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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自听花     我命清风赊酒来txt下载     我命清风赊酒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3.攻城

    万贵妃看了床上在笑的方景然一眼,她能从对方强装的平静中看到那抹癫狂。

    她无声一笑,多少有些讥讽。

    方景然一下沉了脸色。

    “燕康的儿子燕长安,陛下应该听说过吧?”万贵妃问道。

    方景然沉默片刻,道:“是他授意的?”

    燕长安是北燕军方的一颗新星,也是前年的武举状元,有人认为他的成就会超越其父燕康,他自是听闻过的。

    “他会带我回燕国。”万贵妃说道。

    方景然皱眉,回?

    “你是北燕人?”他很是惊讶,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惊讶么?”万贵妃坐在一旁,道:“三十多年前吧,平北军的铁骑过了玉龙关,那边有个边关小镇,因为不从平北军号令,便被苏恪先下令把人都赶了出去。天寒地冻,死了多少人啊。我阿爷和祖父,就是那个时候挣扎着来了梁国。”

    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对此没有多少怨怼,可实际上,家破人亡这种事,必是滔天的血仇。

    可战争就是如此。

    方景然说道:“人人都说苏恪先心狠,可朕看,他还是善良了些。”

    “你觉得他应该像燕康那样屠城灭镇吗?”万贵妃笑了,“他想过要那么做,却被苏定远阻止了,说他们是仁义之师,不该像北燕的那些野蛮人一样。”

    方景然没说话,他知道,对方这话的意思,未尝不是在嘲讽自己。

    “那么陛下,一切您都知道了,现在,想怎么惩罚臣妾呢?”万贵妃神情平静下来,直视着龙床上的身影。

    “朕知道你不想死,而朕也舍不得让你死。”方景然意味深长道:“你会有用处的。”

    万贵妃眸光微沉,抿紧了唇。

    ……

    北燕军队在梁都外围了两日,丝毫不见梁都其余州郡的官军驰援。

    但梁都乃是一国都城,百姓官兵众多,而守城军备更是数不胜数,如此一座巨城,绝非简单便可攻下。

    哪怕梁军不堪一击,可同仇敌忾之下,拒守时总会有难以预料的抵抗力量。

    因此,北燕大军只围不攻,且后续援军也源源不断,大有将梁都变为孤城的意思。不过,他们对逃出城的百姓或是江湖人倒是不予理会。

    渐渐地,已经开始有梁国官兵开始逃亡了。

    又过两日,城外。

    燕长安立于箭楼望台之上,遥遥看着梁都,身旁,有偏将请示道,“今日梁国逃兵明显变多,而多是携带家眷出城,我军并未加以追击。”

    “很好。”燕长安点头,“梁国军心早散,他们深知拒守无望,反不如带家人苟活。”

    “可属下担心,这会不会是梁军主将计谋?”

    “你是觉得,那些逃亡之人会于他处集结成军,然后反扑?”燕长安放下千里眼,问道。

    “属下拙见。”那偏将抱拳道。

    “不会。”燕长安胸有成竹道:“牛敬忠反叛是给梁军最致命的一击,现在他们担忧的,是上官态度摇摆不定,说不得早就被买通,只会在自己人背后捅一刀。大难当头,我军给予的压力足以崩溃他们的心神,却偏偏见不到生死,他们便只求能活命。”

    “可为何苏定远等人,对此并不加以阻止?”

    “杀逃兵可以威慑军心,却也会散军心,恐惧是会蔓延的,没有人想死。”燕长安道:“对于有的人来说,梁都是他们的家乡,他们会拼死一战。对另一些人来说,只是这梁都的城头换了旗帜,那个位子换了个人来坐而已。只要他们能活着,对此并无两样。”

    那偏将点头,这时,营寨之中传来马蹄之声。

    “少将军,那好像...是老将军来了!”偏将双眼一亮,连忙道。

    燕长安闻言,回头看去,待看到那一行当前骑马那人后,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走,去迎父帅!”

    ……

    五月十四,南风,大晴天。

    有屠夫之称的北燕军神,上将燕康领燕国精骑而来,是日午后,陈兵梁国都城之下。

    梁都城头,苏定远等人沉默而立,看着城外望不尽的大军,那份如云般的沉闷扑面而来。

    “燕康来了。”萧方说道。

    这代表着,今日便是燕国吹响进攻号角的时候。

    “依计划行事。”苏定远平静道。

    一旁,是有些急不可耐的横九,和脸带担忧的高默奇等将。

    “你真打算这么做?”陈兆元问道。

    “这是唯一的机会。”苏定远并未看众人,他的目光,始终看向城外中军之中而来的一行骑兵。

    “你有多少把握?”陈兆元问道。

    “若能瞒过城中细作,也有六七成的把握。”苏定远说道,“若是此前没有瞒过,那便是送死。”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之后,便再无翻身的机会?”赵良玉沉声道。

    “两天时间,已经够久了,如今城中与外已然断绝,再等下去,便连拼死一搏的勇气都没了。”苏定远平静道:“战争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决胜千里,也要有悍不畏死的将士。现在你我能做的,便是守住所谓名将的尊严,让世人看我大梁军魂未失。”

    萧方笑了笑,看向众人,道:“诸位看城下燕军,雄壮否?”

    横九手拎两把金瓜大锤,此时嗤笑,“某观之不过土鸡瓦狗,三十年前某冲阵之时,这等人马不过是锤下亡魂。”

    高默奇摇摇头,道:“只这先锋前军,便皆着玄甲。”

    萧方点头,他这才是说到了点子上。

    “制式军备几年便换一次,这些狼崽子,是得了后周的冶炼之法了。”陈兆元叹了口气。

    不管是北燕还是他们大梁,自皆会铸甲。可全天下最好的甲衣,便要用到北燕境内大雪山的玄冰铁,和后周的冶炼技术,两相结合造就的玄甲。

    大梁军中有玄甲,那是三国战时缴获重铸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没有。

    玄冰铁是北燕最重要的军备物资,他们只会与后周交换,而后周有造作监在,这冶炼技艺也在不断推进。

    是以他们大梁积弱已久,苏定远与墨家交好,未尝没有请他们铸造师为大梁效力的心思,只不过方景然显得更为急切罢了。

    “他国未曾忘武,我朝却已重文。”高默奇啧了声,不说话了。

    此时,众人倒少了些规矩,更为自若了些。

    城外,已经响起了鼓声。

94.有死无生

    那是北燕的鼓声响彻。

    中军大开,一行人马跃至阵前。

    燕军顿戟高喝,激奋声威,而城头守军则被气势所迫,眼带骇然。

    “燕康。”萧方沉声道。

    那人身穿黑色虎纹甲胄,马上挂一杆长枪,身材高大魁梧,此时摘了兜鍪,现出满头白发。

    这是个面容苍老却刚硬矍铄的老将,他只是坐在马上,便让人有种眼见尸山血海之感,忍不住战栗,忍不住想要逃离而去。

    他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屠夫,上将燕康。

    “苏定远,老朋友远道而来,何不出城一叙?”其人朗笑一声,音浪滚滚,一时竟压过鼓声。

    城头众人皱眉,武功低的更是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脸色有些难看。

    燕康是肉身无铸境界的武道强者,除却赖以成名的佛门外功《不动明王功》之外,便是音律绝杀《狮心三吼》。

    武学之中,音功素来难防,而世间以音功称雄者寥寥,除了尹家,天下能与此人音功相抗者着实不多。

    苏定远神情不变,与身旁萧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此前早有预料,燕康此人心高气傲,如今天下,若论沙场纵横少有几人能与之相抗,如今大事将定,其人必会临阵叫嚣,宣耀武功,而这,便是他们的机会。

    燕康笑声尚未止,城头之上却有一杆大枪如若奔雷而来。

    “苏定远在此!”沉喝如风雷狂怒,那枪如离弦飞矢,又似苍龙出海,此时如掷,其势难当。

    燕康脸色一变,脚踢马前长枪入手,竟是打算将其打落。

    可下一刻,无论城上城外,皆是一惊。

    因为那如出海青龙般的大枪快,其后那一道身影更快。

    苏定远于城头飞身而出,脚在空中踢踏,两步便追上那杆大枪,竟是直接踩着,自几十丈高的城墙飞出。

    燕康‘啊’了声,长枪在手,可半空那人已至。

    他来不及再有反应,只能激荡浑身劲力,抬枪去挡。

    大枪落下,雕龙的暗沉枪杆上,是如若泰山压顶般落下的苏定远。

    燕康座下名驹腿弯折断,轰然倒地,而他双腿使了千斤坠,更是脚腕陷在地上,双手握持的枪杆上传来无穷震力,让他双手虎口齐齐绷裂,鲜血迸溅。

    苏定远翻身踩地,手腕一抖,盘龙大枪入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朝那尚未从反震劲力中恢复过来的燕康刺出。

    后者眼带懊恼,更有数十年未见的惊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之人竟有胆量自城头单枪跃下,因为城下北燕精骑二十万,此无异是自杀之举。

    他更没有想到,苏定远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休得猖狂!”此时,一声爆喝自燕康身后而来,同时,刀气凛冽如猛虎跃涧,一道身影竟是直接冲到了持枪而出的苏定远身前。

    军中从不缺猛将,而此人便是燕康麾下先锋大将,在如电光火石一般的此间,燕康护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此人却是瞬息有感,犹豫也无,直接出手相助。

    他不觉得自己能杀死对方,只求能取得片刻之息,让场间诸将反应过来。

    当然,他未尝没有与这位从自家主帅手中,夺得玉龙关的梁国名将交手的心思。

    只不过,他前边的想法是好的,可后一念头,却是不该了。

    大枪如龙,荡开虎势,枪过而刀碎,雪亮的枪尖透甲而出,只溅起一丛血花。

    苏定远暗道可惜,因为此时身周等人皆已反应过来,无边杀气笼罩,他只能抽枪而退。

    魁梧的身躯倒地,兀自吐血且双目瞪大未合。

    燕康牙关紧咬,将方才气血翻涌而起的喉间血生生咽下。

    他松握了双手一下,看着三丈外持枪而立的身影,沉默不语。

    然后,他俯身,将已经断了气的先锋大将的双目合上。

    “真是好胆色!”燕康看了眼对方身后依旧闭合的城门,和高高的城墙,凝声道:“便是当年汝父苏恪先,都不敢孤身入本将军阵中。”

    苏定远将枪头上沾染的血肉抖掉,慢条斯理道:“江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疆场之上,何尝不是如此。”

    “燕某虽老,可依旧陈兵你梁都门前,行灭国之举。”燕康道:“而燕某之子,白衣渡江,更青出于蓝,便是今次燕某战死沙场,你梁国覆灭也必不可免!”

    苏定远看了眼前方虎视眈眈的众人,其中,该是没有燕康之子。

    燕康朗声一笑,抬枪一指,道:“普天之下,能入燕某身前一丈者不过一掌之数,你今日,莫非是欲效仿那周姓游侠?”

    “你还记得他。”苏定远淡淡道。

    “不过初入三境,也敢来刺杀燕某,如此无知无畏之人,燕某自是有些印象。更别说,他还是你苏定远的结拜兄弟。”燕康嘲讽道:“今日,你堂堂梁国军魂,竟会行刺客死士之举,传出去,天下人该如何耻笑于你?”

    “这又何妨?”苏定远冷声道:“你与我废话甚多,翻涌气血可曾压制了?”

    燕康一怔,自己一直在悄然压制,对方竟早就知道?

    苏定远冷笑,周身已有昏黄真炁涌动,气机翻涌而狂暴,犹如将起沙尘。

    燕康眼神一沉,道:“燕某敬你苏家父子英雄,可梁国将亡,你何必还在这条沉舟之上?”

    苏定远看着眼前之人,道:“汝等好意,苏某心领了,可只因生于朝廷,纵然徒劳无功,吾辈也要付全力去扛。”

    与此同时,那一直关闭的梁都城门竟传来声响,吊桥正在缓缓放下。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在燕康心有可惜犹疑,且就要回阵之时,眼前那人却沉喝一声,挺枪而来。

    燕康心中暗骂,他毫不怀疑,此时能正面挡下此人的,便只有自己。

    虽说孤身之力无法改变战场,却也有猛将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之说,那不是改变了战局,而是改变了战机。

    现在,燕康明白,自己轻马出阵,便是对方一直以来所等待的机会。

    谁能想到,梁国龟缩数日,等的便是自己到来?

