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剑阵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
陆延年迎着燕廷玉的目光,丝毫不惧。
“就算你们知道,又能怎样?”燕廷玉说道。
众人心头齐齐一沉,对方这显然是承认了,那灵芝小庄里有燕国军队的事实。
“那些狼卫,是去让燕军进城?”陆延年问道。
“你们桃花剑阁无法无天,便只好让朝廷来教教你们规矩。”燕廷玉淡淡道。
陆延年深吸口气,道:“你觉得,他们真能出城么?”
“出不出城,反正你们也不担心,不是么?”燕廷玉这却是以对方此前之言反击。
陆延年自然能听出来,当下,也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抽出了手中长剑。
“你做什么?”季子裳看他一眼,问道。
陆延年没应他,四下围着的桃花剑阁弟子,手也轻轻按在了佩剑之上,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他们便要将面前这些人尽数留在此地。
季子裳目光沉着,只是看着陆延年,好似非要一个回答。
“冥顽不灵的人,留之作甚?”陆延年说道。
“你现在杀他,等燕军入城,届时如何?”季子裳问道。
“梁州是燕国的梁州,梁州城也是燕国的梁州城,他们想干什么,谁又能拦得住呢?”陆延年笑了笑,“就算是屠城,不顾脸面的也是燕国朝廷,与江湖,与我等何干?”
听了这话,季子裳眉头大皱。
他不知道这是陆延年故意说的,还是心中确实这么想。身为持剑八派之一的大师兄,这种话,自然万不能随便说。
若是让天下百姓和江湖同道知道了,遭逢取笑还是小事,关键也会令背后宗门蒙羞。
江湖人,不管所作所为是否是侠义之举,可起码,面上总会维持。
所以,季子裳才会皱眉,因为今夜,或许很难善了。
尤其,还是自己等人处于弱势的情况下。
“你们想保他?”陆延年问道,目光在在场中人脸上扫过。
叶常青已经醒过来,气息虚弱,正被江令寒搀扶着,一声不发。
一身狼狈的盗帅正靠在墙上,苏澈就在他身边。
苏澈没想到盗帅会伤的这么重,而起初也怀疑是玉沁等人下的手,可幸好没有直言出来,因为盗帅已经悄然与他说明原因。
陆延年对他们根本不在意,或者说,是对此时的他们不在意。
他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季子裳,以及突然出现的玉沁等人身上。
他还不知道玉沁等人的身份。
……
“我想,你是会错了意。”
就在场间有些僵的时候,忽然有人开口。
声音微冷,其他人听了还好,可落在陆延年的耳里,竟是觉出几分讥讽之意。
当下,他双眼眯了眯,看了过去,“愿闻其详。”
玉沁淡淡道:“他的命,我收下了。”
陆延年一听,眉头微挑。
看似沉吟片刻后,他说,“这有什么区别么?”
他的意思,自然是燕廷玉横竖都是死,死在谁的手上,也就无所谓了。
当然,至于届时北燕官军入城,到底有没有所谓,恐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玉沁没有开口。
回应陆延年的,是靳鹰。
“区别就是,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滚远点。”他神情不惮,态度十分嚣张。
陆延年愣了愣,四下二十余桃花剑阁弟子同样愣了愣。
但马上,陆延年笑了出来,“有意思,你还是第一个敢如此跟我说话的人。”
话落,他的脸色一沉,手中长剑铿然出鞘。
“那便让陆某来领教领教几位的本事。”陆延年说着,便是刺剑而出。
与此同时,四下桃花剑阁之人同样起剑阵,竟是直接将此间人全围了,挺剑而来。
话已到此,他们,竟真打算将场间之人全数留下!
……
哪怕心中并不情愿,但季子裳现在也是顾不得与东厂之人计较。
并不宽敞的巷子里,已全然是交手之声。
几招过后,季子裳便被逼上房顶,霎时十几人便随之而去。
这是他故意为此,也是不得不如此做。
因为若继续在巷中,不只他护持不了江令寒等人,便连自己,都要被剑气所伤。
这桃花剑阁的剑阵颇为古怪,哪怕是在巷中,竟也能发挥出不俗威力。它似乎是可十人成阵,可五人成阵,亦可三人成阵,很是难缠。
而这,也让江令寒感到意外。
剑阵,便是合击之法,不只桃花剑阁有,就是其他持剑门派,甚至是用剑门派,都有剑阵。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像眼前所见到的这般,竟能于稍显逼仄的巷中施展自如,并且威力丝毫不减。
这是他以往在山门中不曾见过的,也未听说过,而如今竟是从桃花剑阁这里所见。这不由让江令寒想的更深--是不是观潮阁不入世太久了,以至于对这些门派或是江湖都有些脱节。
见识,竟都少了。
付吟霜、伊雪稠和靳鹰,则是挡在苏澈几人身前,替他们招架桃花剑阁诸人。
只不过,如此小巷,他们都只是在被剑阵逼着不断朝外退去,很快便到了长街之上。
街上空旷,诸人情势便更为险峻。
可若说此间谁的心情最差,反而不是苦苦招架的伊雪稠等人,也不是心中痛恨但不得不跟着苏澈等人,以图自身安危的燕廷玉,而是从一开始先手出剑,却一直被压着打的陆延年。
他此前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对手。
在刚才,对方无声无息出现时,他已有警惕。但在他想来,如此年纪,既然敛息隐匿之术已是如此高明,那在武功上应当不会太出色才是。
或者说,在如今江湖,这般年纪下再天才的人,又能厉害到哪去?
可当真交手之后,陆延年才发现,自己错了。
两人飞檐走壁,于半空交手。
陆延年的剑气只在方寸之间,让他有种憋屈之感,最主要的,是对面那人只用右手,而左臂自始至终便负在身后。
他觉得有些羞恼。
“桃花剑阁大师兄,不过如此。”玉沁以剑指点出,拟形剑气往来纵横,此时开口,居高之意明显,更有几分指点意味。
陆延年自是大怒,他挥剑而起,如是一场骤然来袭的风雨。
剑气凛然惊人,其余诸人自是下意识看来。
玉沁就好似雨中梨花,清静安然。
她见此,脚尖凭空踢踏,身形飘然如风,只是并指成剑,朝前斩去。
177.不外如是
斩出的剑气只有一道,却快如闪电,好似惊鸿一现。
如雨而来的剑气轰然溃散,陆延年一时大惊失色。
他抬剑去挡,可甫一接触,劲力自剑上而来,让他不由后退。
玉沁见此,丝毫没有留手的打算,天地元气在此刻与丹田气海交相呼应,内力流转之间,四下隐有剑气嘶鸣。
陆延年挥剑,于房顶站定,此时看来,闻声而脸色凝重。
便是长街之上的诸人,此时都是一眨不眨地看着。
诸如季子裳和江令寒,都是第一次见对方这般出手,后者自然能看出玉沁所用乃是“观潮剑气”,却没想到其领悟和造诣竟是这么深。
叶常青是领教过的,此时,眼神灼灼,不见丝毫落败后的颓废,反而多是不服和跃跃欲试。同样,其中更有对其招式的探究。
不是为了偷师,而是寻找其破绽。
苏澈静静看着,那嘶鸣如风割的剑气,在与天地元气相融时竟会有如此澎湃汹涌的威势。
以内力与天地元气交融呼应,这是神桥之境的大修行运功出招的方式,而此时,结合己身,他已然是判断出,玉沁虽为半步神桥,却同样是兼修内功,也走混元之路。
自己是内外相合,“金刚无铸”与“炁成混元”。而对方也是内外相合,只不过却是“炁成混元”和“天地神桥”。
苏澈从前还以为只有自己是走了这么一条路,没成想,现在便又看见了一人。
是因为《观潮剑气》的缘故么?他想着,眉头微锁,实际上想的更深。
比如那无名的呼吸法。
苏澈清楚地知道,自己虽几有过目不忘之能,但颜玉书天资聪慧,才思敏捷,彼时那呼吸法,他同样也记下了。
如果玉沁是继承了颜玉书的遗志,那必然也会习得此呼吸法。所以,这也就能解释,对方为何也会选择这么一条路了。
当然,这只是苏澈的猜想。
他和玉沁之间,还未了断,在地下时,对方也说过再见的话。
想必用不了多久,自己所不知道的往事,俱都会拨开云雾了。
……
剑气如潮,裹挟天地元气,一瞬汹涌。
陆延年只觉自己所面对的好似是煌煌天威,让人忍不住低头,忍不住拜服,就此放下手中剑,甘心受死。
可他毕竟非常人,岂会有低头的道理。
陆延年沉喝一声,剑气如掀动狂澜,周遭夜色里竟出现微颤朦胧的桃花。
但显然,桃花不该在这里出现,这是自身毫无保留的真气外放,与剑意相融后而生。
这是几如实质且无比精纯的剑气,飘散在此的每一朵‘桃花’,都带着独属于陆延年的剑意。
他已然是要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以意化剑,武功倒退也在所不惜。
因为陆延年知道,若不如此的话,在对面那人出招之后,自己便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可怖的人,从没听说过,而且武功也看不透根脚,此时的陆延年已经无心去理会对方身份,他现在所求的,便只有一战。
“意剑。”江令寒轻声道。
“什么?”苏澈在他身边,此时自然听到了,下意识出声。
可不等江令寒回应,空中便是一场相撞后的轰然,夜空因此而璀璨,压过了场间火把的光亮,瞬间吸收了所有人的目光。
玉沁刺出了一剑,如是一道划破夜色的光,转而便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如潮水拍打船舷,连绵起无数道剑气。
好似每一缕微风,每一道流动的空气,都为她所用,都是她的剑气。
将之于半空拦下的,是陆延年挥剑斩出的无数桃花,在升空而起后如冰晶般碎裂崩散,如雪花般消融,在一瞬刺目的剑光里,根本未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
陆延年保持着出剑的动作,可剑身上已有看不清却真实存在的裂纹,一道道出现,却因他内力的灌输而维持着。
咔,是瓦片的碎裂,接着,是陆延年所在的房顶上,无数瓦片的崩碎之声,像是被人拿起摔下。
房顶开始塌陷,有剑不堪重负而断,房上的人仰头怒吼,不甘而愤怒。
最后,几丈高的阁楼崩塌,烟尘四起,将一切掩埋。
长街上的众人被气浪刮到,衣衫扬起,只好抬臂以袖来挡,然后,他们看着烟尘中的废墟,脸色动容,默不作声。
玉沁站在飞檐一角,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也起伏不定。
但她的神情从未变过,眼神里只有平静。
“落雨剑,不外如是。”她说。
这一次,桃花剑阁的那些弟子脸上没有不忿和怒意,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废墟,有的是难以置信,有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息之后,他们才相视,表情似笑似哭,茫然无措。
大师兄,败了?
季子裳停下了手,围攻他的十几个桃花剑阁的弟子早就怔住了。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在此前剑阵之中,他们只是困住季子裳,却无法击败他。
可此时,每个人都失魂落魄,仿佛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救人么?”盗帅看了看,说不清意味地笑了笑。
他这一声,正提醒了桃花剑阁的众人。
“救大师兄!”
