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一剑双拳
江湖绰号多是根据其人武功来起,也有的是其显著特征。
“四目鳌王”铁拜山,他的绰号由来,自然是因为他脸上的这两道伤疤。
这是十几年前,持剑八派之一青山剑派的大剑主留下的,现在,那位大剑主已经成了青山剑派的掌门。
能跟此等人物交手,还能从其人手下活命,这并非是一种落败的耻辱,反而更是一种荣耀。
铁拜山,是半步金刚无铸的境界。
他轰然打出一拳,拳出如雷响,可气劲无声,但一瞬之后,商容鱼身前明明空无一物,却陡然爆响,紧接雷声,震彻心神。
听到这声响的人无不有刹那的失神,只觉得脑海中恍惚一闪。
商容鱼既知对方身份,自然对其成名武学有所了解,当看到对方好似信手打出一拳时,便已沉浸心神,是以这“震狱雷拳”的音功并未对她产生影响,而她所应对的,只是这以‘震’法隔空打来的劲力。
软剑无息斩出,明明斩却虚无,却仿佛与看不见的利器相触,碰撞之声乍现而消,本是抖直的软剑颤动不已,商容鱼握剑的手松了又握。
而在此之前,另一边,苏澈却因此震荡雷声心神一惊,影响到了出剑之势,等他霎那回神之际,眼前谢清秋的剑鞭已要落到脸上。
他心神一凛,出剑成收,一竖间将其挡下。
凌厉的剑气刮过,风声扑面。
苏澈双眼眯了下,抬眼与之相视。
“谢云舟在哪?”他问道。
谢清秋淡淡一笑,并未开口。
两人剑分,继而重新碰撞,眨眼间交手数次。
场间之人涌上,接着死去,不过就在这几息之间。很快,场间谢家一方,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神情平静的谢清秋,看不出喜怒在意与否的铁拜山,以及那边检查尸体的两名仵作。姑且算他们是仵作吧,因为从那两人身上感知不到什么内力,而此时的两人也像是被吓坏一般,靠到了库房的一角,惊疑不定地看着场间。
所以,能称为敌人的,就只有谢清秋和铁拜山而已。
“就只有这么点儿人,这等手笔,倒不免坠了谢家和天下盟的名头。”盗帅说道。
“墨家中人总喜欢讲大道理不假,但像阁下这般话多的,我还没见过第二个。”谢清秋说道。
盗帅哼了声,神情不惮。
付吟霜在方才交手之中,身上箭伤崩裂,此时气息透着几分虚弱。
“若是没有其他人来,恐怕江湖上便再无你二人的名声了。”她说道,未尝没有试探之意。
“的确,后浪推前浪,实在难以想象,江湖中竟会出现如此天资卓绝之人。”谢清秋看的,是玉沁,目光也在苏澈身上停留,最后,看向了商容鱼。
“同样没有想到,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生教圣女,竟会与尔等同行。”他笑了笑,仿佛疑惑般问道,“是你们投了魔教,还是圣女改邪归正,要化身正道了?”
商容鱼看着他,好像是一下失去了兴致,“外面雨大,要是还有人马,再不叫进来可容易淋坏了身子。要是没人了,你这般拖延也无用处。”
谢清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今日这般两难境地,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苏澈闻言,心下疑惑,因为在此时,他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杀意。
而就算是此前杀意,都如一阵风般来去太快,快到让人应接不暇,几以为是自己感知错了。
“别耽搁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铁拜山开口道,“要是等他来了,有些话,有些事,就晚了。”
苏澈一怔,便是一旁的盗帅都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下一刻,面前的两人已经是冲了上来。
两个人,一把剑,一双拳头,带着一股决然,好似登时就要分出生死般惨烈。
他们这般出手已是全力以赴,炭盆中的火更旺了,翻涌的真气带动着吹红了炭火,火星飘散着,在半空便失去光亮。
商容鱼蹙眉,因为铁拜山双拳如覆海蛟龙,却不是朝她而来。
玉沁弹指,银针引红线,自袖间激射而出。
但凌厉破空的剑气在迎面而来的拳风下有了偏移,铁拜山的护体真气有一瞬的动荡,但更为强横的气血之力弥漫,顷刻间就如海中屹立的礁石,风雨不动。
玉沁眼眸一沉。
劲力冲将而来,仿佛亲临观潮,如同海啸一般。
她心神一空,并剑指时,自身就成了一把剑。
身边的商容鱼眸光一凝,心神竟受牵引,有种身临其境之感,眼前看到的,是一个站在山崩海啸前的剑客,拔出了手中的剑。
铁拜山眼底浮现赞赏之色,但他一身内力毫无保留,这双拳打出的是十成功力的“震狱雷拳”,对方这一剑只是劈开了他的拳风,还斩不断他的拳劲。
劲力是隔空而生。
气爆声连绵,两人之间有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波纹生出,接着是翻涌开来的气浪。
这一切出现看似缓慢,却皆在眨眼之间。
陡然,一道尖啸而出,所有的声音一瞬消失,那是剑气穿透在了气爆声里,隔空而来的气劲还未至身前,便悉数瓦解,反倒是那迅疾若流光的剑气在咫尺之间而出,骤然已是无法匹敌。
铁拜山前冲之姿顿住,外放真气轰然溃散,他的拳上如同瓷器般出现了皲裂,接着是道道血线,血珠渗出。在他的身上,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是一种溃败,半步无铸境界所修成的气血之力的消散。
如同失去了精气神般的人,气息萎靡间,整个人的眼神更是暗淡下来。
玉沁脸色有些许的苍白,只不过在看着对面那人时,一向没有波澜的眼里出现了疑惑。
对方是半步无铸之境,完全没有必要一上来便施展杀招,他是可以周旋的,尤其是在这等围杀之中,可以等其他人来。
而身为血衣堂的副堂主,成名已久之人,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为什么?
对方此举,就像是故意寻死一般。
267.船
谢家是书香门第,后逐渐有后辈子弟从军伍,因此开始修行之路。只不过其家族传承中,也并非是军伍功法,反而是将文武糅杂之后,自创功法传下。
再后,一世皇朝倾颓,谢家也分两脉。
南陵谢家练的是拳脚,神都谢家用的是剑。
谢清秋出身神都谢家,自然练剑。
“虽是苏将军之子,你却未习枪法。”谢清秋道。
苏澈因他称呼而心中一动,只不过如今当下,自然不及多想。
而谢清秋的语气,似乎是有些遗憾。
两人相视而望,苏澈神情平静,沉影剑上血液滴落。
谢清秋脸带几分笑意,眼底似有感慨,如同欣慰,在他身上,两道剑伤,皆是要命。
神都谢家曾入朝堂为官,代代衰落之后,又转而从商,却不甚景气,渐而没落时,与南陵谢家相合,重归一脉,得以喘息。
因由南陵谢家和天下盟支持,神都谢家一脉的生意才可以做大,谢家四海商会,也才能开到梁国京城。
然后,谢清秋便结识了彼时还未成大梁护国柱石的苏定远。
苏澈看着对面之人,眉头微皱。
一旁,铁拜山踉跄几步,单膝倒了。他躺在地上,偏头仰看同样气息虚弱的谢清秋,咧嘴笑了笑。
这时他脸上那两道伤疤,不见丝毫狰狞,反而有种粗犷的豪迈,带着让人敬重且信任的义气。
“辛苦你了。”谢清秋轻声说道,嘴里却因开口而溢出血来。
铁拜山笑着摇头。
“能护苏将军之后,是某荣幸。”他说着,嘴里那口血吐出后,便再无声息。
“这?”那边满是戒备和凝重的盗帅听了,反倒不解。
便是向来精明的商容鱼,都是一下沉了眼眸,看着以剑撑地的谢清秋时,眼神微微闪烁。
“你该感谢这场大雨。”谢清秋连擦拭嘴角的力气也无,他的声音很弱,任凭嘴角的血流下。
苏澈脚步微动,想要上前,却被对方以眼神止住了。
“如此便好。”谢清秋看着他,说道:“就算谢家的人来了,也只知你杀我而去。”
“我不明白。”苏澈语气沉重。
“有些事,无需明白。”谢清秋向后退了退,慢慢坐下,他看着手边的炭盆,声音微弱下来,“机关城能避世,却躲不过自己。”
最后,他看了同样看着这边的玉沁一眼,似是笑了下,然后低下了头。
看着面前已无声息的的人,苏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是觉得荒谬么,大概是有的,明明他和盗帅之前都预想到了来到晔县码头之后,将要面对何等的危局,所面对的该是什么样的高手,可现在呢?
他看着此地死了这么多的人,闻着渐浓的血腥味,以及外面若有若无的泥土腥气,沉默了。
这是杀局么?就算有一个半步的高手,却也不是他和玉沁的对手。
这不是杀局,倒像是送死一样,或者,是对方想表达什么。其实仔细想想,从一开始,谢清秋对自己等人的敌意,就有些故意,且太刻意浮于表面了。
但此时,哪怕苏澈有深深疑惑,也不是该多想的时候。
“走。”玉沁唤了声。
苏澈回神。
“那他们?”盗帅看了眼那站在墙角,颤栗不已的两个仵作。
但他的话还未完全落下,甚至那两个仵作还未来得及说出求饶的话,便有一把剑陡然射去,剑插在了墙上,但所携剑气却将两人杀死。
盗帅看过去,出手的当然是玉沁,只不过此时他看到的只有开门撑伞,走出去的背影。
苏澈咬牙,收剑还鞘,一并跟了上去。
……
外面的雨还下着,风却停了。
在京城时,夜雨总与才情诗词相伴,可入江湖之后,夜雨便与危险相关。
不知何时,码头上的灯都熄了,空荡的官道上只有淌过的雨水,黑洞洞地,透着一股死寂。
一行人都是沉默着,撑着伞,往大船方向而去。
谢清秋没有上船,船便还停在那,看着,船上也是空荡荡的,人好像都在船舱和船楼里。
他们上了船。
“没有人。”
伞沿滑落雨帘,伞下有人开口。
船上的灯还亮着。
玉沁挥袖,面前船楼的门开了,雨一下潲了进去,吹动灯笼,灯火摇曳,遥遥能看清船楼里坐了人。
一个人。
他们便进了船楼。
门关上了,雨尽皆挡在了身后。
放下伞,看清了安静的阁楼上下,看清了面前的人。
脂粉气依旧还是那般重,面容阴柔的人在沏茶,茶香很浓,浓到让人一时闻不出这是什么茶。热气氤氲,略带妆容的脸显得很白,有些许不真,却能让人安静。
那是尹缎,此时他看了过来,笑了笑,推了推桌上的茶盏。
“本来该是一个人,来得多了,茶杯不够用了。”他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湿了脸上的妆。
苏澈与盗帅相视一眼,俱都看到眼中疑惑,或是觉得这尹缎有些莫名其妙,竟还有些莫名的可怜。
而这般念头生出,更是吓了他自己一大跳。
“外面天冷,不过来喝杯茶么?”尹缎说道。
“先前的人呢?”盗帅问道。
他问的,当然是本该上船的那些人,如今感知之中,并无有人存在的气机。
“人都走了。”尹缎道。
“这种雨天,哪还有船?”盗帅皱眉。
“说了人都走了,你还问什么!”尹缎骤然高声,拍了桌子,撞洒了茶盏,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将茶杯扶了,用手巾蘸着茶水。
“上了别的船,走了。”他语气轻缓下来。
盗帅还因他方才失态而皱眉,此时看了苏澈一眼,眼中的意思很明确,那便是没有必要跟这个好似有些失常的人浪费口舌,直接走便好。
“没有船夫舵手,你们会开船?”尹缎看过来,说道。
“还有别的船?”苏澈问道。
“船当然是有。”尹缎道。
盗帅不信,故意道:“这个时辰,谁还会来走船?”