    谁能想到,依苏定远如此身份,又被禁京城几十年,竟还有如此胆略,如此武功?

    谁能想到,他竟会来当这冲阵的先锋?

    这不是身先士卒,而是有死无生。

    自己还是大意了,燕康心中暗恨,不管对方愚忠与否,他都应该对苏定远更多些警惕的,毕竟,对方曾经可是从自己手中夺下了玉龙关。

    但现在,再无多虑之机。

    两杆大枪撞在一处,两人四目相视,一个双眼沉寂如渊,却如随时可爆发的火山;另一个怒火深藏,杀机毕露。

    中军之中,燕长安放下千里眼,连忙道:“传令,立即攻城!”

    “可燕帅他…”身旁人神情同样急切,一军统帅此时竟在阵前拼将?现在若是攻城,军中将士必有掣肘,而燕康安危也极难照应。

    可不等他说完,身边那人狰狞回头,喝道:“速令!”

    这偏将再不敢问,急忙挥动中军令旗。

    “先登梁都城墙者,升三级,夺城门或取苏定远首级者,封万户侯!”

    燕国军卒无不激奋,鼓声如雷,大军已然发起冲锋。

    燕长安的脸色却阴沉,他看清了那放下来的吊桥,以及那吊桥之后黑压压的身影。

95.玉龙倾

    那从梁都吊桥后当先冲出来的,是骑着乌骓马,手卧大锤的横九。

    再后,是壮怀激烈的两万多禁军。

    他们是萧方口中所言可战之人,是大梁最后的精锐,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没有恐惧,只有愤懑敌视。

    至于其他官军,此时只在四方城门拒城。

    这注定是惨烈的一战,两万多人将于十倍于己且为当世最精锐的北燕精骑作战,而且在军备上,亦有所差。

    可没有人后退,他们随着横九杀出,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冲垮北燕的军阵或是斩杀多少人头,而只是为了杀死燕康。

    对方若死,北燕不会退军,可军心士气必然涣散低迷,而大梁士气自然大增,且也正好向世人证明大梁男儿之荣耀。

    在出城后,没有丝毫犹豫,前军包括城墙上的守军,尽是弓弩齐射,漫天箭雨便朝那交战的两人而去,哪怕其中还有苏定远。

    这是在一开始就定下的军令。

    北燕大军的反应毕竟慢了一些,在中军之令传来,他们发起冲锋之前,燕康及与他同样出阵的护卫、副将等一行人便尽皆被笼罩在那铺天盖地的箭雨之下。

    但这箭雨只有一轮,他们甚至来不及再搭箭,因为北燕大军已经发起了冲锋,攻城的号角已然吹响。

    下一刻,在城头无数人的目光之中,以横九为矛头的两万人全数出城,尽皆汇入进了逆来的洪流之中。

    至于苏定远和燕康两人,他们交手腾转挪移,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如同海中的浪花,在那场箭雨过后,便不见了踪影。

    “燕康,能死吗?”

    城头上,赵良玉问道。

    众人知道,他想问的,其实是苏定远能不能活下来。

    萧方摇了摇头,反而问道:“其余城门处可有异样?”

    梁都有四方城门,如今北燕大军进攻的,便是正城门长安门,也是他们着重拒守的城门。

    “尚无消息传来。”陈兆元道:“看来他们是想于正门攻破。”

    于正门破城,这素来是燕康的作风,便是要从正面将之击溃。

    高默奇出言道:“此为存亡之战,且此前统军者乃是其子。”

    陈兆元闻言,便道:“那我便去扬武门。”

    其余人也纷纷出言,选他处城门去看。

    其他城门守将均为兵马司的将军,萧方知晓那些人的本事,对他们来拒守燕军着实放不下心来。

    此时他点头,道:“务必小心。”

    陈兆元、赵良玉及其余几位将领便匆匆而去。

    城头上,高默奇看着众人走远,忽的低声,“你觉得,是否还有人已暗投北燕?”

    萧方正在观城下战事,事实上,这本就是一场送死之举,可他依旧想看,因为那两万大好儿郎皆是他带出来的兵。

    哪怕他现在很不忍心,就如同亲手将后辈送往修罗场一样。

    眼前的,便是修罗场。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方皱眉。

    “赵良玉和陈兆元为后辈所累,可我知道,他们两家嫡系早已搬离京城,现在只有老宅在。”高默奇道:“换句话说,他们与牛敬忠一样,在如今京城里,是孤家寡人。”

    萧方深深看他一眼,“你觉得他们两人会被收买?”

    “怀疑罢了。”高默奇摊摊手。

    他们几人是曾经战时成名,在军中虽互为竞争对手,可如今老将凋零,他们之间更多一份袍泽之情。

    他知道,自己这般怀疑赵、陈两人,眼前之人肯定不开心。

    萧方是个敦厚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得先皇其中,将禁军交给他统帅。

    此时,萧方沉声道:“此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传到他们两人的耳里。”

    高默奇看着城外,淡淡一笑,“都这个时候了,又有什么所谓呢。”

    萧方眼帘低了低,沉默不语。

    ……

    两万禁军虽是精锐,可于这场战事中,只能算是给世人证明,大梁尚有可用之兵,也绝非别人认为的那样不堪一击。

    五月十四,黄昏,风暖而沙场如秋寒。

    梁军大败,全军覆没于梁都城下,残戈断戟,血流成河。

    一片惨烈之中,北燕军队在默默打扫战场。

    此时,长安门侧门打开,一队队人马而出,显然也是为了收取袍泽尸身。

    对此,北燕并未阻止。

    但无数人都在找寻苏定远和燕康的下落,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适时,梁先锋大将横九战死沙场。

    当梁国士兵抬着横九尸身入城时,不论是守城将士还是沿街百姓,皆沉默。

    “老苏呢?”高默奇俯瞰城外,犹豫道:“难道真与燕康同归于尽了不成?”

    苏定远穿的是龙首吞云铠,燕康也有自己的特制甲衣,无论两人生死,在战场上总会被人找到才对。

    可现在,城外两军搜寻如蚂蚁,对此竟毫无发现。

    “会不会已经离开了战场?”晁炘试探道。

    萧方脸色微沉,心中想到了此前燕国所言,要封苏定远为北梁王的消息。

    一个时辰之后,北燕与梁国双方撤出战场,重新压上来的,是北燕的第二波攻势。

    同时,北燕中军大帐内。

    燕长安第一次脸上不见从容,在他身前桌案上,放着一截断矛,枪头上刺穿了一面护心镜。

    这是苏定远手中的盘龙枪,这是燕康的护心镜。

    燕长安伸手摸了摸那残破的护心镜,深吸口气,道:“在何处发现的?可找到他们两人?”

    “在阵中搜寻,未曾发现苏定远和燕帅。”身边副将闷声道。

    “传令下去,苏定远已死。”燕长安说道。

    那副将一愣,转而应下,大步而出。

    当攻城的号角再次吹响的时候,城头上的萧方等人便发现北燕军队的声势竟是空前高涨,接着,他们便听得了从对方军中喊出的声音。

    “苏定远已死!”

    萧方和高默奇骇然相视,他们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便是‘莫不是苏定远的尸身已被敌军所得?’

    接着,他们才是深深的怀疑。

    可此时,守城梁军士气却无比低迷,骁勇善战的横九死了,战无不胜的苏定远死了,他们还能怎么办?他们还能守住吗?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护城河中淌的是血水,而城外的土地还是未干的血迹。

    萧方见此,喝道:“苏将军斩杀燕康,北燕土鸡瓦狗,还有何惧?”

    在两军军魂暂失的情况下,双方所做的,便是尽可能地鼓舞士气。

    但不管怎样,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块石头。

    可这,对这场战局没有丝毫改变。

    酉时。

    “狼崽子攻上来了!”

    坚守大半日的梁都长安门,终于有北燕军卒踏上第一步。

    看着满身血污,面目狰狞的燕国官兵,城上的守军一时竟呆住了。

    萧方怒而拔剑,不等那燕国军卒有所动作,便将其斩落城头。

    “为国尽忠,便在今日!”他举剑高声,于城上驰援奔杀。

    无数人因此而受感染,战争之惨烈,让这些未曾经受战火之人畏惧,可此时却热血沸腾。

    高默奇同样拔剑,他不懂武功,可此时却亦不惜身。

    半个时辰后,北燕大军攻破长安门,辅国大将军萧方力竭于城头,参军高默奇、守将晁炘及兵马司数位统军殉国。

    荡寇将军陈兆元闻讯,杀扬武门守将,大开城门,迎燕军入城。

    阳山侯赵良玉死守,战死。

    只一日,梁国都城陷落。

    ……

96.国破山河在

    大街小巷上,皆是北燕士卒。

    惨叫喊杀在城中无数角落而起,挣扎的、投降的、抵抗的,在这个傍晚,声声渐低沉。

    素日的繁华,已然落幕。

    “古韵凌波十里欢,风摇画舫雨含烟。夜游惊艳思八艳,情洒秦淮不夜天。”

    骑马入城的燕长安轻声道:“素闻梁都繁华,只是可惜了那杨柳河畔,我燕国铁骑,可不懂怜香惜玉。”

    他转头,朝随马而行的那人问道:“包兄,我这诗如何?”

    “哼,燕康都死了,你还有心情作诗。”包文焕故意讥讽道。

    燕长安眼底不悦与杀机一闪而过,转而笑道:“梁国覆灭本就是定局,识时务者为俊杰,包兄何必对我如此敌视呢?”

    “你不杀我,不就是想笼络人心,从我这里打听消息么。”包文焕冷笑一声。

    “你既想的如此清楚,为何不咬舌自尽?我对此可并不阻止。”燕长安淡淡道:“因为你不甘,你也想活着。”

    包文焕沉默片刻,没应声。

    他并非想苟活,只是想再见一眼家中长辈。

    素日所不喜甚至觉得对自己亏待,而厌恶的家人,现在却成了他最想再见的人。

    只一眼便够了。

    而且他也知道了郎仁未死,他还想见见这位老朋友,如果能再喝上一场酒,那便是最美的事了。

    “你们梁国的江湖人,也没有骨气。”

    耳边,燕长安的声音传来,让包文焕一下回神。

    他抬眼看去,街上不乏有持刀带剑的江湖人,可见了这入城的一行北燕官军,却不见往日的凶恶,而是低着头悄然从街边而过。

    包文焕自是认得一些街面上的帮派中人,此时也认出不少,只不过他们在这些染血的北燕军卒之前,俱都是收起了素日的凶神恶煞。

    “看来你们梁国皇帝并不得民心啊,至今也无一人现侠义之举,来杀我这破城的仇人。”燕长安继续说着,语气很是不屑。

    包文焕咬了咬牙,一声不吭。

    燕长安见此,无声一笑。

    这些当地帮派,自然是要清理一下的,只要不是传承久远的士族大家,都不需要存在。只不过,当前还是需要这些地头蛇来帮助稳定梁都的百姓。

    最好的对付自己人的方式,便是用自己人来对付,这也是那些人唯一的用处。

    而这并不需要燕长安亲自安排,在入城后,早就有人去做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去那一国最重之地。

    ……

    “方景然不见了?!”

    梁国皇宫,金銮大殿前,燕长安踩在血泊里,俊秀的脸上有些扭曲,他看着眼前之人,掩不住一身戾气。

    被他盯着的,是此行随军偏将,明明是被燕康倚重的老将领,此刻在面前这年轻人的注视下,竟感受到了难言的压力,更抬不起头来。

    “破城后,末将已经第一时间率军过来,宫门告破之后,我等搜寻多时,均未发现梁皇帝行踪。”

    听他说完后,一直随行的包文焕忍不住大笑,哪怕此时他就靠在染血的白玉栏杆上,哪怕他脚边躺着的便是素日那地位尊崇、武功已入三境的大内总管高尧,哪怕此时的皇宫里尸首遍地。

    他仍是笑了。

    不是舒心的笑,而是一种自嘲和悲哀。

    城头将士浴血奋战,诸将拼死,可他们的陛下,早就逃了。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凉?

    啪!

