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经年虚设
瑶无艳看着眼前目光恍惚的江令寒,唇角微抿,虽然她不知道对方此时看到了什么,却也无非是引动了记忆深处的遗憾和后悔罢了。
这便是天魅神功,只要相视,没有谁能抵得住。
只不过,瑶无艳眼底也有疲惫闪过,在山上虽也是修行,却已经太久没跟人动过手了,静心久了,这手上便有所生疏。
但只是杀死这几条杂鱼,足够了。
她手仍握着剑柄,可左手上却有幽光浮掠,如同黑色的烟,更像是凝聚的雾霭,此时如山峰上的云一样蔓延。
而就在瑶无艳打算直接杀掉眼前之人的时候,她忽然闻到了一缕清香。
不是方才那毒婆子使的蛊毒,而是她所熟悉的,毓萝清茶香。
是那个女人,瑶无艳想着,看了过去。
商容鱼一袭青衫,脚步轻缓,神情闲适略带三分轻笑,负手而来,如同科举及第的书生,自信从容,漫步在都城长街。
这四下,不是杂乱的巷中人家,而是长街上络绎喝彩的百姓,楼上挂的不是竹竿和晾晒的衣物,而是那些姐儿甩出的香帕。
周遭不是寂静,只有过堂风声,而是丛丛欢迎笑声。
她就这般走来,给人以一种踏实和意气风发。
瑶无艳蹙眉,她心底忽而生出几分嫉妒,在看着走来女子的时候。
风华绝代已成往事,便是驻颜有术也只是在知天命以前,所谓的驻颜不过是秘法所致,及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秘术失效,煞气回流,她一样会老。而且还是很快变老,变成属于那个年纪的容貌。
可对方不一样,她正是一个女人蓬勃美丽的最好时候。
自己,终究是昨日黄花了。
瑶无艳想着,不由得开始自怨自艾,感慨韶华易逝,岁月不留。
可不过是很短暂的时间里,她便猛地回神,自己为何会想这些?
“幻术么。”瑶无艳眼底杀机一闪,熟悉的茶香在此绕在鼻尖。
商容鱼走近,“瑶长老。”
瑶无艳看着她,淡淡一笑,手上不慢,就要直接杀死江令寒。
商容鱼柳眉一蹙。
瑶无艳只觉四下一花,如同揭开的水幕一般有所变化。
这里不再是梁州城里的小巷院落,而成了那座桃山,熟悉的建筑林立而起,满山桃花芳菲四溢,而她正处此间。
雨后的山上空气清新,传来阵阵桃花清香,往来弟子无绝,皆是三五为伴,或是同行,唯她站在甬道,形单影只。
她皱眉,不知怎的,忽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低头,看向墙边水洼。
那里面映着一个有些瘦弱的人,穿着门派皂色的衣袍,略显宽大。而她皮肤有些苍白,最主要的,是在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掌心大的青色胎记。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猛地退了两步。
“她这是,被自己吓着了?”边上,有走过的人小声跟同伴说着,像是在憋笑。
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有些害怕,更有种难以言喻的自卑。
“师姐!”
这时,远远地,有人在喊。
是在喊我吗?她想着,抬头看过去,老远,有人朝这边跑过来,招着手。
那是个少年,个头不高,穿着刚入门弟子分发的皂衣,很是整洁。
跑近了,她才看得仔细,少年长相秀气,也很干净,眼神很亮,灵动澄净,像是一汪清水。
他笑着,嘴角有两个酒窝,露出洁白的牙齿。
“师姐早。”他说。
她愣了愣,讷讷着,“你也早。”
原来他喊的人真的是自己。她想着,可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或者说,是没有了印象,在记忆中,没有符合的身影重叠,也没有熟悉的名字出现。
就好像,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自己这是怎么了?
“师姐,走啊。”
少年走在了前头,回头招呼着。
他手里拿着一把剑,是一把入门时分发的木剑,是给这些刚拜进山门的弟子练习用的。
她连忙应了声,跟了上去。
不知怎的,看见他对自己笑的时候,自己的心里总是不免有些慌乱,心跳的也快。
为什么?
……
他叫自己师姐。
在山门里,只有他是真心喊的,她能感受到语气里的真诚,她很开心。
他性情开朗,在这些新入门的师弟里很受欢迎,他的朋友很多。
他让自己没事的时候可以去找他,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没什么朋友,他觉得自己会孤单吧。
只不过,看着他们在院中言谈欢笑,她在门口,便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她总会躲在一旁,靠在有些凉的墙上,听着院中的话,听他说,听他笑,然后等他们散了,她也就走了。
宗门里每过三个月会有一次小比,新入门的弟子也是一样。
他天赋一般,相较其他人,学东西总是很慢,所以常来请教。
桃花剑阁的规矩很严,宗门里教你什么,你就只能学什么,不教的,你就不能碰。而同样,也严禁门中弟子私授他人门内武学,一经发现,必是严惩。
可她最是见不得他不开心的样子。
那日黄昏,树下,他的身影如此落寞,不复往日朝气。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他只是笑笑,说无事。
可她看出了他笑的勉强,以及眼中的不甘。
后来,她想办法打听,这才知道,他在小比上失利,排名落后,还被人羞辱了一番。
她第一次生气,更有些心疼。
第二天,她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帮忙。他说,门中有规矩,他不想麻烦师姐。
是啊,门中的规矩很严,可是,自己是他的师姐啊。她笑了,说,有师姐在。
她修行愈发勤奋刻苦,连她自己都惊讶,流血、流泪,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
或许,她是知道的。
过了一段时间,他偶然说起,说上次小比羞辱他的师兄在下山时,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仇家,被人废掉了。
他是看着她说的。
她听后,怔了怔,没说什么。
……
她的武功越来越高,以前对她避之不及的人开始慢慢接近,尝试跟她说话。
不知不觉,往她身边凑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在门派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这让她知道,原来武功高就会得到别人的尊敬和恭维,你的地位、你以往所得不到的东西,也都会得到。
而他还在为门中比试犯愁,他说,这次如果名次再靠后,可能就会被赶下山了。或者,是留在门中做杂役弟子。
他是笑着说的,没有抱怨,甚至还以一副夸张的样子来说,好似很豁达。
可她能看出他笑容里的苦涩,以及眼中的倔强和不甘。
她说,我教你。
不是脱口而出,也非深思熟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说好。
她也笑了。
……
他的天赋寻常,学习门中功法不快,可按照自己的教授去练时,却是一日千里。
看着他脸上的汗水,和在日头下埋头苦练的样子,她笑了。
门中小比,他终于一鸣惊人,拔得头筹,入了门中某位长老的眼。
他来道谢,她说不用。
我可能要去后山修行了,他说。
她一愣,有些不解,后山,传言里,那不是修行无望的弟子才会被发派的地方吗?
他说长老觉得他适合学习后山的武功,不走前门的寻常路。
看到他眼中的自信和坚决,她默默点头。
不必问,她便知道,两人这一别,或许要过很久才能再见。
后山、前门,别看相隔不远,却犹如天堑,就算以她在门中的地位和武功,没有诏令,也不得踏入后山半步。
他最终还是去了后山,再也没有回来。
那日,桃花盛开的山路上,两人相望别离,他挥手身影,多年后依旧历历在目。
后来,她成了门中真传,成了宗门长老,师弟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再无那个目光澄澈的少年,也再无当年的那份悸动。
她去过后山,知道了后山的秘密,还在那禁地里修行。
引煞、养煞,这一切明明是陌生,却也不陌生。
因为她知道,曾有一个少年,也是在这里,重复她的动作。或者说,是更为小心翼翼,还有害怕。
他本不该来的,也不用来的。
她知道,是自己害了他,他的人生,该是如初阳一般,永远温暖,而不是埋藏在这种秽浊阴暗的地方。
他死在了这里。
“师弟...”
无比强烈的痛楚,伴随着无穷的悔恨自心底而生,且迅速蔓延,霎时传遍全身。
瑶无艳只觉得眼眶发热,喉间涌上酸楚。
她的眼角溢出泪水,握剑的手早已垂落。
87.绝剑
无论是执迷不悟的人,还是罪大恶极的人,在他心里,总会留有一处地方。
那里或许藏着某个人,或许藏着某些事,或许,只是回忆里的遗憾。它就像一颗楔子,深深凿在人的内心深处,哪怕你已经万劫不复,在想起来的时候,也总不免热泪盈眶。
天魅神功,是一门精神秘法,兼顾幻术和惑神魅术。瑶无艳所修的是惑神魅术,所以她才可以保持容貌的年轻。
而商容鱼所修的,是天魅神功里的幻术篇,也即是,这次围杀瑶无艳,真正作为主攻的,不是江令寒,而是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远远不是瑶无艳的对手,入三境的大修行,不是简单就能靠人数车轮战获胜的。
毒是奇招,尤其是对养煞的瑶无艳来说,她自负煞气秽浊,百毒不侵,自是敢身涉险地。
可金蚕婆婆的子母蛊毒神仙难防,可以说是专破神桥真炁,这等江湖奇毒,最是克制。
所以,瑶无艳在察觉之后,若不想中毒太深,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自身煞气抵御。
而这,就是她神桥之境的破绽。
因此商容鱼才会让江令寒在这个时候偷袭,以观潮阁上乘剑法和他的一手快剑,让瑶无艳凝心应对,以此激化她体内煞气。
同样的,瑶无艳即便受自身煞气影响,在判断上会有偏差,可她毕竟是修行多年的强者,对危险的敏锐和交手的时机自然敏感。
她会本能地察觉出不对,所以才更想速战速决。
那么,这样就给了商容鱼机会,在对方轻易击败江令寒,要杀死他的时候,她现身,与提早布置的周遭环境完美契合,以幻术影响瑶无艳。
现在看来,煞气果然是让瑶无艳失去了原本的冷静和坚定,所以才会这么快就沉沦幻术之中。
如此一来,或许那最后的杀招,可能就用不上了。
商容鱼想着,看到了瑶无艳双目紧闭却落泪,以及那垂落下的双手。
她笑了,多年的筹划,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无论是教中如丁悦行、陆晨曦这等离开太久,而不好掌控的教中老人,还是朝思暮想的《天魅神功》,俱都解决。
商容鱼朝前走去,素白的掌心里多了一把匕首,或者说是小刀。很短,藏在掌心里很难被人发现,可它是如此薄而锋利,就连她自己拿着,都要小心翼翼。
这是神兵的碎片打磨而成,商容鱼相信,莫说是瑶无艳此时护体真气不继,便是她浑身凶煞滔天,只要往她脖子上轻轻一划,她也绝对难逃一死。
商容鱼嘴角带笑,眼中难免激动,她的手有些微颤,然后,朝着瑶无艳的脖颈摸去。
而就在此时,眼前人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露出虽然朦胧含泪,却依旧冷冽的眸子。
商容鱼登时一愣,笑意僵在脸上,而下一刻,任凭她如何用力,手上的刀子都无法再送上去,就像是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而她几乎能感受到瑶无艳脖颈间传来的温度,她却一瞬寒毛倒竖。
……
瑶无艳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眼中没有回忆,没有悔恨,只有平静。她无比清醒,却根本压抑不住自身的杀意。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手上开始染血,她变了模样,也变了心性,可唯独不变的,是深藏于心底那份亏欠和悔恨。
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触碰。
可今日,眼前的这个人,竟敢染指她的底线!
“原来,你也会天魅神功。”她说。
商容鱼眼底只有惊骇,如滔天巨浪,而她看着瑶无艳眼中闪烁的幽光,第一反应不是强提真炁去逃,而是闭眼!