“快过来!”
此前的剑拔弩张全然不见,这些桃花剑阁的弟子,都奔向了还未完全散尽烟尘的废墟里。
他们的呼喊声,在安静的此时传出很远,也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
“你不要紧吧?”盗帅看着身边的伊雪稠,问了句。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
伊雪稠和付吟霜几人方才为了照应他们,自然是受了伤,虽然伤得不重,可今夜在地下,他们已经战过一场,如此一来,身上的伤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疲惫。
燕廷玉暗中松了口气,却被一直注意他的靳鹰看到。
而苏澈则是看到了季子裳,对方相隔烟尘,看着飞檐上的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澈有些担心,待季子裳自房上飞下,朝这边走来,他才稍稍放心。
然后,这才想起刚才的问题。
“你刚才说,什么意剑?”他问向身边的江令寒。
178.眼下
苏澈知道“剑意”,但还是一次听说“意剑”。
他接触的武功秘籍很少,便是在将军府里也少有人练剑。他的剑是跟周子衿学的,可对方教他练剑为人,明剑心立剑意,却也是没说过“意剑”。
而身边这人是观潮阁的真传,剑法高明不说,自也是知晓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或是天下奇闻,或是江湖秘辛,或是武道理念。这些都是他不如江令寒的地方,所以在遇到疑惑的时候,他才会求知于对方。
一旁的盗帅也听见了,此时看过来。
作为墨家里地位不低的统领,他知道的事自也不少,所以对这“意剑”也有所耳闻。
只不过他不用剑,对此涉猎不深,自是不会胡说。
江令寒没有藏私的意思,或者说,只是一点解惑,还谈不上这个。
“用剑之人,首先要明剑心,而后立自身剑意,提高自身境界,方可凝聚内力,斩出剑气。”他说道:“意剑,就是斩出剑气的一种,或者说,是一种异于寻常的剑气。”
苏澈听后,默默点头,前半句,在他开始练剑,还有些好高骛远的时候,周子衿也如此说过。
“寻常剑气,是激发内力,真炁外放凝于剑上,以剑之锋锐斩出,破前阻之万千。”江令寒道:“剑客与刀客,于此相同。”
他想了想,说道:“用剑之人明心立意,首选参照,或者说是照见自己的镜子。有人出身贵胄,剑中自带富贵之气,如花中牡丹,堂皇大气。有人爱莲之清高不染,干净怡心,所以他使出的剑,就会如莲般飘逸脱俗。有人为名利而学剑,有人为黎民而出剑,剑意,不受所学剑法影响,能影响改变它的是用剑者自身的器量。”
“意剑,就是将你的参照,或者说这面镜子斩出去,为其发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意。”江令寒看着烟尘散去的地方,轻声道:“这是杀人不见血的剑法,因为它毁掉的不是人的身体血肉,而是人的心意灵魂。”
意剑自然不会是这么简单,也绝非三言两句便能阐述明晰的,不然的话,这早就成了传遍江湖的法门。
“意剑修行之法万千,不看人武功高低,只看悟性。”江令寒语气里,有些意外,却没有羡慕,“以他方才状态使出此剑,武功倒退倒是其次,恐怕自身根基也会受损。”
叶常青则是轻哼一声,无他,之前他便败在陆延年手下,而对方却未斩出意剑。
还有,他自己还未修成意剑。
苏澈听后,半知半解之间,却也是明白过来,方才陆延年真是拼尽了全力。
的确是,生死相斗,哪还管留手与否,只得拼了命才是。
只是不知道,接下陆延年的这一招,那人是否无恙。
在他出神之际,却是忽地听身边之人又传来一句,“观潮剑气,果然是心剑功法。”
苏澈一怔,看过去,江令寒同样看着自己,微微带笑,只是一旁的叶常青和盗帅却恍若未闻,仍是看在别处。
方才是江令寒传音而来。
苏澈目光微凝。
心剑么,他想着。有江令寒此前对“意剑”之说,对此他心里也能有几分猜测。
“不拘于物,不凝滞于形,捕风为剑,捉影为刀。”江令寒看向那立于飞檐之上,清新冷绝的身影,轻叹一声。
他的叹气里有无限感慨,还有追忆深思,如同故事。
苏澈没有问,因为对方并非是故作姿态,也没有敌意。
……
其后,季子裳走来。
“谢云舟还未到,但想必你也知道我此行目的。”他看着苏澈,说道:“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不能没有一个交代。”
苏澈抿嘴,他当然知道玉沁杀了不少人,而此时心境,也与知晓对方并非颜玉书前后有所差别。
这是人之常情。
但,这并不代表者他会袖手旁观。
“交代?”一旁,付吟霜看过来,说道:“只许你们来杀我们,就不许我们反抗么?”
季子裳见是她开口,脸色稍有和缓,但还是道:“聚义庄非是想要杀人,只是他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合该…”
“合该受死?”付吟霜笑了,“作恶多端,杀人无数,那你知道他杀的是什么人?”
季子裳皱眉。
“你们杀他,无非就是因为他是东厂掌刑千户,才为人所记恨。那些江湖门派的人记恨他,是因为东厂臭名昭著,他们有不少谋划被朝廷破坏,有师兄弟死在厂卫手里,但这与他何干?”付吟霜继续道:“是你们把他与东厂的其他人归为一类,前去刺杀,他才会动手杀人,以致结下仇怨。不是么?”
季子裳以前倒从未想过这点,他只是知道颜玉书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所以在江湖同道要说铲除此人的时候,他才毫不犹豫。
现在听后,若内情真如付吟霜所说这般,那倒真是矛盾。
可是,聚义庄同行之人和此次响应的好汉就死在他的面前,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颜玉书在旸山郡杀东厂之人,策动后周军队入城,此于卖主求荣何异?”季子裳说道。
“他是奉万贵妃之命行事。”付吟霜说道。
事实上,她对此也根本说不准,因为那人从未跟她们解释过什么。现在她争辩,只能说是自己一厢维护罢了。
季子裳皱着眉,不欲多说。
因为颜玉书仇家太多,想要杀他的人太多,也无人会听他解释什么。
更何况,如今颜玉书失势,此事一旦传遍江湖,那想要杀了他去跟后周邀功的人一定不会少了。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也不是争辩此事。
季子裳看向神情似笑非笑的燕廷玉,道:“还是先说眼下之事吧。”
……
众人离开了长街。
桃花剑阁的人并未阻拦,因为他们根本拦不住,而且还要去救陆延年。
天光有些亮了,这不是安静的夜,城中有不少百姓睡得都不安稳。
公孙懿指挥着官兵拿了守将王俭,并且着令衙门和入城官兵开始在全城限制桃花剑阁的行动。的确,是限制,而不是搜捕或是捉拿。
而这,还是因为燕廷玉给他的底气。
现在,燕廷玉就在府衙,其他人也在。
179.灯光下
没有郎中,各人各自上药。
“你说,桃花剑阁要找什么人啊?”盗帅一边换药,一边随口问道。
苏澈在他边上,此时正半赤着上身,在涂抹药膏。
他额头满是冷汗,脸色煞白,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盗帅看见了,嘴唇也是动了动。
毕竟,苏澈胸口的伤看着有些吓人倒是其次,最主要还是伤他的人,就在此间。
玉沁端着茶杯,却是无心喝茶,因为她总是不自由地看向苏澈的位置。看着他上药,看着他忍痛紧皱的眉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冷汗。
“主上,你的伤不碍事吧?”付吟霜在一旁轻声道。
她手里同样拿着伤药,这都是府衙里常备的,此时自是被众人取来用。
玉沁回神,摇头。
她当然知道对方是想帮自己上药,但她自是拒绝。
付吟霜点点头,并未多言,只是将伤药放到了桌上。
事实上,玉沁的伤丝毫不轻,她的左肩胛几乎被苏澈一剑贯穿,右手也因用力握剑而几乎割裂见骨,一直扎着绷带。此前杀康义仁虽没费什么工夫,可在与陆延年交手时,剑伤却是绷裂。
她所表现出来的,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
他们所在的是府衙的公房,只不过现在当然.不会有什么差役在。
房里的灯光很亮,可每个人的神情却都像是隐藏着什么。
公孙懿从外面进来,将食盒在桌上放了,从中端了正冒着热气的饭菜。
“几位想必都饿了吧,先垫垫肚子。”他笑着说道。
燕廷玉半躺在堂首桌案之后,药在此前已经上过了,此时绷带包扎很重,看着大失形象。但他就好像是完全不在意一般,就这么看着桌上的灯火,不发一言。
直到看到公孙懿进来。
“我的肉呢?”他问。
公孙懿先是一怔,随后连忙从食盒里端了一碗肉过去。
肉是凉的,因放置缘故,看着有些干,油都有些凝固,却不显腻。
燕廷玉却是第一次笑了。
公孙懿将热毛巾递了过去。
燕廷玉迫不及待地擦了擦手,饶是如此,擦拭地依旧仔细干净。
他也不用筷子,而是直接下手抓,大口嚼着,绷带外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笑意,眼睛都要眯起来。
这让人看着,都会以为这碗肉很香。
公孙懿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然后冲房中其余人抱拳示意一番,这才退了出去,并把房门也关好。
原本吹进来的夜风便停了,房中因突然少了风而让人不适。
季子裳抱臂靠在梁柱上,他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实则脑海里一直在想先前付吟霜所说的话,关于他们杀颜玉书和颜玉书杀他们的事。
谁对谁错,这的确让人觉得矛盾。
……
盗帅问的问题,其实苏澈心里有些猜测,而且之前玉沁也与他提及过。
桃花剑阁要找的人,无非便是乔芷薇和瑶无艳。这两个人,一个被煞气反噬,彼时虽未死却神志不清,诡异的很。另一个生死不知,而据玉沁所说,瑶无艳正是被乔芷薇救走的。
如此一来,乔芷薇是否已经恢复了神智,这一点确实值得推敲。而如果她真的恢复了神智,那无疑将会是最坏的局面。
但现在,有燕廷玉授意,如今城内开始限制桃花剑阁之人的活动,这虽然是官府第一次这么硬气,但也非什么明智之举。
门派压制官府,这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就算今夜或是往后几日能让官府稍有威仪,可燕廷玉一旦离开,那势必会引来更严重的反弹。
最主要的,是玉沁会放过燕廷玉么?