    燕长安回身给了他一耳光。

    包文焕整个跌倒在地,口中吐血,眼前更是一阵眩晕。

    燕长安眼神如欲噬人,“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

    手下将领连忙领命。

    一旁,有人道:“梁国皇后及妃嫔皆在,唯独少了万贵妃。”

    这是个脸色略有几分苍白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皂色剑袍,只不过此时胸前有一道剑伤,尚在朝外渗血。

    他是一直护卫燕长安左右、也是方才与众人合力击杀高尧的混元境界大修行,清溪剑派长老慕容真。

    江湖与朝堂虽自古两立,可北燕江湖却有不同,那些能号令武林的宗门帮派,多与朝廷同气连枝,其中世家之人更是多入朝为官。

    可以说是江湖与朝堂最为密切。

    比如这清溪剑派,便素来支持北燕军方,此覆灭梁国之行,就派出了不少门中高手。现在,多是配合军中去剿杀那些负隅顽抗的大内高手和禁军了。

    当然,此前城下苏定远与燕康两人之战,莫说是这慕容真,就是清溪剑派的掌门亲至,也插手不进去。

    慕容真服了几粒丹药,看了眼那阶下的尸体,道:“若不是有军中将士策应,在下还真奈何不了这老太监。”

    燕长安语气微缓,“还是慕容长老武功高强。”

    慕容真摆摆手,道:“那少将军,在下便先去皇庭司了。”

    这是约定,在官兵将皇庭司搬空之前,他自是有资格去翻阅的。

    燕长安点头,对此并不在意。

    他心头沉重的,是方景然和万贵妃的去向。

    要知道,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是临行前太子千叮咛万嘱咐也要接回去的人啊。

    ……

    此时,梁都内城朱雀大街上,早已有骑着战马的北燕军卒赶了过来。

    “前边儿便是苏定远的府邸?”马上军官打扮的骑兵手拿马鞭,朝马前引路的一汉子问道。

    这汉子是街口的闲汉,此时一脸讨好道:“没错,那就是将军府。”

    “狗屁的将军府!”马上的燕国军官甩了他一马鞭,“亡国之将。”

    那闲汉脸上挨了一鞭子,登时火辣辣的一阵剧痛,他捂着脸,不敢怨恨,只是点头称是。

    “滚吧。”

    看着这闲汉忙不迭地跑远,燕国军官呸了口,一抻缰绳,一行五六十人朝将军府而去。

    “门没锁。”有军卒过去试着推门,这门一下便开了。

    “进去瞧瞧,看看还有什么人。”这军官脸上一笑,眼中闪过几道淫光。

    他方才可是听那闲汉说了,这苏家府上的大丫鬟长得年轻貌美,极有韵致。

    饶是如此,他们进府门亦是颇多小心,没有放松警惕。

    这毕竟是与燕康齐名的封号将军府邸,其中说不得还有家丁护院在护持着府上家眷。

    及得这几十人进了府中,竟是连一个人都未发现,不仅如此,府上竟还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完全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

    “给我搜!”这军官坐在马上,一脸不爽。

    他好不容易才跟上官求得了这个差事,现在竟是扑了一场空。

    便在此时,那后院马厩方向忽的传来马嘶,其中还伴随着几声惨叫。

    这军官脸色一变,不惊反喜,他连忙拨马,挥手让众人跟上。

    “果有漏网之鱼!”

97.江湖路远,更非浮萍

    将军府后院,马厩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在几个北燕的军卒,俱都没了声息。

    当那北燕军官领人赶过来之后,便看到了场间那骑马的三人,对方似是打算要从后门离开。

    “好胆,竟敢杀我北燕勇士。”这军官嘴上怒喝着,手里却解了骑弩,直接朝前方三人里手中带剑的那人射出一箭。

    马上持剑之人信手将射来的弩箭拍落,也因此回过身来。

    他穿了一身江湖客的行走长袍,头上带了个箬笠,此时微微抬眼,露出那张年轻却已现几分风霜的面庞。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他的眼中满是杀意,却悲伤未褪。

    他是从旸山郡一路赶回京城的苏澈,身旁两人,便是同行的盗帅和洛侍郎。

    在楚家变故那夜之后,后两人自是阻拦他回京的,毕竟这是苏定远的嘱咐,但架不住苏澈执拗,而且毕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不会由着性子来。

    而在这等大事上,说不得再见便是最后一面,将来再没有机会相见。盗帅和洛侍郎想了想,终究没有强行阻拦,便与苏澈逃出已经落入后周的旸山郡,来了京城。

    哪知,他们今日到,京城便已陷落。

    他们知道了现在人人皆传的消息,比如平北将军苏定远及辅国大将军萧方等人战死、宣威将军牛敬忠和荡寇将军陈兆元投敌,以及现在宫里那位陛下早就弃城而逃等等。

    这都是北燕官兵放出的消息,目的自是为了让城中那些尚在抵抗之人失去支撑,以此更容易接管这座城池。

    苏澈第一时间回了将军府,却发现空无一人,看过伙房之后,他觉得府上的人应该是几日前便离开了。

    这让他放心的同时,更有些疑惑。

    这是父亲将他们送走的吗?他们去了哪里?

    可这并不足以掩盖苏澈的悲伤,如若离群的候鸟,从此找不到了方向。

    尤其,还有苏定远的死。

    “你们是什么人?”那燕国军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地上的几具尸体,他们只有喉间一道伤口,干净利落,如被利器所伤。

    此时,他身后虽还跟着几十个官兵,却没有把握能将眼前三人拿下。

    但他手里的骑弩倒是没有放下,兵器是士卒的底气,而他身为燕国官兵,更无退缩的道理。

    苏澈问道:“苏…苏定远真的战死了?”

    “被燕帅所杀,千真万确!”燕国军官语气骄傲。

    苏澈道:“你亲眼所见?”

    “阵前十多万人亲眼所见。”燕国军官目光微微闪动。

    苏澈没说话。

    “你究竟是何人?”燕国军官问道。

    苏澈看了他一眼。

    这军官顿时一寒,想也不想,当即喝道:“放箭!”

    弩弦崩响,身旁早有持了弩箭之人拨动弩机。

    苏澈并未出剑,气机引动,黄昏下的小院里,风中仿佛多了别样的声音。

    那是无形的剑气,嗤然声中,射来的弩箭尽皆被斩落。

    下一刻,不等在场燕国军卒再有反应,苏澈弹剑,剑吟如歌,看不见的剑气宣泄而出。

    那燕国军官只觉眼睛有些睁不开,好似是风太大,而喉间一凉,眼前便一切模糊起来。

    砰!

    人从马上跌落,他尚能听见身后的倒地之声,同行之人尽被一剑所杀。

    “走吧。”

    苏澈听到了渐近的跑动声,他知道府上还有其他燕国官兵,可他能杀十人百人,却无法杀千人万人,更不能改变梁国已经灭国的事实。

    但他并没有屈服之意,国破家亡,身上更多一份担子。

    ……

    出城并不顺利,因为城中多得是四处搜寻梁皇帝方景然的燕国官兵,素日梁都内的帮派齐齐哑火,蛰伏不出。百姓关门闭户,商贾心惊胆战,官员惴惴不安。

    北燕的官兵虽不说是烧杀抢掠,但也绝非秋毫无犯。

    梁都繁华世人皆知,此值战后,梁国毫无反抗之力,这些来自北燕的凶狼长袭作战,如此多日心早就有一股闷火。

    此破城之后,正是要宣泄的时候。

    燕军的统帅对此并未阻止,而燕国士兵对此也是熟门熟路,知道怎样做是在规矩之中,且不会让上官降罪。

    高层有安抚,比如对那些梁国官员和士族方面,可在这梁都的大街小巷里,偶尔还是能听到从某家传来的哭泣和哀嚎之声,虽然短暂,却真实。

    这便是战争。

    “你干嘛去?”洛侍郎一把按住苏澈肩头,沉声问道。

    苏澈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小院,那门外是调笑看好戏的几个燕国军卒,而在那院中,则传来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

    “城中皆是燕国官兵,你我现在出城不易,莫要再惹是生非。”洛侍郎说道。

    一旁的盗帅也是同样表情。

    苏澈道:“只是几个杂碎,一息便够。”

    洛侍郎道:“巷外便有巡逻官兵,若是引得注意,如何脱身?”

    “你有与我说话的功夫,那几人已经死了。”苏澈看着他,平静道。

    洛侍郎一愣,松开了手。

    他不是无动于衷之人,同为梁国之人,放在从前,见此还不觉得有太多感触,可如今见梁人受辱,心中竟是异常愤怒。

    苏澈飞身离马,踩过墙头,跃进了那院中,接着便传来几声怒喝,但下一刻惨叫过后,便恢复安静。

    盗帅开口道:“梁都之中还有不少门派在此的会馆,平日里俨然一副高人模样,如今北燕破城,城中混乱,正该是他们出面的时候。可现在这街上,竟看不到一个门派中人。”

    洛侍郎淡淡道:“若不是碍于身份,他们恐怕还会趁火打劫。”

    盗帅一笑,“一国糜烂,其江湖必也浑浊不堪。”

    苏澈已经回来,上马。

    “如今城中像这等事数不胜数,你能帮的过来么?”盗帅问道。

    苏澈道:“能做便做。”

    “不怕死?”

    “正不知以后路在何方。”苏澈道:“若能死在这京城之中,也好。”

    “那苏将军就白死了。”洛侍郎看着他,道:“若是让人知道,堂堂护国柱石竟会在战前便将家人送走,他的声誉该如何?”

    苏澈目光动了动。

    “而墨家更是冒险帮你,你若轻身,岂不是不孝之上又添不义?”洛侍郎道:“国恨家仇,男儿自当亲手来报。不过我想,苏将军恐怕是想让你放下,就此安生。”

    此时晚风已起,苏澈低头,看着手中剑,默不作声。

    有马蹄声渐近,三人望之,一辆马车并数骑而来。

    “桃花剑阁。”盗帅看到了那马车上的标识,微微皱眉。

    车帘掀开,乔芷薇艳若桃李,看向苏澈,“若是不知要去哪,不如跟我走?咱们还可喝一杯。”

    ……

    梁国境内,暇荫关三里外的驿站。

    关上已换了燕国旌旗,而这不大的驿站里,多是因战事而困的行商。

    “只等过些时日,关口通行之后再走了。”

    大堂角落的一桌上,一老者给身旁神情恹恹的青年倒了杯酒,“喝点吧。”

    苏清看着杯中酒水,却一下流下泪来。

    一旁的老者也即是苏福见之,喉间亦是发堵。

    城破前几日,苏福自城头而归家,着府上忠心下人收拾细软要物,分批次乔装打扮成逃亡百姓出城,而其余人则是分了银钱,各奔东西。

    只不过苏福自有一番理由来说,没有直言是城将破,他们要逃。

    苏清自是不愿意的,他虽然纨绔,可彼时父亲尚在守城,他如何能走?

    所以苏福直接将他打晕,带了出来。

    及得离开京城汇合时,原本混出城的百余人只聚首了一半,其余的,自然是卷了金银跑路了。

    苏福顾不得感叹人心,便让众人伪装成行商,一路小心谨慎至此,准备出暇荫关。

    因为这里是通往黄岩山最近的路,而那里,是玉龙关守将蔺先知之子蔺煜如今率残军所在。

    他们平北军,并未全军覆没。

    而这,便是他们复国的最后希望。

    “二少爷他,真的没事吗?”一旁,故意化了丑妆的素月语气担忧。

    “二少爷素来机警,又有墨家相助,自是无事。”苏福勉强笑了笑。

    他知道旸山郡如今已落入后周之手,合叛将陈观礼的黑风军正从南方蚕食梁国之地。他现在希求的,便是苏澈要懂得隐忍。

    “快吃饭吧。”苏福招呼着,先拿了桌上的烧饼给已经懂事的苏晴朗吃。

    苏大帅抓了桌上的饼子,大口吃着,他自幼经历苦难,自然知道现在要做的便是让人省心,更要自己争气。

    ……

    五月二十,苏清出暇荫关。

    他坐在马背上,回首而望身后雄关,欲语先流。

    马后桃花马前梅,出关争得不回头?

