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等候
离云家所在有些远了,盗帅才一下停了步子,就这么站在街边,看着天,不言语。
苏澈还走出了几步,此时回头看他,没有立即开口。
他知道盗帅在想事,而现在的心情肯定谈不上好。他能做的,就是让对方自己走出来,而不是去多话,惹得盗帅更伤感。
只不过,苏澈知道,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得尽快了,之前的时候,燕廷玉说了桃花剑阁派长老约定商谈的事。
这在他看来,桃花剑阁已经有想燕国朝廷低头的意思,否则的话,依着他对桃花剑阁行事作风的了解,其门派必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这不只是进城的官兵造成的威慑作用,而是本来对梁州纤毫毕现,尽在掌控的桃花剑阁,却没有发现这支官兵何时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这才是让他们感到恐惧的。
就如同,当时梁国朝廷和京城守军,都没有想到刚得到北燕奇袭玉龙关的消息,眨眼便兵临城下。
似乎燕国或者说是燕上将军府的这些将领,都喜欢奇袭作战,苏澈想着。
这让人捉摸不透,更是防不胜防。
但不管如何,若桃花剑阁与燕国朝廷联手,那原梁国江湖势必动荡生乱。燕国已经稳定民心,依靠强大的武力灭国之后,如今已经将天下逐步安定,下一步要做的,必是江湖各方各派间的合流。
北燕江湖,以及原梁国江湖。
而桃花剑阁,就是曾经梁国颇具代表性的宗门。
苏澈现在想想,燕廷玉所作所为,一直是在针对桃花剑阁不假,却并非是想将其赶尽杀绝或是逼到绝路,而是一种压迫,以势压迫,让桃花剑阁不得不出面。
或许,陆延年等人昨夜在城中找人之余,也只是桃花剑阁的试探。
但真实如何,苏澈却无从得知。
“走什么神儿呢?”盗帅问道。
他笑了笑,自己老早就发现了,眼前这家伙总会站那或坐着,不经意想着什么就走神了。
这要是外出闯荡,可不是个好习惯。
苏澈却是一笑,“没什么,就是看你在想什么,没打搅。”
“什么打搅不打搅的。”盗帅摆摆手,“走吧。”
“想好了?”苏澈却是问道。
“什么?”盗帅疑惑。
“你在那想了半天,真的决定了么?”苏澈问道。
盗帅沉默片刻,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就这样吧。”他说,“对她来讲,经营猛鬼帮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将她拖累进来,不好。”
苏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反倒是你,我一直想问。”盗帅说道:“你一直这么信颜玉书,这么帮他,就不怕把命搭进去了,他还是这个样子?”
苏澈闻言一怔。
“他可不是个会改变的人。”盗帅开口道:“我能看出来。”
苏澈想了想,才说道:“或许,是愧疚的太深了。”
盗帅皱眉。
“不过已经解开了。”苏澈笑了笑,确认道:“已经解开了。”
“什么?”盗帅听得半知半解。
“过去的,都过去了。”苏澈换手拿剑,抬脚动身。
盗帅看着他,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些读过书的人,有些时候说话总是云里雾里的,让人挠心。
……
这里是街上的一处茶摊,不大的茶棚。
天光不错,却因秋末,难免有些凉。
这个时候,摊儿上没几个人。
“这茶!”靳鹰眉头皱着,有心发作,却因身旁几人在,只得将话憋了回去。
他将嘴里的大茶叶吐了,只吃点心,索性不喝茶水了。
这不是什么热闹的街,四下吃食铺子极少,所以这茶摊里的茶水,也就真是粗茶,喝喝解渴行,若要坐着品,那可真是选错了地方。
“主上,她真的会来么?”付吟霜眉头微蹙,哪怕是在问,眼神却小心地朝四下打量,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或是确定什么。
玉沁将茶杯放下,轻挑指尖将杯沿上的茶叶摘下。
“她会来,静心。”她淡淡道。
付吟霜却丝毫不见放松,无他,此间诸人几乎人人有伤,若商容鱼真的来了,一旦动起手来,她们根本讨不着好。
而且,对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从出衙门,身后就有人跟着了。”玉沁说道。
此话一出,付吟霜三人皆是一惊,因为她们一直在警惕,可半点都未察觉。
三人里,靳鹰是最觉震惊的,也有几分怀疑。
因为他是罗网出身,做的就是探知的营生,如果说连身后有人跟着,而且还是从衙门到这里这么长的一段路,他都没有半点察觉的话,那恐怕只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跟踪那人武功要远远高过他,而且在隐匿敛息一道上功夫很深。其二,就是自家主上感知错了,根本就没有人跟踪,或者说是跟踪了一点点路,马上撤走,所以自己尚未来得及察觉。
但,可能么?
这两个原因,好像都有些牵强。
若是前者,商容鱼在围杀瑶无艳的时候,已经派出了数位高手,且都死于瑶无艳之。她手下或者说无生教还有此等高手的可能性不高,否则的话,那无生教也太过可怕了。
而且,就算有这种人,也没必要行跟踪之事,完全可以现身,或是直接动手来一探虚实。毕竟,杀瑶无艳都死了那么多人,再牺牲掉一个,对商容鱼来说,是完全能做得出来的。
可若是后者…
难道是主上受伤太重,感知出了差错?靳鹰想着。
伊雪稠却是因玉沁的一番话而紧张起来,她常年与毒打交道,而用毒的人最是小心,从不将自己立于危险之下。但现在,她却是直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此,所面对的还是商容鱼那等精于算计的妖女。
付吟霜看出了面前两人的神情变化,想要出言安慰,可话还未出,便被打断。
“来了。”玉沁眼神不变,轻声一句。
声音清晰地落在桌上三人耳里,让他们一愣之间,身子也是一下紧绷。
靳鹰更是因这种沉闷,差点拍桌起身。
玉沁抬眼,手指在茶杯的彩瓷上划过,眼神如冰如水。
付吟霜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相距不远的街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几人,正朝这边走来。
192.如聚
随着那几人的出现,原本安静的街上有了不一样的动作,仿佛是平静的湖面,落下了一片叶子。
并不突然,却荡起了涟漪。
波纹在扩散,有些气息再难掩饰,明明是阳光透亮的天,却有晦暗深沉的恶意出现。
付吟霜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向身周。
茶摊上还有两桌客人,一桌看模样像是读书人,三人年纪不大,此时一边饮茶一边说谈,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什么。另一桌是一老一少祖孙二人,老人面容慈爱,看着小姑娘,而后者手上拿着精致的小剪子,在剪一片纸花。
付吟霜注意到的,是那个老人如虎爪般的双手,古铜色的皮肤好似铜浇铁铸。原先她没有注意到,是因为对方手藏在桌下,现在,却是放到了桌上。手里那彩瓷的茶杯,就好似只是个小玩意儿一般。
而那个小姑娘嘴角有两个酒窝,不时微微带笑,看起来天真烂漫。可她剪动纸花的时候,是如此认真,抿紧的嘴线就如同刀锋,竟无端给人一种血腥之感。
付吟霜只是看着这两人,眼神闪动,额上竟有冷汗留下。
靳鹰则是眼角微斜,余光看向了长街之上。
这边是没有乞丐的,可在南边一紧闭的铺子下,却蹲着两个中年人。他们看模样好像是市井闲汉,歪嘴斜眼,一副懒洋洋混不吝地晒着太阳。但穿着又像是丐帮的乞丐,双手拢在袖里,歪着身子靠在墙边,落拓邋遢,要是再多个缺角的瓷碗,那可真是路边乞丐了。
但就是这么两个人,却在先前那股恶意出现的一瞬,靳鹰的注意力便过去,自然落在这两人身上。
他在看到这两人的时候,竟一下忘记了之前自己等人过来喝茶落座的时候,这两人是不是就一直在这里了。
明明是看见也不会让人忽视的两个人,可偏生在他脑海里失去了印象。
只这一点,就让靳鹰心底泛寒。
除此之外…
吱呀一声,离茶摊不远有一家胭脂铺,事实上,在这等街面上开一家胭脂铺,并不赚钱。这铺子该开在坊间的街面上,而不是这等稍显偏僻而人少的地方。
能买得起铺子里胭脂的,也绝非普通人家。
门开了,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出来,她抻了抻懒腰,像极了那些不做活、整日在家拉长里短的女人。
她看不出具体年纪,说是二十六七可以,说是三十一二也行,只是气质扮相风情万种,那眼波一转真是勾人心魄。
她的手很白,手指很细,抻个懒腰,腰肢身段倶显风流。
她的衣服是艳丽的大红色,阳光下,有些刺眼,就好像是晕开的血,在胭脂铺的遮阴下。
伊雪稠本是因想事而有些走神,却因看到这个女人后,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她开始一愣,接着瞳孔缩了缩,眼里浮现凝重,最后,更是全然沉下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她是认识这个女人的。
‘绿萝红酥手,蚀骨美人恩。’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人,后周罗网缉事统领,“血玉手”蒋红绫。
罗网有一位大统领,直接听命于后周皇帝,其下便是一位副统领,及四方缉事统领。
蒋红绫,就是四方缉事统领之一,原负责的便是梁国事宜,其人隐藏梁国多年,却一直未被揪出,朝廷江湖只知有此人,却不知此人在哪。
而她又是罗网高层中唯一的女人,是以有关她的传闻从未少了。
只不过,传闻终是传闻,极少有人见过她,更别说是识得此人。
可偏偏,伊雪稠认得对方,甚至可以说,是如今江湖里,最了解她的人。
因为当年就是此人出手,将伊雪稠擒下的。后来包括甄晴,也是落于此人之手。
伊雪稠看着站在不远台阶上的女人,对方很放松,好像真是出来晒太阳一样,可她却觉得异常别扭,甚至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因为她想起了对方的手段,在早些年里,自己可没少受对方的折磨。
只是如此一回忆,伊雪稠便觉得全身上下好似有千百只蚂蚁在噬咬一般,有种难受的痛苦。
她的异样,身边几人自然能发觉。
不止如此,站在胭脂铺门前的女人也察觉了。
蒋红绫看了过来,红唇妖艳,朝这边微微一笑,甚至还摆了摆手,像是看见熟人打招呼。
伊雪稠却是身子一颤,如是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脸色一瞬有些发白。
“把你们领出来的时候,我就说过。”玉沁声调依旧不紧不慢,“若想站在阳光下,就要克服曾经的恐惧。”
伊雪稠闻言,嘴唇动了动,深吸口气,好像有所镇定。
玉沁对四下洞若观火,虽不看,可一切尽在眼底。
只是这些,都不如长街走来的那人值得她去看。
……
商容鱼一袭白衣,身姿绰约,看着有些单薄,但更有种柔弱的美感。
在她身旁还有两个人,是中年人,一刀一剑。
只不过他们走在他前边,刚好领先半步,不多不少。
这不是主仆之分的规矩,而是商容鱼的规矩。
她不喜欢让人跟着,尤其是在身后。
依她如今武功,当然不是怕有人从后偷袭,而是一种习惯,从小养成的习惯。
所以,随她出行的人,都是走在前边,她的身后,只有空旷,没有人。
此时,商容鱼双手自然垂落,袖子被风吹动,露出白皙的手指。而她所看的,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人。
那个好似闲适般坐着喝茶的人。
至于其他人,与蝼蚁何异?
