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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清风赊酒来全文阅读

作者:我自听花     我命清风赊酒来txt下载     我命清风赊酒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66.一剑双拳

    江湖绰号多是根据其人武功来起,也有的是其显著特征。

    “四目鳌王”铁拜山,他的绰号由来,自然是因为他脸上的这两道伤疤。

    这是十几年前,持剑八派之一青山剑派的大剑主留下的,现在,那位大剑主已经成了青山剑派的掌门。

    能跟此等人物交手,还能从其人手下活命,这并非是一种落败的耻辱,反而更是一种荣耀。

    铁拜山,是半步金刚无铸的境界。

    他轰然打出一拳,拳出如雷响,可气劲无声,但一瞬之后,商容鱼身前明明空无一物,却陡然爆响,紧接雷声,震彻心神。

    听到这声响的人无不有刹那的失神,只觉得脑海中恍惚一闪。

    商容鱼既知对方身份,自然对其成名武学有所了解,当看到对方好似信手打出一拳时,便已沉浸心神,是以这“震狱雷拳”的音功并未对她产生影响,而她所应对的,只是这以‘震’法隔空打来的劲力。

    软剑无息斩出,明明斩却虚无,却仿佛与看不见的利器相触,碰撞之声乍现而消,本是抖直的软剑颤动不已,商容鱼握剑的手松了又握。

    而在此之前,另一边,苏澈却因此震荡雷声心神一惊,影响到了出剑之势,等他霎那回神之际,眼前谢清秋的剑鞭已要落到脸上。

    他心神一凛,出剑成收,一竖间将其挡下。

    凌厉的剑气刮过,风声扑面。

    苏澈双眼眯了下,抬眼与之相视。

    “谢云舟在哪?”他问道。

    谢清秋淡淡一笑,并未开口。

    两人剑分,继而重新碰撞,眨眼间交手数次。

    场间之人涌上,接着死去,不过就在这几息之间。很快,场间谢家一方,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神情平静的谢清秋,看不出喜怒在意与否的铁拜山,以及那边检查尸体的两名仵作。姑且算他们是仵作吧,因为从那两人身上感知不到什么内力,而此时的两人也像是被吓坏一般,靠到了库房的一角,惊疑不定地看着场间。

    所以,能称为敌人的,就只有谢清秋和铁拜山而已。

    “就只有这么点儿人,这等手笔,倒不免坠了谢家和天下盟的名头。”盗帅说道。

    “墨家中人总喜欢讲大道理不假,但像阁下这般话多的,我还没见过第二个。”谢清秋说道。

    盗帅哼了声,神情不惮。

    付吟霜在方才交手之中,身上箭伤崩裂,此时气息透着几分虚弱。

    “若是没有其他人来,恐怕江湖上便再无你二人的名声了。”她说道,未尝没有试探之意。

    “的确,后浪推前浪,实在难以想象,江湖中竟会出现如此天资卓绝之人。”谢清秋看的,是玉沁,目光也在苏澈身上停留,最后,看向了商容鱼。

    “同样没有想到,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生教圣女,竟会与尔等同行。”他笑了笑,仿佛疑惑般问道,“是你们投了魔教,还是圣女改邪归正,要化身正道了?”

    商容鱼看着他,好像是一下失去了兴致,“外面雨大,要是还有人马,再不叫进来可容易淋坏了身子。要是没人了,你这般拖延也无用处。”

    谢清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今日这般两难境地,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苏澈闻言,心下疑惑,因为在此时,他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杀意。

    而就算是此前杀意,都如一阵风般来去太快,快到让人应接不暇,几以为是自己感知错了。

    “别耽搁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铁拜山开口道,“要是等他来了,有些话,有些事,就晚了。”

    苏澈一怔,便是一旁的盗帅都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下一刻,面前的两人已经是冲了上来。

    两个人,一把剑,一双拳头,带着一股决然,好似登时就要分出生死般惨烈。

    他们这般出手已是全力以赴,炭盆中的火更旺了,翻涌的真气带动着吹红了炭火,火星飘散着,在半空便失去光亮。

    商容鱼蹙眉,因为铁拜山双拳如覆海蛟龙,却不是朝她而来。

    玉沁弹指,银针引红线,自袖间激射而出。

    但凌厉破空的剑气在迎面而来的拳风下有了偏移,铁拜山的护体真气有一瞬的动荡,但更为强横的气血之力弥漫,顷刻间就如海中屹立的礁石,风雨不动。

    玉沁眼眸一沉。

    劲力冲将而来,仿佛亲临观潮,如同海啸一般。

    她心神一空,并剑指时,自身就成了一把剑。

    身边的商容鱼眸光一凝,心神竟受牵引,有种身临其境之感,眼前看到的,是一个站在山崩海啸前的剑客,拔出了手中的剑。

    铁拜山眼底浮现赞赏之色,但他一身内力毫无保留,这双拳打出的是十成功力的“震狱雷拳”,对方这一剑只是劈开了他的拳风,还斩不断他的拳劲。

    劲力是隔空而生。

    气爆声连绵,两人之间有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波纹生出,接着是翻涌开来的气浪。

    这一切出现看似缓慢,却皆在眨眼之间。

    陡然,一道尖啸而出,所有的声音一瞬消失,那是剑气穿透在了气爆声里,隔空而来的气劲还未至身前,便悉数瓦解,反倒是那迅疾若流光的剑气在咫尺之间而出,骤然已是无法匹敌。

    铁拜山前冲之姿顿住,外放真气轰然溃散,他的拳上如同瓷器般出现了皲裂,接着是道道血线,血珠渗出。在他的身上,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是一种溃败,半步无铸境界所修成的气血之力的消散。

    如同失去了精气神般的人,气息萎靡间,整个人的眼神更是暗淡下来。

    玉沁脸色有些许的苍白,只不过在看着对面那人时,一向没有波澜的眼里出现了疑惑。

    对方是半步无铸之境,完全没有必要一上来便施展杀招,他是可以周旋的,尤其是在这等围杀之中,可以等其他人来。

    而身为血衣堂的副堂主,成名已久之人,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为什么?

    对方此举,就像是故意寻死一般。

267.船

    谢家是书香门第,后逐渐有后辈子弟从军伍,因此开始修行之路。只不过其家族传承中,也并非是军伍功法,反而是将文武糅杂之后,自创功法传下。

    再后,一世皇朝倾颓,谢家也分两脉。

    南陵谢家练的是拳脚,神都谢家用的是剑。

    谢清秋出身神都谢家,自然练剑。

    “虽是苏将军之子,你却未习枪法。”谢清秋道。

    苏澈因他称呼而心中一动,只不过如今当下,自然不及多想。

    而谢清秋的语气,似乎是有些遗憾。

    两人相视而望,苏澈神情平静,沉影剑上血液滴落。

    谢清秋脸带几分笑意,眼底似有感慨,如同欣慰,在他身上,两道剑伤,皆是要命。

    神都谢家曾入朝堂为官,代代衰落之后,又转而从商,却不甚景气,渐而没落时,与南陵谢家相合,重归一脉,得以喘息。

    因由南陵谢家和天下盟支持,神都谢家一脉的生意才可以做大,谢家四海商会,也才能开到梁国京城。

    然后,谢清秋便结识了彼时还未成大梁护国柱石的苏定远。

    苏澈看着对面之人,眉头微皱。

    一旁,铁拜山踉跄几步,单膝倒了。他躺在地上,偏头仰看同样气息虚弱的谢清秋,咧嘴笑了笑。

    这时他脸上那两道伤疤,不见丝毫狰狞,反而有种粗犷的豪迈,带着让人敬重且信任的义气。

    “辛苦你了。”谢清秋轻声说道,嘴里却因开口而溢出血来。

    铁拜山笑着摇头。

    “能护苏将军之后,是某荣幸。”他说着,嘴里那口血吐出后,便再无声息。

    “这?”那边满是戒备和凝重的盗帅听了,反倒不解。

    便是向来精明的商容鱼,都是一下沉了眼眸,看着以剑撑地的谢清秋时,眼神微微闪烁。

    “你该感谢这场大雨。”谢清秋连擦拭嘴角的力气也无,他的声音很弱,任凭嘴角的血流下。

    苏澈脚步微动,想要上前,却被对方以眼神止住了。

    “如此便好。”谢清秋看着他,说道:“就算谢家的人来了,也只知你杀我而去。”

    “我不明白。”苏澈语气沉重。

    “有些事,无需明白。”谢清秋向后退了退,慢慢坐下,他看着手边的炭盆,声音微弱下来,“机关城能避世,却躲不过自己。”

    最后,他看了同样看着这边的玉沁一眼,似是笑了下,然后低下了头。

    看着面前已无声息的的人,苏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是觉得荒谬么,大概是有的,明明他和盗帅之前都预想到了来到晔县码头之后,将要面对何等的危局,所面对的该是什么样的高手,可现在呢?

    他看着此地死了这么多的人,闻着渐浓的血腥味,以及外面若有若无的泥土腥气,沉默了。

    这是杀局么?就算有一个半步的高手,却也不是他和玉沁的对手。

    这不是杀局,倒像是送死一样,或者,是对方想表达什么。其实仔细想想,从一开始,谢清秋对自己等人的敌意,就有些故意,且太刻意浮于表面了。

    但此时,哪怕苏澈有深深疑惑,也不是该多想的时候。

    “走。”玉沁唤了声。

    苏澈回神。

    “那他们?”盗帅看了眼那站在墙角,颤栗不已的两个仵作。

    但他的话还未完全落下,甚至那两个仵作还未来得及说出求饶的话,便有一把剑陡然射去,剑插在了墙上,但所携剑气却将两人杀死。

    盗帅看过去,出手的当然是玉沁,只不过此时他看到的只有开门撑伞,走出去的背影。

    苏澈咬牙,收剑还鞘,一并跟了上去。

    ……

    外面的雨还下着,风却停了。

    在京城时,夜雨总与才情诗词相伴,可入江湖之后,夜雨便与危险相关。

    不知何时,码头上的灯都熄了,空荡的官道上只有淌过的雨水,黑洞洞地,透着一股死寂。

    一行人都是沉默着,撑着伞,往大船方向而去。

    谢清秋没有上船,船便还停在那,看着,船上也是空荡荡的,人好像都在船舱和船楼里。

    他们上了船。

    “没有人。”

    伞沿滑落雨帘,伞下有人开口。

    船上的灯还亮着。

    玉沁挥袖,面前船楼的门开了,雨一下潲了进去,吹动灯笼,灯火摇曳,遥遥能看清船楼里坐了人。

    一个人。

    他们便进了船楼。

    门关上了,雨尽皆挡在了身后。

    放下伞,看清了安静的阁楼上下,看清了面前的人。

    脂粉气依旧还是那般重,面容阴柔的人在沏茶,茶香很浓,浓到让人一时闻不出这是什么茶。热气氤氲,略带妆容的脸显得很白,有些许不真,却能让人安静。

    那是尹缎,此时他看了过来,笑了笑,推了推桌上的茶盏。

    “本来该是一个人,来得多了,茶杯不够用了。”他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湿了脸上的妆。

    苏澈与盗帅相视一眼,俱都看到眼中疑惑,或是觉得这尹缎有些莫名其妙,竟还有些莫名的可怜。

    而这般念头生出,更是吓了他自己一大跳。

    “外面天冷,不过来喝杯茶么?”尹缎说道。

    “先前的人呢?”盗帅问道。

    他问的,当然是本该上船的那些人,如今感知之中,并无有人存在的气机。

    “人都走了。”尹缎道。

    “这种雨天,哪还有船?”盗帅皱眉。

    “说了人都走了,你还问什么!”尹缎骤然高声,拍了桌子,撞洒了茶盏,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将茶杯扶了,用手巾蘸着茶水。

    “上了别的船,走了。”他语气轻缓下来。

    盗帅还因他方才失态而皱眉,此时看了苏澈一眼,眼中的意思很明确,那便是没有必要跟这个好似有些失常的人浪费口舌,直接走便好。

    “没有船夫舵手,你们会开船?”尹缎看过来,说道。

    “还有别的船?”苏澈问道。

    “船当然是有。”尹缎道。

    盗帅不信,故意道:“这个时辰,谁还会来走船?”