尹缎笑了笑,“我说有,那它便真是有。”
“有什么话想说,就快说吧。”玉沁开口。
“这雨应该下不久了。”尹缎揩了揩眼角的泪,“既然想听听我的故事,不过来喝杯茶吗?”
请喝茶算是邀请,而他已复言几遍。
苏澈便走了过去。
268.两全
谢清秋和苏定远是在三国战后不久相识的。
彼时后周与梁国关系仍是紧张,尤其因苏定远之父苏恪先长袭后周千里缘故,以致无论是后周百姓还是后周朝堂上的那些人,对此人都是又恨又怕,但对其又是无奈,可要能有个结交的机会,自然都会像苍蝇一般涌来。
在梁国却有不同。
老皇帝没多少时日了,朝堂上风云涌动,官府与江湖勾结,不少人都在借助江湖势力铲除异己,各大小宗门帮派趁机壮大。而将军府因战功,威望一时无俩不假,但正因为功高盖主,暗中颇受猜忌,已被朝堂上下各方逐渐疏离。
在这个有些敏感的时期,后周神都谢家的生意,终于做到了梁国的京城,少年谢清秋随谢家中人入京。
做商人,要的是八面玲珑的手腕,如此才有人脉。
可谢家以前在梁国虽有经营,待两国交战以后,凡别国生意无论大小,无论经营如何,无论与战争是否有关,皆受到本国商人打压。不只是同行,凡是行商之人,皆会来踩上一脚,所以才导致商业一蹶不振。
神都谢家在梁国从前的生意,就是这么败退而回。
谢清秋入京一路,见到的是百姓因战事而累,哪怕因苏恪先父子,梁国算胜,百姓亦然欢欣鼓舞,可被迫流离失所的也是他们,朝廷并没有给予什么补偿。反倒是那些士人阶层,一边不屑于将军府,一边又享受由将军府带来的胜利。
在京城,他看到的是士人阶层依旧风花雪月,鼓吹着大梁,毫不留情地贬低着后周和北燕,却在提起居功至伟的将军府时,一笔带过。
谢清秋在京城待了三日,他觉得,梁国的生意或许没有那么难做。
果然,他以世家才子的身份,成功融入进了这些贵族高层,与士人勋贵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打开了商机,拓展出一条商路,谢家的买卖在京城有了名声,好像很快就能站稳脚跟。
但谢清秋还是将此事想得简单了,外来的生意永远会冲击到本土的生意,光鲜亮丽的勋贵子弟不会知道赚取铜钱背后的肮脏,或许某个铜板背后就充满着刀光剑影,银子上就沾满了血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没有把事情彻底趟平,仅凭把酒言欢是不成的,人还要吃肉。
谢家在京城的生意很快被冷落下去,这还是因为那些士人的关系,谢清秋起初受到的打压不算重,损失的只是银两。一时还处于先前就要立足京城,却一下跌落陷入被动迷茫之中的谢清秋,没有很快反应过来。
而他这般的反应,在别人眼中就是一只待宰的羊。
很快,谢清秋发现,带来京城的谢家人开始莫名其妙地受伤,流血,被杀。
他这才慌了,更是知道了缘由。
他去登门拜访,他去求以往那些共赏风花雪月,高谈阔论的士人朋友,但无一人能帮肯帮--他们只懂得才情风骚,哪会去理会人间疾苦?他们只会把别人苦难当做嬉笑谈资,想着如何以此堆砌出辞藻华丽的文章,更不会平息麻烦。
谢清秋尝到了何为落魄,他似乎是要就此潦倒离京,甚至要还要提防那些人赶尽杀绝。
满怀愁绪买醉归家之时,他遇到了苏定远。
……
尹缎说到这,顿了顿,然后提醒眼前人,“茶凉了。”
苏澈听得入神,此时一怔,的确,桌上茶水不见热气,茶香也淡了许多。
“后来呢?”他问道。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你父亲动用将军府的人脉关系,帮谢清秋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不至于他死在京城,也免于谢家责罚。”尹缎边说,边从一旁小炉上取了壶,换了沸水新茶。
茶香重新飘散,热气依旧氤氲。
苏澈道:“父亲他,可不像是能对陌生人伸出援手的人。”
“那是你了解的他。”尹缎笑了笑,“在你还未了解之前,苏将军还是少将军的时候,或许他是那样的人。”
“铁拜山呢?”苏澈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许是跟二爷有旧吧。”尹缎这话说出的语气,说不清是什么,沉重,或是心知的了然。
苏澈沉默片刻,微微摇头。
“你不信?”尹缎问道。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对此根本不在意。
“不,我只是觉得,难以置信。”苏澈道。
是啊,如果一切真如对方所说的话,那谢清秋,包括铁拜山,都是来赴死的。或许他们是接了谢家的命令,又因为与自己父亲的缘故,所以不能对自己出手,只好以一死来全道义。
苏澈觉得,这应该就是真相,可心头却觉得更为沉重。
“有些事必须得做。”尹缎看着氤氲的热气,语气模糊,“抉择是最难的,可能只有一死方可解脱。”
一旁,盗帅听了这个故事,敬重于前辈之间的道义,或许并非是多深的交情,就如铁拜山和苏定远之间,可只因朋友,便会陪他把命舍出去。
慷慨。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玉沁问道。
尹缎摇摇头,喝了热茶,慢慢站了起来。
“好啦,想说但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好像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朝同样起身的苏澈道,“后面的路,就需要你自己应对了。”
苏澈看着对方绕过自己,朝船楼外而去。
“你去哪?”他下意识道。
“做该做的事。”尹缎抄起墙边的纸伞,朝后摆摆手,出门了。
苏澈眉头皱了皱,抬脚,就要跟过去,但被拦下了。
玉沁收手,道:“那是他该做的事,不是你的。”
苏澈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了门开后,外面雨中不一样的声音。
那是马蹄声,穿透进了雨里,愈来愈近。
人应该很多,能听到那种压抑和沉重。
苏澈跑到了船楼门口,这一次玉沁没有拦他,几人都一并过来。
外面的雨只是淅沥,零星的雨水潲进来,却打不湿衣衫。
他们看清了码头上黑压压的人马,火把如同长龙,他们同样看到了另一条大船。
苏澈抿紧了嘴。
他看着那条大船摇晃着欲要离岸,而码头上的人则冲了上去,接着便是喊杀、惨叫之声。
在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了,那才是他们之前坐的商会客船。
脚下震荡了一下,苏澈扶住了门框,他脚下的船,也离岸开动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长笑,声音透过雨幕,穿破夜色。
那是尹缎的声音,那个有些阴柔,脂粉气略重的少年,让人本觉该擅唱曲儿吟诗,这一声笑却尽是豪迈。
他在对面的船上。
然后,当火把的长龙涌上大船之后,船炸了。
269.两全(下)
那是比震天雷还要猛烈数倍的火药,其量也堪称恐怖。
一艘几十米的客船,就这么轰然间爆炸,火光照亮了黑夜,浓烟滚滚,汹涌而起的火焰在河面上一瞬扩散。
就好像是一个大火球落在了眼前,所有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一切的声响尽皆消失,只剩下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的爆裂。
火势不熄,照亮了岸上惊惶的人马,也照亮了苏澈所在的这艘离岸大船。
岸上的人朝这边指点着,喊叫着,有人朝这边射箭,有人上马想要追赶,也有人大抵是想以轻功过来,却都在岸边止步。
风帆高扬,本就离得远,如此早就离岸,大船自是遁入了淮水河的夜色里。
“桃花剑阁。”盗帅倚靠在门框上,说道。
依稀间,他们看清了岸上一些人的穿着,那是统一的剑装打扮。再有谢家,如今不难猜测便是两方联手了。
但苏澈仍未回神,他一直看着那艘渐渐沉没的客船,看着火焰消失在河面上,最后连那些零星的火光都不见了。
他听到了之前的惨叫,那是先前同船的人,是下船,然后从库房离开后,重新上船的人。
他们去了原本的那艘客船,而自己,却上了另一艘船。
苏澈回头,衣衫半湿,他看着对面的人,没有开口。
商容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而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是她领着几人上的这艘船。换句话说,对于尹缎的安排和方才所发生的的事情,她是知情的。
她挽了挽耳边的发,想要开口。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玉沁说道。
商容鱼一怔,她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承认下来,因为像这种事情,她这个魔教的妖女承担才是最好的。在所谓的坚守正道的人面前,这一切本就该与他们无关。
苏澈有些不信,他只是道:“你早就知道,为什么?”
“在到晔县码头的前一刻,尹缎把计划与我说了。”玉沁道:“谢清秋忠义两全,尹缎设计拦下追兵。”
“可那些无辜的人?”苏澈语气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既然上了船,没有无辜,只有天命。”玉沁看着他,平静道:“或许说起来很残忍,但他们的确是为了你而死。”
商容鱼咬了咬唇,看着她,觉得她的话说的未免太重。
“为了自身活命,所以要搭上其他人的性命么?”苏澈问道。
“或许吧。”玉沁淡淡道:“桃花剑阁来的是内门长老张剑寒,还有一位执事长老。随谢云舟一起的,有神指门的谷敬知,还有九通拳派的掌门赵天南。”
九通拳派与神指门一样,都是正道门派,而掌门赵天南绰号“拳镇天南”,同谷敬知一样,也是位半步高手。
桃花剑阁的执事长老可破甲八九,至于那内门长老张剑寒,虽资历不如瑶无艳,却也是实打实入三境的大修行。
除此之外,更别说还有其他同来的官府、江湖中人。
如此人多势众,不是他们几人就能力敌的。甚至,只是一个张剑寒,就足够他们头疼。
因为他们都有旧伤在身,自不是对手。
……
哪怕苏澈心中领了玉沁和商容鱼的情,但这道坎儿,依旧过不去。
他绕过了两人,寻了个房间去了。
盗帅脸色也是沉着,身为墨家之人,当然见不得这种事情,哪怕是为了活命。
“怎么,你也觉得不妥?”商容鱼问道。
“用他人性命来换自己活命,我的确做不到。”盗帅直言道。
商容鱼点头,一笑,“你们正道中人,都会这么想么?”
盗帅沉声道:“我知你对江湖正道有所偏见,但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呢?事情已经成为定局,你现在应该劝的是他。”商容鱼说道:“珍惜活下来的机会,要想这种靠牺牲别人才活命的事情不再发生,那就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
听到这句话,玉沁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发现对方眼中并无半分玩笑,其中认真像是对自身说,让人看之心悸。
盗帅定定看着她,没说话,也走了。
付吟霜早就去上药了,此时,雨声淅沥,船楼门口,便只剩两人。
“你了解他吗?”商容鱼先开口。
玉沁知道她说的是谁,也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认真,但正因为此,才会犹豫。
“不算了解吧。”玉沁说道。
商容鱼笑了笑,“不想说说么?”
“不想。”
“但我还挺有兴趣想听听的。”商容鱼说道:“你们之间,应该能算得上是曲折离奇吧。”
玉沁看她一眼,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外面。
雨夜,凉意如夜色般重。
“方才,是否说的太重?”她问。
商容鱼听后,有一瞬的错愕,不过转而如常,定定看了对面那人半晌。
玉沁微微蹙眉。
“我以为你一直是这般冷血。”商容鱼摇头,语气好似有些失望,“但在他这里,你总会失了冷静。”
玉沁静静听着。
“你有什么打算?”商容鱼忽然问道。
“什么?”玉沁像是下意识再问,可实际上,她当然听明白了,而心中同样有刹那的迷茫。
“就算去了墨家,然后解开了秘钥,那之后呢?”商容鱼问道:“就此跟着他待在墨家?要是他一辈子不出机关城呢,你也会一直陪着他吗?”