只是,商容鱼心底仍在琢磨,对方自衙门出来便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究竟真是自信,凌然无惧,还是虚张声势,故意如此?
有些事需要分高下来决定,而分高下不一定需要出手。因为一旦出手,那就有可能收不住手,就会流血,就会死人。
那样,就很难再做成朋友,甚至是要拼命。
商容鱼从小见惯了血和死人,所以她对此很是厌恶。
因此,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她就不想让事情往自己厌恶的方面去发展。
比如说现在。
193.对坐
商容鱼终于走到了茶摊边上,两丈外,停下。
一刀一剑横隔一米半,分列左右。
两丈的距离,茶棚的阴影还在脚边,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个距离已经是有些远了。
可对于一个修行之人,甚至是高手来说,这个距离又可以说是很近。
近到彼此能看清眼神和表情的变化,近到彼此都要心弦绷起,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对面的人就会攻过来,占据先机。
安静,风仿佛都不会在此时经过。
茶摊上喝茶的客人也都无声,本是说笑的书生静默低头,只是看着茶盏。老人双手捧着茶杯,指缝间露出冰冷的彩瓷,而剪着纸花的小姑娘已经将小剪子收起来了,只是手指轻轻拨动着纸片。
墙边坐靠的乞丐模样的人耸了耸肩膀,挪了挪身子,就好像蹦上了跳蚤。
但这一切,安静中带着无比的和谐,场间的气机却有了变化。
就仿佛是雨来前的风和云,压抑而让人感到心悸。
明明没有人说话,明明没有人展露敌意,可让人心头陡然升起的恶感,挥之不去,且愈加清晰。
伊雪稠在桌下的双手握紧,一把匕首被她用力握着,指节发白。
这是甄晴的匕首,在这个时候,仿佛只有它能让她感到安心,短暂的安心。
靳鹰的表情也是沉重,场间出现的人里,除了商容鱼,他只认识一个,那就是此时站在胭脂铺前照镜子的女人。
蒋红绫,是罗网负责梁国事宜的统领。
靳鹰曾在对方手下当差,哪怕自己是半路出家,却依旧对这个女人的手段印象深刻。
或者说,是怕。
付吟霜并不觉得如何,在心底,她还是有一份自信的。虽然依她在梁州血衣堂的身份来说,放在此间,可能并不算什么,但她在东厂的时候,地位并不低。
是以,同在梁国做事,她也是见过蒋红绫的,而且两人并不是没有交集。因为同是女人,她们在做事的时候,不免会有竞争,这也算是东厂和罗网之间的部分矛盾。
但付吟霜并非不在意,因为她知道蒋红绫是什么人,知道对方的武功。甚至可以说,自己这些人里,恐怕能胜过她的也只有一个人。
付吟霜看向一侧,对方依旧平静,就好像不在乎此间的一切,不管来的是谁。
她心受感染,将升起的担心稍稍放下。
……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商容鱼带着浅浅笑意,问道。
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先开口就是露怯没有底气’、‘先开口就失了应对或先机’这等说法。
不是高深,也不是知根知底,只是没有必要。
是诈还是真实,不是凭借一个表情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就能看出来的,因为这可能是对方故意为之,就是让你先出手。
他们都是有目的在的,都是为了那块令牌,没有非到撕破脸打生打死的地步。所以说,一旦出手,失了脸面,要是不索性除掉对方,那这事就已经没了谈的必要,也没脸再谈了。
面子,是要给的,也是相互给的。起码现在是如此,在难辨真实与否的时候。
“请便。”玉沁看着她,淡淡道。
商容鱼目光微闪,笑了笑。
这就是两人此前见面时固有的态度。一个总是含笑,如同春风,没有虚假,却也让人感受不到真诚。一个冷淡,好似天生孤高,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谁都没有改变。
商容鱼是心底自信,从容自如,而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也是如此。
所以,她抬脚,走进了茶棚。
卖茶的老翁不知何时就找不着人了,炉子上坐着水,还未烧开。简陋的地方,坐下了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人。
一刀一剑没有进去,他们站在茶棚外面,没有踏进阴影里。
日头有些高,阳光很足,很亮。
蒋红绫打了个哈欠,将小镜子别在腰间,看向这边。目光,在茶棚里的诸人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半分停留。
“我现在,是该称呼你千户大人,还是颜兄?”商容鱼问道。
玉沁开口,“随你。”
商容鱼眼里似乎有亮光一闪。
她深知面前的是一个自信到自负且强大的人,他对什么都好像不在意,言谈间也多是冷淡,但不代表他是个惜话的人。
他们虽然接触不多,可依着前几次见面来说,对方此时,不该说这两个字。这让商容鱼心底动了一下,也亮了一下。
所以,她的眼睛里也有光影动了动。
彼此并不在一张茶桌上,隔着两步的距离,却是面对面。是以,商容鱼的眼神变化,哪怕只有一瞬,依旧落在了付吟霜等人的眼里。
那是些许的果然如此,以及有所掩饰的杀意。
这让她们心底不由沉了沉。
可她们知道,对面的人未尝没有在观察,所以,她们只好呈现出更为冷静的姿态。
但这,恰恰就是不自信的表现。
三个书生倒了茶,茶水从壶中落下,起泡声入耳。小女孩拨动纸片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墙边的两个人好像直了直身子。
伊雪稠额角的冷汗流了下来。
这时,玉沁问道:“云阁昌死了?”
商容鱼睫毛颤了颤,显然,是对她开口有些意外。
不过,她还是道:“不错。”
说了这句,她就想起了昨夜的愤怒,因为对方提早杀死了那个管家,让她再无办法知道打开秘钥的方法。
想到这,商容鱼仍是余怒未消。
但只是心中刚有怒意,她便一下回神,而后目光不善地看着对面。
可不等她说什么,玉沁点头,又道:“可惜了。”
商容鱼没有问可惜什么。
但有人问了出来。
“可惜什么?”这是那个捧茶的老人。
此时,他不再看着小女孩手中的纸花发呆,而是看向了这边。他的声音有些粗,可嗓门并不大,听着给人一种沉沉的感觉,就仿佛真是一个饱经艰辛的老人。
在他出声后,商容鱼双眼却是眯了下。
她是知道对方身份的,也知道对方和云阁昌的关系,却意外于对方会接话,尤其还是在自己没有开口的时候。
194.相合
无生教上一代有两个护法,除了带走派中传下秘钥的云阁昌以外,还有一人,就是眼前的这捧茶老者,“虎目千岁”孟元广。
此人与云阁昌关系极好,几可说是亲如兄弟,这在魔教里是很少见的。因为在魔道之人的眼里,朋友可能会有,但更多的还是计较利益,其余的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工具。真情实感,是他们不需要的。
而这孟元广早年是叛出无生教的,为了彼时魔道另一门派的一个女人,杀了无生教不少人,最后被上代无生教教主追杀,却是无果。
此次是商容鱼主动找上了对方,她并未隐瞒云阁昌的死因,反而是直接以那秘钥中的魔功为诱,来让对方出手。
这么多年过去,她可不会相信,在魔道中还会有什么情比金坚。两个本是不相干的人,就算曾经是朋友,可到如今都死了一个,还能怎样?
对方能来,商容鱼就已经确认了猜想。
可是,如之前说好的那样,一切局面皆由自己来掌控,对方只管威慑或是出手,不能干预。但现在,孟元广竟掺和进了此事,从他方才开口便是。
玉沁是不认得什么孟元广的,她只是看到了对面商容鱼眼神的变化,心中只是一转便猜个差不多。
当即,她连看那孟元广也不看,只是轻轻摸着杯沿,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语气清淡,话出后,场间却是一凝。
有人惊讶,有人微愣,有人则是暗暗冷笑。
孟元广粗重的眉毛拧了拧,摩挲茶杯的手掌也是安静下来,他看着面前那人的侧影,一时沉默着。
拿着纸花的小女孩也是抬头,看了过来,哪怕她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可她的眼睛却是冰冷的可怕。
商容鱼也是有一瞬间的愣神,但马上,她的脸上便绽放出笑容。
“他是我的人,失了规矩,若是惹得你不快了,我替他赔罪。”她说道。
她知道,这是对方故意为之。
玉沁无声一笑,道:“赔罪就严重了,不过,对那令牌,你是怎么打算的?”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如果一人不是有伤,昨夜便不会将秘钥交出一个。但有伤不代表就没了动手的能力,所以另一人才想试探,而不是直接出手来抢。
对他们来说,伤,只要不伤筋动骨,那就不算是伤。
商容鱼看着对面之人,道:“一个令牌并不能做什么,得两块齐全才行。”
玉沁点点头,翻手间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出现在桌上,她手指一拨,令牌便在桌上打了个转。
这一下,顿时将场间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其中,有好奇,有贪婪,有渴望,但最多的,还是冷静下来后的忌惮。
玉沁道:“就算齐全了,打不开也没用。”
商容鱼心里的确是有些犹疑,云阁昌已经死了,她没有得到打开秘钥的方法,就算自己能拿到这两块令牌,若是无法,强行拆解的话必会损坏其中之物。
而事实上,她也不确定,这无生老祖的真正秘密,那部魔功是否就真的存于这两块令牌之内。教中流传的是以这两枚秘钥打开埋骨之地,但因为眼前之人,才让她对此怀疑。
现在,对方所说的,同样是商容鱼的不足之处,因为解开的方法,只有对方知道。
“你想怎么做?”商容鱼问道。
“你拉了这么多人来,我也不能抢。”玉沁语气里多少带着些嘲讽,“不如另择良机,共享机密?”
商容鱼闻言,一双美目在对面那人脸上仔细看了半晌,这才展颜一笑。
“装腔作势,看来你的确伤的不轻。”
她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身子微微前探,本是落在桌下的右手骤然伸出,直接朝前点出一指!
太快,付吟霜等人尚在为她的话而惊疑沉重,对方却已是悍然出手。
这一指迅如闪电,茶棚中好似有一道轻微却清晰的裂帛之声。
但又是极快的瞬间,众人耳畔便出现了一声脆响,就如同冰泉滴落,冷冽而清醒。
只在一个弹指间,场间诸人凛然回神,定睛去看。
商容鱼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眸光微深,令人捉摸不定。
玉沁神情从未变过,她的手指点在杯沿上,此时端茶,轻抿一口。
在两人之间,本是无形的空中却有一道寒气清晰可见,此时凝晶如冰屑般落下。
“尹家的“玉壶仙音”。”商容鱼开口道。
方才,正是面前那人以音功破了自己的指劲,而所用武学,正是尹家的不传之秘“玉壶仙音”。
这虽然不是什么太过高深的绝学,也没有心法内功等繁琐,不成体系,而是单个拎出的音功,却是近距离内专破离体真炁。
她没想到对方在如此仓促之间,还能反应过来,还能有这般从容应对,更没想到对方会这门武学,甚至是直接以这门武功来成反制!