1.桃花剑阁

    “那么,咱们就在此拜别了。”

    梁国,或者说如今的燕国境内,梁州之地。

    盗帅抱拳一笑,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在其后,是将与乔芷薇同去桃花剑阁的苏澈,以及打算照看苏澈的洛侍郎洛青。

    “你这位朋友,倒是潇洒。”乔芷薇说道。

    苏澈点点头。

    此前,盗帅约他同去墨家机关城,一是有苏定远早前嘱托,二来也是以后有个照应。

    可苏澈不想再给墨家人添麻烦了,更别说,现在燕国和后周瓜分梁国之地,他们对于墨家机关城必不会坐视不理。

    尤其对于燕国来说,拥有不亚于后周造作监冶炼技艺的墨家,自会是最重要的助力。至于墨家会不会帮燕国,这无人知晓。或许会有利益的交换,而或许,便会有一份血腥。

    不管怎样,这对素来不与朝廷打交道的墨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苏澈不想在这个时候过去,若是自己身份传出,那势必会更加麻烦。

    所以,他才答应了乔芷薇,且去桃花剑阁暂住。

    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从对方的嘴里得知到了周子衿的下落。

    苏澈意外于对方竟然认识周子衿,而在听闻这个名字后,更是心下一松。

    如今家已散,大哥苏清等人不知去向,他便是孤身一人,现在得知了周子衿的消息,酒像是多了一份倚靠。

    “走吧,再过半日行程,咱们就到了。”乔芷薇上了马车,“到时候你好好休息一番,将那些糟心事都忘了。”

    苏澈回神,翻身上马,而一旁的洛青也是与他同行。

    ……

    桃花剑阁在山上,满山桃花。

    山下是一小村庄,有河流淌,此时黄昏时候,家家炊烟而起,柴火味道遥遥可闻。

    此情此景,一派祥和,外界的战火根本没有波及此处,好似世外桃源。

    “怎么样,美吧?”乔芷薇掀开车帘,问道。

    在进了村庄后,往山上走时,他们的脚程便慢了下来。

    苏澈骑在马上,马蹄轻缓,好似有几分悠闲。

    他看着村子里那些绕着堂口玩耍的小孩,看着他们拿着瓦片在土地上写写画画,看着那些大人出门闲聊,或在街上散步,看着那些老人在树下弈棋,竟是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闲适。

    如在苏府一样。

    村中的人对他们一行没有太多关注,多的是看了眼那马车上的标识后便收回了目光。

    见苏澈没应声,乔芷薇便笑了笑,也不说话了。

    洛青带着小心。

    就算这里是桃花剑阁,可毕竟不是他们熟悉的京城,而现在,苏澈身份敏感,他们身后又无苏定远和梁国作为靠山,更是要谨言慎行,在自身实力不够安身之前,自不能有丝毫大意。

    更何况,他对桃花剑阁的养煞功法隐有所闻,哪怕并不了解太多,可下意识地也是不喜。

    洛青本是不赞同苏澈来桃花剑阁的,因为关于这个门派,他没有从苏定远的口中听过,那这就代表着,这个门派并不得苏定远信任。

    可见苏澈与这乔芷薇相识,而后者一路上更是规矩,也无逾越也无什么算计的样子,他便对此稍稍放下心来。

    上山的路有些崎岖,马车更慢,不时碰到砍柴下山的人。而若是遇上那采药归来的人,乔芷薇一行总会停下,那随行的桃花剑阁弟子会去问问挖到了什么好药材,然后以银钱买下。

    双方都很熟稔,及得到了桃花剑阁的山门前,那弟子怀里竟是兜了不少灵芝人参之物。

    “想不到桃花剑阁还会纵许百姓入山采药。”洛青说道。

    乔芷薇下了马车,此时闻言,笑道:“我派虽在这桃花山上屹立数百年,可山下的村落却更早定居,他们依山傍水自是要吃山吃水。灵药虽好,却也没有因此就霸道的道理。”

    洛青听了,没说什么。

    这话乍一听觉得是门派仁慈,给人生路,更不霸占欺人。

    可细想想,桃花剑阁是江湖大派,虽说不一定看得上这等山林资源,可说这话,就显得有些虚伪了。

    要知道,这桃花剑阁的名声在江湖上可不是那么好听,而且,联想到该门派中养煞之说,这门中弟子有无善心倒是其次,单是这话,就不可能这么说出来。

    冠冕堂皇,与行事作风相悖,便是虚伪。

    洛青久历官场,对此自然看的透析。

    乔芷薇还不知道,此时只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就让他对自己和桃花剑阁更多一份警惕。不过她能看出来的是,这个中年人心思很深,而且对他们并无什么好感。

    当即,她说道:“我先给你们安排住处,先好好洗漱一番,去去风尘。”

    苏澈点头致谢。

    此前他们已经说好,苏澈两人来桃花剑阁自是以乔芷薇江湖朋友的身份来的,并非是为拜访,也就无需去见什么门中长辈,以此少了许多麻烦。

    “等过几日,藏书阁清扫好之后,我带你过去瞧瞧。”

    给两人安顿下之后,乔芷薇在离去前,苏澈出门来送她。

    此时听了她的话,苏澈连忙道:“这就不必了...”

    “这没什么的,依我身份,能带你去看的自然都是门中允许别人看的,你不要以为我会因此受罚或是怎样。”乔芷薇嫣然一笑,摆手道:“习武修行当然要旁征博引,你天赋不错,可不要浪费机会,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完,再不给苏澈拒绝的机会,转身便走了。

    苏澈只好抱了抱拳,心想乔芷薇面冷心热,对方以诚相待,自己今后也莫要失礼才是,能帮衬什么也要尽可能去帮衬。

    及得回房,热水已经烧好,洛青的房门关着,他便先去沐浴了。

    等他洗好,发现桌上已经多了食盒,只不过没有打开,而洛青也在那坐着。

    见他出来,洛青才起身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端了出来,然后取了银针来试探。

    苏澈见此,摇头一笑。

    倒不是觉得对方这般小心有错,而是觉得要真有人下毒,这银针也不一定能查出来。

    就像在楚家那夜,众人饮酒时,肯定少不了会有人去测试有毒与否。

2.桃花剑阁(下)

    “你可是觉得我此举多余?”洛青抬头,问道。

    手上,却仍是持针在每道饭菜上轻捻片刻。

    苏澈摇头,行走江湖当然是要小心谨慎,更逞论是于陌生地方,自是不可大意。

    他对此并未觉不妥。

    “你跟那位乔姑娘是怎么认识的?”洛青说道:“当然,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苏澈笑笑,“你可不像是会多说无关紧要的人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自己如何与乔芷薇相识,以及喝酒的事情说了。

    “果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洛青心里想着,嘴上道:“我还以为你两人熟识。”

    苏澈想了想,道:“你似乎对乔姑娘有些不喜,或者说,是对桃花剑阁,有些抵触?”

    洛青见他猜到,便也不隐瞒,“我虽对桃花剑阁不甚了解,可也听闻过此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名门大派不假,却不得人喜欢。”

    苏澈道:“名声好坏众口铄金,具体还是要自己亲自看看才是。”

    洛青点头,“你也别怪我多疑,只是当今世道,由不得半点差错。”

    苏澈默然点头,道:“我省的。”

    “吃饭吧。”洛青招呼一声。

    看着默默吃菜的苏澈,他心里本还想提醒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一是可能真的只是自己多想,多说话反倒惹人不快,二是自己尚在身旁,便是有什么差池,他也可以早作提醒。

    再有,眼前之人毕竟遭逢大变,别看一路言谈无恙,却能看出心绪不定,这个时候,该是让他自己安静调整,自己不好再指点太多。

    两人各有心事,饭后自有桃花剑阁的杂役进来收拾,苏澈并未练剑,而是回房,早早歇下了。

    洛青却多看了那杂役几眼,如他所说,自己的确多疑。

    ……

    次日清早,当吃过杂役送来的早饭之后,乔芷薇便登门来。

    “我带你们到处转转吧。”她说着,却是看向苏澈,“我派中还有弟子私下交易的坊市,倒也颇多热闹,不如去瞧瞧?”

    苏澈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应了下来。

    洛青自是没兴趣的,不过心里担心苏澈安危,想了想便也同行。

    乔芷薇对此只是笑颜以对。

    接下来,三人几乎逛遍的桃花剑阁,也让苏澈这从未见识过江湖门派的人大开眼界。

    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和氛围,不是那种京城繁华的闲适悠闲,反而每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若是非要形容,便是一种紧迫感。

    如有一根弦,在紧绷着。

    “不管是士族还是宗派,身在其中,都会有一种压力。”乔芷薇道:“如同嫡系和旁系,倾注的资源就只有那些,再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不可能会雨露均沾。那所谓的公平,便要自己来取。”

    苏澈点头,他能听明白,这是内部的一种良性竞争,只有能适应下来且进步的,才会被倾力培养,至于其他庸碌之人,便任由其碌碌无为下去。

    或者,还会被剔除出去。

    一旁的洛青对此并无太多观感,凡入宗派,受其庇护同时自然也要受其约束,人往高处走,成长自是要付出代价。

    “走了这么多地方,你好像没表现出对哪里有兴趣的样子。”乔芷薇说道。

    苏澈回神,然后道:“都挺好的。”

    “哪里好?”乔芷薇眨眨眼。

    苏澈一愣,支吾道:“门中弟子的居所、大殿建造...”

    “好了。”乔芷薇摆摆手,“知道你现在没定下心来,方才走神了吧?”

    苏澈低了低眼帘。

    “就是让你认认门儿,免得日后走错了地方,认不得路。”乔芷薇补充道:“门中有不少师兄脾气古怪,我怕你无意间惹到他们。”

    苏澈点头,方才对方也是与自己介绍了门中的一些长老和年青一代的高手,虽未细说,但对每个人的脾性也是简略几句。

    他当然不会去招惹那些人,自己来桃花剑阁只是觉得无地可去了,暂住一段时日罢了,并没有要争什么的意思。

    而这一路,苏澈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可也发现了一些东西。

    比如三人行于路上,即便有对他和洛青这俩外人好奇的门中弟子,可在看到一旁相随的乔芷薇后,都是马上避开。

    那并非是一种师兄师姐的尊敬,更像是一种惧怕,偏生还要在避开前先问一声好。这让苏澈有些意外,乔芷薇武功虽然不错,可毕竟是女子,又能有什么手段,让那些看着也是武艺不俗的男弟子害怕成那样呢?

    及得转了一圈,乔芷薇揉了揉小腿,道:“这还没上山呢,就有些累了。”

    洛青看她一眼,习武之人体魄强健,更别说这乔芷薇也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只是走这点路,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累的。

    苏澈一怔,然后道:“对于路我也熟悉了,你该忙你的就去忙吧。”

    乔芷薇道:“你不想到山上看看吗?”

    苏澈看了眼笼罩在云间的山峰,摇了摇头,“下次吧。”

    乔芷薇点点头,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门中虽有演武场,不过你毕竟不是本派中人,若要练剑的话,还是去后山比较方便。”

    “好。”苏澈应下。

    院子内外有侍奉的杂役,他练剑自然不便--杂役便是不授武功之人,虽在门派之中却非门派正式弟子,为防偷师,一般门中弟子习武时总会让他们离开。只不过苏澈毕竟是外人,如此使唤桃花剑阁的杂役自然有些不妥。

    “那我就先去寻师傅,你们请便。”乔芷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苏澈笑笑,“不碍事,你忙你的。”

    看着乔芷薇朝正心殿走去,洛青走到苏澈身边。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他问道。

    苏澈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若要习武修行,外面有不少地方可以容你,若想求得安生,普天之下更有不少栖身之地。”洛青道:“桃花剑阁,不是一个好选择。”

    苏澈道:“桃花剑阁虽是江湖门派,但毕竟可入歌诀,地位特殊,便是大梁已陷,北燕朝廷也不会在这梁州行事肆无忌惮。此正方便蛰伏,等这阵子热闹已过,得了子衿姐的消息,便去寻我兄长。”

    洛青闻言,心神稍松,他本应以为对方是被美色所迷惑,现在看来,对方年纪不大,却着实心有沟壑,分寸未乱,知道该做什么。

3.回想

    “倒是我多嘴了。”洛青说道。

    苏澈摇头,“你我现在前途未卜,自要彼此扶持,您是前辈,思忖之处正是我欠缺考量的。”

    洛青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位乔姑娘心思很重,有些刻意亲近的意思。如你之前与我所说关于她的三两事,我可不觉得她该是这般热情之人。”

    乔芷薇此女一身媚态浑然天成,一颦一笑间皆是媚意,若非他修无情道多年,不近女色,自也少不了会有失态之处。

    而身边这人正是血气方刚,最容易被美色所误的年纪,他担心对方会着了乔芷薇的道儿。

    “我若说面冷心热,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为她开脱。”苏澈道:“不管怎样,若她别有心思,终会有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一天。若她纯粹心善,咱们也无失礼之处,记得恩情,过些时日告辞便是。”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洛青道。

