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惊雷
人群中,苏澈找到了墨家的人,却没有得到那份名单。
对方告诉他,自己只是随行墨家来贺寿的,对于他所说的什么名单一概不知。
不过好消息是,对方认识盗帅,这也算是证明了盗帅的身份,并未骗他。
可在名单这件事上,苏澈的执念很深,他有些气愤于盗帅竟然戏弄他,明明没有得到名单,偏偏要骗他。
所以,无论四下有多少喊杀,他依旧冲到了盗帅的面前,在那张场间唯一没有散乱的桌椅旁,他一把按住了盗帅的肩膀。
“为什么骗我?”苏澈问道。
盗帅能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力道,那并不宽厚的手掌很有力,如同他握剑一般。
他笑了笑,笑的有些苦涩,“其实苏将军根本不要什么名单,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什么?”苏澈先是一愣,有些难以置信,接着失笑,“这名单是父亲让我来寻的,那夜从他语气神情上,我能看出这份名单对他有多重要,你骗我这个有什么意思?”
“傻小子,对他重要的不是什么狗屁名单,而是你啊。”盗帅的眼神里,不是对弱者的怜悯,而是一种爱怜,单纯的,对于眼前人身上所发生的之事的一种痛惜。
苏澈怔住了,他不由得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洛侍郎,就连桌上如范兴等人是何时不见的都未有察觉。
他只是很难相信盗帅所说的话,因为这根本毫无边际,一个外人,竟然话里的意思是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家父亲,这是什么逻辑?
看着苏澈离失魂落魄不远的样子,盗帅下定决心,终于道:“如今大梁,民不聊生,江湖起浪,朝廷更是风雨飘摇,已值存亡之际。就算你不欲离京,苏将军也会寻个由头把你派出来的,让你远离京师。”
苏澈摇头,怎会信他所说。
父亲素来想要自己将来撑起将军府,把自己留在京城还来不及,如何会让自己离开呢。
“北燕大军临境,陈兵玉龙关。”盗帅话如晴天霹雳,“早在咱们离京前一日,玉龙关的密信已经发到将军府了。”
苏澈张了张嘴,第一次看到眼前人脸上没有嬉笑,只有凝重和沉着。
“此前武举时,苏将军入宫,正是玉龙关的蔺参军察觉北燕异动,想要苏将军面圣,一是早做准备,二是请示。只可惜方景然志大才疏,毫无远见,红颜祸国只知朝堂算计,苏将军一番话全然到了空处,反被掣肘,被方景然和兵部压了兵权。”
盗帅淡淡道:“玉龙关平北军虽号二十万,可其中多是未卸甲的老卒,无论是朝廷还是兵部,都不许平北军扩建收编,能战者不足十万青壮。”
苏澈无言摇头,他很想对方说的是假的,却找不到对方要欺骗自己的理由,反倒对此话信服且无力。
“所以,苏将军才想将你送走。”盗帅说道:“因为你文试破题在先,他不放心,所以拜托了墨家,然后我就来了。”
苏澈身子猛地晃了晃,后退一步,手中剑都有些握不稳了。
下一刻,他目光一坚,转身便欲走,胳膊却被猛地扯住。
苏澈回头,看到的是已经起身的洛侍郎,正是对方将他牢牢拽住,手如铁钳,力道很重。
“你回去只是送死。”洛侍郎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低沉,“而不管如何,将军的命令,都是让我等看好你,无论战争胜败,大梁存亡与否,你与平北将军府都再无瓜葛。”
“放屁!”苏澈情急,第一次粗口,“我是我爹的儿子,当朝武状元,日后更是平北军的少将军,你跟我说没有瓜葛?滚蛋!”
话未说完,他便要强行挣脱,可任凭他如何挣扎,洛侍郎的手都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也让苏澈一瞬醒悟过来,眼前这人并非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竟是一位身怀不俗武功的高手。
“我之武功帮不上将军什么忙,便只好领命效死。”洛侍郎坦然道:“你若求死,我会死在你之前。”
苏澈一时说不出话来。
盗帅趁机点了他的穴道,轻声道:“现在,玉龙关恐怕已经失守了。”
苏澈精神晃了晃,只觉得耳边喧闹的人声尽皆抽离而去,眼前的人、烟花,一切的一切,都融入到了那漆黑的夜色之中。
没有声,也没有形色,一切只是黑暗,只是空白。
盗帅看了眼失神的苏澈,一弯腰直接将他背了起来。
洛侍郎伸手将苏澈手里的剑接了过来,道:“走!”
两人根本不管其他人,施了轻功便跑,就算有人阻拦,也尽皆被洛侍郎双拳打飞。
原本的桌子底下,林主事和莫寺丞两人抖若筛糠,一旁便是那鸿胪寺主簿的尸体。
“情况,真如他们所说?”林主事牙齿咯嘣响。
莫寺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估计是为了诓骗苏澈的话吧。”
说是这般说,可两人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出京前,还是好好的啊。”林主事喃喃道。
……
“你到底是什么人?”
旸山郡城中,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范兴和赵公公停下脚步,看着前边引路那人,神情戒备。
前边领路的人回过头来,露出太监小义那张有些憨厚的面容,“小的是小义啊。”
“废话咱也别说了。”赵公公双手拢在袖里,哪怕发髻因方才从楚家混乱中逃出而有散乱,可那份身为大黄门见惯世面的气度却丝毫未失。
“你将咱们带出来,有什么要说的,还是想要什么,赶紧说。”他说道。
一旁的范兴同样脸色阴沉,他倒是没想到,之前自己竟然看走眼了,眼前这看似只会些拳脚的小太监,竟然还是外家高手。
只从楚家将他俩安然无恙地带出来,对方所使的武功,就绝非等闲。
“两位莫急,祖宗就在前边儿等着呢。”小义笑着说道。
范兴和赵公公一听这‘祖宗’的称呼,先是一惊,随即面色凝重起来。
那位,难不成还悄无声息地来了这旸山郡城?
“咱们走吧。”小义伸手虚引。
两人连忙跟上。
及得出了小巷,便在一条无人无灯的街上看到了一队人马。
二三十人,俱都干练彪悍。
赵公公久在宫中,自然能认出这些都是禁军中的好手,只不过这些人素不离宫,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会出现在这。
范兴则是认出了那躬立轿边的四个轿夫,以及那个自己亲自操刀而成随侍的靳鹰。
“祖宗,他俩来了。”小义当先过去,拱手。
赵公公和范兴连忙醒悟,同样躬身。
“大梁要完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在两人还未歇一口气时,轿中便传出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可这话,却不吝似惊雷在耳边响彻。
79.漆黑的夜色
大梁完了?
这句话要是换成别人说,无论范兴还是赵公公,都会勃然大怒,而后直接将眼前之人掌毙此间。
可说出这话的,是万贵妃的亲随、内侍总管、武功已入三境的绝世妖孽。
对方不会无的放矢,也没有这个必要。
当然,范兴心里却不由得多想了些。
“祖…祖宗,这话…可不能拿来随便开玩笑啊。”赵公公脸色僵硬而难看,勉强扯出个笑容。
“本座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玉书的声音依旧淡淡,“北燕怕已攻破玉龙关,直逼京城,后周炎武军,现在应该也破边关了。”
范兴脸色大变。
北燕素来虎视眈眈他知道,可大梁与后周早就有协约签订,更何况旸山郡的边关号称天险,黑风军完全可以以一当十,就算炎武军同是精锐,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攻下。
赵公公却是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东厂,楚家!”
不过,他毕竟是宦海浮沉中的老人,勉强镇定下来之后,道:“不对,就算楚家势大,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可以号令二十万黑风军,难道……”
他脸上惊骇浮现,下一刻,他便听轿中之人道,“不错,陈观礼,反了。”
赵公公身子猛地晃了晃,与一旁脸色苍白的范兴相视一眼,彼此眼中全然失了冷静,只有浓浓的骇然和绝望。
陈观礼,时年不惑,三国战时大梁名将陈英之后,以胆大心细、英勇善谋名传天下。
其麾下二十万黑风军,虽地位不如平北将军苏定远,却也是大梁军方数一数二的名将,更是兵部素来信任、倚重的边关镇守。
可现在,这么一个得朝廷信任更胜苏定远的重将,竟然会反?
他为了什么,难道就不怕这千古骂名么?
轿帘开了一隙,有一样东西被从中扔了出来。
赵公公两人下意识看了眼,夜色下,那隐约是长条明黄之物,他久在宫中,自然对此不陌生。
范兴俯身,捡了起来。
这是一道圣旨,却明显不是出自大梁皇宫的圣旨。
两人手有些颤抖地打开,上面写的,是御封原梁国镇南将军陈观礼为南梁王,统领黑风军,以旸山郡为封地,同时节度两州之地。
范兴张了张嘴,饶是他见惯世事,此时也完全说不出话来。
“北燕那边有消息传来,要封苏定远为北梁王,节度三州。”玉书道:“大梁九州之地,便去一半。”
赵公公脸色比哭还难看,他本就是阉人,若真如对方所说,大梁真是完了。
不过,他却不信苏定远会接受北燕的条件。
可如今朝廷局势,岂是苏定远能左右的,毕竟,军方可还有数位手握兵权的将军。他们,可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人物。
范兴却是端详着手里的圣旨,忽然问道:“这圣旨,为何会在祖宗手上?”
“你想说什么?”
“不敢。”范兴低头。
“城里的东厂之人,是本座杀的,他们原是楚天舒叫来共谋楚家的帮手,其后会将楚家和来贺寿的江湖人送给后周。但现在,便成了后周用兵的名头。”
玉书淡淡道:“想来你们也知本座出身,我也不瞒你们,此生夙愿,便是杀了方景然,覆灭梁国!”
范兴和赵公公心头一跳,这话却比方才所闻更为惊人。
“这…”两人肩膀微颤,相视之后,却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梁都人士,对大梁忠心,对朝廷忠心。虽在宫中、在官场为了往上爬而少不了阴谋算计、狠辣手段,可这股子忠心却从未失去。
赵公公抖了抖衣袍,拱手道:“恕赵怀安不能随总管大人共命。”
范兴同样叹了口气,而后抱拳,“范兴,今日不能领命。”
他们两人心中明白,对方将自己二人唤来,除却将来投效后周时身边缺人用之外,更因为他们两人手上尚且掌握的东西。
赵怀安是梁皇宫大内总管高尧的心腹,知晓不少隐秘事,这些机密,都可以成为与后周或是北燕讲条件的筹码。
而范兴是六扇门总捕,对大梁境内六扇门各地明面上的追风捕头和暗桩了如指掌,六扇门关于此有一份名册,唯有历任六扇门总捕头才有资格知晓。
若是得到各地暗桩相助,莫说情报、暗杀,便是人脉调动和今后无论投效哪方面朝廷,自身地位便不可忽视。
正因为他们二人有用,所以才有资格知道今夜要发生、或是引而不发之事。
而两人的拒绝,便各自想好了下场。
“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呢?”轿中之人轻声道。
范兴终于能舒心地笑出来,他脸上颇多洒脱,道:“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有人想要功名利禄,有人想要扬名立万,有人是为复仇,而范某便只为尽忠。这或许,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赵公公点点头,同样带笑,“素日总是卑躬屈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虽然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可实际上,谁又瞧得起咱个儿呢。”
两人说完,相视大笑,笑着笑着便哽咽起来,因为他们所效忠的朝廷,就要完了。
四下皆是宫里随行的禁军,都是铁了心追随玉书的,此时见了,也不免黯然。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书说了句,“送两位大人上路吧。”
轿夫抬起了轿子,那些禁军也默不作声地跟上。
靳鹰走到赵公公两人面前,缓缓抽出了腰刀。
他看着眼前的范兴,正是对方亲手,把自己变成了阉人。
他是如此地恨对方,无数次想要手刃对方,可因为身份武功而无能为力。可现在,真当面对面,且自己成为持刀的一方了,他心中的恨意虽未有丝毫减少,却有些下不去手了。
倒不是说真的不想杀了对方,只是多了那么一丝的犹豫。
范兴笑了笑,“大义之前,各为其主,唯尽忠而已。”
靳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下辈子,老子一定会亲手阉了你。”
赵公公不知两人恩怨,只是道:“到了到了,你还有个能说上话的。”
范兴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靳鹰闭了闭眼,然后出刀。
一条不算长的街,通着一条幽深的巷子。
四下很黑,没有人声,只有偶尔的犬吠。
血是热的,而一切都渐远了。
80.晓风残月
“姐,我腹痛。”
依旧是同一片天空下深沉的夜色,只不过大梁皇宫灯火通明,竟还多了几分人情味。
宫里的人如往常一般,巡视的巡视,在侍弄着花草的侍弄花草,有的在御膳房,有的在值守,各有各事,如平常般忙碌,没有丝毫不同。
百花婴宁宫,万贵妃所在的寝宫,梁皇帝方景然特为她而所修建。
此时,宫里内外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额上见汗,连带慌乱,步子都透出一种惊惶。
并非是久传有孕的万贵妃要临产了,而是那位小国舅好像是吃坏了肚子,已经疼了半夜。莫说是他们这些宫里下人,就是太医,都被赶出去了好几个。
“别怕,别怕,阿姊在呢,阿姊在呢。”
床上的万花楼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浑身发颤,脸冒虚汗。万贵妃小心地用手帕给他擦拭着,一脸掩不住的担忧。
同时,她带着希冀地问那把脉的老太医,“钱太医,怎么样了?”