可下一刻,腹间剧痛传来,让她忍不住睁眼。
她嘴张了张,登时咳出血来,而身子更是不由躬了躬,浑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尽数抽离。
瑶无艳挥手,猛地抽在商容鱼的臂弯上,一声清脆的骨裂,她的右小臂便一下曲折垂落。
商容鱼吃痛,脸色登时一白,冷汗皆冒,却死死咬牙。她看着匕首掉落,然后在两人之间,正冲着自己喉间顿住。
“为...为什么?”她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短短两息,对方为何这么快就挣脱了幻术?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着,就算对方同样修行天魅神功,可因煞气而心志出现缺漏,正是自己乘虚而入的机会。这都是之前计算好的,对方绝不可能会这么快清醒过来!
瑶无艳看着她,抬手,将眼角的泪揩去,然后道:“妄图算计人心的人,终将会死在自己的算计之中。”
商容鱼脸色苍白,她的腹部多了一只手,一只被幽光缠绕的手,漆黑如雾般的煞气正在侵蚀她的丹田气海。
“天魅神功上篇,在哪?”瑶无艳问道。
商容鱼勉强一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你们这些魔教的老鼠,苟且偷生,一辈子见不得光。”瑶无艳淡淡道:“在活和死之间,我想你知道该怎么选。”
商容鱼低了低眼帘,看着她按在自己腹上的右手,忽地低声笑了笑,“你觉得,是你赢了么?”
瑶无艳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一把扣住,她都不知道眼前之人哪里还来的这般力气。
“江令寒!”商容鱼话出带血,脸色痛苦,却声如风嘶,如带奇异韵律。
瑶无艳一惊。
“师姐...”有人轻声喃喃。
瑶无艳一怔,声音仿佛自遥远的过去而来,从心底而生,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
“师弟...”她的眼中有刹那的失神恍惚。
“剑!”商容鱼不只是口中,便是眼中都开始溢血,清晰的血线从脸颊上滑落,苍白而凄美。
白日里总是光芒不显,因为没有什么能与日光争辉,可在此时,此间却有一道灼目而耀眼的光芒出现。
那是一道惊艳的剑光,犹如闪电一般划过。
那是江令寒的剑,他双目半睁半合,半是清明半是迷惘,却是绝剑一现。
瑶无艳的右手齐腕而断,黑雾逸散,煞气如决堤般汹涌,商容鱼因此解脱,她手里仍是抓着对方断手,第一时间爆退。
“啊!”凄厉之声自瑶无艳口中发出,在她的眼里,便是少年融化在夕阳里,成为一剑刺来的厉鬼。
蔓延的煞气将她层层包裹,汹涌如此时天上忽而沉沉的阴云。
江令寒缓缓醒来,因插在左肩的长剑而痛,定睛看去时,眼前如雾般裹挟之中的,只有凄厉的惨叫哀嚎,令人闻之刺耳心悸。
更不免,有种悲怜。
他忽而沉默,对于方才一切,已然心知。
88.故事
这场雨来的有些急,或者说,是很怪。
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就沉了下来,而沉了没多一会儿,雨就落下来了。
先是滴滴点点,继而变得淅淅沥沥,雨丝有些凉,也才让人发觉,这已经是深秋时候了。
商容鱼看着手里紧抓着的,瑶无艳的右手,忽地一笑,笑得舒心,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细雨中的她,笑得有些猖狂。
“咳咳。”江令寒咳嗽几声,虚弱道:“你,能不能先理会我一下?”
他现在被剑钉在墙上,而真炁又因方才那惊鸿闪电似也的一剑消耗殆尽,此时的他,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连挣扎都做不到。
而他的右手,更是忍不住地颤动,如同痉挛一般。
商容鱼听见了,先是抵住墙,将断折的小臂接好,用布条绑住,一番折腾,让她脸色更白,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她偏头,看了眼那声音淡下去的煞气黑雾,眼里带着明显的小心和心有余悸,然后捡起地上的匕首,朝这边走来。
她走到江令寒面前,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不怕我杀了你?”她问道。
“为何杀我?”江令寒抬眼看她,眼中虚弱和疲惫做不得假。
“当然是杀人灭口啊。”商容鱼低咳一声,用手背擦了擦咳出的血丝。
江令寒低头,看着眼前人仍是紧紧抓着的手掌,忍不住皱眉,“你还拿着这个...”
“啊!”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原来是商容鱼突然抬手,直接把钉住他的那柄长剑拔了出来。
“你也怕痛?”商容鱼说着,抖了个剑花,朝旁边那黑雾瞧了一眼,顺手一甩,长剑便脱手而出,直朝着射了过去。
入雾而无声,长剑进了雾里,无声无息。
商容鱼目不转睛地看着。
江令寒却是偏头看着自己的伤处,刚才抽出剑来,竟都没多少血溅出,而真炁耗尽,他所感觉到的也只有麻木。
商容鱼把那沥干了血的手掌用布包了收起,这才用匕首挑开他肩膀的衣衫,粘连着血,底下却早是乌黑一片,如中毒一般。
“要是想要你这胳膊,得把这些肉都剔干净。”她皱眉说着,表情里带着嫌弃。
而明显的,她可没打算帮忙。
江令寒道:“匕首给我。”
商容鱼随手递给他,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在剐那腐烂伤处,她脸皱了皱,靠在了一旁的墙上。
“她这是怎么了?”江令寒随口问道,哪怕脸色苍白,失血严重,他的声音依旧很稳。
商容鱼看着屋檐上淌下的雨水,说道:“煞气反噬,快死了。”
江令寒手中动作顿了顿,不由得朝那边看了过去。
朦胧的雨中,黑雾真实存在,与墨一般,而早已看不清瑶无艳的身影。
他眼里忽然多了些复杂。
他跟瑶无艳并不认识,甚至,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可方才,他被对方魅功影响,精神恍惚之时竟回忆起从前。
惑神之法多是影响神智,可能是让人沉沦于过往的恐惧,也可能是迷失在过去的遗憾里,都是直击在了人的内心深处,让你正视却无法避开。
江令寒心中的悔意从未少过,而这么多年过去,寻觅无果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之封存,再不会触碰。
但在方才,它就像是决堤的洪流,瞬间涌来,将他自以为如铁石般的心肠冲垮。
当记忆打开,等他再回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认为的封存只不过是逃避。更可笑的是,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执念是父亲引以为憾的《观潮剑气》,他为此做了许多课业和计划,甚至以为其是自己的心魔。
但就在刚刚,江令寒才真正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心魔是什么。
他看着那团在雨中翻涌的黑雾,想到的,是在自己半沉半醒时,睁眼看到的背影。
以及,自己所脱口而出的那句‘师姐’。
可她是瑶无艳啊,但为什么,自己好像是听到了有人喊了声‘师弟’?
是在叫自己吗?
还是说,是自己听错了?
最后,自己听到的是商容鱼的喊声,如早就约定好的那样,自己的那一剑,是完成这场杀局的最后一笔。
江令寒收回目光,匕首插在肩上的血肉里,割了下去。
一旁,一直看着他的商容鱼同样收回目光,眼神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雨。
世上或有巧合,但更多的却是由人来创造,将之编织成一个故事,努力把它变得完美,让别人相信,或者,是让别人永远也看不出来。
这场杀局就是一个故事,由她编织策划的故事。
……
在得知《天魅神功》的另一篇在瑶无艳手里的时候,商容鱼就已经起了杀心。因为她知道,瑶无艳是桃花剑阁的大修行,而自己手里,没有什么能让对方动心的东西。
所以,交换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有除掉对方,来达到目的。
调查清楚一个人的生平,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还是像瑶无艳这种二十多年不下山,几乎是退出江湖的人。
为此,商容鱼费了很大的工夫,也制定了很多的计划,可最终,都因把握不足而放弃。
直到,观潮阁竟然派门中真传下山。
众所周知,观潮阁坐落云梦泽,弟子门人非元日前不会下山,这一次自是反常。
当然,观潮阁的真传下山,也是不会遮掩行踪的。
商容鱼觉得连老天都是在帮助自己,在她不经意间关注的时候,竟然知悉了江令寒过往中的一星半点。
所以,自江令寒走出云梦泽开始,她的谋划,便已经开始了。
她说话九真一假,从与江令寒见面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无论是所告知于对方的知无不言,还是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是无生教的下一步打算,只要对方同意合作,想要知道的一切,她都没有隐瞒。
直到不久前,对方服下那枚丹药。
那的确是此间子母蛊毒的解药,只不过,其中被她加了一点东西。
幻术的触发需要媒介,而最好的媒介,便是致幻的药物。它可以是焚香,可以是香料,可以是一味寻常的药。
商容鱼达成了她的目的,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江令寒就如同傀儡一般,失去了自我意识,而完全听从自己的吩咐。
虽然只有极为短暂的时间,稍纵即逝,可是足够了。
江令寒一定自认为这都是早就商定后的,可他并不知道,时机,是自己为他选择的。
商容鱼嘴角露出一丝轻笑,既是利益,当然要物尽其用才是,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
至于结果,只要还活着,就好。
89.如愿以偿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淅淅沥沥,让人看久便添了几分忧愁。
“她会死吗?”
屋檐下,江令寒已经包扎好了伤势,此时一边调息内炁,一边问道。
商容鱼轻笑,“你刚才都差点被她杀了,怎么,打过一场,反而还惺惺相惜了?”
“你应该清楚原因。”江令寒回头,看着她,淡淡道:“在我道心上种下这么一颗种子,你觉得就能控制的了我么?”
商容鱼一愣,她这才想起,眼前这人并非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山门弟子,而是观潮阁的真传,且被人称为“慧心绝剑”,他的心计,丝毫不比旁人少了。
“我这也算是帮了你。”她说,“起码让你自己有所提防,不至于在将来破境时,被心魔所趁。”
江令寒问道:“这就是你所有的准备么?”
商容鱼点头,笑笑,“不错,有你能斩出的那一剑,就足够了。”
江令寒右手松了又握,他能明显感觉到一丝沉重,方才斩出的绝剑,乃是他至今最强的一剑。而同时,在那个状态下使出,已经让他自己的手受了伤,怕是今后得有一段时间,不能握剑了。
雨中,翻涌的黑雾安静下来,然后变淡,如是被雨冲刷一般,就像是炊烟一样,缓缓消散了。
一道身影倒在地上,溅起泥水。
商容鱼一直看着,轻声道:“她死了。”
瑶无艳躺在地上,早就没了声息,她的双眼闭着,脸色苍白而没有血色,只不过仍是那般年轻美艳,就如白玉一般,雨水落下,透着凄凉。
商容鱼看了片刻,起身,朝雨中走去。
江令寒嘴唇动了动,只是看着,终是没说什么。
白发飘散,泡在水里,漾开如蚕丝。而原本染血、似雪中梅落的白衣,此时半身泥泞,与血混杂,狼狈非常。
商容鱼低头,看着地上那人此时模样,再不复此前光彩照人,倨傲明艳,她不由地抿了抿嘴。
然后,她俯身,在对方身上摸索。
《天魅神功》是奇功之属,这类武学就算是全篇记下,也总会有疏漏,唯需照本常常研习,以求突破。所以,她断定瑶无艳不会将之毁掉。
而最妥善安全的保管之处,当然是放在身上。
商容鱼从对方身上搜出了一个油纸包,不过巴掌大小,原先是放在香囊里。
她眼中掩不住喜色和急切,连忙揭开。
里面的并非秘籍,而是整齐叠好的丝织,很薄,摸上去带着凉意。
商容鱼微微皱眉,等仔细去瞧时,才发现了上面隐约绣上的文字,她粗略看过几眼,连忙贴身收了。
东西到手,得偿所愿,她终于长舒口气,而这才觉得雨有些凉,而胳膊又有些疼了。
她小跑着回到了屋檐底下,任凭地上那人衣衫凌乱,浸在水里。
“东西拿到了?”江令寒问道。
说实话,他心里自然是不会开心的,就算这次是为宗门做了一笔生意,而这回死的也是魔门或无生教的高手,可商容鱼终究还是达成了目的。
他不知道对方想要的东西有多珍贵,只是看商容鱼如今神态,以及她此番谋划,所图必然要对得起这番辛苦。
无生教终究会出一个危险的人,江令寒想着,或是为害江湖,或是成为各派敌人,而他,曾是对方的助力。
只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准备走吧。”商容鱼说道。
江令寒问道:“那这里?”