    苏澈无声一笑,人总是要成长的,而这次楚家之行,他也算是见为利益时的人心险恶。

    虽说如今自己和洛青两人没什么好值得他人图谋的,但好歹还有这条有事要做的性命,自是要为之不受伤害而小心。

    此后过了一个多月,乔芷薇隔三差五便来与苏澈说会儿话。

    或是说如今北燕与后周定下协约;或是说不少地方还有打着梁国官军旗号的残部,在与北燕及后周纠缠,其中甚至还有一支举的是平北军的旗号;或是说梁废帝方景然和万贵妃依旧下落不明,而原本梁皇宫内的妃嫔尽皆被赏赐给了破城的将士。

    但无论如今民间如何传闻,始终都没有关于方景然所在的消息,就如同他已经人间蒸发一样。

    现在天下已然两分,而燕国势大,后周底蕴深厚,彼此缔下互不侵犯的协约,以原梁国那条运河为界限割据相望。

    至于有死忠梁国的士族或是门派等,尽皆被两国铲除剿灭,而事实的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除此之外,暗地里也还有不少人在找那梁都陷落之战时失踪的两人,平北将军苏定远和屠夫燕康。

    虽然来自北燕的消息是两人同归于尽,且给出了苏定远手中神兵盘龙枪的残片为证据,但彼时燕军之中自有后周的探子,对于真实情况自是有所了解的。

    因此,苏定远和燕康生死不明,或为高人所救、或是两人武道通玄,打破天地屏障而挪移出了战场的传闻,便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导致无数人对其两人所修行的功法热忱好奇,对修行之事上心,更有不少人去拜访那些大派名宿,求教这武道之巅一说,求证此两人真实修为若何。

    而在民间,此一事更有无数说法,甚至还衍生出了不少说书故事和戏文唱曲。

    只不过,因燕康屠夫之名实在残暴,其在故事里的角色自然非凶即恶,反倒苏定远,成了舍身护持梁国的战神。

    苏澈身在桃花剑阁,对外界消息自是闭塞,只不过他这段时日也认识了几个派中子弟,从他们的嘴里也听了不少关于江湖的事情。

    再加上乔芷薇带来的消息,他也算不上是与世隔绝。

    此时,洛青在院中煮茶,苏澈坐在桌旁闭目静修桩功,一旁,还有个面向稚嫩,身穿桃花剑阁派中服饰的少年人。

    他看着呼吸平缓的苏澈,眨巴了眨巴眼睛,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儿,不过潜意识里觉得眼前这人闭目养神,倒比门中那些长老看着还要唬人。

    用习武一途的话来说,那就是更显高深,有一股让人信服安神的气质。

    “你今日来的倒早。”苏澈睁眼,看着眼前少年,说道。

    这时,洛青也已煮好茶,给两人沏上。

    “多谢。”这少年连声道。

    洛青见此,点了点头。

    这少年名唤白小鱼,是春时拜进山门的,如今只学了些赐下的入门剑法,只能算是寻常弟子。

    只不过这人给洛青的感觉与其他桃花剑阁的弟子不一样,他身上没有那股让人隐隐反感的气息。

    不是说多纯良,只是相较来说,懂分寸,不惹人讨厌,也没什么戾气。

    这或许与还未修行门中内功和养煞有关系,洛青心里想着。

    白小鱼的住处离这边不远,一次煎药的时候没注意火候,烟熏而出,被洛青指点了几句,在知道他们两人是乔芷薇的朋友,暂住此地之后,便不时过来,向洛青讨教些功夫。

    当然,他还是比较隐晦的,毕竟武功不可轻传,白小鱼只是将自己平时习武练功时遇到的疑惑说出来罢了。

    洛青偶尔会点拨几句,他虽不会剑法,可桃花剑阁这入门剑法实在算不上高明,以他的境界修为,指点白小鱼这还没入门的小子足够了。

    而苏澈,则从来是静静听着,不是旁征博引这入门剑法,而只是觉得这种氛围很好。

    很像早些时候,周子衿指点自己,而父亲则校正她的剑法。

    父亲也不会剑法,可他就是懂那么多。

    苏澈想着,不由失神。

    “苏师兄怎么不喝茶?”一旁,白小鱼问道。

    苏澈回神,笑笑,“这第一泡的茶要倒掉才是。”

    洛青看他一眼,没说话。

    ……

    乔芷薇来的时候,正好白小鱼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说的自然是道听途说来的关于门中一些长老或者师兄的好笑之事,只不过毕竟不知道真假,听之便能察出添油加醋之意。

    “我跟你们说啊,乔师姐看着有些冷,其实人还不错,有不少师兄芳心暗许呢。”白小鱼道。

    苏澈摇头,芳心暗许,这是什么形容。

    “只不过乔师姐好像不喜男子,没听说过她对哪位师兄青睐。”白小鱼朝苏澈挑挑眉,“苏师兄倒是第一个被乔师姐领进来的客人。”

    “这些你都从哪听来的?”乔芷薇走近,轻声细语,却早在进院便先给苏澈打了个眼神。

    苏澈会意,笑着看她走到白小鱼身后。

    白小鱼听人问,也没细想,随口道:“这些事儿谁不知道啊,我...”

    话还没说完,他忽的一顿,然后猛地起身,火急火燎地便朝院外跑去,竟仿佛是没注意到身旁所站的乔芷薇一般。

    洛青摇头,将他没喝完的茶水倒掉。

    “一个刚入门的臭小子,你别听他瞎说。”

    乔芷薇先是轻哼一声,接着道:“藏书阁打扫干净了,我这就领你过去瞧瞧吧?”

4.师徒

    门派中都会有藏书阁,其中不止放有该派的武功秘籍,自还有其他秘录之物,为宗派重地。

    一般来说,除却本门中人,肯定不允许其他人接近这等地方的。

    只不过乔芷薇乃桃花剑阁某位大剑主嫡传,身份特殊,而又说带苏澈去看的只是寻常收录来的武学,不会坏规矩。再加上苏澈本身练的是剑,对其他剑法也有些好奇,所以便随她一并去了藏书阁。

    桃花剑阁的驻地不算大,就在这座桃山上,桃花四时而开,奇异非常。

    苏澈在这里住了月余,也没看明白此异为何。

    此时正好乔芷薇同行,他便问道:“如今已入七月,为何此山桃花依旧芳菲不谢?”

    乔芷薇背着手,腰挂两柄短剑,此时听了,微微一笑,“你可听过武道圣地一说?”

    苏澈点头,他之前听盗帅说过,梁都外的那座矮山,便是曾经的武道圣地、道门魁首浮云观所在。

    现在一想,难不成这桃山也曾是某武道圣地的遗址?

    乔芷薇道:“此山名便为桃山,乃千年前佛门魁首广寒寺山门所在。”

    苏澈心中微微一惊。

    “只不过山门凋零,不闻禅音,此地只余终年盛开的桃花了。”乔芷薇语气微瑟,“这奇异为何我亦不知,或许,是这山曾闻得道高僧梵音生灵,以让桃花繁盛吧。”

    苏澈默然,当今之江湖,佛道两门虽有一教(真武教)两寺(菩提寺、大行寺),可无论是道人还是僧人,在江湖上的影响皆不如其他。

    更逞论是这‘魁首’之称,几乎就是武林盟主的意思,现在又有谁有资格当这个武林盟主呢?

    此尊称,似乎只在传闻里了。

    “到了。”乔芷薇说道。

    苏澈回神,眼前曲径通幽,小竹林尽头便是一座三层楼阁,占地方圆不大,却颇有雅致古韵。

    这风格,到不像是门派中的重地,更像是京城里有钱人家修建的阁楼,或是那些风月场所为楼中花魁所设居住,极得风流才子喜欢。

    苏澈不禁为自己想到的这个比喻而哑然,都是因为自家大哥的缘故,否则此前他见识到这等建筑,会有赞美之词,却不会如此形象比喻。

    青楼,他心里默默想着,一下便想起了苏清、素月、苏大强来,接着便想到了父亲以及苏府里的人。

    有些事并不是被时间所治愈或者遗忘,而是暂时埋藏在了心中的角落,只等不经意间的一个念头触碰,它便会决堤而出。

    藏在心中的皆是悲伤之事,它会将你一下淹没,让你无法呼吸。

    似是感受到了身边之人的沉默,乔芷薇看了过来,明亮的眸子微微闪了闪。

    “怎么了?”她问道。

    苏澈吸了吸鼻子,摇头,“没什么。”

    他又道:“就是觉得,这藏书阁有些风雅别致,倒与派中所见有些分别不搭。”

    “你也是这么觉得吧?”乔芷薇笑了笑,眉眼弯弯,笑声却透着几分揶揄爽朗,“我早就说过,只要是人来看,都会觉得这藏书阁建的跟那些花月之处一样。”

    苏澈也跟着笑了笑。

    “走吧。”乔芷薇招呼一声,当先踏上石板小路。

    苏澈自是跟上。

    ……

    藏书阁未上锁,一扇门微微开着,里面隐隐有光。

    毕竟是白天,窗子虽然闭着,可里面光线却也充足,还掌了灯。

    苏澈随意打量一眼,目光便落在了离门七步之遥的一方书桌上,那里,有一道白衣白发的身影在写字。

    那是个女人,只不过未抬头,而苏澈也不好细看,倒也不辨对方相貌,断不出对方年岁。

    可能在这藏书阁里如此闲适,且可不穿桃花剑阁派中服饰的,必不是常人。

    要知道,就连身边的乔芷薇,在这段时日里都是穿着桃花剑阁的皂色剑装。

    “师傅。”此时,乔芷薇拉了苏澈袖子一把,然后上前,朝那道身影躬身行礼。

    苏澈微怔,同样随之上前,拱手,“见过前辈。”

    他倒是没想过会见到桃花剑阁的门中高层,要知道,自己虽在此暂住,却不想与人太多接触,尤其是跟那些高层打交道,会有许多麻烦。

    可现在,既然遇上了,那自然不好避过。

    毕竟,他也知道乔芷薇的师傅是一位入三境的大剑主,更是桃花剑阁的长老,地位尊崇。这礼数,当然是不能少了的。

    “不错。”这时,一道略有空灵却听不出什么感情起伏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苏澈有些意外,因为这声音听着并不年长,但其中自也有一份岁月的沉淀之感。

    “听说,你在武举上,胜了尹莲童?”那人问道。

    “侥幸罢了。”苏澈说着,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颇为美艳且年轻的面容,只不过并非乔芷薇那般含苞欲放,就算是媚意天成,也终究少一分岁月带来的韵致,而是如这满山桃花般的芳菲四溢。

    美,让人见之难忘,更因其那如雪发丝,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苏澈连忙低眼,不敢多看。

    他倒是没想到,这乔芷薇的师傅,竟然如此年轻。

    一旁,乔芷薇轻哼一声,“我师傅驻颜有术,是不是看着还如双十少女一般?”

    “胡说。”瑶无艳轻斥一声,然后道:“我姓瑶。”

    “瑶前辈。”苏澈连忙道。

    瑶无艳点点头,“果真是青年俊彦,怪不得薇儿会对你另眼相看。”

    “师傅。”乔芷薇脸色微红,似羞而嗔。

    苏澈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不说话。

    瑶无艳轻轻一笑“年轻正好,可别辜负韶光。”

    乔芷薇偷偷看了苏澈一眼,抿了抿唇。

    “好了,看书去吧。”瑶无艳说了句,便继续低头写字。

    乔芷薇吐了吐舌头,行了一礼,拉着苏澈走开了。

    ……

    乔芷薇拉着苏澈直上了二层楼,这才松手,拍了拍有些泛红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澈道:“师傅她总是操心我终身大事,你别往心里去。”

    此时她脸色羞红,眼眸略有慌乱而如若含水,真真是让人看之便难以自持,恨不得一把揽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苏澈正值男儿大好时候,此时也是呼吸微重,目光热了几分。

    乔芷薇如是羞涩般避开目光,却未有其他动作。

    但她眼帘虽低,看着别处,却一直在意苏澈接下来会做什么,可等了半晌,身边那人竟毫无反应。

    她愣了愣,不由抬眼看过去,然后就发现身边那人,竟不知何时拿了书架上的剑谱在看。

    乔芷薇心下气急,更多羞恼。

    这人是呆子,还是自己魅惑不够?

    或者,是他身有隐疾而不行?