    尹缎笑了笑,“我说有,那它便真是有。”

    “有什么话想说,就快说吧。”玉沁开口。

    “这雨应该下不久了。”尹缎揩了揩眼角的泪,“既然想听听我的故事,不过来喝杯茶吗?”

    请喝茶算是邀请,而他已复言几遍。

    苏澈便走了过去。

268.两全

    谢清秋和苏定远是在三国战后不久相识的。

    彼时后周与梁国关系仍是紧张,尤其因苏定远之父苏恪先长袭后周千里缘故,以致无论是后周百姓还是后周朝堂上的那些人,对此人都是又恨又怕,但对其又是无奈,可要能有个结交的机会,自然都会像苍蝇一般涌来。

    在梁国却有不同。

    老皇帝没多少时日了,朝堂上风云涌动,官府与江湖勾结,不少人都在借助江湖势力铲除异己,各大小宗门帮派趁机壮大。而将军府因战功,威望一时无俩不假,但正因为功高盖主,暗中颇受猜忌,已被朝堂上下各方逐渐疏离。

    在这个有些敏感的时期,后周神都谢家的生意,终于做到了梁国的京城,少年谢清秋随谢家中人入京。

    做商人,要的是八面玲珑的手腕,如此才有人脉。

    可谢家以前在梁国虽有经营,待两国交战以后,凡别国生意无论大小,无论经营如何,无论与战争是否有关,皆受到本国商人打压。不只是同行,凡是行商之人,皆会来踩上一脚,所以才导致商业一蹶不振。

    神都谢家在梁国从前的生意,就是这么败退而回。

    谢清秋入京一路,见到的是百姓因战事而累,哪怕因苏恪先父子,梁国算胜,百姓亦然欢欣鼓舞,可被迫流离失所的也是他们,朝廷并没有给予什么补偿。反倒是那些士人阶层,一边不屑于将军府,一边又享受由将军府带来的胜利。

    在京城,他看到的是士人阶层依旧风花雪月,鼓吹着大梁,毫不留情地贬低着后周和北燕,却在提起居功至伟的将军府时,一笔带过。

    谢清秋在京城待了三日,他觉得,梁国的生意或许没有那么难做。

    果然,他以世家才子的身份,成功融入进了这些贵族高层,与士人勋贵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打开了商机,拓展出一条商路,谢家的买卖在京城有了名声,好像很快就能站稳脚跟。

    但谢清秋还是将此事想得简单了,外来的生意永远会冲击到本土的生意,光鲜亮丽的勋贵子弟不会知道赚取铜钱背后的肮脏,或许某个铜板背后就充满着刀光剑影,银子上就沾满了血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没有把事情彻底趟平,仅凭把酒言欢是不成的,人还要吃肉。

    谢家在京城的生意很快被冷落下去,这还是因为那些士人的关系,谢清秋起初受到的打压不算重,损失的只是银两。一时还处于先前就要立足京城,却一下跌落陷入被动迷茫之中的谢清秋,没有很快反应过来。

    而他这般的反应,在别人眼中就是一只待宰的羊。

    很快,谢清秋发现,带来京城的谢家人开始莫名其妙地受伤,流血,被杀。

    他这才慌了,更是知道了缘由。

    他去登门拜访,他去求以往那些共赏风花雪月,高谈阔论的士人朋友,但无一人能帮肯帮--他们只懂得才情风骚,哪会去理会人间疾苦?他们只会把别人苦难当做嬉笑谈资,想着如何以此堆砌出辞藻华丽的文章,更不会平息麻烦。

    谢清秋尝到了何为落魄,他似乎是要就此潦倒离京,甚至要还要提防那些人赶尽杀绝。

    满怀愁绪买醉归家之时,他遇到了苏定远。

    ……

    尹缎说到这,顿了顿,然后提醒眼前人,“茶凉了。”

    苏澈听得入神,此时一怔,的确,桌上茶水不见热气,茶香也淡了许多。

    “后来呢?”他问道。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你父亲动用将军府的人脉关系,帮谢清秋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不至于他死在京城,也免于谢家责罚。”尹缎边说,边从一旁小炉上取了壶,换了沸水新茶。

    茶香重新飘散,热气依旧氤氲。

    苏澈道:“父亲他,可不像是能对陌生人伸出援手的人。”

    “那是你了解的他。”尹缎笑了笑,“在你还未了解之前,苏将军还是少将军的时候,或许他是那样的人。”

    “铁拜山呢?”苏澈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许是跟二爷有旧吧。”尹缎这话说出的语气,说不清是什么,沉重,或是心知的了然。

    苏澈沉默片刻,微微摇头。

    “你不信?”尹缎问道。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对此根本不在意。

    “不,我只是觉得,难以置信。”苏澈道。

    是啊,如果一切真如对方所说的话,那谢清秋,包括铁拜山,都是来赴死的。或许他们是接了谢家的命令,又因为与自己父亲的缘故,所以不能对自己出手,只好以一死来全道义。

    苏澈觉得,这应该就是真相,可心头却觉得更为沉重。

    “有些事必须得做。”尹缎看着氤氲的热气,语气模糊,“抉择是最难的,可能只有一死方可解脱。”

    一旁,盗帅听了这个故事,敬重于前辈之间的道义,或许并非是多深的交情,就如铁拜山和苏定远之间,可只因朋友,便会陪他把命舍出去。

    慷慨。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玉沁问道。

    尹缎摇摇头,喝了热茶,慢慢站了起来。

    “好啦,想说但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好像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朝同样起身的苏澈道,“后面的路,就需要你自己应对了。”

    苏澈看着对方绕过自己,朝船楼外而去。

    “你去哪?”他下意识道。

    “做该做的事。”尹缎抄起墙边的纸伞,朝后摆摆手,出门了。

    苏澈眉头皱了皱,抬脚,就要跟过去,但被拦下了。

    玉沁收手,道:“那是他该做的事,不是你的。”

    苏澈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了门开后,外面雨中不一样的声音。

    那是马蹄声,穿透进了雨里,愈来愈近。

    人应该很多,能听到那种压抑和沉重。

    苏澈跑到了船楼门口,这一次玉沁没有拦他,几人都一并过来。

    外面的雨只是淅沥,零星的雨水潲进来,却打不湿衣衫。

    他们看清了码头上黑压压的人马,火把如同长龙,他们同样看到了另一条大船。

    苏澈抿紧了嘴。

    他看着那条大船摇晃着欲要离岸,而码头上的人则冲了上去,接着便是喊杀、惨叫之声。

    在这一刻,他恍然明白了,那才是他们之前坐的商会客船。

    脚下震荡了一下,苏澈扶住了门框,他脚下的船,也离岸开动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长笑,声音透过雨幕,穿破夜色。

    那是尹缎的声音,那个有些阴柔,脂粉气略重的少年,让人本觉该擅唱曲儿吟诗,这一声笑却尽是豪迈。

    他在对面的船上。

    然后,当火把的长龙涌上大船之后,船炸了。

269.两全(下)

    那是比震天雷还要猛烈数倍的火药,其量也堪称恐怖。

    一艘几十米的客船,就这么轰然间爆炸,火光照亮了黑夜,浓烟滚滚,汹涌而起的火焰在河面上一瞬扩散。

    就好像是一个大火球落在了眼前,所有的喊杀声和惨叫声,一切的声响尽皆消失,只剩下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的爆裂。

    火势不熄,照亮了岸上惊惶的人马,也照亮了苏澈所在的这艘离岸大船。

    岸上的人朝这边指点着,喊叫着,有人朝这边射箭,有人上马想要追赶,也有人大抵是想以轻功过来,却都在岸边止步。

    风帆高扬,本就离得远,如此早就离岸,大船自是遁入了淮水河的夜色里。

    “桃花剑阁。”盗帅倚靠在门框上,说道。

    依稀间,他们看清了岸上一些人的穿着,那是统一的剑装打扮。再有谢家,如今不难猜测便是两方联手了。

    但苏澈仍未回神,他一直看着那艘渐渐沉没的客船,看着火焰消失在河面上,最后连那些零星的火光都不见了。

    他听到了之前的惨叫,那是先前同船的人,是下船,然后从库房离开后,重新上船的人。

    他们去了原本的那艘客船,而自己,却上了另一艘船。

    苏澈回头,衣衫半湿,他看着对面的人,没有开口。

    商容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而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是她领着几人上的这艘船。换句话说,对于尹缎的安排和方才所发生的的事情,她是知情的。

    她挽了挽耳边的发,想要开口。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玉沁说道。

    商容鱼一怔,她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承认下来,因为像这种事情,她这个魔教的妖女承担才是最好的。在所谓的坚守正道的人面前,这一切本就该与他们无关。

    苏澈有些不信,他只是道:“你早就知道,为什么?”

    “在到晔县码头的前一刻,尹缎把计划与我说了。”玉沁道:“谢清秋忠义两全,尹缎设计拦下追兵。”

    “可那些无辜的人?”苏澈语气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既然上了船,没有无辜,只有天命。”玉沁看着他,平静道:“或许说起来很残忍,但他们的确是为了你而死。”

    商容鱼咬了咬唇,看着她,觉得她的话说的未免太重。

    “为了自身活命,所以要搭上其他人的性命么?”苏澈问道。

    “或许吧。”玉沁淡淡道:“桃花剑阁来的是内门长老张剑寒,还有一位执事长老。随谢云舟一起的,有神指门的谷敬知,还有九通拳派的掌门赵天南。”

    九通拳派与神指门一样,都是正道门派,而掌门赵天南绰号“拳镇天南”,同谷敬知一样,也是位半步高手。

    桃花剑阁的执事长老可破甲八九,至于那内门长老张剑寒,虽资历不如瑶无艳,却也是实打实入三境的大修行。

    除此之外,更别说还有其他同来的官府、江湖中人。

    如此人多势众,不是他们几人就能力敌的。甚至,只是一个张剑寒,就足够他们头疼。

    因为他们都有旧伤在身,自不是对手。

    ……

    哪怕苏澈心中领了玉沁和商容鱼的情,但这道坎儿,依旧过不去。

    他绕过了两人,寻了个房间去了。

    盗帅脸色也是沉着,身为墨家之人,当然见不得这种事情,哪怕是为了活命。

    “怎么,你也觉得不妥?”商容鱼问道。

    “用他人性命来换自己活命,我的确做不到。”盗帅直言道。

    商容鱼点头,一笑,“你们正道中人,都会这么想么?”

    盗帅沉声道:“我知你对江湖正道有所偏见,但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呢?事情已经成为定局,你现在应该劝的是他。”商容鱼说道:“珍惜活下来的机会,要想这种靠牺牲别人才活命的事情不再发生,那就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

    听到这句话,玉沁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发现对方眼中并无半分玩笑,其中认真像是对自身说,让人看之心悸。

    盗帅定定看着她,没说话,也走了。

    付吟霜早就去上药了,此时,雨声淅沥,船楼门口,便只剩两人。

    “你了解他吗?”商容鱼先开口。

    玉沁知道她说的是谁,也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认真,但正因为此,才会犹豫。

    “不算了解吧。”玉沁说道。

    商容鱼笑了笑,“不想说说么?”

    “不想。”

    “但我还挺有兴趣想听听的。”商容鱼说道:“你们之间,应该能算得上是曲折离奇吧。”

    玉沁看她一眼,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外面。

    雨夜,凉意如夜色般重。

    “方才,是否说的太重?”她问。

    商容鱼听后,有一瞬的错愕,不过转而如常,定定看了对面那人半晌。

    玉沁微微蹙眉。

    “我以为你一直是这般冷血。”商容鱼摇头,语气好似有些失望,“但在他这里,你总会失了冷静。”

    玉沁静静听着。

    “你有什么打算?”商容鱼忽然问道。

    “什么?”玉沁像是下意识再问,可实际上,她当然听明白了,而心中同样有刹那的迷茫。

    “就算去了墨家,然后解开了秘钥,那之后呢?”商容鱼问道:“就此跟着他待在墨家?要是他一辈子不出机关城呢,你也会一直陪着他吗?”