商容鱼看着面前寒气消散,落在地上和桌上的冰屑也融去,抿了抿嘴。
她弹了弹右手食中二指,竟有水滴溅出,落于桌上。
与对方相比,她的武道境界还不够,若论修为,也非其人对手。
这让商容鱼有些气馁,更是暗恼。
同样,看着这边的人,亦是心惊。
书生的神情无比凝重,三个人只是看着那人的侧影,却仿佛看到了冷峻的高山,让人仰望,让人根本提不起与之争高的心思。
小女儿不再拨弄纸花,只是捏得有些紧了,她看到的是对方的背影,明明看起来有些瘦削,偏偏让人有种锋芒在背之感。
这是一种气场,强大的气场。
玉沁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却没有人敢开口。
场间的气机,本是如风如云,可在此刻,俱都散了。
如是雨过天晴,如是拨云见日。
“人多,有时只是乌合之众。”玉沁说道。
商容鱼轻吸口气,道:“罗网,不是我招来的。”
依她情报,当然能认出蒋红绫。
此话一出,付吟霜几人不免皱眉,相视一眼,有些不信,可对方好像没有骗他们的必要。那罗网,是得了风声,提前埋伏在此的么?
商容鱼似是解释,“无生教出入江湖,从不跟官府打交道。”
195.巧合
自古江湖就有不成文的规矩,帮派中人,是生是死,不涉官府。
无生教不是猛鬼帮这种帮派,而是属于宗门一类,但无生老祖当年起家,也是小门小派出身,甚至他本人早些年岁里,也混过帮派。
而江湖中,江湖气最重的是什么人?不是那些宗门世家,反正是这些市井帮派的人,他们身上才有最重的江湖气。
所以说,无生老祖创下无生教,所立的规矩里头,就有这么一条。
无生教中人出入江湖,绝不与官府打交道。
商容鱼早年历经艰辛,自小不知吃了过少苦,这才成为了无生教的圣女。什么教义之类的规矩她都可以忘,对其嗤之以鼻不去遵守,可唯独这一条,被她牢记。
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条规矩对。
所以,这时候她才这么说,因为她就是这么做的。
此时,听了商容鱼的话,付吟霜和伊雪稠三人自是不怎么信的。因为她们深知眼前的是什么人,以往不是没有打过交道,这么一个心思诡谲,难以捉摸的人,她所说的话,会有几分真几分假?
谁能猜得透?
玉沁看着商容鱼,对方目光同样直视,两人相视,目光之中没有虚假,没有真诚,只有平静。
“那就亮招吧。”玉沁说道。
商容鱼手触茶杯,却是道:“凡事得先讲究好,万一您反悔了,这梁州城我不熟,到时候我可没地儿哭。”
玉沁看她半晌,道:“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
商容鱼眉头微皱。
罗网的人当然不是她喊来的,事实上,在入长街,往这边过来,看到胭脂铺里走出蒋红绫的时候,她也是吃了一惊。
而这,也是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与对面那人相谈的原因,否则的话,她自是不会跟对方谈这么久。
早在之前出手试探的时候,就该是要分出个结果来的。
“罗网,是为了你来的。”商容鱼道。
“也可能,是为了《无生玉录》。”玉沁说道。
《无生玉录》,便是无生老祖所修行的那门魔功。
听她如此直言,商容鱼眸光不由沉了沉。
因为她一下察觉到了,在对方话语落下的时候,场间隐隐而动的气机变化。
商容鱼看向了一旁茶桌的三个书生。
“拖延太久,来人只会更多。”玉沁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以内力逼出,让场间之人皆是听得明白。
其中笑意清淡,仿若狷狂。
天上有一大片云飘过,天光因此一暗,有人拍了拍手。
“你们这是打不起来了。”蒋红绫终于开口。
她看似妖娆,声音却不让人生腻,也无柔媚,反而带着冷冽杀气。
并非刻意,更像是天生如此。
与此同时,墙边的两人也站了起来。
靳鹰转头看过,瞳孔缩了缩。
那两人在坐靠着的时候,倒是看不出身材,可此时站了起来,竟显得如此高大。
他们的身子很壮,而起身后展露清楚的面容极为刚硬,两人手抓在腰间,有铁链的声响。
靳鹰看的清楚,在这两人的布腰带下边,缠绕着数圈铁链,这两人朝前走了半步,留下了四个深深的脚印。
场间人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却是明白过来,此时响应蒋红绫,必然是罗网中的高手。
茶棚里,有人在倒茶。
书生模样的三人并未起身,却将目光分别投向了另外三桌人上。
孟元广摩挲着茶杯,眼神好似有些空洞,低声道:“你这可是,想要我拼了这把老骨头啊。”
商容鱼淡淡一笑,“答应的东西,不会少了你的。”
“那我呢?”拿着纸花的小女孩问道:“你不会忘记了吧?”
“仙姑说笑了,银子,加倍。”商容鱼脸色沉了沉,显然,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小女孩闻言,眯眼笑了,小巧的舌头舔了舔唇,嘴角竟真的淌下血来。
商容鱼看到后,眼底厌恶之色一闪而逝。
这可不是什么小女孩,而是真正的女魔头,孟元广当年就是为了她叛出的无生教。
魔道中人多称她为舍欢姥姥,但她更喜欢别人叫她“仙姑”。
蒋红绫走近了些。
茶棚外,一刀一剑看了过去。
““快刀”袁鹏,“无影剑”高铭。”蒋红绫轻笑,“就是不知道,比起陆晨曦和丁悦行,你们这一刀一剑又如何?”
她所说的两人,在此前便被瑶无艳所杀,商容鱼自然不会去处理尸体,所以自是被罗网知悉具体,也不难推敲出其中真相。
只是那丁悦行和陆晨曦是无生教潜伏在别派的老人,可眼前这一刀一剑却不是。
他们是商容鱼手下的自己人,是这么多年来,在无生教内外经营的心腹。
而她的手下当然不会只有他们两个,只是他们武功够高,加上预想里要面对的局面,才被商容鱼带来。
只不过现在,似乎局势的发展已经有所偏离。
袁鹏和高铭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此时,不管他们所要面对的是谁,只是一个拔剑,一个抽刀。
商容鱼偏头,看向长街上孤单的蒋红绫,“罗网非要管这件事?”
就算埋骨之地的事已暴露,她也并不觉得有关手中秘钥已被朝廷知晓。
所以,她觉得蒋红绫出现在此地,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捉拿颜玉书。
罗网虽然号称情报通天,昨夜发生之事未尝会被瞒过,可此地毕竟已成燕国治下,罗网手段多少会力有不逮,无法知悉更详。
蒋红绫却并不在意她的眼神,只是伸手缠弄了下耳边的发丝,道:“一个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个是魔教的圣女,换成谁,能不管呢?”
商容鱼看着她,开口道:“你就这么有底气?”
蒋红绫笑了笑,“本来你们要是打起来,这信心肯定十足,现在嘛,的确不好说。”
“如果你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为何这么早就现身?”商容鱼问道。
她说的,自然是在自己来的时候,对方便现身之事。若非如此,自己当然不知道对方在这,也认不出她来。
“如果我说这是意外呢?”蒋红绫好似无奈般地摊了摊手,“本来是跟着他的,时间地点都刚刚好,没成想,又来了个你。”
商容鱼一怔,如果对方所说属实,那可真是巧合荒唐了。
196.先机
“朝廷办事,不好意思。”蒋红绫声音淡下去,负手看来。
云遮蔽天光,场间刮来微风,卷动街上的草枝枯叶,轻砂在地上打滚。
杀气,弥漫在不大的街坊里。
付吟霜柳眉微抬,看向长街两侧,稍高处,客栈阁楼二层三层有窗,其内不知有多少人在窥探,她能看到阴冷的箭簇,也能感觉到令人深沉的恶意。
这不是早就埋伏好的,而是在他们落座之后,逐渐赶来的罗网之人。
她不由看向身边的人,如此情形,是杀出一条血路,还是如何应对?
玉沁对这一切并非毫不知情,事实上,早在埋伏渐成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四下气机。可那时若直接就走,反而露怯,恐怕罗网的人也就不会再这么大费周章,而是直接杀出来了。
但躲得了一时,现在却不免还是落于这步境地。
只不过,或许还多了承担的人。
商容鱼脸色有些阴沉,事已至此,她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是误打误撞,掺和进了颜玉书和罗网之间的事情里去。
在蒋红绫现身的时候,她心底就是一沉,已经有所猜测,可那时,她不敢断定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是为了颜玉书,还是为了自己。
况且,那时已入长街,再走也的确是晚了些,索性便直接进了茶棚,也是为了找个地方,光明正大地端详罗网布置。
现在,看是看明白了,可如何选择,又成了难题。
她虽然不识得茶棚里这三个书生,也不认识茶棚外那缠着铁链的两个壮汉,可既能与蒋红绫同来捉拿颜玉书,想必也绝非等闲,更别说还有长街四下暗里埋伏的一众人。
这即便不是天罗地网,也是大阵仗,大到不仅仅能捉拿颜玉书,还让自己也脱不了身。
商容鱼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家人知自家事,无生教现在的确是有人,但高手不多,先前设计死了鞠怀谨他们这批老资历,自己在教中虽已是大权在握,却也导致无甚可用之人。
这回为了颜玉书手里的秘钥,她才冒险联系了孟元广。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颜玉书如今有伤,其手下也已不足为惧。
届时,就算是没谈拢真打起来,商容鱼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但现在,落在了罗网的圈套里,可谓是将她计划都打乱了。
她知道罗网的人一直在追杀颜玉书,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先前的考量里,确实是抱着侥幸的心思,没有将其考虑进去。
事实表明,她大意了。
商容鱼不由看向那依旧端坐的身影,无论是以阉人之身崛起,还是将三国诸人耍于股掌之间,对方心计和狡诈实乃她平生罕见。
那么,对于如今情形,对方是否想过?
……
在商容鱼看过来的时候,玉沁同样看了过去。
两人再次相视,一个眼中带着怀疑和探究,另一个却浮现微微笑意。
商容鱼一愣,随即蹙眉。
“现在,无生教要不要跟官府打交道?”在她想要开口的时候,玉沁抢先出言。
商容鱼的话憋了回去,却在细细揣摩这番话。
不过几个呼吸,她脸色微微一沉,“这都是你算好的?”
她说的,自然是因对方此言而心生出的猜测。
如果说罗网的到来本就在眼前这人的意料之中,且将他们引入此地,也是早就想好的打算,那么,对方要等的,便是自己。
因为她知道,如果被罗网发现了自己在这,那对方同样不会放过无生教,或者说不会放过自己。商容鱼心中不免生出怒意,对方算计如此,就是想借罗网来逼迫自己。
要么联手对付罗网,要么就鱼死网破。
亦或者,自己跟罗网联手。可这,就违背了一直以来的坚持。
商容鱼心里从未小看过眼前之人,可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自己从来都低估了对方。
步步为营,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
“无生教,不代表我。”商容鱼一字一顿道,声音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玉沁毫不在意,只是轻笑,“随便你。”
商容鱼觉得一口闷气堵着,胸前不断起伏,良久才长吸口气,道:“我不知道你哪来的信心。”
玉沁对此并未回应,她只需要一个态度就好了,一个对方在此次不会干扰的态度。
蒋红绫一直看着这边,虽然对他们说话听不太清,却也并非阻止。
她相信商容鱼会有所判断,因为对方是一个聪明人,这种时候,不管为了什么,也不会跟朝廷作对。
“想好了么?”蒋红绫问道。
商容鱼深深看了玉沁一眼,然后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话未说完,蒋红绫手指便动了动,然后,茶棚外的那俩壮汉骤然砸出铁链,而茶棚里的三个书生更是自袖中出剑,分别刺出!