眼前这位老太医是太医院里数一数二的医道高手,有神医之称,尤其还擅长武者争斗时留下的暗招医理。
万贵妃知道自家弟弟是什么德行,可又爱惜的紧,此时在数位太医瞧病无果之后,她便想到会不会是素日得罪的人太多,亲弟被人暗算了。
所以,才会连夜派人去将这位老太医请来。
钱太医摇摇头,道:“暗劲入体,蛰伏多日,一朝爆发,犹如雪崩。”
万贵妃张了张嘴,她只听的似懂非懂,可床上的万花楼却听个真切。
他咳了声,透着虚弱地问道:“会死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神情中哪还有往日无法无天的模样,只是如一个重病垂死之人在问还有多少时日那般,满是无助和渴求。
万贵妃哪里听过他这么说话,眼眶一红,竟是掉下泪来。
她本就生的天姿国色,此时更是我见犹怜,饶是钱太医古稀之年,此时也是连忙撇过眼去,不敢去看。
“倒无性命之忧。”钱太医连忙道:“只是丹田气海受创,今后怕是不能动武了。”
“啊!”万贵妃低呼一声,不过还是道:“性命无碍便好,性命无碍便好。”
万花楼却是闭了闭眼,他一直以来,依仗的除了万贵妃的权势,更多的还是自己在武道上的天赋,以及这身武功。
若是没了这个,就算权势滔天,碰到个不要命的刺客,说不得便会像那宇文晟同一样,被人摘了脑袋。
自己可是要入三境的人啊,他想着,闭目不语。
“稍后老朽给开几个方子,他现在需要调养。”
另一边,钱太医已经提出告辞了。
没有男人敢在这百花婴宁宫多待,就算是有要事,也不行。因为那位陛下从不是大度的人,没见这寝宫四下,都少见一个男性护卫吗?
万贵妃连忙点头,不断致谢,还特意差了婢女将钱太医亲自送出,自然是悄悄给了不少金银之物的。
她走到万花楼床前,看见自家弟弟睁眼无神的样子,心中一下又痛起来。
“玉书武功高强,若是我未将她派走,她一定会有办法。”万贵妃不由掩面而泣。
万花楼眼神动了动,道:“我不明白,荣华富贵已经有了,你为什么还想要更多呢?”
万贵妃摸了摸他的脸庞,道:“方景然并非良人,梁国早晚会败在他的手上,与其等下去成为亡国人,不如趁现在还有用,也好提些价码。”
“你就不怕被千夫所指么?”万花楼问道。
“傻小子,从我入宫以来,受到的唾弃白眼还少吗?”万贵妃看着他,一脸柔情爱怜,“只要你能平安无事,就够了。”
万花楼抿紧了嘴,半晌才道:“我怀疑对我下手的,是苏澈。”
他想到了当日自己被苏澈踹下水,以及对方所看自己的眼神,那种蔑视和不在意,就仿佛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一样。
无论是否,他心里,恨意一下就升腾起来。
万贵妃轻笑,“没关系,玉书会杀死他的,苏定远也会死,咱们会亲眼看着苏家覆灭。”
万花楼终于笑了。
……
夜深了,却还有没睡的人。
和煦晚风,良辰美景,正是喝花酒逛青楼取乐子的好时辰。
只不过,不只城中青楼勾栏场才是最抒情的,那在城外运河勾连的河道画舫里,更有妙处是比夜色还要撩人。
文人荟萃,更商人云集,繁华街市。桨橹声中观旖旎,入目几多惊喜。
这便是梁都城外运河南岸的十里杨柳畔。
水中倒映灯火,数不尽明灭,或往来或停靠的画舫之中,一艘画栋楼船轻漾波浪。
“吟诗作对我可不行,这得姚兄来。”
此间楼船阁中,醉眼惺忪的京城包打听、礼部侍郎之子包文焕连连摆手,身旁环绕的莺莺燕燕巧笑不止,而他口中所称的姚兄,则假意推辞,实则已经清嗓准备吟诗。
“那我就献丑了。”姚子谦笑了笑,而后沉吟片刻,张口就来,“锦瑟微澜棹影开,花灯明灭夜徘徊......”
诗作前半句,后边的却是左思右想,皆没了下文。
包文焕指着他笑道:“行不行啊你,好不容易给你个出风头的机会,你别蔫儿了啊。”
姚子谦瞪他一眼,还在想如何续诗。
一旁,把玩着手中玉石的郎仁呵呵一笑,道:“要是苏兄在,他说不得就能接上了。”
“他那也是狗尾续貂。”姚子谦轻哼一声。
包文焕指着他只是笑,而房中女子自是笑的花枝招展。
“一池春水胭脂色,流到前朝梦里来。”
未关的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包文焕等人先是一愣,继而拍手,“好,接得好!”
他们定睛再瞧,门口那人面如冠玉,身穿一身锦缎绸衫,手拿折扇,当真是翩翩公子。
“这位仁兄,不若进来喝几杯?”郎仁见他腰间佩玉,双眼一亮,当即邀请道。
对面,姚子谦却是眼底不喜,自是嫉妒心作怪。
“既然兄台邀请,在下便讨一杯酒喝。”这公子先是抱拳说了声,而后却是跟身后几人低声吩咐几句,这才进来。
包文焕是京城里的包打听,自然是见多识广,更练了一副好眼力,此时眼尖,下意识瞥了眼,却是一怔。
而后皱眉间更是仔细看了两眼,眼神微变的同时,在那公子进门后则神情恢复如常。
“瞧见什么了?”姚子谦正在此时问道。
那本已进门的年轻公子微愣,而后笑了笑,同样看了过来。
包文焕心中暗骂姚子谦一声,桌下的手拧着大腿,强让自己镇定,面上更是不动分毫,“没啥,刚才看了眼,好像是看到苏兄了。”
“苏清?”姚子谦问道,“他不是从来不出城的么?”
包文焕笑笑,“这我哪知道。”
“你们说的苏清是?”那年轻公子问了句。
“将军府的大公子。”郎仁说着,忽而感觉桌下被人踢了下,他先是一愣,而后低眼,看到了正死掐着大腿的包文焕。
他心头一跳,兄弟多年,他自是了解身边这人秉性,可现在又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呢?
郎仁没问,反而道:“要不,咱俩出去看看吧,万一真是苏清来了呢,有他也有乐子不是。”
包文焕心中暗赞,果然这紧要关头,郎仁才是最靠谱的一个。
“既如此,是该请他来喝酒。”那年轻公子轻摇折扇,笑了笑,“在下对苏大公子也是闻名已久,很想结识一番。”
包文焕和郎仁便告罪一声,推开房门出去了。
姚子谦却有些疑惑,他也不是草包,自然看到了这俩兄弟与往常好像不太一样,似乎是,有些紧张?
尤其是包文焕,怎么还有些害怕的样子。
那年轻公子倒了杯酒,神情自若,轻声道:“梁人自古风流,谁言士子书生皆草包。”
81.小人物
“到底怎么了,这么急?”
出了房间之后,郎仁见包文焕依旧紧绷着四下张望,不由开口相问。
包文焕看着不时经过的男女,神情戒备,目光却如在寻找什么。
“出大事了。”他低呼一声。
郎仁自是不解。
“刚才那人,出身北燕,而且一定是大人物。”包文焕边走边说。
郎仁先是一惊,急忙道:“你认识他?”
“认识个屁。”包文焕说道:“我之前注意到他门外支开的随从,他们虽然穿的是常服,看着不起眼,可衣袍下却着轻甲,有一人解钱袋时被我看到一角。”
“三国甲衣制式都差不多,灯火朦胧,是不是你看错了?”郎仁心下稍松,原来这还是不确定的事。
包文焕冷笑一声,继而沉声道:“北燕以雪山寒铁与后周交换铸甲术,细致上跟咱们大梁皆有不同,我还能认错那甲片?再说他们虽罩了咱们大梁的衣袍,可那靴子却没换下来,即便有袍摆遮掩,但他北燕精骑的角靴我岂能看错?”
“北燕精骑?!”郎仁脸色大变。
这是一支让大梁闻风丧胆的军队,他们如狼般凶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低声!”包文焕道:“还有他们腰扣上的指环,那是从手上解下来随手放置的。”
“八角骑弩。”郎仁同样凝声。
包文焕与他已经行至画舫外,点头,苦笑一声,“四个北燕精骑来了咱们京城边上,还上了这画舫,我真是不敢想啊。”
“你是觉得,来的并非只有他们几个?”郎仁沉重道。
“你觉得呢?”包文焕摇头一笑,随即肃声道:“必须回城,示警!”
郎仁重重点头。
两人无视船上姑娘的挽留,从甲板一侧跳上了随行画舫的小--这些小船就是为了给船上客人应急所备,可以让那些有急事或临时要走的客人搭乘。
“两位公子不在上面耍了?”那撑船的小厮问道。
包文焕心绪不定,不耐烦道:“废话少说,赶紧走!”
那小厮笑了笑,撑着船朝岸边而去。
可之前听了包文焕所言,而心如乱麻的郎仁,却是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那撑船小厮弯身摇橹时露出的衣角,那是被河上的风吹起衣摆后露出的底下内衬。
那是暗沉的轻甲甲片。
郎仁心头一跳,强忍着哆嗦拍了拍身边那人的肩膀。
包文焕正想着事,被他吓了一跳。
“两位公子怎么了,可是小的撑船不稳?”那小厮咧嘴笑问。
郎仁见已离那画舫楼船渐远,四下虽有通亮的船只经过,可河上毕竟朦胧晦暗。
他便只是摇头,催促道:“同窗来说家兄喝花酒的时候被人打了,让我俩速去瞧瞧哩,你且快些。”
那小厮点点头,继续撑船。
包文焕却是从开始的不解和气恼里回过神来,他仔细瞧了瞧那小厮背影,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郎仁,后者沉沉点头。
包文焕抓着小船的船舷,脸上浮现一抹狠色。
郎仁连忙按他,摇头,低声道:“现在敌明我暗,能上岸便好。”
包文焕便应他。
及得离岸还有十几丈远,这船忽然停下了。
“两位公子方才在船上,可是发现了什么?”
不等包文焕两人问,这撑船小厮忽地回头,如此问道。
郎仁心下一惊,登时失色。
那小厮见此,双眼一眯,隐有寒光。
包文焕暗叫一声不好,一把抓住郎仁的肩膀,扑通一声就跳下了船。
“好胆!”那小厮本是朝前一抓,却是抓空,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看着在水中朝岸边游的两人,冷冷一笑,直接撑船去追。
离岸虽不到四十米,可这短短的距离却仿佛天堑一般。
包文焕仓皇回头,他们两人只懂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又在船上喝了酒,这体力如何也比不上一个常年严酷训练的北燕精兵。
当即,他只是眼神一坚,想也不想地便朝那小船游去。
“你干嘛?”郎仁听得身边水声,连忙回头。
“少废话,赶紧把消息传回去!”包文焕最后在水面喊道:“能活着日后便再饮酒,死了咱们来世再做兄弟!”