他可是记得,甄晴便是死于燕廷玉之手。
“咱们该走了。”盗帅轻声道。
苏澈忍痛累得手臂有些抬不起来,盗帅见此,伸手给他把衣衫拎上。
“多谢。”苏澈道了声谢,然后道:“都妥当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并非是离开府衙回云家,而是离开梁州,去墨家机关城。
当然,这是盗帅的邀请,也是墨家的邀请,更是苏定远之前的安排。去了墨家就意味着安全,有机关城屹立,他今后自是无忧。
苏澈也有打算。
他一直想要见周子衿,彼时听了商容鱼所说,在武道大比结束,他本是打算于天山剑派返程途中赶去,可因梁州城内后来发生之事而耽搁,直至今日,才算明了。
可天山剑派早就回山门了。
所以苏澈未尝没有打算过,先去机关城拜会墨家诸人,然后再择机前往天山剑派,去寻周子衿。
毕竟机关城与天山剑派相隔算不太远,他完全可以以其为中转。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去感谢墨家一直以来的照应,无论是答应了父亲苏定远,还是盗帅一直以来的相助。
若无墨家支持,恐怕只是这次梁州城里,他便要被下山的瑶无艳寻到。
……
盗帅自然知道苏澈的打算,此时听了他问,笑了笑。
苏澈能看出,他笑得有些苦涩。
“云家主死了。”盗帅说道。
这是他在与付吟霜等人同行时,听她们说的。
彼时他听后自是愤怒交加,可当听了伊雪稠将前因后果说明,他便沉默了,也无心去理会对方的挖苦。
“死了?”苏澈一愣,然后下意识看向对面几人,玉沁目光低垂,不知在看着地面何处。
他当然会第一时间怀疑对方,因为云阁昌正是被她的人抓走的。
而玉沁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一样,倒是一旁的付吟霜蹙了蹙眉。
盗帅开口道:“说来我也是不信,这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无生教的护法。”
说到最后,他摇头苦笑,在苏澈疑惑探究的眼神里,将伊雪稠告知他的都坦然说出。
苏澈听了,也是愣神,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我上次见他还是几年前了,印象里,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有魔教的影子,更不像是能有这般隐忍和城府之人。”盗帅感慨道:“可谁能想到啊...”
苏澈默默将衣衫穿好,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汗。
一时间,堂中除了烛火偶尔的嗤响,便只有燕廷玉大口吃肉的咀嚼声。
180.一人之力
关于狼卫的去向,以及北燕官兵的事,总归是需要解决的。
“不打算说说么?”季子裳睁眼,问道。
他的语气里有些许的不耐,以及压抑的怒气。
今夜有人受伤,有人死去,而他最为憋闷。就好像明明是有一身力气,可无论朝哪边打出去,都是撞在棉花上。
让人无奈,让人窝火。
燕廷玉只顾大口吃肉,还喝了口酒,没有理他。
“我在跟你说话。”季子裳眼眸微低,语气渐沉。
“没有人跟你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么?”燕廷玉将手里的肉丢在碗里,满嘴油花,此时抬头看过去,神情冷笑。
“我只知道,死人才不会说话。”季子裳冷冷道。
燕廷玉哼了声,用桌上的毛巾仔细擦拭着手指。
“我还以为,你最该在意随你来的那些人呢。”他讥讽道。
他所说的,是今夜围攻东厂时,被火药炸死炸伤的那些人。换句话说,他的意思是,季子裳最先找上的,该是同样坐在此间的付吟霜等人,而不是他。
可季子裳听后,想到的除此之外,还有之前陆延年所说的话--今夜受伤而被公孙懿安排到附近医馆的人,在此之前都被桃花剑阁找到所在。
陆延年那是威胁之语,他自然能听得出来。
如今也算是得罪了桃花剑阁,对方会不会拿那些人来报复,季子裳并不确定,也无从去判断。
只是他心里自是着急的,方才公孙懿派出府衙差役的时候,他也着重拜托此事,而对方也应下了。
有官府在,桃花剑阁应该不会做得太过火。
至少,季子裳是这么想的。
……
“你到底想做什么?”季子裳问道。
燕廷玉将手巾一扔,身子朝后一靠,陷在椅中。
“如果你们不想杀我,那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笑道:“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燕国官兵来就要屠城杀人,赶尽杀绝吧?”
他说着,目光在堂中众人脸上扫过,只不过有些遗憾的是,场间这些人里,少有情绪表达在脸上的,这倒让他有些失望。
“这天下,是朝廷治下,不是某家某派某个势力的天下。燕国不是被灭的梁国,江湖就是江湖,草莽就是草莽,他们可以参与政事,但永远不会形成干预。他们能为我们所用,也只会被踩在脚下。”
燕廷玉说着,语气里自有一股莫名的气势,“所以燕国才能起灭国之战,而宇内武林只能顺从,却无一敢浑水摸鱼。”
“所以你的意思是,燕军入城,其实另有目的?”季子裳问道。
“我来梁州城,当然不是为了一个狗官,他死不死的,与我何干?”燕廷玉说道:“我是为了梁州来的。”
苏澈听后,眉头微皱。
场间除了燕廷玉,唯他是出身官宦,算是朝廷的人,此时只能听得出燕廷玉话中意思。
梁州地处中原,四面联系极为便利,是客商和江湖人往来之地。而又因桃花剑阁所在,梁州境内没有什么大的武林势力,多是零散的小帮小派,虽是鱼龙混杂,却也难成气候。
如果有人想要入主梁州,难度最大的便是桃花剑阁,只要将其阻力消除,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燕廷玉透露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来梁州城,就是为了接管此地,那灵芝小庄内的官兵,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苏澈对此不免感慨,北燕有燕长安白衣渡江,如今又有燕廷玉谋算梁州,这份长远心计,的确令人佩服。
当然,燕廷玉如今还未功成,起码在桃花剑阁这里,今夜若不是有玉沁出手,恐怕他的一番布置便全然落空了。
终究是燕廷玉孤身犯险,身边没有大修行在。
“你打算怎么对付桃花剑阁?”盗帅撇嘴道:“桃花剑阁屹立桃山,派中高手如云,你觉得仅凭七千官兵就能让他们听话?”
“墨家高手也不少,而且跟不少门派交情匪浅。”燕廷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盗帅脸色一黑。
因为他知道,对方所说的是墨家的近况,以及上段时间墨家被北燕逼迫,以赌约形式交出部分熔炼玄冰铁的事。
那时,来墨家机关城的并没有什么北燕高手,除了官员和工匠外,便是几个随行护卫,可墨家依旧要以礼相待。
这才是燕廷玉所嘲讽的。
燕廷玉淡淡道:“谈不上什么对付,只有‘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而已。”
他的话语平淡,可听之诸人无不心头一寒。
这是自信,更是底气,并非是源于自身武功,而是因为有燕国在。
苏澈拇指轻抚剑柄,默然不语。
这是他第一次切实感觉到,个人之力的渺小。
在面对燕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没有谁能够淡然以对,便是观潮阁和真武教,也要避其锋芒。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低头,或是就此服从。
江令寒和叶常青在此时也若有所思,虽然后周对江湖不像燕国这般强硬和逼迫,可在面对朝廷的时候,同样呈于弱势。
他们不由在想,若有朝一日,朝廷要他们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时,他们该怎么做,该何去何从?
“那是他们不够强。”
正在场间几人沉思之时,忽而听得冷冽之语。
这是玉沁开口。
她的右手以绷带缠绕包扎,只露出一截手指,此时指尖划过身旁案上的茶盏,发出淡而刺耳的声响。
“什么?”燕廷玉似是没太听明白,也可能,是因为对方这话中的反驳之意。
“只要你足够的强,就算是梦,也并非遥不可及。”玉沁的话,像是说给众人听,又好像只是说给一个人听。
燕廷玉微微皱眉。
他还不知道玉沁的身份,现在心里依旧认为对方是颜玉书,是一介阉人。那么,此时说这些便有些狂妄。
难道他觉得自己,也能成为下一个第五唯我?燕廷玉心中冷笑。
后周权阉势力过大,可燕国不同,对方如今被后周和各方追杀,天下间,恐再无此人容身之地。
苏澈听了玉沁的话,第一时间有些惊愕,转而看她,发现对方同样也看着这边。
两人相视,却是一眨眼便移开目光。
181.费尽思量
“所以,你是想说燕军进城,反而有利无害?”季子裳问道。
“你们都是江湖正道,为黎民苍生,朝廷嘉奖还来不及呢。”燕廷玉笑道。
季子裳眉头一皱,却是因为对方语气中的调侃和浑不在意。
“不是自己怕死,故意找的借口吧?”靳鹰抱着胳膊,此时看过来。
燕廷玉闻言看去,神情似笑非笑,他可是记得对方,之前就是他点了自己穴后,还勾着自己脖子。并不是显得熟络或是套近乎,而是方便勒断。
靳鹰是罗网出身,身上既有江湖草莽之气,也有公门差人的样子,此时看来,目光之中多是审视和戏谑。
燕廷玉道:“人都怕死,我也怕,难道你不怕?”
靳鹰挑眉。
“你要是不怕,可以杀了我。”燕廷玉轻笑一声,张开双臂,说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衙门里的人也挡不下你们,想杀我的,尽管来啊。”
他说着,却是面朝众人,眼神不惮,脸上带着张狂。
靳鹰舔了舔嘴唇,抱着的胳膊放了下来,手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眼前这家伙没有还手之力,他只需一刀就能抹了对方脖子,杀这么一个人,根本费不了什么力气。
这种事如果放在以前,一个这样的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他早动手了。至于对方身份或是什么燕国的军队入城,这些都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杀了人,跑了便是。
但现在不行,靳鹰知道,就算自己不在乎城中百姓,或是燕廷玉被杀之后会产生什么影响,还有其他人在乎。
在那个人没有发话之前,他只得收敛杀心。
不过,这不代表靳鹰就会怕。
燕廷玉看出了他的胆色,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是一类人,或者说是有相似的地方。
他因为背靠燕国,有天下最强大的靠山,所以他不怕。而对方则是孑然一身,大不了遁去江湖,起码也能逍遥几年,所以不怕。
这方面,他们相似。
一如燕廷玉当初去权帮,他能赢不是自己武功高,而是对方有顾虑,或者说是怕了。倒不是那位权倾天下的大龙头,而是一些老人,老资历。
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人,有时候能拿主意,有时候需要他们出面,有时候也会因顽固而成为拖累。
燕廷玉喜欢这样的人,却不喜欢现在在自己周围的这些人。
当然,对于季子裳,他还是欣赏的。
“你们大可不必把我当成仇人。”燕廷玉说道:“大家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不妨坐下来喝一杯,也是妙事。”
但显然,没人理他。
苏澈和盗帅跟他不熟,或许唯一的关联,是他乃燕康的侄子,是覆灭梁国的帮凶。
江令寒和叶常青也与他不熟,彼此间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季子裳同样如此。
但场间,是有人跟燕廷玉有仇的,血仇。
伊雪稠包扎好伤口,就一直坐在玉沁的身旁,不发一言。可任谁,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如风雪般压抑。
而他们,也都知道为什么。
……
“主上。”伊雪稠微微咬牙,声音有些低沉。
玉沁手指点在茶盏的杯沿,只是道:“杀他容易。”
她的话,不含丝毫烟火气,更无起伏,如同雪川中流淌的泉水。
伊雪稠咬了咬唇。
燕廷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甚至还冲她眨了眨眼。
烛光之下,伊雪稠的脸色有些涨红,这是愤怒和杀意。
靳鹰就站在她的身旁,此时见了,也是沉了眸子。
付吟霜却想的更多。
她知道,身边这人不是在为北燕军队入城而考量,是在警惕季子裳。
这也是他们会来府衙的原因。
他们若要杀如今的燕廷玉,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而本来,他们是想跟苏澈和盗帅商议联手之事,对方于此也无要事,他们才该是同行的。
却因为多了一个季子裳,才不得不一同来了府衙。
因为如果他们要杀燕廷玉,季子裳必会阻止。他是聚义庄的少庄主,所作所为就要对得起这个‘义’字。
应笑看是巨侠,季子裳也是侠。
有时会力有不逮不假,可在能出手的时候,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燕军入城,若无燕廷玉,后果必会严重,而若保下燕廷玉,形势自会有不同。
所以季子裳一定会管。
同样的,付吟霜知道,因为之前的一番交手,聚义庄的人损失惨重,这仇怨自然就结下了。哪怕自己之前三言两语动摇了季子裳,可此事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搁置和解决的。
总是要有一个结果。
……
玉沁的确是在犹豫,而这种情绪很少会在她身上出现,或者说,是在遇到苏澈之后,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因为对方而犹豫了太多次。
现在,虽然不是因为对方,却也并非与之无关。
她根本不在乎什么燕军入城之后会怎样,正如燕廷玉之前说过,梁州如今是燕国的梁州,朝廷治理天下,如果会因为某个人而惩治一州一城的百姓,那这个朝廷必然长久不了。
燕国朝廷一向很理智,所以它才能吞并梁国,与承袭一世皇朝的后周分庭抗礼。
所以说,梁州城的局势,或许会因燕廷玉死在这里而有些许动荡,可百姓却不会太受苦受难。
可能会有人死,会有人浑水摸鱼,但不会变得太坏。
甚至,玉沁在想,燕廷玉来梁州,究竟是他自己想来的,还是被派来的?