玉沁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随便一说。”商容鱼无所谓道:“只是我觉得,他应该还会去找周子衿,到时候,你要如何自处?”
她注意到,当她提起那个人名的时候,面前的人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显然,对方一直很在意周子衿,同样,在苏澈这里,似乎有比她先前所想还要重的东西。
“那你呢?”玉沁反问。
“什么?”商容鱼一怔。
“你拿到《无生玉录》之后,打算如何?”玉沁问道。
“练就神功,一统江湖。”商容鱼说道,只不过,话语里多是玩笑意味。
玉沁点点头,也不知信没信,便转身朝房内走去。
“记得关门。”她说。
商容鱼看着她上楼,目光收回,靠在门框上。
她伸手,冰凉的雨水从指间溅落。
“呵。”
270.无天无地
心中有事总是难以入睡,亦或该是无眠。
可连番折腾,以及近日紧绷的弦在稍微松散开之后,疲惫就如潮水涌来,倦意再难抵挡。
后来,苏澈是被爆炸和撞击声吵醒的,而本该是因感知应激而醒。
他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只是在想着发生之事的时候,就沉沉睡去。以致于如今被吵醒时,他还有片刻的茫然。
但马上,苏澈便提剑起身,脚下却一阵摇晃。
不是身子站不稳,而是整艘船都在摇晃,似要沉没般的不稳。
眼前有浓烟飘散,想必是有地方失火了,隐约能听到盗帅在外面的喊声。
不,不只是喊声!
苏澈眼神一动,脚下朝后一退,眼前便是寒光闪过,一支箭射在了墙上。
轰!
又是爆炸声,这一次离得很近,门窗俱碎,伴随着飞射的铁片,外面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苏澈挥了挥衣袖,耳边传来凄厉的破空声,那是如蝗般的箭雨。
他来不及想这一切发生的原因,现在只有跑!
燃烧的木柱倒下,火势蔓延的太快,而飞箭不断,其中还有阵阵说不清的声音,如同诡异音律,让他有些辨不清方向,甚至有头脑昏沉之感。
“谢家,尹家?”苏澈在脚步一顿,躲过倒塌下的梁木,脑海中却愈发清明。
淮水河上有水匪河盗不假,但像他们这种大船,还是挂着四海商会招牌的大船,便是一些绿林都不敢打主意,更别说是那些区区河盗。
更何况是在这等雨夜里,还敢出河的,必有目的。而能找上他们的,似乎只有身后的追兵。
隐隐入耳的音律之声,不是画舫伶人唱曲吟调,而是尹家的“消神音功”。
苏澈定神,之前听到了盗帅喊声,且此前他们都在船楼歇息,对方必定就在不远。
“我在这!”他鼓足内力,以真气发声。
但得到的反馈不是盗帅,而是更多的箭矢。
苏澈跳下走廊,直接落在一层,拔剑,剑气席卷,如平地掀起狂风,斩落四下飞箭,火焰倒回。
船楼在一点一点倒塌,他甚至能感觉到外界有风透进,带着一股冷意。
刺鼻的烟呛味里夹杂着浓烈的硝烟,这绝非江湖帮派能轻易买到的东西,而是朝廷军备火药。
苏澈双眼被熏地有些睁不开,他有一身本领,可眼前浓烟强烈,火势太大,且又被诡异音功惑神,一时便是通明剑心,短时间内也无法辨明方向。
……
“苏澈!”
就在苏澈四顾该如何脱身的时候,浓烟和火光之间,他遥遥看见了一道身影,听见了那人在喊自己。
本是一身浅绿绸衫,此时却沾染烟尘,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玉沁狼狈模样。
火焰破开,一道身影冲来。
“没事吧?”玉沁问道。
苏澈看到了她衣裳沾血。
“出去再说。”玉沁拉他一把。
有了方向,自然就能破出一条路。
迸溅的火星里,两道身影冲出倒塌的船楼。
苏澈一脚踩在了水里,溅出的水浇灭了脚边的木炭。
火光乍消,眼前是略有迷蒙的夜色,河上四下的雾被浓烟搅弄着聚散,而船快要沉了。
船舱在漏水,眼前翘起的甲板上是泡在水里的尸体和晕开的血迹,喊杀声入耳,他看到了持刀砍人的盗帅,看到了勉强撑剑的付吟霜,看到了剑出喋血的商容鱼。
而还在与之交手的人,是身穿皂色剑装的桃花剑阁弟子。
除此之外,在所在这艘客船的周围,还有几艘小船,以及那自浓烟中可见的巨大船头,那同样是一艘大船,谢家四海商会的大船!
一切,倶在苏澈眼中浮现,不过在眨眼之间。
“苏澈!”盗帅看见了他,脸上带着喜色。
但下一刻,他脸色便是一变。
与此同时,当听他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本是围攻他们的桃花剑阁弟子,皆是看去。
苏澈能感受到这种杀意,而他也知道,对方正是认出了自己。
“他便是苏澈!”有人喊了声。
雨已经渐停,只有零星的雨丝,此时杀意冷冽,持剑之人破雨而来。
苏澈铿然出剑,剑气穿空,如蝗飞箭皆被斩落。
然后,是身边的玉沁剑指弹天,数道剑气将桃花剑阁数位弟子的攻势打乱。接着是苏澈自她身旁掠去,剑出便要杀人。
桃花剑阁的人在倒下,脚下的船同样沉没下去。
箭雨已经停了,燃烧的大船终于完全消失在了河面上。
苏澈等人被迫分散,以船板落脚,可敌人同样如跗骨之蛆,非是要命不可。
锵!
苏澈看着面前之人,脸色沉着。
这是一个中年人,同样持剑,同样的皂色剑装,只不过他的内力更强,而剑也更快。
苏澈看到了对方腰间挂着的执事腰牌。
“你便是苏澈。”对方语气已然是确定。
“是又如何?”
“与我回山。”
“不去。”
“那就死!”
话音落下,磅礴的剑气在两人之间冲撞,铁剑瞬息刺进,苏澈侧身躲过,几乎贴面的长剑变刺为削,冲脸而来。
咫尺之间,苏澈甚至能看清这剑身上的纹理,似是雕花,仿佛桃花,能看清这剑锋锋寒,其材质也是一柄利器。而在这霎那,他还能看到这么多,是因为他眼力尚有余暇,且反应远比对方出剑还要快。
而且,他的剑更快!
无息之间,沉影自手中递出,如同送帖,不含一丝烟火气,更无半分杀气。
可这,足以让这位桃花剑阁的执事亡魂皆冒,他看到了面前这比自己还要年轻的人,这张冷淡的面容上没有嘲讽,只有冰冷。
如无情之人那般。
而他也感觉到了冷意。
剑气消散,手松而长剑落地。
苏澈收剑,血液飞溅,面前的人倒下去,跌落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而他并不在意。
他看见了更为激烈的交手。
看清了玉沁的对手同样是皂衣持剑之人,可无论剑招还是声势,虽能看清却无法具体捕捉,就好像对方出剑了,可在下一剑出现之后,你便已将上一刻看到的剑招忘了。
因为对方的每一剑,都要更强,且仿佛带着能吞噬别人目光的诡异。
那是入三境的大修行,桃花剑阁内门长老,“流光神剑”张剑寒。
271.无天无地(下)
苏澈从前总听一些用剑之人的江湖绰号,多是某某剑。
或以手中剑为名,或以成名剑招而起,但这绰号里带‘神剑’二字,且名声最响的,他只听过一人,那便是天山剑派的“冰魄神剑”叶梓筠。
对于此人,早年在大行寺时,遥遥见过一面芳容,当真是人如剑锋般冷冽。而当苏澈学剑之后,小有所成之时,每每会想,对当日叶梓筠之姿不免有更深感触。
对方的确当得上这‘神剑’二字。
如今,又听见了绰号中冠以神剑之名的人,还是位从前没有听说过的大修行。
苏澈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担忧玉沁的安危。
张剑寒的剑很快,刺斩撩挑皆似流光闪过,只以眼看很难跟上其人动作,而四下若有若无的奇异音律又迷惑感知,是以极难洞悉此人剑法。
在苏澈的眼里,便是玉沁一直在闪躲,自船板掠去雾里河上,踏波间又飞身上得船上,于几艘小舟间往来交手。可不管她如何躲,张剑寒皆是如影随形。
苏澈以真气催动,脚下木板登时朝盗帅那边而去。
与此同时,四下数条小船上穿着各异的江湖人早就看到,更是或以轻功赶来,或是打出暗器,皆没有袖手旁观者。
“走!”盗帅看过来,喊道。
苏澈以剑将暗器打落,而那些冲将上来的江湖人皆非他一剑之敌,不过十几丈的距离,眨眼便要过去。
但就在此时,他心底忽而警铃大作,一瞬后背发紧,想也不想,便是一剑朝身后斩去。
铛!
有若黄钟大吕敲响,苏澈一时间竟是手腕微麻,他眼底一惊,脚下所踩船板一下陷水,没过脚踝,直接在水里沉了沉。
而他在返身之际也是看清,那人在半空一退,直接于对面木板上站定。
苏澈惊讶,对面的赵天南更是惊讶。
自己方才占据偷袭先机,抢先出手,虽非全力,可也是出了七八分力,可效果,却只是让眼前之人脚陷一指水深。
这已然表明对方拥有不亚于自己的内力修为,且除剑法外,在这炼体硬功上也必有不俗造诣。否则,换做寻常人,那持剑的胳膊早就断折了。
“赵天南?”苏澈紧了紧手中沉影。
“想不到一介武夫之名,竟会入得少将军耳里,实是赵某之荣幸。”赵天南双拳背负,脸色轻笑,此时颔首。
苏澈从这话里,听出了数重意思。
对面这人虽自称‘一介武夫’,可语气里颇多自傲,显然是因为那半步的武道境界。毕竟,江湖凡入半步者,多半是可一剑破五十甲,也即是破后周“玄”甲五十。这等人物,放在哪里都不容忽视。
而对方又称自己为‘少将军’,说明这人虽在江湖,却有心涉入官场,哪怕身为一派掌门,却并不令他满足。
至于这荣幸与否,则全然是废话,也可能,是觉得在此地将自己拦下,说不得还能擒获,而感到荣幸吧。
苏澈朝盗帅那边看了眼,对方正扶着付吟霜,后者好似体力不支,而商容鱼护持左右。
他心中稍稍放心,但一看到那河上雾里的大船,心底便不免沉重难当。
之前弓弩便是其上射出,不难想上面的该有官府中人,还有久未现身的谢云舟。
今夜,他们脱身恐怕不易了。
“少将军此时处境,尚有闲心去看顾其他?”
这话上一刻还是再问,下一息竟飘过耳边,那本在对面的赵天南,竟丝毫不在乎自身一派掌门身份,又是趁机偷袭!
苏澈起手抬剑,下一瞬便是轰然间一股巨力袭来,船板后沉之际,他连忙再以左手推剑,这才抵住。
面前的,是一脸淡笑的赵天南,他眼底厉色一闪,便又是打出一拳,且还是上一刻同样的位置。
就如此,当赵天南抓住先机之后,这一拳拳落下,苏澈便全然是以双手持剑身来挡,一时间只听得连绵不绝的铿锵之声,犹如铸剑师以铁锤击剑。
赵天南绰号“拳镇天南”,依仗的便是这双铁拳,他神情之中慢慢涌上癫狂,一拳重过一拳,一拳更快一拳。
苏澈能感觉到从剑身上传来的巨力,更能感觉到一丝丝莫名劲力犹如毒蛇般,想要侵蚀入体。
“就这点本事?”赵天南终于狂笑,须发皆张。
其声若口吐震耳雷音,这却是他杀人时的惯用招数,那便是以连绵拳劲让对方疲于应对,当对方聚精会神时便以雷音震彻,即便对方无有失神,也会因听清自身所言而有所分心。
届时,便是对方受死之际,就如现在这般。
赵天南一口雷音未落,接着便是双拳砸下,其上隐有血色气息萦绕,却是以澎湃内力与气血之力相融,打出十成功力的一拳!
