他们打人,你不管?”他问道。
陈康冷哼一声,“都是同窗,什么叫打人?”
苏澈无声一笑。
“你小小年纪,下手不知轻重,你家大人是怎么教的你?”陈康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你也不像是那些没教养的普通百姓,把你爹叫来,要不就报官。”
堂中原本围观的人都在看着,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颜玉书双手握紧,显然是忍耐到了极致。
苏澈却拽了他胳膊一下,他看着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老者,道:“您是教学问的,就不问问刚才事情的缘由?”
“你还知道学问,缘由,什么缘由?”陈康脸色一沉,“你在这打人还想强词夺理?”
苏澈想讲道理,“我只是觉得事情还没弄明白,您未免太武断了些,我闯进来,的确该受这一鞭,可......”
啪,
苏澈脸色一寒,那柳条被他抓在手里。方才他话还没说完,对方竟然还想抽他!
“你还敢躲?”陈康瞪了瞪眼。
“过分!”苏澈吐字冰冷,手上用力一拽,陈康手里的柳条登时脱手。
“胡闹,没教养,以下犯上!”陈康伸手指着他,气的浑身哆嗦。
“够了!”颜玉书喝了声,指着牛贲,看向众人,道:“你们也知道昨日大行寺发生的事情,他说‘要真有被拐骗的孩子也是活该,谁让他们蠢。’我跟他理论,他反拿我相貌说事,牛贲如此辱我,我难道不该打他吗?”
四下的人互相看了看,没人说话,而就算是原本一脸好笑的人,表情也敛了敛。至于那牛贲,也是啜泣了一声,没言语。
苏澈只是心中一笑,他就知道颜玉书虽然性格冲动,但从来不是鲁莽之人。至于自己出手帮他,也无需问对错。
颜玉书接着一指脸色阴沉的陈康,道:“身为代课先生,你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动手打人,你还有先生的样子吗?”
“放肆!”陈康脸色一红,眼眸仿佛欲要噬人一般。
只不过他知道眼前这少年的父亲是谁,御史在文人眼中可是一把剑,斩武夫斗文官的剑。他陈康就算是再不满,话也只能咽在肚子里,而不敢说出来。
颜玉书冷笑一声,又一指那一直在角落里的小胖墩,道:“半月前成大人入狱,但成浩的束脩(xiu修)可是交到了年底,他功课比你们哪个人差了?凭什么就欺负人家?”
说着,他看向脸色红白相间的陈康,道:“你身为先生,竟然还落井下石,区别对待,误人子弟,你配当这个先生吗?”
“混账!”陈康再也忍不了,抬手就要甩出耳光。
但苏澈比他更快,出脚高抬,竟是代替了手掌,以鞋底给了这陈康一个耳光。
脚下的灰尘扑了陈康满头脸,他颤巍巍地指着苏澈,目呲欲裂,“没教养...没教养...”
苏澈上前一步,一把拽过对方的衣领,本是温润的脸上如布阴云,“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我苏府家教?”
一听苏府二字,陈康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唰地白了,喘气都慢了慢。
19.为侠者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能称“府”的很多,梁都大小官员遍地,处处成府。
但苏府只有一个,那就是朱雀大街上的平北将军府。
而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陈康先前见这小子身穿寻常布衣,还以为他是普通人家最多也就是商贾之家的出身,这样一来他自然没有什么顾忌,而像这种愣头青最好对付,只需要敲打敲打他家中长辈即可。也就是先前他直接说让对方家里人过来,或是以报官恐吓。
但他哪能想到,苏澈穿衣只是为了舒适而非华美,更不在炫耀。更何况,他是在听讲白老先生的课业后直接出门的,他上课跟笔墨纸砚打交道,因此穿的都是素月缝制的布衣。
这一下,‘苏府’二字一出,不光是原先凶狠傲慢的陈康,就连四下的少年少女们都懵了。
他们虽然也都出身官宦人家,甚至有的还是皇亲贵胄,可他们的父辈在面对苏定远的时候气势总会弱几分,只因为他是当朝武官之首,梁帝亲赐的“护国柱石”。
颜玉书挑了挑眉,一把揽住苏澈的肩膀,面向四周,道:“你们还真是不怕给家里惹上祸事,竟然敢围殴将军府的少将军!”
牛贲一慌,上前时冷不防看到了苏澈的侧脸,连忙止步,接连摆手,“没有,我连还手都不敢,这围殴更是从何而来啊,颜少爷,您别乱说话呀。”
颜玉书秀气而冰冷的眸子一瞪,“你出言不逊可是事实?”
“这...这...”牛贲急得满头汗,仓促间,他一指面色苍白的陈康,道:“是他,他才是出言不逊的那个,他还动手打人了呢,我作证!”
“我们也作证!”
“是陈康目无尊卑,是他打人。”
“对对对,是他打的人。”
牛贲的话仿佛是开了个头,周遭的人纷纷指点着浑身哆嗦,嘴唇青紫的陈康,如同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一般。
苏澈见此,松了手,陈康跌坐在地。
“走吧。”他说道。
颜玉书看了眼乱糟糟的课堂,勾着他的肩膀,“那就走,请你去喝豆花。”
……
两人坐着马车离开了,苏大强临行前还跟那青年赞叹这水真甜。
青年看着他们马车驶远,笑了笑,也舀了一瓢水,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学堂,没说话。
……
“太爽了!”
颜玉书坐在摊位上,一碗热腾腾的豆花他还没吃多少,只是一个劲地在说刚才的事情。
苏大强捧了碗坐在车辕上,此时看着,偶尔笑笑。
苏澈看着对面眉飞凤舞的颜玉书,低头吃了口豆花。
“你这武功真没白练啊,我当时都没注意,还以为今日必要受辱了。”颜玉书挥了挥拳,一脸兴奋,“结果你猜怎么着?噌的一下,我眼前一花,那牛犊子的玩意儿就飞出去了,你简直是神兵天降哇!”
苏澈摆摆手,一脸笑意,“哪有那么夸张。”
“别谦虚了,那牛贲也是武勋之后,听说也是泡药浴,请了供奉修行来教武的,我看他根本打不过你。”颜玉书一脸与有荣焉。
苏澈轻轻一笑,牛贲是学了拳脚套路的,这一点他能看出来。
而之所以打不过自己,原因在于自己抢占先机,以气势压迫,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确实要比对方厉害。
隔三差五有周子衿给自己喂招,就算现在还没学什么武功,那也不是牛贲那莽汉能近身的。
更逞论在他们这个年纪,基本就是看体型比力气,自己虽然体型不占优,可无论力气技巧,还是体魄,都比牛贲强了不知多少。
苏澈根本没放在心上。
“咳,不如让苏世叔上我家,劝劝我爹吧。”颜玉书有些不好意思道。
“劝什么?”苏澈问道。
“让他同意我习武。”颜玉书手拿筷子,比划两下,“若是我手上有剑,哼哼,看谁还敢惹我。”
也就是这个时候,苏澈忽而想起那在学堂里,不乏有人的桌上放置着君子剑,那可并非是什么装点,而是开刃的兵器。
不能说是后怕,只能算是当时大意了。
如果当时在自己背后的不是陈康,或者说他手里拿的不是柳条而是拔了剑,那这么做的后果先不论,自己起码也是要出事的。
苏澈下意识握了握筷子。
这只能算是在场的都是小孩子,没有到以命相搏或是伤人杀人的地步。
哪怕言语上的侮辱的确让人恼火。
“你在想什么?”颜玉书吃了口豆花,眼睛明亮。
苏澈摇头,“我在想你何苦跟牛贲争论呢,如果我不在那的话,恐怕你得挨揍。”
“这倒是真的。”颜玉书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然后道:“不过这不是争论与否的事情,而是有无必要。”
“什么?”苏澈不解。
“他说那些被拐卖的人活该,就冲这句话,我不能忍。”颜玉书正色道:“他家也是武勋贵,在军中地位不低,他将来是要治军的,若将领品行不端,手底下的兵能有什么好?”
苏澈没说话,不是不认同,只是觉得牛贲现在这样,将来说不定就会有所改善呢,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你肯定不怎么认可我说的话。”颜玉书笑了笑,“他以后能不能学好谁也说不准啊。”
苏澈一怔,自己的确是只想到了一面。
“我这才是尽了为人师的职责。”颜玉书眨了眨眼睛。
苏澈一笑,“哪怕是挨揍?”
颜玉书表情一收,稍稍认真道:“起码他也是吃了我不少拳脚,日后心思再有的时候也会想到今日,也算是给他上了一课。”
苏澈微微凝目。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想习武,想修行,想跟那些大侠一样行侠仗义。所以啊,像是遇到这种事情,总该是要有人站出来的。”
颜玉书说道:“不只是牛贲出言无忌,还有他们欺负成浩,陈康纵容不说自己还教导无方,他的品行如何能当老师?”
“大侠管的都是家国大事,江湖纷争。那这些小事也得有人管吧,而且大侠也不是生来就是大侠的,他也是从小侠当起来的,总得一步步得到别人的认可才是。”
颜玉书笑着说道:“就像是这种事情,现在就很好啊。”
苏澈看着他明朗的笑容,心受感染,也笑了。
20.多思量
回府时,苏澈的心情不错。
苏大强却是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去了马房。
校场上,周子衿剑出如长虹,明明是午后光景,偏生的满院皆寒。
苏澈敏锐地察觉出她心情不对,悄悄绕上回廊,打算避开。
“站住。”不咸不淡的一声,苏澈听话地停下步子。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无论这次周子衿说什么,他都不会再上这校场挨打了。
虽然是为自己好不假,可老是这么挨揍,还是被女人打,他忍不了。
“上来。”周子衿淡淡道。
苏澈抿着嘴,下意识抬脚,但一下顿住,不走了。
“上来。”周子衿娥眉一挑,长剑在手抖出个剑花。
苏澈一脸灿烂,手按栏杆便跳了出去,“子衿姐还在练剑啊,真是功行不缀,怪不得能有如此武功。”
“呵呵。”周子衿看他一笑,“你想不想也有如此武功?”