话落,他已然潜下水,竟是打算去晃这小船。
北燕有湖,却见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包文焕常听人说北燕兵卒多得是不识水性,他只能期望船晃人慌,不求得能将对方弄下水,只希望郎仁能安全上岸。
那撑船之人脚下不稳,破口大骂,拿了船桨朝水下去捅去砸。
郎仁眼中含泪,他抹了把脸,最后看了眼那水花四溅的身后,拼了命地往岸边游去。
“老子不信你这么能憋!”那北燕人及得脚下稍稳了些,嘴里骂着,从怀里取了一物,用火折子吹着后,朝天一放。
一枚火箭烟花便腾空炸亮。
已经上岸的郎仁刚把湿透的袍子脱了,便见得身后投下光亮,听得这烟花之声,他擤了擤鼻子,抬脚就跑。
这个时辰,岸上人不多,而他也不敢想这岸上是不是也有北燕的人,便一头扎进了那林中,穿林而行。
与此同时,原本的画舫楼船上,那年轻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船舷旁,他拿着手绢擦了擦站在衣角上的血迹,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身边,四个魁梧的汉子低头不语。
他将手帕随手丢进水里,道:“真是扫兴。”
大梁繁华将如昨日黄花,他本想来赏着黄昏时的美好,可终究还是被人打扰到了。
同样,在离岸不远的一家客栈里,当那特殊的烟花炸开之后,有不少人推开了窗。
“夜深了。”有人低语道。
……
幸亏这段日子不少跟着包文焕他们出城,郎仁也曾远远看过这片林子。
郎仁跑丢了一只靴子,本就沾水的内衬被树枝刮划开数道口子,脸上也是汗和土混着,狼狈不堪。
但城门就在眼前了。
他擦了把脸,回头往有些安静的官道上看了眼,而后朝城门跑去。
“哪来的乞丐,宵禁了,赶紧滚蛋!”
门口就一个守卒,此时打了个哈欠,骂道。
这并非主城门,而是一处偏门,久而久之,便成了专门给那些富贵公子夜出时所开的方便之门,夜里是从来不关的。
就算郎仁现在很是狼狈,可也不算蓬头垢面,这守卒是认出他是谁了,之前恶语,不过是为了要银子罢了。
“余哥儿,北燕,北燕骑兵来了!”郎仁干哑着嗓子道。
“什么?”这余姓小卒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你这说什么胡话呢,你该不会还想说,现在这副样子就是被他们弄的吧?”
“算了算了。”见郎仁一脸急切还想说什么的样子,这小卒连连摆手打断,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不就是想进城嘛,还编这等瞎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非得治你的罪不可。明儿个记得给我带一壶好酒就成了。”
说着,他便让开身子。
郎仁见他样子,心下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便朝城中跑去。
那余姓小卒见了,摇头,“这是连衣服也赌输了,被人丢进河里了吧。”
不过那些富贵公子间的事,他也就是想想罢了。
他靠在这小门门口,朦胧的月光下,他瞅着明晃安静的官道,打起了瞌睡。
82.小人物(下)
郎仁踉跄进城后,心中不安却从未远离。
有些晦暗的街上,他不时回头看向来路,身后总是黑暗和寂静,看不到有追兵,也感觉不到什么危险。
但如鲠在喉般的难受始终萦绕,而眼前也开始出现阵阵的眩晕。
他体质本就偏弱,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不出太多,他从船上下来便一直紧绷着心弦,更是从水里上来便没有停下过,现在身心早就疲惫到了极点。
郎仁知道自己已经乏了,恐怕很难坚持到将军府了。
包文焕虽然让他进城,没说消息给谁,可在他心里,此时成事的只有将军府的那位。
至于这京城其他人,他信不过,而别人也不会信他,只会当他是疯言疯--北燕精骑尚在玉龙关外,被平北军所拒多年,如何会有探子入境?
郎仁心里也不明白,可他知道自己现在该做的不是思忖这些事,而是尽可能地少去想,拼了命去传信。
只不过那份缠绕在心头的危机感愈加清晰,就如同阴云凝在头顶,下一刻便是倾盆大雨一样。
想到那在河上炸开的烟花,他知道那些人不会放过他。
郎仁眼皮睁了睁,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往巷角屋檐跑去。
这京城外城是有乞丐的,各个坊市都有,他们会充当掮客,也会卖情报给官府或是帮派,去混一口饭。
郎仁扶着墙慢慢挪着,他双腿如灌铅,眼皮更是沉重地要闭合,但心底的那份倔强,支撑着他一步步地走着。
“哎呦!”
脚下好像是绊到了人,只听得一声惊呼,一道黑影跳了起来,而早就没多少力气的郎仁也因此跌倒。
“吓,原来也是个乞丐。”那人瞅了瞅瘫在脚边的人,一脸晦气地摆手,“去去去,这地儿有人了,滚前边儿躺着去。”
“咳,兄台。”郎仁一把抓住了这人的脚踝。
“靠!”这人吓了一机灵,只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潮湿却如此的有力,让他疼的只翻白眼。
“你赶紧松手,不然我打你了。”乞丐年纪也不大,从一旁捡起破碗,作势照量着要摔在这愣头青的脑袋上。
“我腰上,有块玉。”郎仁强撑着开口,“给我办件事。”
“你说啥?”这乞丐嘴上说着,手却不慢,已经蹲下身子去摸索了。
一块温润的羊脂玉被红绳穿着,乞丐本是用手抓着,可一看自己那双脏兮兮的手,连忙用内襟裹了,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是真玉吧?”他随口说着,眼神却在放光。
这么一块玉,起码得几十两银子吧,那得能买多少馒头包子啊,不,这得吃烧鸡啊。
“是真的,将军府里的玉石。”郎仁躺在地上,气息不稳,只是手没松开。
“将军府?”这乞丐愣了愣,而后看着脚边这人,一脸怀疑,“你,跟将军府有什么关系?”
“你去将军府,找管家苏福,让他跟大少爷苏清说,北边的狼追到了城里,两位公子请的雕玉师傅来不了了。”郎仁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接着道:“你一定要把消息送到,他们会给你一百两银子,我知道丐帮素来侠义,你一定要帮我!”
左右不过两句话,这乞丐虽然听不懂,可一下就记住了,而记得更深的自然是那一百两银子和丐帮这个称谓。
丐帮早就消失几百年了,乞丐就是乞丐,终成不了什么气候。可当年丐帮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大帮,也让那些乞丐的地位水涨船高,如同有了家一样。
就算是现在,还有不少乞丐对之向往,当然也以侠义忠贞之士自居。
这乞丐哼了声,拍拍胸脯,“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了,你放心就是,这消息我一定送到。”
“现在就去。”郎仁紧紧盯着他,“越快越好,一定送到!”
话说着,他的手便松开了,整个人躺在地上,呼吸也变得微弱。
乞丐皱了皱眉,看了眼手里这有些凉的玉,猛地起身,“看你像是跑了很远的路,你就在这歇着吧,在这条街上也没其他人来找你麻烦。等我回来给你带俩包子。”
他说着,把玉在脖子上挂了,裹紧了破衫就朝内城那边跑去。
郎仁听着跑动的声音远去,心里松了口气,眼睛半睁着看着头顶稀薄的星光。
过了没多会儿,又听到街口有杂乱的脚步声,然后耳畔脚步声渐清,他心里一下释然了很多,不管来人是谁,他都不在乎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躺在小乙这?”
脸上是呼吸的热气,伴随的还有浓烈的口臭和馊掉的怪味儿。
但郎仁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也看不太清眼前人的模样,索性就这么半睁着眼,不做声。
“你看他穿的,还是好衣服哩。”又有个人撕扯了下他身上的衣衫,说了句,“就是湿透了。”
“这傻子,保不齐是掉渠里,让小乙给捞上来的。哎,都划破了,你干嘛?”
边上那人开始扒郎仁的内衬,嘴上道:“这可是好料子,破了也能换几个铜钱。”
另一人听了,眼神一亮,直接脱了郎仁的靴子。
“嚯,这还是缝了银线的靴呢。”
“他身上还有酒气,那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喝多了,给人偷了丢水里了。”
俩乞丐自说自话,将郎仁给扒了个干净。
其中一个直接将那脏兮兮的内衬罩在了身上,一脸得意,虽然划破几道,也带了些沙土,却也比自己那衣不蔽体好得很。
“还湿着呢,你穿着干嘛?”
“穿穿就干了。”
两人又在地上那好似人事不省的家伙身上摸索好一阵,将那玉簪和嵌玉的腰带也给拿了,一阵眉开眼笑,这才说笑着走远。
地上,朦胧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气息微弱且光溜的人躺在破席子上。
……
“我肚子疼,你先等我会儿。”
“费劲,你快些。”
街口,俩乞丐一个捂着肚子跑了,另一个则显摆似的,小心把脏乱的头发沾唾沫摸匀了,插上簪子,又在琢磨手里的腰带该怎么扎。
这时,迎面走来俩人。
“喂。”其中一人喊了声,目光却在那乞丐身上打量。
这乞丐抬头,看到两人审视而锐利的眼神,以及对方那按刀的动作,脸色登时一变,话也不说,拔腿便跑。
这两人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一喜,急忙追了上去。
巷子里,乞丐靠在墙上,左右看了眼,呼哧喘着粗气,“衙门的狗腿子,真当爷爷认不出来?”
他扶着膝盖喘了喘,然后摸着腰带上的嵌玉,笑了笑。
等他转身欲走时,看清的,是一下明晃晃的刀身和那抹狞笑。
噗,刀收头落。
“是他?”
“没错。”
“回去交差。”
两人将地上脑袋拎了,趁着夜色离去。
……
83.披甲
将军府在民间的威望很高,虽然并未有府上什么人欺压百姓或是恃强凌弱的传闻,但看着眼前的朱红大门,以及黑夜下门口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已经在门前长街徘徊了半刻钟的乞丐小乙无论如何也不敢上前去。
府门前自然是有家丁护院在的,他们就在正门前,也早就看到了那从街口慢腾腾挪到府外长街,然后在街边犹豫不走,仿佛是要过来的乞丐。
他们是苏府的人,府上的规矩便有不可以貌取人,即便是乞丐,他们也不会流露出什么不屑或是蔑视。只是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免得这人做出什么失礼之举。
过了半晌,乞丐小乙抓了抓挂在脖子上的玉佩,目光坚了坚,朝府前过去。
“止步!”有护卫上前,将其拦在台阶下。
“我,我受人所托,有要事。”小乙看着眼前的人,语气有些磕绊。
无他,对方明明只是一护院下人,可这穿的却光鲜,而且这所透出的气势也远比他以前所见的家丁要强出太多,有一股彪悍。
“要事?”这护卫皱眉,“受何人所托?”
“一个雕玉的师傅。”小乙想了想,连忙道:“他说让我来找管家苏福和大公子。”
苏福是将军府的管家,除了处理府上的事物,自然还包括对外的一应事宜,这在京城不是秘密。
这护卫见他说的认真笃定,一时也辨不出真假,不过左右是个一看就不懂武功的乞丐,也无甚威胁。
他摆摆手,道:“在这等着,要是谎报或是无故来生事端,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小乙缩了缩脖子,一脸讪笑。
苏福向来睡的很早,却从不睡死,一点响动便会醒过来。
此时,门房外有人轻轻敲门,请示几声,他便披了衣衫出去。
“谁找我啊?”
府门外,苏福背着手,看着台阶下的乞丐,有些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乙当然不会觉得眼前这就是个普通的门房老头儿,当即学着那些读书人般作揖行礼。
苏福摆手,“有话便说。”
本来是传话,可小乙下意识便将如何遇到郎仁,及他所交付的事情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说的很细,说的他有些口渴。
苏福本来并不在意,可越听越觉得不对,脸色也凝重下来,听完后,他便吩咐左右去请大公子苏清过来。
苏清这几日都未出府喝酒,因为自家弟弟出远门儿了,上几次带了苏澈去喝花酒,虽然总有意外发生,却是更惊险刺激。现在一个人了,再去喝酒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很是不得劲。
所以,他便多了时间去陪儿子苏晴朗,反倒跟妻子红素的关系有所缓和。
这个时辰,苏晴朗也早早睡下了,夫妻俩的情绪也是到了,本打算做些什么,可院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然后便有人敲门。
苏清自然是装死,一声不应。
但门外那人敲了敲门后,竟是直接喊道:“大少爷,苏管家让您去府前,说是有人找。”
“福伯找你,肯定是有事。”红素轻声道:“你快去吧。”
“大爷的,这么晚了,来找我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不去。”苏清看着身下的人,轻笑道:“咱们还得……”
“大少爷,您听得见吗?”门外,那护卫又在吆喝。
苏清很是不悦,红素推了他一把。
“府上的这些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苏清哼唧着穿着衣服,“都是以前子衿给惯的。”
他听得门口那家伙还在倔强地敲门,当即怒了,喝道:“听着了,你再敲门就滚去打扫茅房!”