    玉沁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随便一说。”商容鱼无所谓道:“只是我觉得,他应该还会去找周子衿,到时候,你要如何自处?”

    她注意到,当她提起那个人名的时候,面前的人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显然,对方一直很在意周子衿,同样,在苏澈这里,似乎有比她先前所想还要重的东西。

    “那你呢?”玉沁反问。

    “什么?”商容鱼一怔。

    “你拿到《无生玉录》之后,打算如何?”玉沁问道。

    “练就神功,一统江湖。”商容鱼说道,只不过,话语里多是玩笑意味。

    玉沁点点头,也不知信没信,便转身朝房内走去。

    “记得关门。”她说。

    商容鱼看着她上楼,目光收回,靠在门框上。

    她伸手,冰凉的雨水从指间溅落。

    “呵。”

270.无天无地

    心中有事总是难以入睡,亦或该是无眠。

    可连番折腾,以及近日紧绷的弦在稍微松散开之后,疲惫就如潮水涌来,倦意再难抵挡。

    后来,苏澈是被爆炸和撞击声吵醒的,而本该是因感知应激而醒。

    他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只是在想着发生之事的时候,就沉沉睡去。以致于如今被吵醒时,他还有片刻的茫然。

    但马上,苏澈便提剑起身,脚下却一阵摇晃。

    不是身子站不稳,而是整艘船都在摇晃,似要沉没般的不稳。

    眼前有浓烟飘散,想必是有地方失火了,隐约能听到盗帅在外面的喊声。

    不,不只是喊声!

    苏澈眼神一动,脚下朝后一退,眼前便是寒光闪过,一支箭射在了墙上。

    轰!

    又是爆炸声,这一次离得很近,门窗俱碎,伴随着飞射的铁片,外面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苏澈挥了挥衣袖,耳边传来凄厉的破空声,那是如蝗般的箭雨。

    他来不及想这一切发生的原因,现在只有跑!

    燃烧的木柱倒下,火势蔓延的太快,而飞箭不断,其中还有阵阵说不清的声音,如同诡异音律,让他有些辨不清方向,甚至有头脑昏沉之感。

    “谢家,尹家?”苏澈在脚步一顿,躲过倒塌下的梁木,脑海中却愈发清明。

    淮水河上有水匪河盗不假,但像他们这种大船,还是挂着四海商会招牌的大船,便是一些绿林都不敢打主意,更别说是那些区区河盗。

    更何况是在这等雨夜里,还敢出河的,必有目的。而能找上他们的,似乎只有身后的追兵。

    隐隐入耳的音律之声,不是画舫伶人唱曲吟调,而是尹家的“消神音功”。

    苏澈定神,之前听到了盗帅喊声,且此前他们都在船楼歇息,对方必定就在不远。

    “我在这!”他鼓足内力,以真气发声。

    但得到的反馈不是盗帅,而是更多的箭矢。

    苏澈跳下走廊,直接落在一层,拔剑,剑气席卷,如平地掀起狂风,斩落四下飞箭,火焰倒回。

    船楼在一点一点倒塌,他甚至能感觉到外界有风透进,带着一股冷意。

    刺鼻的烟呛味里夹杂着浓烈的硝烟,这绝非江湖帮派能轻易买到的东西,而是朝廷军备火药。

    苏澈双眼被熏地有些睁不开,他有一身本领,可眼前浓烟强烈,火势太大,且又被诡异音功惑神,一时便是通明剑心,短时间内也无法辨明方向。

    ……

    “苏澈!”

    就在苏澈四顾该如何脱身的时候,浓烟和火光之间,他遥遥看见了一道身影,听见了那人在喊自己。

    本是一身浅绿绸衫,此时却沾染烟尘,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玉沁狼狈模样。

    火焰破开,一道身影冲来。

    “没事吧?”玉沁问道。

    苏澈看到了她衣裳沾血。

    “出去再说。”玉沁拉他一把。

    有了方向,自然就能破出一条路。

    迸溅的火星里,两道身影冲出倒塌的船楼。

    苏澈一脚踩在了水里,溅出的水浇灭了脚边的木炭。

    火光乍消,眼前是略有迷蒙的夜色,河上四下的雾被浓烟搅弄着聚散,而船快要沉了。

    船舱在漏水,眼前翘起的甲板上是泡在水里的尸体和晕开的血迹,喊杀声入耳,他看到了持刀砍人的盗帅,看到了勉强撑剑的付吟霜,看到了剑出喋血的商容鱼。

    而还在与之交手的人,是身穿皂色剑装的桃花剑阁弟子。

    除此之外,在所在这艘客船的周围,还有几艘小船,以及那自浓烟中可见的巨大船头,那同样是一艘大船,谢家四海商会的大船!

    一切,倶在苏澈眼中浮现,不过在眨眼之间。

    “苏澈!”盗帅看见了他,脸上带着喜色。

    但下一刻,他脸色便是一变。

    与此同时,当听他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本是围攻他们的桃花剑阁弟子,皆是看去。

    苏澈能感受到这种杀意,而他也知道,对方正是认出了自己。

    “他便是苏澈!”有人喊了声。

    雨已经渐停,只有零星的雨丝,此时杀意冷冽,持剑之人破雨而来。

    苏澈铿然出剑,剑气穿空,如蝗飞箭皆被斩落。

    然后,是身边的玉沁剑指弹天,数道剑气将桃花剑阁数位弟子的攻势打乱。接着是苏澈自她身旁掠去,剑出便要杀人。

    桃花剑阁的人在倒下,脚下的船同样沉没下去。

    箭雨已经停了,燃烧的大船终于完全消失在了河面上。

    苏澈等人被迫分散,以船板落脚,可敌人同样如跗骨之蛆,非是要命不可。

    锵!

    苏澈看着面前之人,脸色沉着。

    这是一个中年人,同样持剑,同样的皂色剑装,只不过他的内力更强,而剑也更快。

    苏澈看到了对方腰间挂着的执事腰牌。

    “你便是苏澈。”对方语气已然是确定。

    “是又如何?”

    “与我回山。”

    “不去。”

    “那就死!”

    话音落下,磅礴的剑气在两人之间冲撞,铁剑瞬息刺进,苏澈侧身躲过,几乎贴面的长剑变刺为削,冲脸而来。

    咫尺之间,苏澈甚至能看清这剑身上的纹理,似是雕花,仿佛桃花,能看清这剑锋锋寒,其材质也是一柄利器。而在这霎那,他还能看到这么多,是因为他眼力尚有余暇,且反应远比对方出剑还要快。

    而且,他的剑更快!

    无息之间,沉影自手中递出,如同送帖,不含一丝烟火气,更无半分杀气。

    可这,足以让这位桃花剑阁的执事亡魂皆冒,他看到了面前这比自己还要年轻的人,这张冷淡的面容上没有嘲讽,只有冰冷。

    如无情之人那般。

    而他也感觉到了冷意。

    剑气消散,手松而长剑落地。

    苏澈收剑,血液飞溅,面前的人倒下去,跌落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而他并不在意。

    他看见了更为激烈的交手。

    看清了玉沁的对手同样是皂衣持剑之人,可无论剑招还是声势,虽能看清却无法具体捕捉,就好像对方出剑了,可在下一剑出现之后,你便已将上一刻看到的剑招忘了。

    因为对方的每一剑,都要更强,且仿佛带着能吞噬别人目光的诡异。

    那是入三境的大修行,桃花剑阁内门长老,“流光神剑”张剑寒。

271.无天无地(下)

    苏澈从前总听一些用剑之人的江湖绰号,多是某某剑。

    或以手中剑为名,或以成名剑招而起,但这绰号里带‘神剑’二字,且名声最响的,他只听过一人,那便是天山剑派的“冰魄神剑”叶梓筠。

    对于此人,早年在大行寺时,遥遥见过一面芳容,当真是人如剑锋般冷冽。而当苏澈学剑之后,小有所成之时,每每会想,对当日叶梓筠之姿不免有更深感触。

    对方的确当得上这‘神剑’二字。

    如今,又听见了绰号中冠以神剑之名的人,还是位从前没有听说过的大修行。

    苏澈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担忧玉沁的安危。

    张剑寒的剑很快,刺斩撩挑皆似流光闪过,只以眼看很难跟上其人动作,而四下若有若无的奇异音律又迷惑感知,是以极难洞悉此人剑法。

    在苏澈的眼里,便是玉沁一直在闪躲,自船板掠去雾里河上,踏波间又飞身上得船上,于几艘小舟间往来交手。可不管她如何躲,张剑寒皆是如影随形。

    苏澈以真气催动,脚下木板登时朝盗帅那边而去。

    与此同时,四下数条小船上穿着各异的江湖人早就看到,更是或以轻功赶来,或是打出暗器,皆没有袖手旁观者。

    “走!”盗帅看过来,喊道。

    苏澈以剑将暗器打落,而那些冲将上来的江湖人皆非他一剑之敌,不过十几丈的距离,眨眼便要过去。

    但就在此时,他心底忽而警铃大作,一瞬后背发紧,想也不想,便是一剑朝身后斩去。

    铛!

    有若黄钟大吕敲响,苏澈一时间竟是手腕微麻,他眼底一惊,脚下所踩船板一下陷水,没过脚踝,直接在水里沉了沉。

    而他在返身之际也是看清,那人在半空一退,直接于对面木板上站定。

    苏澈惊讶,对面的赵天南更是惊讶。

    自己方才占据偷袭先机,抢先出手,虽非全力,可也是出了七八分力,可效果,却只是让眼前之人脚陷一指水深。

    这已然表明对方拥有不亚于自己的内力修为,且除剑法外,在这炼体硬功上也必有不俗造诣。否则,换做寻常人,那持剑的胳膊早就断折了。

    “赵天南?”苏澈紧了紧手中沉影。

    “想不到一介武夫之名,竟会入得少将军耳里,实是赵某之荣幸。”赵天南双拳背负,脸色轻笑,此时颔首。

    苏澈从这话里,听出了数重意思。

    对面这人虽自称‘一介武夫’,可语气里颇多自傲,显然是因为那半步的武道境界。毕竟,江湖凡入半步者,多半是可一剑破五十甲,也即是破后周“玄”甲五十。这等人物,放在哪里都不容忽视。

    而对方又称自己为‘少将军’,说明这人虽在江湖,却有心涉入官场,哪怕身为一派掌门,却并不令他满足。

    至于这荣幸与否,则全然是废话,也可能,是觉得在此地将自己拦下,说不得还能擒获,而感到荣幸吧。

    苏澈朝盗帅那边看了眼,对方正扶着付吟霜,后者好似体力不支,而商容鱼护持左右。

    他心中稍稍放心,但一看到那河上雾里的大船,心底便不免沉重难当。

    之前弓弩便是其上射出,不难想上面的该有官府中人,还有久未现身的谢云舟。

    今夜,他们脱身恐怕不易了。

    “少将军此时处境,尚有闲心去看顾其他?”

    这话上一刻还是再问,下一息竟飘过耳边,那本在对面的赵天南,竟丝毫不在乎自身一派掌门身份,又是趁机偷袭!

    苏澈起手抬剑,下一瞬便是轰然间一股巨力袭来,船板后沉之际,他连忙再以左手推剑,这才抵住。

    面前的,是一脸淡笑的赵天南,他眼底厉色一闪,便又是打出一拳,且还是上一刻同样的位置。

    就如此,当赵天南抓住先机之后,这一拳拳落下,苏澈便全然是以双手持剑身来挡,一时间只听得连绵不绝的铿锵之声,犹如铸剑师以铁锤击剑。

    赵天南绰号“拳镇天南”,依仗的便是这双铁拳,他神情之中慢慢涌上癫狂,一拳重过一拳,一拳更快一拳。

    苏澈能感觉到从剑身上传来的巨力,更能感觉到一丝丝莫名劲力犹如毒蛇般,想要侵蚀入体。

    “就这点本事?”赵天南终于狂笑,须发皆张。

    其声若口吐震耳雷音,这却是他杀人时的惯用招数,那便是以连绵拳劲让对方疲于应对,当对方聚精会神时便以雷音震彻,即便对方无有失神,也会因听清自身所言而有所分心。

    届时,便是对方受死之际,就如现在这般。

    赵天南一口雷音未落,接着便是双拳砸下,其上隐有血色气息萦绕,却是以澎湃内力与气血之力相融,打出十成功力的一拳!