苏澈微微仰头,干干道:“修行要一步步来,水到渠成,不急,不急。”
周子衿点点头。
此时午后阳光洒落,却有微风习习,不冷不热,正适合做些什么。
苏澈看似平稳站着,姿态随意,实则脚底生根,周身已是凝铸到了极点。
“紧张什么?”周子衿眯眼一瞧,轻笑,“你莫不是以为,就凭所会的一门桩功就能在我面前站住?”
苏澈也不藏了,双腿微屈,双臂微抬,桩功已成。
“来吧。”他低声道。
周子衿一笑,声若清铃,可在这轻笑还未散去之时,她已然出手。
如清风,如惊鸿,在苏澈眨眼刚睁的瞬间,三丈之外的周子衿已经近在身前三尺。
苏澈喉间咽了咽,眉心刺痛,一柄长剑便抵在那里。
周子衿持剑,目光微凝,森然而寒。
一丈之地有若冰封,让人只欲发颤而不知其他。
苏澈浑身一颤,只觉双目如灼,目光偏开,更不敢直视。
唰,
周子衿收剑,微微弯腰,伸手,屈指在眼前人的额头一弹。
苏澈噔噔退了两步,每一步都重若鼎落,而胸腹脑海内更是有片刻的翻涌,让他数息才回过神来。
他有些赧然,也有些不忿,心里更多的是羞恼。
周子衿看着他的模样,娥眉舒展,“记住我的话,你只是在强身炼体,而非习武修行,遇事三思,莫要强出头。”
说完,她便转身欲走。
苏澈一愣,随即道:“你知道学堂的事了?”
他不觉得是苏大强说的,而他和颜玉书自学堂离开后又去吃了豆花和烧饼,一个时辰已过,像这种关乎官宦勋贵子弟的事情,在梁都内向来传得很快。
周子衿道:“半个时辰前,宣威将军牛敬忠父子来府上赔礼道歉,义父在外未归,被我挡了。一刻钟之后,吏部侍郎父子、京都左将军父子、礼部尚书的两个孙子总共十多个官宦出身的长辈后辈登门,想求见义父和将军府的少将军,以表歉意。”
听她说完,苏澈不由张了张嘴,这些人都来赔礼道歉?他到底还是小看了苏定远的身份。
“怎么样,少将军,奴家说的,您可还满意?”
冷不防,周子衿突然作小女子姿态,腰身微欠,低眉顺眼,眸光轻颤,如含情脉脉,柔软似水。
苏澈喉间一干,一时竟讷讷说不出话来。
周子衿脸色一冷,淡淡道:“陈康投东粱河自尽了。”
苏澈还沉浸在方才所见的风情之中,这一语却如冬日寒冰入怀,让他登时回神。
“投河自尽?”他张了张嘴。
“误人子弟还出手打了将军府的少将军,他自知罪该万死,怕少将军点兵拿他家人,为了不连累家人便投河了。”周子衿说道。
“这...怎会如此...”苏澈虽然心智早熟,可从小到大,跟人打架都没几次,杀生更是未有,更别说这种将人逼死的情况了。
他们苏家治家素来厌恶仗势欺人,可他现在,确实就是他逼死的陈康啊。
苏澈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周子衿见他如此,本来还有的训斥便不忍心说出口了,当即,只是上前几步,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颜玉书抱打不平没错,牛贲敢打他是因为父辈官职相近,而且不过是后辈童言无忌的口角,就算真伤了也算不得什么。”
周子衿说道:“可你不一样,父亲在大梁一人之下,莫说是他们的父辈,就算是皇亲国戚都不敢触怒父亲鼻息。你这一动手,该是多大的风浪?”
苏澈抬头,道:“可我跟他们同龄......”
周子衿淡淡一笑,“你可见皇子有跟百姓之子那般撒尿和泥,在沟里打滚的?”
苏澈抿了抿嘴,没出声。
“虽然比喻不恰当,但你要知道,父亲“护国柱石”的名号有多重。”周子衿道:“而且,武勋之后多执剑,你能被老迈陈康以柳条打了,那若是他人用剑呢?”
苏澈已经想到了这点。
“你想的太简单了。”周子衿道:“今日之后,父亲政敌或是暗处宵小,便会知道将军府对小少爷的保护不力,说不定就会行暗杀之举。”
“这不会吧?”苏澈低声道。
周子衿无声一笑,“你要走的路还长,要学的东西还多。今日你当了这一声‘少将军’,外人如何想,苏清又会怎么想?”
苏澈睁了睁眼。
“颜玉书没心没肺,我知道话不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周子衿语意微深,“但你要记住,别人猜到和自己说出来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应巨侠,早年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也是直到他功成破甲之后,才敢在江湖上留下名号。”
苏澈此时如被雨淋,也是懂了。
“江湖很深,官场又何尝不是。”周子衿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我昨日虽说不减少年意气,但人心似海,如何权衡,你且好生思量吧。”
……
苏大强被罚不准吃晚饭,还要打扫干净马房,且给那三十余匹马统统洗涮一遍,换上草料。
偏院的马房里,苏大强赤着上身,正拿了水桶在冲地,而四下的马带着缰绳在撒欢,蹄子踩在水里,嗷嗷叫。
偌大的院子自然是从内锁上了的,苏澈爬上墙头,唤了声。
早在他上墙的时候,苏大强就已经感知到了,也知道他手里拎着的食盒里装了自己最爱吃菜和酒。就算是晚上,他也是侧了侧身子,借着打水挡住微热的眼眶。
21.天生玲珑心
“大强,先吃点吧。”
苏澈坐在墙头上,“这是我让福伯从春来楼买的,不是府里做的,我爹不知道。”
苏大强倒了水,过来的时候脸上早恢复了憨厚的模样。
“谢谢少爷。”他说。
“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
苏澈靠在墙头的屋檐,苏大强在啃鸡腿。
“这有啥,当年咱们跟将军打仗的时候,见到这种的直接拎了去打军棍,打到他服为止。”苏大强满不在乎。
苏澈捂了捂额头,“你是不是没听懂我在讲什么?”
苏大强喝了口烧酒,抹抹嘴,“不就是教训了个纨绔子弟么,更何况还是他有错在先,没啥的,将军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夸奖几句。”
“真的?”苏澈不太相信。
苏大强露出个尴尬的笑容,“当然是假的。”
苏澈一脸懊恼。
“事情做的虽然对,不过的确是欠考虑了。”苏大强脸色认真,“因为将军地位尊崇,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也因为少爷是千金之躯,怎么能下场跟人打架呢,这有失身份。”
苏澈点点头,哪怕脸上带着失望。
“不过呢,”苏大强憨憨一笑,“谁让少爷年纪还小呢,少年人仗义出手,说破天能怎样?”
苏澈笑了笑,“你这倒是宽慰我了。”
苏大强嘿嘿一笑,把鸡腿啃了,酒拎了,道:“就说到这吧,再不抓紧点,这活儿可就做不完了。”
苏澈看他一眼,一笑,跳下墙去。
而在一侧的回廊阴影处,一身锦袍还未宽下的苏定远负手而立。
等苏澈走远了,苏大强才悄悄走过来,微微躬着身子。
“我是让你这么跟他说的?”苏定远看着他,淡淡问道。
苏大强挠了挠头,“您也知道俺笨,脑袋不灵活,这一紧张给忘了。”
苏定远看着他,没说话。
苏大强先是赔笑着,在看到他平淡的眼神后,神情一肃,安静站好。
“你也觉得我对他太苛刻了?”苏定远道。
苏大强犹豫着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他要走的路,我不能将苏家的未来交到一个莽夫手上。”苏定远说道:“少年意气从来不是借口,冲动就是欠考量,一时不计后果,日后便会再犯。”
苏大强低了低头,没敢言语。
“年轻气盛不是坏事,却能坏事。在他还没坚定习武之前,在还未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之前,他只能如此,一切皆按我说的去做。”
苏定远目光直视眼前耷拉着脑袋的人,一字一顿道:“你明白吗?”
苏大强腰身一下站直,狠狠点头,“大强明白。”
“他是顺风顺水的惯了,哪见什么人心险恶和生离死别。”苏定远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苏大强却因这句话而心神凛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他搓了搓胳膊,拍了拍脸,快步朝马房走去。
……
又过了些时日。
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颜玉书现在被彻底禁足,颜琮也像苏定远那样,专门请了先生在府上教导,素日不许出门。功课布置了一大堆,完不成还要受罚。
而苏澈也因此,去颜府的次数便少了些,因为上几次去,肉眼可见的颜玉书神情恹恹,也消瘦了些。
至于苏府,上段日子,那些在鸿鹄学堂里的孩子又随着家中长辈登门致歉了,苏定远让苏澈出面,各家客套,足足从清晨耗到了晌午。
至此,苏澈觉得跟人打交道竟是比习武还累。
他每日除去要做一些白先生留下的功课外,就是在校场上挨揍。周子衿果然是说到做到,下手总是恰到好处,让苏澈在痛和伤之间徘徊。
而素月也得了吩咐,除去药浴外不得给他外敷伤药。因为周子衿说是药三分毒,就算是外敷也会对体质产生一定的毒性,对将来活化气血造成隐患。而且这般硬扛伤痛的话,也会让苏澈更长记性。
瞧瞧,这是周子衿的身份应该说的话吗?
苏澈只能食补,顿顿荤素调和,不过一月过去,他竟胖了不少。
这日,日落西山,黄昏欲晚。
校场上,周子衿腿出无影,苏澈却如同料敌机先,直接曲腿来挡,反手一拳打出。
周子衿眼底微凝,“又是这样?”