“桃花剑阁长老下山时撞破无生教机密,一路追杀至梁州城坛口,击杀一应魔门高手,最后力竭而亡。”商容鱼轻笑一声,“正派高手与魔门贼人同归于尽,碧血丹心,侠义无双。”
江令寒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一旁,从墙上拔出了他的那柄铁剑,剑上,仍有血未消。
“不会怀疑到你头上的。”商容鱼说道。
“毓萝清茶树。”江令寒收剑,只是道。
对于此前对方所施让瑶无艳都中招的幻术,他已经猜到,必是以毓萝清茶作为触媒。静心安神之物,稍加处理便会成为惑神摄魂的毒药。
他此时提及,未尝没有给对方提醒的意思。
商容鱼挑眉,她自然能听出眼前人话中深意,当即,她笑道:“这你大可放心,我要是想毁诺,方才就会杀了你。”
江令寒没说话。
“你不是让叶常青去打听青楼了么,毓萝清茶,我就放在那了。”商容鱼笑笑,转身走进雨里。
江令寒看着她的背影,许是这雨来的急的缘故,他竟感觉到了几分寒意。
……
“咳咳。”
盗帅只觉得嗓子里有些痒,像是有什么小虫或是草籽在里面一样,异常难受。
耳边传来的是啪嗒的水声,是外面下雨了么?他想着,然后睁开眼,房中并不是很亮,自己是躺在地铺上。
他目光随之警醒,强提神而四下望去,先是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个人,然后,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窗下的身影。
“你醒了?”苏澈说了句,忍不住咳嗽。
盗帅这才发现,房中竟还煎着药。
他忽而一愣,因为他是看到煎药,而不是闻了味道。
他猛地坐了起来,伸手嗅了嗅。
“怎么了?”苏澈看他。
“我,我好像闻不着味儿了。”盗帅有些惊恐。
苏澈皱了下眉,不过转而便是一阵咳嗽。
“你怎么了?”盗帅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好,有些发黄,也有些疲倦。
他起身,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过去。
“你受伤了?”盗帅皱眉。
“我没事。”苏澈笑笑,朝床那边看了眼,“我还以为,你醒来最先在意的,该是她呢。”
床上躺着的,正是云家的大小姐,云奚菡。
盗帅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眉头紧皱,“伤得重不重?”
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对方,而且,也没想到那耍弄幻术的女人武功竟然这么高,连苏澈都被伤了。而且,他现在是在煎药,而不是静坐调息。
苏澈摇头,“小伤。”
“找过郎中了么?”话出,盗帅忽而抿紧了嘴。
他知道,依对方谨慎,此时肯定不会去请郎中来的。
“府上有药,还请什么郎中。”苏澈笑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碍事。”
盗帅在一旁坐下,听着窗外的雨声,默然。
90.暂歇
“你是说,指使这一切的,是颜玉书?”
窗下,盗帅掀开药壶看了眼,随口问道。
苏澈点头,手不自由地在胸口伤处按了按,然后道:“他也是为了云家主手里的东西来的,那是开启无生老祖埋骨之处的秘钥。”
“所以,你没拦住他,还被他打成重伤?”盗帅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
苏澈一笑,“谁会想挨揍?”
“你啊。”盗帅很自然道:“要不然,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内伤最是难治,就算有内炁调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痊愈的,严重的还会留下隐患,保不齐哪一次交手就会引发旧伤,成为落败关键,或许就是死。
“他还可以回头。”苏澈说道。
盗帅摇头,“那他就不会打伤你了。”
苏澈皱眉,刚待开口,却被眼前人打断。
“当然,他是你朋友,你还是最了解他的。”盗帅摊手,然后道:“只不过,旁人看到的,是他为恶,是他杀人。你今日放纵他,过后,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苏澈嘴角抿了抿,而后认真道:“我相信他。”
盗帅看着他,点点头,然后笑了,“药煎好了,先喝了吧。”
他起身,拿手巾将药壶取了,然后在碗里放了半勺红糖,这才把药倒进去。
“云家的事,要怎么处理?”
盗帅随口问着,把药端过来,一边小心晃了晃,一边用汤匙舀了,吹了吹,送到苏澈嘴前。
苏澈看着他此时神态,脸色僵了僵,嘴唇抿着。
“怎么了?”盗帅一愣,然后小口吹了吹,道:“不烫吧应该。”
苏澈开口道:“那个,我手没伤,可以自己来的。”
盗帅撇撇嘴,将碗里的药递到他手里,“净事儿。”
苏澈笑着接过,却是忍不住咳嗽。
“她还没醒。”他说道:“现在外面,是云老伯在处理云家的事物,包括梁州官府那边,都来人了。”
盗帅忍不住叹气,“江湖之中,自古便是怀璧其罪,云家这些下人,倒是受了无妄之灾了。”
苏澈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些云家的尸体,不由沉默。
那些人是被类似针线的暗器所杀,而上面浅浅淡淡扔有未散的气机,就算只有一丝,他也是感知到了,那是属于观潮剑气的功法所致。
换句话说,那些人,是颜玉书杀的。
他沉吸口气,吹了吹冒着热气的伤药,喝了。
窗外的雨丝被风刮着进来,盗帅将窗稍稍放下来了些,他看着苏澈,暗暗摇了摇头。
……
“水...”
一声轻唤,让窗边各怀心事的两人回神。
盗帅第一时间起身,麻利地从桌上倒了水,然后快步往里间走去。
苏澈看着,无声一笑,抬手去拿茶杯,手上却是一空,这才发现杯中的水早就喝了,而茶壶也被盗帅拿走了。
他摇摇头,索性闭目,调以内炁来养伤。
天下武者,或者说修行之人,凡开辟丹田气海,均可以其内炁疗伤。越是内功深厚之人,这疗伤效果也就越佳,当然,这并非不需要食补药补。
若要痊愈,自是缺一不可的。
房中里间。
盗帅将床上的云奚菡扶好,把茶杯递过去。
“你怎么在这?”云奚菡伸手接过,问道。
她与盗帅一样,都未受伤,只不过是被幻术所致昏睡。可她与盗帅不同的是,后者行走江湖多年,又在墨家见了不少左道旁门之术,长久下来,对幻术自有一番破解之道,所以受到影响并不深。
而她对此道自是陌生,所以这昏睡的时间也就久了些。
盗帅在床边凳上坐了,道:“我跟你一块儿晕倒的,醒来当然是在这。”
云奚菡皱眉,“那妖女呢?是谁救的咱们?”
盗帅听了,一笑,“与我同来的好兄弟,多亏他及时赶到,要不然,咱们可就共赴黄泉了。”
“谁跟你共赴黄泉。”云奚菡把水喝了,将杯子随手丢进盗帅怀里。
盗帅一阵手忙脚乱,“你干嘛啊?”
云奚菡看着,眼神一松,不过眨眼如常。
“府上现在怎么样了?”她问道。
听出她话里的不放心,盗帅将茶杯随手放了,道:“你们那位大夫人磕了脑袋,听说还在床上躺着呢。现在府中,是云老伯在打点。”
“打点?”云奚菡敏锐察觉出些什么。
盗帅深吸口气,然后道:“看护云家主的下人,都死了,你爹他,现在还下落不明。”
“什么?”云奚菡先是一愣,然后就要挣扎起身。
“你做什么?”盗帅一把将她按回去。
云奚菡瞪他,“我得去外面看看,我得去找我爹!”
“胡闹!”盗帅皱眉,“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气就没变过。你知道他去哪了么,你就去找他?”
“我...”云奚菡一噎。
“再说了,府上死了这么多人,不得有个交代?”盗帅说道:“外面衙门的人还没走呢,你真以为那位大夫人是起不来了?”
云奚菡自然能想通这点,也不说话了。
感觉到手下的反抗力道弱了,盗帅这才松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好歹也是一帮之主,遇事还这么冲动。”
云奚菡嫌弃地抖了抖肩膀,“这点不用你教我,更何况,就算衙门的人又怎样?这梁州城的官府,何时敢管我云家的事?”
盗帅挑挑眉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他在一旁坐下,斟酌道:“你之前,知不知道云家主会有事?”
“嗯?”云奚菡看过来,微微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怀疑我?”
“没有没有。”盗帅连忙否认,“我是想问,你对今日来的贼人,有没有什么怀疑?”
“他们无非就是为了我爹手上的东西来的。”云奚菡说着,看了盗帅一眼,“你该不会...”
“绝对不是。”盗帅开口道:“在来府上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哦?”云奚菡嘴角一勾,“那来府上之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盗帅张了张嘴,没想好怎么说。
“你知道抓走我爹的是谁。”云奚菡忽地开口,不是问,而是笃定。
盗帅干干一笑,“你怎么知道?”
“你哪次能瞒得过我了?”云奚菡看着他,问,“是谁?”
91.梁州城
云奚菡的表情很认真,哪怕是脸上平静,可依旧带着肃然。
盗帅见此,却是有些犹豫。
“怎么,你还打算瞒我?”云奚菡作势欲要下床,“你外面那个朋友应该也知道吧,我去问他。”
盗帅皱眉,一把将她拦住,“他之前受了伤。”
云奚菡感受到对方按在自己胳膊上的力道,撇了撇嘴,靠着床头躺下了。
“是后周的人。”盗帅斟酌道。
“后周?”云奚菡一怔,随即皱眉,“后周江湖里的人,怎么会来这,他们从哪得到的消息?”
盗帅说道:“是后周朝廷的人。”
云奚菡张了张嘴,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家怎么就跟后周朝廷扯上关系了,难道自家父亲手里的东西,真有那么重要不成?
“所以,我爹是被他们带走了?”她问道。
盗帅点点头,“应该是吧。”
“应该?”
“云家主房中的床榻下,有一条暗道。”盗帅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只不过下去走不远,便被堵住了,不知是通向那里的。”
他从云奚菡眼里看到了惊讶和疑惑。
“你不知道?”盗帅问道。
云奚菡摇头,“父亲养病的偏院,一直以来就只有他自己住,我也没有去过几次。所以你所说的暗道,我根本不知道。”
盗帅点点头,然后道:“那,你知道云家主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吗?”
“好像是一幅画。”云奚菡想了想,开口道:“可那画,我记得很久以前在家里见过。”
“在家里?”盗帅一愣。
“是啊,可父亲说那是他跟人淘换来的,说是我认错了。”云奚菡也有些不确定,“好像,真是我记错了?”
盗帅道:“好了,先别想这个了,你先休息,待会再商议一下,怎么去找云家主吧。”
“跟你那位朋友商议吗?”云奚菡问道:“还没问,他是?”
“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盗帅想了想,说道:“或者说,是经历生死的好兄弟。”
云奚菡有些意外,“跟你志同道合,经历生死?”