蒋红绫已经看到了商容鱼的眼神,所以在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动手了。
她从来都是抢占先机。
商容鱼心底更恼,背后刺来了一剑,无声刁钻,她身法却更为灵动,自是躲开。
一旁,孟元广双掌一合,同样夹住了一把剑。
而刺向玉沁的长剑,则停留在了她两指之间,任凭那书生如何灌以真气,白皙修长的双指巍然不动,如同定山磁石。
伊雪稠甩出骨金长针,靳鹰抽出短刀,付吟霜闪身拔剑,他们都是冲出茶棚,目标更是那甩出的铁链。
可他们动作,远不如那捏着纸花的小女孩,或者说是仙姑快。
明明是薄而弱不禁风的纸片,此时却像是破风的快刀。
嘶鸣的风声刺耳且急,空中只是一道白光闪过,那纸花便激射而出。
甩出铁链的两人自是大惊,不过他们早有警惕,千钧一发之际,他们舍弃铁链,竟是直接抬臂来挡。
金铁相撞之声快于铁链落地的声响,纸花在空中崩碎,而那两人臂上衣袖也是直接爆开,露出古铜色的皮肤,仿佛是铜浇铁铸一般,暗沉发光。
“外家横练。”付吟霜自是一眼看出。
靳鹰曾在罗网,见识更多,当下惊愕道:“外甲黄金锁?!”
197.瞬息
外甲黄金锁,有名的横练外功,江湖上并非没有流传,却从不是全篇。
江湖上所流传的残篇,只能说是不错的横练功夫,难免有罩门在,也就是外功都或多或少会有的弱点。可那完整的全篇功法,练至大成,则浑身上下犹如披挂金甲,浑圆无漏。
完整的《外甲黄金锁》在罗网收录,靳鹰出身罗网,自是知道,普天之下将此门横练硬功练至大成的,只有那位罗网大统领。
此时,眼前这俩壮汉当然不是那人,靳鹰惊讶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修炼这门完整武功的人不多,其必跟那位大统领有关。
付吟霜蹙眉,“秦山河的人?”
秦山河,便是后周罗网的大统领。
而对于眼前两人修行的,是《外甲黄金锁》的残篇还是全篇,她当然能从对方调动内力时浑厚的气血感受到。
那是汹涌如即将爆发的火山的力量,扑面而来。
这两人只是站在面前,就让人心头沉闷,压迫感十足。
“找他们罩门!”靳鹰道。
街上的两人在挡下仙姑的纸片后,便倶是一抖臂膀,竟有铁环碰撞的哗啦声。原来是从肩膀上,双臂各滑下数个铁环,正好落在手腕上。
这两人摆好了架势,朝跃出茶棚外的几人狞笑。
蒋红绫看了这边一眼,道:“乔一乔二,别磨蹭。”
那俩壮汉闻言,当即瓮声应了。
这似乎便是他们的名字,却是过于简单,反倒只像是一个便捷的称呼。
可实际上,不管是付吟霜还是靳鹰,两人对此都是了解。
罗网中人,不似东东厂和锦衣卫这般保留各自名姓,然后锦衣卫还可以世袭罔替。罗网不一样,他们有的是江湖人,有的是出身官宦,乃至罪臣之后、牢中囚犯等等。他们没有原本的名字,有的只有一个好记的称呼,只是为了区分彼此罢了。
带着这个称谓,一直到死去。
这并非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甚至江湖上一些杀手组织,同样如此。真正让付吟霜和靳鹰凝重的,是这个称谓里的数字。
罗网里没有继承称谓一说,姓氏后加的数字,往往就代表此人在这个‘姓’中的地位和实力,直白讲就是这人的武功高低。
乔一乔二,顾名思义。
他们这边还在因此而想如何应对,茶棚中却是瞬息万变。
玉沁两指夹住刺来长剑,不见她如何用力,只是双指一动,长剑便直接截断,剑尖未及崩飞,便被她信手一弹,竟是以更快的速度反射而去。
持剑的书生也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他想过自己不能一剑功成,却没想过对方完全无惧刺去剑气,从容接剑。
可不等他心中惊骇消去,只听一声脆响,便是自那如女人般的双指上,射来的一道寒光。
太快,快到他还未看清寒光中是何物,快到他只来得及去看,快到他脑海中竟落不下一个字!
血霎时飞溅,弹出剑片上剑气未消,直从这书生喉间洞穿而过,扎上了茶棚的撑柱,然后轰然爆开。
三角撑柱的茶摊因此倾斜,开始倒塌下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商容鱼,她在躲过背后刺来的一剑后,便直接以身法冲出,不是冲向被那一刀一剑缠上的蒋红绫,而是往茶摊旁的商铺上去。
她不是想打,而是想跑。
……
商容鱼的打算,明眼人看到自然能一下看透。
此时,茶棚倒塌,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出来了。
比如那无生教的前护法,“虎目千岁”孟元广。
在几息之前,茶棚还未倒,他以双掌夹住了对面书生偷袭刺来的一剑,瞬息便是自身内力与对方剑气的碰撞。
可对面那书生的剑与其他两人不同,他是三人里武功最高的,所以挑上的也是自觉能胜过的。
长剑一下折了,不是被孟元广以虎爪掰断,而是那书生看似摇了下手中剑,这剑便一下断了。
或者说,是成了剑鞭。
长剑由一节节剑片组成,其内中空,有一根细长的蛇皮绳索穿着,具体多长没有展开,因为现在它没有完全展开。
只是被抓住之后的一尺剑身折开,剑便陡然长了。
孟元广心头一瞬警铃大作,更是亡魂皆冒,此前五十年闯荡江湖,半生藏头露尾,不曾有过的生死危机陡然出现,竟让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可他毕竟是老辈强者,能成为无生教的护法,自是有真本事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是直接侧头张口,将这如蛇探头般而来的剑片咬住了!
他咬住的不是剑尖儿,而是之后的那处,如此一来,带着更大势头的剑尖便好似失去了后继之力,就这么垂了。
但这长剑乃是书生精心所制,正合自身剑法,哪怕之前出剑被孟元广以虎爪扣住,打散了剑气,可这长剑锋锐,仍有剑气未消。
孟元广一口铁牙直接崩掉数颗,登时满口是血。
而不等那书生再变招,或是他再有应对,这茶棚就一下倒了。
……
茶棚倒塌,掀起尘土,却在众人挥去沙尘之际,忽而便有弓弦惊响。
这当然不是城内官军,而是在长街两侧商铺的门窗后埋伏的罗网一众!
此时,趁着掀起的沙土烟尘,弓箭如雨,一时竟不知有多少人引弓射箭。
付吟霜挥剑,将自己和伊雪稠牢牢护持。
靳鹰却被乔一乔二两人趁机一拳打中,吐血倒飞。
仙姑早就看到了孟元广的险境,也是一边去挡箭一边去寻他。
玉沁却是站在原地,只是不时闪身的将射来的箭矢躲过。
在此前与商容鱼试探的那一招里,别看使出“玉壶仙音”从容的很,可实际上,那已经引动了她的伤势。
毕竟商容鱼不是弱手,每一招里,若不全力且小心应对,必会被看出虚实。
包括刚才直接以真武教的“点金手”断剑杀人,都有一股险意。
玉沁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要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却又要无比谨慎。
哪怕自身已是全力以赴,也绝不能让人看出力有不逮。
起码,也要等到自己的帮手来。
198.眨眼
弓箭如雨,让人连番躲避,而商容鱼即便身法再高明,也是被这一轮急射逼下来。
及她落地,书生的剑就如毒蛇般紧随而上。
商容鱼自然恼怒,她回头,直接劈出一掌。
书生一惊,挑剑去刺她手腕,可这一掌隔空而劈,气劲在他剑出时便袭来,直直撞在了剑身之上。
一声碰撞,书生手腕一颤,噔噔退出几步。
商容鱼却已知道脱身不易,再见玉沁站在场间,目光平静而来,就知晓对方打算。
此时若不联手,恐怕都要折在罗网手里。
商容鱼双眼微眯,在对面书生挺剑再来时,豁然睁眼!
对面的书生攻势一顿,凛然之意不见,双眼之中反倒涌上一层迷茫。
于此一瞬之间,商容鱼抹腰甩手,寒光如匹练一闪,对面书生脖间便出现了一道血口。
书生眼中清明乍现,转而便是痛意,他下意识捂住脖子,后退着,但血仍是从指缝里冒出来。
他看着对面那人手中细长的软剑,踉跄倒地,颤抖几下,没了声息。
商容鱼甩了甩手,四尺软剑如同一道白练,上面的血尽数甩在地上,而剑身如月光般冰冷。
两人交手,不过是眨眼之间。
两侧而来的箭雨停了,街上倶是洒落的箭矢,罗网的人不再遮掩,长街两旁的商铺门窗大开,二层、三层,甚至是房顶,上下露出了不少身影。
尘土早就散去,诸人不免挥袖,看清场间。
倒塌的茶棚里的,孟元广身上扎了不少剑片,其中最恐怖的一块是嵌在左额头上,也让他如今血流满面,看着异常吓人。
仙姑站在他的身边,正以真炁渡去,助他逼出体内剑片。
对面,是倒地的书生,他的脸上盖了一朵纸花,只不过白纸被血染红,妖异之余不减渗人。
书生已经死了,在刚才,他见仙姑冲进来,便直接散剑,想要以雷霆一招杀死孟元广,却没想到对方内力深厚,而且这“虎目千岁”的绰号,可不简单是因为他修行的一双虎爪功。
彼时他好似看到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突现眼前,让他散剑的动作慢了那么一瞬,所以仙姑才赶得及时,直接以纸花将他脸面破了,封喉而死。
孟元广眨了下眼睛,嘴唇动了动,本被他紧咬住的剑片便掉在了地上,同时吐出的,还有几颗带血的牙齿。
他吐了口血,终于在内力逼迫之下,身上剑片松动,然后直接飞射而出,也因此,伤处也往外溅血。
仙姑手疾眼快,直接给他封穴,然后喂了止血丹丸,重新以真炁助他炼化药性。
在此期间,她一直注意的,是长街两旁的罗网暗箭,或是那两个身怀硬功的外家高手。
可是,他们都未偷袭,这让她暗松口气之余,也有疑惑。
……
袁鹏的刀很快,高铭用的竟也是软剑,却是在鞘中的软剑,明明是白天,出剑时却看不清他的剑。
此前他们两人缠住了蒋红绫,但在箭雨停下之后,两人攻势却陡然一顿,接着,便是两声压抑的闷哼。
袁鹏和高铭一下瞪大了双眼,彼此相视,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还有遗憾。
他们的刀和剑,竟都插在了彼此的腹部,甚至于他们之前连反应也无。
此时,两人口中吐血,诡异的劲力毁掉了他们的丹田气海,两人深知,自是活不成了。
不解、无奈、遗憾、留恋等等情绪出现在两人的眼中,他们脸上有痛苦,最后却只是相视一笑。
蒋红绫见此,淡淡一笑,交叉握着两人手腕的双手一松,朝前一推,面前两人便踉跄后退,继而轰然倒地。
她绰号“血玉手”,练得便是这种借力打力的诡异功夫,最擅长的便是以一敌多,让对手死在自己人手上不说,最后更是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袁鹏和高铭只是喘了几下,便断了呼吸。
蒋红绫从袖里捏出一张丝绸手帕,轻轻擦拭着双手。
场间人里,虽然三个书生片刻间便死去,可蒋红绫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可惜。而孟元广和仙姑同样分身乏力,一刀一剑也死,可以说商容鱼这边已成孤家寡人。
倒是玉沁手下,因着乔一乔二收手,付吟霜和伊雪稠倒只是应对箭矢时些许内力消耗。而靳鹰早前中招,吐血倒飞出去,此时靠在墙边,即便面若金纸,可起码是捡了一条命。
玉沁看了眼脸色不善的商容鱼,然后道:“死了人再谈,可就差点东西了。”
她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商容鱼听的。
蒋红绫认真擦拭着手指,良久才弹了弹指甲,把手帕随手一丢。
洁白的帕子掉在血污里,自然就脏了,偏生她还上去踩了一脚,也算是朝前走出了一步,离玉沁更近了一丝。
“你凭什么觉得我想谈?”蒋红绫问道:“谈什么?”