她信手拍落苏澈打来的直拳,并掌为刀,沿着苏澈手臂向上,在苏澈侧身想要规避的时候,掌刀朝回一收,反以手肘砸在了他的额头。
“哎呀!”苏澈痛呼一声,脚下退着,只觉得眼前全是金星。
周子衿看他一眼,也不追击,看着他揉脑袋。
半晌,她才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苏澈虚抬着眼,在揉着脑门儿上的包。
“你是怎么预料到,我会如何出招的?”周子衿语气里并无意外。
苏澈随口道:“感觉啊,就觉得你会那么做。”
周子衿定定看他几眼,缓缓点头。
这是如同传说中的“心血来潮”般的天赋,对身体会受到的危险有种敏锐的洞察感,它会保持一种如芒在背的应激,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这是生来具备的天赋,比如过目不忘。
而最直接的,就是有人会出生在帝王之家,有人出生穷困潦倒。
周子衿虽有羡慕,却也不至于会嫉妒,因为修行在个人,谁也说不准此生的变数。
“倒是适合学剑。”她看着苏澈,心里想着。
这虽然不同于“天生剑心”或是“先天剑体”那般有对剑如臂驱使的领悟和亲和,但这种超然的敏锐以及洞察绝对是修行剑道的上选。
在她的理念中,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只要你出招足够快,你的剑足够快。
因为她的父亲就是因为剑不够快,所以才会倒在北燕上将燕康一步之外。
周子衿看着眼前的人,道:“修行是水滴石穿,你该好好想想要不要走武道了。”
苏澈一愣。
“如果心里不想学武,现在放弃去修文还来得及。”周子衿话不由地说重了些,“你已经十一了,要是再多犹疑,习武不成,学文也晚,只是两相耽误。”
看见苏澈沉默,她语气一缓,道:“这段日子就不用来校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再就是,别觉得义父的话是负担。”周子衿提着剑离去。
苏澈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22.苏清教弟
苏澈心情不大好。
这日黄昏傍晚时,苏清兴冲冲地朝外走,刚好看到了坐在回廊上的胞弟。
“阿澈,一人在这作甚?”他脚步一停,随口问道。
苏澈看他一眼,“透透风。”
苏清看了眼天色,伸出手,像是捕捉风一样,而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澈有些意外。
“心情不好?”苏清问道。
苏澈点头。
“你说你还这么小,身上的担子就这么重,哥哥看着累啊。”苏清揪着脸,像是不忍却在笑。
苏澈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岂料苏清一步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道:“走,为兄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澈气沉胸腹,稳坐腰马,哪是苏清能拽得动的。
苏清见此,只好松手,“这不是看你近来心情烦闷,想领你出去耍耍嘛。”
苏澈好笑道:“又是你常去的烟柳巷?”
“胡说,风月场所怎么会是烟柳巷,粗鄙。”苏清脸色一虎,“君子如玉,文人风雅你懂吗?”
苏澈摇头,“你去吧,我可不去,被父亲知道可不得了。”
“你就这么怕父亲?”苏清眼珠一转,道:“甭管学文还是习武,都秉持张弛有度,你老这么绷着不行呀。”
苏澈笑着看他,“你就是度量太狠了。”
苏清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只是一撩绑着书生髻的缎带,道:“你知道什么,赶明年入春为兄便要参加科举了。”
苏澈一愣,这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对方故意糊弄自己。
可没必要啊。
苏清很满意他的表情,“你将来是苏府的少将军,那为兄总不能成为将来别人提起你时的笑柄吧。”
苏澈一听,连忙起身道:“哥你别多想,那日是......”
苏清一摆手,打断道:“哎,你我兄弟还说这些作甚,我知你近来不痛快便是因此,索性过来开解你一番。”
不等苏澈心中一热,只听眼前人道:“可为兄腹中无物,说不出大家之言,只能请你去文雅之地耍耍,通通文墨。”
苏澈无语。
“走吧。”苏清一把揽住他的肩头,“今夜父亲去了大行寺,子衿内功突破在即,谁还有空管咱们兄弟?”
苏澈看了眼在院中偷摸朝这边看的苏大强,点了点头。
……
所谓风月雅地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称呼,其实烟花巷子,谁人不知?
这里是习武之人喝酒寻洒脱的地方,是读书人虚荣抒发,更散才情之地。
这里是喜怒哀乐皆有,快活与失意交织的地方。
这里是销金窟,刮骨地,伤心处。
苏澈这次是骑马来的,他骑术一般,此时股间隐隐作痛。
苏清却是潇洒地跳下马,早有小厮弯腰过来,熟练地牵了缰绳。
“哎呀苏少爷您可来了,红素姑娘可等急了呢。”这小厮一脸谄笑,眼里满是恭敬。
且不论真假,这礼数到底是挑不出毛病的。
苏清下巴一扬,早有跟来的苏府下人赏了十两银子过去,小厮顿时乐的能看着后槽牙。
自黄文虎受伤之后,他身边总跟着七八个府中好手,此时虽有苏澈和苏大强在侧,他们也不离苏清左右。
“你们自己找地方耍去吧。”苏清道。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没看到阿澈跟着我么?”苏清颇有些顾盼自雄的意味,“而且大强还在呢,你们担心个什么。”
苏大强憨憨一笑。
等人牵了马走了,苏清一揽苏澈肩膀,抬脚就往灯笼高挂牌匾宽的阁楼而去。
苏澈抬头看了眼,妙音坊,他微怔,已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失笑。
“怎么,看到了哪位姑娘?”苏清随口道。
苏澈却是不在意地揭他伤疤,“你上些日子刚在这挨了打,怎么还来这儿?”
苏清脸色一红,不乐意了,“什么叫挨打,我那是打人好么。当时你是没在这,那莽汉被我三拳捶到了桌子底下,要不是看他们人多,我肯定把那家伙打得出不了这个门儿。”
“呦,老远就听到有人说打人,是谁这么霸道啊?”
糯软而甜腻的声音遥遥而来,一道身影娉娉婷婷,若杨柳扶腰,轻摇着桃花扇走来。
在苏澈两人进门之后,一身绯袍的萧情儿便靠在门内不远的阑干旁,一脸媚意含笑。
苏澈能感觉到身边的苏澈先是一僵,转而颤了下,呼吸可见地有些粗重。
他不由耸了耸肩,离对方远了半步。
“萧姑娘。”苏清咧嘴笑着,有种说大话被人戳穿了的赧然,也有些不禁佳人风情的羞涩。
苏澈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顿时打了个冷颤。
“怎么,苏公子还领了小孩来?”萧情儿睨了苏澈一眼,看向苏清,“可别等苏将军来拆了咱们这小地方。”
苏澈眯了眯眼。
苏清却不以为忤,上前过去,“萧姑娘说笑了,这是舍弟,今晚来听曲儿的。”
“只听曲儿啊。”萧情儿脸上好像是有些失望,目光在苏澈腰下瞄了瞄。
她的眼神因妆容本就媚意非常,此时更显勾人,苏澈被她这么有意无意地一瞧,心底竟是莫名一热,浑身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就好像是习惯了清凉,却陡然进了燥热的环境一般,让人难耐而骚动。
但下一刻,那无名呼吸法如狂蛟吐浪,苏澈鼻息一瞬微重,眼底却满是清明。
萧情儿柳眉一扬,可见惊诧。
苏清笑着挡住她的视线,道:“红素姑娘还在等着,这便先上去了。”
萧情儿轻哼一声,“春宵苦短,你苏大公子倒是会怜惜。”
苏清只是笑着,伸手抓了苏澈的胳膊,径直往里走去。
至于苏大强,则是毫不掩饰地看了摇扇的萧情儿一眼,倒未跟苏澈两人同行,而是并排着从墙边过去。
……
妙音坊内最多的自然是人。
穿搭各异,风情不同的姑娘;或粗犷或文雅的客人。
红绸满梁,处处脂粉花与酒香。
有女子经过,笑着跟肃清打招呼,而后者伸手摸了下,惹得姑娘花枝招展,苏澈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香吧?”苏清拿手在鼻尖闻了闻,看着四下喧闹和入目浮华,一脸陶醉。
苏澈却是揉了揉鼻子,实在是这脂粉味混在花香与酒中,有些辣鼻刺眼。
“多来几次就好了。”苏清看他样子,不由打趣道:“你整日在府里,就算有先生教导,又能长得什么见识?书读万卷不如出门一里。”
苏澈有些意外,而且莫名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但下一刻,苏清接着咧嘴道:“你想想啊,府里规矩那么严,丫鬟虽然漂亮但哪敢认真打扮。你瞧瞧这里的女子风情,啧啧,第一次见吧?开眼了吧?”
23.红素
苏清对妙音坊简直是熟门熟路了,就连那走动的丫鬟和小厮,他都能认得过来。
苏澈却是一下花了眼,他觉得这些姑娘除了穿着以外,怎么长得都一个样啊。
“看花眼了吧?”苏清手里端着夜光杯,一手搭在苏澈的肩膀上,吊儿郎当地往二楼走。
苏澈心里疑惑,也就问了出来,“哥,我怎么看着她们长得都差不多?”
“啥?”苏清吓了一跳,然后一把拽过身旁走过的两个姑娘。
“哎呀苏公子,您这是干嘛啊。”
“就是,哎,这是哪家的小少爷?”