看着她的神色,盗帅就知道她误会了,当即道:“他是苏澈,平北将军苏定远之子。”
云奚菡果然惊讶,身为土生土长的梁国人,她当然知道苏定远是谁,而且往早前论,她云家的猛鬼帮,随祖父投军时,应援的就是苏家的军队。
至于苏澈,在昨日她也已经听说过了。
梁国最后一位武状元,桃花剑阁所发剑令中所说的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小人。
“他可值钱。”云奚菡轻笑。
盗帅挑眉。
“紧张什么?”云奚菡道:“城里大小帮派都得了消息,现在外面都在找他呢。只不过谁能想到,他竟然躲在我家。”
她忽而一愣,然后看着眼前之人,一脸怀疑,“我说,你这回来,打的主意是不是就想让我帮他?”
盗帅点头,坦然道:“猛鬼帮是梁州城里的地头蛇,做下隐瞒之事很容易。不过我来,也并非全然因为这个。”
云奚菡好奇,“那是?”
“担心你。”盗帅笑笑。
云奚菡一愣。
“担心云家主的身体。”盗帅说道:“这不听说他被鬼吓到了么。”
“幸灾乐祸?”云奚菡双眼一眯。
“有点吧。”盗帅挠挠头,接着忍不住笑了,“就是很好笑。”
云奚菡哼了声,然后道:“只不过,现在我不是什么帮主了,家里也遇上麻烦,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
“是啊,我还没问呢,你怎么突然把位子给别人了,打算安享晚年?”后半句,盗帅自然是在开玩笑。
云奚菡却是摇头,“形势比人强的时候,你只能这么做。”
“桃花剑阁?”盗帅皱眉。
云奚菡点点头,道:“这几年桃花剑阁对梁州各帮各派的干预很深,有的门派直接成了附属,就是一派掌门,见了桃花剑阁寻常下山的弟子,都要礼让三分。血衣堂口那边背靠天下盟,倒还好些,其余的,恐怕用不了多久,都得成为桃花剑阁山下的从属。”
“好大的野心。”盗帅说道。
江湖事,不可做绝。
就算是真武教这等天下大派,也不会说是让山门方圆内的其他各派听从调遣,奉其为尊。这种霸道之事,会有,可不该是出现在他们这等大派身上。
无他,大派之间最重声誉,唯恐会引得其他诸派联合抵制,也怕在世俗落下口实,将来连个弟子都招不到。
像桃花剑阁这种直接以力让其他帮派换下帮主,成为自家傀儡,这等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桃花剑阁的声誉,便是其他门派或是江湖人,都要来问责一番了。
可桃花剑阁能位列持剑八派,其门中高层掌权者就绝非傻子,那么,他们明知此事不可为,为何还偏偏做出来呢?
盗帅有些不解。
云奚菡见此,道:“他们那些大派做事,走一步看三步,谁能猜得透。咱们不够强,就只能依着人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甘心?”盗帅问道。
“不甘心又能怎样?”云奚菡一笑,“难道我说猛鬼帮是云家几代人经营的基业,桃花剑阁的人就会放过么?”
“我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帮里的那些弟兄们考虑。能心平气和地谈,就没必要等到被打压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去求他们高抬贵手。”她眼帘低了低,道:“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真到了那一步,有几个能陪你破釜沉舟?与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到时难堪,还不如提早退出,彼此留着面子。”
盗帅能听懂,却不认同。
抗争,有时候不只是为了利益,还有那口气。
是意气,也是义气。
“你别不服啊。”云奚菡见他沉思,拍了他胳膊一下,“等你有朝一日也拉帮结派了...算了,你也没那么一天。”
盗帅忍不住翻白眼。
“行了,你休息吧,待会儿吃饭。”他起身,说道:“水给你放这了,还热,渴的话记得喝。”
云奚菡嚅了嚅嘴,看着他,觉得有些堵得慌。
我都在床上躺着了,你还不赶紧献殷勤表现一番?她看着盗帅走出去,无语似的翻了个白眼。
92.雨中人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苏澈刚把最后一碗药喝上,此时嘴里正苦,“不陪她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方便。”盗帅说了句,在一旁坐下了。
外面的雨更大了,如瓢泼一般。
苏澈倒是没想过他会这么说,当下是愣了愣。
盗帅低头,看了眼桌旁空了的药壶,也是愣了。
“你这,药都喝了?”他惊讶道。
苏澈自然点头,“是啊,怎么了?”
盗帅张了张嘴,“府上让你熬药的人,让你都喝了?”
苏澈一怔,有些懵。
盗帅见此,摇头苦笑。
“刚才没事干,没注意就当水给喝了。”苏澈也是无奈,“我说这嘴里怎么这么苦呢。”
盗帅起身给他倒水,“漱漱口吧,这药也不是什么猛药,估计没多大事儿,最多就是拉肚子。”
“你还懂药理?”苏澈接过水杯,随口问道。
“人在江湖,自然得懂点儿。”盗帅笑笑。
两人沉默下去。
雨下着,打在窗沿噼啪作响,檐下一道雨帘,再外是朦胧的天地。
很难想象,这场秋雨来的急也大,滂沱而不止歇。
苏澈把水喝了,当先打破沉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养伤吧。”盗帅开口,“你的伤得先养好才行。”
苏澈却有担忧,云家如今出事,官府的人往常不敢出声,可在此时却难保不会落井下石。再就是其他城中帮派,若是得知此事,也说不定会有异动。
毕竟云家的仇人也有不少,而就算猛鬼帮里的人还念旧情,可现在的帮主是朝天虎,背后还是桃花剑阁在撑腰,那些帮众也不敢伸出援手。
所以现在的云家,处境的确不怎么好。
“我的伤,并不碍事。”苏澈说道:“倒是云姑娘这里,你怎么办?”
盗帅摇头,“你是苏将军托付给墨家的,我既然在你身边,就要以你为重,直到你愿意去墨家为止。”
苏澈皱了皱眉,心下自是感动,可此时却不是要论这个的时候。
“你的担心我明白。”盗帅看了眼那房中,然后声音压低,“我不觉得你那朋友和商容鱼是一路的人,他们两人都是为了云家主手里的东西来的,现在看来,云家主应该是落在颜玉书的手上了,很可能已经是凶多吉少。这件事,你我做到现在便够了,往下就不能再插手了。”
苏澈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如他之前所想,盗帅和云家或者说云奚菡既有说不清的关系,那在云阁昌这里,肯定是要上心的。
现在云阁昌失踪,云奚菡一个女子,正是盗帅需要做些什么的时候。
有颜玉书和商容鱼两人的话在前,后面的事不用想也知道很危险,尤其现在自己被桃花剑阁追杀,更是危机重重。
在他心里,盗帅并不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但他偏偏说出了这么一番冷静的话,苏澈难免惊讶。
“咱们现在不能出去,大街小巷全是在找你的,你现在又受了伤,靠我一个人可是打不过他们。”盗帅说道:“老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云家这几日肯定安静不了,你就在这安心养伤,等风头过了,出城就容易了。”
苏澈只好点头应下,只不过心里却并不轻松。
因为江令寒恐怕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现在他和叶常青仍是未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这心放不下来。
……
快要午时的时候,这雨终于才小了些。
午饭是云老伯亲自送来的,看着他穿着蓑衣,挽着裤腿的样子,盗帅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行了,快些吃吧。”云老伯笑了笑,“这还是多亏了你,要不然…”
他话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盗帅的臂膀,“大小姐她,就拜托你了。”
说着,他就匆匆走了。
看着他冒雨的背影,回廊上,盗帅心中沉了沉。
照料府上的大小姐,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外人,而就算彼此相熟,可他和云奚菡终究男女有别,这种事如何也不该是他来做。
从云老伯方才的表情里,盗帅看出了不少,应该是云家内部,也出现了什么变故。比如到现在,他还没看到一个府上的丫鬟。
苏澈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盗帅回头,“你怎么出来了?这身上还有伤,别再染了风寒。”
苏澈靠在门框上,不在意地一笑,“你这话说的,我自幼练桩功,要是这点小伤就染了风寒,那这功也算是白练了。”
盗帅笑了笑,目光投进里间。
苏澈抿嘴一笑,转身进屋。
午饭没有肉,一点都没有。
四个素菜,看着很是清淡。
三人坐在桌前,谁都没有先动筷。
“怠慢两位了。”云奚菡先开口。
苏澈和盗帅当然知道这是为何,不约相视一眼。
“没什么,他受了伤,吃素更好。”盗帅收到了苏澈的示意,当即开口。
然后,他冲苏澈挑挑眉,“是吧?”
苏澈点头,先动了筷子,“刚才的药挺苦,吃点菜刚好。”
云奚菡拿了饼子,一边吃着,一边道:“云家现在的情况,两位也能看出来,恐怕不仅是帮不上你们什么忙,还可能会拖累你们。”
“你这是什么话。”盗帅不乐意了,“在苏澈这,说话不用这么生分。”
云奚菡看他一眼,没理他。
苏澈道:“云姑娘,你是盗帅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管怎样,我们都会与云家渡过这个难关。”
云奚菡将饼子放下,看向两人,“其实...”
话还未说完,苏澈目光微动,朝外看去。
院中,有人带着箬笠,冒雨匆匆而来。
盗帅同样看去,而云奚菡在看清来人后,也是一下蹙眉,起身迎了过去。
来人在回廊上抖落雨水,早已浑身湿透。
这是个精壮的汉子,面向粗犷,只不过其身上自然而然透出几分混堂口的气息。
“你怎么来了?”云奚菡问着,回头朝盗帅道:“干毛巾。”
“哎。”盗帅应了声,没好意思看苏澈,直接起身去拿了。
“不用不用”来人连忙推辞,然后道:“是帮里出了事儿,我这才赶忙过来的。”
云奚菡一听,皱眉道:“帮里出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有些冷,更多的是不满,对朝天虎的不满。
“朝天虎死了。”来人说道。
93.雨中人(下)
来人是猛鬼帮的一位堂主,年轻时便跟着云阁昌拼杀,后来又随着云奚菡走南闯北,是猛鬼帮的老人,更是云家的嫡系和心腹。
云奚菡卸任帮主,将位子给了朝天虎,帮中虽有人不满,可更多的是理解。
因为他们都知道,或者说是现在梁州城里大小帮派都知道,那桃山上的大人物们要有动作了,他们这些底下的人,要么顺从,要么死,没别的路走。
所以,在猛鬼帮,甭管是新人还是那些一直追随的老人,他们无奈,却很理解云奚菡的决定,只不过心里,自然是多了份愧疚。
而此时,朝天虎突然死了,他们这些嫡系心腹高兴之余,自是要来云家禀告的。哪怕,也已经知晓了上午,云家所发生的事情。
云奚菡在初听帮中出事的时候有些不满,对朝天虎的不满,她觉得自己才把帮主之位交给他没多久,就能出事,而且还是让眼前人来通报的事,肯定不会小了。
但她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消息。
朝天虎,死了?
云奚菡惊讶万分,甚至当场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桃花剑阁撑腰,是谁杀了他?
“他怎么死的?”云奚菡很快冷静下来,问道。
因为胡猜乱想没有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朝天虎死后的麻烦,比如找到他的死因,比如给桃花剑阁一个交代,在桃山上的人来问罪的时候。
否则,不只是她,便是猛鬼帮,都很可能会跟着遭殃。
因为这很可能会让桃花剑阁误会,误会是她云家或是帮里的人,不服朝天虎当帮主的这个安排,而暗下杀手。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就在这雨前吧,帮里的弟兄去青龙坊收这月的分子钱,然后发现了朝天虎的尸体。”来人说道:“身上看不出是什么伤,大概是凌晨左右死的吧。”
云奚菡皱眉,“都有谁知道?”
“这个你放心,老纪他们第一时间就赶过去了,发现尸体的兄弟也没把事儿往外传,现在青龙坊那边都是咱们的人。我这一得了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多亏了这场大雨。”云奚菡说道:“不然咱们的人在青龙坊,肯定会引起注意。”
说罢,她忽然看见眼前人脸色有些异样,不由问道:“怎么了?”
