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里花三弄
苏澈话音刚落,房中三人大惊。
他怎会知道朝天虎的事,他是何人?
只不过,他们此时仍是拿捏不准对方所知有多少,是以,眼中虽有惊诧,却无人先开口。
苏澈见此,直言道:“我与你们云帮主,算是朋友。”
三人一愣,眼带怀疑,还是不太信。
苏澈想了想,道:“算了,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
他本来想的,是先从眼前三人嘴里问出朝天虎那边的情况,以此推断盗帅进展。最主要的,是想与盗帅汇合,以作提醒。
毕竟,朝天虎死在青龙坊,而如今桃花剑阁下山的弟子也是失踪,那位付姑娘或者说颜玉书的人也说出叶常青要找之人的下路,俱都是在青龙坊。
这绝非巧合,苏澈觉得其中水或许很深,就算不能跳出去,也别陷入太深。
他怕依盗帅对云奚菡的在意,会有危险。
眼前三人还有犹疑,可苏澈不打算跟他们费工夫。
他抬手,折起的伞抵住其中一人的胸膛,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淡淡看着三人。
那被抵住之人脸色一僵,喉间滚了滚,一息之后,终是脸色难看地开口。
“朱罗巷。”他说,“离此地不远。”
说着,他便大致将朱罗巷离此的方位说了。
苏澈皱了下眉,他初来梁州城,当然不知道朱罗巷在哪,可先前青楼引路的人,却也是指了里花三弄的位置,离这边也不过是几条巷子的路,可以说是很近。
而现在,朝天虎身死之处,竟也相距不远?
见他皱眉,先前说话那人还以为他是怀疑自己说谎,当下连忙道:“小的所言句句属实。”
苏澈看他一眼,将伞收了,转身便走。
房中三人见他离去,却也不敢提解穴之事。
……
江湖皆知,观潮阁和真武教行事,素来正大光明,从不遮遮掩掩。
可现在,叶常青却并未于大街上暴露,而是专挑能掩人耳目的地方去走,慢慢接近百米外的里花三弄。
里花巷,这也是一条小巷子,路不太好走,排水的暗渠似是被堵塞了,巷中积了不少水。
叶常青没有撑伞,也没有运行真炁隔体挡雨,因为打伞不方便隐藏行踪,而气机的变化同样会暴露自身。
伊雪稠和甄晴单打独斗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之前两人受伤,现在便是联手也打不过他。但叶常青依旧小心,因为这两人一个擅用最令人难防的毒,另一个却是以隐匿敛息扬名,可称杀手。
在这方面,叶常青不会大意。
此时的他,脚步轻缓而快,身上被雨淋湿,他抹了把脸,甩了一手雨水。
他站在巷中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冲十多丈外小院的二楼看了眼,那里窗子紧闭,可他不敢断定是否另留有窥探孔洞,来注意街上巷中动向。
叶常青想起了门中的顾师兄,对方是最喜欢讲故事的人了,而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对方故事里雨夜杀人的好汉,心有豪情,是为大义,却难免紧张。
只不过,现在有雨,却小了很多,而且也不是夜里。
他有些紧张了,虽然不想承认,可没有江师兄在身边,总觉得有些不安稳。
“以后的路还长,不免会有孤身一人的时候,你要学会自己去处理事情。”
这是很久以前,江师兄对自己说的话。
叶常青当时并不以为然,江师兄武功高强,更是心思细腻,而自己更会左道旁门之术,两人配合,绝对是天下无敌。他觉得自己和江师兄总是形影不离,这番话就只是当做玩笑听了。
可现在,师兄真的不在身边了。而且,已有半日。
放在寻常,区区半日不过是喝几壶茶、做几个小机关的工夫。
只不过现在,却让人有些觉得难捱。
叶常青摇摇头,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来路巷子只有雨水在淌,尽头的街上无人经过,便连那同来的颜苏都没有跟过来。
四下里,只有雨声。
“这青龙坊,都没人住的么?”他心中胡思乱想着,还在想那颜苏先前不是兴致挺高的,现在却一心想问他那朋友去了哪,反倒对伊雪稠两人不上心了。
叶常青轻呼口气,握剑的手紧了紧,然后盯住了那边小院,悄然靠了过去。
……
小阁楼里。
雨天,外面的天光有些暗,屋中也未掌灯,略有昏暗。
“伤怎么样了?”有人问道,语气带着关切。
“还好。”有人回应,声音冷冷淡淡。
伊雪稠低咳一声,将碗里的药喝了。
她此前以为自己的伤无碍,可当落脚之后,真正调息时才知道,江令寒和叶常青两个人的若水真炁已经深入体内,气海丹田之中已成滞塞。
这并非是当场造就的内伤,而是在自己不注意时悄然产生的改变。
都说观潮阁行事堂堂正正,可这若水真炁竟是如此歹毒,伊雪稠心里想着,暗恨不止。
而另一边,甄晴同样在处理腰间的伤势。
她是为助伊雪稠脱身,直接被江令寒剑气斩中,不过她在第一时间点穴止血,又以真炁驱除,所以相比伊雪稠来说,她这只是难愈的外伤罢了。
“不知道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伊雪稠说道。
“嗯。”甄晴自顾在上药,脸色有些发白。
伊雪稠素来知道她的脾性,也不见怪,只是道:“叶常青应该快来了,就是不知道商容鱼那边,能不能把江令寒解决了。”
甄晴手上的动作一顿,“你不信她?”
伊雪稠轻哼一声,“魔教妖人诡计多端,商容鱼又是这一代的妖女,心思诡谲。她跟咱们合作,肯定还打着别的算盘。”
“一切有主上定夺。”甄晴道。
伊雪稠一听,原本的不满却是收敛了许多。
主上,这是让她每每想起,便足以胆寒的人物。
“那倒也是。”她低声道。
甄晴看她一眼,犹豫片刻,才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不过若不是他,你我也不可能从罗网的大牢里出来,得见天日。”
伊雪稠嚅了嚅嘴,摇头一叹,刚待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的甄晴却忽然抬手打断。
“有人来了。”
102.道义
院里,并不是很显眼的地方,叶常青从墙外翻进来,而院中颇多泥泞。
他走上回廊,朝着正堂而去,脚步无声,脚下是浅而沾泥的脚印。
风声有些尖细,回廊外不断潲雨,叶常青衣衫湿透,看着有些狼狈。
只不过,随着他与正堂的距离越近,他身上的气机便越重,身上热气蒸涌,竟是浑厚的真炁逐渐将湿衣蒸干,而自身气息自然也掩藏不住。
因为他感知到了来自正堂内的气机,虽然模糊,可他能分辨出那是伊雪稠。
至于甄晴,虽未感知到,可料来也是在屋内。
所以,当确定这两人的确在此处的时候,叶常青便直接现身,堂堂正正。
因为他自信,如此距离之下,这两人绝不可能再从他手上逃脱。
叶常青持剑,自回廊内纵身而出,霎时风雨如骤,剑出直破堂前!
砰!
房门俱碎间,黑色的粉末洋洋洒洒如雪,扑面而来。
叶常青挥剑,剑气荡起狂风,将这等剧毒之物扫清,而身已入房中。
院外尚有天光,房内却是晦暗,两道寒光自左右而来,极快无比。
他剑回似守,左手却并指成剑,直朝左侧寒芒袭来处点出。
伊雪稠暗呼一声,只觉得眼前光芒刺眼,竟好似星光掉落眼前,让人难以逼视。
她只得收了攻势,侧身去躲。
叶常青神情未变,右手一松一弹,掌中本似回守的剑登时脱手,竟是直接朝伊雪稠射去。同时,左手在身前朝右侧探出,袖中一道金光闪现,捆仙绳直接掠向持匕首刺来的甄晴。
这一番反应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叶常青双臂好似交叉应对,却是瞬间破了伊雪稠和甄晴两人的偷袭,甚至反客为主,竟是打算直接将两人拿下。
伊雪稠心神猛跳,只觉眉心一阵刺痛,无边寒意笼罩全身。
她咬牙,强提内炁运转身法,却是一下撞在门框上,不过也是堪堪躲过这一击飞剑。
另一边,甄晴匕首反握,变刺为扎,竟是如打蛇般直接将那捆仙绳钉在一侧墙上。
叶常青却并未停着,而是闪身而动,直接进了房中。
伊雪稠强忍撞肩之痛,就要再次强攻,可下一刻,她后背一寒,下意识侧身低头。
嗖!
原本躲过的铁剑竟是回旋,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飞回叶常青手中。
伊雪稠只觉得左耳中只有猎猎的风声,更是阵阵恍惚,她使劲晃了晃头,知道这是被铁剑回旋时剑气撕空所伤,怕是一时间,左耳是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她心中暗恼,此前早就见识了对方这一招,方才竟忘了提防。
甄晴看了眼这捆仙绳,虽然材质特殊,不过也就是一根寻常的绳子罢了,最多就是长点儿。此时,一头被扎在墙上,另一头却仍是连在叶常青的袖中。
三人相视,杀气十足。
叶常青早就感知到了伊雪稠的气机,而他相信对方必然也是发现了自己,所以她们逃走不易,只能偷袭制胜。
只不过,他料想伊雪稠内伤在身,右侧主攻位肯定是甄晴,所以才想出方才那般应对。
而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
叶常青拽了拽袖中的捆仙绳,看到了被甄晴钉住的绳头,当即一笑。
“蛇打七寸,想不到捆仙绳还有这个弱点。”他说,“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
甄晴冷声道:“名头不小,也不过如此。”
叶常青眉头一挑,而后松手,长长的金绳子自袖中滑落,如蛇般成盘掉在地上。
“云家主在哪?”他问。
伊雪稠揉着耳朵,目光含恨而嘲讽。
甄晴转了转手中的匕首,暗暗调动内炁,寻找动手机会。
她知道伊雪稠一身修为多是在用毒驱毒上,此时有自己在场,更因叶常青武功高强,且彼此相距太近,所以伊雪稠怕是使不出几分手段。当然,也是因为两人身上俱都带伤,若是用毒,怕是先倒下的还是她们。
可找到眼前之人的破绽,谈何容易?
对方可是观潮阁的真传,若是她们两人都在全盛之时还能应付,现在自是不行。更别说她们一个用毒,一个刺杀,即便联手也没多少配合。
所以,甄晴所想的,从来不是靠两人,就能将叶常青拿下或是怎样。
叶常青见两人神情,也不在意,道:“若是两位能乖乖束手就擒的话,我...”
他话还未说完,便突然出手,剑起如潮落,竟是直冲尚未反应过来的伊雪稠而去!
甄晴瞳孔一缩,却也在下一刻出手援助。
伊雪稠则是一时惊惧,更是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堂堂观潮阁的真传弟子,竟也会行偷袭之举?
先前还是慢条斯理地言谈,可话未一半便翻脸拔剑,最是防不胜防。
这是无耻吗?起码,叶常青不这么认为。
对于两个杀人如麻,声名狼藉之人,他不认为偷袭有失道义,更别说,对这两人来讲道义,那能行得通么?