5.藏书阁

    感觉到乔芷薇那似幽怨似审视的眼神,苏澈也有些惴惴,他自不是没有反应,可这种冲动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酿成大错。

    他自少年时便修行那无名桩功和呼吸法,又有周子衿调教多年,这意志当然惊人。因此,即便会有无端冲动,他亦能很快调整,不致失态。

    “你…”乔芷薇语气里带了几分怀疑,视线在苏澈身上瞟了瞟。

    苏澈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乔芷薇轻笑,走近,挽了挽耳边的青丝,“你这是看的什么入迷?我瞧瞧…唔,《流云剑法》。”

    书架之间不甚宽敞,随着她的靠近,苏澈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仿佛胭脂,如若桃花,他身子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朝一旁挪了挪步子。

    “这架子上的都是寻常剑法,是给刚入门的弟子挑选的。”乔芷薇看着苏澈手里的秘籍,道:“对你剑法提升没什么帮助。”

    苏澈翻了翻手里的剑法,将之放回原处,“也不尽然,能传下来的武功总是有独到之处,说不得便能从中悟出几分道理。”

    他看着书架上的其他武学秘籍,笑了笑,“而且也可能会有前辈送下缘法,在这看似普通的册子里,说不定就藏着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

    “嘁,要真有那等武功肯定也会先传给后辈,怎会便宜无关之人呢,异想天开罢了。”乔芷薇说着,忽地看到身边之人眼中的笑意。

    她眨了眨眼,问道:“难不成,你是捡到过这种便宜?”

    苏澈闻言,微楞,然后笑着摇头,“哪能啊,我这也就是想想,嗯,异想天开。”

    乔芷薇翻了个白眼。

    两人于这藏书阁中踱步,苏澈也是看了不少武功,虽未当场去练,可有的也记在了脑海,以做参详。

    而至于那些不能看的书架,则多是有锁上着,更有些是用锦盒盛放,这必然是一些珍贵秘籍。苏澈只是好奇地看了眼那盒子和锁,倒没什么觊觎之心。

    “有没有看到什么能入你法眼的?”乔芷薇问道。

    苏澈道:“我虽长在将军府,可从小到大也没接触过多少武学,倒是诗文学的的多,杂谈看的多。老实说,今日能观这藏书阁,的确是有幸,而且也确实让我看花了眼。”

    乔芷薇眼里惊讶流露,也有些不信,“你武功起码也可破甲八九,剑法那么强...我知道了,你看的武功秘籍不多,却都是绝学秘典。”

    她作怪一笑,“那本派这小地方的东西,你肯定看不上了。”

    苏澈摇头,“剑法什么的都是父亲给的机会,强不强的,也就这么练了。”

    乔芷薇点点头,“想不到苏将军也是剑道高手。”

    “他会的是战阵枪法,大开大合,不懂剑法。”苏澈道:“教我剑法的,是子衿姐。”

    说到周子衿的时候,他的语气微柔,似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乔芷薇轻笑,“看来你跟她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不过你放心,算算时间,下山历练的师弟也该回来了,到时问问他,你那位子衿姐的消息。”

    苏澈默默点头,此前他听对方说过,周子衿如今是加入了天山剑派,随之参与了在后周举行的、每五年一次的武道大会,然后于后周历练。前段时日,桃花剑阁在外历练的弟子与之碰见过,给派中传了消息。

    至于武道大会,则是江湖盛事,初为切磋过招而生,后成扬名立万之途径。其又分年青一代比试的龙雀组,以及入三境的大修行所在的宗师之比。

    当然,参与宗师比的多是新晋大修行或那些成名尚晚之人,真正的大修行诸如歌诀中的诸派掌门都是不会参与的。因为他们已经是江湖认可的宗师,无论身份还是地位。

    苏澈对此也颇为神往,倒不是多么想与年青一代争锋,而是届时盛况,自是有不知多少年轻俊彦和武道名宿前去,只是观之,便已然足够。

    他是想看看那些闻名的天下英豪,江湖巨擘,而不是意气长短,拳脚之争。

    ……

    “那咱们回去?”

    乔芷薇见苏澈没了再看下去的意思,便如此说道。

    “好。”苏澈点头。

    两人下楼,发现一层里还有几个门中弟子在翻阅典籍,而乔芷薇的师傅依旧坐在那写字。

    苏澈注意到,对方身前的桌案上已经多了不少书册,只不过都是未装订的样子。

    “师傅是掌管藏书阁的主事。”乔芷薇小声道:“她老人家如今修行遇到瓶颈,习武过招倒不如这么静下心来写写字,抄抄书,说不定能有别样的感悟。”

    苏澈明白了,认同道:“文字之中有大道理。”

    乔芷薇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你年纪不大,话说的倒是老气横秋。”

    苏澈脸色一红,“我少年时有位教习文章的老师,一些道理都是他教来的。”

    “那他肯定是大儒。”乔芷薇随口道。

    苏澈认真点头。

    “你们在上面待的时候真够长的。”瑶无艳见两人走来,搁笔抬头,轻笑道。

    “阁中书多,多看了会儿。”苏澈道。

    “油嘴滑舌,这么久是看人还是看书了?”瑶无艳瞧了瞧乔芷薇,说道。

    “师傅。”乔芷薇老大不乐意,小声哼唧,还带着一阵羞意。

    苏澈听得她这般撒娇语气,也是有些吃不消,当即抱拳道:“天不早了,晚辈先行告退。”

    “去吧。”瑶无艳道:“若无事,随时可以来看看,修行上要是遇到不明了的,可以来问我。”

    “还不快谢谢我师傅。”乔芷薇连忙道。

    “多谢前辈。”苏澈拱手道。

    乔芷薇将他送到门口,然后道:“我想陪师傅一会儿。”

    “不碍的,我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苏澈道。

    无有多话,苏澈便沿来路而回,过竹林小径拐角时回头,发现乔芷薇还站在那里,两人相视,笑着挥手。

    等他过了拐角,看不见的身后,乔芷薇眼中的亲和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6.图谋

    藏书阁里,瑶无艳没有在写字。

    乔芷薇进来后,两人相视一眼,走到了桌案旁的书架后。

    “怎么样了?”瑶无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几个在一层看书的人,问道。

    “没有得到什么线索。”乔芷薇摇头,有些挫败感。

    “你媚骨天生,又修桃花煞,可观他却并未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就连为师之前小用魅功,他虽失神却无有失态之处。”瑶无艳蹙眉道:“此人不过十七八岁,哪来这般意志,会不会是他已经有所怀疑?”

    “不可能,他就像是个傻子,怎么说呢,要说是老实也不太像,感觉是有点呆呆的。”乔芷薇想了想,道:“可能是他剑法所致。”

    “呆?”瑶无艳眉头一皱,仔细看了眼前人一眼,“你该不会真对他…”

    乔芷薇连忙否认,“怎么会,师傅莫要误会我。”

    瑶无艳点点头,道:“这就好,你要明白,他是你入三境的契机,可以以之为煞而养,却不能有情。”

    乔芷薇口中称是。

    她接近苏澈,甚至将苏澈带来桃花剑阁,便是为了他所怀的神秘剑法。

    武举一试上,乔芷薇反复观察过苏澈的剑法,确认那并非出自各大剑派,便是江湖之中,也没有那般剑法。

    虽然苏澈出剑不多,可那等聚势而用,崩势而动的剑法,已然让乔芷薇印象深刻。

    那明明是具备的神桥特征,但在手时,却兼备混元,她还未见过这等古怪剑法。所以当传讯宗门,与其师瑶无艳印证之后,后者便直言,若想突破桃花煞,必须利用此人。

    夺取其剑法,并将其人炼为傀儡。

    只是现在,进展似乎并不顺利。

    “不过徒儿倒是从他身上也得到了一点消息。”乔芷薇道:“他在看秘籍时无意间说过,说这些寻常秘籍里,会不会有夹层,其内是前人遗留的缘法。”

    “你怀疑,他的剑法就是如此得来的?”瑶无艳问道。

    “对,因为苏定远不懂剑法,周子衿学的是天山剑,适应女子而更不可轻传。就算将军府势大,想为苏澈寻觅剑法,也会有风声流露,可自武举以来,咱们的调查里没有关于这点的迹象。”

    乔芷薇沉吟道:“所以,他很可能是接触到了寻常的秘籍武功,从中得到了那门剑法。而据调查,六七年前,苏澈曾因撞破拐卖一事立功,苏定远领他去过皇庭司。”

    “皇庭司中武功秘籍无数,倒也有可能。”瑶无艳说着,摇头,“可如今梁国皇宫已被搬空,皇庭司内武学也都被迁往北燕,分与了参战有功的江湖各派。要想从其中找出苏澈当年曾看过哪一本,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所以,咱们现在只能从苏澈身上着手。”乔芷薇道:“只不过,这小子木头一样,有些摸不准该从何处下手。”

    “你不是还安排了一个刚入门的小子去接近他吗?”瑶无艳说道:“他那里有什么进展?”

    乔芷薇苦笑,“我正要说呢,那个跟他一块来的洛青,此人以前曾是朝堂官员,心机太深,从与我见面便处处提防。而且他对咱们桃花剑阁似乎也有成见,许是知道些什么。”

    桃花剑阁养煞练剑,这在江湖上并非机密之事。可不为人知的,是当门派中人若入三境成大修行后,所修之煞便是这桃山后,那以数万佛陀尸身成阵,衍变千年而成的凶煞所在。

    这是绝对的禁忌,一旦泄露出去,桃花剑阁必会被归为邪魔外道,为江湖不容,被群起而攻之。

    尤其是菩提寺和大行寺这等佛门,是否为大义且两说,单是那凶煞阵中的佛陀舍利以及还未消亡的罗汉金身,便足以让他们疯狂。

    而这,才是桃花剑阁绝对的禁忌。

    现在,乔芷薇怀疑的,便是这洛青是否有关此的风声。不然的话,仅凭桃花剑阁在外似有若无的不好名声,也远不至于让一个人对他们敌意怀抱至今。

    此绝非无端。

    “此人横生掣肘,确是麻烦。”瑶无艳目光幽幽,轻语道:“在此事上绝不能留有余地,必须清除隐患才行,不然,若被门中其他人知悉,这苏澈身上的秘密便不是咱们师徒的了。”

    乔芷薇点点头,她知道,自家师傅虽是为自己破镜考量,要取得苏澈所学剑法给自己参详,可对方想从苏澈身上得到的,却是内功心法。

    她虽不解,这苏澈练剑的剑法与内功心法有何区别,却也没问,因为她知道自家师傅的脾性—该知道的她会告诉自己,不该知道的,绝不能问。

    虽然看着像是不足而立之年的女人,实际上却已是知天命年岁的老妖婆了。

    乔芷薇每每想到这点,心中泛寒的同时,更对那后山的凶煞好奇神往。因为恐怕没有人比她知道,眼前这人的武功究竟有多么恐怖。

    “师傅是想亲自出手吗?”她问道。

    瑶无艳轻笑,“他们毕竟是在咱们门派里,如果洛青不明不白地死了,难道不会惹人怀疑吗?”