门外这才安静下来。
……
苏清披着氅衣,在房里兴致很高,这么晚了还不觉得什么,可这一到了外面,步子一迈,风一吹,便哈欠连连,困了。
“福伯。”他跟站在门口的苏福打了个招呼,可睁眼一瞧,却发现苏福脸色沉着,凝重万分,好似在想什么要紧事。
苏清心下一跳,这困意也少了几分,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台阶下的乞丐。
“就是你找我?”他问道。
乞丐小乙连连点头,拱拱手,“您就是苏大少爷吧?”
“说吧,什么事儿?”苏清点点头。
小乙便将郎仁嘱托的话说了一遍。
“雕玉的师傅?什么玩意儿?”苏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个。”还好这小乙不蠢,连忙将脖子上挂的玉解了,想递过来,但没敢踏上那台阶。
苏清目光一凝,“这玉?”
“是那人给我的。”小乙老实道。
“郎仁。”苏清低语一声,一下将这人和雕玉师傅串联了起来。
“你说他浑身湿着,衣服还破了?”他问道。
“对,看着都脱力了,不过大少爷放心,小的让他在我那地儿歇了。”小乙讨好一笑。
苏清沉吟片刻,脸色变了,他连忙看向苏福,道:“大事不妙!”
苏福此前只是一个追随苏家两代人南征北战的老卒的直觉怀疑,现在一见苏清模样,连忙道:“去找将军!”
两人再不多话,便朝府中跑去。
“哎。”那乞丐小乙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什么来,只是眼里有些失望。
“你先等着吧,少不了你的好处。”门口一护卫见此,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说了句。
小乙眼神一亮,搓着手便在台阶下坐了。
……
“北边的狼,你们怀疑是北燕贼子?”
书房里,苏福给苏定远沏了杯茶,后者吹着热气,问道。
苏清急地在房中来回踱步,道:“那玉我认得,是阿澈送给郎仁的玉石,那是块切下的角料,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说,他提起这玉,就是想让那乞丐来取信任,证明这消息是他传来的。”
“郎仁今夜和包文焕、姚子谦去了城外画舫,他们肯定是出事儿了。”苏清一脸急切。
苏福道:“众所周知,北燕人素为军方所称狼崽子,这是蔑称也是一种惧怕。”
“你不认为是有人入城?”苏定远起身,已经在穿外衣了。
苏福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苏清,还是道:“当前形势虽千钧一发,可玉龙关依旧相拒北燕大军。”
苏定远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而别看他现在平静淡定,可事实上,心底同样已经沉了下去。
如果真有狼入城,那唯一能说明的,便是玉龙关破了,且消息未曾传过来。
他这位统帅被困京城,犹如猛虎在牢,苍龙被缚,断绝了耳目,更被斩断了爪牙。
“披甲。”苏定远深吸口气,抬脚出了书房。
苏福眼底一惊,一息后连忙跟了上去。
苏清抓着头发,他总觉得听明白了什么,可总感觉有层纱雾挡着,让他半知半解,很是烦闷。
而且,父亲自回京已有近二十年,从未带甲,今夜为何要披甲?
他想干嘛?还是说,发生了什么?
84.兵马司
夜色如墨,星光隐没。
数骑自将军府而出,过朱雀大街,经京城水道石桥,数坊长街,于黑夜中穿行。
梁都内城,兵马司衙门门口。
值守的军卒站的有些松垮,不过还好没有打瞌睡。
空无一人的街上渐近马蹄声,敢在深夜长街纵马的必非常人,更何况还是朝这边而来。
值守之人打起精神,并不认为是有人敢来闹事,倒是好奇是何人如此大胆。
五六骑在衙门口停了,跳下马来后直接往兵马司衙门里走。
那值守军卒先是一愣,而后欲挡,可一看请对方是谁,且竟然着甲后,登时顿在原地。
苏福虽然老迈,却依旧穿了大梁先锋大将的明光铠,此时将马鞭一丢,道了声,“拴马。”
然后,他便紧跟上前方那人。
及得一行人进了衙门,门口几人方才清醒过来。
“那,那是苏将军?”
“肯定是啊,除了这位,谁还有资格穿那龙首吞云铠?”
“可…不是说陛下不许他在京城着甲么?”
“外界都这么说,谁知道呢。许是有什么大事吧。”
“大事?只要别打仗就好。”
“可千万别打仗。”
……
兵马司衙门里当然是有人的,就算是如此深夜,总有一个人是要在的。
那便是兵马司统军上将军,魏旸胥。
“何事喧哗?”
班房里,魏旸胥将笔搁下,朝门外问道。
“将军,好像是有什么人闯进来了。”门口,侍卫有些不确定道。
“闯?”魏旸胥皱眉,这兵马司从成立至今,他还没听说被人闯过。
“将军,您快出来,是苏将军,他带人去了演武堂。”门口侍卫敲门,声音有些急切。
“什么?”魏旸胥一惊。
他当然知道苏将军是谁,大梁也只有那一位苏将军,只是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来。
没有再多犹豫,魏旸胥便出门,径直去了演武堂。
此时,兵马司演武堂内。
“苏将军,这个您不能看。”
有官兵挡在沙盘前头,一脸为难。
兵马司里有大梁最详细的沙盘,关于边关布防及境内守军驻扎,自然非常人可以随意观看。
苏定远将兜鍪摘了,环顾演武堂内,偌大地方,却只有寥寥三五人在清扫琐碎,至于兵马司的那些将军们,一个人影都没有。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演武堂内要时时有军官常驻,可军方向来是对战机时局最敏感的一群人,现在这个时候,身为京城内的军方高层,若还察觉不到一丝异动,那可真是不如栓条狗了。
苏定远心里很是失望,他是有心无力,可其他人却没有掣肘。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走进几人。
“这都哪来的人,你们是谁麾下的,穿的什么衣甲?”有人打了个饱嗝,手在苏大强甲衣上弹了弹,一脸好笑。
同行的还有两人,而宣威将军牛敬忠便在其中,他却是目光闪了闪,第一时间看到的是在沙盘旁的那道身影。
苏定远闻声回头,目光淡淡。
今夜跟他来的除了苏大强外,都是曾追随苏家两代人南征北战的老卒。
他们随苏定远能从玉龙关回京,这甲衣便收在了府上。这么多年过去,大梁军队的战甲早就换了样式,可他们却没有一片甲衣,因此即便着甲,所穿的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制式。
此时,那本是一脸好笑如看乡巴佬的兵马司将军一抬眼,正正迎上了苏定远的目光。
他先是一怔,而后看清了那魁梧之人身上所穿的龙首吞云铠,青绿的深色调,如若真有一条苍龙盘在身上。
这人脸色一变,下意识抬手去指,“你......”
牛敬忠脸色微变,连忙去抓他手腕。
但一旁苏福则是冷笑一声,喝道:“跪!”
这方才吃了酒有些醉醺醺的将领脑门儿一晃,双膝一软,竟是差点跪倒,却被身边人一把拽住了。
“放肆!”有人怒道:“不过区区小卒,竟敢对上官无礼。”
苏定远将兜鍪往沙盘上随手放了,那先前挡着沙盘的军卒如被点穴,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的兜鍪盖住了‘玉龙关’。
“这人谁啊?”苏定远看向牛敬忠,语气随意。
那人已经认出眼前人是谁,可仍有不忿,但牛敬忠却是抢先开口,“兵马司右将军晁炘,其兄乃兵部主事晁究。”
他知道晁究素来敬重苏定远,此时这么说,也是有想以此为这晁炘揭过的意思。
苏定远点点头,看向最开始伸手弹苏大强甲衣且指点自己那人,淡淡道:“以下犯上,掌嘴。”
那人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苏定远没说话,目光却是沉了下来。
牛敬忠心头一跳,直接上前一步,抬手甩了同伴一耳光。
这一下,却是将这人打懵了,也打醒了。
“我...苏将军恕罪!”他连忙躬身行军礼。
军中以官职高低论规矩,以下犯上本是要受军棍,此时只是掌嘴自然是算轻的了。更何况,他也一下想起眼前这人的凶名来。
数十年未穿甲之人,今夜忽而着甲,要说没什么事谁信?
牛敬忠是感受最深之人,当即道:“苏将军来此,可有要事?”
苏定远看他一眼,这个打仗没多少本事,不过极擅钻营之人,如今已是兵部和军方的红人,更得圣眷,有传言说,牛敬忠有望接替禁军上将、辅国大将军萧方的位子。
他无声一笑,道:“兵马司统帅三军,更兼察后周、北燕军情,可知如今北燕动向?”
牛敬忠皱眉,“苏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苏定远道。
“苏将军还是莫要打哑谜了。”门外,魏旸胥走进来,看向苏府一行人,道:“如此深夜,苏将军着甲闯进兵马司,于法是要治罪的。”
苏定远看他一眼,道:“北燕的狼崽子都入城了,你们兵马司还饮酒作乐?”
“什么?!”魏旸胥等人闻言皆是一惊,定神后却是皱紧了眉头。
“这话可不能乱说。”牛敬忠道。
“此言惑乱军心,苏定远你究竟意欲何为?”魏旸胥沉声道。
苏定远闭了闭眼,而后睁开,本待再说些什么,门外忽而便有一阵喧哗,接着是有人匆忙进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魏旸胥正在气头上,本打算再训斥几句,这进门之人却一下跪在了地上,一脸凄然。
众人一愣,苏定远则一下按在了沙盘上。
“将军,玉龙关,陷了!”
85.鼓声
进门的是兵马司号楼传讯令兵,只传加急奏报,素日无事只养马不动。
现在,这人风尘仆仆,显然不知是跑了多少路。
众人脸色骇然,惊惧皆有,就算是早有怀疑的苏福等人,也是颤了颤,变了脸色。
魏旸胥却是‘啊’了声,然后一把拎起这令兵衣领,厉声道:“说,是谁让你假传军令,放这等大不敬的消息!”
牛敬忠嘴唇动了动,根本说不出话来。
魏旸胥还在问,“若真有加急,城头传讯火箭为何迟迟未发?你究竟是何人派遣?”
这军卒本就累的不行,此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有些瘫软。
魏旸胥脸色阴沉狠厉,还想再问,可肩头却被人一把按住了。
他猛地挣扎,而后怒视,看到的却是苏定远那双看似平静却积压着无穷怒火的眸子,这双眼睛,让魏旸胥如被凉水兜头浇过,一下松开了手。
“大梁军伍糜烂,恐怕连他如何进城的都不知道吧。”苏定远说着,给这令兵整理了整理领口,问道:“几时的消息?”
“具体不明,只知从暇荫关斥候传来的消息,今日辰时,北燕奇袭玉龙关,午时未到,关隘陷落,北燕大军后已分兵三路。”那令兵喘了喘,带着哭腔。
暇荫关,便是京城西北四百里关隘,此后直到梁都,便是一马平川。
“玉龙关二十万平北军,短短几个时辰......”晁炘喃喃一声。
他们最吃惊,还是为何连动向都是后知后觉。
魏旸胥更是发了疯般,大喝一声,竟是直接抓住了苏定远的胳膊,“平北军不是你苏家带出来的大梁精锐吗?为何连半日都未守住?这是什么兵?”
苏定远看着他,将他的手慢慢拽开,语气平静道:“我有多少年未出京城,平北军便有多少年未换军备,未改编制。”
魏旸胥愣了愣。
在场诸人更是一瞬沉默下去。
近二十年了,眼前这位有军神之称的护国柱石,未曾与他的麾下再见过,未曾再去边关看过。
苏定远顿了顿,道:“城中已有北燕细作,原本火箭传讯取消,改为死士手令传讯。将此事通知兵部及在京三品武官以上。令,传信宫中。”
“喏!”晁炘一捶胸甲,当先快步而出。
魏旸胥略有犹疑,道:“如今即便玉龙关陷落,可千里之遥,北燕大军也不是短时间便可抵达的,为何现在便做如此准备?”