他的剑虽然没有江令寒快,却更胜在诡谲,再加之又是偷袭出手,他毫不怀疑,这一剑就算要不了伊雪稠的命,也起码能将对方重创。
而之所以先废此人,也是怕她那些瓶瓶罐罐,若论旁门左道第一,非是‘毒’不可。
叶常青的剑近在咫尺,先前是御剑来袭,如今却是他本人持剑杀来,伊雪稠就算是想躲也躲不掉。
甄晴相距不足五米,可在此时却仿佛天堑,哪怕只是一息之间,她也根本来不及救援。
她眼神愤怒,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常青的剑刺向伊雪稠,仿佛在下一刻,便会看到她喋血当场。
素日里,自己对她总是不假辞色,可她却从不以为忤。
每次看到她笑的时候,自己总会心中一松,一直以来,甄晴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现在,她懂了。
这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相遇,看到了彼此心中的光,互为依靠。
应该是吧,她想着,像她们这种人,竟还会有感动么?
甄晴忍不住喊出声,有微不可察的哭腔,更多的是无力和痛恨。
伊雪稠听见了,也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锋寒,剑气先于铁剑临身,她能感觉到那抹冰凉和刺痛。
但下一刻,本是神情冷淡的叶常青忽而变了脸色。
103.惊鸿
叮!
无声破空,击在剑气环绕的铁剑之上。
叶常青只觉剑上传来一股巨力,让他一瞬持剑不稳,同时一道阴寒劲力更是如蛇探信般爬来。
他的剑,竟然脱手了。
叶常青有刹那的失神,转而便是心神凛然,再不顾攻势,抽身便退。
他的应对不可谓不快,不可谓不决然,明明仍有重创伊雪稠的机会,他却选择了拉开距离。
因为,只是从方才那阴毒的劲力上,他便能判断出那暗中之人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叶常青抽身落于堂中,右手藏于袖中,却是微微颤抖,便连整条右臂,都是有轻微的麻木之感,更多的,则是钻骨的阴冷寒气。
这是什么劲力?他想着,神情不复平静,如心神般沉下去。
“主上!”
与他的凝重相反,甄晴一把揽住被剑气所伤的伊雪稠后,却是抬头四顾,语带欣喜。
“主上?”叶常青心中一惊。
果然,这两人真是投效了某个人,而能站在她们身后的,又该是何人?
他忽而低头,看向落于一旁的长剑,剑身无华,乃是云梦泽寒铁所铸,可在方才却是被寒光破除剑气,甚至剑身都有微颤。
最主要的,是他缠于剑上,用以真炁控剑的金丝也被方才劲力打断,此时相距三五米,却是无法召回。
叶常青在找的,是将自己长剑击飞的暗器。
房中虽暗,可他修行剑术,又通左道旁门之术,目力自是惊人,可此时竟毫无所察。
他不由皱眉。
伊雪稠胸前染血,脸色更是苍白,只不过此时不忿虽有,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因为那个人来了。
甄晴捂着她的胸口,在渡去真炁疗伤,哪怕效果微乎其微。
场间三人有些诡异的沉默。
但下一息之后,一旁的楼梯忽然传来轻响,那是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叶常青猛然看去。
一道身影,自二楼而下。
乌发如瀑垂落,却在中段以红绳扎起,而脖颈修长,更是白皙,浅蓝如空的绸衫,并不束身,也不显宽大,反而流云广袖间多是潇洒恣意。
叶常青一时有些呆了,眼前这人,身姿颀长,容貌不见脂粉,却精致明艳,此时负手,更带三分清冷凉薄。
此人是谁?叶常青心想,好一个风姿卓绝的女子。
“主上。”甄晴和伊雪稠一见此人现身,连忙行礼。
叶常青心中一惊,这人果真是那幕后之人,只不过,却是如此年轻。
玉书高踩楼梯间,看来时目光微带俯视,“观潮阁叶常青,倒是不错。”
叶常青一听,却是皱眉,对方声音雌雄莫辨,只是如寒潭泉水般冷冽。
难不成是自己想岔了,此人并非女子?
而且,他自是不会认为对方此言是在夸赞,因为对方眼神虽是平静,可看来时,却如鹰隼一般,就好像,自己是被盯上的猎物一样。
或者说,是任由拿捏的物件儿?
叶常青忍不住笑了,随即脸色更是沉下来,从自己拜入观潮阁,还从未有人敢这般小觑自己!
他朝数米外的铁剑探手一招,浑厚而强烈的真炁如风,那铁剑先是一颤,继而便直朝他这边射来。
玉书有两道纤细如柳,却少清秀多英气的眉黛,此时一挑,如同起兴。
叶常青本是激发真炁招剑,未尝没有打破僵局的意思,因为从眼前人出现伊始,自己便感觉到了一股压力,那是气势的压迫,来自四面八方,几欲让人不战而退,喘不过气来。
可此时,本是下一刻便入手的长剑竟如半道遭雷击一般,于空中一颤,竟是直接掉落。
叶常青双眼一张,自己的真炁,竟然被隔空打散!
哐当,铁剑就在脚边掉落,他的脸色却一下铁青,阴沉难看。
剑虽然还是到了手边,却是无比讽刺。
他抬头,看向那负手而立之人,咬了咬牙。
一旁,伊雪稠和甄晴早已默默离远,虽在房中角落,却是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注意此间。
玉书道:“束手就擒,或可有一条生路。”
叶常青听了,有些错愕,转而冷笑一声,“妄想!”
言罢,他一踢脚边长剑,探手抓上,继而持剑刺出。
剑出如澜起江海,这却不是他一贯所用的覆海剑法,而是身为观潮阁真传所挑选的剑道绝学。
叶常青深知,与眼前这人对上,若不出全力,恐怕真要落败此地。
这是一种强烈感应。
玉书却是微微皱眉,倒不是觉得棘手,而是因为他从对方这剑招上,倒是看出了一丝熟悉。
熟悉的来源,便是苏澈所用的剑法。
好像是叫,山海剑势?
可他并不认为这也是观潮阁的武学,他先在大梁皇宫内博览藏书,后又观后周宫内两大秘藏其一,可谓是集一身武功于大成。
其中虽不可能有全然的观潮阁武学,却也有近半武功所录,便是真武教和两大寺的武学,也有收录。
所以,江湖上各大派的部分功法,只要用出,他便可立即看出其中破绽。只是现在,他没有认出叶常青的剑法,只是从上面看到了熟悉。
绝学么,玉书想着。
然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身形却一下飘忽,如烛火般摇曳不定,似佛光般明灭。
“灵山身法?!”叶常青瞳孔一缩,这一剑不出意外地刺空了。
剑气逼入墙中,木屑纷飞之间,他变招为斩,剑气席卷,如扫八荒。
“倒真有几分剑势。”玉书想着。
他知道这一招不是靠身法便能躲过,遂终于出手。
一柄折扇竖在两人之间,将叶常青的铁剑稳稳挡住。
折扇以象牙为骨,悬白玉吊坠,明明脆弱不堪,此时却如镇海石般将势不可挡的一剑挡下。
剑气如被割裂的风溃散,吹动两人衣衫。
叶常青眼眸深沉,其中自有惊骇未消。
玉书神情平静,如同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叶常青真炁灌输剑上,可那柄折扇就如磁石般,无论他如何使力,长剑皆是丝毫不动。
玉书淡笑,手中折扇竟是在两人之间缓缓展开。
叶常青脸色一变。
强烈的杀机,便在眼前之人的微笑之中,逸散此间。
104.鲸吞
扇是纸扇,却坚逾金石,承重观潮阁寒铁剑,竟丝毫无恙。
扇面展开,是一副云墨山水画,上面还有诗词提及,还有浅红印章。
叶常青看到了展开的折扇,看到了隐在折扇后那人的眉眼。
他一怔,寒意陡生。
阴冷劲力自手中长剑而来,如潮如浪,层叠不息。
叶常青只觉手臂一凉,如若冰冻一般,转而便是这股寒气入体,传遍全身。
这让他恍惚间回到从前,记起了当年刚拜近山门时,自己练功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自己满怀仇恨,一心想要练就绝世神功,然后下山报仇,覆灭后周罗网和厂卫,杀意滔天。
同门的师兄弟们都不敢来劝,或者说,是懒得来管这么个无人依靠的小孩儿。
但师傅不同,他不仅不像师叔师伯那般让自己放下心中执念,好生练功。反而鼓励自己习武,拼命练功,想学什么他就教什么,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自己那段时日真是牟足了劲,直接跳过入门剑法,去学观潮阁扬名的覆海剑法,练了三个月,连刚入门的师弟都打不过。
可师傅并非有私藏,故意不教,反而倾囊相授。叶常青不明白,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
半月后,在瀑布下承重站桩时伤了筋骨,跌落寒潭。
四下僻静,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师傅却突然出现,将他救起。
后来,叶常青才知道,原来师傅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他说自己天赋不错,就是心性未满,对仇恨的执念太深,莫说是学观潮阁的武功,便是去佛门诵经撞钟,恐怕也难消戾气。
这种心性,是不适合习武的。
那时候,叶常青并不知道,世上还有魔门武功这类偏激速成之法。如果当时知道的话,或许就是另一番人生了,也可能,在人生没有开始之前,便被师傅掌毙。
师傅说,报仇没有错,能放下屠刀立成佛的,是欺软怕硬的秃驴和尚,一笑泯恩仇的是二傻子。不过这种傻子很可爱,他们是侠,以后要多跟这种人交朋友。
叶常青觉得师傅说的对,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只不过,当时有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却是直摇头,还用一种,嗯,就像是师叔经常看师傅的眼神,来看自己和师傅,还老气横秋地叹气。
那家伙,就是自己的师兄,心思重又不爱说话的江令寒。
后来,明明师傅也没怎么开导自己,自己就不再想着要怎样报仇,怎样手刃仇人,怎样折磨他们,而是真正将练功当成了修行。
左道旁门虽然没落,自己却对它们极有兴趣,派里的师兄师弟们每逢下山,便会搜罗相应物件儿,回山后送给自己。
当时的自己,很羡慕他们能下山,而自己入门十年,都未离开过云梦泽。
自己没有问师傅,可师傅却主动提及,他说,自己心中仍有执念,若是见到仇人,还会不知死活地冲上去,而做不到忍耐,做不到笑里藏刀。
这样是不能报仇的,因为他不惜命。
不惜命的人,执念只会害死你,而不会让你解脱。
当有一天,你能平静地跟仇人说话,那么,就算你没有能杀死他的力量,也有能致他于死地的心性和可能。
在后来,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叶常青竟是只有恍惚,他问师傅,自己的武功,能报仇了吗?
师傅只是笑了笑,让他攻过来。
叶常青知道师傅是入三境的大修行,所以出手毫不留情。
可他仍是一招便败了,甚至连师傅的一丈身前都未靠近。
叶常青不忿,却并不泄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师傅相比,还差的太远,就像是相隔云梦泽一般。
他本以为师傅会勉励自己几句,可他没有。
师傅只是笑着说,你我之前的距离,就好比我与第五唯我的距离一般。他是后周东厂的督公。
叶常青愣住了,觉得天地都在远去。
自己将要下山,将要远行,可师傅没有半点祝福和嘱托,反而是如此打击自己。
这让他彷徨,委屈,更有种似要离家的惶恐。
师兄看见了,问师傅,谁能赢过第五唯我。
当时的自己听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带着希冀看向师傅。
师傅又笑了,他说,阁主落后第五唯我一招,真武教掌教以半招惜败。
阁主,便是观潮阁的阁主,那是连自己都未见过几次的人物,好比在云间,在天上。
叶常青都忘了当时自己是怎样下山的,也忘了下山后的经历。
于其他师兄师弟来说是难得的放风,可对自己来说,只有迷茫和彷徨,就连师兄,都是一路沉默。虽然,他本来也不好多说话。
……
回山后呢?叶常青想着,自己是更努力修行了吧?