    乔芷薇沉吟半晌,忽的开口,“过些时日,外出试炼的杨师弟就回来了,我曾拜托他打听周子衿的消息,届时苏澈知道后必会离去。不若等那个时候,半路将他截下,直接逼问。”

    瑶无艳看她一眼,摇头,“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法子,而且并不隐秘。苏澈出身将军府,说不得苏定远便教了他什么压箱底的杀手锏,要是弄巧成拙,传扬出去,你我师徒二人,今后在江湖上便无法立足了。”

    乔芷薇有些急切,“可不消几日,苏澈便要离开了。”

    “看来非是要用强不可了。”瑶无艳沉思片刻,道:“洛青必须死,至于苏澈,我却是不信他能抵的过为师全力施为下的《天魅神功》。”

    乔芷薇眼中一喜,同时对此更为期待。

    自被周子衿青霜剑所伤,她便怀恨在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镜,以牙还牙。现在,入三境的契机就在眼前,她已经压抑了一个多月,现在早就忍不了了。

    《天魅神功》便是她们师徒俩所修的一门失传魅功,练至大成,便是天阉之人,见了她们所施媚态也把持不住。

7.落雨之暗

    这日的夜里起了风,带着零星的小雨。

    雨丝渐稠,打着枝叶,山上的桃花分外香。

    渐已深夜,山门里只有极少的地方还亮着灯,除了风雨声外,一片寂静。

    小院里落着雨,屋檐上淌下水帘,许是房门没有关紧,呼呼的风声穿过回廊,房门被一下吹开,接着便是雨丝落进房里。

    堂中,洛青睁开眼,微微皱眉,然后起身去关房门。

    他向来睡的很浅,自打从那个县城调进京城以后。

    他的仕途本该是断了的,可在那个时候,也是这么个有风有雨的夜晚吧,那个叫苏定远的男人拉了自己一把。

    并非没有计较自己的过失,只不过那个男人说过一句话,知错能改。

    所以,洛青自那以后便遇事从谨而慎,几乎没有出过错,而在那个男人吩咐的事情上,更是从未出过差池。

    唯独,洛青看了对面那紧闭的房门一眼,眼帘低了低,在对方吩咐的最后一件事情上,他办的不够好。

    在楚家,他没有及时发现酒中的化清散,反倒是苏澈机警,没有饮酒。

    其后,又没有拦住苏澈赶回京城,以致差点陷入险境。

    本来的计划里,他们现在应该在墨家的机关城里,苏澈在进修才是。

    洛青站在房门前,雨丝打过,带着山间的淡淡腥气,身上披着的袍子被风吹拂而起。

    他眯了眯眼,回神,看向外面的黑夜。

    山高本该见星,可此时外界一片漆黑,只有点点的灯火朦朦,而他从眼前的风雨之中,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洛青下意识抬脚,可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便是一顿,犹豫片刻之后,竟是收回了脚步。

    夜里合该是鬼怪出没,可这里是桃花剑阁的山门所在,方圆近十里多是山,只有山下古村,如此荒凉静谧处,哪里会有外来野鬼孤魂。

    若有宵小,那必然也是此处之人。

    洛青眼眸微沉,退了半步,将房门关上,风和雨便被挡在了门外。

    堂中陷入了黑暗,洛青走到桌旁,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水,便回房去休息了。

    外面风雨依旧,只不过拍打窗门声更大了些。

    丑时,不变的声音里多了些许人声的嘈杂,接着是院门被人敲响。

    洛青开门时,发现苏澈披着衣衫也走了出来。

    “怎么了?”苏澈问道。

    “有些不平静。”洛青说着,将袍子紧了紧,提了门口的伞,走进院里。

    “谁在外面?”他问。

    “洛师傅嘛,我是白小鱼啊。”外面的人连忙道:“你跟苏师兄都在吧?”

    洛青听见是白小鱼的声音,心神松了松,再加上此时能从门缝和墙头,看到外面火把依稀的光亮,他也稍稍放下了心。

    “我们在,怎么了?”洛青说着,开了院门。

    门外是不时跑过的派中子弟,他们都有些严肃,手拿兵器,有的手里举着火把,几人结伴,冒雨匆匆。

    洛青见门外的白小鱼身上都有些湿透了。

    “宗门里进了贼人。”白小鱼朝门口内缩了缩身子,道:“我这寻思着通知你们一下,免得见了师兄们的阵仗再发生误会。”

    “有劳了。”洛青点头道。

    “这有什么的。”白小鱼笑了笑,朝门中不经意间的一瞥,看到了已经掌灯后站在堂前的苏澈。

    “苏师兄也起了。”他朝那边挥了挥手。

    洛青回头看了眼,然后道:“夜里有些吵,没睡着。今夜的雨可能有些大,我看你也没带伞,快些回去吧。”

    说着,他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

    白小鱼一愣,低眼一笑,眼中复杂一闪而过。

    “其实也没什么的。”他嘴上说着,还是把伞接了过去,“我赶明儿就给送来,这夜雨时的风也凉,洛师傅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好。”洛青点头,就要关上房门。

    “哎,”白小鱼似乎想说什么,有些犹豫。

    “怎么了?”洛青问道。

    “嗐,没啥。”白小鱼挠了挠头,把伞撑开,身后石板道上来回经过的火把光芒便被挡住。

    在院门关上的时候,洛青依稀从那越来越窄的缝隙里,看到了外面的光亮渐稀而晦暗,以及那有些消瘦的身影。

    “如果吵的话,就把门窗关紧吧。”

    声音低不可闻,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门关上了,门外却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洛青面对着院门,轻轻将门栓插好,默不作声。

    “下着雨呢,还不进来干嘛呢?”

    过了有些时候,身后传来苏澈疑惑的唤声。

    洛青这才返身往回走,雨被风吹的有些料峭,斜斜地打在身上。

    苏澈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的毛巾扔过去。

    洛青虽有些走神,可有异物飞来,他仍是下意识接过。

    苏澈翻了个白眼,“莫不是见这夜里山雨,洛大人思如泉涌,心中起了诗情?”

    洛青走进堂中,一边将袍子摘了,一边擦拭着有些湿漉的头发。

    “诗篇文章,我已有多年未看了。”他说。

    “哦?”苏澈双眼一亮,有些好奇,“你不是在礼部任职么?据我所知,朝中文官都是左相派系吧,你不读文章不写诗,他还会用你?”

    洛青有些意外,“你竟然还知道左相爱读诗看文?”

    “听我哥说起过。”苏澈将房门关上,道:“他向来喜欢风雅,自己不甚会作诗,反倒喜欢到处搜罗别人写的诗词,去念给青楼的姑娘听。”

    说着,苏澈竟是自己笑了,只不过笑的并不舒心。

    洛青说道:“左相喜欢诗词文章不假,但他更爱钱。若是辞藻华美的纸张和一张银票放在身前,他肯定会选后者。”

    “所以你这么多年都是用银子贿赂的?”苏澈问道:“可恕我直言,看你也不像是富裕的样子。”

    “银子都是将军府出的。”洛青看着他,淡淡道:“是苏将军给我的银子,然后我去行贿左相。”

    苏澈愣了愣。

    洛青见此,开口道:“派系之别不是敌我之分,左相对此也不知情,而苏将军则需要我从左相那里探知到的情报。”

    看见眼前人若有所思,他摆了摆手,“这些都过去了,早些睡吧。”

    说着,洛青吹了桌上的灯。

    外面,依稀还能听到风雨中夹杂的人声。

8.埋骨之所

    不过半个时辰,雨停了,风却不止。

    外面的人声也渐渐淡下去,仿佛是有些远了。

    洛青一直没有睡着,他在思忖今夜的怪异。

    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且又多是维持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对于一些异常总是要更敏锐一些。

    白小鱼似乎在提醒自己什么,可仿佛是有顾虑,让人难以捉摸。

    洛青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关于苏澈,对于乔芷薇,他一直认为对方是刻意接近,另有图谋。现在,若真有事,必然是与苏澈有关。

    自己未入过江湖,没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那么,苏澈身上呢?

    洛青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眼前的漆黑。

    苏澈出身将军府,或该有传承,可他身为苏定远心腹,自也知道对方没有交给苏澈什么东西,除了给自己的银子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交付。

    那么,乔芷薇想要的东西,便不是将军府的,而是苏澈身上的。

    “是沉影剑?不对,沉影剑还未成神兵,而且为公输火药所铸,在苏澈手中不是秘密,若桃花剑阁拿出必会得人诟病。那会是什么?”洛青心里想着,想着苏澈身上会携带着什么。

    半晌,他的眸子微微亮起,“他的武功。”

    虽然不知道苏澈所会武学,但从旸山郡逃亡那夜,他未尝没有看到对方出手。如此年纪便可破甲八九不说,只是那剑法便是不凡。

    是为那剑法么?洛青有些拿不准。

    桃花剑阁虽是持剑八派,可门下并无太过出奇的剑法,只是那重重剑法施展出来要比其他练剑之人更强一些,这自然便是那养煞之功效。

    煞气秽浊无形,令人防不胜防。

    这般想着,洛青更睡不着了,他打算去提醒一下苏澈,可又想着如此深夜,对方必已睡着,再去打搅恐是不便。

    “等天明吧。”他想了想,重新睡下。

    可刚一合眼,耳朵便是一动,闭上的眼皮一下睁开。

    院外除了风声,似乎还有极轻盈细微的脚步声,虽是刻意压低,但洛青修无情道,五感自是敏锐非常。

    他无声而起,脚下几个迈步便至窗前,而后静等片刻,猛地将窗户推开。

    外面的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还夹杂着雨后的潮湿和点点雨丝,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回廊上的那道人影。

    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两人一瞬相视,而后这黑衣蒙面的身影脚下一踏,便倒退着朝院中掠去。

    洛青眉头皱起,下意识想要去追,可手刚按上窗棂,便是一顿。

    他想起了白小鱼的提醒,而且,他本就不想惹麻烦。

    那已至院中的身影见他没有追来,同样停下,束身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两人隔空而望。

    “洛大人修行的是无情道,可在下却听说,洛大人早年便将家人至亲送到了一个小山村,那个村子,似乎是在檀州?”

    略有生涩变音的语调自这蒙面之人口中传出,如线般飘进洛青的耳里,后者脸色一变,眼神更是寒了寒。

    “看来洛大人的无情道,也不过如此。”黑衣蒙面之人轻笑一声,飞身踩过院墙,飘然而出。

    “冲我来的?”洛青只是一瞬的犹豫,接着便跳窗追了过去。

    他尚有二弟和三妹在世,虽多年前便将两人送往檀州,以免自己折在京城旋涡之时连累两人,可这么多年,彼此的联系却从没有断绝过。

    现在,对方一语道破至亲之人的栖身之处,这让洛青如何安心?

    他知道,这是自己无情道的破绽。

    ……

    山上的风很大,尤其是在远离桃花剑阁之后,没有了阁楼建筑,山林间的风便不可阻挡。

    桃花瓣在风中飘扬,香味闻久了变得腻人。

    前方的身影似乎对这山路很是熟悉,起落间皆是踩在好着力的地方,洛青时刻注意着对方的脚步,往往是下一脚便是踩在对方曾踏过的地方。

    已经离桃花剑阁有些远了,看方向,似乎是往后山而去。

    洛青身上披了件单袍,此时伸手一扯,便将其穿好,同时,一双薄织便戴在了手上。

    对方语带威胁之意,今夜恐不能善了,他早就想好了。

    在过一风口处,前方之人忽地转身甩手,接着是有些凄厉的破空之声。

    刺耳的声响夹在风里,让人下意识泛起恶心,耳朵更是有些不适。

    洛青眉头一皱,轻功不停,直接探手去抓,双手如若蝶飞,将飞射而来之物尽皆摘下,两相接触时却爆发出一阵金铁碰撞的火花和声响。

    他瞥眼一看,却是六枚刃边泛着暗沉之光的毒镖,这镖形状怪异,若细看,竟如桃花一般。

    洛青神情不变,将这毒镖随手丢了。

    几个起落之后,前边那人停下了。

    这里是一处山崖,四下竟无多少草木,显得有几分荒凉,一旁崖边漆黑陡峭,一眼望不见底。再朝后看,才是零星着灯火的桃花剑阁。

    “洛大人可喜欢这个地方?”蒙面之人轻声问道。

    洛青朝前走去,衣袍被山风吹动,如有几分萧瑟。

    “不喜欢。”他淡淡道。

    “为何?”

    “人心无足。”

    “人心何时满足过,比之京城官场如何?”

    洛青没应声,却在心里猜想对方身份,他于官场左右逢源,与江湖更无牵扯,这么多年来可没得罪过什么人。

    所以,对方只能是从旸山郡追来的人,或是这桃花剑阁的人。

    而现在,看对方对这山路无比熟悉,且从桃花剑阁而出一路都没有惊动山门内的值夜巡守,眼前人的根脚,似乎便可以猜想出来了。

    “我说过,今夜风大,你该关好门窗的。”

    正在他思索之时,眼前之人忽然开口。

    洛青一愣,听清后眼底满是惊讶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饶是以他的城府,竟也一时无言。

    “很意外吗?”眼前的人摘了蒙面,露出一张还能看出几分稚嫩的面孔。

    而这张脸,洛青并不陌生,最近就常常能见,且在不久前还见过。

    白小鱼看着洛青此时的神情,低眼一笑,“这里是宗门后山,刚好介于禁地和开放山林之间,便让此处,成为洛大人的埋骨之所吧。”

9.必杀之局

    “你想杀我?”

    “显而易见。”

    “理由呢?”洛青放下初时的惊讶,有些疑惑,“咱们之间,似乎无冤无仇。”

    “是无冤无仇,只不过,你碍事了。”白小鱼说道。

    洛青沉默片刻,问道:“因为苏澈?”