若是后者,对方没拿出一个成绩反而死在这里,恐怕才会让人嘲笑,便是上将军燕府,都要因此蒙羞。
当然,那样的话,梁州地界的这些官员和大小帮派,或许就要遭殃了。毕竟,燕长安如今就在原梁国京城里,离这并不太远。
玉沁在宫里见过的阴谋算计太多了,又因为久在万贵妃身边,鬼蜮伎俩自是见惯。只是转念间,她又想到了不少。
可不知怎的,在看到坐在对面的那人后,她忽而就不想了。
苏澈仍是半低着头,在看着晦暗的地面。
其实,两人都知道,彼此都在注意着自己,只是都不说罢了。
玉沁心中忽然就软了软。
然后,她传音,冷淡的话落在伊雪稠的耳边。
“燕廷玉,我来杀。”
182.侠
众人没了话,堂中一时间有些安静。
“天不早了,不如早点休息吧?”盗帅说道。
燕廷玉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然后道:“衙门里有的是客房。”
盗帅耸耸肩,打了个哈欠,“那我可得选一间大的,然后让丫鬟烧上一大桶水。”
“衙门里没有丫鬟,小厮倒是有。”燕廷玉随口道,“不过你要是想找人伺候,本将军一样能给你找来姑娘。”
盗帅摆摆手,“还是算了,无功不受禄。”
说着,他当先朝外走,开门后,回头朝苏澈道:“你不一起吗?”
苏澈微微摇头。
盗帅笑笑,走了。
靳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先去烧水。”
付吟霜点了点头。
得到首肯后,靳鹰抱了抱拳,也出去了。
伊雪稠还有些不忿,大抵她是觉得,就算不动手,仅凭下毒的话,也足以让燕廷玉死上几十回了。她是想亲手给甄晴报仇的。
“咱们先出去吧。”付吟霜说道。
因为她知道,身边的人肯定还有话要跟苏澈说,而她们在这里只是多余罢了。
伊雪稠点点头,随着付吟霜起身,朝外走去。
燕廷玉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不过是个江湖里不入流的角色,有的也只是臭名罢了,还敢一直在自己面前蹦跶。
当然,不屑归不屑,嘲讽归嘲讽,但在此时,他却是不会多说什么话了。因为他知道适得其反的道理,万一将那疯女人逼急了,自己现在的确是落不着好。
对了,燕廷玉想着,自己的确是该提防一些,对方是用毒起家,在这方面,确实是要小心她给自己使阴招。
江令寒起身,一旁的叶常青见此,也随之而起。
“此间事或已了结,我等师兄弟也该离开了。”这话,却是江令寒看着苏澈说的。
没有多话,也未明言,但苏澈自是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是为了《观潮剑气》而来,如今也已知晓所学之人不止他一个,而无论是他还是玉沁,都不会随他们去观潮阁。
之前,江令寒自己拿不定主意,曾传书在其他州郡的观潮阁下山之人,如今想来,恐是有了章程。
而听他话里意思,应该是不用去观潮阁了才是。
苏澈点头,“答应之事,苏某自会办到。”
江令寒点点头,与叶常青出了公房。
门开时刮进了夜风,吹动烛光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在墙上,随着晃动而变幻,有些不真,有些狰狞。
此间变得安静,更有些沉重。
“要不,我先走?”燕廷玉当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另外三人,好似是提议般地说道。
季子裳沉吸口气,最后看了眼仿佛对场间浑不在意的玉沁,转身便走。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走了出去,然后出了院子。
他已经打算走了,既然燕廷玉都已经那么说了,而且也的确,梁州如今是燕国治下,朝廷终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而在东厂或者说颜玉书这边,季子裳的确是因付吟霜的话而犹豫了。他现在要去看一下同行来的弟兄,然后回聚义庄。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开他的疑惑,他需要向自己的师傅请教。
……
看着离去的季子裳,苏澈一下想到了很多。
毫无疑问,季子裳秉承侠义之道,也想成为如应笑看那般的大侠,而从今夜的接触来看,苏澈觉得对方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但同样的,苏澈此时想的,则是要成为一个侠,的确是太困难了些。
侠要承受非议,而且还不能出错。
非议来自朝廷,来自所作所为与律法的取舍,而一旦出错,以往的侠义之举就可能付之东流。
人们不会记得你做过什么,只会记得你做错了什么。
尤其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大侠。
所以,季子裳才会因付吟霜的话犹豫。
苏澈心里莫名叹了口气。
“那,我也走?”燕廷玉挪了挪身子,试探似的开口。
玉沁却已经起身,朝外走去。
她在起身时仿佛不经意地看了苏澈一眼,还等了等。
苏澈在她快出门的时候,也提剑,抬脚跟了上去。
等两人走出门去,燕廷玉脸上的笑意才收敛了起来。
他靠在椅上,看着眼前桌上的肉,没了胃口。
自己是带着差事来的,梁州地处中原,是最合适的缓冲之地。朝廷想要彻底掌控原梁国疆域,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好的,这得需要长久的经营,且必然不能只靠朝廷本身的力量。
那些江湖人,各派中人,才是最麻烦的。
如何处理桃花剑阁,自然也不是像之前所说的那般轻易,那毕竟是一方巨擘,又是持剑八派之一,与不少门派都交好。
若是太过强硬的话,桃花剑阁的反弹倒还好说,就怕引起连锁反应,得不偿失。
可他绝不会再对桃花剑阁这般放任,江湖门派永远只是江湖门派,就该要服于朝廷,否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而具体要如何找到这个平衡,的确需要考量。
燕廷玉手指一下下地点在扶手上,沉思下去。
……
东方隐隐已有微光,清风徐徐,穿过回廊。
一前一后的两人经过。
府衙自然很大,如此时候也更是空旷。掌灯的地方偶尔会有,但大部分还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这么走着,好似漫无目的,好似一个人在等着另一个人先开口。
苏澈走在后面,哪怕夜色朦胧,他依旧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姿。
若在以往自然不会有什么,可当知道对方真实身份之后,此时不免会有些别扭。
身段、走姿、风中吹来的淡淡香气,都让人心思悱恻。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他觉得,自己该是要先开口的。
这不是心虚,恰恰相反,因为自己才是坦荡的一方,是对方骗了自己,也该需要一个说法才是。
但还不待他先说,玉沁便先开口了。
“好看吗?”她问。
声音清冷,并无恼意,可落在苏澈耳里,让他先一怔的同时,转而就有几分羞恼。
“我没看!”他下意识反驳。
玉沁似是愣了下,转而微微一笑。
两人也就这么在回廊上停下了,适时凭栏,看着空旷的大院,看着晦暗的夜空。
183.最初的开始
夜风拂面,微凉,让人心神不免平静下来。
“你...”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然后,彼此相视,一下怔了怔,而后又错开目光,带着微微笑意。
“你先说吧。”苏澈说道。
“你先。”玉沁道。
苏澈看着院落内,道:“我还没有想好。”
“我也没有。”玉沁回道。
苏澈疑惑,“你之前不是说,要讲故事么?”