哪怕此前言语不屑,可那不过是故意激将,他深知站在对面,挡下自己连绵拳劲的人是谁,如此年轻便有这般功力,他当然不会大意。
也更不会留手!
赵天南自信这双拳落下,眼前之人必会剑折人亡。
一瞬间,他心中既有几分可惜,又有几分莫名的傲然。
可惜于拥有如此出身和天资之人,得罪了谢家和桃花剑阁,还有官府,不管是官面还是江湖都混不下去。不管内情如何,在习武之人看来自是可惜。
傲然于自己竟能亲手杀了那位护国柱石的儿子,亲手将一位天骄扼杀,这如何不令人自傲?
即便成名已久,他亦无法忍住心中激荡。
但下一刻,赵天南所预想当中的情形并未发生。
他这双拳的确是先后落于剑身之上,却并非铿然之音,也非剑折悲鸣,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声响。
剑没有弯,更没有折断,反而平实无华的长剑上锋寒乍现,看不见却能切实感知到的锋芒骤然凝聚,更为澎湃且可称狂暴的气息顷刻间弥漫开来。
河上先是波纹,继而汹涌,好似掠过狂风,其下波涛汇聚,可脚下船板却平静如初。
赵天南瞳孔一缩。
“就只有如此么?”苏澈眼眸平静。
下一瞬,他变守为攻,撩剑斩出。
剑起如山海呼啸,其势恍若雪崩!
赵天南死。
272.飞仙
当赵天南找上苏澈的时候,雾中那艘大船上。
枪戈林立之前,船首站着三人。
当中是个面容有些儒雅,却披挂甲衣的中年人,此人名为高欢,是统领南域事宜的大将军燕长安派来的武官,为的便是彻查燕廷玉的死因,及追杀真凶。
其左手位是一须发皆白,却虎背熊腰的老者,正是是青竹山神指门的掌门谷敬知。而右手位则是一英武青年,自然便是落败梁州城后,就召集人马追杀而来的谢云舟。
“此人便是苏澈?”高欢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杀机,只有几分好奇。
谢云舟点头,“正是。”
一旁,谷敬知脸色一直阴沉,双拳紧握,浑身上下散发而出浓烈杀气。
谢云舟见此,心中一笑,嘴上唤了声,“谷老前辈?”
谷敬知沉吸口气,道:“便是他,害了我神指门上下?”
谢云舟神情之中有几分痛意,闻言点头。
“老前辈弟子身上,确实是剑伤致命。”高欢缓缓道,“观这苏澈,剑法的确不凡。”
而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赵天南便使出那招杀拳,在他们眼里,那苦苦支撑的苏澈,下一刻就要死于拳下。
可高欢却眯了下双眼。
“谷老前辈。”他说了句。
一旁的谷敬知早就蓄势,此时听后,脚下一踏,便如离弦之箭般朝那两人交手处冲去。
也就在眨眼之间,本是平缓的河面骤然翻涌,场间爆发的剑气扑面,哪怕还远,亦让人感其锋芒。
然后,赵天南便被苏澈一剑所杀。
谢云舟瞳孔一缩,难掩震惊。
便是高欢,都是脸色一沉,背负双手下意识握了握。
“杀神指门上下的,真是此人?”他问道。
一旁,谢云舟似有不解,“千真万确,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高欢看他一眼,道:“只是看他剑法,不似这等好杀小人。”
谢云舟心中冷笑,面上不露分毫,“桃花剑阁剑令,便为此人所发。”
高欢收回目光,看着那声势惊人,剑动迅如流光的张剑寒,淡淡道,“本将虽第一次踏入南域,却也知这桃花剑阁素来如何行事。”
谢云舟无声一笑,没接话。
……
苏澈已知自身内力消耗如何,如今所想也并非脱身,而是与盗帅汇合。
对方自京城便相助,如此一路,他心中感激万分。如今形势,居无天无地之处,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两分,这种时候,他怎会想着一人逃走?
若真就此逃了,自己定要悔恨余生。
可就在苏澈要以轻功赶过去的时候,一股强烈声势由远及近,破雾而来,只这声势,便让人周身发紧,有种置身林中,被虎豹盯上之感。
脚下水面似是一沉,苏澈抬眼,半空一人身法极快,一掌落下。
轰!
水面炸开,丈高水浪翻涌而起,苏澈踏浪腾空,持剑在手。
便是四下,本围攻盗帅等人,也皆是脚下不稳,有人落船,有人慌忙后退。
苏澈看着面前之人,已然猜想到对方身份。
“谷老前辈。”他说。
在未见时,他曾想过年逾八十的谷敬知会是何等人物,却没想到,对方除却须发如老者以外,这身精气神与巅峰状态的武者相比竟也不差。
对方该是半步神桥,可乍一看这壮硕的体魄,还以为练得是外家硬功。因为对方身上,毫无气血衰败之感,反而给人一种与周遭无比契合的错觉。
此人,恐怕已摸到破境边缘,苏澈心道。
“老夫名号,你也配提!”谷敬知冷喝一声,声浪有若实质般翻涌。
苏澈横剑一弹,铮然剑吟清脆,两人半空气爆连连。
谷敬知眼底略有惊叹,却一想到自己所见神指门惨剧,心中杀意便如烈火般难熄。
“老前辈莫要被奸人所惑。”苏澈感其杀意,连忙道:“青竹山一事,并非晚辈等人做下。”
谷敬知目眦欲裂,怒声道:“如今江湖已然传遍,你也为忠烈之后,事到如今,竟连认也不敢么?”
苏澈皱眉,“我等上青竹山是为告知魔教一事,恰好发现惨剧,此事正是我等告知的平澜县衙!”
“至于江湖传闻如何,我实是不知。”他说。
谷敬知气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有人污蔑?”
“正是。”苏澈点头。
“是谢家还是官府?还是江湖所有人?”谷敬知五指连弹,气劲破空,“桃花剑阁早有剑令,你还敢狡辩!”
苏澈心中一叹,挥剑时剑气呼啸,空中劲力层层崩散。
谷敬知抬手便是一指点出。
神指门传承的便是一门铁指武功,在谷敬知这位半步神桥手上,指法更是出神入化。
神桥之境,以自身真气外放接引自然之力,动静间有莫大威能。
谷敬知虽只是半步,可这一指却也瞬间将周遭自然之气抽调,其势携天地威压,骤然临近!
苏澈只觉在这一指气劲之下,自己竟无比渺小,好似蝼蚁面临山河倒转、日月倾颓般无力。但念头初生,脑海中便有一声剑吟,丹田气海中内力激荡,竟有争锋之意。
他霎时恍然,这神桥以天地之力胁迫,竟与自身剑势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便是皆裹挟大势,以力破眼前所见万千。
苏澈眼底似有青白之色一闪,千钧一发之际剑起斩落,好似未有丝毫声势,其中锋芒却让人感之刺目,灼目泪流。
谷敬知心神一惊。
眼前一切俱消,轰鸣声里,一人一剑破空而来。
“杀!”谷敬知怒喝,心中愤恨,口中吐血,气海之中登时一空,如狂瀑般的真气涌出体外。
明明是黑夜,四下虽有火光,却依旧晦暗,可在此时,其人身周却有一瞬亮若白昼,或者说是气海枯竭的真气与自然之力相融,以致吸取了方寸间的所有光芒。
苏澈能感觉到那股即将爆发的力量,却更知如今已无退路,只有往前。
“飞仙!”谷敬知双目血红,抬手一指点出。
如金铁般碰撞的刺耳声响连绵悠长,让所有听到之人耳膜刺痛,忍不住皱眉。功力深厚者还好,只觉得心中一阵难受恶心,可功力弱者,却直接耳鼻口中流血,感之唯有眩晕之意。
苏澈吐了口血,持剑右手被气劲所伤,整条手臂皆是血痕累累。
但他这一剑,却斩断了谷敬知的双指。
273.大修行
“为什么不杀我?”谷敬知咳中带血,精神萎靡之中,杀意不减,却有疑惑。
苏澈脸色有几分苍白,略作喘息之后才道,“你我之间,并无仇怨。”
谷敬知眼神微凝,从这句话里,他听出对方依旧是在否认。而在这个时候,本无必要。
除非,人真不是对方杀的。
可是…
“桃花剑阁下剑令追杀,是因为他们谋我,被我所察。谢家杀我,是因为梁州城里结下了恩怨。官府抓我,是被形势所迫,也因为涉及燕廷玉之死。”苏澈说道:“但,是我做的我当然会承认,不是我做的,我便不会承认。”
谷敬知手上仍在滴血,而他气息微粗,显然真气也是消耗无几。此时听了,只是看着对面之人,没有开口。
苏澈没时间去在意对方想什么,他只是略一点头后,便提轻功飞向盗帅那边。
谷敬知看着他的背影,又朝雾中来时那艘大船看了眼,眼神闪烁,忍不住吐了口血。
……
“想不到连谷敬知都败了。”
船头,高欢负手,语气颇有感慨。
谷敬知是老辈高手,哪怕年纪已大,未曾破境,但这境界上却更为扎实。而且,三境修行之中,“神桥”最克“无铸”,那如苏澈这般学剑的武夫,不该胜过他。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谷敬知全力出手,甚至使出绝技“飞仙一指”,却依旧败在苏澈剑下。他没有留手,只能说苏澈修为更高,武功更强。
所以高欢才会感慨,其意不知是虎父无犬子,还是年少可畏。
“苏澈身负绝学剑法,从小是跟周子衿学剑,又有苏定远教导,修为武功,不比那些大派传人差了。”谢云舟说道,“毕竟,苏澈可是夺取了武状元。”
高欢问道:“周子衿是何人?”
“紫虚真君的关门弟子。”谢云舟自然调查过苏澈,为此下过一番工夫。
高欢当然知道紫虚真君是天山剑派的掌门,只是疑惑,“紫虚真君的关门弟子,不是叶梓筠么?”
“叶梓筠是师姐。”谢云舟道。
高欢点头,看向前方,那边,苏澈已与商容鱼等人相汇,杀光了小舟上的桃花剑阁一众。
“桃花剑阁为追这苏澈,还真是不遗余力。”他说道,“本将倒是好奇,这苏澈究竟是如何招惹了那座桃山,竟派来了一位大修行。”
对于那些死掉的桃花剑阁弟子,他当然不在乎,唯一值得重视的是大修行张剑寒。
谢云舟静静看着,此前在晔县码头,中计死伤的是他谢家子弟和高欢所带官兵,虽然心中愤怒,先前却没想到,只是追杀苏澈一行,竟会如此麻烦。
他回头看了眼甲板上持戈而立的数十官兵,道,“为防万一,还是用火炮支援张长老吧。”
高欢闻声看来,道:“你倒是心狠。”
说是支援,其本意当然是要杀人。
“苏澈向来诡计多端,又有魔教妖女和颜玉书相助,若张长老一时大意,被他们逃了,恐怕再追更难。”谢云舟平静道。
高欢心中沉吟,虽对此人不齿,但对方心中所想,不无道理。他们一路而来损兵折将,二三百余官兵如今不足百人,若苏澈等人在今夜逃了,一旦进入苍州之地,追起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是以,他朝后摆了摆手。
随着车轮的响动,登船时携带的四门火炮便被推至船首。炮手在校对方位,火把将雾气烧开,透出光亮,却无半点温暖。
……
苏澈扶着盗帅,两人身上如今都带了新伤,便是一旁的商容鱼,都好似力竭一般。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一位大修行。
玉沁站在前边,此时左臂亦有血迹,只不过身姿依旧如剑般笔直。
对面,是踩水持剑的张剑寒。
这是个看起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如果穿的不是剑装而是道袍,那真像是道观里受人香火供奉的道长。
“区区蝼蚁,也敢与皓月争辉。”张剑寒冷声开口。
只不过,这话虽说得蔑视四方,带着傲然和对眼前众人的不屑,但其背在身后的左手握拳,其掌心亦有血迹。
练剑之人,就算未有凝剑气的武学,破甲八九之后也能以真气化剑,弹指便可成破空剑气。张剑寒身为桃花剑阁的内门长老,又是大修行,所会武学当然不少。只不过,在方才剑气的比拼中,他依旧落於下风。哪怕伤了对方,自己也被剑气所伤。
尤其令他心底惊疑的,是对方这等剑气,自己竟是闻所未闻,伤处竟无法以自身内力自愈。那种萦绕不去的诡异真气,便是以自己混元之境的强横内力,一时半刻都清除不掉。
“别逞强了。”盗帅吐了口血水,嗤笑一声。
张剑寒看他一眼,冷笑,“逞强?”