    哪怕此前言语不屑,可那不过是故意激将,他深知站在对面,挡下自己连绵拳劲的人是谁,如此年轻便有这般功力,他当然不会大意。

    也更不会留手!

    赵天南自信这双拳落下,眼前之人必会剑折人亡。

    一瞬间,他心中既有几分可惜,又有几分莫名的傲然。

    可惜于拥有如此出身和天资之人,得罪了谢家和桃花剑阁,还有官府,不管是官面还是江湖都混不下去。不管内情如何,在习武之人看来自是可惜。

    傲然于自己竟能亲手杀了那位护国柱石的儿子,亲手将一位天骄扼杀,这如何不令人自傲?

    即便成名已久,他亦无法忍住心中激荡。

    但下一刻,赵天南所预想当中的情形并未发生。

    他这双拳的确是先后落于剑身之上,却并非铿然之音,也非剑折悲鸣,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声响。

    剑没有弯,更没有折断,反而平实无华的长剑上锋寒乍现,看不见却能切实感知到的锋芒骤然凝聚,更为澎湃且可称狂暴的气息顷刻间弥漫开来。

    河上先是波纹,继而汹涌,好似掠过狂风,其下波涛汇聚,可脚下船板却平静如初。

    赵天南瞳孔一缩。

    “就只有如此么?”苏澈眼眸平静。

    下一瞬,他变守为攻,撩剑斩出。

    剑起如山海呼啸,其势恍若雪崩!

    赵天南死。

272.飞仙

    当赵天南找上苏澈的时候,雾中那艘大船上。

    枪戈林立之前,船首站着三人。

    当中是个面容有些儒雅,却披挂甲衣的中年人,此人名为高欢,是统领南域事宜的大将军燕长安派来的武官,为的便是彻查燕廷玉的死因,及追杀真凶。

    其左手位是一须发皆白,却虎背熊腰的老者,正是是青竹山神指门的掌门谷敬知。而右手位则是一英武青年,自然便是落败梁州城后,就召集人马追杀而来的谢云舟。

    “此人便是苏澈?”高欢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杀机,只有几分好奇。

    谢云舟点头,“正是。”

    一旁,谷敬知脸色一直阴沉,双拳紧握,浑身上下散发而出浓烈杀气。

    谢云舟见此,心中一笑,嘴上唤了声,“谷老前辈?”

    谷敬知沉吸口气,道:“便是他,害了我神指门上下?”

    谢云舟神情之中有几分痛意,闻言点头。

    “老前辈弟子身上,确实是剑伤致命。”高欢缓缓道,“观这苏澈,剑法的确不凡。”

    而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赵天南便使出那招杀拳,在他们眼里,那苦苦支撑的苏澈,下一刻就要死于拳下。

    可高欢却眯了下双眼。

    “谷老前辈。”他说了句。

    一旁的谷敬知早就蓄势,此时听后,脚下一踏,便如离弦之箭般朝那两人交手处冲去。

    也就在眨眼之间,本是平缓的河面骤然翻涌,场间爆发的剑气扑面,哪怕还远,亦让人感其锋芒。

    然后,赵天南便被苏澈一剑所杀。

    谢云舟瞳孔一缩,难掩震惊。

    便是高欢,都是脸色一沉,背负双手下意识握了握。

    “杀神指门上下的,真是此人?”他问道。

    一旁,谢云舟似有不解,“千真万确,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高欢看他一眼,道:“只是看他剑法,不似这等好杀小人。”

    谢云舟心中冷笑,面上不露分毫,“桃花剑阁剑令,便为此人所发。”

    高欢收回目光,看着那声势惊人,剑动迅如流光的张剑寒,淡淡道,“本将虽第一次踏入南域,却也知这桃花剑阁素来如何行事。”

    谢云舟无声一笑,没接话。

    ……

    苏澈已知自身内力消耗如何,如今所想也并非脱身,而是与盗帅汇合。

    对方自京城便相助,如此一路,他心中感激万分。如今形势,居无天无地之处,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两分,这种时候,他怎会想着一人逃走?

    若真就此逃了,自己定要悔恨余生。

    可就在苏澈要以轻功赶过去的时候,一股强烈声势由远及近,破雾而来,只这声势,便让人周身发紧,有种置身林中,被虎豹盯上之感。

    脚下水面似是一沉,苏澈抬眼,半空一人身法极快,一掌落下。

    轰!

    水面炸开,丈高水浪翻涌而起,苏澈踏浪腾空,持剑在手。

    便是四下,本围攻盗帅等人,也皆是脚下不稳,有人落船,有人慌忙后退。

    苏澈看着面前之人,已然猜想到对方身份。

    “谷老前辈。”他说。

    在未见时,他曾想过年逾八十的谷敬知会是何等人物,却没想到,对方除却须发如老者以外,这身精气神与巅峰状态的武者相比竟也不差。

    对方该是半步神桥,可乍一看这壮硕的体魄,还以为练得是外家硬功。因为对方身上,毫无气血衰败之感,反而给人一种与周遭无比契合的错觉。

    此人,恐怕已摸到破境边缘,苏澈心道。

    “老夫名号,你也配提!”谷敬知冷喝一声,声浪有若实质般翻涌。

    苏澈横剑一弹,铮然剑吟清脆,两人半空气爆连连。

    谷敬知眼底略有惊叹,却一想到自己所见神指门惨剧,心中杀意便如烈火般难熄。

    “老前辈莫要被奸人所惑。”苏澈感其杀意,连忙道:“青竹山一事,并非晚辈等人做下。”

    谷敬知目眦欲裂,怒声道:“如今江湖已然传遍,你也为忠烈之后,事到如今,竟连认也不敢么?”

    苏澈皱眉,“我等上青竹山是为告知魔教一事,恰好发现惨剧,此事正是我等告知的平澜县衙!”

    “至于江湖传闻如何,我实是不知。”他说。

    谷敬知气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有人污蔑?”

    “正是。”苏澈点头。

    “是谢家还是官府?还是江湖所有人?”谷敬知五指连弹,气劲破空,“桃花剑阁早有剑令,你还敢狡辩!”

    苏澈心中一叹,挥剑时剑气呼啸,空中劲力层层崩散。

    谷敬知抬手便是一指点出。

    神指门传承的便是一门铁指武功,在谷敬知这位半步神桥手上,指法更是出神入化。

    神桥之境,以自身真气外放接引自然之力,动静间有莫大威能。

    谷敬知虽只是半步,可这一指却也瞬间将周遭自然之气抽调,其势携天地威压,骤然临近!

    苏澈只觉在这一指气劲之下,自己竟无比渺小,好似蝼蚁面临山河倒转、日月倾颓般无力。但念头初生,脑海中便有一声剑吟,丹田气海中内力激荡,竟有争锋之意。

    他霎时恍然,这神桥以天地之力胁迫,竟与自身剑势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便是皆裹挟大势,以力破眼前所见万千。

    苏澈眼底似有青白之色一闪,千钧一发之际剑起斩落,好似未有丝毫声势,其中锋芒却让人感之刺目,灼目泪流。

    谷敬知心神一惊。

    眼前一切俱消,轰鸣声里,一人一剑破空而来。

    “杀!”谷敬知怒喝,心中愤恨,口中吐血,气海之中登时一空,如狂瀑般的真气涌出体外。

    明明是黑夜,四下虽有火光,却依旧晦暗,可在此时,其人身周却有一瞬亮若白昼,或者说是气海枯竭的真气与自然之力相融,以致吸取了方寸间的所有光芒。

    苏澈能感觉到那股即将爆发的力量,却更知如今已无退路,只有往前。

    “飞仙!”谷敬知双目血红,抬手一指点出。

    如金铁般碰撞的刺耳声响连绵悠长,让所有听到之人耳膜刺痛,忍不住皱眉。功力深厚者还好,只觉得心中一阵难受恶心,可功力弱者,却直接耳鼻口中流血,感之唯有眩晕之意。

    苏澈吐了口血,持剑右手被气劲所伤,整条手臂皆是血痕累累。

    但他这一剑,却斩断了谷敬知的双指。

273.大修行

    “为什么不杀我?”谷敬知咳中带血,精神萎靡之中,杀意不减,却有疑惑。

    苏澈脸色有几分苍白,略作喘息之后才道,“你我之间,并无仇怨。”

    谷敬知眼神微凝,从这句话里,他听出对方依旧是在否认。而在这个时候,本无必要。

    除非,人真不是对方杀的。

    可是…

    “桃花剑阁下剑令追杀,是因为他们谋我,被我所察。谢家杀我,是因为梁州城里结下了恩怨。官府抓我,是被形势所迫,也因为涉及燕廷玉之死。”苏澈说道:“但,是我做的我当然会承认,不是我做的,我便不会承认。”

    谷敬知手上仍在滴血,而他气息微粗,显然真气也是消耗无几。此时听了,只是看着对面之人,没有开口。

    苏澈没时间去在意对方想什么,他只是略一点头后,便提轻功飞向盗帅那边。

    谷敬知看着他的背影,又朝雾中来时那艘大船看了眼,眼神闪烁,忍不住吐了口血。

    ……

    “想不到连谷敬知都败了。”

    船头,高欢负手,语气颇有感慨。

    谷敬知是老辈高手,哪怕年纪已大,未曾破境,但这境界上却更为扎实。而且,三境修行之中,“神桥”最克“无铸”,那如苏澈这般学剑的武夫,不该胜过他。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谷敬知全力出手,甚至使出绝技“飞仙一指”,却依旧败在苏澈剑下。他没有留手,只能说苏澈修为更高,武功更强。

    所以高欢才会感慨,其意不知是虎父无犬子,还是年少可畏。

    “苏澈身负绝学剑法,从小是跟周子衿学剑,又有苏定远教导,修为武功,不比那些大派传人差了。”谢云舟说道,“毕竟,苏澈可是夺取了武状元。”

    高欢问道:“周子衿是何人?”

    “紫虚真君的关门弟子。”谢云舟自然调查过苏澈,为此下过一番工夫。

    高欢当然知道紫虚真君是天山剑派的掌门,只是疑惑,“紫虚真君的关门弟子,不是叶梓筠么?”

    “叶梓筠是师姐。”谢云舟道。

    高欢点头,看向前方,那边,苏澈已与商容鱼等人相汇,杀光了小舟上的桃花剑阁一众。

    “桃花剑阁为追这苏澈,还真是不遗余力。”他说道,“本将倒是好奇,这苏澈究竟是如何招惹了那座桃山,竟派来了一位大修行。”

    对于那些死掉的桃花剑阁弟子,他当然不在乎,唯一值得重视的是大修行张剑寒。

    谢云舟静静看着,此前在晔县码头,中计死伤的是他谢家子弟和高欢所带官兵,虽然心中愤怒,先前却没想到,只是追杀苏澈一行,竟会如此麻烦。

    他回头看了眼甲板上持戈而立的数十官兵,道,“为防万一,还是用火炮支援张长老吧。”

    高欢闻声看来,道:“你倒是心狠。”

    说是支援,其本意当然是要杀人。

    “苏澈向来诡计多端,又有魔教妖女和颜玉书相助,若张长老一时大意,被他们逃了,恐怕再追更难。”谢云舟平静道。

    高欢心中沉吟,虽对此人不齿,但对方心中所想,不无道理。他们一路而来损兵折将,二三百余官兵如今不足百人,若苏澈等人在今夜逃了,一旦进入苍州之地,追起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是以,他朝后摆了摆手。

    随着车轮的响动,登船时携带的四门火炮便被推至船首。炮手在校对方位,火把将雾气烧开,透出光亮,却无半点温暖。

    ……

    苏澈扶着盗帅,两人身上如今都带了新伤,便是一旁的商容鱼,都好似力竭一般。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一位大修行。

    玉沁站在前边,此时左臂亦有血迹,只不过身姿依旧如剑般笔直。

    对面,是踩水持剑的张剑寒。

    这是个看起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如果穿的不是剑装而是道袍,那真像是道观里受人香火供奉的道长。

    “区区蝼蚁,也敢与皓月争辉。”张剑寒冷声开口。

    只不过,这话虽说得蔑视四方,带着傲然和对眼前众人的不屑,但其背在身后的左手握拳,其掌心亦有血迹。

    练剑之人,就算未有凝剑气的武学,破甲八九之后也能以真气化剑,弹指便可成破空剑气。张剑寒身为桃花剑阁的内门长老,又是大修行,所会武学当然不少。只不过,在方才剑气的比拼中,他依旧落於下风。哪怕伤了对方,自己也被剑气所伤。

    尤其令他心底惊疑的,是对方这等剑气,自己竟是闻所未闻,伤处竟无法以自身内力自愈。那种萦绕不去的诡异真气,便是以自己混元之境的强横内力,一时半刻都清除不掉。

    “别逞强了。”盗帅吐了口血水,嗤笑一声。

    张剑寒看他一眼,冷笑,“逞强?”