“你这不是知道该问什么吗?”玉沁看他。
苏澈听后,笑笑,“那就从这说起吧。”
“故事可能有些长。”玉沁声音低下来。
……
故事的开始是一样的,在那个斜风细雨的时候,两人对坐饮茶。
但那一点点不同,就在这个‘开始’。
颜玉书得到《观潮剑气》之后,的确是一夜未眠,沉思至天明。而实际上,称之为煎熬,才更为恰当。
他练不了武,无法修行,他一直知道。
当初得到那神秘的无名呼吸法之后,他和苏澈都认定这必是极珍贵的武学传承,所以小心藏好后,每次去看都努力着背下来。
因为东西是在颜玉书手里,由他来保管,所以他能接触的时间自然要比苏澈多得多。
而哪怕他记忆力和背诵能力不如苏澈,可毕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接触便是书籍文章,无论是对功法中的句读理解,还是看起来的流畅程度,也都要远远强过苏澈。
是以,颜玉书才是第一个背诵下来的。
而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自然亲密无间,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别样心思,哪怕是争强好胜,也不过一时意气,从未有过隔阂矛盾。
颜玉书那时背下来,是想试试能否修行,也只是想着先走一步,看看这条路能否行得通。更多的,还是想给苏澈一个惊喜。
这也算是一种不服输吧。
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也正是从这无名呼吸法开始,颜玉书才确认了自己的确不能习武修行的事实。
可当看到满怀希冀的苏澈时,他依旧是满心欢笑,没有说出来。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一直是他的憧憬,而他知道苏澈不喜欢练武,他也不想将自己的心愿强加在苏澈的身上。
因为颜玉书知道,苏澈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往后,就算已经知道了自己无法修行,可颜玉书也从没有真正放弃过。他觉得,一定有适合自己的功法,只是还未找到,它还未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信佛,却相信缘法。
直到,他入了宫,万念俱灰。
过往的所有梦想和憧憬,跃马扬鞭,逍遥天涯,俱都成了灰白色。
人会在何时走出自己给自己编织的幻想?就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
颜玉书想过自杀。
饶是以他的乐观和心境,可当面对如此大的变故和屈辱的时候,恐怕唯有一死,才能保全自己最后的那么一点尊严。
可他年纪太小了,心里再倔强,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直让颜玉书耿耿于怀且每每想起都觉得羞耻的,正是因为彼时的自己虽然想过自杀,却一直没有自杀的勇气。
是的,勇气。
洗衣房多是刚入宫的太监,随着时日,他们一个个或被调走,或是无声死去,这也意味着颜玉书能说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颜玉书一直在苟延残喘。
哪怕他手里有若是放出去必会惹出腥风血雨的神秘呼吸法,以及《观潮剑气》,可他依旧会挨欺负,在宫里饱受欺凌。
这一切,名为小玉的宫女都看在眼里。可她也做不了太多。
非议,是宫里最要不得的,哪怕只是怜悯的善意,也会被人说成是亲近,那样的话,遭殃的就是两个人。
小玉替颜玉书说过几次话,也帮他解过几次围,哪怕是顺手之间,可都被颜玉书记在心底。
那是颜玉书入宫的第二年。
盛夏将过,初秋要来。
颜玉书染了病,或者说,是长久虚弱的身子彻底垮掉了。
他本该坐在书堂里读书写字,却要打水劈柴,终日劳碌不停;他本该状元及第,庙堂有名,却受尽阉人冷眼,明嘲暗讽。
他的身子是累垮的,不懂武功,没有打熬身体的人,是无法长久做几人份的粗活的。
小玉不能和颜玉书常见,事实上,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次,颜玉书都会露出善意的笑容,好像是深深宫廷中的一缕阳光,没有感受过丝毫秽浊。
但他脸上的伤,佝偻颤抖的身子,以及日渐消瘦,这些都明眼可见。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那年的深秋,颜玉书约她见面。
那天宫里有事,临时抽调了不少太监和宫女,所以像是洗衣房这种地方,都见不到几个人。
小玉也是有事要做,只不过因为这是颜玉书第一次找她,她还是来了,只不过急色是掩不住的。
她看到了颜玉书。
彼时,那人坐在庭中回廊,穿着宽大的衣袍,事实上,是他太瘦,而显得衣袍有些大。那不是宫里的衣服,而是一件华贵的锦衣。
暗红的锦衣像血,那是小玉第一眼看到时,心中突然冒出的形容。
回廊上的木板因为常年见水,颜色同样深红,午后的云层有些重,遮住了天光,颜玉书盘膝坐在那,光影落在身上,晦暗不清,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的脸色很苍白,虚弱,病态,明明是那么年轻的人,却透出一股暮气。
但他很干净。
小玉记得,那时的颜玉书没有曾经官宦公子的光彩照人,却干净的过分。
可小玉知道自己不能多待,因为宫里贵人还要她去忙,但她同样能一眼看出颜玉书的不对劲。
不等她问,颜玉书却先说了,说的话很慢,说的话很多,就如同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小玉本该是不耐烦的,可不知怎的,她竟是被对方的故事吸引住了。
或者说,这不是故事,而是眼前那人的生平。
十几年的往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可颜玉书所截取的事,全是与一个人有关。
那个叫苏澈的人。
在颜玉书刚入宫的时候,小玉曾听他说起过以前的事,也见过苏澈一面。可没想到,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有这么多。
小玉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这时候听着,不觉在好奇之余,更多了向往。
184.自赎
颜玉书的故事里,有他跟苏澈闯过的祸,有他跟苏澈的喜好和讨厌。
那是过往,两个人永远一起,而里面没有悲伤与忧愁,只有快乐。
他讲述的语气很轻,很柔,让人听之,不由随之进入回忆之中,完全沉浸带入进去,然后会想自己是否也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但颜玉书又是如此的清醒,他把别人拉进了他的故事里,可他却从来都未失去理智。
美好总是短暂的,他深深知道现世的残酷,以及自身生命的脆弱。
小玉不知道颜玉书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只是觉得对方所说挺有意思,那个叫苏澈的人也很有意思。
她虽然没跟什么皇权贵胄打交道,可也远远见识或是听闻过这些上等人的德行。
可她能从颜玉书的话里听出,苏澈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好奇。
故事讲到了他为什么进宫,这一次同样有苏澈,只不过哪怕颜玉书努力想要保持语气的平静,可依旧有难抑的起伏。
那是经久难消的愤怒和恨意,颜玉书心里是理解的,却还是怨怼难消。
因为他和苏澈是那样的要好,颜家和苏家是那样的亲密,可到头来,将颜家送上刑场的,正是苏家父子。
颜玉书话中冰冷感染了小玉,也让她一下回过神来。
她终于问了出来,问颜玉书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颜玉书的瞳孔也仿佛才有了焦距,他看了过来,看着眼前有几分消瘦的宫女,笑了。
阳光被云层遮蔽,回廊下天光晦暗,颜玉书广袖锦袍,脸色苍白带笑,如同恶鬼。
他将《观潮剑气》和那无名的呼吸法送给了小玉,前提是要小玉学成以后,毁了苏家,让苏澈同样承受家破人亡之痛,让他同样煎熬。
可自始至终,颜玉书虽说要复仇,却未说出要杀死苏澈之语。
小玉只问他为何会选中自己,难道只是因为此前简单的善意?
颜玉书说她是有野心的,她虽然每日做事,却绝不甘于一辈子呆在宫里,如同牢笼般被囚此一生。
他说曾见过小玉站在树下,看着枝头的飞鸟,那种眼神里的向往和神采,让人心悸。
小玉默默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两本册子,明明有些单薄,却重逾千斤。
那上面的一个个文字,是自由,更能改变命运。
接过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阻力,颜玉书的目光一直落在这两本册子上,那是无比复杂的目光,希冀、无奈、痛苦等等等等。
但最终,他还是放开了手。
小玉因为没来由地害怕,很快便借口告辞,颜玉书并未理会,只是靠在梁柱上,看着屋檐边的天空。
天上云层终于要散去了,小玉出门时,回头而望,看到的是稀薄的阳光渐渐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她关上了院门。
这日的傍晚,洗衣房起火,罪臣之后、杂事寺人颜玉书死于火中。
那夜,小玉在窗前站了一整晚,将已经背诵下的《观潮剑气》和那无名呼吸法一页页烧掉。
颜玉书的死在宫里连半点浪花都算不上,贵人们依旧歌舞升平,哪管底下太监宫女的日子,而管事们依旧媚上欺下,宫里的日子与过去几无两样。
不过终究是一个人没了,所以原本颜玉书要干的活儿,这回又换上了另外的人。当然,这次是两个。
小玉的日子也没太多改变,除了偷偷练功。她既然答应了颜玉书,就要做到,而苏家势大,仅凭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其扳倒的。
所以,因为心中的急切,她开始像宫里其他人一样开始算计,只有地位高了,所能得到的东西才会更多。
她的天赋不错,练功修行的速度很快,而不知是不是自身理解的原因,那呼吸法和《观潮剑气》竟意外的契合。
她修行的进展,可谓是一日千里。
可就当小玉以为日子就此如常的时候,宫外来了信。
其年大旱,她的父母和弟弟成了流民,万不得已想要来京,求她接济。
但这封信来的太晚了些,上个月,宣威将军牛敬忠才因镇压流民有功而获封赏。
小玉心里的天塌了。
……
说到这里,玉沁停下了话语。
她拂了拂耳边的发丝,像是被风迷了眼睛。
苏澈就在她身边,神情悲伤。
他想过颜玉书在宫里的生活,却因为未曾经历而无从想起,总没有如此真实。
上次听身边这人所说颜玉书入宫以后日子,他还真的信以为真。可这次听来,寥寥数语,脑海中倶是颜玉书的煎熬和痛苦。
而这,正是自己造成的。
“人的绝望千百种,不尽相同。”玉沁轻声道:“举目无亲,四下望去看不到前路,才最容易让人崩溃。”
苏澈看过去。
“所以,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玉沁说着,笑了笑。
还是很美,只是笑容微苦。
她的故事没有讲完,或者说,太过笼统。
不是因为故事冗长,而是她故意为此。
往事不是那么容易随便提及的,这需要强大的内心,无论是在颜玉书的死上,还是在于那个名为小玉的宫女自身的转变上。
“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坏人?”玉沁忽地问道。
苏澈一怔,转而想到的是在几年前,那行拐卖之举的一伙人,其中甚至还有大行寺里的僧人提供便宜窝藏之所。
他们是坏人吗?当然是的。
可对于身边人问出的问题,苏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不是智者,也不是教书的先生,懂得那么多道理。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有的能看出来,有的却善于伪装。有的是慢慢变坏,有的则是天生就坏。
苏澈摇头,“我不知道。”
玉沁笑了笑,“那对坏人,你会怎么做?”
苏澈听后,没有立即回答。
坏人是要受到惩罚的,所以才有律法,可坏人依旧层出不穷。
那在江湖中,对于坏人,会如何以对?
“我会杀了他们。”玉沁说道。
苏澈看过去,沉默着。
玉沁却笑,好像第一次卸去了伪装,轻松且舒心。
苏澈不难想到,这就是对方一直以来所做的。
185.笑付朔风
故事讲完,就该说回当下。
毕竟已经过去的,就算是缅怀,也该是独自一人去将心情收拾。
“你,有什么打算?”苏澈问道。
对方显然是有些话没有全说的,而不管是出于什么考量,斯人已逝,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今夜找你,其实是想说联手之事。”玉沁直言道:“商容鱼从我手里拿走了一块令牌,云阁昌也被她带走,想来是活不过今晚。我的人在云府做了些事,商容鱼心愿不成,必然会来找我。”
苏澈听后,知道对方这算是解释。
正是因为眼前之人手受伤,所以才不得不来找自己联手。毕竟以商容鱼的武功和心计,连瑶无艳都能算计到,谁也不知道她手上还有什么可以动用的力量。
至于所说的令牌,想来便是打开无生老祖埋骨之地的秘钥了。
“令牌是秘钥,只不过进不进埋骨之地并不重要。”玉沁已经猜到苏澈在想什么,她开口道:“重要的是那秘钥本身。”
说着,她抬手,手里出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
苏澈一眼认出,这正是那晚付吟霜当他面取走的那块。
“打开秘钥的方法我已知晓,但少了一块,这块也就失去了作用。”玉沁道。
苏澈有些惊讶,“打开秘钥?”
玉沁点头,也是轻轻一笑,“无生老祖的确心思异于常人,真正的秘密,其实就藏在这两块令牌里。那埋骨之地里的东西,恐怕也不远不及这其中一半。”
“这里面会是什么?”苏澈下意识问道。
“或许,就是无生老祖所得的那本魔道神功。”玉沁道。
那的确可以说是神功,能让一个寻常的宗门弟子一飞冲天,成为横行一时的魔门老祖。而不管是后来的无生教,还是那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正道之人,其实都在找这门武功。
甚至无生教现在处境艰难,都是因此误会所致。
很多人都以为无生老祖将功法传下,其实不然。
商容鱼的目的,就是为此。
苏澈低头看着,却只是在那令牌上一眼而过,他看的,是眼前之人缠绕着绷带的右手。
他想起了不久前,在地下的场景。
玉沁见他不开口,抬眼看过来,在看懂他的眼神后,也不由沉默了半晌。
他们本该是毫无交集的两人,却阴差阳错之下,有了今日。
“你的伤,好些了么?”玉沁问道。
连她自己都未发觉,自己的语气竟会这么低,其中竟也会有担心。
苏澈虽然听出来对方语气里少了许多生硬,却也没怎么觉得奇怪,只当是将事情说开,自己知道对方真实身份以后,她少了些伪装。
“还好。”他说,“想不到你武功这么高。”
这其实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像是寒暄了。
玉沁自然能听出来。
当下,她说道:“所以,联手之事,你觉得如何?”