能在妙音坊里混,两个姑娘相貌身段自是不消多说,她俩也丝毫不带怕生的,有个甚至想伸手来摸苏澈的脸。
苏清仔细打量了两女一眼,然后轻轻推开,在她们下巴上挠了一把。
“我说弟啊,你是不是脸盲了?”他把酒杯随手塞给经过的小厮,一脸严肃,“这可是了不得的病,你不治不行啊。”
苏澈当然不信他这满口胡诌。
“你是不是不信?”苏清不高兴了,“你整日在府里见的,素月,是吧,漂亮啊,你药浴的时候都是她伺候的,可你不能把人从房里赶出去啊,近水楼台还先得月呢。”
苏澈微微皱眉,“你喝多了。”
苏清哼了声,“你别打岔,再说子衿。”
苏澈哪能真让他编排,问了身旁一丫鬟那红素姑娘的房间之后,便直接拉着苏清往那边走,而后者也并未开口。
“你小子,果然人小鬼大。”苏清眼里根本不见浑浊和醉意,他一把揽住苏澈,低声道:“说,你是不是对子衿,嗯?”
苏澈虽然在周子衿和苏定远面前藏不住心思,但自认脸皮不是身边这不学无术的大哥能看透的。
当即道:“别乱说,子衿姐是咱们亲人,岂能背后妄加谈论。”
“我都还没说,你就啥都门儿清了?”苏清笑了笑。
二楼一路有人跟苏清打招呼,苏澈却只想把这家伙找个房间丢进去,自己好离开。
“就是这了。”他看着眼前的房间,这便是那位红素姑娘的所在。
苏澈敲了敲门,苏清却直接一把推开,“这姑娘的门哪有敲的,你得用力啊。”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苏澈从他怀里钻出来,推了他一把。
但等两人进了房间,看清房中场景后,原本说笑的神情一愣。
苏清脸上更是带了些恼火。
房中,一张圆桌,身穿彩衣的貌美女子正在饮酒,左右却有打扮妖艳、脂粉更甚的美男子在斟酒。
其人笑语盈盈,眉眼含春。
“红素!”苏清咬牙,一字一顿道。
那彩衣女子一笑,掩嘴道:“这不是苏公子嘛,今儿个怎么有空来了?”
至于她身旁的两人,此时则是有些惊慌地起身。
“坐下。”红素冷声道。
不等那两人有所反应,苏清顿时喝了声,“滚出去!”
这两人不过是梁都暖风阁的男娼,自然是认得眼前人是谁的,此时听了,立马掩面跑了出去。
苏澈自然是知道这两人是做什么的,当今喜好男风三国皆有,并非只盛行于官宦贵族之间,对于‘龙阳’和‘小手’,他当然听闻过。
只是他看着那两人柔比女子的姿态,觉得比楼下脂粉香还要辣眼。
苏澈不由地朝一旁退了退,搓了搓脸。
“我不过才几日不来,你竟然敢找这等东西来恶心我?”苏清一拍桌子,眉宇间罕见戾气而生。
红素冷哼一声,轻笑,“苏大公子可别忘了,我也是烟柳之人,也是你所说的‘东西’。”
“你!”苏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伸手指着眼前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污了大少爷眼,那便请回吧。”红素倒了杯酒,一口喝净,“哦对了,这是你这两年在我这花费的银子,分文没动,你一并拿回去吧。”
说着,她从桌子底下提了小箱子出来,打开,里面是成锭的银子和银票。
苏清看着,有些难以置信的同时,气极反笑,“好,很好。”
红素一笑,嫣然而媚。
“你真是个贱人!”苏清一脸失望,也不拿那银子,转身便走。
苏澈跟上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眼,他分明看到了红素眼中一闪而逝的伤感和不舍。
但当他想要看清的时候,所见的只是小声哼曲的彩衣女子。
“怎么,小弟弟也想尝尝那人间妙事吗?”红素舔了舔唇,细声细气道。
苏澈没留,拔脚便走。
红素看着,曲停了,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银钱和酒水,一下子坐了,呆呆地。
……
等苏澈找到苏清的时候,后者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他并没有苏澈想象中跟以前那样,遇到不顺心的事会大呼小叫张牙舞爪,而只是默默饮酒,身边并没有人。
不过自然有认出他的客人,在不远指指点点,不减嘲笑。
因为苏清是“京城三废”之一,而且上阵子还在这里挨了打。
苏澈走过去,坐下。
“再有十天,妙音坊就会放人了。”苏清喃喃道:“我银子都凑足了。”
苏澈一想,听明白这是他想给那姑娘赎身。
“我还想好了,要是爹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就带她远走高飞,反正我不缺银子,到哪还活不了?”苏清倒了酒,闷头就喝。
苏澈却是眼皮一翻,你有个屁的银子,还不是家里的。而且不是爹同不同意的问题,而是他如果知道了,保不齐会大义灭亲。
堂堂苏定远的儿子竟然要娶一青楼女子为妻,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何在?
不得不说,苏澈如今的思维已经不知不觉间如苏定远那般考量了。
苏清道:“可她,可她怎么能,怎么敢……”
他话没有说完,又是灌了一杯酒下去。
苏澈试探道:“那位红姑娘,她真是这种人吗?我是说,她会不会别有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苏清撇撇嘴,但在放下酒杯的时候,眼底分明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他信了。
“会不会是有人逼迫她这么说的,是萧情儿,还是其他人?”苏清心里想着。
红素虽然不算是妙音坊的花魁,但她才貌兼具,在这京城里也是有不少公子哥儿喜欢的,如果不是他苏大公子的名头大,怕是不少人直接明着来争。
这么一想,苏清便坐不住了。
不管如何,自己刚才都是太冲动了,还是仔细问问才妥当。
他怎会死心?
24.自负
看着苏清猛灌了三杯酒,然后酣然起身,饶是苏澈也不由赞一声。
他相貌随苏定远,而苏清容貌却更像母亲,白而俊美,清秀非常。
如今微酣,苏清顾盼间更有几分洒脱豪气,又有衣装华美,端的是玉面郎君。
苏澈看着他上楼,眼里带笑。
世间事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事后莫有悔意便好。
他这般想着,忽觉有几分尿意。
一旁的苏大强靠在阑干旁喝着果酒,在苏清上楼时他只是看了眼,而苏澈起身时他却小心盯着,直到看见自家少爷微微抚着肚子,四下去看时,才恍然。
他一笑,嘴唇微动,已是传音成线。
“右手边过道径直走,然后左拐。”
苏澈先是一怔,然后回头看过去,瞪了苏大强一眼,后者只是挠头憨笑。
苏澈快步朝过道走去。
在掀起门帘的时候,正巧有小厮端酒走过,“哎,这位公子,您要去哪?”
苏澈捂着肚子,颇有些不好意思,“放水。”
小厮一愣,继而懂了,指了个方向,“那边可去后院,不过您随便去个房间里不就解决了嘛。”
苏澈只是笑笑,小跑着去了。
妙音坊的后院很大,倒是拐了几拐才到。
苏澈四下看了眼,这边见不着什么光亮,黑灯瞎火之下,小腹微涨,他索性也不去找什么茅厕了,直接跑出几步,寻了个黑暗处痛快起来。
“要我说直接把他们卖给牙人便是,整日哭哭啼啼真恼人。”
“小孩儿嘛,哭也正常,不过赶明后日就好了,风头过了就出手。”
“哼,大行寺的和尚整日说自己在江湖上地位多高,还不是让苏定远吓破了胆子。”
“听说天山剑派的叶梓筠也插手的,再加上墨家,就算是那和尚也不敢做什么。”
声音渐渐远去了,苏澈这才把腰带系紧。
他脸色微沉,有些凝重之意。
从方才经过的两人的话里,他不难听出所谈何事,他本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关了,但没想到还是落在了自己面前。
苏澈摇摇头,刚才两人能出现在这,那肯定与妙音坊脱不开干系,再联想到墨家的人曾出现在这等地方,他马上想通,对方也是注意到了此处。
可按理来说,妙音坊应该低调或是脱离才对,但现在看来,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苏澈小心地往回走,他得找到苏大强,然后去通知苏定远。
……
苏澈认错了路。
他是后来才发现的。
后院的路黑灯瞎火,再加上心里藏着事,仓促之间竟是拐错了方向。
这里应该是相邻不远的另一处院子,苏澈只是走了几步便回神,打算原路返回,但他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刚才经过的那两个人。
苏澈想了想,悄悄进了院子,他自信有夜色做掩,加上无名呼吸法敛息,这两人发现不了他。
院落许是不大,正对的房间点着灯,他看着那两人进了屋子,在窗上投下影子。
苏澈悄然靠了过去。
“计划有变,今晚就要将人送走。”
不是先前两人的声音,而是另一个有些刺耳的男声。
苏澈不由地捂了捂耳朵。
“今晚?可咱们的人还没通知到。”有人说了。
“这是大人的命令,六扇门已经查到了一点东西。”
苏澈心底微惊,大人?难不成此事还涉官场?
“今夜的兵马司巡防会在子时交接,届时你们走西门,别说话,直接出内城,他们不会拦。”
兵马司,是负责大梁皇都内外城巡防守备的力量,隶属军部。而内城通外城四大城门每日都会换防,值守的守将是兵马司中二十偏将轮替。
由此可见,他们是往外城送人,而在这二十人之中必然有被收买的。
苏澈想道,等查一下子时后西门的守将是谁便知道了。
“谁在那?”
就在苏澈贴耳静听的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从墙下跃进黑影里,快速朝外跑去。
之前注意力都在房中,倒是忘了还会有其他人过来。
几乎是苏澈刚跃身的下一刻,窗子炸开,一道蒙面身影从中而出。
苏澈根本没有回头,他一直在跑。
身后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他能感觉到锋芒在背的刺痛感。
而在这一瞬,他忽而有些后悔,并非是后悔自己轻身犯险,而是武功不成。
如果他身负修行,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了?