    声出,河面漾开波纹。

    苏澈双眼一眯,抬手朝前一拍。

    啪!

    如是击中无形,一声气爆,却是以劲力化去张剑寒的剑气。

    “若你乖乖与我回山门,我便不再插手此间之事。”张剑寒对苏澈道。

    “聒噪!”不等苏澈开口,面前玉沁一声呵斥,虚握时犹如持剑,直接朝张剑寒斩去。

    此前两人有过交手,对彼此武功已有几分了解。

    张剑寒眼底一凝,手中长剑斩去,两人之间炸起水浪,落水之际便是剧烈的交手。

    哪怕玉沁手中未持剑,自身所悟“观潮剑气”却可御气为剑,她是半步修为,以天地自然之气加持,手中无形剑气最是强横。

    张剑寒一身内力如海,剑气斩落如潮,连绵不断。

    如此剑气对拼,就如同在比谁的内力更雄厚一般。

    可这样的话,玉沁当然吃亏。

    苏澈见此,提一口气,直接飞身而上,剑斩而出。

    水浪破空之际,他直接以剑气穿空,脚下剑步踩过,自身眨眼便至张剑寒身前。

    张剑寒心底一惊,他用剑不假,却非武夫一道,乃是“混元”,最忌苏澈这等莽夫近身。此前虽追击玉沁,乃是从感知中便知对方并非炼体,肉身不强,所以直接以境界相迫。可饶是如此,自己也是一时不察,被对方那诡异针线所伤。

    如今,面前这苏澈修行却是传统武夫一道,只是呼吸间便知其肉身力量不弱,他哪还敢再大意?

    是以,张剑寒脚下一滑,身形便已然后退,更是抬手挥剑,明明斩出一剑,却一下化十成百,无数锋芒涌现,瞬间斩去。

274.两心同

    “小心!”

    玉沁看见那眨眼成百的剑气,提醒间不忘探手一抓,捕风为剑,直接甩去。

    苏澈此前早就看过张剑寒出剑,心中自然提防。

    他脚下剑步连动,竟是抓住斩来剑气空隙,直接错身而过。同时提剑一击,剑势凛然间,剑出如电!

    张剑寒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快,而同时,那边被玉沁甩出的剑气犹如风漩,不是为了伤敌,而是将周遭自然之气打乱。

    气机的突然变化,导致了外放真气刹那的不可控,张剑寒只觉得自身真气一滞,凝聚的剑气竟就此消散。

    而苏澈已然近前,一剑刺来。

    电光一闪之间,张剑寒身上便多了一道伤口,他双眼一睁,似是不敢置信,而更多的却是恼怒。

    他拂袖,衣袍鼓胀,真气翻涌,好似成了一堵墙,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苏澈的剑斩在了这堵墙上,再难寸进。

    “不得不说,我还是小瞧了你二人。”张剑寒脸色微沉,他看了眼河上飘着的尸体,杀意暗藏。

    苏澈只觉得手里的剑有些不稳,他想要往回收,可面前这堵真气翻涌的墙上好似有无穷吸力,让他抽身不得。

    张剑寒此时一手朝前维持真气,一手持剑前探,本是雪亮的剑身上好似笼上了一层夜色,黑暗爬上,竟愈显晦暗朦胧。

    苏澈一眼便看出,这正是桃花剑阁的煞气!

    “看来,你对此果然不陌生。”张剑寒一直在注意苏澈的眼神,此时看清后,心中反而一喜。

    他未尝没有想过宗门为何要抓住此人,对方又是如何开罪了宗门。当听说瑶无艳和乔芷薇都与面前这人有关之后,他心中已有猜测。

    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能让她俩师徒在意的人,身上一定有值得冒险之处。

    张剑寒虽不知却早有觊觎,如今见对方识得煞气,心中更是明朗。乔芷薇被煞气反噬,必与此人有关!

    一旁,玉沁见他眼中恶意,直接并掌为刀,合力劈来。

    张剑寒对此浑不在意,只是脚下一踏,便有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将这一道掌力挡下。

    漫天的水帘下,他笑道,“就算你绝学无数,可未入三境,与我便是云泥之别。”

    他话中笑意未落,忽而听得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仿佛铜镜碎裂。

    张剑寒连忙看去,这才发现,因自己方才分神,面前苏澈手中被自己真气吸附的长剑竟有松动,而自身维持真气竟有溃散之兆!

    可这怎么可能?

    自己真气浑厚,远非这两人能比,苏澈既是用剑,哪怕有一身蛮横的气血,也难以摆脱自己这变守为攻的“混元气罩”,除非…

    在张剑寒一瞬骤缩的眼神中,苏澈一声沉喝,那长剑上青白二色涌动,无形剑气化为实质,本四尺长剑斩出丈长,清脆的碎裂声里,两人之间相隔的真气轰然崩溃!

    “混元?!”张剑寒一脸难以置信。

    苏澈吐血,长剑贴臂,横切斩出。

    张剑寒抬剑,煞气早就蔓延。

    锵!

    两剑相触,漆黑煞气登时弥漫,却在往沉影剑上而去时,犹如瘴气见烈阳,层层瓦解消散,又在他处凝聚,只不过明显稀薄。

    张剑寒看着眼前煞气无功,感受到自身真气的消耗,脸色阴沉似铁。

    另一边,玉沁调整呼吸,双手交叠如成诡异印诀,四下散乱气机倶被其吸引,竟有变化如一之相。

    场间的苏澈和张剑寒同样感知到了气机变化。

    只不过一个自然平静,知道是此时联手,玉沁所施武学。另一个却感之而面露惊容。

    “道门印法?”张剑寒下意识出声。

    古有佛、道两门,绝学传承无数,而其中各有印法,需以口诀和手印配合,调动气海内力施出,威力莫测。用如今的话来讲,因其感应天地之力,自身内外相合,这等奇异印法,便是“神桥”之境方可施展的武功。

    而佛、道两门印法绝学,无论是手法还是口诀皆有明显区别,所以自能一眼看出武学所属。

    此时,张剑寒才想起眼前这清冷绝美更甚女子之人,此前身份是万贵妃内侍,不仅皇庭司,便是后周藏书库,都对其大门敞开。

    他可以不在意苏澈,但绝不能不在乎三境修行才可使出的武学!

    “攻其左肋。”苏澈耳边,响起玉沁传音。

    苏澈自能听出她话中虚弱,当下眼神一坚,早已将信任托付。

    张剑寒蓦然大喝,剑上煞气弥漫四下,周身如笼上一层黑雾,其中阴寒之气竟让脚下河面凝起薄冰。

    与此同时,玉沁手中印法已成,眼眸一凝,便是朝前拍出一掌。

    苏澈与她似早已结心,几乎是她出手之时,自己同样推剑,观潮剑气陡然一收,转而是更为强横,仿佛石破天惊般的剑气自剑上斩出。

    这一剑威势无匹,声势却不如从前使出的“山海剑势”,它同样是以剑势斩出,却在收放之间更为自如。

    张剑寒眼见这如风雨大至般的剑气在眼前斩落,心中竟生不起丝毫抵挡之意,而脚下动作也仿佛被禁锢一般,根本闪躲不得。

    “这是什么诡异剑法?”他一下心神大骇,也是彻底想清了瑶无艳师徒,究竟想要从面前这人身上算计得到什么。

    玉沁拍来那掌初始无声,轰然却在眨眼之间,这是一记掌印,隔空而来,犹如天崩地裂。

    张剑寒双眼一凝,全身煞气涌动,时值此刻,他只能硬抗。而他也相信,凭借自身“混元”之境的修为,足以将面前两人挡下。

    他横剑在前,掌印和剑势已然临身。

    轰!

    气浪翻涌之间,几人四下河面炸起无数水柱,漫天河水倒挂,如一场暴雨。

    那边盗帅三人亦被波及,落水后勉强扶上小舟,满怀担忧看去。

    张剑寒被步步而退,每一脚踩落,皆没过脚踝,溅起层层水花。

    他站定,脸色一白,嘴角溢血,而护体真气更在崩溃中重聚,却依旧难掩左肋至身前的一道剑伤。

    血落下,张剑寒一时闭口,只在平复内息。

    对面,是单手持剑好似脱力的苏澈,以及发丝微乱,气息同样虚弱的玉沁。

275.两心同(下)

    张剑寒抬手,在左肋上摸了下。

    疼痛之中,他亦从伤处感受到一种熟悉。

    他摊开左手,掌心包括指上有几道血痕交错,依他修为,伤口至今都未愈合,甚至用力时还会有血珠溢出。

    如今,又多了肋下这道尺长剑伤。

    血很快洇透了衣衫,而张剑寒的脸上却看不到几分痛楚。

    “怪异的剑气,相通的剑法。”他看向对面两人。

    苏澈看了眼玉沁。

    “先前交手,看其剑招破绽,唯伤左肋。”玉沁道。

    苏澈点头,同样传音过去,“接下来呢?”

    玉沁道:“他不是谢桡。”

    苏澈听懂了。

    张剑寒的武功,不是谢桡能比的,同样,此地也没有伊雪稠用毒,如此河上脚不沾地,内力一旦耗尽,要么被擒要么被杀,连逃也没地方去。

    “你走。”玉沁道。

    苏澈摇头。

    “留下来,谁也逃不掉。”玉沁眉头一皱。

    苏澈看着她,笑了笑,“要走一起走。”

    “愚蠢!”玉沁语带呵斥。

    苏澈慢慢起身,手在剑上抹过,“我要是逃了,那还是人么?”

    “不要意气用事。”玉沁看着他身上的伤,说道。

    “这不是意气用事。”苏澈认真道:“如果抛下你们,我与江湖中传言的那般,又有什么区别?”

    玉沁还想再劝,但苏澈已经握剑,用动作表明了一切。

    对面的张剑寒同样提起真气,一柄长剑漆黑如墨,煞气萦绕之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如是改变着。

    “剑意。”苏澈心有所感,握剑的手紧了紧。

    感剑意便知其人修为远非自身可比,就是那身“混元”之境的真气,耗也能耗死自己。

    但苏澈不会退。

    他想试试看,拼一拼,就算是死了,那也无憾。

    玉沁看着他,眼帘低了低,而后抬眼,万般情绪皆消,唯有平静。

    “一生中,若寻不到个能与你共死的人,未免太无趣了些。”

    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彼时窗边插花,仿佛百无聊赖般随口说下。那时只当是她伤风感雨,闲来清愁,如今想来,倒有几分意思。

    她感觉到了气海丹田中微妙的变化,本是清寂如水,此时却微有灼热。

    身边,苏澈身影却骤然消失,再看时,他已挥剑朝张剑寒斩去。

    铿!

    一声剑鸣,苏澈与张剑寒相近,几乎贴面。

    “螳臂当车。”张剑寒声音微冷。

    “死如之何?”苏澈一笑,话语冷酷,笑容隐没。

    张剑寒眼神一动,一侧玉沁不知何时抓了一柄折扇,同样袭来。

    “不知所谓!”他冷笑一声,真气迸发,直将苏澈逼退。

    折扇点来如剑刺,张剑寒以剑身挡之。

    苏澈同样刺来。

    张剑寒身形一动,左手探出,指间剑气宣泄。

    强横真气扑面,隔空击在剑上,苏澈手虽不乱,可剑势依旧一滞。

    同时,张剑寒在以一剑挡下两人之后,持剑之手一拨,长剑便是一抖,而在这动静之间,便是数十道剑气自剑上斩去四周,有若流光一般。

    玉沁蹙眉,折扇一展,剑气迸发,却未曾全然挡下。

    噗噗!