苏澈坦言道:“可你看我如今情况,就算加上盗帅,怕也不是商容鱼的对手。”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玉沁说着,好似补充一般,又道:“不过你别认为这是利用,而且,如果你为难的话…”
“没什么为难的。”苏澈说道。
玉沁一怔,随即无声一笑,“我本以为之前如若仇敌,提议联手时,你会多考虑。”
“不必,你是他选择相信的人,我也会相信。”苏澈道。
玉沁知道他说的是谁,不过下意识的,她心里还是想要解释。
“不是他选择相信我,而是只能如此。”她说道:“在倶是恶意的时候,出现的一点善意,都被他认为是救命的稻草。”
说着,玉沁摇头,“可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苏澈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心中一时的恻隐,反倒成就了两个人。
一个是解脱,另一个则是看到了追求自由的曙光。
苏澈是这么认为的,而他也愿意去相信,最后自焚的颜玉书,应当是解脱了的吧。
对他曾经无比热爱,却最终感受到了冰凉的这个世界,他应该是解脱了的。
两人一时间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先作声。
夜里的风有些重了。
“那,就这么定下了。”玉沁按了按左肩,说道。
苏澈看了眼,点头。
那是被沉影剑刺穿的伤处,而就算是同样修行无名呼吸法,对方却未修行桩功。气血反哺之时,对方的恢复速度要远远弱于自己。
玉沁是在短短三四年间修行到如今的地步,而苏澈却是自幼修行,倒不能因此说谁武功更高,或是谁的基础薄弱。只是修行不同,在筋骨的打熬和身体的韧性上,苏澈当然是要更胜一筹的。
“那就…”
“早点休息吧。”
两人已无话可说,便寒暄道别。
彼此点头示意,就要各自离开。
只是谁都没有先迈步子,哪怕话已经到这。
“盗帅那边,我会去说。”苏澈道。
“好。”玉沁应道。
“燕廷玉那里,你别管。”她说,“我会处理干净。”
苏澈知道,是因为甄晴的缘故,对方杀心未消。
而这般,也已经算是解释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必知会自己的。
苏澈并不打算阻止,因为他也觉得,燕廷玉的存在,是对江湖的威胁。而且,或许燕廷玉的死,能让燕国出现变故,因此分神,这样的话,那些处境艰难的梁国余部,或许就能松口气。
“聚义庄,你要小心。”苏澈道:“毕竟是应巨侠牵头,虽然你的消息已经传出,但还会有人因以前的事找你。而且,我总觉得季子裳此行,有些简单。”
“许是磨砺吧。”玉沁看不出在意与否,她说道:“季子裳未涉江湖,这一次,许是应笑看对他的磨砺。”
苏澈想了想,或许便是如此。
“江令寒那里,我会将功法抄录给他。”他说道:“想来他们也不会太过为难。”
他说的,自然是对方击败叶常青,并将其囚禁的事。
玉沁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
“那…”
“走了。”玉沁道。
她后退一步,然后转身。
“哎”苏澈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道:“那晚幻境中的人,其实是你吧?”
他说的,自然是那初见时唱歌的白衣女子。
玉沁身子顿了顿,然后走了。
苏澈隐约听到了一声轻笑,淡如云朵。
186.该杀
在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燕军入城了。
梁州城的驻守官兵都有些愣,呆呆地看着,看着这长长的队伍接管城防,进入城中。
衙门里也忙活起来,四下里犬吠之声,好似一切变得热闹。
客房里,苏澈自然醒了过来。
“这下燕廷玉该要嚣张了。”盗帅打着哈欠,随口说道。
苏澈没有回他,因为被打扰到之后,他索性在想《观潮剑气》。
虽然自己会修行不假,可若真要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并不容易。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盗帅躺在地铺上,枕着手臂,一看就是睡不着了。
苏澈翻了个身子,依旧闭着眼,“跟颜玉书联手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他并没有将玉沁的真实身份告诉盗帅,因为这讲起来的确复杂,而且这种事也不需要被太多人知道。
这是有关一个人阴暗的往事,无需被无关之人知悉。
倒是关于彼此联手,或要与商容鱼为敌的事,他跟盗帅说的很清楚。不强求,只是当下的一种选择。
“如果被商容鱼得到无生老祖的秘籍,那无生教恐怕就会卷土重来,再乱江湖。”盗帅说道:“虽然不想说,但现在,或许跟他联手才是最稳妥的。”
墨家秉承侠义,消江湖之祸当然是义不容辞。
“就是不知道,商容鱼会有什么帮手。”这才是苏澈所忧虑的。
之前设计围杀瑶无艳,无生教出动了不少高手,而谁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无生教所能拿出的所有力量。毕竟,从商容鱼敏锐的情报来看,无生教暗中的触手很长,其真实力量谁也不知。
这是个可怕的势力,就好似是章鱼一样。
而且,从玉沁的话中不能听出,她应该是摆了商容鱼一道,那想来,来自后者的反扑必然会更为汹涌。
“她再有帮手,也是邪魔外道。”盗帅语气里好像是不在意。
苏澈睁眼,笑笑,“邪不胜正?”
“不是么?”盗帅也笑了。
人都愿意往好的方向去想,这是希望,然后为之而努力。
“不过,他真会放过燕廷玉么?”盗帅问道。
“你觉得呢?”苏澈反问。
“你才是最了解他的。”盗帅并不想接这个话。
苏澈想了想,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盗帅闻言,眉毛微挑,“什么意思?”
“你觉得他该不该杀?”苏澈直言道。
“杀人的事,你不应该问我。”盗帅看着他,“墨家不主张杀人。”
苏澈轻笑,“用你的飞刀说话。”
盗帅沉默半晌,这才道:“该杀。”
苏澈有些意外,眼里也有些惊讶。
盗帅说出这话,不容易。如果是以墨家统领身份来说,并不应该,因为燕廷玉没有做实质性的为害举动,而在此之前,此人也没有什么恶名传出。
可若是以飞刀传人,或者说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来说,那燕廷玉自然该杀。
因为他威胁到了江湖。
一个行事肆无忌惮,且轻易将一城百姓拿来开玩笑的人,如果成为掌权之人,自是祸端。
但正如之前考量的那样,这只是对方存在的威胁,若因此杀他,亦非侠义之举。
“你的意思是,颜玉书不会放过他?”盗帅问道。
“甄晴死在他手里。”苏澈道。
盗帅沉默一瞬,转而一声嗤笑。
“算了,不关咱们的事。”他打了个哈欠,“休息吧,先把伤养好。”
苏澈看了他一眼,复闭上眼睡去。
可自是各怀心事,醒来后便再难睡着。
……
燕廷玉意气风发。
一夜过去,他脸上的肿胀起码是消退了许多。
只不过因为救治并不及时,其内还有淤血,需要在每日午时日头最盛的时候针刺化淤。
这让他有些不爽,连带着,自也对伊雪稠心生恨意。
可是,他没有看到伊雪稠,或者说那几个东厂的人,都不见了。
这是清晨时候,天光难得大好,可燕廷玉的心情不太好。
“东厂那几个人,几时离开的?”他问身边的公孙懿,可话出口就觉得无趣。
无他,公孙懿不过一介普通人,颜玉书他们若要离开,对方如何能发觉?
“他们并未离开。”岂料,公孙懿却是如此说道。
“没走?”燕廷玉一愣。
既然没走,如此时辰,怎不见他们出来?
要知道,习武修行,在他们这个年龄和境界,自是不进则退,当然要把握光阴,以图破境。
可是,现在已经不早了,他尚未感知到气机,也没看到有人出来。
“那他们在哪?”燕廷玉问道。
公孙懿道:“在后院演武场。”
燕廷玉闻言挑眉。
说是演武场,可实际上,在这梁州府衙里,哪有什么公门高手?所以那初始筑起的演武场,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
燕廷玉刚来的时候也经常过去,跟随行狼卫耍耍拳脚,而衙门里头,平日里都没几个人会去。
现在,难道是他们想借此切磋切磋?他想着,然后抬脚朝那边走去。
“将军。”公孙懿却唤了声。
“怎么?”燕廷玉回头看他,“有话就说!”
“是。”公孙懿拱拱手,然后道:“桃花剑阁的宋长老邀您一叙。”
“宋长老?”燕廷玉想了想,印象中,桃花剑阁没有姓宋的大修行。
“宋士渊,是桃花剑阁赏罚的主事长老。”公孙懿道。
但显然,燕廷玉是没听说过此人的。
“好大的派头,不来拜会本将军,反倒让本将军听他的。”燕廷玉冷笑,“不予理会,若再派人来,就让他滚蛋!”
公孙懿听了,面色有些为难。
燕廷玉见此,问道:“此人有何特殊之处?”
“他是为昨夜之事来的,说要商讨桃花剑阁跟朝廷的事。”公孙懿犹豫道:“他说如果将军做不了主,那就不谈了。”
“嚯。”燕廷玉笑了笑。
只不过,觉得这人狂妄之余,倒也有些意思,竟敢激将自己。
“此人如何?”他问道。
“性情孤僻,睚眦必报。”公孙懿道。
燕廷玉冷笑,桃花剑阁派出这么个人来,这是明摆着没打算好好谈啊。
不过是昨夜朝廷军队入城,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对方才不得不派人来交涉探听罢了。
187.送别
有没有诚意倒是其次,关键燕廷玉觉得,宋士渊似乎是为了拖延而来。
他可不会忘记,桃花剑阁昨晚是为了找人。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这么一番大动作?
“将军?”公孙懿还在等他的吩咐。
“晾着吧。”燕廷玉随口道。
公孙懿一愣,自然明白这‘晾着’是什么意思,可是,对方是桃花剑阁啊。
“你要明白一点,你现在是朝廷的人,不是积弱的梁国,而是燕国的臣子。”燕廷玉看着他,认真道:“就算是桃花剑阁,在朝廷眼里,也只是江湖里的一尾鱼虾。别说是一个区区长老,就算是狄左梁亲至,见不见也得看本将军的心情!”