好像,再也没跟人提过要报仇的事情,包括师傅。现在的门中,好像也没多少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所背负的仇恨了。
而师傅,也在冲关失败后,郁郁寡欢了许多。或者说,是自暴自弃了。
他是那么乐观开明的人啊,叶常青想着,不过,师兄还是那个师兄。
师兄。
叶常青猛地回神,浑身已是寒凉,眼前仍是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
可他却咬牙,嘶吼,丹田气海内仿佛起惊涛骇浪,汹涌的若水真炁汹涌而出,好似暴风雨时的云梦泽。
还有师兄在等着自己,自己答应过他的,还未跟他汇合,怎么可能就败在这里?叶常青想着,左手剑气如旋,更如龙卷,却不是刺向前方,而是直接按住右臂。
本是如陷泥潭的铁剑竟是铮铮作响。
玉书瞳孔微缩,他只觉对方那把长剑成了凶兽的獠牙,而对方手上或者说此时双臂汹涌而起的真炁,就好像是江海上的暗流涡旋,只要接触,便逃脱不了。
他体内的真炁,竟在被对方吸走!
不,不是简单的吸走,而是涌入了那柄铁剑之中。
玉书看着眼前人阴沉略有狰狞的模样,忽而想起了曾在皇庭司看过的观潮阁秘藏,其中有言,此门派中有一式秘法,与此时叶常青所用,几近相同。
其名为,鲸吞。
105.半步
秘法不同于武功,虽是修行法门,可其意诡谲,威能莫辨,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会对使用者也造成一定损伤。
只不过这类招数多是用在背水一战之中,以图反败为胜,可以说是杀手锏。
鲸吞,便是叶常青的杀手锏,只不过,他身为观潮阁真传,压箱底的杀招自然不是这一式秘法。
手中铁剑因真炁的灌输而嗡鸣,更是颤动不已,可其上剑气更强,更为锋锐。
咔,在铮铮的剑吟声中,这声脆响很难引人注意。
可玉书却是双眼眯了下,因为手中那象牙质地的扇骨上,竟出现了一道裂痕。
虽然不长,也不显眼,此时却在蔓延。
他的脸色一沉,已经看出了叶常青的打算。
哪怕不知道对方接下来动用的招数为何,却不难猜出,必是以鲸吞之术调和的真炁施以雷霆一击。
玉书体内真炁不断被吸走,此时周身真炁涌动,想抽身却是如陷泥潭般无能为力。
四下的剑气如风,楼梯、墙壁、桌椅等倶是湮没在这场风暴之中。
叶常青的脸色如是溺水般深沉,这是他几乎承受不住两人磅礴的真炁所致,而手中铁剑,却是有了亮光。
剑吟声中,好似也多了别样的声音。
如是猛兽,如是嘶吼。
叶常青朝前递出铁剑,眼带决然。
玉书手中折扇似是不堪重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他也终于有后退之机,在眼前人这一剑刺出之时。
是歌声响起,他眼中一惊。
不是剑气撕空,也不是长剑铮鸣,而是一阵无比沉闷的歌声。
歌声本是嘹亮动人,此时却让人胸闷犯晕,更有种无比压迫之感。
玉书薄唇紧抿,这是鲸歌,观潮阁前代藏书楼编纂长老,仇隐的独门绝技。
他只知道眼前这人是叶常青,竟是不知道对方那邋遢师傅,会是五十年前纵横江湖的一代凶人!
鲸歌,便是悲歌。
叶常青脸色如是脱力般地苍白,而这一剑中,剑气无双,汹涌间竟是勾连自然元气,以生呼啸。
这是神桥之境大修行取自天地的一剑,而他不是神桥之境,却可凭此来借天地之力短暂加持,使出这一剑。
这才是他的杀招。
不远处,甄晴和伊雪稠口中齐齐吐血,却是闻鲸歌而气闷,五腑受创所致。更别说她们本就有伤,此时剑气锋寒,如芒在背,更是连绵,她们两人靠在角落,自是连动也不敢动。
偌大正堂里,充斥着的倶是天地元气所化的剑意。
此间好似成观海大潮,其中巨鲸隐没,掀起滔天巨浪。
“主上...”两人眼中倶是担忧,她们只在边缘尚且如此,更逞论直面应对的那人。
叶常青拼尽了全力,咫尺间剑气爆裂如龙,几有山崩海啸之势。
这是自然元气,更是天地之力,他相信,就算对方出身神秘,藏有手段,也绝不可能安然接下。
他很自信,或者说是孤注一掷。
玉书终于露出惊容,却也是很快平复下来,在叶常青这一剑刺来之时,在这鲸歌未歇,剑气几乎将自己淹没的时候。
如蛇般的锐利尖啸响彻此间,密密麻麻,刺耳非常,令人心头发堵,更是忍不住一阵眩晕恶心。
鲸歌被挡下了。
叶常青双眼陡然睁大,如同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江湖中,在此前从未有过人以针线为兵,甚至是暗器。
可现在,手中长剑剑身半尺便被无数针线所缠,那是鲜红的针线,如同红蛇一般,困缚长龙。针线自眼前之人的袖中而出,可这并不是让叶常青感到惊骇的原因。
他之所以骇然,是因为对方此时所用的功法。
御剑于心,以气驭剑。
这是观潮剑气!
玉书嘴角轻抿,如是在笑。
身前真炁如旋,无边剑气无息湮没,红蛇噬咬,鲸歌悲鸣,那引导了自然元气的铁剑在此时终于不堪重负,寸寸崩断。
剑片划过叶常青的臂膀,划过他的脸颊,红线同样崩断,好似散落的血,而在这如雪般凋零之间,是叶常青略有呆滞的眸子。
而眼前人,却是那般平静。
即便是观潮剑气,也不可能如此便破掉他这一剑。
真正让他落败的,是对方那后继如海般的真炁!
“混元?”叶常青喃喃一声。
玉书收手,脚边落下无数红丝。
“混元?”他同样出声,却带几分嘲笑。
叶常青抿嘴,是了,不是混元,而是兼备混元和神桥特征,离大修行,只差半步。
同样,自也是领先自己半步,就如天堑一般。
血洇透了衣衫,这是剑碎后的伤,而他的嘴角同样溢血,丹田气海在用出这一式鲸歌后本就空荡虚弱,方才又心神失守,惊骇之下竟是剑心受创。
这不是内伤,而是心伤。
玉书合扇,抬手一挥,仍有几分呆滞的叶常青便整个被打飞,自楼梯摔落正堂地上,滚落时震起不少灰尘。
他负手,目光淡淡。
而藏于袖中的双手却尚有轻颤,方才持扇的右手更是有血线淌在掌心,被他一下握住。
“主上!”甄晴一喜。
玉书轻轻颔首。
伊雪稠看着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眼神暗恨,“半废之人,刚好。”
说着,便忍不住咳嗽。
“你们先走。”玉书说道。
甄晴一愣,下意识道:“那您?”
“叶常青不是一个人来的。”玉书转身,上楼。
甄晴咬咬牙,与伊雪稠相视一眼,而后上前,以地上的捆仙绳将叶常青绑了,走到楼梯底下,按动机关,暗道便出现在眼前。
原来,两人早有退路,也并非是不能离开此处,而只是在等叶常青罢了。
两人相互搀扶,带着叶常青进了暗道。
……
雨中,老巷子,伞下。
苏澈皱眉,回头而视,那是里花巷,他感知到了一股锋锐的气机,这是极强的用剑之人所发的剑意。
可前边再走不远,便是朱罗巷了,而他也或许就与盗帅会面。
他甚至能感知到不远处朱罗巷中嘈杂的气机,那是猛鬼帮的帮众,这说明关于朝天虎的事,并没有解决。
只是现在,苏澈沉思片刻,转身,快步朝来路而去。
106.春风
里花三弄。
苏澈看着紧闭的院门,沉默片刻。
一路走来,他同样是寻遮掩处而行,也因此看到了一行脚印,虽然已经泥泞不清,可在这个无人的雨天,是谁留下的已经不言而喻。
自巷中到这,苏澈几乎是重复了叶常青此前走过的路。
当然,叶常青是没有走到正门前的。
苏澈看到了墙边微深的脚印,不难猜想叶常青应该是翻墙进去的,而且,对方至此,自始至终都未动用过武功。
不然,也不会留下脚印。
苏澈静静待了片刻,院中安静,四下只有落雨之声。
雨更小了,只是还未成点滴,若是掷伞,难免还会淋湿,哪怕现在,他半边身子已经湿了。
苏澈推开了院门。
院中空旷,也是寻常人家的院落,一切都被这场雨洗刷地很新,可依旧能看出,这该是许久未曾有人住过的院子。
磨盘的缝里很干净,一侧的木架上已经有了青绿。
正堂敞着口,只有空荡荡的门框,如今乌云散去,能看清正堂里也是安静,地上有碎裂的门板。
苏澈抬脚,朝那边走去。
在此期间,他看了眼侧边回廊,上面有带泥的脚印。
于脑海里,他已经可以临摹出叶常青进院后的所有活动。
包括...苏澈看了眼的那因真炁爆发而崩裂的回廊木板,目光随之落于堂中。
叶常青直接自回廊跃出,一剑劈碎房门,然后冲了进去。
所以,是他发现了要找的两人的存在,而对方,也一定发现了他。
苏澈将伞一收,贴墙放了,握剑的手紧了紧,走了进去。
……
地上是碎裂的门板木屑,其上还有点点血迹,这是后来有人受了伤,在交手中。
苏澈想着,忍不住低咳,继续打量。
房中通向二楼的楼梯阑干断了,应该是有人撞断的,那人败了。
会是叶常青么?苏澈眸光沉了沉,屋内交手留下的痕迹很多,四下墙上、桌椅、门窗等,上面全是割裂的剑气,至今还留有丝丝剑意。
他走到墙边角落,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应该是有人受伤,且在此逗留。
苏澈再次抬眼,看向那楼梯,转而深吸口气,轻轻吐出。
他知道,叶常青,怕是凶多吉少了。
……
叶常青的武功有多高,苏澈能隐约判断出来,能成为一派真传,还是观潮阁出身,他所会所学,必不是常人可比的。便是在如今江湖的年青一代里,此人也定是个中翘楚。
否则,在对待有关《观潮剑气》的这件事上,观潮阁不会派他下山。
而至于叶常青所要找的人,“血毒蜘蛛”伊雪稠,“幽影罗刹”甄晴,他虽然没听说过这二人,可既然能在江湖上留有名号,又被颜玉书收拢麾下,那自非等闲之辈。
可就算如此,苏澈依旧不认为这两人,能够对叶常青造成麻烦。因为后者曾说过,这两人之前便被他和江令寒所伤,两个受伤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叶常青的对手。
就算是用毒也一样,毕竟,叶常青本身也是精通左道旁门的高手,自然知道如何提防应对。
那么,是颜玉书出手了么?