这并非反驳,而只是为将者的考量。
苏定远道:“今夜北燕已有人入城。”
魏旸胥等人一惊,话无需说的太明白,他们都是将领,不难猜到,此时北燕大军或许一路势如破竹,已长驱直入了。
魏旸胥身上的氅衣有些滑落,苏定远抬手给他拎了拎。
“该洗了。”他说了句。
魏旸胥低头,看见了氅衣上沾上的墨渍,明明心中苦涩,却强笑道:“让苏将军见笑了,此前末将还在写拜帖,准备明儿个给左相过寿。”
朝中左相方士雍,算是大梁皇亲方家一脉,为朝堂文官之首,现包括兵部尚书宇文嵩在内,皆为其党羽。
苏定远笑了笑,“那你这拜帖恐怕要花费不少。”
左相爱财,世人皆知。
牛敬忠也在一旁道:“我花了一万两,购置的静心湖奇石以为贺礼。”
他这话,自嘲很重。
静心湖是后周境内奇观,传闻其湖中奇石有静心之效,尤对练武之人来讲,可抵御心魔。
魏旸胥指着牛敬忠笑了,“我可没你那么贪,要真拿出一万两,家里婆娘非和我拼命不可。”
三两句话后,场间又沉默下去。
苏定远将兜鍪拿起,戴好,“苏某先去长安门了。”
长安门,便是大梁正城门楼。
魏旸胥行了一礼,道:“末将这便去穿甲。”
牛敬忠深吸口气,“末将紧随苏帅!”
苏福等人唰地一声让开道路,苏定远昂首而行,众人无声跟随。
……
城头尚未觉有何异样,如若往常。
而苏定远等人的到来,无异让城门守将大为惊恐,本是寻常的夜,这军方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为何齐齐到来?
“你便是今夜守将?”魏旸胥看着眼前的中年人,他虽是兵马司上将军,却素来高傲,只记一些名声大的武官将领,像眼前这轮值守将,他恐怕连见都未见过。
“是,末将李...”
“退下。”魏旸胥连听他报名的兴趣都没有。
这李姓守将眼底羞愤一闪而过,转而只好抱拳退下。
苏定远看了眼,没说什么。
连斥候何时入城都不知道,这守将已是玩忽职守,斩了都不过分。
城门楼上诸如兵马司值守偏将副将等人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至于其他值守官兵同样如此,只不过每个人心头都是惴惴,这么些大人物齐聚,若说无事是假的。
“擂鼓,备战。”苏定远手扶城墙箭垛,遥遥看着那四通八达此时却寂静的官道,沉声道。
除却同行之人,其余人皆是大惊。
有一偏将见此,连忙上前,先是抱拳一礼,继而疑惑却凝重道,“卑职斗胆问一句,可有陛下口谕或是圣旨?莫说此值深夜,便是无端擂城门战鼓,必然民心惊慌,会出大乱子啊。”
他所说的大乱,自是担忧城中牛鬼蛇神因此而动,趁机谋利。
“北燕入关,来不及请诏令。”苏定远见此人竟有勇气问询,也算是出言解释。
话落,不只是这偏将愣了,就连城头其他人同样愣住,脸上多的却不是身为将士逢战时的热血沸腾和坚毅激愤,反而带着掩不掉的恐惧。
一旁,牛敬忠见此,暗暗摇头。
三国战后不过才几十年,可大梁百姓和军伍已经习惯了四海承平,南北皆有精锐驻守边关,他们早已忘却了战火的教训。
尤其是当碰到一个只能算是庸而不昏的君主,京城满目浮华歌舞升平,人心也俱都沉沦了。
苏定远回头,看向众人,声不大,语气却重逾千山,“还不领命?”
那本就负责值守城门的几位将领身子一颤,而后沉重抱拳,喊出一声‘喏’。
沉寂数十年的城头战鼓在这个几乎看不见星光的夜里擂起,响彻四方,这是犹如震雷般不歇之声,声音传遍内外城,响在各个角落。
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年轻人不由咒骂几声,骂那些屁事不管只知道吃饷喝血的军汉半夜不睡觉,这是又发什么疯。可那些经历过战时的老人,或是在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人则先是有些错愕,继而便是掩不住的恐慌,在心头、在脸上、在眼底。
战争的惨烈和对战火的恐惧,或许会暂时忘却,但只要经历过,便在心中遗忘不掉。
在这个夜里,太多人来不及合衣便奔出家门外,或站在院里遥听鼓声,或走上长街,与街坊等长街上的其他人相顾,平日里话多话少,现在却不见素日的闲适,唯有相同的惊惧。
城头战鼓起,这便是要打仗了。
86.未谋先动
消息传进宫里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梁帝方景然在御书房打着瞌睡,桌上是已经批示的奏章,一旁的金兽里燃着龙涎香,安静恬然。
门外,大内总管高尧轻靠在墙边,闭目如在瞌睡。
忽而,有脚步声传来,有些细微,说明离得还远,却是朝这边来的。
他睁开了眼,稍稍整理了衣衫,然后,便有侍卫匆匆而来。
“慌什么?”高尧一皱眉,轻斥一声。
那侍卫连忙跪地,语气颤抖却清晰,“兵马司急讯,玉龙关破,北燕大军兵分三路朝京师而来,且已有北燕细作入城。”
“什么?!”饶是高尧在宫中见惯沉浮,度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闻言也是变了神色。
“苏定远苏将军何在?”他急忙问道。
“苏将军已和兵马司数位将军前往城门。”
“退下。”高尧的摆摆手。
侍卫躬身退走,他却有些心神不宁地僵在原地,宛若失魂落魄,因为在此之前,他竟毫无半点风声闻得。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而听得隐约的鼓声,声如震雷,更有一种沉闷。
这是从城门传来的战鼓之声,高尧嘴唇动了动,深吸口气,转身敲响了御书房的房门。
几息之后,其内传来方景然有些疲惫不悦的声音,“何事?”
“陛下…大风起了。”高尧的声音异常沉重。
房中一时寂静,继而便是桌椅有些磕碰之声,他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推开房门,却生生按捺住。
半晌,御书房的门开了,穿着明黄龙袍的方景然从中走出。
他的脸上能看的见疲惫,眼眸沉着,如有风暴汇聚,其底是难以置信和浓浓的惊然。
“北燕?”他问。
高尧深深低头,将传讯之言所述。
方景然身子微晃,一下扶住了门框,“这消息……”
他没问出来,因为他也听到了那战鼓之声,鼓声连绵不绝,透着一股似乎可见的惨烈和苍凉。
方景然一下大怒,咬牙切齿,“没朕口谕,是谁在擂战鼓,乱民心?”
高尧心中暗叹,道:“是苏将军。”
方景然一愣,而后道:“他现在在哪,传他来见朕。”
“苏将军登城门了。”高尧道:“还有兵马司的数位将军。”
方景然张了张嘴,他于三国战时尾声而登基,对战事的惨烈印象只在先皇每次的徘徊叹息之中,此时却是觉得苏定远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太过逾越。
“陛下,玉龙关驻扎的,可是二十万平北军精锐啊。”高尧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些伤感,“如今关破,苏将军心神必然受创,老奴以为…”
“以为什么?”方景然打断,直视眼前侍奉两代帝王的老总管,“难道要朕去城墙上安抚苏定远?”
高尧连道不敢,躬身低头。
“京师驻军尚有二十余万,就算北燕兵破玉龙关,他又能有多少精兵长袭?千里之遥,难道云州也沦陷了不成,苏定远凭什么认为北燕狼骑已至京畿不远?就算北燕陈兵城外,也正好来试我大梁军伍之锐。”
方景然冷哼一声,道:“传朕口谕,命阳山侯赵良玉、荡寇将军陈兆元、先锋大将横九、征西将军高默奇协同魏旸胥布防,明早给朕拟出一个覆灭北燕狼子野心的章程来。”
高尧在听得眼前人前半句的时候心中已有无奈和失望,而听闻下半句则一下涌上喜色。
这几人皆是在那个三国混战的年代里,战场耀眼的将星,虽性格各有瑕疵缺陷,却仍是军方不可或缺的砥柱。
如今,北燕举兵,陛下能重用这些人,而非近年来兵部提拔的那些年轻将领,便足够说明眼前这位依旧英明。
高尧施了一礼后,连忙去调遣了。
方景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是冷冷一笑。
“来人。”他唤了声。
有随侍的小黄门连忙过来,虽然掩饰很好,可眼中仍是惊惧难消。
“传旨兵部和辅国大将军萧方,朕要在天亮前,听到捷报。”
小黄门领命退下,方景然则负手而立,他知道自己不需说的太清楚,兵部尚书宇文嵩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北燕长袭,必定人困马乏,岂不正是发动夜袭的好机会?
他这般想着,却是连自己也没有发觉,竟是下意识认同了苏定远的话。
那便是,北燕精骑已离京师不远。
他抬脚朝百花婴宁宫而去,他记得万贵妃近来心情不太好,而今夜那不让自己省心的小舅子好像是病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安抚一下。
至于战事将起,朝廷养那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还需要自己事事躬亲不成?
……
兵部。
这个平日里素来清闲的衙门,在今夜变得异常沉重。
或者说,是从下半夜开始。
灯油添了几盏,大堂上,兵部尚书宇文嵩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
这是个头发已有花白的老人,面相有几分刻薄冷厉,可实际上,他也不过是知天命的年纪。只是因为中年丧子之痛,让他痛苦如此。
堂下,一并被召集在此的,还有兵部的其他官员,有的还在偷偷打着哈欠,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兵部主事晁究脸含担忧,看了眼一旁闭目养神的兵部侍郎申时通,颇有些欲言又止。
他是个急性子,最见不得身边这老狐狸如此作态,此时见了这堂内的同僚,只觉得在这是浪费时间。
兵部里的这些人能研究出个狗屁来?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听苏将军调兵遣将。
“陛下的旨意到了。”门口,有军卒跑进来。
坐在堂首的宇文嵩连忙起身,快步迎上来。
“圣上怎么说?”有人问道。
宇文嵩拿着圣旨,手上紧了紧。
“陛下,要在天亮前听到捷报。”他说。
“啊?”众人一惊。
这在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北燕精骑,以一当十的凶狼精锐,仓促之间,他们要如何迎敌,如何打胜仗?
“这圣旨,是给兵部的?”申时通忽而问了句。
那进门的官兵一愣,而后道:“传旨的公公说还要去给辅国萧大将军去旨意。”
申时通静静听着,见他没了下文,眼帘低了低,不再说话了。
在场这些人也不蠢,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没给苏定远旨意啊。
“北燕攻破玉龙关,马上分兵去破暇荫关,然后来合围京师,长途跋涉必然人困马乏,而我大梁精锐却养战多年,正是要一击功成的时候!”另一位兵部侍郎张纠说道。
其余几人听闻此言,也有出言附和者。
“不错,京城离玉龙关千里之遥,苏定远既言北燕精骑或至城外,则其必是不歇而来。我军以逸待劳,正好建功。”
“但现在探马斥未归,说明尚未发现狼骑动向,且云州也并无消息传来,贸然出兵乃是大忌。”晁究说道。
张纠看他一眼,笑笑,“云州无消息,说明来袭的只是小股狼骑,或为先锋。而正是这种时候,我军主动出击,方能出其不意。”
晁究皱眉,如今敌军动向不明,如何能战?
但众人却仍是看向沉默不语的宇文嵩,场间终是要他来点头的。
宇文嵩看向众人,心中无奈,却也知道此时需要自己来定论,功成自然好,可若是失败,那自己必然难辞其咎。
逢战时,怕是要以死谢罪才行。
他深吸口气,道:“既有圣旨在前,为臣子者自当领命,而就算是狭路相逢,本官也相信我大梁精锐必会获胜。”
张纠拍手,看了眼还在担忧的晁究,拍了怕后者的肩膀,笑道:“就连苏老将军也曾说过,战机稍纵即逝,假若等北燕狼骑整阵而来,岂不是要正面迎其锐气?”
宇文嵩点点头,当即便传令下去。
是夜,梁国精锐主动出击,于京畿百里外卧虎丘遭遇北燕狼骑。
天亮时斥候传讯说双方鏖战,实则为大梁军队三万多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梁国与北燕第一战,大败。
87.大梁城头
“废物,一群废物!”
清晨,金銮殿上,方景然勃然大怒,将手里奏报一把摔在殿前。
“这就是你们兵部给朕的捷报?朕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这是来自卧虎丘的战报,在过城门之后,未交接兵马司,而是直接传到了兵部。
适时,兵部侍郎张纠闻讯后,呆滞半晌,而后颓然长叹,羞愤归家,留书一封后自缢。
宇文嵩不敢瞒压不报,便硬着头皮,带着这份奏报入宫。
所以,才有方景然龙颜大怒。
他铁青着脸,看着跪在阶下一动不动的宇文嵩,半晌,阴沉的目光才略略好转。
“你也是老臣了,曾经战时,也是上阵的武将。”
这话明明是以平静的语气说出来,跪着的宇文嵩却是浑身一颤,头颅更是伏低。
而殿中寺人随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我大梁与北燕时隔多年的第一战,是朕下旨迎击的第一战,就这么败了。”方景然低了低眼帘,“你说,这若是让京城百姓知道了,朕要如何自处?”