“你的人,四下恐怕不下三四十,这箭就射了两轮,倒不太像要杀人的样子。”玉沁道:“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免得一会儿,没机会说了。”
听了这话,蒋红绫柳眉一挑,眼睛里倒是颇感兴趣,而商容鱼却是暂且将心中不悦压下,蹙眉思索。
也是在这片刻间,她忽而一怔,随即眼底凝重浮现。
她记得,昨晚见面时,对方手下好似还有一人才对,可此时,却未见到,是一直没有出现。
蒋红绫轻笑道:“你果然还有后手。”
玉沁未置可否。
“死了人还能谈,要是不死人,反倒会惹人怀疑。”蒋红绫笑了笑,看着身前两人,道:“你们一个是孤魂野鬼,一个是地下的老鼠,就算再多阴谋诡计,或者说,个人能力再出色,在这江湖里,除了掀.asxs.儿小浪花,终究是难成气候。”
她这话说的,倒有些不留情面了。
但没有人去反驳,去开口说些什么,而是在想她话中的意思。
作为最了解蒋红绫,或者说是跟她打交道最多的人,伊雪稠却是一下就想通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玉沁此时眼帘一低,道:“你这是,想招安?”
199.招安
招安,对江湖人来说,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麻烦。
这多是朝廷官府对那些绿林采用的方式,有人接受,自然也有人拒绝。
有的被招安后的确是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可有的人被招安后,却成了圈养的猪,跟手下的弟兄分开打散,寻个由头就将你杀了。
放在此间这里,说是招安,更应该算是拉拢。
蒋红绫是罗网的缉事统领,自然有招收人马的权利,可如果招安的对象,是曾经杀了不少厂卫和罗网中人的通缉要犯,其用意,似乎就颇为值得推敲了。
就算玉沁等人答应了,恐怕罗网高层,东厂和锦衣卫的那些大人,包括后周朝廷也不会答应。
更别说,蒋红绫自己,真的能做这个主么?
此时,随着玉沁此话问出,场间一时静了静。
付吟霜与伊雪稠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不解,而后者更是带着浓浓的怀疑之色。
她自认是了解蒋红绫的,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女人,手段极其狠辣。要是抓人杀人还说的过去,可这招安,伊雪稠还真是没听说过。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对方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商容鱼眼中带着怀疑,看向蒋红绫,后者神情不变,却像沉思,似乎也是在想说辞。
“如何?”蒋红绫问道。
玉沁看着她,道:“果真招安?”
“不错。”蒋红绫点头。
“胆子不小。”玉沁轻笑,“皇甫靖想留下我都不能,你觉得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敢来招安我?”
后周东厂和锦衣卫本来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出身东厂的第五唯我崛起,武功横压一世,公门折服,再加上阉党之势愈加庞大,所以锦衣卫渐渐向东厂靠拢。直至如今,锦衣卫完全可以说是东厂的附属,‘厂卫’一称,似乎有了另类的解释。
而玉沁口中的皇甫靖,便是如今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另一重身份,便是第五唯我的干儿子。
厂卫不分家,彼时玉沁投了东厂之后,皇甫靖来拉拢她很多次,功名利禄,许诺不少。
此时,玉沁如此说,意思当然简单--连皇甫靖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拉拢,她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你一个罗网的四方缉事统领?
当然,蒋红绫未尝没有听出其话中另一层意思。
彼时东厂看重的人,皇甫靖为何会来挖墙脚?
要知道,皇甫靖虽然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可最让人敬畏的身份,是第五唯我的干儿子,其官职,倒不是此人被重视的原因。
毕竟,皇甫靖还未入武道三境,而其手下,锦衣卫的两个镇抚司镇抚使,可都是大修行。
皇甫靖这都指挥使的身份,更像是一种门面,至于他有没有心腹手下,或是还暗中拉拢过多少人,是否存有野心,这就不得而知了。
短短的时间里,蒋红绫想到了很多。
不过她知道,这都是后话,其真假还是挑拨,也都不是她能够参与进去的,即便是她给上面递上消息,很可能也是泥牛入海,根本无果。
更别说,她本身就另有目的。
当下,蒋红绫只是笑了笑,看着眼前之人,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带着诚意,还望颜兄斟酌。”
玉沁看着她,眼神之中有琢磨之意。
场间一时很是安静,而受伤的几人也得以喘息之机。
只不过,伊雪稠自是不愿投靠后周罗网的,更别说还是对面那人的手下。付吟霜看出了她的不耐,当下,轻拽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商容鱼也是抿了抿唇,她同样觉得棘手。这蒋红绫偏生问的颜玉书,而没有管她,似乎对无生教或者她并未有什么善意。
如此一来,若颜玉书这帮人真被招安了,此间处境最危险的人,当然是自己。
可此时,她又不能先动,免得成为众矢之的。她心里的有些紧张,握着软剑的手不免紧了紧。
“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玉沁开口,说道:“我是说,我们这些人的身份。”
商容鱼心中不由沉了沉,但她仍是没有妄动,因为她看到了对方神情中的平静,也想到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觉得,既然今次的相遇是对方的设计,对方就会如此轻易地选择束手投诚。毕竟,对方是从后周神都杀出来的,身上背负着血案,这的确不是蒋红绫三言两语就能抹消的。
除非,招安颜玉书的,是来自后周宫里,否则的话,绝不可能将此压下。
蒋红绫笑道:“以前只是些许的不愉快,说过去还不容易?”
听了这话,玉沁双眸闪了闪,而商容鱼也是在一怔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再去瞧了瞧四下,然后目光重新落在对方身上,明白了。
“原来,你这是找到了新东家。”玉沁说道。
蒋红绫此番,的确是存着招安心思的,不过不是给后周罗网招安,而是给新的靠山,或者说燕国来当说客的。
她明面上还是罗网的缉事统领,可实际,早已成了燕国的人。
如今燕国迫切需要江湖合流,她此时身份,当然是至关重要。而且,从如今后周和燕国的局势来看,蒋红绫所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有这么一个人在,燕国的确是省了不少力。
所以说,蒋红绫此前才会说‘死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的确,如果双方没有死人,她此次围杀颜玉书,不就是无谓的演戏么?
至于商容鱼或无生教的到来,的确是意料之外,不过也算是添了一道彩,因为死的都是她的人。
这样起码,对于颜玉书这里,蒋红绫觉得做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也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而她从一开始就确信,对方一定能猜到自己目的,并且也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
因此,蒋红绫才会表现出这般善意。
玉沁微微蹙眉,好像的确是沉吟了片刻。
“你别忘了,将军府!”商容鱼却是在此时提醒道。
蒋红绫淡淡看了她一眼,无生教只不过是已散的魔教里还活跃的一支,也只能算是蝼蚁中比较能蹦跶的一个。
可即便如此,也与终日见不得光、人人喊打的老鼠无异。而就算商容鱼的确是魔道中的异类或翘楚,无论武功还是计谋都属上乘,她也不会将对方收入麾下。
因为蒋红绫讨厌聪明的女人。
商容鱼?灭了便是。
200.拖延
商容鱼出言的提醒,也是赌一把。
她从这几日颜玉书和苏澈之事上,隐隐猜想这两人之间应该尚有情谊,就算彼此看似是想要杀了对方,却还未成仇敌。
对此她并没有根据,只是一种冥冥中的猜测,或者说是直觉。
商容鱼在这时候说出这话,就是让玉沁想到苏澈,想到将军府是被燕国所灭,而苏定远也是尽忠在大梁城下。
苏澈跟燕国有国恨家仇,若玉沁心里还在意苏澈,那就应该想到这点,斟酌这点。如果反之,那她无话可说,只得另想脱身之法。
因为商容鱼已经看出了蒋红绫眼中的杀意。
玉沁当然能听出商容鱼话中的意思,此时看去,略带几分好笑之色。
商容鱼轻哼一声。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怕吗?”玉沁一笑,说道。
商容鱼垂眼,看着手中软剑,阳光之下,寒光凛凛。
“从小到大,我还不知道‘怕’是什么!”她说。
玉沁抬手,右手依旧以绷带包扎,只露出一截指尖,她朝商容鱼晃了晃,然后指了指自己左肩胛。
她开口道:“这些,都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
商容鱼听后,本来为她的话而心底一沉,可在听出她语气中并无什么恨意的时候,有些意外,转而暗松口气。
同时,心里也觉得不甚自在,因为对面这人的语气里,不仅没有什么怨恨,竟然还有些笑意?
她一时搞不清楚对方跟苏澈的关系,而一想到对方是一个寺人,又不免猜测,莫非入了宫之后,这人真会性情大变?
商容鱼心底一下生出几分恶寒,不过自然不敢表现于神情之中。
玉沁轻轻摸了摸右手掌心,没有说话。
蒋红绫却是一皱眉,“闲话少说,如何选择,还请明言。”
玉沁抬眼而来,神情如往常般冷淡。
而不等她开口,蒋红绫已经从其中看出意味。
当即,她直接道:“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什么将军府?”
她自然是疑惑不解的,据她所知,将眼前之人害到如今田地的,正是苏家将军府。可以说,颜玉书跟苏家,同样是血海深仇。
杀之还来不及,哪还会在意对方?