或者说,轻功傍身,现在早就逃走了。
就在苏澈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时,另有一道身影从院门外而来,弹指便是一道气劲,几乎是贴着苏澈的脸庞击向他的身后。
苏澈却是眼神一松,而追击的那蒙面之人却是一下顿了步子,身后,跟出了四个小厮打扮的男子。。
苏大强伸手一抓,院门旁一根长棍入手。
“将军府的人。”蒙面那人缓声道,声音依旧刺耳。
“少爷先走。”苏大强沉声道。
苏澈只是一息的犹豫,拔脚便跑。
而那四人欲追,却被蒙面人拦下了。
“去做事。”他说。
“可是......”
“他跑不了。”蒙面人说道。
苏大强听出他话中自信,顿时皱了皱眉,也不多想,脚下一蹬便要抽身而去。
但那蒙面之人在话落时便出手,此时探手而出,若灵蛇出洞,刁钻而毒辣。
苏大强身在后退,手腕一抖,长棍直接迎了上去。
蒙面人似乎是嗤笑一声,手掌竟是贴上长棍,身形更快,如柳絮般粘到了苏大强的面前。
“盘蛇手?是你!”看着那熟悉的起手式,苏大强满脸震惊,心中更是骇然难当。
这是一门上乘的手上功夫,因为习练时需在掌上喂以蛇毒,其中苦痛难忍,是以少有人练,以致此门武功几乎绝迹。
但恰好,苏大强便知道在这梁都有一人精于此功,可他想不到对方为何会做此事。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底忽然凝重起来。
“这招就是打蛇上棍!”蒙面人的嗓音不再刺耳,指间却有寒光迸溅,原来在指缝中竟藏有刀片。
苏大强听着眼前人那熟悉的声音,想到自家少爷刚刚离开,心底便沉了下去。
……
25.知人不知面
苏澈没去妙音坊喊苏清,因为此时的妙音坊明显有问题。
他跑到了街上,混入了行人之中,他一边跑一边寻找着同来的苏府下人的踪影。
“跑哪去了?”苏澈心下焦急,一跺脚,索性往苏府跑去。
等出了烟柳巷,长街便变得空旷,夜幕里,行人不见几个。
苏澈一边调整着呼吸法,一边跑动,尚不觉得累,只是安静的街让他警惕万分,心神都绷到了极点。
哒哒哒,
苏澈耳朵一竖,这是马蹄踩在地上的声响。
“是妙音坊的人追来了么?”他想着,步子却更快了些,同时倾耳听着。
他听到了马蹄和车轮在长街青砖上磕出的咯咯声,他看到了一亮乌黑色的马车。
原来不是后面的追兵,他想着。
马车从正对面的长街而来,赶车人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投下朦胧的橘黄色光。
苏澈低着头,打算从旁离去。
“苏少爷?”
在就要经过马车的时候,赶车人却忽而喊了声。
苏澈脚步慢了慢,看过去,认出这是颜府的门房,他眼中一喜,那马车里的不就是?
“是阿澈么?”
马车停下了,车帘掀开,有人回望。
听了这温和而熟悉的声音,苏澈再不怀疑,连忙跑过去,“颜伯父!”
马车上的人正是颜琮,他一身深青锦袍,面相儒雅,只是眼里有些疑惑。
“匆匆忙忙的,你这是去哪?”他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苏澈一拍额头,这才慌张地朝来路看了看。
“有人追你?”颜琮眉头一皱。
“妙音坊。”苏澈呼吸微促,“妙音坊跟几日前大行寺的事情有关,墨家被拐走的人可能就关在那里。”
“竟会如此?”颜琮一惊,“你看到了?”
“我误入偏院听到了他们今晚往外城送人的计划,大强给我断后我才跑出来的。”苏澈连忙道。
颜琮道:“快上车!”
苏澈连忙钻了进去。
车帘落下,马车加快了速度。
颜琮问道:“你怎么会想着去妙音坊?”
“我哥非拉我去。”苏澈苦笑一声。
颜琮一听是苏清,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他呢?”
“可能在哪个姑娘的闺房里吧。”苏澈笑了笑,有颜琮在,他总算是放下心来,话里也轻松了许多。
“你们就没多带几个人?”颜琮缓声道。
“我哥给了银子,让他们去别处耍了。”苏澈道:“要不也不会留大强一人断后,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是破甲八九的好手,应该不会有事。”颜琮说道。
“希望吧。”苏澈担忧道。
“你说你听到了他们今晚的计划?”颜琮问道。
苏澈道:“对,他们要在子时出西门,兵马司里有人被买通了。”
颜琮听后,目光闪了闪,语气莫名道:“那看来,他们的势力很大。”
苏澈点点头。
马车有些颠簸,但速度不慢,他掀了窗帘朝外看,愣了愣。
“这是走的哪条路?”他疑惑道:“不是去找我爹吗?”
马车里有些黑,他看不清颜琮的眼神,只是听他幽幽道:“你不是担心大强么。”
苏澈一怔,偏头看过去。
颜琮眸光幽深,沉寂如渊,静静看着他。
……
“老六,我真没想过会是你。”
苏大强身上多了数道细密的刀口,血浸透了衣衫,但这只是皮外伤,最严重的,是他左臂出现扭曲,耷拉着。
在他身前的蒙面人缓缓摘下了面巾,底下露出来的,正是素日颜六那张谄媚市侩的面孔。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此时捂着胸口咳了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不愧是跟过苏定远的亲卫,还是我小看你了。”颜六说话有些气喘,显然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为什么?”苏大强很是不解,“做这等事于你有何好处?”
颜六只是淡淡看着他,身边的帮手却手持刀剑围了上去。
“大强兄弟,非是我不愿说,只是你且在黄泉路上等着,日后我过去时,再与你分说。”
颜六咳了声,便朝后退去。
就算是可破甲八九的外家炼体好手,在被他以盘蛇手坏了经脉之后,内炁运转不畅,仅凭这体魄也挡不住刀剑之锋。
苏大强撑着手边半截的木棍,吐出口血沫。
……
“所以,那日黄昏截杀我大哥的就是你们的人,想要嫁祸给墨家,只是没想到被六扇门的楼钱破坏,此事还让我爹知晓。第二天在大行寺,你们知道楼钱会随墨家同去调查,便让颜六趁乱去杀了他。
只不过你没想到玉书会误打误撞,发现墨痕等人的下落,因此你才会禁他的足。而且当时正值佛子礼,江湖各派都已知晓,此事闹大,你们才更加小心。”
马车上,已被点穴动也不能动的苏澈说道:“牛贲是武勋之后,其父宣威将军牛敬忠正是内城兵马司二十偏将的上官,恐怕他故意找茬,跟玉书冲突也是你安排好的。”
颜琮看着眼前的人,轻轻一笑,略有感慨,“不错,玉书性情冲动,但手上向来极有分寸,平日里我纵容惯了,倒是没想到他能撞破大行寺。我便只好让他犯错,来圈住他。鸿鹄学堂里虽然都是些膏粱子弟,但有他们父辈下场,也能让苏定远疲于应对,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但我没想到,本来出其不意的计划,竟然还会被你撞破。”颜琮摇摇头,也有些无奈,“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从参与进来,便再也绕不开了。”
苏澈抿了抿嘴,“牙人该杀,可你身为朝廷命官,如何狠得下心去做这种事?”
颜琮看着他,笑了笑,只是道:“我一年的俸禄不足二百两。”
苏澈沉默片刻,道:“财帛动人心,就算是清白的御史,都不能免俗么?”
“人在官场,谁是清白的?”颜琮道:“你苏家的财富,不也是靠杀人破家来的么。”
“我不想杀你的。”
顿了顿,颜琮说道:“颜、苏两家世代交好,我与你父更是莫逆之交,但你知道的太多了。你不死,风声走露,死的就是我,就是玉书,还有颜府上下二百余口人。”
苏澈喉间咽了咽,他很难相信,一向和善儒雅的颜琮,真面目竟是如此的心狠手辣。
26.处境与自省
“不过放心,你还是有机会再看一看这一路风景的。”
颜琮看向苏澈,低声一笑,“而想来,你之身份,他也会喜欢这份礼物。”
苏澈沉声道:“通过妙音坊和大行寺来达到拐卖隐藏的目的,绝不是简单的为了与牙人交易,这样会暴露,那些孩子你们会送到什么地方去?”
颜琮点点头,“怪不得玉书老跟我夸你,你果然很聪明。”
苏澈没说话,反倒因为他的从容淡定而不免紧张,同时也有些难以抑制的害怕。
大强现在生死未卜,他现在想的,就是希望苏清能快些发现他不见了,然后大肆宣扬地去找,或是直接回府叫人。
但他不愿意看到的,是那蒙面人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会去妙音坊找苏清。
如果因为他的缘故而连累到苏清,那他此番即便能活命,也会陷入悔恨之中。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同时外面有甲衣铿锵之声,苏澈目光微微闪动。
“止步!”他听见有人说话,并且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内城的城门口,他们在出城!
苏澈眼神眯了眯,他在想要不要喊人。
“车里的是什么人,这个时辰为何出城?”
大抵是士卒在问,可苏澈没有听到赶车人的回话。
“放行。”有中气十足之声传出。
苏澈微怔,但下一刻便明白过来,如此连查也不查,这应该就是颜琮在兵马司的人。
马车重新驶动,在城门的咯吱声中无比明显。
“你倒是识时务。”颜琮淡淡道。
苏澈心中一凛。
在方才,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喊会叫,相反的,他或许还很希望自己会如此做。因为那样,他就会狠下心去,在这里把自己除掉。
苏澈不去想对方话中深意,只是道:“既然你们在兵马司中能有偏将做内应,肯定也能买通别人,区区守门的军卒,他能改变什么?”