“有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来人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房中的苏澈和盗帅。
“有话直说。”云奚菡道。
来人咬咬牙,道:“昨晚上,是朝天虎设宴,请桃花剑阁的人去喝酒了。”
云奚菡一愣,这事她当然知道,不过此时脸色却是一变,“桃花剑阁的人...”
“不见了。”来人担忧而苦笑,“跟朝天虎去喝酒的那几个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云奚菡眉头一皱,且不说是好端端的人如何就不见了,单是依着桃花剑阁那几名弟子的武功,在这梁州城里,又有几个人能制住他们?
那可不是落单的一两人,而是四五个下山的弟子,就算有人截杀或是怎样,要想悄无声息地把人弄走,也不可能。
这是武功高强的人,不是被敲晕了的猪。
除非下手的人,武功更高。
“底下的兄弟们已经出去找了。”来人说道:“桃花剑阁的其他人还不知道。”
“先去青龙坊吧。”云奚菡说着,就去拿墙边的伞。
来人连忙让开路,他来这,当然不只是为了禀报或是请示,而是需要这位帮主来拿主意。遇上事,还是要她出面才好,无论是安稳人心还是什么。
“你出去啊?”盗帅见此,问道。
云奚菡应了声,然后道:“在府上老实待着。”
盗帅张了张嘴,然后起身,走进房里。
“雨这么大,伞不行,戴这个。”
在云奚菡两人要走的时候,盗帅跑过来,手上拿着一副蓑衣。
来人有些好奇两人的关系。
云奚菡接过,点点头,没说什么,披上后就走了。
看着她冒雨匆匆的身影,盗帅脸上能看出担心。
苏澈已经吃饱了,哪怕还忍不住咳嗽和一阵阵痛意。
“过来吃吧。”他说。
盗帅走过来,没关门,雨丝潲进来。
“他刚才说朝天虎死了?”他有些疑惑,“你说是谁杀的?”
苏澈手里端着水,轻笑,“你是想说,我那朋友动的手?”
盗帅未置可否,只是道:“朝天虎的身后站着桃花剑阁,昨晚又是跟桃花剑阁下山的弟子一块去喝酒。”
苏澈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杀朝天虎的,不是他往日的仇人或是城中那些敌对的帮派,要是他们的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更何况还有桃花剑阁的弟子在,他们也做不成这件事。就算这有能力,也早就动手了,不用等到今日。
所以,杀朝天虎的,极有可能便是外来人。而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他们刚好就碰到了。
“这也只是猜测。”苏澈说道。
盗帅点头。
“不放心?”苏澈问道。
盗帅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雨这么大,他们应该还没走远。”苏澈笑笑,“而且,你不都听到在哪了么,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你呢?”盗帅皱眉,他心里当然不放心,只不过坐在对面那人,此时状况也是让他放心不下。
“这个时候,谁还会来云家。”苏澈摆摆手,“行了,你尽管去就好,顺便看看那朝天虎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有那桃花剑阁的弟子是失踪了,还是要搞什么名堂。”
盗帅咬咬牙,道:“那你就先找地方躲着,我很快回来。”
苏澈笑着点头。
盗帅取了斗笠带上,施了轻功上房,走了。
苏澈看了眼桌上没怎么动的饭菜,起身把门窗关了,去了厢房。
……
有人在疾行,步子很快,但透着小心。
苏澈睁眼,面前桌上,安神香已燃了大半。
不是盗帅,他不可能这么快就会来。
来人在回廊驻足,推了推门,但苏澈此前已经把房门插上了。
砰砰,有人敲门。
“师兄,师兄你在里面吗?”
是叶常青的声音,语气有些急切。
苏澈皱眉,他跟江令寒不是在一块么?
叶常青还在敲门,下一刻却是手一顿,因为他感知到了门后有人过来了。
吱呀,门开了,只不过却不是他的师兄。
同样的,苏澈的目光也未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看向了他怀里揣着的花盆。
94.线索
花盆不大,揣在怀里刚好,只是里面栽种的不是寻常花卉草植,反而像是…一株茶?
此时淋了雨,倒是更显青翠欲滴。
苏澈有些疑惑,却也没问,敞开门后,便侧开身子,让叶常青进来了。
而叶常青本就非常人,在方才他开门时便有所察觉,此时更是皱眉,“你受伤了?”
话出时,他自然也闻到了房中淡淡的草药味。
苏澈点点头,“小伤。”
叶常青只道他是被之前那道袍女子所伤,只不过他虽心有好奇,可想到师兄此前所言,便生生忍住,没有问。
只不过,他在房中四下看了眼,才道:“师兄没回来吗?”
苏澈点头,“从你们去找云家主,便没有回来,你们没有一块儿?”
叶常青心中一沉,因为师兄此前说过,不消一刻钟便去找他汇合,可到他回来了,师兄还没有出现。
他看着外面未停的雨,心中着实放心不下。
“吃过饭了么?”苏澈随口问道。
叶常青回神,看了眼桌上明显已经凉了的饭菜,摇摇头,“不饿。”
其实,苏澈早就从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也不能说是熟悉,只是青楼里的那些花香,他倒也不算陌生。
只不过,想想的话,还真是有些莫名的怀念啊,苏澈想着,摇摇头,打算回房了。
“哎,你等一下。”叶常青唤了声。
苏澈回头。
“那个”叶常青挠挠头,问道:“你那位朋友在吗?”
苏澈听他问起盗帅,虽有疑惑,却还是摇头,“他刚出去。”
“这么大的雨?”
“朋友的事有些急,他向来如此。”
“这样。”叶常青点点头,有些失望的样子。
“怎么了?”苏澈好奇,眼前这人跟盗帅可总是拌嘴,好似谁也瞧不上谁,这回怎么寻思来找他了?
叶常青刚待推诿,可忽然一想,眼前这人跟那盗帅是一起的,说不定也会知道些什么。
当下,他便开口道:“是这样,我记得昨夜你那朋友说起青楼时,好似很随意,心下不免猜测,他是不是常去那等烟花场所。”
苏澈一怔。
“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叶常青见他神情,连忙道:“只是现在遇到一桩事,是跟青楼里的女子有关,倒是难缠了。”
苏澈虽能猜到这许是在查云阁昌一事中遇到的,不过也好奇对方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还牵扯到了青楼里的女子。
“不妨说说?”他说着,却是忍不住先在一旁坐下了。
他的伤没有所说的这么轻松,长久地站着,只是喘息便隐隐作痛。
叶常青听了,先是看了眼窗外,雨依旧大,而院门开着,却也没有人经过。
他有些着急。
然后,叶常青将怀里的毓萝清茶小心在桌上放了,这才道:“是这样,我与师兄先前在云家主休憩的院子里,遇到了两个女子,都是后周江湖中名声恶劣之辈,或可能跟罗网有关系。”
苏澈听后,目光微闪,听到后周的第一时间,他便想到了颜玉书。对方果真非孤身而来,此前将自己拦下,恐是早就安排好了人去料理云阁昌。
叶常青继续道:“她们被我和师兄所伤,其中一人露了马脚,身上带着香云楼的恩客令。师兄让我去查。”
苏澈没问江令寒去了哪。
“我跟云家的下人打听了城中青楼的消息,随后跑了两家青楼,终于找到了地方。”叶常青叹了口气,道:“只不过虽然是找到了地方,也找到了人,却没问出什么来。”
苏澈下意识道:“难道那恩客令是混淆视听,故意散给你们的迷烟?”
叶常青摇头,“并非如此,那付姑娘的确是见过那两人,也知道她们落脚之处在哪。”
付姑娘,自然就是散下恩客令的青楼女子了。
“她不肯说?”苏澈问道。
“不是不肯,只是有条件。”叶常青道:“这也是我赶回来,要找师兄商量的原因。”
苏澈明白了,那位付姑娘开出的条件必是苛刻,或者说是有些...奇异。不然的话,叶常青在找不到江令寒商议的时候,不该会问盗帅。
如他所想,恐怕是将盗帅当成了花丛高手,所以想要取取经。
只不过,苏澈却是知道,盗帅也就是喝酒吹牛可以,最多就是口花花几句,若要认真起来,他却是不成的。
“不妨说说那位付姑娘的条件,咱们一起参详参详。”苏澈说道。
叶常青嘴角抿了抿,也是没办法了,才道:“她要我为她作诗唱曲儿。”
苏澈一愣。
“你说她要是要银钱或是首饰等物也就罢了,竟让我给她唱曲,真是岂有此理!”叶常青想起来就觉得生气。
给青楼女子作诗,这无伤大雅,甚至还称得上是风流韵事,只不过为她唱曲,就有些令人难堪了。尤其是对叶常青这等大派出身的真传来说,这几乎是一种侮辱。
因为青楼女子地位卑贱,就算是那些为人所传诵的名篇中,所赞的花魁名妓,也终究上不得台面。
寻常男子或许可能作践自己,为搏得美人一笑而作词唱曲,做那牡丹裙下的风流鬼,可放在叶常青这里,自是不可能的。
“你确定,她真的知道?”苏澈问道。
这话的潜台词,自然是问叶常青有没有动武,毕竟,事情紧迫,如果那青楼女子真是知情人,叶常青未必不会用强来让她开口。
“她将那两人描述得分毫不差,虽然不知道她俩身份,可仅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叶常青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过用强,可那香云楼是血衣堂口的产业,而且背后还有这梁州城里的不少官僚。最主要的...”
他看了眼桌上的花盆,那里面,毓萝清茶生机勃勃。
“是因为这个,我不能动手。”他说道。
“这好像是一株茶?”苏澈有些不确定,更多的还是疑惑,这难道是什么自己不认识的珍贵之物么,竟让叶常青如此小心?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叶常青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依着眼前人的身份,不知道毓萝清茶也实属正常。
就算师兄对眼前之人在意,可对方这眼界,终究还是窄了。虽是这么想,叶常青却没什么鄙夷的意思,出身不同,所见所识自然不一样,这没什么值得贬低或是骄傲的。
不过,他暂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株茶树存活不易,极其珍贵。”叶常青说道:“而这,是有人托付给她,让她转交给我的。”
苏澈一听,登时明白过来,同样也知道了叶常青的犹疑之处。
95.意动
叶常青去青楼必是临时起意,而如果不是他所说的那两名女子,故意引他去的话,谁会提前知道?
当然,如他所说,这株茶树很重要,自然就不是那俩女子留在那,要转交给他的,因为这显然不合逻辑--谁还会给仇人送这么珍贵的东西的?
所以说,叶常青的犹疑,更多的不是那位青楼女子让他作诗和唱曲,而是对那幕后的神秘之人的忌惮。
一个能猜到他会去青楼的人,必然也知道此间所发生的的一切,包括他所追杀的那两名女子的去向,甚至是出身来路。
因此,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叶常青都会先来找江令寒商议。
当然,要他唱曲这件事,肯定也是触犯了他的忌讳,因为愤怒是做不得假的。
“这可怎么办,难道真要去给她唱曲儿不成?”叶常青一脸不忿。
时间不等人,伊雪稠两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只不过要自己折节去换消息,这跟江湖卖艺有什么区别?这种事,他自是做不来的。
现在,他只能希望自家师兄快些回来,或者说那什么盗帅也早回来,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法子,能哄得那窑姐儿开心。
只不过,他心里最迫切的,还是伊雪稠和甄晴两人因伤耽搁,不会这么快就动身。
万一到时候问出了她们的藏身之地,可人却不见了,那可就真白忙一场了。
苏澈不难猜测那可能是颜玉书的人,可他一方面顾忌颜玉书,一方面又不想那无生老祖埋骨之所可能留下的东西,被后周朝廷得到。
不得不说,因后周东厂、锦衣卫以及罗网三个机构的名声和在江湖上的作为,苏澈对其的确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更别说罗网还收罗了不少江湖中臭名昭著之辈,以为鹰犬。若是让他们达成目的,势必会危害江湖。
苏澈凝神思量片刻,忽而轻叹一声。
叶常青正看着毓萝清茶出神,此时听了,看过来。
“要不,我陪你去看看?”苏澈终是说道。
就算云阁昌落在了颜玉书他们手里,或者说手中的东西已经被对方得到,只要他们还未出城,那便还有机会。他仍是放心不下,既是因为盗帅缘故,所以担心云阁昌的安危,也是不想让东西落在后周手里。
他觉得,如有必要,自己是该要阻止一下。
“你跟我去?”叶常青挑挑眉,仔细看了眼前人片刻,摇摇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去青楼的话,要是不拿出荷包里的银子,恐怕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
苏澈脸色一黑。
“再说了,你现在伤成这样,还去什么青楼啊。”叶常青撇撇嘴,“能做得了什么?”