“不是将军府。”玉沁道。
商容鱼心道果然如此,而蒋红绫也听明白了。
然后,她笑了。
“苏澈?”蒋红绫觉得荒谬,笑得嘲讽,“现在,你把本该光明的前途毁了,只是因为在意一个还不知在哪的人。他现在不只被桃花剑阁剑令追杀,还被朝廷通缉,一个必死之人而已。”
“这话未免言之尚早。”玉沁只是道。
蒋红绫点头,“看来,是没得谈了。”
“好像是这样。”玉沁道。
没有人再开口,只是场间肃杀之意更浓。
……
凝重沉闷的此间,便连弓弦的紧绷声都似乎可闻。
然后,就在一缕风穿过街面的时候,地上沙尘在走,忽而便是静若霹雳的弦声。有人竟是在如此寂静之时,因太过紧张而脱手射出了一箭!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哪怕这支箭只是射在了地上。
紧接着,下一瞬便是无数弓弦响动,箭雨如蝗,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便淹没了此间街上。
众人纷纷躲避,而乔一乔二更是悍然出手,直接抓向付吟霜和伊雪稠,后者出剑以对,却难为对手。
乔二探手一抓为虚晃一招,却是脚下一踢,直将原本抛掷在地的铁链踢起,径直朝那还给孟元广疗伤的仙姑而去。
与此同时,本就支撑真炁,将四下飞箭挡下的仙姑一眼看到,空余左手朝这边一甩,宽大袖中便飞出了无数白光。
那是蝴蝶,以纸片剪纸而成的蝴蝶,只不过此时飞出,在阳光下竟微微闪烁荧光。
伊雪稠眼尖,早就看到,连忙道:“躲!”
付吟霜想也不想,剑招一过,与伊雪稠便朝街边商铺撞去。
靳鹰早就翻身进了一旁的酒肆,只不过马上便传来他的怒喝,以及兵刃交接之声。
而在场间,伊雪稠等人动作是快了,可那纸蝴蝶同样不慢,它们如同雪花一样落在了飞来的铁链上,紧接着便丛丛炸开,突兀燃烧起来。
这是数不清的纸片,数不清的蝴蝶,一旦燃烧,整根铁链竟成了一条火鞭!
乔一乔二连忙收手后退,而四下射来箭矢因要避开他们,本就一轮暂歇一轮,此时,因着仙姑这诡异招式,茶棚先被引燃,继而场间脚下火势蔓延,爬向长街两侧的铺面。
“什么鬼把戏?”蒋红绫皱眉。
对面,与她交手的是商容鱼和玉沁,在彼此一言不合之下,她们三个便战到了一处。
此时闻言,商容鱼软剑如蛇一抖,分出战场。
“想不到你我竟会联手。”她这话,自然是对身边之人所说。
玉沁右手看似虚握,却有无形剑气凝聚,如是持剑一般。
“不是联手,是救你一命。”她说。
商容鱼对此自是撇嘴。
另一边,仙姑护持着孟元广在退,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段,反正此时街上火势渐重,如此一来,反倒不好找掩体。
付吟霜和伊雪稠已经冲进了酒肆,去帮靳鹰,而乔一乔二却是直接舍身去堵仙姑两人。
火在往众人脚下蔓延。
蒋红绫鼻尖嗅了嗅,而后冷笑,“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把戏。”
商容鱼毫不甘示弱,“那你待如何?”
射来的箭矢已经停下了,她却是从四下的气机里感知到,罗网诸人已成包围之势。而此间因仙姑所致,几成火海,眼前又有蒋红绫相阻,他们可谓是无路可去。
这让商容鱼心中不由暗骂。
“终于来了。”玉沁却是松了口气,眼中也浮现几分笑意。
商容鱼看到后,不由一怔,“什么来了?”
但马上,她就看向前方街上,眼神微亮。
蒋红绫则是眼眸一沉,脚抬起而顿,沙石崩起,地上‘爬’过来的火如是遇阻,分散而燃。
她眸光冰冷,在面前两人身上掠过,而后偏头,看向身后长街。
有马蹄声渐近渐清晰,吸引场间诸人的注意,接着,一众人马很快出现。
201.想多
皂色剑装的年轻人神情各异,有的孤高,有的好奇,有的皱眉冷笑,有的神情不屑,有的只是平静。
来的人,是桃花剑阁的人,大约二三十人,俱都骑马而来。此时衣衫干净,坐于马背上,按剑四顾,端是江湖里的翩翩少侠。
当然,领头的,却是一个老者,而看到这个人的时候,玉沁眼底便浮现出几分笑意。
“康长老?”蒋红绫有些意外道。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夜里便死去的桃花剑阁长老康义仁!
只不过,眼前这‘康义仁’,自然非彼康义仁。这是米陌荨易容而成的,也即是玉沁安排好的后手。
在昨夜,杀死康义仁之后,米陌荨便听从玉沁的吩咐,着手去安排此事。本来,这是为了防备商容鱼的,届时不管是否打得起来,孰强孰弱,米陌荨都会在这个时候,领着桃花剑阁的人来。
而现在身份,自然是康义仁康长老。
米陌荨当然不认得蒋红绫,只不过听对方语气,显然是认识康义仁的。而她在方才短短几息之间便将场间情形收入眼中,也自是看到了四下窗后和房上持弓引箭之人。
这些人不是官兵,却有弓弩,显然也不是寻常的江湖人。是以,米陌荨没有冒然开口,而是看着此间,不说话。
他沉默,蒋红绫则是皱了皱眉。
久在梁国,她自然对梁国江湖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不陌生,眼前就是有名的假仁假义笑面虎,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赶过来,为了什么?
蒋红绫可不认为对方是巧合路过,在思忖间,她忽而想起来,之前颜玉书的自信和话中底气,而商容鱼也曾说过,对方似是还有后手。
莫非,这康义仁就是他的帮手?
还是说,颜玉书已经和桃花剑阁,暗中有了联系?
这么一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桃花剑阁盘踞梁州,要说对这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毫不知情,似乎也不大可能。这也解释了,为何颜玉书来梁州城不久,便能寻到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且桃花剑阁对其一直放任,竟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
而她哪里知道,桃花剑阁之所以对玉沁不闻不问,一是没有确切消息,不知内情;二是一直以来的注意力都在寻找苏澈,后来又为了瑶无艳和乔芷薇而动作,当然顾不上什么东厂人马。
所以,也就导致了好似放任般的情形。
人最怕脑补,蒋红绫这一番思量,却是将玉沁和桃花剑阁想到了一处,还认为他们早就暗通曲款,而今日这事儿,会不会也是对方算计,想要将她罗网和商容鱼一伙人一网打尽。
毕竟,就算她自信罗网中人未露马脚,可在梁州城这么久了,要说桃花剑阁没看出一点端倪,似乎也不现实。
自家人知自家事,蒋红绫当然不认为自己的手下全都是精锐好手。
因此,蒋红绫对于此时‘康义仁’的沉默,一下想到了很多。
她投靠燕国的事,如今罗网还未知晓。本来她今天就有打算,如果颜玉书听了自己的,成了自己人,那也就罢了。可如果对方拒绝,那她自然没有留下对方的必要。
因为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被对方传出去,那样的话,自己在燕国这里的作用,自然就大打折扣。毕竟,就算自身知道不少罗网机密要事,可更多的只是在梁国的布置。一旦身份暴露,罗网必然会全盘打乱,重新安排,而且一定会派人来处决自己。
所以,蒋红绫不会放过一丝威胁。
但现在,局面似乎已经不在自己掌控之下了。因此,她迫切想要弄清楚桃花剑阁此来的缘由和目的。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去判断和做出决定。
……
四下罗网的人都在等待蒋红绫的命令,因为他们同样看到了街上桃花剑阁的来人。
即便他们都是蒋红绫的手下,也早知道了自己现在是给谁卖命,可这里毕竟是梁州城,面对桃花剑阁的时候,他们根本硬气不起来。
哪怕如今头顶换了新天,可山高皇帝远,就算是燕国朝廷,在这个时候,也不会为了他们的死活,而去跟桃花剑阁闹什么不愉快。
所以说,这些人都在等蒋红绫拿主意。
米陌荨很清楚这一点,在这梁州地界上,桃花剑阁就是天,这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也就是近来冒出苏澈这么个愣头青,杀了桃花剑阁的人不说,还直接从桃山上下来了,惹出了几十年不发的剑令。
在这一点上,她是佩服的,更觉得无知者无畏。
可放在其他人身上,少有人敢忤逆桃花剑阁,甚至是在面对时,都惶惶不敢开罪,就像是眼前这般。
而这,也是桃花剑阁这些下山弟子横行无忌的原因--不是所有大派弟子都盛气凌人,但盛气凌人的,必然出身名门。这是江湖上的普遍现象。
“康长老此来何为?”蒋红绫问道。
米陌荨将康义仁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学了个九分像,“显而易见,你还问我?”
蒋红绫眼神动了动,语气听不出喜怒,“罗网跟贵派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何必要闹不愉快呢。”
罗网?米陌荨心思动了动,下意识看了那边的玉沁一眼。
玉沁微微颔首。
米陌荨便道:“那何不让开条道儿?这对大家都好。”
蒋红绫微微蹙眉,她虽然跟康义仁见过也没几次,可今日的对方的确有些古怪。康义仁是个笑面虎,表面上总是和气生财,就算有什么,也是利益为先,都好商议。
但今天,对方未免太过强硬了些,听话里意思,似乎是非要干涉此事,根本不留余地。
这让她觉得奇怪,也有些怀疑。
只不过,蒋红绫倒不是怀疑康义仁的真假,事实上,依米陌荨的易容手段,常人也难看出一二,更别说谁也不可能一下往这上面去想。
她怀疑的,只是这颜玉书究竟给了对方什么好处,还是说,给桃花剑阁带来了什么利益。也唯有如此,才会让桃花剑阁保下他。
“是埋骨之地,还是那秘钥?”蒋红绫心中暗道。
202.借势
蒋红绫不是轻易会妥协的人,更何况,是在关乎自身筹谋和安危之下。
但现在,面对桃花剑阁的这些人,就算她凛然无惧,可心里更要在意其后的桃花剑阁。人不算什么,其后宗门才是庞然大物。
所以,哪怕蒋红绫心中憋屈,也是不得不照看眼下。
她朝一旁让了让身子,一句话也没说。
玉沁朝街旁铺子看了眼,火势已有些大了,逐渐升起的浓烟里,付吟霜三人也是搀扶着从里面出来。只不过几人身上各自带伤不说,脸色煞白的靳鹰还捂着腹部,手上全是血。
三人走到她边上,难掩虚弱。
今日昨夜,数番拼杀早就让他们筋疲力尽了。
“走。”玉沁道。
一旁,商容鱼也要跟着,可蒋红绫脚步一动,一下将她拦住了。
商容鱼脸色一沉。
蒋红绫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玉沁回头看了眼,脚步停了,只是朝付吟霜三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桃花剑阁下山的这些弟子,当然不清楚付吟霜等人的具体身份,只是今日被自家长老喊了来,所以就跟着过来了。然后一看,像是江湖火并,本来还有些瞧不上的,但一看到街上和四下散落的箭矢,以及逐渐蔓延开的火势,登时便明白过来,此间之人,自非寻常的江湖人。
及等到蒋红绫自报家门,他们才知对方竟是罗网中人。要说没有疑惑和忌惮是不可能的,毕竟罗网凶名在外,即便是后周朝廷机构,可于任意一个江湖势力来说,都绝非可以忽视的力量。
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家门派中究竟有没有对方的人,后周的锦衣卫和罗网密探,实在是无孔不入。
只不过,因为有‘康义仁’这位长老在,让此间的桃花剑阁弟子多了不少底气。
当然,在付吟霜三人朝这边来的时候,他们因谁也不知道这几人跟自家长老,或者说宗门有什么牵扯,也不会乱说话,有的,甚至还报以善意。
毕竟,付吟霜和伊雪稠本就天生貌美,此时即便有些狼狈,却更有女子虚弱美态。
她们与米陌荨只有一个眼神的短暂交汇。
“将马给他们。”米陌荨吩咐道:“带他们先回宗门。”
她指使着两个年轻弟子说道。
回宗门当然是说辞,而她也相信,就算付吟霜三人有伤,只是派两个桃花剑阁的人跟着,她们也足以应付了。
蒋红绫未尝没有关注这边,此时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相信这必是来自桃花剑阁的布置。颜玉书这些人,果然是与桃花剑阁有了牵扯。
马蹄声渐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长街拐角。
玉沁没有走。
浓烟渐渐重了起来,隐约间远些的地方传来了人的呼喊声,应当是注意到了此地的火势,想必不久后,坊市的武侯等人也就赶到了。
“她是无生教的妖女,难不成,康长老也有意保下?”蒋红绫淡淡道。
米陌荨不动声色地看了玉沁一眼,这自然是在请示,毕竟,按照之前的商议里,她带人来要对付的可就是商容鱼,而且还要逼对方交出秘钥。
而不是现在这般,只是让付吟霜等人逃去。
“她手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玉沁说道:“在没有得到那件东西之前,自然要保证她这个人在能看到的地方。”
蒋红绫眸光闪了闪,第一次有了怀疑。
……
“火这么大了。”盗帅手指推着窗缝,遥遥看着,说道。
苏澈靠在窗框边上,朝长街另一侧瞥了眼,那边,已经有人从渠里拎了水往这边来了,其中,还有不少巡逻坊市的武侯。
“你说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盗帅问道,或者说,他是在好奇那仙姑的手段。
两人是在离茶棚所在的长街有些距离的阁楼里,这坊市都因昨夜官兵进城而有些空旷,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所以两人上楼根本没人看到。
而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茶棚那边大打出手,虽然离得远,没有看清那小姑娘(仙姑)用的什么手段,却也看见了这火正是对方弄出来的。
似乎是什么甩到了铁链上,火才一下烧起来的,然后四处蔓延。
“江湖把戏什么的,你更熟啊。”苏澈道。
他觉得,这无非是什么戏法之类的旁门左道,就如同幻术那般,让常人防不胜防,也一时看不透根脚。
盗帅摇头,道:“就是不知道那人身份,不好判断用的是什么法子。”
苏澈看他,笑道:“你该不会还想过去瞧瞧吧?”