“此事全是臣急功近利,战机不察,以致兵败。”宇文嵩嘴唇哆嗦了哆嗦,终是道:“臣罪该万死,望陛下降罪。”
“好。”方景然点头,随即朝殿外喝道:“来人!”
殿外自有禁军进入。
“兵部尚书宇文嵩贪功冒进、渎职懈怠,现革职查办,贬为白身。”方景然顿了顿,看着阶下那人,道:“至于日后还能不能为朕效力,就看你的表现了。”
宇文嵩心中发苦,但还是叩头谢恩。
“传旨辅国大将军萧方,让他,总领战事吧。”方景然摆了摆手。
……
此时,城墙之上,城楼里。
苏福将兵部传来的消息悉数禀报,而正看着沙盘的身影只是静静听着,始终面无表情。
一旁,晁炘冷笑,“家兄之前便有消息传来,三万大好儿郎,就这么躺在了卧虎丘。”
“军伍糜烂,不足为奇。”苏定远淡淡道。
魏旸胥等人虽然不想承认,可事实便是如此,军队疏于训练,要说比吃喝嫖赌,那肯定比北燕强,这要论起行兵打仗,那说不定十个还比不上别人一个。
“现在北燕士气正盛,连战连捷,几不可挡,我军如何迎战?”魏旸胥问道。
不只是他,此时,在场军方诸人,尽皆看向沉稳如山的身影。
如同把希冀都放在这个有着大梁军魂之称的男人身上。
北燕大军既能在昨夜便至卧虎丘,则足以表明暇荫关也已被破,以及沿途州郡守军,恐怕皆未能阻挡。而他们,竟还未知战事具体。
“唯有死战。”苏定远说道。
众人一愣,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玉龙关陷落的消息此时已经传开,江湖之中,自有野心勃勃之辈,如今时局不稳,他们必会浑水摸鱼。百姓民心不稳,若有谣言,定会动乱军心。燕军狼骑骁勇,世人皆知,如此情形之下,只能死守城门。”
苏定远看向众人,轻笑,“如果城门失守,那大梁便完了。”
众人一时沉默,半晌,牛敬忠犹豫道:“难道,就没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么?”
苏定远摇头,看着沙盘上玉龙关的方位,道:“玉龙关向来易守难攻,又有我苏家两代经营,可谓是固若金汤。再有留守参军蔺先知以擅守闻名,我父生前便对其颇多夸赞,说他沉稳持重,就算平北军只有十万可战,也绝不会连半日都未坚守便被攻破关隘。”
晁炘嘴快,下意识道:“那是蔺参军降了?”
“放肆!”魏旸胥当即冷喝一声。
晁炘连忙低头,抱拳告罪。
一旁,苏福开口道:“蔺将军是少将军的副将,南征北战恶战无数,马革裹尸尚嫌不够,如何会降?”
他这时的少将军,称呼的自然便是身边的苏定远。
“我与他相识三十余年,素来知他。”苏定远道。
牛敬忠目光微闪,皱眉道:“你是怀疑,有细作泄露机要?”
苏定远一笑,“我曾经以为你只擅钻营,看来是我拙见了。”
牛敬忠冷哼一声,“人心就是那么回事儿,能揣摩到,就能青云直上。”
苏定远点头,然后道:“我虽几十年未曾离京方圆几里,可与蔺参军书信往来不断,武举那日我入宫,便是因他信中所言,北燕精骑或有异动,境内有调兵迹象。只可惜陛下未曾理会,还当我是想回玉龙关。”
众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位相当于是被变相囚禁,只不过事关宫中圣上,他们当然不会多话。
可实际上,依眼前之人的修为武功,就算他真要离京出城,又有谁能拦得住?
所谓的大内高手自然不行,可难不成还要调大军围剿他一人不成?
苏定远说道:“前几日便是他最后一封密函所至,言北燕已陈军玉龙关十里之外,让我早做准备。”
魏旸胥等人相视一眼,这事,兵马司可未曾有过风声。
“只是陛下并没有理会,恐怕他对玉龙关也很有信心吧。”苏定远轻呼口气,淡淡道:“我想说的是,若无玉龙关部署舆图,如此天下雄关,得要多少人命才能填平。”
魏旸胥等人脸色大变。
“苏将军逾越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
几人低声道。
边关具体布防除却镇关大将外,便只有宫中圣上明晰,甚至是连兵马司都无权过问。像苏定远这般久居京城,那像是布防舆图这等重要之物,自然是要送至宫中的。
现在这话,可就是在怀疑宫中了。
苏定远没说什么。
正当众人沉默之时,门外有脚步声而来。
接着,便是一行数人或龙行虎步,或脚步虚浮,或吊儿郎当地走进了这议事堂中。
“你们?”魏旸胥刚待发火,却一下看清了眼前数人的穿着,接着认出了当先那位辅国大将军萧方的身份。
“老苏,论对狼崽子的嗅觉,还是你厉害啊。”
“话虽如此,不过昨夜那场仗不是你指挥的吧?笑死人了。”
“好家伙,我还睡着呢,就听着那马蹄声跟地龙翻身似的,给我当场吓醒了,还以为那些狼崽子到了家门口儿了呢。”
“哈哈。”
来人七嘴八舌,恍若无人般地说笑着,像晁炘这等不识的年轻将领自是疑惑他们身份,可如魏旸胥和牛敬忠等老将则是有些惊讶,还有些莫名的轻松。
这几人皆是披甲而来,只不过这甲衣有些陈旧,上面还有刀剑之创和洗不去的暗沉血污,只是看便能感受到一股惨烈。
他们是军方里渐渐被夺了军权的老将,此时却在大梁生死存亡之际,一一到场。
88.兵临城下
“好家伙,你瞧这小子惊讶的模样儿。”
面向粗犷,膀大腰圆的横九冷不丁伸手捏了捏晁炘的脸,一脸笑意。
晁炘眼中羞怒一闪,抬手拍掉,怒视眼前之人。
“嚯,脾气还不小嘛。”横九咧嘴笑道。
晁炘闻着这人一身酒气,登时翻了个白眼,但此前他就被苏定远训斥一番,此时虽想骂人,却仍是忍住了。
“你这脾气不硬气啊。”横九摸着针扎般的胡须,摇头道,“你应该骂老子,然后出手打我。”
晁炘无语,这是哪来的混不吝?
辅国大将军也即是禁军上将萧方此时出言,“想必你们对我身边这几位还有些陌生,毕竟他们都未在兵马司挂号,这官职也是一降再降,恐怕真追究起来,现在也就是百夫长、千夫长了。”
场间兵马司诸将自然都是以魏旸胥和牛敬忠为首,此时见两人神色肃然,便知眼前几人身份非常。
萧方指着几人,介绍一番。
其中,面色微黄而仿佛有化不开愁绪的中年人是阳山侯赵良玉,这位年轻时也是一位美男子,更是养尊处优,只不过老来被家中后辈所累,苍老疲惫的厉害。
在他一旁的,是个相貌平平毫不起眼的中年人,只不过他眼眸很深,如有看不见的幽光冷意,让人望之心悸,他是荡寇将军陈兆元,素来心狠手辣。却与赵良玉一般,为家中不成器几个儿子心忧心烦。
再就是方才看似混不吝且没心没肺的酒鬼横九,也是曾经的先锋大将。
以及最后那个脚步虚浮,脸色有些蜡黄的中年人高默奇,这人虽然着甲,看着却像是久考不中的落魄书生一般,浑身透着一股子失意。
萧方道:“此战,便要赌上我大梁军方最后的荣誉,更是赌上我等之性命。”
他未将宫里给他统筹全局的圣旨拿出,因为他知道这不需要,在现在这个时候,他所能做的,与众人所能做的一样。
那便只有迎敌,只有死守城门。
……
辰时,在议事堂商讨的众人忽而听得阵阵鼓声。
苏定远本是喝茶的动作一顿,然后慢慢将茶杯放在了案上,杯中茶水轻晃,不止。
其余人同样沉默下去。
门外,有官兵进了堂中,面朝众人,抱拳沉声,“北燕大军已至城外三里处!”
这鼓,便是来自北燕的战鼓之声。
“去瞧瞧吧。”萧方看向诸人,难得一笑,“看看这回咱们的对手,是以前的老家伙,还是新生的后辈。”
苏定远起身,手拎兜鍪,当先而出。
其余人虽神情从容,可眼底减不去凝重,抬脚跟上。
……
天光有些阴沉,已经起了微风,好似有雨要来。
城外,是整齐而来的脚步声,那是北燕推进的军阵,旌旗密布,再远些,乌泱泱一片,看不真切。
有烟尘随之而起,带来的是令人心头沉重的压力。
“雄军劲旅。”赵良玉轻声道。
城墙上的众人都是凝目看着,陈兆元此时道:“如此军阵,得有十万人。”
“北燕分三路行进,一路去破暇荫关,入腹地,沿途自不少要袭扰附近州郡。其余两路围困京城,难不成他们这么快便汇合了?”魏旸胥有些疑惑。
如果真是这么急行军,那自当是人困马乏,莫说昨夜卧虎丘之战打不起来,便是今日也绝没有精力在这城下列阵才对。
“平澜江。”从上得城门楼便没说过话的高默奇开口道,“以战船相送渡江,不消一夜便有无数兵力涌入。”
魏旸胥张了张嘴,平澜江是流淌三国之境的大江,素来波涛汹涌,而三国皆有水军船坞构建,互为提防。
如若北燕真是渡江而来,那为何大梁水军毫无示警,对方如何做到悄无声息?
要知道,平澜江上除了有大梁水军之外,还有盘踞在平澜江与北燕河道交汇的权帮,以及还要过后周境内。
北燕如此大动干戈地用兵,就不怕引起江湖反感和后周误会吗?
还是说……
“联手了么。”萧方自语一声,话中,却不免带了几分颓然。
后周没有予以给出动静,那唯一能说明的,便是其两国已经联手,互为策应,方才能瞒过大梁的水军。
“此举怕已筹谋日久。”牛敬忠说道,“数万人渡江,绝非一朝一夕。”
“以白衣渡江,悄无声息,这种用兵手段,还倒真是有些熟悉。”高默奇笑了笑。
此时,北燕大军已全然兵临城下。
远处,军阵拉开,阵前快马跃出一骑,直至城外一箭之地,看向城头,高声道:“不知梁国平北将军苏定远安在否?”
此为丹田之声,声若洪钟,彼此相逾六七十丈,竟清晰可闻,此人显然是武道好手。
城头众人本在观察那北燕军阵,在想今日对方此举是为威慑还是真打算攻城,此时听闻此言,皆是皱眉。
苏定远唇启而声出,轰鸣如若雷声。
“苏定远在此!”
萧方等人无不骇然去看他,只见他气息如常,脸色不变,竟是纯以内力发声。
便是入三境的大修行都不能如此轻易做到,而这该是何等恐怖的武道修为?
城头将士皆是一震,莫名便因此消了几分对城外大军的恐惧。
远处,那一骑坐下之马竟是不安地踢踏转圈,如被惊到,那骑兵连忙勒马安抚。
城头上则传来毫不掩饰的嘲笑之声。
“苏定远,我燕国陛下恩典,若你能降,则封你为北梁王,节度三州之地。”那骑兵不以为忤,反而喊道。
话出,本有几分轻松的梁都城头上则诡异一静,不少人都下意识看向那手按城墙之人。
“好胆!”看似脾气火爆实则素来心细的横九怒喝一声,手朝旁一伸,“取某弓箭来!”
萧方看他一眼,更多的还是看向那面无表情之人。
高默奇武功不行,便在身旁魏旸胥耳边低语一句,后者目光一沉,转而气沉丹田,朝城外喊道:“不知南梁王是何人?”
城外那一骑朗声一笑,手持长槊,遥指城头道:“我知你是梁国兵马司那无能的统军魏某,爷爷告诉你,南边陈观礼已经反了,现在成了后周的南梁王,你们还负隅顽抗什么?”