苏澈眼角跳了跳,道:“咱们是去想办法打探消息的,你当是为了什么?”
叶常青挑眉,“你还真打算去青楼唱曲?”
“这只是她开出的条件,不代表咱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苏澈说道。
叶常青一愣,是啊,自己当时怎么一听就转身走了,没再还一还口呢?
只不过他心里虽有懊恼,可面上却不露分毫,不想让眼前人看出他的窘迫。
苏澈一笑,起身,“趁着现在雨小些了,咱们走吧。”
叶常青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这伤?”
“咱们去又不是动手的,这点伤不碍事。再说,有你这位观潮阁的高徒在,谁还能伤了我?”
苏澈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在去取伞之前,他却是先回了房,拿姜汁之物在脸上稍加易容。
若是换在以往,叶常青肯定会拍着胸脯保证,可现在却是少了几分自矜和得意。
无他,今天碰上的这些女人,不管是那穿道袍用幻术的,还是伊雪稠和甄晴,以及青楼里姓付的女子,都让他感到憋闷。
倒不是打不过,就是有种力不从心,拿她们毫无办法。
“你这花盆,要带着吗?”
在他还有些走神的时候,苏澈已经走上了回廊,此时撑伞,回头问。
叶常青看着眼前桌上的毓萝清茶,想了想,觉得跟自己随身带着相比,还是将它放在这比较安全。
反正能认出这毓萝清茶的也没多少人,尤其是在这梁州城里。
他索性将花盆用布小心包裹好了,然后去了里间,找了个柜子放进去。
然后,再把柜子锁上,门窗也关紧,这才出来。
苏澈一直看着,也明白那应该是某种珍贵之物,起码对于叶常青来说是如此。
他虽有好奇,却也没什么觊觎的心思,而就算对方不打算告诉自己,过后去问盗帅也未尝不能知悉。
“走吧。”叶常青接了雨水洗手,然后打了伞,前头引路。
……
雨中的长街空无一人,空气很是清新。
落雨声,流水声,脚步声。
青石板街,墙边有新绿,苏澈走的不快。
人总会在雨时心有所感,或慷慨,或愁绪,有孤单之意,有旷远之情。
只是这场秋雨终是寒凉,肃杀不歇。
苏澈易容后的脸色呈出几分蜡黄,掩住了原本的苍白。此时青衫持剑,雨中撑伞,更像是不得志而郁郁的病弱书生,反倒不像是什么江湖人。
叶常青本是走在前边,此时却仿佛心有所感,忽而回头。
他看到的,是身后那人表情掩在伞下,沿边雨帘滑落,那道看起来有几分单薄的身影,竟还有几分异样缥缈的气质。
他皱眉,看不出缘由。
苏澈却是知道,这是所修观潮剑意,因这场雨而意动。
他微微抬高伞沿,看到了已是驻足回头,同样看过来的叶常青。对方的眼里有些疑惑,他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却也不过只是察觉罢了。
“怎么了?”苏澈走到近前,问道。
叶常青缓缓摇头,他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了,只是忽而觉得眼前这人好像是有了什么变化。
功法的突破么,还是境界有所提升?他好奇,可也知道这是修行者之间的忌讳,当然不会冒然来问。
“这雨倒是停不下来了。”叶常青随口道。
苏澈轻笑,“雨总会停的。”
叶常青一怔,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你不知道江令寒去了哪?”
“之前没问。”叶常青下意识道,“是了,咱们出来,我倒是忘了给他留记号了。”
苏澈点点头,道:“也说不定,咱们会遇上。”
96.红楼
香云楼是梁州城里最大的青楼,就算是雨时,门口往来仍有热浪。
酒香、花香,隔着还有些远,便已能闻到。
“那就是香云楼。”
长街上,叶常青指着不远处,那在此时雨里唯一还敞着门的三层楼阁,开口道。
苏澈也早就注意到,这香云楼与其他青楼不同,门口接待竟不是穿着妖艳的妙龄女子,而是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他们一左一右,仿佛门神一般。
来青楼的客人都是寻欢作乐的,有这么两个人在,他们还能有什么兴致?
叶常青一见他神情,便猜出他心中所想,而这与自己之前来时何其相似。
当下,他解释道:“那两人都是血衣堂口派来站场的打手,有他们在,这青楼逛得也安心。”
苏澈摇摇头,道:“过去吧。”
两人走到香云楼门前,阶上那俩壮汉一直在看叶常青,只不过却并不明目张胆,反而更像是一种遮掩的偷窥,带着小心。
叶常青穿的是观潮阁的真传服饰,铁剑蓝衣,之前他来时,门口这两人便已是认出了。
而他们也早将此事往上面禀报过,只不过此前这人已经走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门口两人暗暗相视,有些拿捏不准,同时也不约将目光落在门外另一人的身上。
寻常人家的纸伞,没有什么标识,一袭青衫,倒也不甚单薄,只是看他脸色微黄,透着一股病态,虽是手上拿剑,却也不似什么江湖人,更像是落第后郁郁染病的书生。
这种人会来青楼?
观潮阁的这传人,怎么会领这么一个人来?
叶常青走上台阶,瞥了两人一眼,“怎么,不欢迎?”
两人一愣,连忙抱拳,口称不敢。
叶常青轻哼一声,将伞收了,昂首进门,俨然将大派传人走小庙小观的派头做的十足。
苏澈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随之走进香云楼。
“要不要再去禀报?”门口一人小心看了眼进门两人的背影,低声道。
“算了,这人又不找茬,付姑娘不是说了么,他若是来,就当没看见便是。”另一人说道。
那人一听,也就作罢,只是抱臂,继续在门口站了。
付姑娘,便是这梁州血衣堂口的主事之一,除了堂主外,她说的话自然就是圣旨。
……
苏澈能明显感觉到,在他们进了香云楼之后,四下的热络一下就变淡了些。
或者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毫无遮掩的叶常青。
此时的青楼里仍有人在台上弹琴唱曲,台下也多的是人在推杯换盏,高声唱论,其中有书生,有良人,自然也有江湖人。
或是偷瞄,或是悄然的目光四下而来,苏澈神情倒是坦然,只不过一旁的叶常青眉宇间却有不耐。
他来是为了让那青楼女子开口的,不是喝花酒逛窑子的,这些人眼神中隐藏的东西,让他自是嫌恶。
“叶公子。”
正在这时,有人从一侧快步而来,施了一礼。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而看穿着,该是青楼里的丫鬟。
“不是什么公子。”叶常青的语气有些冷淡。
因为她是那位付姑娘身边的丫鬟,在不久前,就是她为自己引的路,也是她将自己送出来的。
这丫鬟轻笑,并不在意,“付姑娘说了,若是叶公子再来,那直接上楼便好。”
叶常青挑眉,“她知道我还会来?”
丫鬟一笑,“这里人多耳杂,要不,咱们上楼去说?”
四下客人的确是有些拘束,便连那台上表演的青楼姑娘们,都是有几分不自在。
叶常青点点头,直接一旁楼梯走去。
而刚迈出步子,他忽地回头,道:“他跟我是一起的,也要上去。”
身后的丫鬟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跟着他进门的年轻人似乎有些出神。
“这是自然。”她应下。
“多谢。”苏澈一直听着两人交谈,此时回头,略作点头,抬脚跟上。
丫鬟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
叶常青所说的那位付姑娘,在这青楼里的地位怕是不低,苏澈想着。
他们上了这香云楼的三层,而无论是所见装潢还是环境,都不见丝毫青楼的浮夸,反而有种清静。
走廊上的房门都是紧闭,其中也无声响。一扇门前,那丫鬟轻轻敲响。
苏澈在阑干边,四下看了眼,这三层确实空无一人。而从二楼开始,走廊上醉酒而过的客人,和莺莺燕燕从未少了。
站在高处往下看,大堂里人头攒动,喧嚣热浪仿佛扑面而来,正处期间。
身后传来开门声,他回头,叶常青已经朝里走了,而那丫鬟则是恭敬等在门口一侧,此时正看过来。
苏澈没做理会,将伞在门口随手放了,这才跟进去。
丫鬟在身后将门轻轻关上,仿佛一下就将外面的喧闹隔绝。
房中陈设略有简单,看着古色古香。
苏澈忽而闻到了一缕清香,不是胭脂水粉味儿,也不是青楼女子身上的腻人体香,反倒是一股清新的,令人闻之舒适而有几分提神的味道。
这种香气,他还是第一次闻。
“掺了毓萝清茶的安神香,付姑娘还真是奢侈,也还真是深藏不露。”叶常青直接道。
“什么深藏不露,叶公子说笑了。”
屏风后走出一人来,一身粉红绸缎,颈下三分雪腻,却不给人以轻浮随便,反而有种别样美感,似是华贵。
她相貌可称中上之姿,看着双十年岁,却给人一种沉稳,如是见惯风浪,哪怕是面对神色不善的叶常青,举手投足间也倶是镇定沉着。
她看着叶常青,脸上带笑,只是并不会让人感到亲近,仿佛只是寒暄客套。
叶常青冷哼一声,道:“少惺惺作态,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
付吟霜点点头,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坐了,自顾倒了杯茶。
“喝吗?”她问。
叶常青皱眉,上次也是,一看到对方这般姿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总有种想将对方揪起来的冲动,想看看她究竟会不会慌乱,而那张总是带着假笑的脸上,还会不会有其他表情。
付吟霜见此,轻轻一笑,遮面饮茶。
而对在一旁的苏澈,自始至终,连看一眼都未。
97.旧时相识
苏澈对此并不在意,他看着房中陈设,虽然简单,却无一不是上了年份的,只是看着便知其若是卖了,肯定值不少银子。
一个青楼的女子,怎会用得起这等家具?
“你这回来,难不成是打算给我唱曲了?”付吟霜语气稍慢,脸带笑意。
叶常青先是看了苏澈一眼,然后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诓你?”
“你果真知道那两人的下落?”叶常青哪怕心中早已确信,还是故意问道。
付吟霜一笑,只是道:““血毒蜘蛛”伊雪稠,“幽影罗刹”甄晴,你要找的,是她们俩吧?”
叶常青皱眉,她果真是知道的,只不过,她既然会把恩客令给甄晴,为何还会告知自己她们下落?
难道并非是要说出实情,而只是为了跟自己拖延时间?
叶常青有些拿捏不准。
“叶公子,想好了没有?”付吟霜说道:“您在这儿一不点茶,二不要姑娘的,可不能耽误咱们做生意啊。”
叶常青冷哼一声,道:“我怎么觉得,你跟她们是一伙的?”