声出,河面漾开波纹。
苏澈双眼一眯,抬手朝前一拍。
啪!
如是击中无形,一声气爆,却是以劲力化去张剑寒的剑气。
“若你乖乖与我回山门,我便不再插手此间之事。”张剑寒对苏澈道。
“聒噪!”不等苏澈开口,面前玉沁一声呵斥,虚握时犹如持剑,直接朝张剑寒斩去。
此前两人有过交手,对彼此武功已有几分了解。
张剑寒眼底一凝,手中长剑斩去,两人之间炸起水浪,落水之际便是剧烈的交手。
哪怕玉沁手中未持剑,自身所悟“观潮剑气”却可御气为剑,她是半步修为,以天地自然之气加持,手中无形剑气最是强横。
张剑寒一身内力如海,剑气斩落如潮,连绵不断。
如此剑气对拼,就如同在比谁的内力更雄厚一般。
可这样的话,玉沁当然吃亏。
苏澈见此,提一口气,直接飞身而上,剑斩而出。
水浪破空之际,他直接以剑气穿空,脚下剑步踩过,自身眨眼便至张剑寒身前。
张剑寒心底一惊,他用剑不假,却非武夫一道,乃是“混元”,最忌苏澈这等莽夫近身。此前虽追击玉沁,乃是从感知中便知对方并非炼体,肉身不强,所以直接以境界相迫。可饶是如此,自己也是一时不察,被对方那诡异针线所伤。
如今,面前这苏澈修行却是传统武夫一道,只是呼吸间便知其肉身力量不弱,他哪还敢再大意?
是以,张剑寒脚下一滑,身形便已然后退,更是抬手挥剑,明明斩出一剑,却一下化十成百,无数锋芒涌现,瞬间斩去。
274.两心同
“小心!”
玉沁看见那眨眼成百的剑气,提醒间不忘探手一抓,捕风为剑,直接甩去。
苏澈此前早就看过张剑寒出剑,心中自然提防。
他脚下剑步连动,竟是抓住斩来剑气空隙,直接错身而过。同时提剑一击,剑势凛然间,剑出如电!
张剑寒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快,而同时,那边被玉沁甩出的剑气犹如风漩,不是为了伤敌,而是将周遭自然之气打乱。
气机的突然变化,导致了外放真气刹那的不可控,张剑寒只觉得自身真气一滞,凝聚的剑气竟就此消散。
而苏澈已然近前,一剑刺来。
电光一闪之间,张剑寒身上便多了一道伤口,他双眼一睁,似是不敢置信,而更多的却是恼怒。
他拂袖,衣袍鼓胀,真气翻涌,好似成了一堵墙,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苏澈的剑斩在了这堵墙上,再难寸进。
“不得不说,我还是小瞧了你二人。”张剑寒脸色微沉,他看了眼河上飘着的尸体,杀意暗藏。
苏澈只觉得手里的剑有些不稳,他想要往回收,可面前这堵真气翻涌的墙上好似有无穷吸力,让他抽身不得。
张剑寒此时一手朝前维持真气,一手持剑前探,本是雪亮的剑身上好似笼上了一层夜色,黑暗爬上,竟愈显晦暗朦胧。
苏澈一眼便看出,这正是桃花剑阁的煞气!
“看来,你对此果然不陌生。”张剑寒一直在注意苏澈的眼神,此时看清后,心中反而一喜。
他未尝没有想过宗门为何要抓住此人,对方又是如何开罪了宗门。当听说瑶无艳和乔芷薇都与面前这人有关之后,他心中已有猜测。
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能让她俩师徒在意的人,身上一定有值得冒险之处。
张剑寒虽不知却早有觊觎,如今见对方识得煞气,心中更是明朗。乔芷薇被煞气反噬,必与此人有关!
一旁,玉沁见他眼中恶意,直接并掌为刀,合力劈来。
张剑寒对此浑不在意,只是脚下一踏,便有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将这一道掌力挡下。
漫天的水帘下,他笑道,“就算你绝学无数,可未入三境,与我便是云泥之别。”
他话中笑意未落,忽而听得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仿佛铜镜碎裂。
张剑寒连忙看去,这才发现,因自己方才分神,面前苏澈手中被自己真气吸附的长剑竟有松动,而自身维持真气竟有溃散之兆!
可这怎么可能?
自己真气浑厚,远非这两人能比,苏澈既是用剑,哪怕有一身蛮横的气血,也难以摆脱自己这变守为攻的“混元气罩”,除非…
在张剑寒一瞬骤缩的眼神中,苏澈一声沉喝,那长剑上青白二色涌动,无形剑气化为实质,本四尺长剑斩出丈长,清脆的碎裂声里,两人之间相隔的真气轰然崩溃!
“混元?!”张剑寒一脸难以置信。
苏澈吐血,长剑贴臂,横切斩出。
张剑寒抬剑,煞气早就蔓延。
锵!
两剑相触,漆黑煞气登时弥漫,却在往沉影剑上而去时,犹如瘴气见烈阳,层层瓦解消散,又在他处凝聚,只不过明显稀薄。
张剑寒看着眼前煞气无功,感受到自身真气的消耗,脸色阴沉似铁。
另一边,玉沁调整呼吸,双手交叠如成诡异印诀,四下散乱气机倶被其吸引,竟有变化如一之相。
场间的苏澈和张剑寒同样感知到了气机变化。
只不过一个自然平静,知道是此时联手,玉沁所施武学。另一个却感之而面露惊容。
“道门印法?”张剑寒下意识出声。
古有佛、道两门,绝学传承无数,而其中各有印法,需以口诀和手印配合,调动气海内力施出,威力莫测。用如今的话来讲,因其感应天地之力,自身内外相合,这等奇异印法,便是“神桥”之境方可施展的武功。
而佛、道两门印法绝学,无论是手法还是口诀皆有明显区别,所以自能一眼看出武学所属。
此时,张剑寒才想起眼前这清冷绝美更甚女子之人,此前身份是万贵妃内侍,不仅皇庭司,便是后周藏书库,都对其大门敞开。
他可以不在意苏澈,但绝不能不在乎三境修行才可使出的武学!
“攻其左肋。”苏澈耳边,响起玉沁传音。
苏澈自能听出她话中虚弱,当下眼神一坚,早已将信任托付。
张剑寒蓦然大喝,剑上煞气弥漫四下,周身如笼上一层黑雾,其中阴寒之气竟让脚下河面凝起薄冰。
与此同时,玉沁手中印法已成,眼眸一凝,便是朝前拍出一掌。
苏澈与她似早已结心,几乎是她出手之时,自己同样推剑,观潮剑气陡然一收,转而是更为强横,仿佛石破天惊般的剑气自剑上斩出。
这一剑威势无匹,声势却不如从前使出的“山海剑势”,它同样是以剑势斩出,却在收放之间更为自如。
张剑寒眼见这如风雨大至般的剑气在眼前斩落,心中竟生不起丝毫抵挡之意,而脚下动作也仿佛被禁锢一般,根本闪躲不得。
“这是什么诡异剑法?”他一下心神大骇,也是彻底想清了瑶无艳师徒,究竟想要从面前这人身上算计得到什么。
玉沁拍来那掌初始无声,轰然却在眨眼之间,这是一记掌印,隔空而来,犹如天崩地裂。
张剑寒双眼一凝,全身煞气涌动,时值此刻,他只能硬抗。而他也相信,凭借自身“混元”之境的修为,足以将面前两人挡下。
他横剑在前,掌印和剑势已然临身。
轰!
气浪翻涌之间,几人四下河面炸起无数水柱,漫天河水倒挂,如一场暴雨。
那边盗帅三人亦被波及,落水后勉强扶上小舟,满怀担忧看去。
张剑寒被步步而退,每一脚踩落,皆没过脚踝,溅起层层水花。
他站定,脸色一白,嘴角溢血,而护体真气更在崩溃中重聚,却依旧难掩左肋至身前的一道剑伤。
血落下,张剑寒一时闭口,只在平复内息。
对面,是单手持剑好似脱力的苏澈,以及发丝微乱,气息同样虚弱的玉沁。
275.两心同(下)
张剑寒抬手,在左肋上摸了下。
疼痛之中,他亦从伤处感受到一种熟悉。
他摊开左手,掌心包括指上有几道血痕交错,依他修为,伤口至今都未愈合,甚至用力时还会有血珠溢出。
如今,又多了肋下这道尺长剑伤。
血很快洇透了衣衫,而张剑寒的脸上却看不到几分痛楚。
“怪异的剑气,相通的剑法。”他看向对面两人。
苏澈看了眼玉沁。
“先前交手,看其剑招破绽,唯伤左肋。”玉沁道。
苏澈点头,同样传音过去,“接下来呢?”
玉沁道:“他不是谢桡。”
苏澈听懂了。
张剑寒的武功,不是谢桡能比的,同样,此地也没有伊雪稠用毒,如此河上脚不沾地,内力一旦耗尽,要么被擒要么被杀,连逃也没地方去。
“你走。”玉沁道。
苏澈摇头。
“留下来,谁也逃不掉。”玉沁眉头一皱。
苏澈看着她,笑了笑,“要走一起走。”
“愚蠢!”玉沁语带呵斥。
苏澈慢慢起身,手在剑上抹过,“我要是逃了,那还是人么?”
“不要意气用事。”玉沁看着他身上的伤,说道。
“这不是意气用事。”苏澈认真道:“如果抛下你们,我与江湖中传言的那般,又有什么区别?”
玉沁还想再劝,但苏澈已经握剑,用动作表明了一切。
对面的张剑寒同样提起真气,一柄长剑漆黑如墨,煞气萦绕之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如是改变着。
“剑意。”苏澈心有所感,握剑的手紧了紧。
感剑意便知其人修为远非自身可比,就是那身“混元”之境的真气,耗也能耗死自己。
但苏澈不会退。
他想试试看,拼一拼,就算是死了,那也无憾。
玉沁看着他,眼帘低了低,而后抬眼,万般情绪皆消,唯有平静。
“一生中,若寻不到个能与你共死的人,未免太无趣了些。”
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彼时窗边插花,仿佛百无聊赖般随口说下。那时只当是她伤风感雨,闲来清愁,如今想来,倒有几分意思。
她感觉到了气海丹田中微妙的变化,本是清寂如水,此时却微有灼热。
身边,苏澈身影却骤然消失,再看时,他已挥剑朝张剑寒斩去。
铿!