“不愧是苏定远的儿子。”颜琮说了句。
“你既觉我是将死之人,不如将一切阐明?”苏澈道。
“如果你还想多活一时半刻,就不要再问。”颜琮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你闭嘴就好。”
苏澈便不说话了,当下也不敢运转无名桩功来搬运气血尝试冲穴,只好暗暗调整无名呼吸法。
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当是就算临死,也要拼尽全力去寻一线生机。
而在冥冥之中,想的自然便是所会的修行法门。
……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了。
“大人,到了。”外面的赶车人轻声道。
颜琮睁开眼,顺手给一旁的苏澈解了穴道。
两人下车,苏澈因为长时间的点穴而浑身僵硬酸痛,不亚于练了个把时辰的桩功。
他站在车辕旁,四下看了看,根本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
他久居府中,总共也没出城几次,而对这外城从未停留,更是毫不熟悉。
此时只见四下高阁林立,一路来时偶闻喧嚣,不难想象,若在白日,这外城之繁华热闹绝不会亚于内城。
只不过此条长街石砖斑驳,看来是很有年岁了。
一旁,是灯笼高挂的府邸。
苏澈看了眼,长街住户自是不少,可唯有此门此户掌了灯笼。
两盏橘红色的微光,倒像是什么恶兽的眼睛。
此时,朱红大门大开,早有俩精壮汉子从中而出,朝马车来路和其他方位仔细打量戒备着。
“走吧。”颜琮负手,淡淡道。
“能不去么?”苏澈握了握掌心,干干道。
逃自然是逃不掉的,此前他以为颜家书香门第,不懂修行,哪曾想过颜琮竟还是武道高手,仅凭那手点穴便可见一斑。
颜琮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玉书说你诡计多端,你也不用在这与我装样子。你不是想知道更多么,现在不妨便进去瞧瞧。”
苏澈抿了抿嘴,他只想装的无害,可天知道颜玉书怎么在颜琮面前评价的自己,而且颜琮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当真是对自己无比了解。
“战场瞬息万变,绝境时还求一线生机。”颜琮抬脚朝府中走去,“有什么手段,尽管试与我看。”
苏澈咬咬牙,闷着头跟了上去。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正都这样了,除了硬头皮也没别的了。
颜琮感知到身后那人虽然紧张却不乱的呼吸和步子,无声一笑。
……
这府邸自是不小,陈设风格与内城大宅院相似。
苏府本就是老宅,远不是这等浮华装潢能比的,谈不上入眼与否,只是苏澈自然用不着惊讶,他看的是这府中暗哨所在,以及这护卫的力量。
所过两进大院,他已经看到了三队手持火把的巡逻守夜人,具都是身负刀剑的干练之人。
能有这么一股力量,那这府邸的主人会是什么刀口舔血的江湖大豪?
苏澈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心底的担忧。
或许自己,今次便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他想起了自家父亲和周子衿,心中担忧和亏欠交织,以及对可能到来的死亡的畏惧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啪,
冷不防,苏澈脑袋被人拍了下,这更如是情绪爆发的导火索,他眼眶一热,竟是差点哭出来。
并非是委屈,而是在心中重重压力之下的反应。
但他仍是倔强地仰了仰头,梗直了脖子。
颜琮没看他,只是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吓尿了裤子,不过这快哭的样子,也当真让人小看。”
说着,他便当先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
苏澈吸了吸鼻子,拍了拍发烫的脸颊,深呼吸几次,昂首挺胸地跟了进去。
他是苏府的二少爷,将来的少将军,更是苏定远的儿子,就算前边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也不能坠了苏定远和苏府的名头。
自己可以被人小看,但父亲和苏府不行。
在他堂然进去之后,堂中几人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上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者,只不过双眼眯缝,不见浑浊。有颜琮在前,苏澈自然不会再被他人外表所欺骗。
堂中分列左右,左三右二,左位除却低头饮茶的颜琮外,另外两人却是一对双胞胎女子,三十左右的岁数,俱都身穿青衣,一个双臂挂满铜环,一个手旁放着对脸面大小的金环。两女子目光锐利万分,隐隐有种如火般的侵袭。
苏澈只觉眼眸刺痛,没敢多打量。
27.敌手
右位是一青年和中年人。
待苏澈看清那青年人模样的时候,顿时愣了愣。
“原来是这位小哥儿。”那青年看着他,微微一笑。
苏澈今夜已经惊讶太多,此时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太多情绪。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自己与苏大强去那鸿鹄学堂,在那学堂不远的菜地里遇见的青年男子。彼时对方拿瓢舀水,闲散安逸,哪能想到他会与这些丧良心之辈同伍。
最后那中年人却是个脸上带着凶恶刺青的,脚边放了把宣花大斧,明晃晃的斧面正好映出自身略有苍白的面容。
苏澈心下不忿,自己竟会被吓白了脸面?
“此子何人?”上首那老者瞅了瞅苏澈,转而歪头看向颜琮,道:“颜大人,你也知道咱们这是什么营生,现在恐怕还不到领后辈来瞧热闹的时候吧?”
颜琮只是把玩着手中茶盏,轻声慢气道:“是后辈不假,但也不是来瞧热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老者眉头一皱,他最讨厌的就是对方这副‘有话不说完,故意装腔拿调’的做派。
“他是苏定远的儿子。”颜琮说道:“想必那些人会很喜欢。”
老者一愣,不光是他,除了那青年之外,其余三人都是愣了愣神。
尤其是那貌相凶恶的中年大汉,此时眉头一锁,沉声道:“你怎么敢惹上那凶神?若是被他知道了,还不得闹个底朝天么!”
“你怕他?”颜琮看了他一眼。
“废话,手握玉龙关二十万平北大军,你不怕?”那大汉瞪了他一眼。
玉龙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北地要冲。是大梁与北燕的正面防线重镇,也是逢战必争之地。在苏定远之前,此地一直被北燕占据,进可攻退可守,大梁吃了不少亏。
其后被苏定远两战夺回,驻守在该地的,便是大梁精锐平北军,也是唯一能与北燕铁骑正面相抗的大梁军队。
至于苏定远为何不在玉龙关,而是久居大梁,这便是另外的原因了。
颜琮轻笑,“玉龙关离京一千七百里,而苏定远大权在握,功高盖主,已受猜忌,就算他知晓此事,也不过是用自家的力量来查,还能用国之重器不成?”
那壮汉见他这么说,顿时哼了声,不过也没再反驳。
毕竟谁都知道眼前这儒雅书生虽为御史,却与苏定远交好,若论了解,没有人能比他更知根知底。
同样的,熟人一旦发起狠来,的确是比刀子还要利害。
“那就把这小子带下去。”老者摆摆手。
那青年起身,笑了笑,“我来吧。”
颜琮却是抬指一敲茶盏,杯中一线茶水激射而出,苏澈眼睁睁看着,明明能看清且心生规避之意,可动作偏生慢了一瞬,仍是被这茶水撞在肩头。
他噔噔朝后退了两步,脸色微白,等站稳时浑身却是一软,差点跌倒。
“他身上应该有些功夫,人也机警。”颜琮说道。
那青年点头,略有讶异,“你倒是心狠。”
“若论心狠,谁能比得上你“赤眼青剑”沈化仙啊。”左手边那臂挂铜环的女子看他一眼,语带讥诮。
青年男子也即是沈化仙只是颔首一笑,没说话,抬手拎了有几分瘫软的苏澈便走。
只不过苏澈看的分明,在出了大堂之后,灯火在后,这男子脸上的神情霎时一片冰冷。
“或许他们在利益之外,也是心有不合。”苏澈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就算如此,他又能怎样呢?
播弄是非,分化对方?这只是说笑。
……
颜琮方才那一手,并非是简单地封脉打穴,更是在苏澈体内封了一道真炁。莫说他现在丹田气海未成,就算有成,也冲它不破。
他只能暗暗调息呼吸法,祈求能有奇迹发生。
“他怎么会把你弄来?”
在他乱想的时候,身边的青年男子开口了,“你们颜、苏两家世代交好,他不该冒着暴露和得罪苏定远的风险,来拿你下手才对。”
苏澈被他拎着,四脚不沾地,当即道:“今夜在妙音坊撞破了你们要子时送人走的事情。”
“妙音坊?”沈化仙一愣,随后点头,“是了,是有一批货安置在那,我还以为早就送走了呢。”
苏澈见他说话随和,虽然心中知道能做下这等事的,必定是常年犯案的大恶,肯定表里不同,但他还是问道:“你是鸿鹄学堂的先生?”
沈化仙拐过屋檐回廊,道:“我虽在那出现,但其实没有半点关系,那日过去,只不过是想物色下一个猎物罢了。”
猎物?
苏澈心底一寒,在学堂里,猎物还能是什么?方才那女子说这人心狠,只从这平淡的话里便足以看出一二。
“你可是在想方才王秀姑所说的话?”沈化仙道。
王秀姑就是手臂上挂满铜环的女子,苏澈明白过来,没否认,只是问道:“我在想,看你们也不像是缺银钱的样子,而且能有这么一处大宅子,武功也不会弱了,怎么还做这种勾当。”
梁都外城向来比较混乱,到处都是江湖人,苏澈也有所耳闻。
沈化仙轻笑,“若不做这种事,银钱哪里来?我们不是那些名门大派,学武练功有师门,我们只能靠自己。”
苏澈沉默不语,这种事是世之常态,就算当今世道武道通玄,但奇珍武学乃至修行资源都被三国各家各派垄断,寻常百姓或是求武的散人极少有出头的机会。
像什么深山砍柴几年,瀑布下扛水几年就能神功大成,出山来刀试天骄、剑指山河的太少太少,除却真命天子外,这么做是会死人的。
可为了一己私欲就这样不择手段,苏澈并不认同,而且,这种事的确是丧天良。
他又听沈化仙说道:“江湖常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也看到了,那龚良庆原本只是外城车行的小掌柜,人都五十多了还没什么修行。可后来干了这份营生之后,便成了这外城西坊的车行大掌柜,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不就是赚的银子多了,吃得了灵丹妙药,练得了上乘功法么。”
“你说,这让我如何不嫉妒,又如何不向往?”沈化仙脚步停了停,问道。
苏澈看着他,没言语。
沈化仙见此,莫名笑笑,“也是,像你将军府什么也不缺,自然不会有我们这种烦恼。”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意,“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是苏定远的小儿子,你苏家家大业大,想来是不在乎施舍点东西出来的。”
苏澈眯了下眼。
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只看皮囊的话,谁也不知道其人心底究竟藏了些什么阴毒算计,又能做出些什么来。
28.心态的改变
“王秀姑说我心狠,但跟她们比起来还是差些。她们姐妹俩也是早年被拐来的,现在呢?在这一行也是元老了,下边的人碰着还不得喊一声‘大姐’?”