公孙懿着实是被对方的话震了震,他嘴唇哆嗦了哆嗦,良久才一拱手。
“下官明白了。”他沉声道。
他希望效忠的,不正是这般的朝廷么?管他什么执牛耳的江湖门派,在朝廷眼中,都只是一方土著罢了。
武林为祸,而节制江湖,正是公孙懿此前最想做的。
燕廷玉点点头,往演武场走去。
而公孙懿则是深深看了他背影一眼,这才快步离开。
他终于可以在桃花剑阁的人面前,挺直一次腰板了。
……
梁州府衙的演武场并不大,就在后院正中的天井里。
此时,演武场四周已经有不少当值的差役,或是杂役在偷偷观望了。
毕竟,他们虽然只是不入品级吏员,可怎么说也是吃官家饭的,而此时眼前的这些人,却是江湖中人。
江湖人,就是草莽,不管武功多高,终究摆脱不了诸如‘粗鄙、莽夫’等形容。
也因为平日里在府衙是见不到什么江湖人,更别说此时演武场上的这些人里,还有貌美的女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直到燕廷玉走进后院,那些本是在回廊或是墙边偷看的人,这才互相提醒,连忙走开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人身份,也知道了对方的脾性。昨夜被拿下的守将王俭,此时还关在大牢里呢。
燕廷玉并未在意这些人,不在意他们做什么,也不在意他们的眼光。
蝼蚁一般的东西,他都不会去看。
此时,他站在阶上,看到了演武场上的人。
除了季子裳以外,昨晚在公房里的人都在。
只不过,他们不像是在切磋。
……
苏澈当然注意到了燕廷玉,包括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除了伊雪稠恨恨地看过去一眼外,其余诸人都没有在意。
“想不到苏兄竟是走了这么一条路。”江令寒感慨道。
在刚才,苏澈给了他早起后默写下的《观潮剑气》,然后,他们自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而正好碰到玉沁,便一并来了演武场。
江令寒是有较真的意思的,毕竟叶常青败在了对方的手里,又被囚禁地下多日,他心中自然不痛快。
可彼此有伤,看样子对方的伤势更重一些,所以他也不想趁人之危。
事实上,因为之前付吟霜对季子裳所说的那番话的缘故,江令寒对于‘颜玉书’也是持怀疑态度。
话不能只听表面,所以他索性不去想了,只是单纯想把此行下山的任务完成就好。
较量的心思一有,就如火般,很难熄灭。
但不能交手过招,又实在遗憾,所以,便有了文斗。
习武修行之人的文斗,可不是比写文背书,而是对武学上的见招拆招。
这需要强大的武道基础,更需要博览群书,这里的书,不是读书人的圣贤书,而是武功秘籍。
换句话讲,文斗,往往是大派弟子之间比试,因为他们接触武功秘籍更多,机会也更多。相较于那些江湖散人,或是机缘之辈,他们的先天条件实在是太过优渥。
江令寒提起文斗,倒不是想以己身之长,去比对方之短。而是他知道,对方在梁皇宫时地位不低,深受万贵妃信任,且依对方如此年纪便有如此武功,那必然对皇庭司不陌生。
所以,他并不觉得‘颜玉书’在文斗上会吃亏。
一番‘过招’之后,两人并未分出胜负。
但江令寒知道,自己输了。因为自己已经技穷,可反观对方,不难看出其人游刃有余。
是以,江令寒猜想,许是对方另有机缘,绝不只是一个梁国皇庭司。
当然,这话他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
未分胜负,便是各自留了脸面。
其后再谈的,就是《观潮剑气》了。
江令寒此前便对苏澈所修有所怀疑,此时亲口证实他‘内外兼修’之后,仍不免惊讶。
苏澈轻笑,道:“小时候父亲让我练桩功,后来侥幸得了这门功法,既想练又放不下桩功,就只能同时修行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肯定不会将实情告知。
而场间除了玉沁知道具体外,其余人自是不明,不过也不会不知趣地来问。
几番话之后,江令寒和叶常青自是到了要走的时候。
此时,燕廷玉也恰好走近。
“江兄这是要走?”他问道。
江令寒对他并无好感,但还是点头,“此间事了,该走了。”
他不是喜欢多话的人,这点燕廷玉是听说过的,不过还是因对方冷淡而不舒服。
毕竟,昨夜时候,对方也未给自己好脸色看。
燕廷玉笑了笑,看不出在意与否,“云梦泽山高路远,两位要多加小心才是。”
这话里虽没有什么威胁之意,但也没什么送别时的真情实意。
“门中师兄就在梁州。”江令寒说道。
燕廷玉目光微闪,当下打了个哈哈,寒暄几句。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江令寒朝众人抱了抱拳,目光,与苏澈短暂交汇。
苏澈知道,这是因为《观潮剑气》,对方是为此事而来,而此事也并非到此就算结束。
不过,两人都算是相识一场,患难与共过了。
“保重!”苏澈同样抱拳。
离开前,叶常青却是在看玉沁,仿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婆婆妈妈的。”伊雪稠本来就因为燕廷玉而心情不好,此时语气也有些冲。
叶常青没理她,在他心里,像伊雪稠这种臭名昭著之辈,合该是要杀了除害的。更何况是一手下败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只是看着玉沁,沉声道:“希望下次再见,你还活着。”
付吟霜等人自是生怒。
玉沁像是没听到。
态度,像极了叶常青刚才对待伊雪稠。
叶常青吃瘪,打又打不过,只得咬咬牙,快步跟上江令寒,走了。
188.深思
燕廷玉看着江令寒两人离去的背影,随口问道:“观潮阁这次派人下山,是干什么的?”
没有人回应他。
燕廷玉眉角动了动,回过头来。
身后诸人已经打算走了,这明显是不给他面子。
燕廷玉也不生气,起码看着并未生气。
“几位也是要走了?”他问。
再不理会,就显得自己器量狭小了。苏澈还未开口,盗帅便自然接过话去。
“你还打算留下咱们?”盗帅笑道。
燕廷玉一笑,“这话可就误会了,只是桃花剑阁的宋士渊宋长老,想要邀我一叙,我这有些拿不定主意,想要请教请教各位。”
苏澈听了,目光微凝。
桃花剑阁这是坐不住了么?他想着。
“请你你就去呗。”盗帅随口道:“顺你者生逆你者亡,区区桃花剑阁,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当然是刺燕廷玉之前所说,也有嘲讽对方狂妄的意思。
燕廷玉听后,淡淡一笑,“的确,形势在我。”
盗帅挑挑眉,没说话。
“几位用过饭了么,不如一起吧?”燕廷玉提议道。
“不必了。”付吟霜说道:“我等这就要走。”
“去哪?”燕廷玉问道。
“怎么,你还想留下我们不成?”付吟霜淡淡道。
这句话,与盗帅之前所说相似,只不过一个是开玩笑加调侃的语气,另一个,则没有丝毫温度。
燕廷玉摆摆手,“怎么会,你们请便。”
说着,他还侧身让了让路。
玉沁当先,付吟霜和伊雪稠自是跟上。
只不过,当她们走下演武场的时候,燕廷玉不只是无心还是随意,说了一句。
“外面现在有些乱,几位当心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付吟霜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城里的帮派有些闹腾,桃花剑阁也像疯狗一样,几位身份敏感,还是小心谨慎的好。”燕廷玉说道。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付吟霜冷哼一声。
玉沁等人走了,她们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寻苏澈,昨夜事已谈成,方才又跟盗帅确定一番,再和江令寒了结之后,自然没有再逗留的必要。
只不过,玉沁和苏澈都知道,她们一旦出去,就有可能遭遇商容鱼或者说是无生教。这当然是危险的,却也是必须要面对的。
这种事没有逃避的道理,你拖得越久,就越露怯,尤其对手是商容鱼这等人物。
所以,你只能当做什么都未发生,不是装腔作势,而是要连自己都相信,以此来逼对方不敢耍弄诡计,未免在彼此面前落了下乘。
只有直面,或是以分高下决生死,或是再以利益瓜分商定等等,而这都是后话。
……
“相识一场,多谢救命之恩。”燕廷玉看着盗帅,罕见地抱了抱拳。
此时演武场四下无人,场间只有他们三个。燕廷玉神情真挚,仿佛真是心中所想,持着感激之心。
盗帅见此,一时难辨真假,便只好随口附和几句。
“两位有什么打算?”燕廷玉问道。
只不过,目光却多是放在苏澈身上。
毕竟,苏澈身份敏感,而燕长安更是有令传出,誓要抓住苏家余孽,剿灭梁国残军。这更多的,是因为梁都一战里,苏定远和燕康双双失踪。
燕国失去燕康,犹如断了一臂。
所以,虽说燕廷玉和苏澈没什么仇怨,但如果能将苏澈擒下,燕廷玉能获得的好处自是不少。
但燕廷玉喜形不着于色,没有露出什么敌意。
可苏澈剑心通透玲珑,早就察出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恶意,暗暗提防之余,也是瞬间想通为何。
盗帅看着燕廷玉,半晌笑道:“回墨家机关城。”
“什么?”燕廷玉一怔。
“苏将军早有嘱托,我当然是要带苏澈回机关城的。”盗帅说道。
燕廷玉眼中略有意外,不过想想也是,若此前没有交集,这苏澈如何能与盗帅或墨家有此关联。
他现在,心中在思忖,要不要真的将苏澈留在这里。
毕竟,他实在是需要一项功绩,而且,凭借昨夜之事对苏澈的判断,如今若不趁对方有伤拿下,那必是放虎归山。
更何况,燕廷玉也是隐隐听说了,如今梁国苍茫山里的那伙残军,极有可能就是苏家的平北军余部。
若让他们知道苏澈消息,那对燕国来说,也将是养虎为患。相反,如果能以苏澈作为要挟,不仅能打压这些残军士气,说不定还能设法招降或是彻底剿灭。
这自是大功一件。
短短的时间里,燕廷玉想到了很多。
可到头来,只是几息,他心情便平复下去,将此前如火般升起的心思熄灭了。
先不说能不能将苏澈留下,单是盗帅和墨家就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墨家也绝不会只有一个盗帅于梁州接援。
若在以前还好,可现在后周陈兵在侧,朝廷与墨家的交涉并不愉快,甚至还因为之前算计一招而让对方生恶。听说后周也已经派人去机关城了,如果在这个时候,他再生出事端,恐是对此不利。
眼前的利益再动人,跟一个墨家或者说墨家的技艺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燕廷玉很清楚,只有朝廷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有人阻挡,不管是谁,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才压下了心思。
“此去机关城路途遥远,用不用我派人相送?”燕廷玉说道。
“不必了,城外有墨家兄弟接应。”盗帅脸上在笑,眼里却是平静。
苏澈握剑的手稍稍松了松。
“也好,那就,祝两位一路顺风。”燕廷玉抱拳笑道。
“保重!”苏澈和盗帅同样抱了抱拳。
……
两人很快便出了府衙。
燕廷玉看着两人背影,目光闪烁,最终颓然一叹。
只是可能心意难平的缘故,他觉得胸口有些气闷,明明天光大好,他却觉出几分阴冷。
燕廷玉只当是毒未根除,除了心里生生恨意,也不在意。
只是,他想着,就算跑了苏澈,像伊雪稠等人也一定不能放过。
因为他知道对方心里一定恨死了自己,恨不能除掉自己。
所以,燕廷玉深知,自己要先下手为强。
189.深思(下)
这个时辰,卖早点的摊子上已经没多少人了。
盗帅在呼哧地喝着豆花,嘴上是吃油饼留下的油光。
“看我做什么,吃啊。”他抬头,看到对面的苏澈正看着自己,不由道:“不合胃口?”
苏澈摇头,将筷子放下。
“那怎么不吃,想什么呢?”盗帅擦了擦嘴角,问道。
“谢云舟。”苏澈坦言道。
盗帅闻言,皱了皱眉,“想他干嘛?”