一声剑鸣,苏澈与张剑寒相近,几乎贴面。
“螳臂当车。”张剑寒声音微冷。
“死如之何?”苏澈一笑,话语冷酷,笑容隐没。
张剑寒眼神一动,一侧玉沁不知何时抓了一柄折扇,同样袭来。
“不知所谓!”他冷笑一声,真气迸发,直将苏澈逼退。
折扇点来如剑刺,张剑寒以剑身挡之。
苏澈同样刺来。
张剑寒身形一动,左手探出,指间剑气宣泄。
强横真气扑面,隔空击在剑上,苏澈手虽不乱,可剑势依旧一滞。
同时,张剑寒在以一剑挡下两人之后,持剑之手一拨,长剑便是一抖,而在这动静之间,便是数十道剑气自剑上斩去四周,有若流光一般。
玉沁蹙眉,折扇一展,剑气迸发,却未曾全然挡下。
噗噗!
数道剑气竟直接洞穿扇面,而破洞边缘更是一瞬泛黑,白玉扇骨也如被污秽浸染。玉沁撒手,只不过小指在扇柄一弹,折扇登时炸裂,扇骨碎成数段,每段皆如箭般与剑气消融。
张剑寒眼神一眯,手已抓剑,朝前便是一送。
玉沁脚尖一点,身形急退。
可眼前这剑,就如跗骨之蛆一般,总是近在眉间。
她眉头一皱,直接点出一指。
砰!
无形之中一声爆裂,剑气溃散,而她“点金手”终于点在那长剑之上。
张剑寒手腕一颤,眼神一凝,收剑反朝身旁刺出。
苏澈一剑而过,两把剑再次碰撞,只不过这一次沉影却随之而上,斩破剑上煞气,似要顺势斩断持剑者的手臂。
与此同时,玉沁五指连弹,针线自袖中而出,观潮剑气直击张剑寒左肋。
两人配合无间,连番攻势只在瞬息之间,根本没有停留。
张剑寒沉声一喝,真气灌输剑上,煞气一瞬翻涌,长剑一拍一挑,竟是直接将苏澈手中沉影挑飞。
而左手并剑指,朝玉沁那边直接点出。
煞气汹涌如蟒,厉啸而出。
在他心里,就算面前两人是当世天骄,这境界的差距也非仓促之间便可弥补,高下已分,生死想必也在片刻之间。
可他没有从眼前两人眼中看到丝毫波澜,那里面毫无退意。
……
从师学艺,便会被教授道理,而自己不免也会学到一些习惯。
苏澈是随周子衿学剑。
“握剑便是我见,斩之即可。”
没有来由,既然握剑,那便不会轻易放剑。若放,也是为了杀敌。
苏澈的剑被挑飞,但他却没有丝毫紧张。
因为玉沁握住了剑,就如他握剑一般,没有任何区别。
如蟒而来的煞气将针线尽数吞没,却未湮没其中剑意。
玉沁一把接过沉影,持剑如递,一瞬锋芒毕露。
这是与苏澈出处同源的剑气,哪怕彼此领悟不同,却同是“观潮剑气”。
秽浊煞气如遇天敌,尚未临近便层层溃散,于无声时倒退。
张剑寒不免大惊失色,神兵可破世间诸煞他是知道的,可苏澈手中的剑明显还未成神兵。之前他便因此疑惑,现在早已想通。
破煞的不是对方手中的剑,而是其所修剑法,是那诡异的剑气!
张剑寒连忙后退,同时起剑去挡。
可玉沁修行《观潮剑气》素来以气驭剑,此时递剑而出时,直接在剑镡一推,沉影便挟无边剑气刺去。
咚!
如若闷鼓一般,沉影刺去,却被张剑寒挡下,不过不是以剑身挡住,而是护体真气所化的“混元气罩”。
张剑寒看着紧贴自己手中长剑而过,兀自在脖颈前鸣颤的暗沉长剑,喉间下意识一咽,眼底骇然这才退去。
他的剑没有挡住,却以真气挡住了。
好在是挡下了。
张剑寒心底松了口气,面上却道:“雕虫...”
话不等落下,便见苏澈以剑步瞬来,出手如电,直接抓住了咫尺的长剑,朝前用力一刺!
张剑寒瞳孔一缩。
但还好,对方内力不足以为继,依旧未破自身全力激发的护体真气。
他脸色一松。
一旁,玉沁见苏澈唇色苍白,便知他一番苦斗,内力怕是消耗无几。
当下,她一掌抵在苏澈后背,以主修《观潮剑气》而成的真气便源源不断地汇去。
沉影剑一瞬鸣颤,继而朝前刺动。
张剑寒脸色微僵,他感觉到了真气刹那的消耗,也听到了护体真气似如琉璃般有了几声脆响。
但混元气罩依旧未破。
他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两人,不由笑了,既已到了如今地步,怕是再不过几息,这两人内力便要耗尽。
炁成混元,又岂怕比拼内力?
但下一刻,在张剑寒脸上笑容还未消退之时,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大喝!
276.就让一切都消失
那是谷敬知,这个被断双指的老人,在目睹了年轻人跟江湖前辈的战斗之后,已然醒悟过来。
或许其中还有不明之处,但他选择相信这个年轻人,不只是因为对方是那位护国柱石的儿子。
在苏澈和玉沁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谷敬知强提内力,蓦然出手!
张剑寒被这一声大喝骇得心神一颤,难以言喻的恐怖自身后而来,那是一种如背临深渊的悸动,其中寒意与杀机,几如实质。
他来不及回头,只在眼神有所变化的刹那,便听得一声脆响。
那是“混元气罩”的碎裂,张剑寒双眼猛地一睁,继而是如琉璃崩碎般的声响里,一瞬切实的锋芒在背,是有人从后撞了过来。
冰凉先于剧痛临身,让他打了个冷颤,然后整个人不自主地朝前扑去。
噗!
暗沉而锋寒的沉影剑自张剑寒喉间穿过,其人双眼一下瞪大,口中登时吐出血来。
真气溃散间,掀起一阵狂风。
苏澈一把抓住玉沁,就要抽剑返身。
“死!”岂料张剑寒如垂死之虎,临死反扑,直接一掌而来。
苏澈毫不犹豫,一把揽住玉沁,同时挥剑去挡。
嘭!
张剑寒双目血红,一掌拍在剑上,强横力道让苏澈持剑不稳,剑身撞在身上,便是一口血吐出。
“就算是死,也要你陪葬!”张剑寒咧嘴一笑,语气阴森。
他嘴角溢血,虽无出手之力,目光却欲噬人。
苏澈手捂腹部,身子晃了晃,此前内力耗尽不说,现在体内气血竟是不稳,丹田气海中仿佛震荡一般。只不过,他看着一旁神情冰冷的玉沁,抿了抿嘴,将血咽了回去。
水波荡漾,张剑寒身形佝偻,喉间伤处血流满身,在脚下晕开,水面愈加暗沉。
而在他后背上,同样插着一把断剑,而此前撞来的谷敬知则是踉跄几步,一头栽倒。
“谷老前辈!”苏澈看去,目光难免悲伤。他当然知道,在最后关头,正是对方出手,才挽回了局面。
只是此时,谷敬知气息微弱,从他身上几乎感知不到什么气机。
他在慢慢朝水下沉去。
嗖!
一根丝带缠住了谷敬知,商容鱼飘然而来,将其拽到小舟上。
“魔教…妖女…”谷敬知双眼微阖,似是笑了笑。
商容鱼擦了擦嘴角血迹,冷哼一声,没说话。
谷敬知指了指自己怀中,然后歪头,看着那边彼此相扶的两人,眼中的神采彻底黯淡下去。
盗帅张了张嘴,然后咬牙。
谷敬知死了,而张剑寒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他捂着喉咙,残存不多的真气拼命渡去,却仍是血流不止。
他眼神怨毒,可难掩其中悔恨,只是无法再开口,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想说什么,内心中又在想什么。
玉沁什么话也未说,只是脚下一踢,水花溅起,想以真气逼成水箭彻底了结对方,但她此前真气都渡给苏澈,此时丹田气海内孑然一空,是以只有水花落下。
那边,盗帅见此,自是了然。而对张剑寒当然没有心慈手段的道理,当下提起内力,甩手便是飞刀破空。
张剑寒身子颤着,他努力地想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飞刀落在身上,随即眼前人影模糊,所见黑暗如夜,就此倒下。
……
“这便是南域江湖的大修行?”
雾中船上,高欢眼看着张剑寒落败,背负双手一紧,皱眉道。
他的话中似是不屑,可语气难辨,着实让人猜不透心中所想。
谢云舟道:“颜玉书等人内力耗尽,正是除之的最好时机。”
话说间,他脚下一动,就要冲下船杀人。
但高欢却是微微摇头。
“高将军?”谢云舟有些疑惑。
“谁知他们还有无反扑之力?”高欢摆了摆手。
一旁,已经校准好火炮的军卒手持火把,直接将引线点燃。
“就让这一切,彻底消失吧。”高欢轻声道。
谢云舟登时明白过来,对方这是打算将尸体也都处理,更不留下半点痕迹。
“此番将军相助,谢某定会铭记在心。”谢云舟道。
“不是本将,而是上将军。”高欢说道。
而就在言谈之间,四门火炮齐发,顷刻间爆炸掀起数丈高的水浪,水花如雨般溅在船上,而火炮之声依旧不绝。
高欢转身,朝船楼而去。
“四海商会,本将就替上将军谢过了。”他留下一句。
谢云舟自然称‘是’,朝对方抱了抱拳,再抬头时,脸色已是阴沉。
只不过心中所想且不说,在回头看着硝烟弥漫的河上时,一直握着的手终于放松下来。
那人,终于死了。
河上雾气被硝烟冲散,大船也渐渐远去。
……
浑身湿漉的人挣扎上岸,脸色被冻得铁青,他朝后伸出手,将踉跄的身影拉上来。
“没事吧?”
盗帅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但更为疼痛的,是右肋自胸前的伤,这是被火药爆炸后,弹丸里炸出的铁钉和铁片所伤。而身上的金疮药在入水时便遗失,如今伤口虽以点穴法止血,但伤口已然泛白,且会有水和黑血渗出。
这不是毒,而是弹丸里那些铁钉和铁片多是泡了秽物,如此伤势,若再不上药,恐怕这伤就会腐烂感染,这命也就跟着丢了。
但他只是看了眼,便不去在意,他更关心的,是苏澈。
对面的人怀里依旧抱着那把长剑,只是剑鞘丢了,而且他原本右臂就受了伤,此时更有几分耷拉,但这不是最严重的。
盗帅之前眼看着张剑寒临死反扑,那一掌虽被苏澈以剑挡下,余力却拍在剑上,而正是印在他丹田气海处。
此时见苏澈气机驳杂,脸色苍白,当然不是失血缘故。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盗帅眉头紧皱,语气凝重无比。
苏澈缓缓摇头,刚待开口,却一下偏头弯腰,猛地一阵咳嗽,直将喉咙里的血吐出来,这才舒服。
盗帅看着,紧紧咬牙。
“先去找她们。”苏澈回头道。
“可是…”
“我没事。”苏澈勉强一笑,拽了拽他的胳膊。
盗帅一手捂着肋下,一手扶住苏澈,两人就这般互相搀扶着,顺着岸边一直朝前走去。
277.沉默
河边多树,因远离人烟而成林,一片片古树参差,却是冬时枯败,枝叶零星。
夜里阴沉沉地,偶有夜枭唳声,风吹过枯枝摇晃,树影重重,寂静之中平添诡异。
林边生起了火,原本稍有安静的夜鸟一下扑棱惊飞。
商容鱼低咳几声,一边添柴,一边将外衣脱下烤火。
但她更多的,还是看向一旁树下,那里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付吟霜脸色惨白,身上的伤也不再流血,因为血已经流干了。
她躺在玉沁的腿上,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看着夜空下的人,早就没力气抬起的手指,在沙土上轻轻点动。
“你,还有什么遗憾么?”玉沁低头,问道。
她同样一身湿透,原本扎起的发髻散乱,如今青丝披散着,在耳边垂落。
付吟霜就这般痴痴看着,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的唇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真好看。”她说。
语气是如此虚弱,却发自肺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之情。
玉沁神情之中虽不见伤感,可心中自是难受,如今听了,更是一痛。
“不要再为我浪费力气了。”付吟霜轻声道,她知道,对方真气早已枯竭,如今却每恢复一丝便渡来自己体内。
“我已是活不成了。”她说,“死时能在你身边,已然无憾。”
玉沁抿紧了唇,“能多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她何尝不知道以对方伤势,除却此时有大修行渡以本源真气暂时续命,继而找到治伤神医外,神仙难救?