沈化仙淡淡道:“这种事不是你想不想做,而就像吃糖一样,尝上甜头了,就停不下来了。”
巡夜的人拿着火把经过,苏澈很难想像在这大院里究竟藏了多少人。
之前沈化仙说那老头也就是龚良庆是车行的大掌柜,据他所知,京城里的车行有两家,四海车行和风行车行。做的自然是车马生意。
他没法猜是哪家的,但人越多,说明他们的势力越大,背后的关系也就越复杂,而他脱身的可能就越小。
苏澈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沈化仙看他一眼,眼中一笑,他的目的便是如此,故意走的不快,然后以话来瓦解对方。不怪他小心,因为有前车之鉴,就算是小孩子也是不能小看的--那个墨家的小子就很是奸猾,半月功夫竟然设计逃过三四次。
而手上的人是苏定远的儿子,从摸得皮肉上来看也是练过桩功且筑基好的,这让沈化仙嫉妒之余,更生出些痛快来。
就算是出身名门的公子,甭管天资多好,在没有成长起来之前,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
“那个拿斧子的是谁啊?”苏澈问道。
沈化仙轻哼一声,“怎么,现在还想打听?”
“他长得挺凶的,我还以为他很厉害,没想到这么怕我爹。”苏澈撇撇嘴,“而且颜伯父好像也对他有些忌惮似的。”
沈化仙看着他,笑了笑,“既然你好奇,那我便给你解惑。”
苏澈抿了抿嘴,他没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沈化仙道:“颜琮虽然是官,但不过御史而已,全靠一张嘴来说话,手上的权柄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做这等买卖,在官面上的各方打点,他还不够格。”
“你问的人叫赵璜,是那个人养的一条狗。”沈化仙淡淡道:“狗嘛,就是来监视的。”
苏澈心中一动,这所谓的‘那个人’,必然便是操纵这买卖的幕后人之一。
同时,他隐隐有所明悟,从沈化仙的话里不难听出,他们做这行已经很久了。而这么多年都没被揪出来,除了官面上有人打点之外,在这地下也肯定有人遮掩。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与大行寺的人扯上关系。
这么一想,苏澈便觉得对方之势力盘根错节,更为可怕。而此次若不是他们拐了墨家巨子的独子,且恰好被颜玉书撞见,并且正值佛子礼这等江胡盛事当日的话,恐怕更是连一点风声也不会出现。
苏澈心里暗暗叫苦,如此隐秘的组织,自己该如何才能脱身?
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除非苏大强能够无事,回府搬救兵。或是苏清机警一点,早些发现他出事。
但即便是这样,偌大梁都他们也很难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里。
苏澈此时心里有些绝望。
……
进了后院,一间柴房,门口只守着两个人。
那两人见了沈化仙过来,再一见他手里的孩子,便明白了。
门锁打开,房中漆黑一片,里面依稀有窸窣声传出。
“看来咱们的聊天就到这了。”沈化仙笑了笑,随手一甩便把苏澈丢进了柴房里。
嘭地一声,苏澈直接跌在了地上,然后还滚了几滚。
他龇牙咧嘴地起来,看着房门被关上,外面最后的光亮彻底消失。
“嘶。”他抽了口冷气,揉着肩膀。
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身边是有人的,而且还不少,此时在朝自己靠过来。
“咳,”苏澈低咳一声,小声道:“你们这里,有个叫墨痕的吗?”
脚步停了停,半晌再无回应。
苏澈有些疑惑,这里被关的肯定都是被拐来的人,难不成那个墨痕不在这?
“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有一道透着虚弱的声音传来,压得很低。
“是,你是墨痕吗?”苏澈问道。
“你认识我?”
“那天大行寺发现你们的,是我朋友。”苏澈道:“只不过后来我们过去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是么。”墨痕靠了过来。
黑暗里,苏澈呼吸紧了紧,毕竟他还没有跟陌生人同处陌生之地的经历,而自鸿鹄学堂一事之后,有周子衿的教诲在前,他已经对同龄乃至小孩都没有丝毫大意。
“你很紧张。”墨痕说道。
苏澈‘嗯’了声,然后道:“不是紧张,是害怕。”
声音沉默了一段时间,接着便听到低低的啜泣声,不是墨痕的,而是其他人的。
但声音很低,几乎不可闻。
“你是什么人?”墨痕问道。
他不认为对方是那些人放进来骗自己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在经历过几次逃跑无果之后,他便明白,那些人想要的不是关于墨家机关城的隐秘,而只是单纯的想把他们卖了。
墨痕觉得有些讽刺。
苏澈道:“我爹是苏定远。”
墨痕愣了愣,不是不相信,只是太过惊讶。
苏定远的儿子还能被人抓到这来?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而接着,他眉头一皱。
“你真的是苏将军的儿子?”有人不信,但语气激动。
“那是不是苏将军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我想回家。”
“呜呜,我娘还在家等我。”
苏澈哪能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让他们哭了,而且听起来这里怕不是得有十多个孩子。
悲伤和绝望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开始知道了‘新来的’的身份,以为有了脱身的希望,但一想连对方都被抓进了这里,那他们逃生更无可能,便更为绝望了。
哭声渐大,苏澈皱眉,觉得有些烦躁,尤其是他心底本就看不到脱身的希望,此时一被吵,更是恼火。
直到外面守门的听到了,拍门怒骂几声,柴房里的哭声才低下去,只不过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依旧在耳。尤其是本该安静的时候,反倒更让人心烦。
苏澈索性原地坐了,用力拍了拍脸颊,努力平复心情,调整着呼吸,无名的法门在脑海浮现,体内一股股热力随着坐桩而生。
他本已绝望,但此时偏生出一股逆反之意,而脑海里又想起进这大院时颜琮所说的那番话。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绝境时尚且求一线生机,这是苏定远教过他的。
苏澈咬了咬牙,苏定远、周子衿、苏清等人的身影在心底一一闪过,他没有理由放弃,更不会放弃。
29.气海
黑暗的柴房里。
墨痕悄悄靠过来,低声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苏澈气海未成,但修行龙象伏魔桩多年,自有应激感应。在对方靠过来的时候他便睁开了眼睛,柴房虽暗,近在咫尺时却依旧能看清对方模样。
墨痕的脸有些脏,许是关的太久了,不过眼睛很亮,苏澈意外的,是对方眼神里没有丝毫颓废和绝望,即便是难掩的疲惫里,依旧带着一种倔强和积极。
那是对生的渴望,以及想要活下去的倔强。
苏澈心神震动,他不是很容易受到陌生人感染的人,比如常人所以为和喜欢的热闹,他可能要过好久才会感受到。
但此时,对方的眼神却让他感动。
苏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墨痕低了低眼帘,没让苏澈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失望之色。
“不过,”苏澈还是道:“我哥应该能发现我不见了,还有我的护卫,他武功很好,应该能脱身求援。”
“你哥?”墨痕疑惑。
“是啊,我兄长。”苏澈轻笑,“虽然平时是很不着调的人,但心细如发,关键时候必会有出人意料之举。”
“希望如此吧。”见他说的自信,但墨痕没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多少底气。
……
“你说妙音坊是个贼窝?!”
“你小点声!”
淡淡熏香的房间里,苏清拍了桌子,桌上酒水狼藉,沾了他的衣袖,而他浑然不觉。
红素脸颊微酡,显然是饮了不少酒。
“你说我都撵你走了,你干嘛还回来?”她撑着手肘,扶着下巴,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
苏清见她神色,闷声道:“我,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啊?”红素笑问。
“不放心你。”苏清脸色一红。
红素笑了笑,趴在了桌上,看着他,目光很暖。
在房门外,往日熟识的人倒戈相向,此时已经把他们两人完全看管住了。
“此前你让我走,不也是不放心我么。”苏清撇了撇嘴。
“自作多情。”红素话虽如此,但仍是伸出手去,去摸他的脸。
“我也是恶人。”她说。
“不会,你是有苦衷的。”苏清说道:“改过自新便是好的。”
“改过自新?”红素喃喃道:“可我也助纣为虐过。”
苏清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虽然咱俩陷身于此,但我弟已经逃出去了,等我爹来,咱们就有救了。”
“你弟弟?是先前你领来的那个小孩子啊。”红素笑道。
“没错。”苏清自信道:“他素来人小鬼大,腹有韬略,深得父亲真传,此时他应该回府了。”
红素见他眼中的不确定,也不点破,只是依偎在他的怀里,安心笑着。
苏清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眼底洒脱,神情含笑而无惧。
……
“你武功怎么样?”墨痕小声问道。
苏澈道:“我只学过桩功。”
“只学过桩功?”墨痕一愣,有些惊讶,“难道你只是长得老成?身在将军府,怎会没学过武功?”