    数道剑气竟直接洞穿扇面,而破洞边缘更是一瞬泛黑,白玉扇骨也如被污秽浸染。玉沁撒手,只不过小指在扇柄一弹,折扇登时炸裂,扇骨碎成数段,每段皆如箭般与剑气消融。

    张剑寒眼神一眯,手已抓剑,朝前便是一送。

    玉沁脚尖一点,身形急退。

    可眼前这剑,就如跗骨之蛆一般,总是近在眉间。

    她眉头一皱,直接点出一指。

    砰!

    无形之中一声爆裂,剑气溃散,而她“点金手”终于点在那长剑之上。

    张剑寒手腕一颤,眼神一凝,收剑反朝身旁刺出。

    苏澈一剑而过,两把剑再次碰撞,只不过这一次沉影却随之而上,斩破剑上煞气,似要顺势斩断持剑者的手臂。

    与此同时,玉沁五指连弹,针线自袖中而出,观潮剑气直击张剑寒左肋。

    两人配合无间,连番攻势只在瞬息之间,根本没有停留。

    张剑寒沉声一喝,真气灌输剑上,煞气一瞬翻涌,长剑一拍一挑,竟是直接将苏澈手中沉影挑飞。

    而左手并剑指,朝玉沁那边直接点出。

    煞气汹涌如蟒,厉啸而出。

    在他心里,就算面前两人是当世天骄,这境界的差距也非仓促之间便可弥补,高下已分,生死想必也在片刻之间。

    可他没有从眼前两人眼中看到丝毫波澜,那里面毫无退意。

    ……

    从师学艺,便会被教授道理,而自己不免也会学到一些习惯。

    苏澈是随周子衿学剑。

    “握剑便是我见,斩之即可。”

    没有来由,既然握剑,那便不会轻易放剑。若放,也是为了杀敌。

    苏澈的剑被挑飞,但他却没有丝毫紧张。

    因为玉沁握住了剑,就如他握剑一般,没有任何区别。

    如蟒而来的煞气将针线尽数吞没,却未湮没其中剑意。

    玉沁一把接过沉影,持剑如递,一瞬锋芒毕露。

    这是与苏澈出处同源的剑气,哪怕彼此领悟不同,却同是“观潮剑气”。

    秽浊煞气如遇天敌,尚未临近便层层溃散,于无声时倒退。

    张剑寒不免大惊失色,神兵可破世间诸煞他是知道的,可苏澈手中的剑明显还未成神兵。之前他便因此疑惑,现在早已想通。

    破煞的不是对方手中的剑,而是其所修剑法,是那诡异的剑气!

    张剑寒连忙后退,同时起剑去挡。

    可玉沁修行《观潮剑气》素来以气驭剑,此时递剑而出时,直接在剑镡一推,沉影便挟无边剑气刺去。

    咚!

    如若闷鼓一般,沉影刺去,却被张剑寒挡下,不过不是以剑身挡住,而是护体真气所化的“混元气罩”。

    张剑寒看着紧贴自己手中长剑而过,兀自在脖颈前鸣颤的暗沉长剑,喉间下意识一咽,眼底骇然这才退去。

    他的剑没有挡住,却以真气挡住了。

    好在是挡下了。

    张剑寒心底松了口气,面上却道:“雕虫...”

    话不等落下,便见苏澈以剑步瞬来,出手如电,直接抓住了咫尺的长剑,朝前用力一刺!

    张剑寒瞳孔一缩。

    但还好,对方内力不足以为继,依旧未破自身全力激发的护体真气。

    他脸色一松。

    一旁,玉沁见苏澈唇色苍白,便知他一番苦斗,内力怕是消耗无几。

    当下,她一掌抵在苏澈后背,以主修《观潮剑气》而成的真气便源源不断地汇去。

    沉影剑一瞬鸣颤,继而朝前刺动。

    张剑寒脸色微僵,他感觉到了真气刹那的消耗,也听到了护体真气似如琉璃般有了几声脆响。

    但混元气罩依旧未破。

    他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两人,不由笑了,既已到了如今地步,怕是再不过几息,这两人内力便要耗尽。

    炁成混元,又岂怕比拼内力?

    但下一刻,在张剑寒脸上笑容还未消退之时,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大喝!

276.就让一切都消失

    那是谷敬知,这个被断双指的老人,在目睹了年轻人跟江湖前辈的战斗之后,已然醒悟过来。

    或许其中还有不明之处,但他选择相信这个年轻人,不只是因为对方是那位护国柱石的儿子。

    在苏澈和玉沁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谷敬知强提内力,蓦然出手!

    张剑寒被这一声大喝骇得心神一颤,难以言喻的恐怖自身后而来,那是一种如背临深渊的悸动,其中寒意与杀机,几如实质。

    他来不及回头,只在眼神有所变化的刹那,便听得一声脆响。

    那是“混元气罩”的碎裂,张剑寒双眼猛地一睁,继而是如琉璃崩碎般的声响里,一瞬切实的锋芒在背,是有人从后撞了过来。

    冰凉先于剧痛临身,让他打了个冷颤,然后整个人不自主地朝前扑去。

    噗!

    暗沉而锋寒的沉影剑自张剑寒喉间穿过,其人双眼一下瞪大,口中登时吐出血来。

    真气溃散间,掀起一阵狂风。

    苏澈一把抓住玉沁,就要抽剑返身。

    “死!”岂料张剑寒如垂死之虎,临死反扑,直接一掌而来。

    苏澈毫不犹豫,一把揽住玉沁,同时挥剑去挡。

    嘭!

    张剑寒双目血红,一掌拍在剑上,强横力道让苏澈持剑不稳,剑身撞在身上,便是一口血吐出。

    “就算是死,也要你陪葬!”张剑寒咧嘴一笑,语气阴森。

    他嘴角溢血,虽无出手之力,目光却欲噬人。

    苏澈手捂腹部,身子晃了晃,此前内力耗尽不说,现在体内气血竟是不稳,丹田气海中仿佛震荡一般。只不过,他看着一旁神情冰冷的玉沁,抿了抿嘴,将血咽了回去。

    水波荡漾,张剑寒身形佝偻,喉间伤处血流满身,在脚下晕开,水面愈加暗沉。

    而在他后背上,同样插着一把断剑,而此前撞来的谷敬知则是踉跄几步,一头栽倒。

    “谷老前辈!”苏澈看去,目光难免悲伤。他当然知道,在最后关头,正是对方出手,才挽回了局面。

    只是此时,谷敬知气息微弱,从他身上几乎感知不到什么气机。

    他在慢慢朝水下沉去。

    嗖!

    一根丝带缠住了谷敬知,商容鱼飘然而来,将其拽到小舟上。

    “魔教…妖女…”谷敬知双眼微阖,似是笑了笑。

    商容鱼擦了擦嘴角血迹,冷哼一声,没说话。

    谷敬知指了指自己怀中,然后歪头,看着那边彼此相扶的两人,眼中的神采彻底黯淡下去。

    盗帅张了张嘴,然后咬牙。

    谷敬知死了,而张剑寒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他捂着喉咙,残存不多的真气拼命渡去,却仍是血流不止。

    他眼神怨毒,可难掩其中悔恨,只是无法再开口,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想说什么,内心中又在想什么。

    玉沁什么话也未说,只是脚下一踢,水花溅起,想以真气逼成水箭彻底了结对方,但她此前真气都渡给苏澈,此时丹田气海内孑然一空,是以只有水花落下。

    那边,盗帅见此,自是了然。而对张剑寒当然没有心慈手段的道理,当下提起内力,甩手便是飞刀破空。

    张剑寒身子颤着,他努力地想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飞刀落在身上,随即眼前人影模糊,所见黑暗如夜,就此倒下。

    ……

    “这便是南域江湖的大修行?”

    雾中船上,高欢眼看着张剑寒落败,背负双手一紧,皱眉道。

    他的话中似是不屑,可语气难辨,着实让人猜不透心中所想。

    谢云舟道:“颜玉书等人内力耗尽,正是除之的最好时机。”

    话说间,他脚下一动,就要冲下船杀人。

    但高欢却是微微摇头。

    “高将军?”谢云舟有些疑惑。

    “谁知他们还有无反扑之力?”高欢摆了摆手。

    一旁,已经校准好火炮的军卒手持火把,直接将引线点燃。

    “就让这一切,彻底消失吧。”高欢轻声道。

    谢云舟登时明白过来,对方这是打算将尸体也都处理,更不留下半点痕迹。

    “此番将军相助,谢某定会铭记在心。”谢云舟道。

    “不是本将,而是上将军。”高欢说道。

    而就在言谈之间,四门火炮齐发,顷刻间爆炸掀起数丈高的水浪,水花如雨般溅在船上,而火炮之声依旧不绝。

    高欢转身,朝船楼而去。

    “四海商会,本将就替上将军谢过了。”他留下一句。

    谢云舟自然称‘是’,朝对方抱了抱拳,再抬头时,脸色已是阴沉。

    只不过心中所想且不说,在回头看着硝烟弥漫的河上时,一直握着的手终于放松下来。

    那人,终于死了。

    河上雾气被硝烟冲散,大船也渐渐远去。

    ……

    浑身湿漉的人挣扎上岸,脸色被冻得铁青,他朝后伸出手,将踉跄的身影拉上来。

    “没事吧?”

    盗帅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但更为疼痛的,是右肋自胸前的伤,这是被火药爆炸后,弹丸里炸出的铁钉和铁片所伤。而身上的金疮药在入水时便遗失,如今伤口虽以点穴法止血,但伤口已然泛白,且会有水和黑血渗出。

    这不是毒,而是弹丸里那些铁钉和铁片多是泡了秽物,如此伤势,若再不上药,恐怕这伤就会腐烂感染,这命也就跟着丢了。

    但他只是看了眼,便不去在意,他更关心的,是苏澈。

    对面的人怀里依旧抱着那把长剑,只是剑鞘丢了,而且他原本右臂就受了伤,此时更有几分耷拉,但这不是最严重的。

    盗帅之前眼看着张剑寒临死反扑,那一掌虽被苏澈以剑挡下,余力却拍在剑上,而正是印在他丹田气海处。

    此时见苏澈气机驳杂,脸色苍白,当然不是失血缘故。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盗帅眉头紧皱,语气凝重无比。

    苏澈缓缓摇头,刚待开口,却一下偏头弯腰,猛地一阵咳嗽,直将喉咙里的血吐出来,这才舒服。

    盗帅看着,紧紧咬牙。

    “先去找她们。”苏澈回头道。

    “可是…”

    “我没事。”苏澈勉强一笑,拽了拽他的胳膊。

    盗帅一手捂着肋下,一手扶住苏澈,两人就这般互相搀扶着,顺着岸边一直朝前走去。

277.沉默

    河边多树,因远离人烟而成林,一片片古树参差,却是冬时枯败,枝叶零星。

    夜里阴沉沉地,偶有夜枭唳声,风吹过枯枝摇晃,树影重重,寂静之中平添诡异。

    林边生起了火,原本稍有安静的夜鸟一下扑棱惊飞。

    商容鱼低咳几声,一边添柴,一边将外衣脱下烤火。

    但她更多的,还是看向一旁树下,那里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付吟霜脸色惨白,身上的伤也不再流血,因为血已经流干了。

    她躺在玉沁的腿上,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空,看着夜空下的人,早就没力气抬起的手指,在沙土上轻轻点动。

    “你,还有什么遗憾么?”玉沁低头,问道。

    她同样一身湿透,原本扎起的发髻散乱,如今青丝披散着,在耳边垂落。

    付吟霜就这般痴痴看着,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的唇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真好看。”她说。

    语气是如此虚弱,却发自肺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之情。

    玉沁神情之中虽不见伤感,可心中自是难受,如今听了,更是一痛。

    “不要再为我浪费力气了。”付吟霜轻声道,她知道,对方真气早已枯竭,如今却每恢复一丝便渡来自己体内。

    “我已是活不成了。”她说,“死时能在你身边,已然无憾。”

    玉沁抿紧了唇,“能多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她何尝不知道以对方伤势,除却此时有大修行渡以本源真气暂时续命,继而找到治伤神医外,神仙难救?