苏澈眼帘低了低,踩上楼梯,一步步上楼。
……
二楼竟是整个打通的,没有房间,或者说就只有面前这一个大房间,很是空旷。
苏澈有些意外。
然后,二楼的窗子全开了,风声灌进来,还有零星的雨丝,窗下很快露出湿意。
苏澈的目光,却是看向了最右边的窗下,那里有一张桌案,也是空荡的此间唯一的家具。
桌案后,有人跪坐在那,正在泡茶。
窗棂半人高,潲进来的雨丝不少不多,轻风偶尔吹拂,那人一袭浅绿绸衫,长发披肩,系发的红绳微荡,此时低眉沏茶,安静恬然。
远远看着,有几分单薄。
他将茶壶放下,两个茶杯中,热气氤氲,茶香便散了出来。
“来了?”他说。
苏澈从出神中回顾,终是抬脚过去,在桌案对面,同样坐了,只不过却是随意盘膝而坐。
玉书轻轻推盏,眉眼看他,眸中含笑。
苏澈竟有些不敢相视,同时,雨中一路行来,心中积酿的剑意竟有将散之相。
他连忙沉心静气,同时对眼前之人更多戒备提防,而看去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冷清。
“千金难买的毓萝清茶,怎么,不喜欢?”玉书问道。
苏澈皱眉,毓萝清茶?他倒是没听过。
许是见他自始至终都未去多看那茶水几眼,玉书此时唇角一抿,也不嫌烫,直接捏了茶杯,朝一旁倒了。
热茶泼在地上,热气如烟,茶香更浓,闻之更让人安神静心。
苏澈下意识道:“你这是为何?”
玉书将茶杯放了,浅然一笑,“既是你不喜欢,倒掉便是。”
苏澈张了张嘴,他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姿态,不知怎的,以往虽也有如此相距的时候,可从未像今日这般让他感到别扭。
不是慌乱,也不是无措,就是有种别扭。
他还是他,眼前的人的确还是在宫里见过的玉书,而就算是对方麾下之前道袍少女那等易容精湛之人,料来也不敢在此时易容于他。
可,这份别扭何来?
苏澈有些不自在。
“还喝茶吗?”玉书虽是在问,却已经拿起了茶壶。
苏澈下意识点点头,不过转念就有几分羞恼,当下,他心中暗道,自己这是怕他再把这么珍贵的茶水倒了。
这的确是好茶,只是闻着,便是怡人。
苏澈犹豫片刻,抬手去端茶盏,可喉间忽而一痒,竟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为防失态,他自是以袖捂嘴。
玉书眼中微急,下意识就要张口,却是生生忍住了。
半晌,苏澈咳地痛快了,青衫袖口,却是染血。
他不动声色地以手指折了握住,抬眼时神情如常。
玉书早就看到,却也装作毫无察觉,只是朝前探身,将茶盏往对面那人更推进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好似也更近了些。
苏澈在茶香里,闻到了其他的味道。
一缕清香,并不给人幽谧,反而如春风拂过心头,只一种舒心。
而再看眼前人,肤色白皙细腻,脖颈修长,天光下,能看清鬓边耳角的茸毛。
玉书此时抬眼,眸若清水,仰颈而视。
苏澈眼神一乱,好似静湖过春风,目光慌忙躲闪。
107.曾是少年
玉书似是轻笑了下。
苏澈心中略有羞恼,眼帘低着,可也是这才看到了眼前人持杯的手。
很白,指如青葱,修长匀称,而修剪整齐的指甲更是晶莹,略带光泽。手上看不出一丝受苦受累的样子,更没有练功留下的茧子或是伤痕。
这不像是男子的手,倒像是女子那般细腻。
苏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看够了吗?”忽而,一声好似含笑,却又清淡的声音入耳。
苏澈干咳一声,以作遮掩。
“喝茶?”玉书问道。
苏澈连忙去接,可对面那人手仍是抚在茶杯上,并未拿开,是以,两人指尖竟是碰触到了一起。
苏澈手若蜂蜇一般,连忙缩回,虽接触短暂,可他仍是感觉到了一抹冰凉。
玉书却并不在意,自然收手。
苏澈想了想,还是去端茶,先是凑在鼻前闻了闻,茶香清新,却有种馥郁之感,即便是久闻也不会让人觉得腻,反而精神一振。
随后,他轻吹了吹,抿了口。
刚泡的茶,还有些烫,可窗外吹进风雨,哪怕稀疏,也有寒意。
苏澈喝茶,在口中停留片刻,这才咽下。
“好茶。”他说。
“这还用你说。”玉书轻哼一声。
听得他这似是含嗔的话,苏澈本是一腔凛然剑意,在此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明明是要问叶常青的处境及下落的。
他觉得,自从自己上楼来,一切都在被眼前之人主导着,气势落于下风,现在便连动手的先机都要失去了。
苏澈知道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你是不放心叶常青?”可不等他开口,或者说,在他刚把茶杯放下,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玉书便随意说道。
苏澈一噎,愣愣点头。
“你跟他,很熟?”玉书问。
“相识一场。”不知怎的,苏澈又多了一句,“昨日才见。”
“那你还这么担心他?”玉书又问,语气,似乎有些异样。
苏澈辨不出来,只是想要解释,“他毕竟是观潮阁的真传,而且人也不坏…”
“观潮阁?那又如何。”玉书轻笑一声,“不坏的人,也多了去了。”
苏澈皱了皱眉,“他是个,身怀侠义的人。”
“所以呢?”玉书道:“是不该死吗?”
苏澈点点头。
玉书此时跪坐,身姿竟有几分窈窕,他轻轻拢发,愈发温婉。
“人该不该死,不是看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他说。
苏澈犹豫片刻,问道:“那,叶常青他?”
“他不是想杀你么?”玉书道:“如果被他知道,你真实身份的话。”
“这不一样。”苏澈摇头,“他和江令寒是为了《观潮剑气》而来。”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说,到时候你还要给他们默写出来不成?”玉书一笑,道:“就算如此,那你觉得,他们或者说观潮阁,会让一个习得本派绝学的人,继续在江湖自在么?”
苏澈没有说话。
“要么你跟他们回云梦泽,或是拜进山门,或是为其做事,遵循规矩,无事不得出;要么,就是他们把你的尸体带回去,云梦泽的人才会放心。”
玉书说完,端茶来喝。
苏澈道:“功法是六七年前所学,其中缘由他们必能查的清楚。再说观潮阁是武林大派,行事不会如此不讲理。”
“讲理?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
玉书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看着眼前之人,道:“这个江湖,不是谁害谁,而是你不去争,别人就会来抢你。你的拳头不够硬,死的就是你。没有谁是与世无争的,不动,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
“你这话,是否太过绝对?”苏澈略微皱眉。
“所以,你是忘了桃山上的事了?”玉书看他,“忘了乔芷薇师徒是如何算计你的了?”
苏澈摇头,道:“我只是还相信,江湖里是有道义的,这世上,也存在公理。”
玉书一笑,“你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桃花剑阁讲道义,而是因为你的武功高。”
苏澈看着眼前茶水,默不作声。
他有心反驳,可细想来的确是如此。若不是因为自己武功,早就死在乔芷薇手下,也去不成桃花剑阁后山。而在后山,若不是自己胜了元歌,也早就被对方擒下,更逞论后来下山。
不是因为武功高,元歌不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至于成为朋友?或许,连交涉也不会有。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一路走来,有这一身修为傍身。
道义,公理,似乎真的没有人讲过。
苏澈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乱,也觉得,这是一种悖论,或者说是坐在对面的那人在故意绕自己。
但偏偏,一时间他竟无法反驳。
玉书见他如此,轻轻一笑,“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苏澈深吸口气,目光直视,道:“那么,叶常青现在,是死是活?”
见他认真模样,玉书淡淡道:“还没死。”
苏澈心下一松,转而道:“在你手上?”
玉书把茶喝了,点头,“显而易见。”
苏澈听他语气好似有些不太欢喜,只不过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当下,他说道:“你抓他也没什么用,要不就放了吧。”
“放?”玉书笑了笑,“他可不简单呢,抓他也是费了不少力气。”
苏澈在他身上看过几眼,道:“你,没受伤吧?”
“有些伤,是看不出来的。”玉书道。
苏澈一噎。
“叶常青伤了我两个手下,她们做不了的事,我只好让他来做了。”玉书说道。
“在青楼的付姑娘,和那个会幻术变戏法的,也都是你的人?”苏澈问道。
“漂亮吧?”玉书含笑看他。
苏澈被他这么看着,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稍稍挪了挪身子,然后道:“她变的戏法,我并不喜欢。”
玉书点头,“那这样,待会儿你可以见见她,不喜欢的话,就杀了吧。”
他的话自然而然,好似只是吃饭喝水般清淡容易,却是轻而易举便将一个人的生死定下,如是天宪。
苏澈皱眉,看着坐在对面那人,对方神情平静,眉眼唇角似还有几分笑意。
可在少年时是多么开朗良善的人,如今却是心狠手辣都表于言行。
108.与你对坐饮茶
“怎用这般眼神看我?”玉书笑问。
苏澈沉默片刻,才道:“就是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陌生?”
“是。”
“于我?”
“是。”
玉书表情淡淡,看着眼前之人。
苏澈与之相视,心中坦然。
“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玉书说道。
苏澈想了想,道:“听了,你就会放了叶常青么?”
玉书一笑,抬手,倒茶,“离院六十丈外朱罗巷,那是你的朋友?”
苏澈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你知道?”
“你心里恐怕早就认定,是我杀了人。”玉书道。
苏澈没说话。
“桃花剑阁下山的几个人,的确是落在了我手里。”玉书说道:“但朝天虎,不是我杀的。”
苏澈微微皱眉。
“不信?”玉书淡淡道。
“我信。”苏澈语气坚决。
他知道对方没有必要骗自己,而无论是少年时,还是后来,直到现在,对方都没有骗过自己。
“那会是谁?”苏澈问道。
“朝天虎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就算他在桃花剑阁里的靠山,也是个小角色。”玉书开口道:“另一伙人盯上的,也是云家,或者说,是云阁昌手里的秘钥。”
苏澈没想到,云阁昌手里的东西竟会引出这么多人,这么多风雨。
最主要的,是此事,是如何传出去的?
“商容鱼。”玉书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
苏澈明白了,“你与她合作?”
“算是吧,只不过看似赢家是我,她得到的却丝毫不少。”玉书说到这,忽地一笑,“有个消息,你知道了或许会很高兴。”
苏澈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好奇,“什么消息?”
“瑶无艳死了。”玉书语出惊人,“商容鱼的目的不是秘钥,而是瑶无艳手中的《天魅神功》。”
苏澈难掩惊讶,“瑶无艳死了?”
玉书轻轻点头。
苏澈当然不会怀疑对方情报的准确性,只是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商容鱼,能杀得了瑶无艳?”他问出来。
“叶常青从不单独行动。”玉书倒了第三杯茶。
苏澈突然醒悟,想起了叶常青之前所说,在云家的时候,江令寒便与他分头行动了。
难道说,江令寒也是无生教的人?
但马上,苏澈便打消了这个怀疑,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他们怎么会联手?”他刚问出来,却一下看到了对面那人在倒茶,登时一愣,继而目光一亮。
“是叶常青带回的那株茶!”苏澈一下明白过来。
“那是毓萝清茶,珍贵无比,那一株,也是当世仅存的一株了。”玉书轻笑,道:“而且,他的目的在你。”
苏澈点头,是了,之前在云家跟那道袍少女交手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出,江令寒许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商容鱼告诉他的。
他又想到昨晚,商容鱼好似投怀送抱一般的场景,竟觉得有些羞恼。
真是个会骗人的妖女,说了不会将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转眼就当筹码卖给了江令寒。
真是气人,他想着。
玉书一直在看他,此时看出他眼神,当即冷笑,“魔门中人素来诡计多端,而商容鱼又是几百年来个中翘楚,她说话总是十有九真,可就是那一假,便能连你的魂儿都卖了。”
苏澈听后,羞愧之余也有些不忿。
不过,他转念一想,忍不住问道:“可就算是江令寒与她联手,恐怕也不是瑶无艳的对手吧?”