“只是好奇。”盗帅指了指‘康义仁’,道:“那应该是米陌荨易容假扮的。”
苏澈顺着看过去,那是早就被两人注意到的身影,此时骑在马上。
“你怎么知道的?”他随口问道。
“真正的康义仁,已经被你那朋友杀了。”盗帅沉吟道:“怪不得昨晚到之前都没有看到米陌荨,原来是他早有布置,恐怕就是为了商容鱼。”
苏澈点头,要不是下边这突然出现的那伙人,恐怕今日商容鱼就要栽在这里。但看此时情形,付吟霜她们已经撤了,可似乎那人并不打算让商容鱼跟着一起走。
难道,也是为了那什么秘钥来的?
此时,因为毕竟有些距离,所以苏澈和盗帅还不知道蒋红绫这伙人的身份。
只是从那弓箭上,也知道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只是往官府方面考虑罢了。
“咱们就在这看着?”盗帅问道。
怎么说也是答应了联手,就这么看着,他总觉得不是个事儿。而且,依着身边这家伙跟街上那人的关系,也不该就这么看着才对。
在此之前,盗帅还想过万一苏澈感情用事,不顾自身安危去帮颜玉书,他还得一定将其拦下呢。
哪成想现在,对方不急,反倒是自己有些急了。
苏澈轻笑一声,“凡事要量力而行,既然她有桃花剑阁来当帮手,情况应该不会太差,咱们先看着就是。”
“可救火的人就快来了。”盗帅说道:“官府的人马很快也会到。”
苏澈同样明白这一点,人一多了,事情就复杂了,尤其还是在不确定底下那伙人具体身份,是不是出身公门的时候。
203.拦下
街上,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商容鱼不觉得自己跟颜玉书有多大交情,所以也没希冀于对方会帮自己解围,而就算帮衬了,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手中的秘钥而已。
就像是现在这般。
“如果,我非要让她留下呢?”蒋红绫看着两人,问道。
“强留,或许会得不偿失。”玉沁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也让人猜不透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所想。
两人态度并非多么强硬,只是蒋红绫觉得自己就这么放商容鱼走了,确实有失颜面,就好像桃花剑阁的人,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一般。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玉沁开口道:“你的事,我不会传出去。”
蒋红绫皱眉,“我凭什么信你?”
她指的,当然包括被罗网所伤的付吟霜几人,也包括商容鱼,甚至是此地桃花剑阁的人。
“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玉沁说道。
蒋红绫有些意外,“这倒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在她的印象里,眼前这人自负武功,张狂说不上,只是太过清高孤傲,从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也自然说不出这种有些软的话。
“受挫之后,当然会变。”商容鱼接过话去,撇嘴道:“不然的话,他还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还要仰仗别人来救?”
玉沁只是淡淡一笑,对此没有回应,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好。”蒋红绫点点头,开口道:“我说过的话依然算数,你可以再斟酌斟酌,等想好了,我随时欢迎。”
玉沁应下,然后抱拳,“多谢。”
蒋红绫同样抱拳,只不过,神情却是不那么好看。
怎么说今日自己都是既折损了人手,又折损了面子,如今看似无事发生,但终究是自己落了下风。
商容鱼软剑未收,同样抱了抱拳,看着面前两人,朝后退了几步,而后甩袖劈开火焰,飞身掠上房顶,眨眼便没了踪影。
玉沁只是看了眼,没有理会的意思。
蒋红绫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对面这人在想什么,不过,她知道此地也没有久待的必要了。坊市的人很快就会过来救火,而此地火势蔓延包括之前交手,想必城中其他势力的探子也会注意到这边。
她摆了摆手,四下罗网众人便缓缓退去,至于地上尸体,竟是连管也未管。
“后会有期。”蒋红绫再看了桃花剑阁众人一眼后,脚尖一点,便往另一侧的长街纵去。
随着她飞身而去,地上火焰席卷,此间长街竟是一片火海。
天上的云层未散,此间热的厉害。
只不过玉沁却是看了眼四下,孟元广和仙姑两人早在此前撞进一旁商铺里之后,便不见了,而此时的尸体,也无人收殓。
米陌荨挥手,“走!”
其身旁,桃花剑阁诸弟子不由得面面相觑,有些不解。
难不成,自己等人过来,就纯粹是为了接应这几人不成?
可为什么?
米陌荨瞥了众人一眼,当先调转马头,“该知道的,回去就知道。”
众人闻言,再看了那面朝火海,负手而立的身影一眼,这才骑马跟上。
一时间,呼哨声和马蹄声便远去了。
玉沁站在原地,脚边一尺外便是火焰,却难以靠近。
她听到了逐渐清晰的呼喊声,那是救火的人,是四下的街坊和武侯。
然后,她慢慢退开,却是朝着方才商容鱼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
若是逃命,当然要选往闹市走,这时候的人多,往往意味着安全。
可能不能走进闹市,却是个问题。
商容鱼轻功停下了,不是累了,也不是安全了,而是因为被人挡住了去路。
“商姑娘且慢。”盗帅爽朗一笑,手指间飞刀在转。
商容鱼冷哼一声,她当然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且并不会因此觉得棘手。因为眼前之人,并非自己对手。
但对方在此时出现,那另一个人,也一定会出现才是。
这里是快出巷口的位置,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没有遮掩的意思,是故意让自己听到。
商容鱼侧身,果然看到了持剑而来的苏澈。
“伤这么重,还出来转悠,也不怕被人看穿,丢了性命。”她自是一眼看出了苏澈的易容,可哪怕话语讥讽,仍不减凝重之意。
苏澈的武功,她并未领教过,可从能伤到颜玉书这一点来看,她当然不会有丝毫大意。
更何况,无论是对方出身,胜了尹莲童取得武状元,还是从那座桃山上安然无恙地下来,这人也绝非等闲,甚至可以说是如今江湖年青一代里的第一人。
可即便如此,他都是有伤在身,还是不轻的伤。
所以,哪怕是同时面对他和盗帅两人,商容鱼心中警惕和凝重是有,但还不至于觉得自己就没有胜算。
“流离之人,哪还惜命。”苏澈说道。
商容鱼闻言,眉头微蹙,“有话就说,要打就打!”
“商姑娘可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啊。”盗帅挑挑眉,“你的心计和武功,咱们也是知道的,装模作样,在小爷这里可是不管用。”
商容鱼听后,神情一收,将软剑自腰带里抽出来,冷笑道:“是为了所谓的朋友,墨家竟也会帮颜玉书这等人。”
盗帅目光在她软剑上一扫而过,问道:“颜玉书是什么人?”
商容鱼面无表情地看他。
“你是无生教的人,这点可别忘了。”盗帅手指在脸上挠了挠,笑道。
苏澈说道:“我二人在此拦下商姑娘,并无恶意。”
商容鱼淡淡道:“既无恶意,那就把路让开。”
苏澈摇头,“商姑娘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
“看来颜玉书真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商容鱼脸色一沉,道:“这东西,本就是我无生教的!”
“若是他物,自该物归原主,我等也无争夺道理。”苏澈道:“但魔功为祸江湖,这却不能不管。”
“虚伪!”商容鱼先是冷笑一声,继而看着苏澈,声音软下来,“你别忘了,我跟你的子衿姐可是好姐妹,凭着咱们这层亲近关系,你对我,难道还真下得去手不成?”
204.对峙
在苏澈眼里,眼前的人忽然变得楚楚可怜起来,眸若含光,此时贝齿轻咬,红唇如血,诱人之余,更让人心底生出无限怜惜。
如是红颜一泣,倾国倾城,抑人心怀。
苏澈有片刻的失神,恍惚间,他觉得对方正朝自己走来,似春雨生酥,若繁花般娇艳动人,让人不欲采摘,亲近还来不及,又怎敢去伤害?
而在盗帅眼里,便是商容鱼说出这话以后,苏澈这家伙就呆住了,傻愣一般。
他也怔了怔,然后察觉到了商容鱼气机的瞬息变化。
盗帅脸色不由一变,想也不想,便是直接甩出手中飞刀,同时脚下神行术运起,直接去抓商容鱼。
而商容鱼提起内力,当然不是为了对苏澈出手,事实上,她的“天魅神功”虽已经完整,能在毫无敌意的情况下影响对方心神,可要是出手,依着苏澈武功,必然会反应过来。
那样的话,此前善意全数失去不说,甚至连脱身都不易。
没错,商容鱼此时,便是在苏澈愣神的几息之间,打算直接以身法绕过,而后遁去。
飞刀来的快,可商容鱼早有打算,身若幽影一闪,便自苏澈身旁绕过,任那飞刀扎在了墙上。
仓促之间,就算盗帅神行术再高明,也是一下抓不着她。
但就在商容鱼即将脱身之际,忽而传来一声轻笑,笑意很浅,带着几分嘲讽。
“好个不要脸的女人!”