话虽如此,他也是知道,昨夜谢云舟是在他之后去引开了桃花剑阁的人和官兵,只不过不论是昨夜还是之后,就再也没了此人消息。
燕廷玉后来还让衙门的人着重找过,却都是一无所获。
如此一来,要不就是谢云舟被桃花剑阁的人抓住,出了事。要不就是,谢云舟去跟天下盟同来的人汇合了。
若是前者的话,倒是他们欠了对方一个人情,而桃花剑阁未尝不会以此敲天下盟和谢家的竹杠。
而若是后者,谢云舟必然已经打听到了他们在府衙的消息,却没有来汇合,那恐怕,目的只有一个。
“你觉得,他是要对付颜玉书?”盗帅问道。
苏澈点头,“谢桡死在玉...玉书手里,谢云舟不会善罢甘休。”
“颜玉书如今重伤,他手下除了靳鹰也是人人带伤。”盗帅说道:“如果谢云舟真想报复他的话,如今他离开衙门,谢云舟恐怕就要出手了。”
“也可能,谢云舟现在落在了桃花剑阁手里。”苏澈说道。
盗帅看他半晌,‘嘁’了声。
“颜玉书都在你心窝子上捅了一下了,你还这么担心他。”他说。
苏澈一怔,随后一笑,“他就我这么一个朋友。”
哪怕对方不是玉书,他心里想着。
他能感觉到玉沁心中的善意,并非是来自颜玉书的托付,而更像是在将自己代入进颜玉书的身份后,两个人的孤独重叠到了一起。
为自由,为生存。
苏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依旧隐隐作痛,触之如刀扎。可他想到的,是之前玉沁刺进来之后,那一丝停顿。
的确,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的停顿,对方骤然出手,自己就算再警惕也不能于瞬息间反应过来。
如果对方早一心想要杀死自己的话,先不说在昨夜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单是这一击,她就不会失手。
对于苏澈说的,盗帅只是撇撇嘴,他觉得眼前这家伙,还真是被虐待上瘾了。
他是不懂两人之前关系的,看不明白。
不过,盗帅仍是道:“现在你伤成这样,要真动起手来,能使出几分力?”
苏澈也有些惭愧,“尽力吧。”
“你可别觉得,之前跟商容鱼合作过一次,她到时候就会对咱们手下留情。”盗帅语气认真,隐含告诫,“那充其量算是一面之缘,她想夺的可是无生老祖的魔功!”
“我知道。”苏澈笑笑,“可正因为此,才不能退缩啊。”
“要我说,索性把这消息散出去就是了。到时候有的是人找商容鱼,除魔卫道,顺便还能打压无生教,甚至将其直接灭了也说不定。”盗帅忽地顿了顿,有些怀疑道:“不对,颜玉书这次也是奔着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来的,他该不会也是想要练那魔功吧?”
苏澈一听,也是微愣。
此前他倒是下意识没有想过这点,可此时听盗帅这么一说,的确是令人怀疑。
江湖上有杀人夺宝,图财害命一说,这都是有利可图,铤而走险。那么,玉沁好不容易从后周逃出来,带着经营不多的人来梁州城,而且还是直接找到了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
这肯定不是巧合,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说,也是为了那魔道功法吗?
苏澈眉头微微皱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对于玉沁这里,他的确是要重新审视了。
毕竟,魔道功法之所以冠以‘魔道’二字,绝不简单是正魔双方的立场相悖,而是其功法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极端。
世间功法,或中正,或温和,或刚猛,甚至其中也有一些修炼条件比较苛刻的,但这都不能称之为魔功。
魔道功法有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速成。
比如在内家功法增强内力的区别上,魔道武功不讲究水到渠成和积少成多,而多是以秘法或是强硬手段拓宽自身经脉,亦或另辟蹊径,总之是不按常理。
在外家功法炼体的区别上,魔道武功更不会讲究什么强身健体,一步步淬炼打熬之类,而是直接冠以猛火,或以药石,或以强击,多是为了省时省力而强行灌输的东西。
因此,很多按照这等魔道功法修行的人,哪怕有一时名气,也活不长久。不是被人所杀,而是自己把自己练死了。
就像是没有积累,一切如空中楼阁那般,显然是不成的。
所以说,修行魔功的人,除了被逼上绝路别无选择,或是被魔教洗脑,心性转变而修行之外,正常人是没有去练的。
哪怕它威力十足。
可是,这是魔道功法的常态不假,却不是无生老祖修行的这门魔功。
现在摆在众人面前,是在江湖闯出赫赫凶名,杀人无算的无生老祖的武功。
历年来,不知有多少名门正派之人,还在寻找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就是为了寻找这门绝世功法。
在这等功法面前,谁能抵得住诱惑?
苏澈手里捏着筷子,却迟迟下不去。
“不行,之前忘了问,我得去找她确认一下。”他终是又把筷子放了,说道。
盗帅翻了个白眼,“人都走了,之前商定的是一个时辰后才汇合,你现在去了,人也没在那啊,你这上哪找去?”
被盗帅这一连否定,苏澈也是有些烦闷,之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不管玉沁是为了什么,下次见了一定要问明白,也绝不能让她修炼魔功。他心里想着。
“行了,快吃吧。”盗帅说道:“吃饱了还得去云家呢。”
这却是他想在离开前再跟云奚菡见一面,道个别。因为现在桃花剑阁被官府节制,正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也因为,盗帅不知道这一去,又是多久才能再见了。
190.告别
云家门前很是冷清,便连长街上都看不到几个行人。
本来门口还有家丁护院,可现在,只有紧闭的府门,石阶上的沙尘树叶都无人打扫。
苏澈和盗帅就站在街上,静静看着。
“走吧。”盗帅说道。
他说的,自然不是进府去,而是转身离开。
“不进去吗?”苏澈问道。
“不了。”
“府上应该是有人的。”
“还是算了。”盗帅摇摇头,目光却一直看着那扇朱红大门。
“这次一走,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苏澈当然知道这一点,开口道:“上次是五年,这回就这么走了,你以后想想,不后悔么?”
盗帅闻言,嚅了嚅嘴,没应声。
“去吧,该告别的。”苏澈语气莫名道:“没来得及归没来得及,可要是明明有机会道别,却选择转身离开,那也是一种伤害。”
盗帅下意识看过去,看到的是苏澈看着天上,微微笑着,眼神中映照天光,仿佛是在追忆什么。
“说的自己很了解一样。”盗帅撇撇嘴,“江湖儿女,哪这么多愁善感?”
苏澈收回目光,轻笑一声,“那你都这么说了,咱就走呗。”
说着,他却是直接转身,打算走了。
“哎”盗帅下意识唤了声,伸手抓他胳膊。
苏澈回头,脸带笑意。
盗帅收手,讪讪一笑,“那个,我这不是不知道见面该说啥嘛。”
“告别无非就是说自己去哪,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些期盼和祝福,不就如此么?”苏澈平静道。
“说得轻巧。”盗帅听了,忍不住翻白眼,“你这是杂谈小说看多了吧,这么客气,跟寒暄似的。”
苏澈只是笑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拿主意的当然是盗帅,他所说的,只是一种提议罢了。至于究竟想不想,还是要看盗帅自己才行。
“好!”盗帅捶了下掌心,看着面前的云家大门,“进去说!”
话落,他当先朝前去。
苏澈摇摇头,跟上。
可刚待盗帅上了台阶,云家的大门敞开了。
两人闻声,不免停了步子。
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云奚菡,只不过她神情无比憔悴,眼圈通红,明显是大哭过一场。最主要的,是她身着麻衣孝服。
随着大门敞开,院中的一点喧闹也终于传了出来,里面有悲戚的哭声。
盗帅愣了愣。
而看到门外站着的他,云奚菡也是愣住了。
很快,两人回神。
云奚菡用手背擦了擦眼眶,吸了吸鼻子,“回来了?”
不知怎的,见她如此,听她语气中难抑的哽咽,盗帅也觉得喉间发堵。
他语气低了下来,“是云伯父么?”
事实上,昨夜的事,他已经从伊雪稠和靳鹰那里听说了,商容鱼带走了云阁昌,正是来的云家。只是他没想到,云阁昌竟然真的死了。
“还有云伯。”云奚菡低声说着,挽了挽发,露出个勉强的笑容,“你这是,要走了么?”
女人的心思很敏感,从苏澈站在街上,从盗帅方才言行,她已然是看出端倪。
盗帅见她模样,竟一时狠不下心来,甚至是有些心软。
这正是对方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候,却也是自己必须要离开的时候。
“一定要走吗?”云奚菡犹豫着,还是问出来。
以前不知道还能再见,谈不上朝思暮想,只是总会在闲暇时想起那道身影。等终于见了,心里的石头才终于放下来,也才真正读懂了自己的内心,原来一直没有忘记过,没有放下过。
但世事无常,总有烦扰在侧,彼此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不曾想,一直拖着不说,到头来,转眼又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云奚菡心中悲伤无比,更因此而有难言的委屈,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肩膀好重,重到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很少会将自己柔弱的一面让人看到,更别说是哭出来,可是,昨夜父亲和云伯身死,她根本忍不住眼泪。
最疼她的两个亲人去世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而如今,面前的男人也要离她而去。
这种悲伤,瞬间将云奚菡装出的坚强外壳击碎,一下击溃了她的内心。
盗帅嘴唇动了动,面前的人已是忍不住扑在了他的怀里。
他身子先是一僵,继而松弛下来,终于抬臂,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安慰着。
苏澈站在街边,已是收入眼底,此时,他转过身去,没有再看。
这个时候,目光只是多余,只会让人觉得难堪。
他们两人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良久之后,云奚菡肩膀动了动,似是挣脱。
盗帅连忙松手,朝后退了半步。
“好了。”云奚菡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目光直视这眼前的人,“你走吧。”
盗帅从她眼中看到了倔强,也看到了坚持。
云家府门内,院里似乎更显嘈杂了。
“我就在机关城…不,我会回来的!”盗帅犹豫着伸手,终是落在云奚菡的肩上,目光认真坚定,“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
云奚菡笑了笑,点头。
“保重。”她说。
盗帅看着她,心中难受,不过还是强笑,“你也保重。”
……
苏澈察觉到了有人靠近。
“其实你大可不必的。”他说。
盗帅走到他边上,回头看了眼,云奚菡仍旧站在云府门口,只不过却是背对这边,静默如同礁石。
两人相隔,甚至不过五六丈远。
可他知道,彼此已经无话,再复多言,只是纠缠,让本已经落下的心,重新提起来。
犹豫,对他们这等江湖人来说,不该有。
苏澈握紧了手里的剑,道:“那走吧?”
盗帅深吸口气,点头。
两人自长街一侧而行,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自始至终,云奚菡都未转身去看,她心中尚有希冀,觉得那人会返身拥来,却又害怕自己一旦回头,会忍不住朝他跑去。
他不该被自己束缚,而自己也不能成为对方拖累。
山高路远,路艰且长,终究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云奚菡仰头,她死死咬唇,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