“这一战,无生教的老底都出了。”玉书说出了丁悦行几人的姓名及跟脚,然后道:“他们都是这些年维持无生教的老人,如今却都被商容鱼送进了地府,便是今后的魔门残余,恐怕也唯有一个商容鱼话事了。”
苏澈实在难以想象这一战的惨烈,只不过或许并不惊人,因为他注意到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点。
毒。
对付入三境的大修行,唯有设计用毒。
“瑶无艳早年进境颇快,可后来为图破镜,冒然引煞入体,以致留下暗伤。后与人交手时受创,多年来也一直未愈,因此常年居于桃山,困境不进。”
玉书饮茶,道:“商容鱼想必就是利用这点,来杀的她吧。”
苏澈听她话语淡淡,不由问道:“瑶无艳她,真的死了?”
玉书将茶杯放下,顿了顿,这才道:“不知道。”
苏澈一愣,先前不是还说,江令寒和商容鱼联手杀了瑶无艳,怎么现在又不知道了?
“一场大雨,将一切都冲走了。”玉书轻声道。
苏澈先是不解,接着脸色微变,“难道是,瑶无艳的尸体...”
“我的人后来过去,没有找到她的尸体。”玉书点头道。
苏澈闻言,不由沉默。
如此一来,的确是不能断定瑶无艳究竟是生是死,因为尸体不见,终究在别人心里,给瑶无艳多了一分生机。
不过对他来说,也算是解决了一个麻烦,起码,自己迫在眉睫的最大危机,算是解决了。
“那江令寒呢?”苏澈忽然问道。
“你问叶常青,现在又问江令寒,你担心的人,也未免也太多了吧?”玉书看着他,语气有些冷淡。
苏澈苦笑,“不是,我...”
“商容鱼对他是杀是放,我并不知情。”玉书打断他的话,直接道:“之前商议里,是她除掉观潮阁的人,而我,杀了你。”
话到最后,杀机忽而毕现。
苏澈心头一跳,差点应激拔剑,不过却是马上压下。
玉书好似什么都没察觉,说道:“后来我发现,与其杀了浪费,倒不如物尽其用。”
苏澈握剑的手微紧,道:“这是何意?”
玉书没有解释,只是将给眼前之人倒茶,壶中茶水刚好倒尽。
“喝茶吧。”他说。
这一杯茶里,漂浮着些许茶沫,还有几片茶叶,味道自然也是最浓的。
苏澈静静看着。
“那么现在,你有兴趣听我讲故事了么?”玉书微笑,轻声道。
苏澈深吸口气,将剑放了,然后喝了口茶。
茶已经有些凉了,而即便是珍奇无比的毓萝清茶,此时味道也如寻常茶叶一般,带着微微苦意。
他未喝干,放下。
“好。”苏澈回道。
109.前尘
故事的开始,正是在那个要入秋的时候。
梁国朝堂数位大臣被查出与拐卖一案有关,为那些江湖败类开方便之门,做其保护伞,遮蔽官府。
因是护国柱石苏定远上奏,又因此事的确罪大恶极,是以被严查,一时牵连甚广。
御史颜琮因此被下狱问斩,其子颜玉书遭受牵连,虽未被处斩,却是净身入宫,绝了前程。
颜玉书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净身后,更是病了一场,差点被宫里的主事差人丢出去。
后来,或许是在意其毕竟是官宦之后,又与将军府有些关系,也或许是良心发现,那主事的太监买了几味药来,算是救了他一命。
颜玉书每日要做的活计很多,像他这种刚入宫的寺人,是没有资格去服侍那些贵人的。他所做的,便是劈柴烧水、打扫庭院茅厕这等粗活,而接触的人,也只有与自己一个小院的那些寺人。
未经允许,他们是不能跟其他院的寺人有纠缠,更不能跟宫女有联系,就算是停下多说两句话,都是要被问责的。
而因为同病相怜,颜玉书与同院的几个寺人相处不错,他本就通音律诗文,出身名门,又带一股气质,自是鹤立鸡群,俨然也成了这些穷苦出身,而被卖进宫的同伴里的领头者。
初进宫的那段日子,颜玉书虽然不免郁郁寡欢,可有这些新的同伴,哪怕每日的活计做完都很辛苦,沾床就睡,可也不算难熬。
他本就是开朗的人,心中虽还有记恨,只不过时间久了,对于眼前的一切也就渐渐习惯了。
可宫墙森森,其内有春有秋,而对一个不懂武功的太监来说,自是难捱。
尤其,还是一个面容清秀,比女子还要漂亮的太监。
总有其他院的寺人来找茬,看着颜玉书的时候,也总会调笑几句,说些荤话,而哪怕,他们在那方面,早就没了能力。
也或许,正是因为缺少了什么,才总是会刻意提及,仿佛这样就能聊以慰藉,填充门面。
颜玉书不会武功,动手是绝对打不过他们的,而且对方入宫早,人脉自然广。
当然,这里的人脉,不过就是他们这群宫中底层内罢了,莫说是宫里贵人,便是面对那些主事,他们都只能唯唯诺诺,唯恐降下雷霆。
颜玉书性情本就冲动,再加上心里更是窝了一肚子的火,那时被撩拨,更是再也忍不住,便是不顾一切地大打出手。
他当然不会是那几个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身上落下的拳打脚踢就如雨点一般。他并未蜷缩一团地躺在地上挨打,而是一次次地站起来,然后接着被打倒。
他从不气馁,哪怕是遍体鳞伤。
也或许,是想就这样被打死,起码是有血性的时候。
那几个寺人打累了,他嘴里吐血,也是挣扎着起来,想要抽那出言不逊的人一巴掌。
颜玉书有股狠劲儿,却仍是被打倒在地。
宫里洗衣房有一个宫女,叫小玉,家中贫困,也是被父母卖进宫里来的。只不过她性情开朗,也是理解父母苦衷,甚至每月的例钱,也都会往家中寄去,而宁愿自己挨饿受冻。
那天,她全程看到了颜玉书被打得站不起来,在宫墙的角落。
然后,那几个太监竟是鬼鬼祟祟地要去脱他的衣服,欲要羞辱。
小玉站了出来,救下了颜玉书。
在宫里,除了那些总管级别的寺人外,太监的地位总是比不过宫女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些宫女的姘头会是这宫里的哪个人。
或是对食的某位大太监,或是那些强壮的巡防侍卫,也可能会被皇子临幸。
虽说小玉是个瘦弱的小姑娘,却已有几分风致,而谁又知道,她会不会认识某个幸运的宫女呢?
所以,那些太监跑开了。
小玉入宫早,从认识的姐妹那里求来了草药,救了颜玉书一命。
两人机缘巧合之下,就结成了朋友。
在宫里,有个能说话的人很难,自然也就珍惜起来。可碍于规矩,他们能说说话的机会并不多,而说的时候,也多是颜玉书去说,她听。
颜玉书说了自己的生平,说了把自己害到这般田地的人,可明明该是记恨,偏偏总是恨不起来。
他们曾是朋友,兄弟。
不久后,他曾经的那位朋友入宫,原来是因为破获拐卖一案而受到嘉奖,可以去皇庭司挑选武功秘籍。
这是颜玉书以往朝思暮想的,他想成为一代大侠,闯荡江湖,自然也对皇庭司神往不已。
可如今,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日他与同院的人说笑,却是故意躲在此间,没想到那位朋友竟是托小玉送来了一封家书,或者说,是一本秘籍。
观潮剑气。
颜玉书回房,沉默了很久,晚饭也没吃。
不是在看那本秘籍,埋头修行,事实上,他是如此的爱不释手,恨不得马上修炼。
但他做不到了。
他练不了武,颜琮早就说过,他们颜家历代只出文人,没有武夫,无法修行。
无论他依照功法所述怎样去练,都丝毫没有反应,而且,之前挨的那顿毒打,也是打坏了他的身子。
颜玉书时常会呕血,只不过从不与人说,也一直没有人知道。
那夜他在房中,没有睡,怀中是那本观潮剑气,而他沉默到天明。
颜玉书知道,这是苏澈的愧疚,也是苏澈的心意。不只是他自己没有忘记,便连对方也一直没有忘记,两人今后要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约定。
他是开心的,可在心里,仇恨同样交织,让他愈加煎熬。他不知道以后该如何自处,在苏澈那里,是否也要永远不见。
而他终究是练不了这门武功的。
次日,颜玉书走出房门,仍是与往常一样,劈柴烧水,浣洗衣物,忍受其他院寺人的嘲笑,或是一些宫女看来的异样眼光。
一日日,一年年,皆是如此。
……
“后来呢?”苏澈忍不住问道。
因为到这里,明显是没有讲完的,比如颜玉书后来如何学成了武功,比如他如何成了万贵妃的近侍,还被宫内寺人唤为‘祖宗’。
故事,本该是有始有终。
110.前尘(下)
“什么后来?”玉书问道。
苏澈道:“就是,后来你在宫里,是怎么过的?”
“受人冷眼和羞辱,满是恶意。”玉书抬手,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笑了笑。
苏澈微微皱眉,虽是简单几句,可其中便好似有无限酸辛。
只不过,他心中所疑惑的,对方仍是未出言解释。如此,他便也没有再问。
“宫里的人勾心斗角,的确不是你这种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所能想象的。”玉书说道:“底层的人没有多大的利益,不过是上面的贵人们,指缝里流出来的丁点儿,便让下面的人抢破头。”
他说,“蝼蚁一般的人物再咬再斗,也终是要收敛着,可要是那些贵人们动了肝火,那少不得是要打杀几个人来出出气的。”
苏澈听着,也是默然。
人命自然关天,可就连一些富贵人家里,也常常会有打杀下人的情况出现,没人报官,便是花些银子了事。而就算是惊动了官府,无非就是花的银子更多罢了。
至于放在偌大江湖里,多得是不为人知的杀人越货,只不过也因此涌现出江湖侠士,行仁义之举。
可在宫里,一层一层,自然是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小小的洗衣房太监的。
“所以说,宫里死几个人,实在是太正常了。”玉书轻声道:“正常到,今日与你闲聊的人,明天就突然消失了,你也不会有多少意外。”
苏澈耸然一惊,忍不住去看他。
玉书见此,轻笑一声,“怎么,一说到杀人,你就认为是我?”