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最难放弃,也更为不忍。
付吟霜的目光,落在了玉沁的胸前。
因为玉沁衣衫湿透,紧贴着身子,而付吟霜又躺在她腿上,自然能看清眼前轮廓。
许是因为付吟霜的目光没有掩饰,玉沁略有分神。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付吟霜眼中没有半分被欺骗的恨意,只有希冀。
明明是将死之人,眼神却是如此明亮动人,带着一种恬静,更有一种凄美。
玉沁双唇刚分,但话不及出口,便感到脸颊冰凉,泪竟先流。
怀中的人已经没了声息。
玉沁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的脸上,滑落。
那边,商容鱼看着,收回目光,也是抿紧了唇,没有出声。
今日死的是付吟霜,明日死的说不定便是自己,从踏上江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而一路走来,她更知生死无常,也见惯生死。
如今虽有感触,却不至于太过动容。
“有人来了。”商容鱼眼神一动,朝河边看去,黑暗里,她模糊地感知到了气机。
玉沁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泪痕,再睁眼时便将一切情绪收起,如旧日模样。
“应该是他们。”她说。
商容鱼起身,将尚未干的外衣从火上取了,直接穿在身上,转而开始以有所恢复的内力烘干衣衫。
那边,脚步声近了,两道互相搀扶的身影走来。
“大家都没事。”盗帅话快,但说完后便后悔了,因为起初看着是三个人,如今走近目光看去,不必刻意感知,也发现付吟霜已经没了气息。
他连忙低头,与苏澈走到火堆旁,坐了。
“我再去捡些柴火。”商容鱼看了玉沁一眼,走了。
盗帅拾了枯枝,在往火里填。
“火别生太大。”苏澈语气虚弱道。
“船都走远了。”盗帅说道:“再说这么大的雾,看不见的。”
苏澈应了声,低沉下去。
盗帅脱了衣服,搭在树枝上,然后就要帮苏澈脱了。
“你先烤吧。”苏澈道,实际上,哪怕他身上的伤不算重,如今却异常疲惫。
之前看清雾中大船上火把的光亮后,他们便直接跳下了水,所以才在河上的爆炸里活了下来,但亦是受到震荡,或被波及。
而苏澈虽未被火炮所伤,却被之前张剑寒临死一掌重创。
现在,他还能感觉到丹田气海的存在,只是它却沉默。
他紧紧抱着剑,亦沉默下去。
盗帅不知该如何去说,只好一边搓着手,一边运功恢复着内力。
一时间,场间安静得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没多大一会儿,玉沁那边有了响声,她在以内力蒸干衣服,白色的热气飘散着,而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如今却也有了血色。
苏澈第一时间便看了过去,待看清后,也是松了口气。
玉沁衣衫干了,自然不必再坐在晦暗的树下,她小心地将付吟霜抱了,然后朝林中走去。
盗帅看了眼,犹豫道:“要不要我帮忙?”
“不必。”玉沁说了句。
虽然得到的回应很冷淡,但好歹是有了回应,盗帅松了口气,也不免想到,对方虽是见惯生死的人,素来冷血,但付吟霜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能让人感觉出来的。
这是从没有在眼前之人身上见过的悲伤和消沉,尤其在这一路上,当对方身边同行的人一个个死去之后,这种悲伤更为明显。
盗帅下意识看了眼苏澈,然后立马将自己快烤干的外衣拿下来。
“你快脱了,换上我的。”他急忙道。
因为苏澈浑身在抖,像是冻得打哆嗦,但又不像。
苏澈勉强一笑,想说什么,但盗帅已经将他外衣扒了下来,把自己的衣服给披上去了,同时更往火堆里添了柴火。
“你别诓我,现在到底怎么样了?”盗帅语气凝重道。
苏澈嘴唇颤了颤,摇了摇头。
盗帅张了张嘴,狠狠一拳捶在地上。
但他没从苏澈眼中看到死寂,那便不是绝望。
“还没到最坏的地步。”苏澈道:“我相信它只是一时的沉默。”
盗帅狠狠点头,起身,“我去捡柴火。”
他是聪明人,自然从苏澈的话里听出许多,转身时,眼前不免有些朦胧,他深吸口气,走远了。
苏澈松了松剑柄,手在剑身上摸过。
他相信这都是暂时的,而一切都会变好。他还没有去墨家,还没有见到周子衿,更没有见到兄长,不知父亲生死,他怎会,又怎能倒下?
而就算真的被废,他也会重新将它打开。
苏澈朝前挪了挪身子,离火更近了些。
他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278.苍州
马车颠簸着,苍州多山,路不好走。
这是官道,大晌午的也见不到几个人。
路边有个茶棚,哪怕日头高照,入冬之后,四下透风的,在这歇脚的人也少了。
马车停下了,茶棚里的小二眼尖,早就小跑过来。
“打点水就走。”车夫压了压斗笠,将水囊递过去,眼神警惕地往茶棚里看了几眼。
“您稍等。”小二没细瞧,连忙接了,一弯腰,又跑了回去。
车夫腰上挂着刀,此时敞怀,没有丝毫掩饰。
茶棚里不过五六张桌子,此时坐了三桌人,男女老少六七个,难免有人好奇,目光看去。
那马车看着不甚华美,但做工用料,一眼便能看出不凡。再就是那马,颇为精神,看不出有什么疲态。
车夫一手按刀,冷眼看着。
小二很快接好了茶水,跑过去将水囊递了,一脸讨好。
车夫冷哼一声,甩手便弹了四五铜钱,驾车便走。
那小二把手摊开,一枚一枚地数了数,看着那马车背影,同样一声冷哼。
茶棚里的三桌人彼此相视,然后目光也一直追随马车而去。
不过一会儿,那马车驶出也就六七十米,扑通一声,那车夫就跌了下来,马车蹍过他的小腿,猛地颠簸了一下,出去三五米,也停了。
茶棚里的几人一直看着,见此后皆是了然一笑,临官道那一桌上的两个男人站起来,快步跑了过去。
马车那边有人掀了窗帘,朝外看了看,然后下了马车。
这是个女子,但刚下车弯腰去看那车夫,那从茶棚里跑过去的两个男人已经到了她身旁。
惊吓的尖叫,色厉内荏的恫吓,接着是哭喊的求饶。两个男人将她搜了个干净,然后一巴掌将其打晕,丢到了马车上。
接着,这两人把车夫拖到了官道下的树林里,几息后,只有这两个男人回来了。
他们朝茶棚这边遥遥挥了挥手,上了马车,驾着走了。
茶棚里的人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喝茶。
同时,他们在等下一波肥羊来。
……
路不好走,马车颠簸着。
普通的马车,平平无奇的赶车人,虽然是双驾马车,但马有些老了,走的还不快。
马车里坐着三个人,俱都在闭目养神,只不过其中有个青年,脸色苍白就如对面女子身上的白衣。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驾车人嘴里‘吁’着,马车缓缓停下。
苏澈睁开眼。
“下去喝口热茶吧。”车辕上,盗帅晃了晃水囊,然后把里面的凉水底子倒了。
小二跑过来,目光从两匹老马的马蹄上掠过,然后不动声色地朝风吹起的车帘里瞄了眼。
“新到的北边岩茶,客官下来尝尝?”他一脸讨好地笑道。
盗帅压了压斗笠,闻言一笑,“你这‘新到’二字,是指的茶叶刚到,还是新茶啊?”
小二一愣,接着一躬腰,“别看咱这茶棚小,可离苍州城近啊,城里茶行的大掌柜,那可是小人的叔父,想当年…”
“行了行了。”盗帅摆手,“你去泡两壶好茶,咱们这就过去。”
“得嘞!”小二连忙应了,转身就走。
盗帅抬了抬下巴,目光在这小二的脚上顿了顿。
车帘掀开,一袭白衣的商容鱼下来,抻了个懒腰。
玲珑有致的身段曲线,在阳光下好似会发光一样,茶棚里的人看着,一下挪不开眼睛。
玉沁同样下车,瞥了她一眼。
“倒是没想到,这快到苍州城了,还能遇到小毛贼。”商容鱼掩口打了个哈欠,随口道。
依她们修为,自然能感知到茶棚里,这些伪装成寻常百姓之人身上的内力。
苏澈从车上下来,玉沁下意识抬手,大概是想要扶他一把,但手刚动,便又缩了回去。
商容鱼和盗帅自是注意到了,他们也知道苏澈如今内力尽失,虽不至于成为废人,却也与普通人无异,这一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更没有关注此事。
“先喝茶吧。”盗帅连忙道:“歇一会儿再赶路,用不几刻就到苍州城了。”
苏澈点头,神情一如往常,看不到丝毫气馁和颓丧,当先朝茶棚走去。
盗帅脚下一快,仿佛无意间比他领先几步。
苏澈见了,眼帘低了低。
“客官先请坐。”那小二手快地擦了擦桌椅,示意几人坐下,然后道,“几位可想吃点什么?”
盗帅闻言抬头,好奇道:“你这小小茶摊,除了面饼点心,还有什么?”
小二赧然般挠头,“就只有面饼点心,充饥果腹。”
“看着来一碟点心吧。”盗帅摆摆手。
然后,他摘了斗笠,看到了贴在茶棚柱子上的一张告示,或者说,是通缉令。
上面画了两个人,一个是前梁国平北将军苏定远之子,武状元苏澈。另一个则是前梁国内侍总管,后反叛后周东厂的颜玉书。
通缉令上关于两人的罪行,是暗害燕国荡寇将军燕廷玉。
“这东西,连这荒郊野岭的地方都贴了。”盗帅说道。
四人深知如今处境,早就做了些许易容,等闲人当然看不出来。而这通缉令,他们一路也是见了不少,只不过这通缉令上的日期,依旧还是五日之前的。
那时,正是他们‘葬身’淮水河之日。
换句话说,虽然这通缉令还未撤销,但实际上,在官府的卷宗和江湖传闻里,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罄竹难书。”商容鱼说道:“你俩还真是罪大恶极的人。”
苏澈摇头失笑。
“你还笑得出来?”盗帅翻了个白眼。
“成了死人,倒也少了许多麻烦。”苏澈说道:“起码这一路,走得倒是平静。”
自从淮水河离去,一路而来入苍州,虽然不乏还能看到各地官府的捕快在抓人,但无论是谢家还是桃花剑阁,又或者是军方的人,总算是没有再追来了。
而他们也才真正感受到了,没有追杀之后的平静。
“客官,茶来了。”小二在桌上放了两壶茶,又放了碟点心。
“这是您的点心,吃着。”他在四人脸上看过一眼,转身就欲走。
“哎。”盗帅唤了声,看着他,“你这茶,不对啊。”
279.盘缠需时新取
盗帅的语气似是惊讶,但其中更有认真。
话出,茶棚中尚坐着的两桌五人,及那边看水的掌柜,都一下看了过来。
小二脚步一顿,背对时冲茶棚里几人使了个眼色,继而转过身去,神情堆笑。
“这茶怎么了?”他伸手探了探茶壶,问道,“可是客官嫌这茶水不热?”