城上无论是谁,皆是一震,更有甚者差点被骇掉了兵器。
苏定远手上下意识用力,竟生生捏碎一块砖石。
“将军。”身后,苏福不掩担忧地唤了声。
他自是知道府中二少爷是被安排到了旸山郡,更多是借墨家照应,可现在,陈观礼一反,那里不吝也是动荡局面。
若是苏澈身份暴露,那处境必会无比凶险。
89.为今之计
一旁,横九再也忍不住,直接接了大弓在手,搭上箭矢,虎目一瞪,只听得一声霹雳,那箭即如闪电般而出。
城下,那骑兵正趾高气昂,此时见得冷箭,不屑一笑,长槊一击,竟打算将这箭打落。
可横九曾经也是差临门一脚便是无铸境界的武道高手,如今虽久不经战,酒毒日深,可这身武功也并未退步太多。
此时,挥击而起的长槊登时折断,箭上巨力传出,那骑兵手拉缰绳,竟是差点连人带马被掀翻。
只不过就算他勉强维持平衡,头顶兜鍪也是被这箭射掉。
那骑兵羞愤难当,不过也只是拨马徘徊几步,便掉头回阵。
横九将弓一放,在城头哈哈大笑。
城下,北燕军阵之中。
“方才那引弓射箭的是何人?”
重重护卫之下,有骑马几人遥遥相看,此时,一年轻将军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偏头问道。
左右有人道:“是梁国曾经的一员猛将,绰号“急先锋”,名唤横九。”
年轻将军点头,“原来是他,可我也听过此人名号,他不是饮酒误事,被贬了军职么,如今怎还会登上这梁都城头?”
左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抱拳低头。
“包兄,我知道你是梁都包打听,可能为我解惑?”这年轻人忽地看向马前被绳索所缚之人,笑道。
被捆着双手的人正是那跳水击船的包文焕,只不过此时他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却也换了身干净衣衫,看不出太多狼狈模样。
若不是此时被缚,且脸色难看的话,倒真像是随军的参详谋士。
而那骑马的年轻将军,自然便是昨夜登画舫的贵公子了。
包文焕目光毫不掩其中杀意,只不过他无能为力,而马上那人笑意不减,丝毫不以为意。
包文焕心中暗叹,也正是被抓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眼前之人便是那声震三国的名将燕康之子,有着“千里驹”之称的燕长安。
对方没有杀自己,反而口出狂言,说自己必会为其效力,他虽对这话只当笑话来听,可也不免因此而担忧。
包文焕所担忧的,是对方连对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都会有一番礼待,更逞论是其他人。而在如今局势之下,大梁之中,会不会已经有人被收买了?
“包兄?”
就在他还若有所思的时候,手握缰绳的燕长安唤了声。
“肯定是陛下又重新启用此人。”包文焕冷声道:“横将军乃一时名将,如今又有苏将军亲自督军城门,你们想要攻破大梁,简直是妄想!”
“是么。”燕长安看向那百丈外的高高城墙,道:“可我不觉得,你们梁国那位陛下,真有这么英明啊。”
包文焕咬了咬唇,没应声。
昨夜卧虎丘一役,梁国大败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他后来还知道,正是眼前之人其后设下埋伏,将已大乱的梁国官兵全数掩杀,没有留下一个俘虏。
此人面相和善,可对战事之心狠,远超世人所料。
……
其实城头上所有人都能想明白而未说的一件事,便是北燕大军如今既能兵临城下,那便说明京畿四下守军已经全线崩溃沦陷了。
当在昨夜,北燕精骑出现之时,他们便已想到了。
一夜,斥候探马有去无回,众人心头如沉石。
“他们今日会攻城么?”魏旸胥问道。
“不会。”萧方淡淡道:“未见阵中有燕康旗号。”
若论长驱直入,奇袭作战,三国时唯有两人称道。那便是梁国的平北军统帅苏恪先,以及北燕上将燕康。
其余诸将虽不说寂寂无名,可在此两人之名下,皆显得黯淡无光。
此时,若要行覆国之战,北燕必会派出燕康为帅,而此前萧方也曾说过,这般无声无息将大军陈列别国城门前的战法,正合燕康手笔。
“我观军中旗帜为燕。”魏旸胥道:“那此时统军的,会不会是燕康麾下之将?”
“你是想出城迎敌?”一旁,赵良玉似笑非笑道。
若说对如今大梁军队的了解,没有人比他们这些被一贬再贬的老将更为熟悉。军备两说,单是军卒人员素质方面,上马放出去,便是一茬茬的韭菜,任人宰割。
这也是北方玉龙关不能陷落的原因。
当然,梁国糜烂之相早有所显,他们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他们终是无能为力。
“可若等燕康率军来围城,其时不更危急?”魏旸胥看向众人,说道:“如今城中百姓已然惊惶,昨夜已有逃离者,现在兵临城下,军心更是不稳,莫非各位以为拒城而守便可以了?”
高默奇看他一眼,道:“不然呢?”
“什么?”魏旸胥一愣。
“我们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多坚持几日。”高默奇淡淡一笑。
魏旸胥眉头一皱,刚待开口,便被一旁的牛敬忠拉了下臂膀。
他看去,看到的是对方平静的目光。
“挡不住,也好让城中百姓尽可能多离开吧。”陈兆元说了句,“毕竟,围城攻城之时,最忌杀逃城百姓。等城破,想走也走不了了。”
魏旸胥心头一震,继而沉默。
攻城时若杀城中逃亡百姓,必会引起反弹,说不得会引得城中军民同心,那样无异会加大攻城的伤亡和变数。
而燕康此人在战场上素来喜怒无常,城破后会因某件小事而下令屠城,这在三国战时,大梁便已经领教过了。
“屠夫”之称,便是由此而来。
所以,魏旸胥一下明白过来,原来他们都知道城破只是早晚,不是放弃出城迎击、寻求一战的机会,而是要为城中百姓考量。
既然大梁军队无法获胜,那便尽可能地保全,多活一日,城中百姓便多一日的离去时间。
晁炘见城头气氛凝重,不由挠挠头,低声道:“那要不要通知城中百姓,让他们撤离?”
“胡闹。”魏旸胥瞪他一眼。
晁炘一缩脖子,也是明白过来。
大家都不说,百姓逃离便会少很多负担,可一旦说出来,那就是朝廷不管他们了,不光城中百姓,便是军心都会涣散。
何如彼此心照不宣呢?
“那咱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90.君令
燕国军队果然没有攻城,而只是在城外十里处扎营。
宫中闻讯之后,梁帝方景然即刻下令,着辅国大将军萧方率军迎击。
如他所想,北燕军队不足十万,城中禁军及兵马司各方守军便有二十多万,再加上京师附近其余驻军必也会闻讯驰援,只需一战,便可将这嚣张的北燕军队击溃。
可萧方并未领命。
午时,宫中连传萧方入宫。
金銮殿上,方景然脸色有些难看,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看着殿中披甲那人,道:“北燕长途劳顿,昨夜又经一役,现在扎营,正适合奇袭。朕让你出城迎战,你为何不去?”
萧方道:“我军虽众,战心却不足,反观对方,正值一场胜利之后,军心大涨,此时袭营,是否有诈且两说,便是正面交战,我军也不可能获胜。”
“荒唐!”方景然勃然大怒,猛地拍桌。
萧方躬了躬身。
“你是想说我大梁数十万大军,也难解今日之围?”方景然语气阴沉。
萧方嘴唇动了动,只是叹了口气。
方景然朝后靠了靠身子,双手按在龙椅上,“赵良玉等人有何良策?”
萧方知道他想问的是苏定远,只不过故意以赵良玉遮掩罢了。
当即,他摇头,道了声,“诸将唯有死战,固守。”
方景然笑了,“死战?是用人命填了,北燕就会退军?什么狗屁固守,听你的语气,这城是守不住了!”
萧方抬头,这位老将的脸上风霜之色难掩,此时有些低沉,“陛下,玉龙关的平北军便是大梁砥柱,此时将士们已见北燕兵临城下,可想而知玉龙关已经陷落,平北军也已尽忠,军心如此,难以为战。”
方景然手掌死死抓住扶手,一字一顿道:“朕的大梁,就只有平北军能战?”
萧方苦笑一声,这个时候,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自苏定远回京,军中老将或解甲归田,或郁郁而终,兵部适时往军中指派人手,多为勋贵之后,加以早先不成器的世家膏粱皆往军中送人,致使军中派系颇多。兵部因势而成六部之首,合兵马司任人唯亲,若说钻营无人可出其右,言战却皆为蛇鼠之辈。”
萧方道:“纸上谈兵者有一个就够了,可若是多了,这兵就不是兵,而是匪了。”
“放肆!”方景然猛地起身,脸色无比阴沉,死死盯着殿下之人。
这番话,就差明说自己是那纸上谈兵的人,是导致大梁军队至此的昏君了。
因为兵部尚书宇文嵩是自己任命的,兵部的权势,也是自己即位后,为了牵掣苏定远这等有威望的军中老将给的。就连兵马司的人员调动,都是自己放了权给宇文嵩。
可他是为了平衡朝中文武,若是武将地位因战拔高,那将文官置于何地?
方景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的意思,是如今军中糜烂,无以为战?”他淡淡道。
萧方行了一礼,没说话。
“朕不信。”方景然吐出口气,道:“能战与否,总是要战一场才知道。”
萧方眼一睁,抬头,“陛下,这万万不可。”
“废物!”方景然斜睨他一眼,“朕看你们这些人,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萧方咬牙。
“朕听说,北燕欲封苏定远为北梁王?”方景然忽的问道。
萧方点头,道:“此为燕国计谋,定远自是对大梁忠心的。”
“陈观礼也曾忠心。”方景然顿了顿,然后道:“从军者,以马革裹尸为荣,此正是马上取功名的最好时候,朕不信我大梁将士像你说得这般不堪。”
他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陛下……”萧方还欲劝说,可方景然已然不听了。
从宫里出来后,萧方没有停留,直接骑马回城门楼,跟苏定远等人商议此事。
方景然此举,明显是打算要派人出战,且必定不是他们这些老人。
城墙上,众人闻讯之后,好似除了苦笑无奈外,很难再有别的什么情绪。
苏定远手敲桌案,听萧方将殿上君臣一番话尽皆说完以后,端茶喝了一口,然后,看了身旁的苏福一眼。
苏福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可他如何能照办?
府中的少爷是少爷,可眼前的,同样也是自己的少爷啊。
苏定远这杯茶喝了很久,一直喝干。
茶杯放在了桌案上,其中没有一点茶沫。
苏福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闭了闭眼,然后起身,便朝外走。
堂中或皱眉或在看着沙盘的几人有人注意到了,有人没注意到,不过都未在意。
不多时,门外有军卒领着宫里小黄门进来了。
萧方等人皱眉,而诸如魏旸胥等兵马司的将领则是心里一咯噔,不由相视。
“魏将军,陛下的旨意。”小黄门看向魏旸胥,说了句。
魏旸胥眼皮跳了跳,喉间一咽,强笑着接过了圣旨,“知道了,麻烦公公。”
那小黄门看着场间这么多军中大将,压力也是巨大,及得圣旨给了,便连忙走了。
魏旸胥深吸口气,将圣旨随手丢在了桌案上。
场间其余人都未开口,气氛很是凝重沉闷。
“魏某怕是要背一个骂名了。”魏旸胥在倒茶,只不过手很是不稳。
牛敬忠看着了,走过去,从他手里将茶壶接过,给他倒满。
“我陪你一同去。”他说道。
魏旸胥一愣。
“生死早晚事,守城有诸位便够了。”牛敬忠笑了笑,道:“我钻营了大半辈子,都在往上爬,该做一次为将者该做的事了。”
魏旸胥眼眶有些模糊,他拍了拍牛敬忠的肩膀,没说出话来。
其余诸人看着两人,只是心中轻叹。
圣旨上,要兵马司统军上将魏旸胥,率军出城迎敌。
……
阴沉的天终于在黄昏的时候下起了雨,雨不大,雨丝却连绵。
魏旸胥仔细整理着崭新的甲衣,最后将兜鍪戴上,在城墙上遥遥看了眼那远处已有炊烟升起的北燕大营。
“诸位,魏某先去了。”他说。
诸将抱拳。
照料家人等话在这个时候自不必说了,大厦将倾,多言无益。
城内,是自内、外城驻军大营而出的将士,雨幕中,神情各异。
有的跃跃欲试,有的愤懑激动,有的掩不住担忧害怕,有的毫不在乎,有的还顾说笑。
他们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未经历过战事,更甚者连剿匪都未曾参与。他们以往只是耳闻和在营中训练,并不知道真正的残酷。
披挂持枪的宣威将军牛敬忠,此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城门方向,双目微深,如在沉思着。
魏旸胥上马,看着这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无声一笑,而后振臂一挥。
城门大开,数万官兵随之而出。
91.倒戈
梁都城头上,是即便久经沙场,此时也不免紧张的数位梁国老将。
离梁都不足十里外,临时搭建的箭楼上,是神情自若的燕长安,以及同样紧张的包文焕。
十里之距,对沙场上的纵马奔袭来说,几乎是转瞬即至。
包文焕双手握拳,恨不得下一刻此地便被他梁国铁骑踏平,可他看到了身边那人的脸色。
平静,从容,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包文焕一愣,连忙去看那些搭建营地的北燕官兵,他们依旧在忙自己手上的活计,丝毫不以为梁国军队的奇袭而有什么反应。
他心中一跳,想也不想便欲跳下箭楼,可后衣领却被一下拉住。
“就算你现在喊破喉咙,他们也听不到。”燕长安看他一眼,笑了笑,“你虽号称包打听,恐怕还从未欣赏过生命凋零之美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包文焕咬着牙,大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燕长安没说话,只是负手,遥遥看着。
城头上,看着那如长龙般掀起烟尘,在雨幕中冲出的数万大军,以及看似毫无动静的遥远处,诸将不由皱起了眉头。
“有埋伏?”赵良玉犹豫道:“可这一马平川之地,左右那几片林子又能设下多少伏兵?”
