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变化
人一生要做的选择有很多,而有时却只有一个,或许,就会关乎生死。
岭西三鬼不是甘于人下之辈,他们有野心,就要为野心付出代价。
玉沁没有说话,她走到了墙边,靠在那。
她低着头,青丝被风吹动,如是沉思。
付吟霜等人有心开口,却知道现在不是恰当的时候,她们不想打扰对方,所以也就默声。
不多时,玉沁轻呼口气,腰身依旧挺直。
付吟霜等人看来,神情微动。
“走。”玉沁开口,朝街上先去。
付吟霜和米陌荨自是跟随,伊雪稠却是犹豫一瞬,然后终是忍不住道:“咱们要去哪?”
“放肆!”付吟霜看她,听后本是下意识严厉的呵斥,可在出口时,却成了低喝。
玉沁脚步未停,话却传来。
“处理当下,然后报仇。”
伊雪稠咬了咬唇,再不多言,她背着甄晴,快步跟了上去。
夜里的风有些大了,然而深秋一旦过去,便是寒冬来临。
……
“这就是,你给我看的答案?”
云府,后院,商容鱼脸色阴沉似水,语气冰凉。
云阁昌脸色灰白而带痛苦,却是说不出话来。
在后院的回廊上,安静躺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那是府上的管家,云阁昌最信任的人,也是保存着打开两块令牌秘密的人。
但现在,他死了,血流了满地,可他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痛苦。
云阁昌不忍心去看,灰蒙的眼中只有管家的身影。
他可谓是老谋深算,只不过躲藏得太久,以至于忘了,再多的阴谋诡计都需要强大的力量来支持。
就如同他现在会落到这般田地一样,不是计策不够用,只是因为对方更聪明,武功也更高。
云阁昌身子一软,再也坚持不住,一下瘫倒在地。
他肋下的伤口裂开了,七星锁魂封住的经脉爆开,先前的止血成为催命的符咒,他却根本察觉不到生命的流失。
麻木、绝望、痛苦,这是云阁昌此时心境的最好写照。
商容鱼见此,只是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是谁做的。
不只是云阁昌,就连她自己,都低估了那个人。
究竟该是何等诡谲缜密的心思,和何等坎坷挣扎的经历,才会让一个人拥有这般令人深感无力的算计。不是步步为营,而是面面俱到。
那个人,将一切都算到了,甚至包括他们的伎俩。
是的,跟对方相比,商容鱼只会觉得自己和云阁昌完全是在玩弄伎俩。
但或许,他也会有失算吧,商容鱼想到不久前见过的对方,可能那般场景,对方的确是身受重伤。
只不过她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但商容鱼并不气馁,因为她觉得,这还不是最后的较量。
她握紧了手里的令牌,低头看着奄奄一息好似失神般的云阁昌,道:“你也是知道方法的,像你这种人,我不信你没有其他准备。”
“他死了,府上的其他人可没有死。”她冷冷道,“你难道不想见云奚菡了么?”
云阁昌无神的目光动了动。
商容鱼见此,心中只有冷笑。
是的,这还未到最后。
桃花剑阁终于插手进来了,而颜玉书现在无比虚弱,如果让季子裳和谢云舟知道他还活着,那他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至于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
“我们需要一个盟友。”
不大的小院里,点着火堆。
米陌荨在烤着面饼,一旁,是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伊雪稠。
再就是靠在磨盘上,蹙眉分析的付吟霜。
这本就是提早准备好的院子,她们洗漱后换了干净的衣物,只不过都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
院中偏僻的地方,埋着甄晴。
玉沁就坐在小土丘不远的地方,绷带扎了胳膊,空着的手在轻轻点着木柱。
“祖宗,吃点东西吧。”靳鹰说道。
他之前被派到云府去,在爆炸之前。只不过云管家甘愿受死,他没有从对方嘴里问出有价值的消息。
当爆炸发生之后,靳鹰便来了预先约定好的地方等待。
那是极强的爆炸,附近街巷里都是官兵,他不是没有想过要逃走。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可能葬身在地下,他今后完全可以说是自由了。
但他不敢赌,万一呢?
万一那人还活着,他根本不敢想会如何,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
所以,只是短暂的挣扎,靳鹰便果断留在了这里,将院中的一切都打理好。热水烧好,衣物重新蒸了一遍,要不是不会做饭,他甚至要点起炊烟,烧一顿饭等着。
不过还好,众人都没什么胃口。
只是甄晴死了,他很伤心。
玉沁看他一眼,摇头,看向付吟霜,“什么盟友?”