付吟霜听了,脸色微微变淡,她拉开一旁的抽屉,从中取了个物件出来。
一掌大小如白玉板的牌子,却正是那象牙所制的恩客令,只不过,当然不是甄晴手里的那块。
她放在手上把玩着,淡淡道:“消息呢,我的确是知道,不过那些江湖里的风媒都要银钱来买卖,叶公子若只是想消遣我两句的话,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包括这位进门就四下打量的朋友。”付吟霜看着苏澈,声音微冷。
苏澈不在意地一笑,道:“姑娘这房中也并未挂什么字画诗题,桌上的笔墨纸砚也只是摆设装点。”
“你想说什么?”付吟霜问道。
“既然这样,为何开出的条件,还是要我这位朋友作诗呢?”苏澈问道。
付吟霜轻笑,而后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消息,那条件,我想怎么提就怎么提,你管得着嘛?”
苏澈点点头,没说什么。
付吟霜开始倒茶,“叶公子,你多拖延一时,她们也就多一刻离开的时间,你心里真的不着急吗?”
叶常青去看苏澈。
“不知这作诗,以何为题?”苏澈问道。
付吟霜眼皮也未抬,“你会作诗?”
“读过些文章。”苏澈道:“要不然,他这回也不会让我跟着。”
“会唱曲儿?”付吟霜又问。
苏澈嘴角微抿,摇头,“不太会,以前只是听过,但我可以学。”
听了前半句,付吟霜脸上已有不耐,可听完,却是微楞。
她不由笑了,“学?你跟谁学?”
苏澈看着她,目光直视,眼眸平静。
付吟霜下意识眯了眯眼,端着茶杯的手稍稍用力。
“怎么,这是打算动手?”她问。
叶常青也是第一时间看向苏澈,而未持剑的右手,则是藏于袖中。
苏澈道:“我们要找的人,许是跟后周朝廷有关。”
“那又如何?”付吟霜道:“梁国都已经亡了。”
苏澈点头,然后道:“梁国虽然亡了,可还有我们这些人在。”
“笑话。”付吟霜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傻子,“拿这种大义,来跟我这么个青楼女子来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我并不觉得可笑。”苏澈指了指房中几处,开口道:“房中陈设都是上了年份的古物,都很值钱。”
“这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付吟霜冷笑。
“这些,是苏府的物件儿。”苏澈看着眼前端坐而面露冷笑之人,平静道。
付吟霜一怔,“什么苏府?”
“梁国平北将军府。”苏澈开口。
话出,一旁的叶常青不由一愣,先是下意识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坐在对面那人。
付吟霜目光不易察觉地闪了闪,而后恢复如常,“这天下的桌椅板凳都长得一个样,你怎么就断定,这是平北将军府的东西?”
苏澈当然不会说,那窗边桌案上放着的缺角砚台,是自己幼时磕掉的,而那搁笔架上歪歪曲曲凿刻的字符,也是幼时自己的手笔。
他早就感觉到了这股熟悉,从进门之后。
房中所见的老旧陈设,无一例外,倶是苏家府上的东西。包括,此时这位付姑娘泡茶的茶壶,以及饮茶的杯子。
这些,都曾是他苏家的东西。
苏澈闭了闭眼,只是一瞬间,他便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
颜玉书。
他的名字,他的形神相貌,再次于脑海中浮现。
苏家的东西都是古物,也的确是有收藏价值,却不会流落到这梁州城里来。
不难想象,将军府里的一切都会被典当出去,供人择选。苏澈很自信,有梁都那些旧日的权贵士绅,以及北燕来的富商豪客在,就算这香云楼有能耐,这手也伸不到数百里外的梁都里去。
那么,是谁会将这些东西,置办在此呢?
而且,这些东西给别人看也就是装点门面来用,甚至在这青楼里,根本不会有识货之人。
所以,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这就是给自己看的。
苏澈忍不住咳嗽,几有撕心裂肺之感。
短暂时间里,叶常青自然是没明白过来,可付吟霜却一直在看着苏澈,良久,方才轻笑。
“他不会没提醒过你,你现在是打定主意,非要掺和此事?”
这是响在苏澈耳边的话,并非是直接说出,而是传音入密。
苏澈看去,付吟霜神色如常,只是喝茶,可声音却是如此清晰。
这也让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果然,对方是颜玉书的人。
“请姑娘说说条件吧。”苏澈没有传音。
付吟霜将茶盏放下,木制的桌上,被磕出轻响。
叶常青神色微沉,他也是打定了主意,如果对方再要刁难,他非得动手不可了。
至于先前的忌惮,索性打过再说!
“你此前说,曾读过些许文章?”付吟霜开口,问道。
苏澈心下一松,点头,“不错,粗读几篇。”
“可会作诗?”付吟霜又问。
苏澈皱眉。
“不会?”付吟霜语气平静,看不出失望与否。
叶常青在一旁见了,连忙道:“若是能作诗,你可否说出伊雪稠两人下落?”
付吟霜看着苏澈,轻哼,慢条斯理道:“以今次观楼上楼下为题,他若能作诗,我便告知二位,她们两人的落脚之处。”
98.小酌
楼上楼下?
不过是今日进得青楼所见。
热闹、喧嚣、浮华、颓废、放荡,这似乎便是对青楼的最好形容。
叶常青有些不放心,“此话当真?”
“这是自然。”付吟霜点头。
“那唱曲...”
“你们想唱,本姑娘还不想听呢。”付吟霜好似有些不耐烦,“怎么,作不出诗来?”
叶常青看向苏澈,后者如是沉思模样,并未开口。
“只是一首诗而已。”叶常青清了清喉咙,道:“你且听好了。”
“慢着。”付吟霜却是打断。
“你又怎么了?”叶常青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涌上来的诗情散了大半。
付吟霜笑笑,“你会作诗?”
“我当然会!”叶常青不忿。
事实上,他心里想的却是天下文人何其多,而古往今来更不知有多少诗词名篇,自己随便想一首抄来,便说是自己作的,难不成眼前这人还能听出来?
想到这,叶常青更是不由感谢起门中的某位师兄来了,若不是从对方口中听了不少关于青楼的风流韵事,自己哪还能会几首有关青楼的诗词。
“你可想好了再说。”付吟霜淡淡道:“若是拿别人所写的诗来卖弄,管你是不是观潮阁的弟子,直接赶出去,到时失了身份,可别怪本姑娘不留情面。”
叶常青正想着呢,此时听了,更是一怒。
还从未有过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真当他没脾气不成?
当即,他也不管什么诗不诗,来的目的是什么了,就要直接发作。
可他刚要动手,却被身边之人一下按住了胳膊。
叶常青看过去,眼中仍有不善。
苏澈轻轻摇头,然后道:“只是作一首诗罢了,倒也不难。”
叶常青一愣,冷静下来,“你真会作诗?”
付吟霜也是看着他,没说话。
“只是付姑娘如此自信,就不怕万一我们诵出的诗词,乃是前人所作呢?”苏澈说道。
“这就要看你的品性了。”付吟霜只是看着他,如此说道。
苏澈点头,转身,把房门打开了。
“在这房里憋着,可是没几分诗情。”他回头,似是解释,也似是征得对方同意。
“无妨。”付吟霜轻笑,同样起身,走过来。
门口的丫鬟本来见房门开了,连忙凑过来想问,此时见她也出来,便退在一旁。
苏澈注意到,对方躬身而退的动作很熟练,而且挽手举止间,隐有官宦人家或是宫廷里的痕迹。
阑干外,是红绸花灯,楼下,是喧闹的人声。
花客与姑娘亲密,或搂或抱,入眼放浪形骸。推杯换盏间,调笑连连,欲拒还迎。
“临场作诗没那么快。”叶常青说了句。
付吟霜轻扶阑干,眼中倒映光彩,说道:“随便你们多久,我却是不急的。”
叶常青一噎,急的的确是他们才对。
当下,他不由朝苏澈靠了靠,低声道:“你有了么?”
苏澈白眼暗翻,“有了。”
叶常青眼神一亮,有些惊讶,也有些怀疑。
果然,付吟霜开口了,“你也是读过书的,可别东拼西凑,语句不通地来糊弄了事。”
“付姑娘尽管放心。”苏澈道:“在下品性,还是有的。”
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主导这一切的人是谁,所以才出言堵自己,付吟霜也不在意,只是抬抬手,示意请便。
苏澈看着楼上楼下,耳边是青楼唱曲,是花客小酌,似还有浅吟低唱,惹人心痒辗转,闻之羞怯,欲探究竟。
他在此时沉默,与四下成鲜明,却融洽不显格格不入。
叶常青看他,有些意外。
付吟霜看他,神情含笑,眼底却有冷意。
凡是跟着那个人的,对眼前这人,莫说是喜欢,便是好感也无。
只因为他叫苏澈。
几息过后,苏澈手扶上阑干,轻声道:“聚殷勤开宴红楼,香喷金猊,帘上银钩。象板轻敲,琼杯满酌,艳曲低讴。”
付吟霜眉头微蹙,红唇轻启,却是早已记下,无声在读。
叶常青听得明白,觉得这词句间实在简单直白,诗词之道不过尔尔。可又想,如此浅白之句,自己为何就说不上来?
“结夙世鸾交凤友,尽今生燕侣莺俦。”苏澈轻吟,“语话相投,情意绸缪。拚醉花前,多少风流。”
叶常青听了,知道这诗词已经作完,当下点点头,道:“不错。”
他是武人,是修行者,对这诗词之道自然不甚知悉,只觉得这诗听起来的确是有些意思。
有种那文人骚客欲语还休,半遮半掩的酸劲儿。
苏澈看向一旁的付吟霜,问道:“付姑娘觉得如何?”
“尚可。”付吟霜微微抿唇,然后转身,往房中去,看样子,竟是没打算再跟他俩多话。
“哎”叶常青不乐意了,就要追上去。
边上,那丫鬟侧身一步,将他挡下,说道:“你们要找的人,在青龙坊里花三弄。”
话说间,她却是也将房门关上了。
苏澈一直看着,在门快关上的时候,他与门后的人相视,对方面容冷淡,而恍惚间,他竟觉得对方与先前那道袍少女,有几分相似。
不是容貌,也不能说是气质,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好似两人有不深的渊源。
是因为,她们都是玉书的人么,苏澈想着。
……
得了想知道的消息,两人自然是要离开的。
下楼时,叶常青看着苏澈,忍不住道:“想不到你竟真会作诗。”
苏澈摇头,“是那付姑娘给了面子。”
叶常青一听,想想确实如此,当下,他不由问道:“为何你说出那房中陈设都是将军府的,她就松口了?”
此前,那姓付的女子可是言行苛刻,寸步不让,非要他唱曲不可。
所以,对于对方方才的松口,叶常青当然好奇。
苏澈道:“谁知道呢。”
叶常青皱眉,自是不信,觉得他有话在瞒自己。
可不等他发问,却发现身边之人停住了步子。
叶常青一怔,随之看去。
那是大堂中的高台,本是青楼女子表演歌舞所用,此时却是另放了长而宽的桌案,其后却是用白绸绢布围了半个台子。
如此一来,便只有高台正面能看清桌案及台上场景,而四下包括楼上,也都看不到那被围起来的里面如何。
“是有人打算上去说书?”叶常青挑眉,这个他可是喜欢听。
99.戏法
青楼里,当然不是说书的。
此时,那桌案上竟有一个个不足尺长的小人儿出现,从后面的白布里绕出来,栩栩如生地在桌案上来回走动。
台下人均是惊呼,好奇之余更想凑上前去仔细瞧瞧。
楼梯上,叶常青挑眉,“这是江湖戏法?”