“不错,我等登高而望,燕军毫无异动。”陈兆元点头。
高默奇薄唇抿紧,此时看着那滚滚而去的长龙,眉头一下深皱。
“不对!”他沉喝一声,声音渐促而急,“前军太快,后军慢下来了!”
此时,苏定远的目光,只是遥遥落在了一人身上,眼底悲凉与失望一闪而过。
萧方双手按住城墙,急声道:“为何后军会突然放缓?是何人领兵?”
“是…是牛将军。”一旁,晁炘脸色猛地变白。
他不是蠢材,此时,突袭之中前后军突然分离,若非先前约定,那边只有一个可能。
“鸣金退兵!”赵良玉朝一旁喝道。
“慢!”陈兆元连忙道:“此时鸣金必会生乱。”
“那难不成要看着他们送死?”赵良玉说道。
他们都能想到,只不过此时却不敢去相信。
城外,纵马持枪的魏旸胥还在紧盯着那前方不远的营寨,如此白天,对方必然是发现自己等人出城迎击,可直到现在,却都没有丝毫动静。
他虽然心中怀疑有诈,可此次本就是箭在弦上,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他所能想的,便是舍命一战,即便是死,也要让北燕这些狼崽子流血。
可就在这时,身边那追随自己多年的副将突然拍马同行,一脸惊慌道:“将军,后军慢下来了!”
“什么?”魏旸胥没听明白。
但下一刻,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是自后而来的喊杀声,以及前方天空中突然暗了一下,飞矢如蝗,铺天盖地。
……
五月初九,北风过境,小雨。
梁国兵马司统军上将魏旸胥率军出城,于北燕军队扎营之时发动突袭。
同行宣威将军牛敬忠领后军反叛,与扎营前早早伪装待发的北燕精骑合围。
梁军溃败,一时降者近万,魏旸胥战死。
听得城外的谩骂和大笑,梁都城头上,一片沉默。
……
“报,宣威将军府未见牛敬忠家眷,只有下人丫鬟尚在。”
城门楼外,萧方神色更为苍老,他摆了摆手,让令兵下去。
晁炘一脸愤懑,他站在城墙上,遥遥看着那一场短暂战斗之后的地方,竟忍不住淌下泪来。
而守城将士,也无不凄然。
牛敬忠为何会降?
很多人想起了清晨时,北燕那骑兵在城下所说的话,那便是封平北将军苏定远为北梁王。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对方想要拉拢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便是大梁军方乃至朝廷里的官员,恐怕都不知有多少已经投了北燕。
“宫里来的消息,陛下听闻此事后,气的吐血了。”赵良玉闷声道。
一旁,素来多话的横九大口饮酒,一句话也不说。
“为什么不出城去救?”陈兆元看着那端坐之人,问道。
苏定远没有应声。
“如此两战连败,而此战更是在城门前,还是当朝二品武将临阵反叛,城中百姓会如何想,军中将士们该如何想?”陈兆元愤声道:“我等方才不去驰援,麾下寒心,便是这拒守,届时恐怕都没多少人会死守了!”
“方才之战,你没见降了多少?”高默奇打断他的话,道:“北燕三段射之后,骑兵只是一个冲突,甭管是魏旸胥的前军还是本来合围的叛军,都是溃不成军,一刻钟未到,倶是丢盔弃甲者。”
他冷冷一笑,“他们,就是城中其他守军的写照,你指望这些人随你出城去驰援?莫说能不能救回魏旸胥,你觉得有几个人会跟你去?”
陈兆元愣愣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是近几年家务事管多了,人变蠢了!”高默奇毫不留情道。
陈兆元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神色变幻半晌,终是只有一声长叹。
“定远,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萧方问道。
苏定远摇头,“现在的兵,不是咱们以前领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好儿郎了。”
萧方皱眉,但还是舒展开来,“这些年,你们都未再掌兵,我虽执掌禁军,可练兵非我强项,能吃苦的也不多。但现在,城中禁军,还是有两万多人可用的。”
他补充道:“都是,真正的好苗子。”
他这句话,有些不想说。
因为战争是死人的,且并非是平等的。
庸碌无为者战死,他会道一声好汉,却不会觉得可惜。但那些年轻而刻苦,未来有可能会支撑起大梁军方的好苗子就这么死了,他会觉得痛惜。
就像是那些门派世家需要延续一样,朝廷也需要,军方也需要。
苏定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那便如先前所言,守城便是。”
其余人也是想不出什么能逆天改命的法子,均是默默不语。
可高默奇却多看他一眼,忽的问道:“老苏,你该不会要去当燕国的什么北梁王吧?”
其余人一愣,本是没多想,却不由得微微色变。
苏定远看着高默奇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一笑,“让我当北燕的皇帝还差不多。”
高默奇一愣,而后哈哈一笑,“我知道了,你是在等燕康。”
92.帝心
苏定远是不是在等燕康,没有人知道。
就像谁也没想到,素来得大梁朝廷倚重的牛敬忠,会临阵反叛一样。
再加上之前所闻的黑风军统帅陈观礼也是反了朝廷,有此两人在前,所有人都不由揣摩苏定远的心思。
若他也降了,那大梁怕是连一日都坚守不下去了。
此时,梁国皇宫之中。
外面下着小雨,一片阴沉,大殿里已经掌了灯。
方景然倚躺在龙床上,身上盖了薄被,龙床边,是安静把脉的钱太医,以及侍奉一旁的大总管高尧,再就是刘皇后和万贵妃等后宫之人。
他素来自傲,弱冠登基,一手将势大的军方诸将生生压住,让朝中此后文武平衡。倒不是他手段有多高,只是因为他拿住了苏定远。
苏家太忠了,先皇有恩于苏家父子,没人知道,先皇留下的遗诏之中,便有让方景然将苏定远囚禁的意思。
方景然也想学北燕皇帝那样可以无条件地信任燕康,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只要一想到尚有他人地位能威胁到自己,他便彻夜难眠。
所以,他只能召苏定远回京,他知道对方一定会从命。
只不过现在,方景然静静看着明黄色的帷幔,他似乎有些后悔了。
大梁就要完了,他现在才有了切实感受。
并非是因为玉龙关告破,而是因为他用人不明,只顾听左相和其余皇族提议去削弱武官,回收兵权,而忘了文人士族势大,书生同样误国。以致如今朝中将领武官一大堆,却连能纸上谈兵的都寥寥无几。多是那些无能文人举荐,士族勋贵下的走狗。
那些老将也逐渐凋零,现在尚在京城,尚还能用的,皆已上了城头。
他所倚仗的牛敬忠,就在半个时辰前,领着他的军中嫡系投了北燕,还是临阵倒戈,将魏旸胥给害了。
他如何忍心?
那可是同朝为官几十年的同僚啊。
方景然想着,忽的自嘲一笑。
“陛下。”钱太医开口道,“龙体无碍,只是方才气急攻心罢了,无需药石调养,食补便好。”
一旁,刘皇后等人皆是松了口气,万贵妃虽受恩宠,此时却站在她之后,低眉顺眼,神情看不出什么。
方景然摇头,叹了口气。
刘皇后连忙道:“陛下想吃什么?臣妾去做。”
方景然看着这与自己青梅竹马的皇后,虽然尚带妆容,只不过已经难掩眼角皱纹了,原来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
他又看了看床边的其他人,自己的妃嫔们都在,她们每一个都与自己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只不过却都有些陌生了。
当然,除了一个人。
方景然看着站在人群中的万贵妃,抿了抿嘴,轻笑一声,“你们都退下吧。”
“这…”刘皇后有些犹豫,想劝说什么。
“莹儿留下便好。”方景然说道。
刘皇后听了,目光黯了黯。
莹儿,便是万贵妃的名字。
没有人再开口,众人齐齐告退,就连高尧,在看了方景然别样的眼神后,也悄然退下了。
房中,便只剩下了方景然和万贵妃两人。
“陛下,臣妾好害怕啊。”
无人后,万贵妃一下扑到龙床上,伸手抓住方景然的手腕,脸色凄楚,“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臣妾真是快要吓死了。”
“是么?”
头顶传来的不是往日那熟悉的温柔宠溺,而是有些冰冷的语调。
“你不应该是高兴死了么?”
万贵妃身子一僵,下意识抬头。
她看到了方景然那双复杂却冷冽的眸子,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玉龙关的舆图,是从你这传出去的吧。”
不是疑问,而是冷淡的陈述。
万贵妃心中狂跳,惊骇不止,可脸上却一下变得委屈,眼眶一红,两行泪就这么淌了下来。
“陛下在说什么,臣妾根本没有听懂,只是若陛下心情不好,尽管骂我打我,臣妾不怪您…”
“怪?”方景然冷哼一声,将手从对方掌心里抽回,“先前朕是被战事的突然搞昏了头,现在想想,苏定远虽然回京,可留守玉龙关的是蔺先知,是苏恪先最为倚重的后辈。他一代名将,又有玉龙关天险,如何连北燕半日也坚守不下,甚至斥候还是在一日后方才传了消息来。
有苏定远在,蔺先知不会反,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玉龙关的舆图落到了北燕手上,布防守备尽皆如数为人所知,方能一战即溃。
玉龙关驻扎的是平北军,此关更是苏家心血,早年夺关,苏定远祖父及半个苏家都死在了那里,他与北燕血海深仇,自不可能降北燕。而舆图在他回京之时便送到了朕的手上,即便他有副本,依他之谨慎,也绝不可能与他人。”
他每说一句,万贵妃的心便沉几分,此时,她趁方景然语顿之时,连忙开口,“陛下之意,难道是怀疑那什么舆图是臣妾泄露的?”
“难道不是吗?”方景然看着眼前这个凄艳的美人,只觉得对方惺惺作态的恶心,“不要以为朕不记得你看过那份舆图,更知道它放在哪里,就算朕喝醉了,朕的记性也一样好!”
万贵妃脸色霎时一白。
“没有朕的口谕,苏定远不可能私自授命去调换玉龙关布防,蔺先知持重,同样不会如此做。”方景然闭了闭眼,“一切,都是朕瞎了眼,信了你这么个贱人毒妇!”
万贵妃一下坐倒在地,张了张嘴,眼中带着不可置信和浓浓的惊惧,这是眼前之人第一次骂她,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而这其中所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她不敢想。
她回神,踉跄着朝房外跑去,方景然静静看着她,并不阻止。
万贵妃打开了门,可脚步没能迈出去,因为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高尧。
“我…”万贵妃嚅了嚅嘴,没说出话来。
“你想去哪?”方景然问道。
高尧将房门关上了。
万贵妃先是失魂落魄,接着如同想开了一样,重新走回到了床前。
“你在宫里人缘不好,没有朕,下一刻就会被人弄死,沉井还是丢进荷塘里?”方景然笑了,“不过你既然敢跑,说明你手里还有根线。朕猜,现在往城外逃的人应该不少吧,你是搭上了谁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