她的声音与往常无异,只不过,少了一分冷淡,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轻松,像是释怀。
场间人里,除了心思敏感的付吟霜之外,旁人自是没有听出来。
但付吟霜只当是今夜变故,对眼前人来说也是一种挫败。所以,她话语更柔。
“像商容鱼那样。”她说,“先前的人都是岭西三鬼以赶尸秘法召集,挖坑凿洞卖力气可以,却不能成事。”
付吟霜知道,跟着对方从梁国出来的那些大内高手,除了陷在神都,就是在后续的追杀里先后身死。他们此前的人手,并非全是甘心自东厂追随的人。
这些人是倚靠不上的。
“你想说的人选是谁。”玉沁直接问道。
付吟霜抿了抿唇。
“苏澈。”迎着那人的目光,她说道:“还有墨家的盗帅。”
玉沁没有说话。
靳鹰见此,皱眉道:“那个盗帅,根本没什么本事。”
在这人身边,他自然是不敢提及苏澈的,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虽然这人一直想杀了苏澈,却从未真下过狠手。
便连此次,之前说好,就要彻底做个了结,可也是这般收场。
但这话,靳鹰当然不敢说,所以,他只能说盗帅。
而实际上,他对付吟霜所说也是认同的。
付吟霜看他一眼,如何猜不到他的心思。
“盗帅手里有夺命飞刀,他可能是李清欢的传人。”她说,“你莫要小看他。”
靳鹰撇撇嘴,“之前的鞠怀谨,不就是李清欢的传人?还什么“例无虚发”。”
他话中很是不屑。
付吟霜不由皱了皱眉。
“鞠怀谨,是败给了瑶无艳。”玉沁说道。
靳鹰脸上不屑立马消失,换上了一副谄笑。
付吟霜懒得看他。
“你们觉得,应该跟苏澈联手么?”玉沁问道。
付吟霜还好,伊雪稠几人却是一怔。
因为这么久以来,这是对方第一次征求他们的意见。
162.青花
伊雪稠几人都觉得有些错愕,甚至是不太敢信。
玉沁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好像是等待他们的答复。
靳鹰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开口,但马上,却是先看向付吟霜。
自己跟了身边这人这么久,却完全不如这位对他了解的深。或者说,是更能揣摩此人的心思。
久而久之,靳鹰便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本身办砸了不少差事,可着实不想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再出差错。
“因为苏澈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付吟霜看着坐在那的人,道:“季子裳代表聚义庄而来,是为了杀人;谢云舟调查血衣堂口,也是为了杀人。他们都是冲咱们来的,但苏澈不同。”
在场诸人,自然都知道为何不同,只不过,此时都未开口。
“盗帅一方面是为了云奚菡,一方面是想借猛鬼帮的手,送苏澈出城,只不过没想到出了云阁昌的事,苏澈也因此掺和进来。”她说,“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因为你的存在。”
玉沁抬眼,看她,“你想说,苏澈是为了我?”
付吟霜点头。
“但他也是想杀我。”玉沁淡淡一笑,“如果为了所谓的道义,他未尝不会对你们出手。”
“罪大恶极的人,总要有人来打抱不平,惩恶扬善。”付吟霜并不在意,她只是道:“不可否认的是,现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会与我们联手。”
“之后呢?”玉沁问道。
“他跟桃花剑阁还有仇怨。”付吟霜道。
“这是利用,不是联手。”玉沁道。
付吟霜一怔。
“如果我所料不错,商容鱼之前就是这么利用他们的。”玉沁说着,接过米陌荨递来的面饼,道:“吃点东西吧,现在,还不是见他的时机。”
付吟霜听了,当下明白,对方心中已有对策,便也不说了。
场间,只有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
……
夜里的街头巷尾,出现了跑动时甲衣碰撞之声。
“已经开始封锁了。”盗帅收回目光,将门缝关上。
身后,是已经略作休整的众人。
苏澈已经包扎了伤口,但仍是有血洇出来。
江令寒中的毒幸亏有季子裳帮其压制,再加上他武功高强,所以也并非入体太深,只不过动手自然是不可能了。
叶常青已经醒了,伤没有多重,只是有些脱力的虚弱感。现在一直守在江令寒的身边,也不说话。
此时,听了外面官兵调动之声,几人都是屏息沉心,等这队人过去。
“找到你的人之后呢?”盗帅问道。
燕廷玉低咳一声,道:“有公孙懿出面安抚,官军自然会听令退去。”
“还有呢?”盗帅看着他,直言道。
燕廷玉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就这么简单?”盗帅有些不信。
“往日梁州城究竟是谁治理的,城中百姓和官兵都明白。”燕廷玉道:“今夜的官兵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怕死的,是他从军营里喊来的。就算是驻军守将,都不如公孙懿的话有用。”
话虽如此,盗帅还是觉得燕廷玉目的并非这般轻易。在面前这个半边脸都肿了的男人眼里,他所看到的,似还有更深的冷意。
但燕廷玉一副‘什么都说了,什么都不会再说’的样子,他也不觉得自己能问出什么。
当下,盗帅只是道:“一起行动的话,目标未免太大。去青花巷,有两条路可以绕。”
“我不觉得分头行动是什么好主意。”燕廷玉说道。
谢云舟抱臂道:“不错,桃花剑阁已然插手,除了那些官兵,咱们真正需要提防的是他们。”
官兵只是人多势众,可桃花剑阁的人却都是江湖人,彼此动手,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你们的意见呢?”盗帅问道。
季子裳道:“与其分头行动,不如跟方才那般一样。”
他的意思,自然是伤者暂且留下藏好,其余人去青花巷救出公孙懿,然后再解如今官兵围堵的局面。
苏澈摇头,说道:“官兵封锁之后,下一步就是挨家挨户去搜,藏是藏不了的。”
燕廷玉听了,不由一赞,“不愧是将门出身。”
苏澈冲他略一点头,算是示意。
这倒让燕廷玉愣了愣,随即,他不由笑了,第一次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盗帅却是撇撇嘴,然后道:“可若是一起行动,目标未免太大,而且一旦暴露,则全都暴露。难道到时,来看谁跑得快?”