苏澈摇头,但还是轻叹一声,“说实话,的确是如此想了。”
“看来小时候看的志怪杂谈,对你影响的确很深。”玉书说道:“将人沉塘投井的事的确有,只不过,我没有做过。”
苏澈暗松了口气。
“因为那样的威慑并不够,威仪,是需要让人知道人就是你杀的,而不是简单地猜测。”
玉书轻抚杯沿,道:“杀人容易,难的是,如何选择性地让别人知道,人是你杀的。”
苏澈眉头皱起,说到底,对方果然还是杀了人。
想想也是,彼时在宫中相见,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绝非是郁郁久居于人下之人所能拥有的,他必然要亲口说出赐死的话,以及亲自动手杀人,手上沾上血腥。
“在宫里,想要我死的人很多。”玉书说道:“谁让我,会讨万贵妃欢心呢。”
说到这,他又笑了,有些自嘲,有些自得,也有些傲慢。
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并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苏澈想不到其中困难,只是觉得,这般换来的生存,该是折辱了多少尊严。
尤其是,对颜玉书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来说。
“万贵妃野心勃勃,只是太得方景然宠幸,虽是地位尊崇,可在后宫,却是孤掌难鸣。”玉书顿了顿,道:“她,算是我的贵人吧。”
苏澈问道:“那后来,你怎么会去了旸山郡?”
“我说了万贵妃野心勃勃。”玉书看着他,道:“不然,你以为北燕为何能轻易攻破玉龙关?”
苏澈一愣,继而心中升起愤怒,“你是说,这跟万贵妃有关?”
玉书只是道:“玉龙关的布防舆图。”
苏澈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更多的,是心中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是悲凉。
“她是我的贵人,我可以帮她设计杀人,可不代表我会替她卖命。”玉书淡淡道:“我所要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想毁了梁国。”
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还有苏家。
苏澈握着的手紧了紧,看着眼前之人,眼神沉着。
“我杀了潜入旸山郡的东厂之人,给了后周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玉书笑道:“陈观礼果然也反了,楚家迫降,梁失其南...”
听着他虽是平静却好似炫耀的话语,苏澈再忍不住,一下拍案。
桌上茶杯翻到,剩下的半杯茶全然洒了。
玉书看他。
“叛国,乃大奸大恶!”苏澈咬牙道。
玉书朱唇一抿,浑不在意。他冷然一笑,“大奸大恶?血海深仇若不能报,枉为人子!”
说到最后,他亦是有几分失态,面容清冷如霜,眉宇之间倶是寒意。
苏澈心中激愤,却一下捂着心胸,止不住地咳嗽。
玉书表情稍稍缓了缓,看他样子,道:“伊雪稠会用毒,也会治伤。”
他话未明言,可苏澈自能听出他话中意思。
只不过,他此时心里更多的是气愤,如何会领对方这个情?
“你的情,苏某可是承不起!”苏澈冷声道。
听得他语气中的冷漠,玉书先是一怔,继而也是一恼,“不识好歹,谁管你死活!”
说着,他更是直接抄了桌上价值不菲的紫砂壶,直接摔了。
苏澈咬牙,抬手,将桌案直接掀去一旁。
桌上茶杯等物落地,自是碎的清脆。
玉书虽是跪坐,此时却双手在膝,已是紧握。
苏澈左手按剑,因方才咳得用力而有些气喘。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彼此。
一个眼眸黑白分明,冷意羞恼;一个眸光冷淡,无奈深藏。
“好心请你喝茶,你竟是来给我添堵。”玉书道。
“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苏澈的话急,一出口其实心中便已是后悔。
玉书一怔,似是有些不信他竟会说出这等话。
良久,他看着眼前之人,笑了。
笑的很冷,没有感情。
“好,好。”他说,“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般人。”
苏澈嚅了嚅嘴,却是倔强上来,只是一声冷哼。
玉书缓缓起身,目光一直看着对面之人。
“从今往后,你我便恩断义绝。”他语气平静,说的很慢,却是决然。
苏澈胸口一闷,想张口,却是无法启齿。
玉书转身,微微咬唇,“下次再见,我定杀你!”
话落,他直接挥手破窗,跃身而去。
风雨便从外吹来。
苏澈看着那人背影,连忙起身,却是心口一痛,差点跌倒。
他扶着断裂的窗棂,看着外面雨声淅沥,再也找不到那人的方向。
111.计议
猛鬼帮在朱罗巷的人,已经撤走了。
当苏澈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清理地干干净净。
零星的雨滴落着,苏澈没有打伞,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一次两次,在颜玉书这里,皆是铩羽而归。
尤其是今次,叶常青没有救出来不说,两人更是彻底决裂。而这些,都是自己造成的。
苏澈就这么站在街口,四下空荡,他看着,淋着雨。
“呦,这是怎么了?”有人踩在对面房上,轻佻出声。
苏澈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很没用。”他说。
盗帅挑眉,从房上轻飘落下,“淋了一阵雨,伤春悲秋起来了?”
他看着苏澈被雨打湿的衣衫,有些疑惑。在他心里,对方很注重仪表言行,也总是平静从容。
哪会像现在这般,颓废一眼可见。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盗帅走过来,问道。
“叶常青,落在颜玉书手里了。”苏澈深吸口气,眼里有些痛苦,当下,便将自对方走后所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商容鱼跟颜玉书联手?”盗帅自是惊讶万分,“她还利用江令寒,杀了瑶无艳?”
苏澈点头,对方现在,倒是与自己刚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差不多。
盗帅摇头,仍是觉得不可思议,“真是,这也太…太疯狂了。”
“疯狂?”
“如今江湖里,谁有商容鱼这般胆大?”盗帅说道:“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仅连自己人都杀,更是谋划这么久去杀大修行。”
他一脸感叹,而后看向眼前之人,道:“你觉得自己没用,是因为没把叶常青救回来?”
苏澈点头,“他是跟我一起来的,可…不管怎样,都是玉书抓了他,我以为,能说服他的。”
“别说笑了,这话说了,你自己信吗?”盗帅撇撇嘴,“他要是能听你的,现在就该站在你边儿上了。”
苏澈抿抿嘴,没说话。
“不是你没用,而是谁也想不到。”盗帅脸带凝重,“你与叶常青才分开多久,颜玉书这么快就能把他拿了,他如今武功,恐怕你也不是对手了吧。”
这点,苏澈并不否认。
颜玉书如今是官身,地位尊崇,麾下从者不计其数,想要武功秘籍,唾手可得。
正如盗帅所说的那样,能这么快就击败叶常青这位观潮阁真传,他的武功,如今恐怕的确是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行了,也别淋着了,你这身上还有伤,别到时候深沉没装成,反倒再感了风寒。”盗帅取笑道。
“去你的。”苏澈笑骂。
两人朝坊外走去。
……
“朝天虎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苏澈问道。
“我正要说。”盗帅抱臂走着,开口道:“朝天虎是被人从后面,直接捏断喉咙死的,身上没有其他伤势,仵作验尸也排除了死前中毒。”
“是认识的人下手?”苏澈问道。
“应该是。”盗帅点头,“现在帮派里的人已经出去打听了,不过我觉得,不会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苏澈想到了之前颜玉书跟自己说过的话。
当下,他说道:“玉书之前跟我说起过,他说朝天虎不是他杀的。”
“你相信他?”盗帅问道。
“他没有理由骗我。”苏澈道:“他还说,桃花剑阁此行下山失踪的那几个弟子,也在他手上。”
盗帅一愣,随即皱眉,“他跟桃花剑阁有仇?还是说,是想给你出气?”
苏澈摇头,道:“他抓了叶常青,也说抓了桃花剑阁的人,可都没杀。”
盗帅脚步停了停,看他,“你是觉得,他只抓不杀,是还有更大图谋?”
“梁州城暗里,还有另外一伙人。”苏澈语气微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是朝天虎,就是被这伙人所杀。”
“怪了,这梁州城,竟还有了这么多名堂。”盗帅挠挠下巴,说道:“云家主手里的东西已经被颜玉书拿了,商容鱼也达成了她的目的,如今看来,他们的人,应该是要撤了吧?”
苏澈回想在这梁州城里跟颜玉书的几次相见,以及不久前对方言谈时的神情,不由沉思。
“不太像,他不像是要出城的样子。”他说。
盗帅也是叹了口气,“不仅是云家主,便连叶常青也落在了他的手里。”
“还有江令寒,也生死不明。”苏澈沉声道:“商容鱼是利用他去杀瑶无艳,且不说结果如何,最后难保不会杀人灭口。况且,瑶无艳也是死不见尸,不好说他们成功与否。”
“总之,先回去吧。”他说。
盗帅点头。
他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猛鬼帮虽是梁州城里的地头蛇,知晓每一处暗渠藏人之地,可当面对真正的高手时,就算对方就躲在眼皮底下,他们也是找不到人。
就如此刻的颜玉书。
……
雨停时,两人回到了云家。
云家如今很是冷清,家丁下人看不见几个,多是那位云老伯在忙前忙后。
他们没看到云奚菡,而在回到院中的时候,发现了早等在那里的一人。
庭前屋檐还在滴雨,已经换下了那身蓝衣的江令寒坐在回廊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此时好似是出神发呆。
此时,看见进院的两人,他目光如是有了焦距,先是一凝,在看清两人后,就往他们身后去瞧。
可当他眼中出现焦急和疑惑,那照壁之后,却是再无人拐进来。
江令寒嘴唇嚅了嚅,看着两人走近。
苏澈看到了他一袭青衫,此时左肩却是有血迹,那是伤口洇出来的血。
他也闻到了此间的药味,要比自己之前所用还要浓烈,而且还带腥冲。
盗帅眉头一皱,“踩星草?”
“什么?”苏澈看他。
“踩星草是治腐伤的奇药,你闻此间腥冲,便是汤药中添了此物。”盗帅看向坐着的那人,目光在其肩头顿了顿。
江令寒不在意地笑笑,并未解释,而是道:“不知二位,可曾见到我师弟?”
苏澈和盗帅相视一眼,都是没有作声。
江令寒见此,心下一沉,他眉头皱起,道:“若是两位知晓,还请不要隐瞒。”
盗帅见苏澈是要开口模样,当即轻拽了他胳膊一把。
苏澈缓缓摇头,将他的手推开,然后看向江令寒,开口道:“叶少侠他,失手了。”
112.雨后
失手?
何处失手?
因何失手?
江令寒脸色比方才,更白了一些,气机也更虚弱了几分。
只不过他眼中虽有一刹的慌乱失守,可面上未露出分毫,生生忍耐住。
盗帅心中不由感叹这些名门大派的人,早就听闻他们脸皮厚,没想到这心态竟也是如此坚强。
当然,他这么想,也不过是调侃揶揄意味多些,自己想想罢了,自是不会惹人厌地说出来的。
江令寒轻声道:“仅凭伊雪稠和甄晴二人,绝非师弟的对手。”
苏澈走进回廊,说道:“她们背后还有人。”
江令寒并不意外,只是抬头看他,“是谁?”
苏澈微微咬牙。
盗帅适时道:“你这话问的,他怎么会知道?”
江令寒却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苏澈,道:“墨家秉承侠义,江某素来佩服。”
盗帅话语一噎,知道对方这是故意拿话刺他,也说明,对方是认定了什么,比如知道了苏澈的身份。
这点,他已是想到了,当下,看着江令寒如今样子,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澈沉默片刻,道:“后周东厂。”
江令寒闻言,先是有片刻的疑惑,转而便想通关键。
“他们,也是为云家主手中之物而来?”
他已经从商容鱼那里知道,云阁昌手里的,是开启无生老祖埋骨之所的秘钥,只是没想到,此事除了魔门之外,还有其他人知晓,尤其还是后周朝廷的人。
历来江湖中人,最不想的便是跟官府打交道,更何况还是后周东厂的那帮阉人。
毕竟,当今武林天下第一,就是东厂的厂公。
江令寒看了苏澈半晌,问道:“你认识他?”