    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最难放弃,也更为不忍。

    付吟霜的目光,落在了玉沁的胸前。

    因为玉沁衣衫湿透,紧贴着身子,而付吟霜又躺在她腿上,自然能看清眼前轮廓。

    许是因为付吟霜的目光没有掩饰,玉沁略有分神。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付吟霜眼中没有半分被欺骗的恨意,只有希冀。

    明明是将死之人,眼神却是如此明亮动人,带着一种恬静,更有一种凄美。

    玉沁双唇刚分,但话不及出口,便感到脸颊冰凉,泪竟先流。

    怀中的人已经没了声息。

    玉沁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的脸上,滑落。

    那边,商容鱼看着,收回目光,也是抿紧了唇,没有出声。

    今日死的是付吟霜,明日死的说不定便是自己,从踏上江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而一路走来,她更知生死无常,也见惯生死。

    如今虽有感触,却不至于太过动容。

    “有人来了。”商容鱼眼神一动,朝河边看去,黑暗里,她模糊地感知到了气机。

    玉沁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泪痕,再睁眼时便将一切情绪收起,如旧日模样。

    “应该是他们。”她说。

    商容鱼起身,将尚未干的外衣从火上取了,直接穿在身上,转而开始以有所恢复的内力烘干衣衫。

    那边,脚步声近了,两道互相搀扶的身影走来。

    “大家都没事。”盗帅话快,但说完后便后悔了,因为起初看着是三个人,如今走近目光看去,不必刻意感知,也发现付吟霜已经没了气息。

    他连忙低头,与苏澈走到火堆旁,坐了。

    “我再去捡些柴火。”商容鱼看了玉沁一眼,走了。

    盗帅拾了枯枝,在往火里填。

    “火别生太大。”苏澈语气虚弱道。

    “船都走远了。”盗帅说道:“再说这么大的雾,看不见的。”

    苏澈应了声,低沉下去。

    盗帅脱了衣服,搭在树枝上,然后就要帮苏澈脱了。

    “你先烤吧。”苏澈道,实际上,哪怕他身上的伤不算重,如今却异常疲惫。

    之前看清雾中大船上火把的光亮后,他们便直接跳下了水,所以才在河上的爆炸里活了下来,但亦是受到震荡,或被波及。

    而苏澈虽未被火炮所伤,却被之前张剑寒临死一掌重创。

    现在,他还能感觉到丹田气海的存在,只是它却沉默。

    他紧紧抱着剑,亦沉默下去。

    盗帅不知该如何去说,只好一边搓着手,一边运功恢复着内力。

    一时间,场间安静得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没多大一会儿,玉沁那边有了响声,她在以内力蒸干衣服,白色的热气飘散着,而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如今却也有了血色。

    苏澈第一时间便看了过去,待看清后,也是松了口气。

    玉沁衣衫干了,自然不必再坐在晦暗的树下,她小心地将付吟霜抱了,然后朝林中走去。

    盗帅看了眼,犹豫道:“要不要我帮忙?”

    “不必。”玉沁说了句。

    虽然得到的回应很冷淡,但好歹是有了回应,盗帅松了口气,也不免想到,对方虽是见惯生死的人,素来冷血,但付吟霜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能让人感觉出来的。

    这是从没有在眼前之人身上见过的悲伤和消沉,尤其在这一路上,当对方身边同行的人一个个死去之后,这种悲伤更为明显。

    盗帅下意识看了眼苏澈,然后立马将自己快烤干的外衣拿下来。

    “你快脱了,换上我的。”他急忙道。

    因为苏澈浑身在抖,像是冻得打哆嗦,但又不像。

    苏澈勉强一笑,想说什么,但盗帅已经将他外衣扒了下来,把自己的衣服给披上去了,同时更往火堆里添了柴火。

    “你别诓我,现在到底怎么样了?”盗帅语气凝重道。

    苏澈嘴唇颤了颤,摇了摇头。

    盗帅张了张嘴,狠狠一拳捶在地上。

    但他没从苏澈眼中看到死寂,那便不是绝望。

    “还没到最坏的地步。”苏澈道:“我相信它只是一时的沉默。”

    盗帅狠狠点头,起身,“我去捡柴火。”

    他是聪明人,自然从苏澈的话里听出许多,转身时,眼前不免有些朦胧,他深吸口气,走远了。

    苏澈松了松剑柄,手在剑身上摸过。

    他相信这都是暂时的,而一切都会变好。他还没有去墨家,还没有见到周子衿,更没有见到兄长,不知父亲生死,他怎会,又怎能倒下?

    而就算真的被废,他也会重新将它打开。

    苏澈朝前挪了挪身子,离火更近了些。

    他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278.苍州

    马车颠簸着,苍州多山,路不好走。

    这是官道,大晌午的也见不到几个人。

    路边有个茶棚,哪怕日头高照,入冬之后,四下透风的,在这歇脚的人也少了。

    马车停下了,茶棚里的小二眼尖,早就小跑过来。

    “打点水就走。”车夫压了压斗笠,将水囊递过去,眼神警惕地往茶棚里看了几眼。

    “您稍等。”小二没细瞧,连忙接了,一弯腰,又跑了回去。

    车夫腰上挂着刀,此时敞怀,没有丝毫掩饰。

    茶棚里不过五六张桌子,此时坐了三桌人,男女老少六七个,难免有人好奇,目光看去。

    那马车看着不甚华美,但做工用料,一眼便能看出不凡。再就是那马,颇为精神,看不出有什么疲态。

    车夫一手按刀,冷眼看着。

    小二很快接好了茶水,跑过去将水囊递了,一脸讨好。

    车夫冷哼一声,甩手便弹了四五铜钱,驾车便走。

    那小二把手摊开,一枚一枚地数了数,看着那马车背影,同样一声冷哼。

    茶棚里的三桌人彼此相视,然后目光也一直追随马车而去。

    不过一会儿,那马车驶出也就六七十米,扑通一声,那车夫就跌了下来,马车蹍过他的小腿,猛地颠簸了一下,出去三五米,也停了。

    茶棚里的几人一直看着,见此后皆是了然一笑,临官道那一桌上的两个男人站起来,快步跑了过去。

    马车那边有人掀了窗帘,朝外看了看,然后下了马车。

    这是个女子,但刚下车弯腰去看那车夫,那从茶棚里跑过去的两个男人已经到了她身旁。

    惊吓的尖叫,色厉内荏的恫吓,接着是哭喊的求饶。两个男人将她搜了个干净,然后一巴掌将其打晕,丢到了马车上。

    接着,这两人把车夫拖到了官道下的树林里,几息后,只有这两个男人回来了。

    他们朝茶棚这边遥遥挥了挥手,上了马车,驾着走了。

    茶棚里的人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喝茶。

    同时,他们在等下一波肥羊来。

    ……

    路不好走,马车颠簸着。

    普通的马车,平平无奇的赶车人,虽然是双驾马车,但马有些老了,走的还不快。

    马车里坐着三个人,俱都在闭目养神,只不过其中有个青年,脸色苍白就如对面女子身上的白衣。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驾车人嘴里‘吁’着,马车缓缓停下。

    苏澈睁开眼。

    “下去喝口热茶吧。”车辕上,盗帅晃了晃水囊,然后把里面的凉水底子倒了。

    小二跑过来,目光从两匹老马的马蹄上掠过,然后不动声色地朝风吹起的车帘里瞄了眼。

    “新到的北边岩茶,客官下来尝尝?”他一脸讨好地笑道。

    盗帅压了压斗笠,闻言一笑,“你这‘新到’二字,是指的茶叶刚到,还是新茶啊?”

    小二一愣,接着一躬腰,“别看咱这茶棚小,可离苍州城近啊,城里茶行的大掌柜,那可是小人的叔父,想当年…”

    “行了行了。”盗帅摆手,“你去泡两壶好茶,咱们这就过去。”

    “得嘞!”小二连忙应了,转身就走。

    盗帅抬了抬下巴,目光在这小二的脚上顿了顿。

    车帘掀开,一袭白衣的商容鱼下来,抻了个懒腰。

    玲珑有致的身段曲线,在阳光下好似会发光一样,茶棚里的人看着,一下挪不开眼睛。

    玉沁同样下车,瞥了她一眼。

    “倒是没想到,这快到苍州城了,还能遇到小毛贼。”商容鱼掩口打了个哈欠,随口道。

    依她们修为,自然能感知到茶棚里,这些伪装成寻常百姓之人身上的内力。

    苏澈从车上下来,玉沁下意识抬手,大概是想要扶他一把,但手刚动,便又缩了回去。

    商容鱼和盗帅自是注意到了,他们也知道苏澈如今内力尽失,虽不至于成为废人,却也与普通人无异,这一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更没有关注此事。

    “先喝茶吧。”盗帅连忙道:“歇一会儿再赶路,用不几刻就到苍州城了。”

    苏澈点头,神情一如往常,看不到丝毫气馁和颓丧,当先朝茶棚走去。

    盗帅脚下一快,仿佛无意间比他领先几步。

    苏澈见了,眼帘低了低。

    “客官先请坐。”那小二手快地擦了擦桌椅,示意几人坐下,然后道,“几位可想吃点什么?”

    盗帅闻言抬头,好奇道:“你这小小茶摊,除了面饼点心,还有什么?”

    小二赧然般挠头,“就只有面饼点心,充饥果腹。”

    “看着来一碟点心吧。”盗帅摆摆手。

    然后,他摘了斗笠,看到了贴在茶棚柱子上的一张告示,或者说,是通缉令。

    上面画了两个人,一个是前梁国平北将军苏定远之子,武状元苏澈。另一个则是前梁国内侍总管,后反叛后周东厂的颜玉书。

    通缉令上关于两人的罪行,是暗害燕国荡寇将军燕廷玉。

    “这东西,连这荒郊野岭的地方都贴了。”盗帅说道。

    四人深知如今处境,早就做了些许易容,等闲人当然看不出来。而这通缉令,他们一路也是见了不少,只不过这通缉令上的日期,依旧还是五日之前的。

    那时,正是他们‘葬身’淮水河之日。

    换句话说,虽然这通缉令还未撤销,但实际上,在官府的卷宗和江湖传闻里,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罄竹难书。”商容鱼说道:“你俩还真是罪大恶极的人。”

    苏澈摇头失笑。

    “你还笑得出来?”盗帅翻了个白眼。

    “成了死人,倒也少了许多麻烦。”苏澈说道:“起码这一路,走得倒是平静。”

    自从淮水河离去,一路而来入苍州,虽然不乏还能看到各地官府的捕快在抓人,但无论是谢家还是桃花剑阁,又或者是军方的人,总算是没有再追来了。

    而他们也才真正感受到了,没有追杀之后的平静。

    “客官,茶来了。”小二在桌上放了两壶茶,又放了碟点心。

    “这是您的点心,吃着。”他在四人脸上看过一眼,转身就欲走。

    “哎。”盗帅唤了声,看着他,“你这茶,不对啊。”

279.盘缠需时新取

    盗帅的语气似是惊讶,但其中更有认真。

    话出,茶棚中尚坐着的两桌五人,及那边看水的掌柜,都一下看了过来。

    小二脚步一顿,背对时冲茶棚里几人使了个眼色,继而转过身去,神情堆笑。

    “这茶怎么了?”他伸手探了探茶壶,问道,“可是客官嫌这茶水不热?”

    盗帅有些惊讶,他之前也说过,此地区区一个小茶棚,这些人不过是小毛贼罢了,但就是如此,这年纪不大的茶棚小二竟还能这般镇定。

    “早就听说苍州民风彪悍,人人尚武,看来果然不虚。”商容鱼说道:“当真是见惯了流血打杀,才能练出这般沉稳的性子。”

    “客官这话,小的怎么听不懂啊?”店小二垂下的手,已经往腰后摸去。

    “怎么,下毒不成,打算明抢了?”盗帅挑眉,笑着看来。

    店小二脸色一变,再不遮掩,“动手!”