    “你果然聪明,可就是因为你的聪明,所以活不长。”白小鱼道:“聪明是会害死人的。”

    “你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洛青朝四下看了眼,只有风声的山上,似乎没有其他人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白小鱼说道:“你该想的,是想轻松地死,还是要无谓挣扎。”

    “就凭你的话,还不是我的对手。”洛青淡淡道:“有什么帮手,还是喊出来吧,我想,那位乔姑娘应该在的吧。”

    白小鱼一愣,然后笑了,只是笑意微微有些复杂。

    风中传来了腻人的桃花香,只不过却更为浓郁,且这香气之中隐有一股血腥,愈来愈粘稠。

    洛青看向了一个方向,那是荒凉的碎石之间,黑暗里,慢慢走出了一道身影。

    “果然是你。”洛青看着在黑夜中依旧明艳的女子,凝目而屏息,眉头皱起,眼底还带着嫌恶。

    “小女子有些好奇,为何洛大人一直对我警惕提防?”

    伴随着有些妖娆的声音而现身的,是穿着一袭桃色长裙的乔芷薇,她左手持着两把未出鞘的短剑,缓步而来。

    “没有理由。”洛青说道:“只是从第一眼见你开始,便觉出虚伪,一颦一笑太假,似是猪皮蜡油,让人作呕。”

    乔芷薇哪里听过别人对自己的这种形容,本是含笑的脸色登时一寒,其中杀机再也不掩饰。

    “你真令人讨厌。”她说道:“好好当一个听命的仆人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有自己的小心思呢?是你自己寻死。”

    洛青默然片刻,道:“你是如何查到他们在哪的?”

    乔芷薇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当即一笑,眨眨眼,“你猜。”

    洛青眼眸一沉。

    “你再猜猜,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乔芷薇说道。

    洛青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中如有火焰凝聚,杀意凛然。

    “你也知道我桃花剑阁养煞,不得不说,你妹妹还是有几分姿色,很得门中一些上了年纪的......”

    乔芷薇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眼前的洛青已然挥拳打来。

    她不得不将自己下半句话咽下,然后拔剑刺出。

    拳落在剑上,擦出一阵火星。

    乔芷薇目光一闪,也是看清洛青手上所带的薄织。

    “南疆金蚕丝。”她一眼认出这是能比拟金石的坚韧之物,非神兵不能断,当即持双剑而击。

    两人皆是可破甲八九的武道高手,而一旁的白小鱼则于巨石上所立,这般级别的交手他参与不进去,他轻功不错,此番只是引人而来罢了。

    山崖边的两人你来我往,彼此纠缠,闪烁的火星不时迸溅,更有真炁相撞的闷响。

    乔芷薇身负传承,武功不凡,手上是精妙剑法,还有桃花煞惑神相助,更兼此地乃是风口,崖边风声猎猎,腻人的桃花香更是助长地利。

    洛青虽无绝学传承,但修炼多年,功力深厚,虽多年在朝为官,可这武功也没落下太多,此时也不算是落于下风。

    两人纵身交错间,乔芷薇笑声如风铃般清脆悦耳,更兼彼此交手而相近,更能看清她如桃花般娇艳的面容。

    洛青屏息不能太久,每次松气时便会有一阵眩晕恍惚,虽然极为短暂,可在此期间,乔芷薇的攻势往往更为猛烈难当,稍有不慎便会中招,渐渐地,他便陷入凶险之境。

    他心下微微焦急,杀人当先诛心,他知道对方是想破了自己的无情道,可偏生没有办法。

    乔芷薇的功法难缠,一旁还有个精于轻功暗器的白小鱼,虽然对方武功不强,现在插不上手,可若是自己要退走,那对方必会成为掣肘之力。

    洛青的确在想脱身之法,却不希望苏澈能来,因为今夜是针对自己的杀局,可归根结底,对方的目标还是苏澈。

    若他此时来,如此月黑风高之夜,又离门派,乔芷薇必会图穷匕见,反不如在桃花剑阁安全。

    可如此,同样是一种慢性死亡,在他们随乔芷薇来桃花剑阁时,他们的处境便已经注定了。

    洛青心中一狠,他不能让苏澈有事,就算自己要死,那也要想办法给苏澈示警才行。

    他且战且退,如是想要找寻逃离的机会一般。

    乔芷薇轻笑,妖娆魅惑,“现在想逃,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在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她是这么认为的,而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可以从自己手中逃脱。

    今夜风雨便是最好的必杀之局,而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看破了对方所修无情道的破绽。

    只是以一条本就模糊不定的消息便将对方诓骗来此--洛青的亲人已经多年未入京城,杳无音讯,她耗费心力,虽然利用江湖风媒情报查到檀州,却也因此断了线索,再无寸进。不过意外之喜便是,洛青对亲人实在是过于看重。

    越想无情,便愈是难舍难离。

    乔芷薇嘴角露出几分讥讽,无情之道虽是极道而强,可江湖修行者已然绝迹,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洛青,又能有多少建树?

    白小鱼站在巨石上,隐约能看清下方两人的交手,此时将手里的飞镖收了。

    已经没有再看的必要了,他觉得,洛青的落败早就已经注定。

    只是心中的唏嘘是怎么回事?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但不论是白小鱼还是乔芷薇,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洛青逐渐偏离而去的方向正是崖边,换句话说,他的确是想逃走,而且是在给自己创造一个逃离的机会。

    只要他未受重创,便是跳崖也不会死掉,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桃花煞逐渐袭体的眩晕中迷失自己。

    已经有碎石在在两人的交手中滑下了悬崖,只不过声响细微,隐没在风里,乔芷薇和白小鱼都未注意到。

    乔芷薇的双剑攻势很足,似如叠浪般增强着,其实是洛青渐渐乏力,真炁因桃花煞入体而滞缓。

    这时,洛青出拳的动作慢了一瞬。

    “机会!”乔芷薇双目一凝,右手剑格挡,左手剑却是于空挡刺出。

    但马上,本以为是刺出必杀一击的她微微一愣,因为近在咫尺之下,她看到了眼前之人眼中的平静。

    噗嗤,剑尖刺进肉里,鲜血而出。

    可也只有这样了。

    洛青右肩一低,竟是生生以肩胛抵住了剑身的送入,然后,本是慢了半步的双拳朝前轰然打出!

    乔芷薇听得拳风破空,知晓这是对方的全力一击,自然不敢硬接,可收剑已然来不及,她便只好撒手,抽身而退。

    可预想当中打出的轰鸣没有出现,洛青双拳之上的真炁如是风般消散,而他更是脚下一踏,已然倒飞而出。

    “他要逃!”白小鱼急声道,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是,自己心中竟是悄悄松了口气。

    乔芷薇于撤身之中强行顿步朝前冲去,右手剑刺出,可仍是慢了一步。

    洛青的身影已然坠下山崖,消失在夜色之中。

10.白小鱼

    洛青坠落入黑暗,乔芷薇连忙跑到崖边,脚差点踩空,碎石磕落作响。

    “跳崖?”夜色不如她的脸色阴沉,此时握剑的手都有些用力而发出声响。

    白小鱼站在巨石上,脸色同样阴晴不定,先前的侥幸早已消失不见。

    若是洛青死了固然好,可若是没死,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那他桃花剑阁的声誉受损不说,自己也是身败名裂。

    不论别人相信与否,门中肯定会加以调查,想到那些处罚门中弟子的规矩,白小鱼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乔师姐…”他只能希求对方能有什么主意。

    “废物。”蓦地,他听那人说了句。

    白小鱼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刻,眼前一花,那原本站在崖边的身影已飘然近前。

    乔芷薇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你之前还提醒过他?”

    白小鱼张了张嘴,有心否认,可看了面前这人冷若冰霜的面容,一下便说不出话来。

    “方才你为何不出手?即便是以暗器干扰,也足以让他分心。”乔芷薇又道。

    “我是怕误伤了师姐。”白小鱼连忙道:“不是,是四下太黑,我怕摸不着准头。”

    “我看你是故意想放他走!”乔芷薇目光一闪,眼中已有杀意。

    白小鱼连忙后退,连连摆手,“我对师姐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师姐莫要误会。”

    “误会?”乔芷薇微微咬牙,她自然知道对方不敢背叛自己,可现在,本来计划好的事情办砸了,要她如何做?

    先别说洛青去通知苏澈,单是他要是出现在门派里,或是被巡守的弟子发现了,都是大事。

    夜风有些急,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意。

    桃花剑阁虽然养煞修煞,可也不是邪魔外道,行事脾性或许会因煞气而或多或少有些改变,但门中自不全是心狠手辣之辈,否则早被人当魔道灭了,也成不了如今的持剑八派。

    再者,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利益代表着纷争,在桃花剑阁里,不管是乔芷薇还是瑶无艳,有朋友,自然也有立场相悖的对手。

    若是此事发作,那她师徒二人在门中可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乔芷薇低头,看着手中的单剑,心中暗恨。

    自己还真是跟将军府的人天生八字不合,子母剑被周子衿斩断,如今这好不容易才打造好的双剑还丢了一把--被洛青带下山崖。

    想到这,她不由得更气。

    就在两人心神惴惴,不知该如何办的时候,山崖边上忽而有衣袂破空之声传来。

    乔芷薇先是一愣,转而如临大敌地看着那边,一旁的白小鱼这次学乖了,直接上前几步,站在了前头。

    夜色虽暗,可当看清突然出现的人影是谁后,乔芷薇登时一喜。

    “师傅!”

    白小鱼连忙躬身行礼,“见过瑶长老。”

    啪,一把短剑抛来,落在了乔芷薇的脚边,正是先前本该随洛青掉下山崖的短剑。

    来人正是瑶无艳,只不过她手上还拎了一个人。

    乔芷薇将剑拿起,看着对方手里抓着的毫无声息的洛青,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他武功不错,本想当成对你的考验,可现在看来,还是为师高估你了。”瑶无艳淡淡道。

    乔芷薇脸色微变,连忙低头告罪,“是徒儿大意,徒儿知错。”

    “你的确大意。”瑶无艳道:“参加武举并未给你起到太多历练作用,若不是败给周子衿,你这趟京城之行全然是在浪费时间。”

    乔芷薇低着头,眼中恨意和不忿闪过。

    当然不是对眼前人,而是对她所提到的那个名字。

    轻易便被周子衿击败,这是她永远难忘的耻辱,更成心头执念,唯有杀掉对方,方能解此魔障。

    而一旁的白小鱼更是大气也不敢出,鬓角隐隐见汗,无他,只因为自己之前对洛青的不忍,现在有这位在当前,他唯恐自己会被降罪惩罚。

    “师傅,那他?”乔芷薇看着对方手里那人,小心问道。

    瑶无艳瞥了眼,将洛青抛向白小鱼,后者一惊,顿时一阵手忙脚乱。

    等接住后,他的手不由重了下,就这么沉默了。

    怀里的人,已经死了。

    “找个不起眼的地儿,埋了吧。”瑶无艳摆摆手,“别埋在后山,那些看门的都是狗鼻子。”

    说着,她脚下一踩,凌空而起,就这么飘然远去。

    乔芷薇看着自家师傅离开,眼中艳羡流露,这便是神桥境界的大修行,勾连天地之力,只是身法便已然突破到了一个崭新的层次,随意施展的轻功,就比他们不知要高明出多少。

    “那师姐...我先去了?”白小鱼将洛青背了,说道。

    乔芷薇看他一眼,嫌恶地摆摆手,前者低了低头,转身走了。

    身后的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神采变换,冷漠幽寂。

    如今洛青已死,剩下的苏澈便好解决了,至于有于今夜之事,她毫不担心。

    整个桃花剑阁都知道,在今夜,宗门里糟了贼人,潜入藏书阁盗取秘籍。

    然后,在回自己住处的时候,被洛青偶然发现,一直追到了后山。最后两败俱伤,洛青坠崖而死,那贼人却是被巡逻弟子发现击杀。

    至于那早就找好的替死鬼是谁,乔芷薇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洛师傅,你也莫要怪我。”

    桃山后的林子里,一处天然洼地,白小鱼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铁锨,一边挖着坑一边嘴里嘟囔着。

    “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想啊,我就一普通人,习武的天赋也不行,能拜进这桃花剑阁,还是阿姊变卖了嫁妆才把我送进来的。

    那收钱的老匹夫拿银子的时候说的大包大揽,可把我领进来之后就不管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外门主事,就是跟那些主事合伙坑银子的。

    春时随我一同进门的得有十多个人吧,一半是交了银子进来的,另外的几个,有俩都寻了好师傅,还有两个死了,不明不白的。”

    白小鱼一锨一锨地朝坑外刨土,嘴上笑着,有些苦涩,“一个人在这门派里,跟孤魂野鬼似的,啥照应都没有,我这是真怕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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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如舞台
前辈我辈后辈争相,恩怨似风不知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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