并非是很肯定,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猜测。
苏澈轻呼口气,点头,“不错。”
盗帅眼中一急。
江令寒脸色果然沉了沉,却也没有发作。
他朝椅后靠了靠,然后道:“我的师弟,我会将他救回来,不管是生是死。”
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坚决。
苏澈点点头,从他身侧走过,进了正堂。
盗帅落后,说了句,“事情还没那么坏,起码人还活着。”
江令寒已经闭上眼,开始调息了。
雨停后,风有些急了。
……
一场秋雨一场寒。
雨后的天,依旧不见阳光,云层虽高,却是沉沉的乌云。
傍晚时候,云老伯差人送了饭菜过来。
“不知你们大小姐,回府了没有?”盗帅喊住那人,问道。
那下人知道在这偏院中住的都是江湖人,此时问话的跟自家大小姐还关系不浅。
当即,他摇摇头,“还没呢。”
盗帅点点头,让他走了。
“她还在帮里。”盗帅在桌旁坐了,说道。
苏澈看他一眼,“不放心?”
“一下午了。”盗帅只是道,话语里,不掩担忧。
这时,江令寒从房中走出,未看两人,提剑便朝外去。
“哎,你去哪?”盗帅喊道:“要是想救人,你知道地方吗?”
江令寒回头,道:“我虽心切,却也不是傻子。”
盗帅一噎。
“门中约定互通传信的时辰到了,我出去走走。”
江令寒本来不想说,也觉得这算是自家机密,自是不需外人知晓的。
只不过,在看着那吃着面饼的两人时,却是下意识有了解释之语。
“是因为觉得孤掌难鸣么。”江令寒走着,秋风拂面,他自嘲一笑。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盗帅皱眉,“他这一身药味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外面现在肯定是乱了套,他这时候出去,能成吗?”
先莫说桃花剑阁下山弟子失踪一事,有没有被桃山上的人知道,单是瑶无艳出事,恐怕就是异常大动荡。
大修行者可称宗师,意味着足以开门立户,而瑶无艳又是桃花剑阁的长老,地位本就尊崇。
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现在的梁州城,肯定是要翻了天。
“他毕竟是观潮阁的人,能出什么事。”苏澈倒是不在意。
他觉得,就算江令寒现在受了重伤,却也不是寻常人能对付的,只要不碰上大修行,全身而退还是无妨的。
再说,观潮阁在江湖上行走极少,几乎没有的罪过什么人,也没谁会不知死活地去招惹。
“吃饭吧。”苏澈说道。
……
时间过去了五日。
这几日,苏澈一直住在云家养伤,包括江令寒也是。
而托了后者的福,他倒是能对症下药,毕竟对方是观潮阁出身,总是比这些地方郎中靠得住。
他们不出这处别院,而除了送饭或打扫外,云家府上的下人也是不会过来,平常有事,也是管家云伯过来招呼。
至于府上的那位大夫人,离得太远,倒是没听到她的嗓音。
盗帅不定时便会离开几次,关于桃花剑阁下山弟子失踪一事,那座桃山已经知晓,如今城中,大帮小派皆是遭到了桃花剑阁的打击。
而更有甚者,则是趁乱浑水摸鱼,明争暗斗不断,以致每晚都会有人被抬出城外。据盗帅说,那乱葬岗都快堆成小丘了。
猛鬼帮作为明面上的第一大帮,更是首当其冲,云奚菡也被桃花剑阁问责。只不过因其不管之前还是事后,在桃花剑阁的吩咐和对此事的处理上,都是规矩得当,倒也没被严苛。
毕竟云奚菡在猛鬼帮中很得人心,在如今需要用人之际,桃花剑阁自是收敛。而云奚菡每日所做的,便是领桃山来人在城中找人,几乎掘地三尺。
总之,现在的梁州城虽不到人心惶惶的地步,但只是每日见那些不良或招摇过市,或行色匆匆,这也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
官府只好加大平时衙役的巡街,却是收效甚微。
“桃花剑阁如今做事这般毫无忌惮,肯定会出事。”盗帅说道。
午后,天光正好,苏澈坐在堂前调息。
此时闻言,他问,“会如何?”
“不得民心,早晚生乱。”盗帅撇嘴,“现在的朝廷可不是以前了,燕国对江湖门派的态度,素来是顺者昌逆者亡,这么久了,梁州官府没什么动作,本就反常。”
关于官府会有什么动作,只是猜测,暂且谁也不知。
只是在这日的傍晚,城中却又有人失踪了。
113.有约
梁州城里,除了猛鬼帮和血衣堂口外,还能上得台面的,便是瓜分城中最大坊市安康坊的三大帮。
这三大帮任意一个拿出来,都无法与猛鬼帮和血衣堂口抗衡,可若是联合起来,却并不会太吃亏。起码在人数上,是最多的。
但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三大帮之间有合,自然也有分。他们只是在维系一种平衡,所以跟猛鬼帮和血衣堂口,也极少有矛盾。
三大帮在每月都会有那么两三次集会,都是堂主以上的人士参与,商量些道上发展的事宜等等,也是为了亮亮本帮的实力。
而在这日傍晚,安康坊的春阳楼里,三大帮十几位堂主都到了,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各帮的帮主。
若是一家不来,还会彼此怀疑,可都不来,这事就严重了。
其后,三家派人去找,整个安康坊都动了起来,最终却没有半点线索。
三大帮正副共六位帮主,全然失踪。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他们隐瞒,可此事,还是在半个时辰内传遍了梁州城。
其他帮派心思不好说,只是此时,云家偏院里,云奚菡对眼前三人说起时,却没多少幸灾乐祸,反而带着凝重。
毕竟,几天前刚发生了桃花剑阁下山弟子失踪一事,尚未查明。如今城中几个大帮又出了事,这的确让人心慌。让人不免怀疑,是不是另有一只手,伸进了这梁州城里。
盗帅掏了掏耳朵,看了苏澈一眼,“你觉得,是他做的,还是另外一伙人?”
云奚菡蹙眉,同样看向苏澈。
她却是不知道什么另一伙人还有‘他’,这些盗帅都没有跟她提起过。只是现在,似乎眼前这人,知道些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苏澈的伤已经好了很多,此时将这个时辰的药喝了,拿水漱了漱口。
“可能吧。”他说,“不过就算真的是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找不着他在哪,也是无济于事。”
“你们说的,可是抓走我爹的那人?”云奚菡问道。
如今几天过去,自家父亲还是没有半点消息,她自是心急如焚。而若是眼前之人知道些什么,她自然希望从这里探听一二。
并不奢求对方能帮她找到父亲,只是不想就这么一天天地等下去。
桃花剑阁那边也在找人,给她的压力同样很大。
盗帅知道这一点,此时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也只是猜测。”他说,“除了他之外,在这梁州城里,还有另外一伙人。”
“另外一伙人?”云奚菡一怔。
依着桃花剑阁对梁州的把控,这梁州城又可称是桃山脚下,有几个人能潜藏着不被发现,已经是不可思议。可现在,竟还有另外一伙人,同样藏在桃花剑阁的眼皮底下没被发现,这实在是,有些打桃花剑阁的脸了。
当然,也是在打她猛鬼帮的脸。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她这地头蛇,对这一切竟都是云里雾里,甚至还不如盗帅知道的多。
云奚菡不免有些气馁。
这时,院中传来扑簌之声,一只信鸽落在庭中木架石桌旁。
苏澈早就注意到。
一旁,江令寒起身,走过去。
不多时,在他看过传信后,便回头看向苏澈二人,道:“我想,咱们很快就能知道,城中一直在藏身之辈,究竟是什么人了。”
……
江令寒跟商容鱼还有联系,这的确让苏澈大吃一惊。
“不用这么惊讶。”江令寒笑了笑,“我是为了你而下山,如今师弟受难,我又重伤,若要完成师命,只得假借他人之手才行。”
他说的毫不遮掩,将目的和打算倶是言明。
“你就不怕我俩把你杀了?”盗帅挑眉,坏笑道:“如今城中这么乱,往城外乱葬岗一丢,恐怕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江令寒不在意地一笑,“我相信墨家的人和苏将军的后人,不会这么做。”
盗帅轻哼一声,揉了揉手腕,故意道:“那你可想错了,小爷最是心狠手辣。”
苏澈摇头,道:“既然你将事说开,那我也不会隐瞒。我可以将《观潮剑气》默写出来,你把它带回去交差。”
他相信对方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即是不可能随对方回云梦泽。
江令寒点点头,还是道:“我会请教宗门。”
盗帅哼了声。
“还是说正事吧。”苏澈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
江令寒深吸口气,然后道:“商容鱼想约咱们见面,说届时会告知,城中另一伙人及抓走我师弟的那人身份。”
说到最后,他却是看了眼苏澈,“她说我若是不想去,可以问你。”
“问我?”
“她说你知道那人的具体身份。”江令寒平静道。
苏澈嘴角抿了抿,然后道:“知道身份,不知道在哪,说了也没用。”
江令寒看他半晌,道:“那对此事,你如何看?”
他其实想问的,是关于跟商容鱼联手之事。
毕竟,对方乃是无生教之人,而他,包括在场另外两人,皆是正道出身。尤其是苏澈,他更是武勋名门之后。
“不若且去一看,管她还有什么算计,难不成还能对付了咱们三个?”盗帅说道。
“瑶无艳她都能算计,你觉得呢?”苏澈道。
盗帅一噎。
江令寒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苏澈一眼,对方竟然能知道瑶无艳之事。
不过,他说道:“在瑶无艳身上,她是经营了多年才算计成功,若是瑶无艳此次不下山,她或许便要一直等下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点,苏澈是认同的。
“那咱们这就过去?”盗帅问道:“对了,她约在哪见面?”
江令寒道:“香云楼。”
盗帅一愣,下意识看向苏澈,因为他记得,对方曾经跟自己说过这个地方。
苏澈也是怔了怔,转而便想到,这或许便是商容鱼故意所为,其中,又不知是藏了什么心思。
“怎么了?”江令寒发现两人异样,便出言问道。
苏澈想了想,道:“叶少侠之前查到的那枚恩客令,就是出自香云楼一位姓付的姑娘。也是从她那里,带回了那株茶树。”
江令寒闻言皱眉,“你是说,香云楼是无生教的产业?”
可他转念一想,若是这样,那不就代表伊雪稠和甄晴也跟商容鱼有关么。
“他们双方此前有所联手,只不过并不愉快。”苏澈没有将颜玉书告知的话多说,当下只是道:“此次或有他谋,总之,咱们小心行事便是。”
江令寒缓缓点头,只当他说的是小心商容鱼。
可盗帅却知道,苏澈说要小心的是谁。
114.难得
夜幕降临,看不到一点星光,只有四下灯火,让人觉得没有那么冷清黑暗。
盗帅精心打扮了一番,身上竟还有淡淡的熏香味儿。
三人往香云楼而去,江令寒一脸沉静,目光虽是看着前路,更多的却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苏澈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洗漱两刻,就是为了在衣服上熏香入味?”
盗帅瞥他一眼,道:“咱们是要去香云楼,见的是无生教圣女。”
“那又如何?”苏澈疑惑。
便连江令寒,都是看了过来。
盗帅清了清喉咙,道:“观潮阁、将军府、墨家,虽然咱们仨谁都不能代表,当然,你可以,可咱都不能落了气势。再说你俩本来身上就有伤,不能露怯啊。”
江令寒道:“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难道咱们穿的华美一些,商容鱼就会多给几分面子么?”