盗帅有些惊讶,他之前也说过,此地区区一个小茶棚,这些人不过是小毛贼罢了,但就是如此,这年纪不大的茶棚小二竟还能这般镇定。
“早就听说苍州民风彪悍,人人尚武,看来果然不虚。”商容鱼说道:“当真是见惯了流血打杀,才能练出这般沉稳的性子。”
“客官这话,小的怎么听不懂啊?”店小二垂下的手,已经往腰后摸去。
“怎么,下毒不成,打算明抢了?”盗帅挑眉,笑着看来。
店小二脸色一变,再不遮掩,“动手!”
话落,先动的不是另外两桌的人,而是商容鱼。
她一拍方桌,桌上茶盘里的四五茶杯便一下浮起,然后挥手,茶杯打着旋便飞了出去。
如此距离,店小二根本反应不及,直接被这茶杯砸在了面门上,茶杯碎裂,只听他‘啊’的一声惨叫,登时就是一脸血。
盗帅撩袍一脚将他踹倒,而一旁的商容鱼则直接弹指几道气劲,不论是那桌夫妻模样的人,还是另一桌的祖孙三人,皆是被这气劲打中,痛呼一声便倒地不起。
那边掌柜见此,将手里毛巾一丢,撒腿就跑。
盗帅早就看着,随手抓了个茶杯,信手一甩便在那掌柜的脑后碎了。
“好汉饶命!”店小二没站起来,直接在一旁跪了。
“饶命?”盗帅冷笑,“看你们轻车熟路,这是害了多少人命了?”
商容鱼走到火炉边上,看着沸腾的水壶,掀开盖儿,朝前凑近嗅了嗅,身子竟是晃了晃。
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朝那店小二问道,“此是何毒?”
店小二心知这些人的厉害,连忙道:“不是毒,就是蒙汗药。”
商容鱼淡淡一笑,从架子上拿了毛巾,将水壶拎了,朝这边走来。
“你…”那店小二一脸惊容。
“蒙汗药?”商容鱼说着,拎着茶壶在店小二身边倒了些水。
“真是蒙汗药!”店小二连忙避开,急声道:“这药咱们苍州城就有人卖啊!”
“什么人,怎么才能找到他?”商容鱼问道。
店小二脸上有些为难,目光朝那边捂着头的掌柜看去,“这…”
“问你你就说啊,看我干嘛!”那掌柜连忙道。
“梧桐街德兴当铺。”店小二说道。
“还有呢?”商容鱼问道。
“什么?”店小二不解。
“难不成,随便一个人去,就能买了这等药?”商容鱼眯了眯眼,“你可不老实啊。”
店小二只觉得被她一看,没有丝毫荣幸愉悦不说,反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一般。
“蹚子山,您只要说是蹚子山的弟兄来取货,店里的人就知道。”店小二咬牙道。
“蹚子山?”盗帅有些好奇,看着那边掌柜,“不知是附近的哪座山头啊?咱们日后也好去拜会拜会。”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掌柜连忙摆手。
“银子。”商容鱼看向头脸都是血的几人,“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她说这话,这几人当然是不敢不从的,俱都是老老实实地把身上的银子铜钱拿了出来。
“走吧。”商容鱼用毛巾将财货一包,转身就走。
苏澈全程没有说话,连茶也没喝上,因为自淮水河上来,这一路他们的盘缠就是这么来的。
玉沁走了几步,见苏澈上了马车后,脚步这才一停。
她回头,看了眼茶棚里的几人,看清了他们眼中的狠意和眨眼转变的讨好。
“你们对这通缉令上的人,有何看法?”她问道。
茶棚里,本以为碰到同行,破财免灾的几人皆是愣了愣,有些疑惑。
但片刻后,那店小二便连忙道:“这苏澈被桃花剑阁下剑令追杀,又得罪了官府,必是犯了事的。但他是忠烈之后,小的猜,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他话一出,其余几人自是连连点头。
因为这店小二是他们这些人里最会察言观色,也最会说话的人,所以话才会由他来说,也是领肥羊入套的人。
而店小二心里则有几分笃定,无他,之前便注意到对面这一行人在看了那通缉令后,好似是嘀嘀咕咕说过一些话。再一想对方不问其他,偏偏问着关于通缉令的事,那是否对方就与这上面的人认识,或是有什么关系?
所以店小二说了点模棱两可的话,但更多的,还是倾向于跟官府唱反调。
玉沁听后,略是点了点头。
果然!店小二心中一喜,对方这是满意了。
玉沁转身,手却朝后摆了摆手,五指骨肉匀称,修长白皙,阳光下就如美玉一般。
茶棚里的几人皆是不解其意。
但下一刻,便是锋芒铺面,如针扎般刺痛。
没有惨叫,几人的脖颈上皆是多了一道指长的血口。
马车驶动,压过了尸体倒地的闷响。
……
车里,苏澈坐得仍如往常般笔直,此时低头看着平放在腿上的长剑,问道,“既然要杀他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在之前来时路上,便有一辆马车超过他们,恰好听到马车里的人说口渴。对方马车赶得虽快,但算算时辰,他们来到此处,就算对方不在这茶棚歇马,又不是曲折的路,在官道上不远也该看见才是。
但没有。
所以在察觉到茶棚里的人皆有内力之后,他们才会下来喝茶。
而就算苏澈如今内力不再,眼力却还有,常年混迹江湖的凶徒,他自忖还是能看出来的。
恰好,这伙人还想给他们下药。
听了苏澈的话,玉沁看过来,“多此一举么?”
苏澈抬头看去。
“我并不觉得。”玉沁语气认真。
苏澈看她片刻,轻轻一笑,依旧如初的明朗,不见丝毫阴郁。
玉沁心底莫名松了口气,然后道:“就是随口一问。”
商容鱼听了,不由搓了搓手臂。
280.这里有间当铺
苍州是原梁国如今南域最大的一个州,地理位置毗邻北燕,地势颇高,多是崇山峻岭。
而这苍州城,建筑风格也不似中原那般,反而透着大气,温厚。这是一座悠久的老城,远远看着,便能感受到那股磅礴古朴之意。
城门口的军卒,也非梁州城守门官兵那般闲散邋遢,即便风霜扑面,亦能看出凶悍。
时值午后,进城的多是江湖人,排的队很长,却无人喧哗,倶是抱紧刀剑,默不作声地进城。
进城的马车道上,倒是没几辆马车。
“哪里人,入城做什么?”巡检的官兵问着,指了指车帘,“里面的人,能不能看看?”
“咱们就是白水郡的,过来走个亲戚。”盗帅笑道,不慌不忙。
白水郡就离苍州城不远,只不过他们当然没有经过那里。
而墨家机关城本就坐落苍州北部,所以进了苍州,盗帅自然就像是回了自己家一般,对于这苍州内的风土人情,他当然门儿清。
此时舍了官话,反倒这一口苍州话说出来,流利且亲切,对面那军卒眼中的审视,便消去了大半。
盗帅又轻轻敲了敲车板,唤了声,“少爷?”
马车里的苏澈咳嗽一声,将一旁窗帘掀开,冲外面走来的官兵笑了笑。
那官兵见他笑得温和,这脸色又苍白如病态,好似虚地厉害,瞥眼还瞄见马车里隐约有两个女子身影,心下虽有不齿,却也是打消了闻见药味的疑虑。
“进去吧。”这军卒摆了摆手,走开了。
苏澈将车帘放了,马车缓缓朝前进城。
“少爷?”商容鱼声音软了软,故意道:“苏少爷?”
苏澈瞥了她一眼。
“真是羡慕啊。”商容鱼朝后靠了靠,嘴上道:“大户人家的出身,一身贵气,都不用装。”
苏澈觉得她这话像是调侃,又像是带了刺。
“你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他尽可能委婉地问了句。
商容鱼哼了声,没搭理他。
“咱们先去哪?”外面,盗帅问道。
“梧桐街,德兴当铺。”商容鱼道。
“对了,我之前还想问呢,你打听那蒙汗药干嘛?”盗帅问道。
马车里,苏澈也是点点头,显然也是不解。
商容鱼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没说话。
玉沁淡淡道:“那不是一般的蒙汗药,咱们这位圣女闻了一口都差点中招,那能配出这等猛药的人,药理手段必是不俗。”
苏澈隐约有些听明白了,不由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商容鱼。
盗帅‘啊’了声,显然想通了关键,“是了,懂药理会配药,那肯定也会医人,苏…不是,我这伤,他也就能瞧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话里指代的人,当然是苏澈。
从淮水河爬上来之后,他们未尝没有去过医馆,找过大夫。万幸的是,盗帅的伤虽然看起来严重,已有溃烂之相,不过好在他是习武之人,内力不弱,将腐烂之处剐出来再上药,连着几日,伤愈倒也明显。起码能小打小闹地出手,身上药味也没那么重了。
但苏澈这内伤,涉及丹田气海之根本,寻常大夫当然瞧不出来。而无论是梁州还是苍州,也没听说有什么神医名医之类的。
本来盗帅嘴上不说,但心里着实担忧着,如今听了商容鱼打算,自然高兴。
“这某人嘴上不说,心里倒是还惦记着,挺上心嘛。”盗帅打趣道。
“你说谁?”商容鱼语气一冷。
“那没说你。”盗帅笑了笑。
“恰好遇上之事,也是有缘。”商容鱼哼了声。
盗帅深知与她说话的分寸,当然不再招惹她。
“不过,这银子够么?”他忍不住道。
“凡有独到之处的人,自负本事,难免清高。”商容鱼道:“不一定非得要银子。”
“圣女说的是。”盗帅说道:“到时候没银子,咱们还可以用强。”
“要不是路途遥远,缺个赶车的,我非一掌毙了你不可。”商容鱼不紧不慢道。
盗帅便闭了嘴。
苏澈摇头失笑,然后看向商容鱼,道,“其实不打紧的,不必为了我的事,耽搁行程。”
“别自作多情,只是刚好碰上,顺手而为罢了。”商容鱼摆摆手,显然是不习惯被人感谢或是怎样。
苏澈见她闭上眼睛,不想多说的样子,便也不再打扰。
在街上的喧嚣声里,马车朝前走着,盗帅偶尔问路,一行人便朝梧桐街而去。
……
开当铺的,必然有财有势,要是没有靠山,你这当铺就是给那些不良打秋风,搂银子的地方。
这就不叫当铺,是善庄。
苍州城里有不少家当铺,便是这条梧桐大街上,都有那么三两家。
而德兴当铺在苍州城,不是最大的,不是生意最多的,也不是最有名的,但它却是最特殊的当铺。因为它的生意,不是做给平头百姓的,而是专门给那些江湖人开的大门。
德兴当铺卖药,疗伤的、杀人的应有尽有,这也是江湖人来此地做的最多的营生。但如果只是这样,它应该叫做德兴医馆,而不是德兴当铺。
当铺,便是典当,是生意,更是买卖。
但德兴当铺典当的,不是美玉瓷器,不是珠宝首饰,而是情报消息。凡是苍州地界上的,黑白官三道,大大小小的情报消息,都能从这里换到。
没错,是换,而不是买,因为如果是买的话,德兴当铺出的价,等闲人也付不起,所以历来的规矩,就成了‘换’。
或是用他们感兴趣的消息,或是完成他们给安排的差事,也或许是你身上的某样东西,不论价值对等与否,你要想知道所需的情报,就得听他们的吩咐。
交换之后,就如财货两清,出了门,谁也不认识谁,彼此再无瓜葛。要是下次还想光顾了,那便是新的生意,新的买卖,一切还得照旧,从头再来。
这就是德兴当铺,从未流传出它的背景,它的靠山,但谁都不敢来招惹它,因为招惹的人都死了。它是这苍州地界上,不论绿林还是官府,只要活得好活得久的,就一定知道的地方。
但也有人不知道。
车轮碾过的声响里,马车缓缓停下。
盗帅抻了抻马缰,打了个哈欠,抬头。
“这就是德兴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