话出,如一缕凉风,自后颈而入。
商容鱼脸色一变,刚是绕过苏澈,脚下却蓦地一顿,因为在对面巷子里,走出了一道身影。
盗帅追来的脚步同样一停,心底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他从墙上将飞刀取了,再回头去看时,苏澈眼中也已浮现清明。
盗帅做了个鬼脸。
苏澈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他带着气恼转身,商容鱼就离他几步远,而对面出现的人,当然是一路循迹追来的玉沁。
“看来漂亮的女人,关键时候还是要靠着魅功脱身。”玉沁淡淡道。
苏澈觉得这话里带刺,像是在说自己。
盗帅则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只是脸上带笑。
商容鱼脸色没那么好看,她知道对方一来,自己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苏澈也清醒过来,若再施展“天魅神功”,对方必有提防不说,这效果自然也是大打折扣。
“你跟来得倒快。”商容鱼说道。
玉沁略一点头,微微带笑,“要是来的晚了,又得跟你奔波不说,有的人,说不定还醒不过来。”
苏澈不免赧然,却也是自己大意在先,此时也不好反驳。
商容鱼听后,却是一笑,“听着这话,你对他这么在意啊?”
玉沁神情不变,好似并未听出她话中深意。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她说。
商容鱼答非所问,“我倒是没想过,你竟会利用桃花剑阁。”
“如果你想拖延时间,咱们倒不如换个地方。”玉沁说道。
商容鱼余光朝后一瞥,苏澈和盗帅两人虽看似轻松随意,却已是将后路挡住,而眼前之人更非她能强闯而过的。
当下,她深吸口气,手掌一翻,那枚秘钥令牌便握在手里。
玉沁只是看着她,她知道,对方必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妥协。
果然,商容鱼修长五指一下握紧,甚至能让人听到令牌被紧捏时的声响。
“《无生玉录》,是魔门功法。”她说道。
“那又如何?”玉沁道。
商容鱼脚步朝一侧动了动,方便能同时看到三人。
“自诩侠义的墨家,为国为民的将军府。”她笑了笑,略带嘲讽,“如今竟要帮他,共谋魔道武功,这可真是讽刺啊。”
“你说这话,要是挑拨的话,可就没多大意思了。”盗帅抱臂,笑道:“这秘籍无论是被谁得到,也比你无生教的人得到,来的安全。”
“笑话。”商容鱼看他一眼,冷笑,“你该不会也想自己练吧?”
盗帅闻言,‘嘁’了声,不屑道:“就算魔教功法能通天,小爷也不稀罕!”
“话说的容易,无生老祖当年如何威势,江湖之中人尽皆知,我可不信你对《无生玉录》不动心。”商容鱼说道。
盗帅懒得理她,“随便你怎么想,不过今天这东西,你都是必须要交出来的。”
“我要是不呢?”商容鱼面若含霜。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被人威胁了,甚至是落到这般逼迫境地。自她当上无生教的圣女之后,都是她站在高处,去指点其他人,何曾像今日这样?
所以,她自有满腔怒火,对面前这三人,更是杀意满满。
“秘钥的材质,是墨家手法提炼的玄冰铁。”玉沁似是善意提醒道:“就算你想毁掉它,也非一时工夫。”
商容鱼猛地看她,银牙暗咬。
她觉得自己真是遇到对手了,以往彼此合作那几次还不觉得什么,可现在想想,这还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不管是朋友还是对手,都让人恨的牙痒痒。
盗帅却有些意外,只因为玉沁方才提到了‘墨家’。
“墨家的提炼手法?”他问道:“你怎么能确定?”
“后周宫里密藏,我也看了不少。”玉沁说道。
事实上,盗帅并没有近距离看过那枚秘钥,更别说是拿来仔细端详了。若说此前只是单纯为了帮苏澈,快些将此间的事了了,那么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看一眼。倒不是对里面的魔功在意或是好奇,而是想要瞧瞧那令牌所用材质的提炼手艺,是否真的出自墨家。
若这是这样话,那其中利害自是大了去了。
商容鱼看了眼手中令牌,语气莫名道:“原来是墨家帮忙做的,怪不得暗藏机关,非得特殊方法才能打开。”
苏澈微微皱眉,看向玉沁,可后者并未开口。
“想不到无生教跟墨家,原来都是自己人啊。”商容鱼眉眼一弯,嘲讽意味十足。
盗帅冷哼一声,道:“你敢不敢把那令牌给我瞧瞧?”
“我看你是傻了吧,你觉得可能么?”商容鱼忍不住笑了,一指玉沁,道:“他手里也有一块,你怎么不去跟他要过来瞧瞧?”
“说的都是废话。”玉沁看过来,道:“不管是从活人手里,还是从死人手里取东西,都没什么区别。”
205.桌上
城中酒楼,雅间。
窗子开着,微风徐徐,不急不躁。
房中靠窗有一桌,此时热气腾腾,原来是支着一火锅,里面热水滚而沸腾。火锅旁,桌上摆着数个小碟以及盘碗,里面自有时令蔬菜和鱼羊猪肉,还有酱料等物。
四个人三面而坐,盗帅离门进,此时挽着袖子,正用筷子夹着薄肉片往锅里放。
商容鱼坐在另一边,看似平静,实则郁气沉沉,手里令牌竖着放在桌上,手指好似无意识地拨动。
对面,坐着苏澈和玉沁。
两人并未挨在一起,只不过也坐得比较近,苏澈能闻到淡淡的药香,这让他不由得看向玉沁被绷带包扎的手掌。
玉沁的从腰间百宝囊里取了个小瓶,递给苏澈。
“这是?”苏澈一愣。
“天山玉蝉膏。”玉沁道:“天山剑派的治伤宝药。”
听后,苏澈沉默半晌,接在手里,拇指在瓶身上摸了摸。
玉沁没多想。
倒是商容鱼见此,目光微闪,轻笑一声,“人都说睹物思人,怎么,你这只是听得‘天山’二字,就想起心上人了?”
她这话里调笑意味有些刻意,就好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一样。
盗帅夹肉的动作不停,嘴上却道:“姑娘家家的,嘴怎么这么碎呢?”
“你说什么!”商容鱼眼神如刀,一下飘来。
盗帅自然撇嘴,也不说话,只是又戳了戳锅底下的木炭。
玉沁却是问道:“什么心上人?”
“你还不知道呢?”商容鱼一双眼睛眯起,朝苏澈努了努下巴,“问他啊。”
玉沁神情不变,偏头看向苏澈,眸子里浮现几分好奇之意。
苏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问道:“这药是外敷的么,有什么忌讳?”
玉沁抿了抿唇,有想把瓷瓶抢回来的念头。
商容鱼双手撑着下巴,眼睛眨了眨,“玉蝉膏啊,在天山剑派里都是宝贝,江湖流传的更是极少。我说这才一夜工夫,你这伤怎么就跟好了似的。”
她话里,带着故意的酸溜溜,也有揶揄。
盗帅将筷子放了,道:“这锅开得太快,是不是得添点儿水啊?”
苏澈连忙道:“你得往里放东西啊。”
玉沁微微一笑,左手食指轻弹,面前一碟小白菜便滑到了盗帅手边。
“说了,你可能也不认识。”苏澈说道。
本来,他是不想说的,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私事罢了。可不知怎的,当玉沁问出来之后,以及看来的眼神,他就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认识?”玉沁见他开口,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将面前几小碟的肉往盗帅那边一推,随口道。
盗帅脸色一苦,只得老实把还带着冰水的肉小心往锅里放。
苏澈道:“周子衿。”
玉沁想了想,似乎当初颜玉书的确有提到过这么一个人,但因为彼时说得最多的是身边这人,而她记得最清楚的也是苏澈。
周子衿?她在回忆颜玉书对其人的评价。
商容鱼则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一手撑着胳膊,一手在桌上转那块令牌。
……
如果是真正的颜玉书,当然是认识周子衿的。
可玉沁不是颜玉书,她需要回忆才能知道颜玉书当初有没有跟自己提起过这个人,如果提起过,具体又是什么。
但显然,此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对面坐着商容鱼,她看似随意和不在乎,却一直在注意这边。
她这是,对玉沁的身份起疑了,或者说,是因为对苏澈和玉沁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
玉沁能从苏澈的语气中听出,这个叫周子衿的必然是双方都认识的人,而且跟苏澈的关系一定很亲近。
这让她心底里莫名出现一丝不舒服,可是,当务之急,她也知道不该去想这个。
也是察觉到了商容鱼的眼神,玉沁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没事好奇个什么。
可这仅仅只是好奇么?玉沁心里一下有些慌乱。
好在,苏澈很快便想到了身边之人的身份,想到了颜玉书或许没将所有事告知对方的可能。
短短的几息之间,他便再次开口,“本来从桃山上下来,没打算在梁州城逗留这么久,武道大会之后,还想着往南边去,能碰上天山剑派的。”
说到这,苏澈看向对面的商容鱼,笑了笑,“这倒要感谢商姑娘提醒。”
商容鱼本就生得柔媚,此时托腮,衣袖滑落,露出半截莲藕般的小臂,而手腕上绑着一根红绳,让人看之便移不开目光,也不知道看的是那红绳,还是别的什么。
但苏澈此前就中过一次招,早就对她魅功有了提防,此时脑海中仿佛有一声剑吟而起,他眼中没有半点迷惑,反倒倶是清明。
玉沁也是一下听出,周子衿是天山剑派的人,当下,手指点了点茶杯,说道,“就算你是不知羞的妖女,但同样的手段用了一次,再用可就只是丢人了。”
盗帅不由翻了个白眼,又拎了茶壶,给她倒茶。
商容鱼神情中看不到丝毫怒意,只是挽了挽额上的发丝,道:“柔情媚意,当然是做给有心人看的,而你又怎么知道,别人不喜欢看呢?”
她看着苏澈,忽而温柔一笑,香舌舔过唇角,“苏公子,你说是吧?”
苏澈不免一怔。
玉沁眸光一沉。
“那夜初见,你可愉悦?”商容鱼朝苏澈眨了眨眼,笑意盈盈。
苏澈眉头一皱,“商姑娘乱说什么话!”
商容鱼顿时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泫然欲泣。
盗帅干咳一声,拿筷子在锅里搅了搅,“这肉里,水掺的有点多啊,还没熟。”
“好了。”玉沁神情一收,看向对面那人,淡淡道:“正事说完,你想怎么跟他叙旧情都可以。”
苏澈无语,忍不住道:“这都是她胡说,你多想了…”
话未说完,玉沁便瞥过来一眼,将他下边的话止住了。
商容鱼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她现在,越来越觉得看不透对面两人的关系了,但偏偏,似乎又有种看出了什么的感觉。
“你们人多势众嘛,这东西,我是留不下了。”面对眼前几人,她深深知道,自己想不妥协是不可能了。
“如果你要提什么条件,先想想清楚再说。”玉沁直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