“面子不需要她给。”盗帅笑了笑,“咱们只是别太寒酸,免得在魔道中人面前,落了脸面。”
“脸面。”江令寒咂摸一声,看了眼自己这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长衫,摇了摇头,“如此说来,我在外行走,这一身,倒真是与宗门不衬了。”
他话中,并无嘲讽,只是随口一说,也算是不让盗帅那么尴尬。
盗帅觉得这人虽然平时话少了些,不过这种时候说出来的话,还真是讨人喜欢。
江湖传闻,商容鱼才貌兼备,是难得的佳人,他却是想要看一看。
虽无龌龊心思,只不过既然是佳人相约,盗帅觉得自然需要穿着正式一点。
苏澈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当他的本意就是说的这样,为了面子。
此时,他心里想的,却是待会香云楼里,还会不会有那位付姑娘,以及那玩弄幻术变戏法的道袍少女。
若是这两人未走,商容鱼此举,便颇值得推敲了。
……
入夜后的香云楼自然是热闹非常,整条花街灯火璀璨,人来人往。
三人脚步轻缓了许多,在临近香云楼的时候。
盗帅脸上带笑,走着走着,竟是自己笑出声来。
苏澈挑眉,“怎么了?”
他以为,对方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或是想到了什么,便有些好奇,甚至也四下张望了张望。
“不是,你看什么呢?”盗帅笑着,伸手指了指三人,道:“我是在想,你看咱们仨,像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行?”
苏澈一愣。
“书童。”盗帅指了指左手边的他,又指了指右手边抱剑而行的江令寒,“随侍。”
苏澈翻了个白眼。
江令寒也是忍不住看他一眼,“那你得跟苏公子学学。”
盗帅一听,双眼一亮,忍不住就去看苏澈,打量他的一举一动,每个动作。
苏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老端详我干嘛?”
“咱们仨,的确只有你是出身名门。”盗帅点点头,问了句,“对吧阿寒?”
江令寒一怔,却是因这声‘阿寒’出神。
已经有多久没人这么叫过了,好像,是从父亲去世之后吧。
他想着,不由抿了抿嘴。
盗帅半天没得到回应,回头,“怎么了?”
他一想,倒是先道歉了,“不好意思啊,我这顺嘴说快了,你别往心里去。”
“没什么。”江令寒微微一笑。
“说说,你们都是怎么走路的?”盗帅还在纠结像不像公子的问题。
香云楼就在前边,苏澈却是懒得理他,“都是一般的人,走路有什么特殊的。”
盗帅撇撇嘴,对江令寒道:“看到没有,他这长得不像那些油头粉面的少爷公子,可这脾气,倒是真像。”
江令寒摇头失笑。
香云楼门口,看门驻场的还是那两个壮汉。
桃花剑阁对苏澈的追杀通缉依然还有,所以苏澈出门都是略作一番易容的,而此次有盗帅在,他这相貌更是与先前大不一样。
是以,这两人自是没把他认出来。
而江令寒那身蓝衣破损,如今穿着青衫,此时怀抱铁剑,倒也没有暴露身份。
三人便如这形形色色的花客一般,从容进了香云楼里。
热闹、放荡,几乎是扑面而来,花香、胭脂水粉和酒香,也是环绕不去。
香云楼里花灯很亮,而有些地方却显朦胧,那里脂粉白腻,总有若隐若现,让人想去靠近一观。高台上艳舞绰约,曲调缠绵,让人恨不得醉死此间。
盗帅嗅了嗅鼻子,一脸陶醉。
苏澈皱眉看他,可不等他说什么,便听这家伙开口了。
“蝶恋花。”盗帅轻声道。
苏澈一愣,合着这是要吟诗?
只不过他怎么不记得对方还有这般才情,难不成是一到此处,便能张口就来?
一旁,江令寒却是微微皱眉,而又看了苏澈眼中疑惑,便道:“蝶恋花,是一种致幻迷药。”
盗帅此时睁眼,解释道:“蝶恋花原名催神香,出自唐门。唐门没落后,制造此物的配方本是失传,可后来在后周宫廷内,却出现了催神香的踪迹。
原来是后宫妃嫔间争风吃醋,而正好某位妃嫔手下有一心腹,便是出身唐门,刚好便会调制这催神香。后来此物配方被罗网所得,后又渐入厂卫之手,加以改进,便成了蝶恋花。
此物有令人致幻之效,只是其本身效果甚微,最多只会让人亢奋激动。可它若是混入其他香料之中,便会成为催情致幻的猛药。而又因其气温温和,不易察觉,所以很多人会认为这是自身正常的冲动反应。”
苏澈问道:“所以,你闻出了此间便有蝶恋花混在其中?”
他没问对方是如何闻出来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本事和秘密,他不会贸然。而既然盗帅说了,在这方面,对方自然不会开玩笑。
盗帅点头,“分量并不多,所以你看在场的这些人,也无有失态之处。只不过若是闻久了,自然就形骸放浪。”
苏澈道:“或许这就是青楼揽生意的手段吧。”
“我还没说完。”盗帅看着场间,眼神微凝,认真道:“蝶恋花闻久了,会使人上瘾。”
一旁,江令寒同样目光沉重,显然,他也是知晓这点的。
115.蝶恋花
世上有酒瘾,有赌瘾,还有色瘾。
自然,也就有食药成瘾。
这里的药,当然不是治病疗伤的草药丹丸,实际上,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些可愈伤治病的药物,服用久了也会产生依赖性。
所谓的食药成瘾,吃的自然不是寻常的补药和伤药,而是一种特制的药石。
在古时,曾有逍遥散横行,又名毒散。令人吸食上瘾,萎靡不振,伤财伤身,一旦吸食,极难戒除。可以说若无坚定意志,这个人便废了。
只不过朝廷虽有心铲除毒散,可因其利益链庞大,牵扯人员更广,所以在这一方面,是屡禁不止。
直到一世皇朝倾覆,战火四起,民不聊生,所有的行当皆是遭到冲击。而此前那些供应毒散,以此谋生的大商人或是江湖帮派,因其拥有钱财颇巨,一时竟是成了那些割据诸侯的军饷来源。
以往这些高高在上,在幕布后搅动风云的大掌柜,现在却成了一头头待宰的肥猪。不管他们背景有多深厚,底下的力量曾是如何,在一方诸侯面前,终究是螳臂当车。
是以,当这些幕后的供货以及市场操纵之人被杀,他们的财产被掠夺之后,毒散生意便一落千丈。成瘾者如何煎熬不为人知,只不过,诸侯混战时的此举,倒也是为黎民做了件好事。
但是毒散生意一本万利,有些人死了,可底下的人,却依旧有这个心思。
财帛动人心,毒散因乱世而被毁无数,有人便另辟蹊径,另外做出了足以媲美毒散的药石。虽说成瘾性不如毒散,可因其价钱便宜,反倒流通更广,逐渐地,也就替代了毒散。
其后,这等药石随着流通而不断改进,其中名堂也是层出不穷。
而其种类,也是繁多。
这蝶恋花,便属此类药石。
“一旦成瘾,想要戒除就难了。”盗帅说道。
苏澈在听后,已经是稍稍屏息了。
“不用如此。”盗帅笑了笑,“此处蝶恋花是混在香料之中,含量较少,除非是隔三差五便来寻欢,否则这等药效,对你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真炁可以压制瘾性?”苏澈问道。
“刚猛一道的异种真炁可以将其中药效化解。”盗帅说道:“而金刚无铸的大修行,除非是日夜服食此物,否则便是嚼来吃,也就跟吃草一样。”
苏澈听了,放下心来。
“不可小觑。”江令寒说道:“此物毕竟致幻,稍有不察,便容易被他人引导左右。”
他所说的,便是如在云家所见幻术一样,明知那是被焚香所惑,却依旧走不出来。
苏澈点头,“此间之人用此物,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生意买卖。”
盗帅四下看了看,道:“这香云楼是梁州城最大的青楼,每日这么多的客人流连,它这蝶恋花,不知已经让多少人上瘾了。”
苏澈却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一闻就闻出来了?”
江令寒却是看过来,道:“墨家曾有一位前辈,便是食药成瘾。”
盗帅点头,语气有些低沉,“那是上代墨家巨子的兄长,因为情伤自暴自弃,后来不知怎地就开始吸食这蝶恋花。十年前他死了,死的时候皮包骨头,轻地像是没有重量。”
“此后,凡墨家有志要入世行走之人,都要熟悉蝶恋花的味道,以此为戒,凡遇之,必将其铲除。”他此时说着,脸上毫无玩笑意味,“此物毒害江湖,我辈誓要除之,万死不辞。”
此时的盗帅丝毫没有往日的轻佻,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肃然,或者说是一种使命感。
苏澈收回目光,在想商容鱼约他们此时见面,是否会与这蝶恋花有关?
“先上去吧。”江令寒已经往楼梯那边走。
歌舞依旧艳美动人,身姿窈窕的人在肆意展放着风情。
这一切,在楼上时,更是一览无余。
“是这里了。”紧闭的房门前,盗帅说道。
苏澈却是朝另一边看了几眼。
“怎么了?”盗帅问道。
苏澈看着走廊不远的另一处房门,道:“那边,是我跟叶少侠上次来时,去过的房间。”
“你所说的那位付姑娘?”盗帅问道。
苏澈点头。
“恩客令?”江令寒双眼眯了下,竟是抬脚朝那边走去。
“不用过去了,人已经走了。”
有人开口,声音略带几分缠绵细腻,从三人身后而来。
苏澈已经听出这声音属于谁,却是暗暗心惊对方出现竟是毫无声息,自己都未有察觉。
江令寒止步,转身看过来。
而盗帅则是微微张着嘴,看着出现在身后的女子,有些失神。
商容鱼穿着一袭鹅黄绸衫,妆容精致,看起来温婉怡人,清纯如出水芙蓉,与她声音倒是有些不相称。
只不过越是如此,却越让人心头辗转。
苏澈觉得此女真是多变,更不由想起那夜与对方独处时的场景,当下心中竟是微热,可转眼间,心胸有如冰泉凛冽,让他刹那回神。这却是剑心示警,让他从方才的失神中回顾。
“好强的魅功。”他一下凛然,再看眼前人时,眼中毫无半点旖旎,只有沉着冷静。
而反观对方,更是自始至终平静如湖。
江令寒也有刹那失神,只不过他自幼修行,在形色方面,道心自是坚定无比,是以只是眨眼便恢复如常。
倒是盗帅,此时还略有失态。
苏澈以剑柄撞了盗帅腰间,后者冷不丁吃痛,登时眉宇一皱,却也回神。
当下,盗帅额角可见冷汗,心中暗道眼前这人真是妖女,更是再不敢去看。
“去哪了?”江令寒问道。
商容鱼轻笑一声,“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哪了我怎会知晓。”
江令寒眉头微皱。
“你找我们来,所为何事?”他问。
“你要是猜不到,还会来吗?”商容鱼抿嘴一笑,看了三人一眼,道:“怎么,打算在外说?”
她已经走近,推开了一旁房门。
苏澈却是注意到,四下竟无人往这边注意。
要知道,依商容鱼美貌,又是在这青楼里,不该没有人注意到才是。
当下,苏澈更是对她警惕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