苏澈脸色一红,道:“父亲说我武道之心不坚,没让我学。”
墨痕闻言,懂了,“原来如此。”
“你问这个,是想逃?”苏澈问道。
“为什么不呢?”墨痕道:“我听他们说今夜就会把咱们送走,等出了梁都,天大地大,可就再没机会了。”
苏澈既感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你想怎么做?”他问道。
“巡夜的人每隔一刻钟左右会来后院一趟,而柴房外只有两个看守,再就是三十米外的院门外有两个看守。”墨痕道:“今夜他们有行动,必然会派出人手,防卫力量肯定松懈。”
苏澈想了想,对方说得与自己看到的一样,他问道:“你是想解决门口的两个人?”
墨痕点头,“他们人虽然多,但除了龚良庆几人外,手底下的这些不过是车行里的苦力罢了,武功平平,伤甲都做不到。”
但他摇头道:“可我学的都是机关术,先前几次尝试已经手段全出了,这次却是没什么办法。”
苏澈问道:“那他们就没有会武功的吗?”
墨痕知道他指的是同样关在这里的人,摇头道:“他们虽不乏商贾之子,但养尊处优多了,哪能吃苦习武。龚良庆他们盯的都是清秀俊美的猎物,肯定不会抓可能会出岔子的。”
苏澈明白了,现在可能的变数是自己,可现在自己被颜琮点了穴,半点气力也无,就算动起手来,且不论能不能躲过门口那俩人的围攻,就说能周旋一二,那也足以让对方喊人了。
除非能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两人。
但这何其困难?
……
绝望不能改变什么,但总要挣扎求活。
苏澈默不作声地摆了静桩,以呼吸法调和。
“你这是静桩?”墨痕有些好奇,他自然见多识广,可此时对方所站的怪异动作他仍是前所未见。
当然,桩功并非只是简单的摆出动作就行,还是有相合的心法的,不然岂不是人人都可偷学?
苏澈没应声,因为随着那无名册书上的法门彼此相合运转之后,他竟感觉到脚底板一阵阵地发热,同时脚心微麻,好似有什么在往里钻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浑身发麻,恨不得脱鞋去挠挠。
但他并未感到其他不适,反而这股热流会在身体中流转,让原本习练桩功便会感觉到的热力愈加充沛。
如同溪水引动泉眼,汩汩而生。
墨痕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
苏澈呼吸微粗,脸庞如受热般泛红,额上更是冒出一层细汗。
“这是桩功筑基大成了?”墨痕低呼一声。
啵得一声轻响,如同雏鸟破壳。
老话说‘寒从脚起’,同样的,力也由地起,那一册书上的桩功和呼吸法便是以大地之力调和自身气力,以此为内炁的根本,这与修行境界中的“神桥”有几分相似。
苏澈体表微微泛红,热气蒸蒸,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能感觉到脑海中有一处清明,若曳光,若洞泉,心中自生明悟,那便是人身之气海丹田,造化神奇之所。
如萌芽般的气感有些微弱,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在每个呼吸之间,便随之摇曳。
内家炼炁,是要将之壮大充盈成湖成海;外家炼体,是要这炁运行周天,活化经脉窍穴,壮大气血。
种种明悟若渴之思饮,涌上心头。
墨痕没有出言打搅,只是眼底带着羡慕和喜色,如此一来,逃生的希望更是多了几分。
30.稚虎
气海之生,修行之始。
这不是指习武练武的筑基开始,而是指世道大变、武道通玄之后的修行,至此跨过了第一道门槛。
其后,是炼炁还是炼体,全看自身造化。
那便与悟性和功法有关,更与运道有关。
“恭喜。”墨痕说道。
苏澈此时已经完全适应过来,有种放声慷慨以歌,或是狠狠对某样东西抱以拳脚的冲动。
但他知道并不能。
“还好。”苏澈笑笑。
有炁便有力,劲力自生。
他握了握拳,更为渴望可以活着出去,这种自身所具备的力量感,让他莫名有些膨胀。
“能打过外面的两个人吗?”墨痕问道。
苏澈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在给自己浇冷水。
“出其不意的话,应该可行。”他自己估量着。
他是没有参照的,有的只是拿以往周子衿给自己喂招的交手来比较,自己如今六感敏锐更胜从前,体魄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两个连伤甲都做不到的小喽啰,想他现在难道还打不过?
“那好,待会儿你便肚子痛。”墨痕说道。
苏澈一愣,而墨痕已经起身朝房门那边走去了。
“喂,”苏澈翻了个白眼,计划这么简单的吗?
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哎呦,我肚子好疼啊!”苏澈一个后仰倒地,开始打滚,嘴里呼哧吸气。
“叫唤什么?!”外面的人拍了拍门框。
“有人快不行了。”墨痕声音一下变得焦急,煞有其事似的,但他离门还有些距离。
“什么快不行了?”门外的人很小心。
“肚子疼。”墨痕说道。
“那就拉啊。”外面的人嗤笑一声,觉得是小孩子的把戏。
“他是刚才送进来的那个,苏定远的小儿子。”墨痕说道,而此时,未尝没有试探苏澈身份的意思。
“苏定远的儿子?”外面两人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合计什么。
而苏澈间歇性的低呼抑扬顿挫,此起彼伏,最后直接开始哼唧。
“他吐白沫了。”墨痕促声道。
门外的人道:“你问问他吃什么了。”
不一会儿,墨痕道:“他说不出话来了。”
而这时,柴房里的其他孩子也都信了,都离得有些远,或蹲或坐在墙边墙角,毕竟那小子不像是装的,疼得一直在打滚,就跟癫痫一样。
门锁在一声清脆之后打开了,月光透进来,投下两道模糊的影子。
“你倒是知道规矩。”有人举着火折子往里走,看了眼离门站远的墨痕,说了声。
而另一个则是站在门口,道:“都老实点,别动,不然的话”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
“哎呦,疼啊。”苏澈声音虚弱而低不可闻。
那举着火折子的看了眼那蜷缩成一团的人影,挥手扇了扇打滚扬起的尘土,“肚子疼就拉泡屎,叫唤个什么。”
苏澈见他还不过来,便不叫了,只偶尔哼唧一声。
“不行了?”墨痕脚步没动,却是试探地问了句,“要不去叫人来吧,万一死了呢。”
“叫个屁人!”门口那人冷哼一声,道:“三子,过去看看。”
别看他们语气不惮,可这里面关着的人比他们可还要金贵,将来保不齐哪个就能攀上某位大人,或是权贵的高枝儿。眼前的可不是人,而是银子,要真有人出了事,他俩只是看门的,担待不起。
那个三子低骂一声,走了过去,火折子低了低,俯身去看。
一眼,他便看到地上那人苍白的脸和嘴角好像是吐沫沾的尘土,两眼紧闭着,浑身在打颤。
“真出事儿了?”他来不及多想,蹲下就想去拍拍这小子的脸。
“呃!”但下一瞬,颈侧便是一痛,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苏澈收指,抵在对方肩胛。
而墨痕却是恰到好处地靠过来,问道:“怎么样了?”
实际上,却是以膝盖撑住了这人的身子,而倒在地上的苏澈也是抬着胳膊,用力撑住对方。
有这人身子挡着,门口的那人没有发现丝毫不对,但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你快来!”
声音有些慌乱,而突然的出声更是吓了苏澈一跳,因为这是这个叫三子的人的声音,可他分明晕过去了才对。
但他今夜经历颇多,自不至于掀翻此前镇定,而定睛一看时才发现说话的竟是眼前的墨痕!
口技。
苏澈瞪大了眼睛,这多是那些跑江湖卖艺的人学的玩意儿,难不成机关城里还教这个?
他没工夫多想,因为门口那人已经过来了。
“怎么了?”他一边说着,大步过来。
然后,苏澈看到朦胧的火光下,墨痕挤了挤眼。
“这小子死了!”
话出,下一刻,苏澈曲身暴起,如饿虎跳涧,猛地出手!
那人先是被这话惊了一瞬,而在回神时脚步却是下意识朝前迈出的,带着一丝慌乱,便如同迎了上去一样。
等他看清从三子挡住的地方窜出的黑影时,已经晚了。
他肋下霎时如遭雷击,而后脖颈间便是剧痛传来,两眼一翻,瘫倒下去。
墨痕不去管倒地的三子,用肩膀扛了扛这人,让他轻声倒地。
苏澈脚步踉跄了下,擦了擦脸,大口喘气。
而也就是这时,柴房里的其他人才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吓!”
“墨痕,你又想逃走!”
“被他们抓回来肯定又不给饭吃了。”
“就是,你们把他俩叫醒吧。”
苏澈皱了皱眉。
墨痕笑笑,略有无奈,“先前我逃过三次,那时候不在这大院,窗户没钉上。”
他没细说。
苏澈有些好奇,“你刚才那是......”
“口技,师兄教我的,模仿不好。”墨痕说道:“巡夜的人马上就到了,还是想想怎么走吧。”
“我记下了沿途的暗哨。”苏澈说道。
墨痕一喜,“太好了,我都没出去看过,前几次都是被暗哨抓回来的。”
而下一刻,他眉头一皱,一把按住一个偷摸靠过来的小孩,“你干什么?”
“你俩想死,我们可不想挨饿。”那小子说道。
“我们喊人,说你们想跑。”
“就是,你们别连累我们。”
苏澈皱眉,他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墨痕快速道:“之前被抓回来的几次,龚良庆他们都会饿我们两天,只给水。”
苏澈明白了。
“谁想走的跟我们一起。”他上前一步,却是道:“但要是有人通风报信或是找事儿,我不介意让他也躺在地上。”
说着,他瞪了那个被墨痕按住的小子一眼。
说完,他已经小心地朝门口靠了过去。
墨痕却是想去解地上两人的腰刀。
“太重了,没必要。”有个小孩低声说了句。
墨痕点点头,朝门外走去,而那个小孩就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