    话落,先动的不是另外两桌的人,而是商容鱼。

    她一拍方桌,桌上茶盘里的四五茶杯便一下浮起,然后挥手,茶杯打着旋便飞了出去。

    如此距离,店小二根本反应不及,直接被这茶杯砸在了面门上,茶杯碎裂,只听他‘啊’的一声惨叫,登时就是一脸血。

    盗帅撩袍一脚将他踹倒,而一旁的商容鱼则直接弹指几道气劲,不论是那桌夫妻模样的人,还是另一桌的祖孙三人,皆是被这气劲打中,痛呼一声便倒地不起。

    那边掌柜见此,将手里毛巾一丢,撒腿就跑。

    盗帅早就看着,随手抓了个茶杯,信手一甩便在那掌柜的脑后碎了。

    “好汉饶命!”店小二没站起来,直接在一旁跪了。

    “饶命?”盗帅冷笑,“看你们轻车熟路,这是害了多少人命了?”

    商容鱼走到火炉边上,看着沸腾的水壶,掀开盖儿,朝前凑近嗅了嗅,身子竟是晃了晃。

    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朝那店小二问道,“此是何毒?”

    店小二心知这些人的厉害,连忙道:“不是毒,就是蒙汗药。”

    商容鱼淡淡一笑,从架子上拿了毛巾,将水壶拎了,朝这边走来。

    “你…”那店小二一脸惊容。

    “蒙汗药?”商容鱼说着,拎着茶壶在店小二身边倒了些水。

    “真是蒙汗药!”店小二连忙避开,急声道:“这药咱们苍州城就有人卖啊!”

    “什么人,怎么才能找到他?”商容鱼问道。

    店小二脸上有些为难,目光朝那边捂着头的掌柜看去,“这…”

    “问你你就说啊,看我干嘛!”那掌柜连忙道。

    “梧桐街德兴当铺。”店小二说道。

    “还有呢?”商容鱼问道。

    “什么?”店小二不解。

    “难不成,随便一个人去,就能买了这等药?”商容鱼眯了眯眼,“你可不老实啊。”

    店小二只觉得被她一看,没有丝毫荣幸愉悦不说,反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一般。

    “蹚子山,您只要说是蹚子山的弟兄来取货,店里的人就知道。”店小二咬牙道。

    “蹚子山?”盗帅有些好奇,看着那边掌柜,“不知是附近的哪座山头啊?咱们日后也好去拜会拜会。”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掌柜连忙摆手。

    “银子。”商容鱼看向头脸都是血的几人,“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她说这话,这几人当然是不敢不从的,俱都是老老实实地把身上的银子铜钱拿了出来。

    “走吧。”商容鱼用毛巾将财货一包,转身就走。

    苏澈全程没有说话,连茶也没喝上,因为自淮水河上来,这一路他们的盘缠就是这么来的。

    玉沁走了几步,见苏澈上了马车后,脚步这才一停。

    她回头,看了眼茶棚里的几人,看清了他们眼中的狠意和眨眼转变的讨好。

    “你们对这通缉令上的人,有何看法?”她问道。

    茶棚里,本以为碰到同行,破财免灾的几人皆是愣了愣,有些疑惑。

    但片刻后,那店小二便连忙道:“这苏澈被桃花剑阁下剑令追杀,又得罪了官府,必是犯了事的。但他是忠烈之后,小的猜,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他话一出,其余几人自是连连点头。

    因为这店小二是他们这些人里最会察言观色,也最会说话的人,所以话才会由他来说,也是领肥羊入套的人。

    而店小二心里则有几分笃定,无他,之前便注意到对面这一行人在看了那通缉令后,好似是嘀嘀咕咕说过一些话。再一想对方不问其他,偏偏问着关于通缉令的事,那是否对方就与这上面的人认识,或是有什么关系?

    所以店小二说了点模棱两可的话,但更多的,还是倾向于跟官府唱反调。

    玉沁听后,略是点了点头。

    果然!店小二心中一喜,对方这是满意了。

    玉沁转身,手却朝后摆了摆手,五指骨肉匀称,修长白皙,阳光下就如美玉一般。

    茶棚里的几人皆是不解其意。

    但下一刻,便是锋芒铺面,如针扎般刺痛。

    没有惨叫,几人的脖颈上皆是多了一道指长的血口。

    马车驶动,压过了尸体倒地的闷响。

    ……

    车里,苏澈坐得仍如往常般笔直,此时低头看着平放在腿上的长剑,问道,“既然要杀他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在之前来时路上,便有一辆马车超过他们,恰好听到马车里的人说口渴。对方马车赶得虽快,但算算时辰,他们来到此处,就算对方不在这茶棚歇马,又不是曲折的路,在官道上不远也该看见才是。

    但没有。

    所以在察觉到茶棚里的人皆有内力之后,他们才会下来喝茶。

    而就算苏澈如今内力不再,眼力却还有,常年混迹江湖的凶徒,他自忖还是能看出来的。

    恰好,这伙人还想给他们下药。

    听了苏澈的话,玉沁看过来,“多此一举么?”

    苏澈抬头看去。

    “我并不觉得。”玉沁语气认真。

    苏澈看她片刻,轻轻一笑,依旧如初的明朗,不见丝毫阴郁。

    玉沁心底莫名松了口气,然后道:“就是随口一问。”

    商容鱼听了,不由搓了搓手臂。

280.这里有间当铺

    苍州是原梁国如今南域最大的一个州,地理位置毗邻北燕,地势颇高,多是崇山峻岭。

    而这苍州城,建筑风格也不似中原那般,反而透着大气,温厚。这是一座悠久的老城,远远看着,便能感受到那股磅礴古朴之意。

    城门口的军卒,也非梁州城守门官兵那般闲散邋遢,即便风霜扑面,亦能看出凶悍。

    时值午后,进城的多是江湖人,排的队很长,却无人喧哗,倶是抱紧刀剑,默不作声地进城。

    进城的马车道上,倒是没几辆马车。

    “哪里人,入城做什么?”巡检的官兵问着,指了指车帘,“里面的人,能不能看看?”

    “咱们就是白水郡的,过来走个亲戚。”盗帅笑道,不慌不忙。

    白水郡就离苍州城不远,只不过他们当然没有经过那里。

    而墨家机关城本就坐落苍州北部,所以进了苍州,盗帅自然就像是回了自己家一般,对于这苍州内的风土人情,他当然门儿清。

    此时舍了官话,反倒这一口苍州话说出来,流利且亲切,对面那军卒眼中的审视,便消去了大半。

    盗帅又轻轻敲了敲车板,唤了声,“少爷?”

    马车里的苏澈咳嗽一声,将一旁窗帘掀开,冲外面走来的官兵笑了笑。

    那官兵见他笑得温和,这脸色又苍白如病态,好似虚地厉害,瞥眼还瞄见马车里隐约有两个女子身影,心下虽有不齿,却也是打消了闻见药味的疑虑。

    “进去吧。”这军卒摆了摆手,走开了。

    苏澈将车帘放了,马车缓缓朝前进城。

    “少爷?”商容鱼声音软了软,故意道:“苏少爷?”

    苏澈瞥了她一眼。

    “真是羡慕啊。”商容鱼朝后靠了靠,嘴上道:“大户人家的出身,一身贵气,都不用装。”

    苏澈觉得她这话像是调侃,又像是带了刺。

    “你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他尽可能委婉地问了句。

    商容鱼哼了声,没搭理他。

    “咱们先去哪?”外面,盗帅问道。

    “梧桐街,德兴当铺。”商容鱼道。

    “对了,我之前还想问呢,你打听那蒙汗药干嘛?”盗帅问道。

    马车里,苏澈也是点点头,显然也是不解。

    商容鱼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没说话。

    玉沁淡淡道:“那不是一般的蒙汗药,咱们这位圣女闻了一口都差点中招,那能配出这等猛药的人,药理手段必是不俗。”

    苏澈隐约有些听明白了,不由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商容鱼。

    盗帅‘啊’了声,显然想通了关键,“是了,懂药理会配药,那肯定也会医人,苏…不是,我这伤,他也就能瞧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话里指代的人,当然是苏澈。

    从淮水河爬上来之后,他们未尝没有去过医馆,找过大夫。万幸的是,盗帅的伤虽然看起来严重,已有溃烂之相,不过好在他是习武之人,内力不弱,将腐烂之处剐出来再上药,连着几日,伤愈倒也明显。起码能小打小闹地出手,身上药味也没那么重了。

    但苏澈这内伤,涉及丹田气海之根本,寻常大夫当然瞧不出来。而无论是梁州还是苍州,也没听说有什么神医名医之类的。

    本来盗帅嘴上不说,但心里着实担忧着,如今听了商容鱼打算,自然高兴。

    “这某人嘴上不说,心里倒是还惦记着,挺上心嘛。”盗帅打趣道。

    “你说谁?”商容鱼语气一冷。

    “那没说你。”盗帅笑了笑。

    “恰好遇上之事,也是有缘。”商容鱼哼了声。

    盗帅深知与她说话的分寸,当然不再招惹她。

    “不过,这银子够么?”他忍不住道。

    “凡有独到之处的人,自负本事,难免清高。”商容鱼道:“不一定非得要银子。”

    “圣女说的是。”盗帅说道:“到时候没银子,咱们还可以用强。”

    “要不是路途遥远,缺个赶车的,我非一掌毙了你不可。”商容鱼不紧不慢道。

    盗帅便闭了嘴。

    苏澈摇头失笑,然后看向商容鱼,道,“其实不打紧的,不必为了我的事,耽搁行程。”

    “别自作多情,只是刚好碰上,顺手而为罢了。”商容鱼摆摆手,显然是不习惯被人感谢或是怎样。

    苏澈见她闭上眼睛,不想多说的样子,便也不再打扰。

    在街上的喧嚣声里,马车朝前走着,盗帅偶尔问路,一行人便朝梧桐街而去。

    ……

    开当铺的,必然有财有势,要是没有靠山,你这当铺就是给那些不良打秋风,搂银子的地方。

    这就不叫当铺,是善庄。

    苍州城里有不少家当铺,便是这条梧桐大街上,都有那么三两家。

    而德兴当铺在苍州城,不是最大的,不是生意最多的,也不是最有名的,但它却是最特殊的当铺。因为它的生意,不是做给平头百姓的,而是专门给那些江湖人开的大门。

    德兴当铺卖药,疗伤的、杀人的应有尽有,这也是江湖人来此地做的最多的营生。但如果只是这样,它应该叫做德兴医馆,而不是德兴当铺。

    当铺,便是典当,是生意,更是买卖。

    但德兴当铺典当的,不是美玉瓷器,不是珠宝首饰,而是情报消息。凡是苍州地界上的,黑白官三道,大大小小的情报消息,都能从这里换到。

    没错,是换,而不是买,因为如果是买的话,德兴当铺出的价,等闲人也付不起,所以历来的规矩,就成了‘换’。

    或是用他们感兴趣的消息,或是完成他们给安排的差事,也或许是你身上的某样东西,不论价值对等与否,你要想知道所需的情报,就得听他们的吩咐。

    交换之后,就如财货两清,出了门,谁也不认识谁,彼此再无瓜葛。要是下次还想光顾了,那便是新的生意,新的买卖,一切还得照旧,从头再来。

    这就是德兴当铺,从未流传出它的背景,它的靠山,但谁都不敢来招惹它,因为招惹的人都死了。它是这苍州地界上,不论绿林还是官府,只要活得好活得久的,就一定知道的地方。

    但也有人不知道。

    车轮碾过的声响里,马车缓缓停下。

    盗帅抻了抻马缰,打了个哈欠,抬头。

    “这就是德兴当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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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如舞台
前辈我辈后辈争相,恩怨似风不知轻重。
剑在手,谁才是起舞之人?我命清风赊酒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命清风赊酒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命清风赊酒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