苏澈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那些小人在桌案上奔行,眉头缓缓皱起。
那些好似是纸片却更为饱满传神的小人,所打扮的模样竟是着甲持戈,有的甚至还骑着马。
咚咚,这是擂鼓之声。
鼓声一出,顿时压过了场间的喧闹,弹琴唱曲的姑娘们安静坐在一旁,便连那些饮酒作乐的花客,此时也都下意识看向那高台。
铿铿锵锵,一阵金戈交接之声,那桌案上,竟是分列左右,呈两军对垒之状。
其上人影看去,遥遥占满桌案,而又有好似青烟雾气弥散,如云烟般让人数不真切。可其中沙场作战,却是如此细微传神。
“好!”有人忍不住叫好。
“这是什么新鲜戏法儿?”有人顾左右而问。
可事实上,便连他们身旁坐着的青楼女子,都讷讷说不出一二,这是陪笑劝酒。
但场间之人的心思,却都是被台上这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勾住了,俱都是一眨不眨地看着。
有人在弹琴,透着杀伐,桌案上的两军终于冲阵碰撞,恍如真是战火沙场当面,让人忍不住揪心。
“这倒有些意思。”叶常青抱臂,轻笑道。
苏澈却是眼眸微沉,“梁军和燕国军队。”
“什么?”叶常青一愣。
而此时,台下也有人看出来了。
“这些小人儿身上穿的甲衣,怎么有些眼熟?”
“还真是,这不是我梁国…梁军的甲衣嘛?”
在场的,有原梁国居民,自也有后来北燕迁徙过来的百姓,而如今梁州城已是燕国治下,至于梁国早就成为曾经。
“另一边的,好像是燕国军队?”有人犹豫开口。
场上,云烟袅袅,两军隐没,只闻交战之声和模糊人影重重。
“这是打过的哪一场?”有人问,语气有些不忿。
因为这场上的交战完全是一边倒,穿着梁国甲衣的人很多,却是丢盔弃甲,节节败退;穿着燕国甲衣的人少,却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因为他曾是梁国人,哪怕此时燕国入主,此时看了,也是心中激愤。
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事实上,在场间,多得是梁州城的原住民,多得是曾经的梁国人。
此时,不少客人拍桌,神情愤愤,更有的是低声怒骂。
只不过,沙场之上的交战仍在继续。
云烟忽而大起,将桌案淹没,一片朦胧间,似有高墙而起。
众人看着,目光惊讶,场间竟一时安静下来。
高墙在桌案上兴起,原本败退的梁国军队出现在墙头,而外面,则是如云般涌来的燕国大军。
这一下,四下看着的人都明白过来了,这是数月前才发生的灭国之战。
梁国皇都,被燕国如今最年轻的上将军燕长安,一日所破。
台下,不少人都暗暗咬牙,目光死死得看着那高台白绸,想要看透其后究竟是藏着什么人,来耍弄此等戏法。
是的,这场面再真实,也不过是人手中所变的戏法罢了。
这时,那‘梁国的城头’上,出现了几个穿着有所不同的人。
他们的甲衣更为真实,也更为精致华美,而他们也更为魁梧高大,神态更是如真人一般。
场间,有人低呼,“苏将军!”
苏将军,哪个苏将军?
苏定远长居京城,莫说在这数百里外的梁州城,便是京城里,也有人相见不识。
可天下人,皆是知道一点,那就是平北将军苏定远,着龙首吞云铠,持盘龙破阵枪。
而此时,云遮雾绕之间,便仿佛是遥远而来的苏定远着甲持戈,巍峨屹立。
苏澈扶着楼梯阑干的手微微用力。
“那是辅国大将军萧方?”
“还有几位将军!”
但下一刻,不等场间之人再多感慨,几乎是瞬息之间,燕国大军冲锋掩杀,梁国城墙竟是直接崩塌,至于那原先立于城头的梁国诸将,更是随之陷落。
烟如沙尘,漫天席卷,竟真似发生当面,让人不免胸闷,不免心悸。
场下,有人豁然而起,有人忍不住摔杯,更有人愤怒而骂。
梁都之战是梁国人心中的耻辱,更是一道疤痕。它之所以是耻辱,只是因为它的失败,以及所导致的梁国覆灭,而不是那些抛头洒血的守将官兵。
同样的,他们是浴血奋战,是死战不退,而不是像眼前这般,只是燕军一次进攻,便连城门都守不住。
更别说当日大梁军魂苏定远孤身跃下城墙,枪挑北燕上将燕康,更是传扬,堪称传奇。
当下,场间之人所愤怒的,不是此战的结果,而是那表演戏法的人,对此战的侮辱。
梁国已亡,梁国军魂已失,可他们仍有血性,就算深埋,却不代表谁都可以来玷污。
摔杯之声里,有人怒骂,“是哪个没脑子的在变戏法?”
“藏头藏尾的狗贼,给爷爷滚出来!”有人一把推开身边姑娘,拍案而起。
雨天,是人们休憩的好时机,而能在这时,来这城内最大的青楼喝酒寻欢的,家室出身也都不会差了。
此时,大堂内嘈杂一片,而那些初始还不悦的燕国之人,此时却是默不作声,显然是不想惹麻烦。
青楼里的姑娘们花容失色,连忙安抚身边激怒的恩客,而在二楼上的客人更有甚者,直接往那白绸所围的高台上丢瓜果或是酒杯,已示愤懑。
不管是多大背景的青楼,它开起来都是要做生意的,最不能得罪的便是客人。
此时这般嘈杂,青楼里的老鸨或是管事的却未出现。
高台上的桌案云烟散去,上面的城墙车马,将士兵戈尽皆不见,只余一片空白。
“诸位觉得这戏法,可有意思?”一道声音自桌案后传出,白绸遮挡,只有朦胧身影,只不过此声略带缠绵,让人听了竟是耳中一柔,再生不起什么愤怒。
苏澈听后,眼眸沉了沉,然后下楼,朝外走去。
他已经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相去不远,正是此前那在云家施以幻术的道袍少女。
叶常青却是没听出来,他看了眼场间,目光在那白绸后的模糊身影上多看几眼,这才跟上。
100.青龙坊
喧嚣在身后远去,寒凉扑面而来。
香云楼门前,苏澈将伞撑起。
“刚才那一出,是在搞什么名堂?”一旁,叶常青随口问道。
门口的两个壮汉往这边小心看了眼,继而收回目光,只是看向眼前长街。
“不知道。”苏澈说道。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便小了许多,地上积水哗哗淌进沟渠,石板路露出底下青绿。
叶常青点头,并未在意,只是道:“好了,地方已经问出来了,多谢了。”
苏澈看他。
“你身上还有伤,就先回去吧。”叶常青把伞撑开,说道:“那青龙坊,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话说着,他便要走。
“哎”苏澈喊他。
叶常青回头,疑惑道:“怎么?”
“我随你一块儿去吧。”苏澈道。
叶常青一笑,“算了吧,我这也不是小瞧你,只是待会说不得又是一场恶战,你现在这状态...”
“你之前不是问我那朋友去哪了么?”苏澈开口道:“猛鬼帮的帮主被人杀了,尸体就在青龙坊,他和云家的大小姐,不久前便过去了。”
“猛鬼帮的帮主?”叶常青一愣,转而皱眉,“他们也在青龙坊?”
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巧合了。他想着,还是自己多想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去了就知道。”苏澈撑伞,走进雨中,“打架有你,我不会拖后腿。”
“嘁。”叶常青撇撇嘴,然后道:“你知道青龙坊在哪吗?”
“......”苏澈。
……
他们两人不认识路,但总有人认识。
“行了,你回去吧。”
青龙坊内,某条街面的牌楼前,叶常青摆了摆手,随口吩咐道。
一旁,香云楼门口看场的壮汉指了不远处里花三弄的路,此时闻言,连忙点头,停留也不,直接转身跑了。
“这就是青龙坊?”叶常青挑挑眉,放眼看去。
这坊市的名头起的倒是不小,只不过这看起来很是寻常,甚至还不如在梁州城走过的其他坊市。
只不过,他站在牌楼边上,朝街上铺面等处望了,微微眯眼。
杀气,虽然很淡,也在竭力隐藏,却瞒不过他的感知。
不是强者,而且相距并不远,叶常青很快断定。
苏澈伸手入雨,雨丝很凉,晶莹的雨滴从指间滑落,而他同样感知到了来自坊市街中的杀气。
有人在隐藏,不止一人。
“是猛鬼帮么?”他想到之前那传讯之人所说的话,心下有所猜测。
而一旁,叶常青已经抬脚走进长街,朝着那里花三弄而去。
一幢二层的小楼里,三个气息剽悍之人贴窗站着,小心看着外面街上走过的两人。
一人拂了拂潲到身上的雨水,压低声音,“是观潮阁那真传。”
“他来这里做什么?”旁边,有人疑惑,而脸色更是沉重。
他们是猛鬼帮的帮众,而此时,朝天虎就死在青龙坊,现在云帮主已经请了衙门里交好的仵作来验伤。他们以及在这青龙坊大街小巷暗处藏着的人,所要做的便是注意此时入得坊市之人。
可现在,进得此间的,是观潮阁的人,他们怎敢去拦?
“会不会只是路过?”
“这外面还下着雨,街上连个人都没有,怎会是路过?”
“他边上还跟着一个人。”
“要不,还是去禀报帮主吧。”
三人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在此时,一人朝外瞥了眼,先是一愣,继而脸色一变。
“人呢?”
另外两人一听,连忙靠过来。
淅沥雨丝,天地略有朦胧,而原本街上的两道身影却不知去了何处。
其中一人直接从窗子探出头去,四下去看。
“找着了么?”边上那人问道。
这人摇头,抹了脸上雨水,脸色难看,“人不见了!”
这条街坊自然不是只有他们三个,可两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他们心里自然过不去。
“算了,毕竟是观潮阁的人,咱们看不出也正常。”一人宽慰道。
三人相视一眼,好似也只有这样。
但下一刻,身后传来敲门声。
三人倶是被吓了一跳。
其中一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房门处缓缓靠近,脚步无声。
另外两人则是摸上了放在身边的兵刃。
这里并非客栈,也非寻常人家的住处,而是猛鬼帮在这梁州城里众多落脚点的一处,轻易不会有人来。
而若是自己人来的话,当然会有独特的敲门暗号,更何况这楼下还有弟兄看着,如果有人来,他们也不会不给出动静。
“谁?”走到门口的那人靠在房门上,低声道。
“开门。”门外有人说。
声音可以听出年轻,只不过却有种盛气,并非是刻意地表现出高人一等,而是一种习惯和理所当然。
并不会让人反感,反而能让人感觉到其语气中的自信。
不是帮里的人,来的是谁?
门后的人有些紧张,但鬼使神差地,手还是摸上了插栓。
另外两人同样紧张,只不过却是背手拿着刀靠过来了。
门开了,房中三人看清后,瞳孔一缩,蓝衣铁剑,观潮阁真传!
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站在最前的叶常青便随手一指点出,离体真炁隔空将三人点穴。
三人脸色惊恐,只不过此时却是出言道:“咱们是猛鬼帮的人,奉劝两位莫要冲动。”
话语虽似威胁,可更像是色厉内荏,虽然,他们三人的表情也没多么凶狠。
叶常青不在意地一笑,然后道:“武功不高,胆子倒是不小。”
“少侠别误会,此前我们是没认出您来。”
他们知道大派真传的修为不可以常理度之,不难猜出是此前流露的敌意暴露了自身存在,以至让对方找到自己等人的藏身之处。
现在却是想抢先将此事说明,唯恐对方误会,而也是偷眼在看眼前两人身上是否染血,显然是在担心楼下弟兄。
叶常青既已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先过去。”他已经看出了苏澈有话要问,说完后便转身先出门了。
他自然是要先去里花三弄的。
苏澈点头,迎着房中三人各异的目光,问道:“朝天虎那边,有什么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