“届时,我会引开他们。”季子裳道。
盗帅听后,笑笑,“算了,还是我来吧。”
“人都过去了。”谢云舟贴在门前,回头道。
“走!”
……
夜色漆黑,风过而寒。
黑暗隐没了人的影子,无声无息。
青花巷就在眼前。
季子裳抬了抬手,紧跟的众人一下停了步子。
此时,他们在一处巷口,离着青花巷尚还有百多米的距离。
但他们不能再往前了。
左右的房上,都有持着弓弩的官兵,而长街上,亦是有驻守之人。只是用眼看到的,便有二三十人。
“桃花剑阁的人。”季子裳微眯的双眼一睁,说道。
感知之中,有着模糊的气机,那不是寻常军卒所能有的。
盗帅将背上的苏澈放了,活动了活动手脚,道:“该我上了。”
“我也去。”谢云舟说道:“你负责官兵,我负责桃花剑阁的人。”
听着他话中的杀意,以及冷淡的面容,几人都没做声。
杀死谢桡的是颜玉书不假,可最后的爆炸,却是桃花剑阁搞出来的。若是没有季子裳他们,谢云舟必也葬身地下了。
所以,谢云舟对桃花剑阁的这些人,自也是记恨。
“你们小心。”季子裳说道:“我们会尽快解决。”
言罢,他看了眼一语不发的叶常青。
毕竟,在谢云舟和盗帅离开后,此间里人,还能动手的也就只有他和对方了。
江令寒见此,拍了拍叶常青的臂膀,后者看过来,眼底歉意很深。
“路还长,不要放在心上。”江令寒笑了笑。
叶常青勉强一笑,眼神依旧有些恍惚。
苏澈见此,收回目光,只是按着身上的伤,仿佛也想到了一个人。
163.打杀
盗帅当先从阴影中走了出去。
没有废话,自四下的房上便射来了无数弩箭。
盗帅暗骂一声,脚下轻功运起,竟不退反进,直接朝青花巷冲去。
“拦下!”长街上的官兵挺矛列阵。
盗帅连连闪避四下而来的箭矢,可他发现自己根本冲不进青花巷,因为眼前的长街上,持矛冲出近百官兵。
他一咬牙,掉头朝左,飞身上了房顶。
但并无官兵追来,预想当中的追兵并未出现。
盗帅闪身,一把抓住射来的弩箭,有些愣神。
忽然,一抹剑光自身侧而来。
盗帅心神一凛,连忙避开,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快的一剑。
“桃花剑阁?”他凝目,看清了眼前出现的人。
这是个青年,穿着跟之前的李滔一般无二,只不过此人武功更高。
“是你?”这人显然是跟在陆延年身边的,之前在巷子里当然是见过盗帅,而且此时也认了出来。
“你认错人了。”盗帅一笑,身若凭风,眨眼便要远遁。
“留下吧!”那青年剑客沉喝一声,剑气瞬息而至。
盗帅吓了一跳,脚下神行术使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然后随手便甩出一物。
桃花剑阁之人见对方甩手,接着便是一点寒星,他急忙挥剑来挡。
可只是一点碰撞,他发现竟只是一枚铜钱,而且其上并无力道。
他转而便是羞恼,看着那道掠出的身影,持剑便追了上去。与此同时,从其他方向同样有持剑之人追来。
而房上弓箭手因两人交手,唯恐伤到桃花剑阁那人,便一直按捺。此时见几人你追我赶,倶都开始寻找方位,瞄准了那在前头奔行之人。
另一边,谢云舟则是大摇大摆地出现,好似在自家门口般随意。
燕廷玉在阴影处,见了,轻哼。
“怎么?”季子裳说了句。
苏澈有些意外,因为季子裳给人的印象虽然亲和、风度翩翩,却不像是喜欢会接话的人。尤其还是,燕廷玉的话。
毕竟,这家伙有些不讨喜。
燕廷玉也有些意外,他此时靠在墙边,有些不确定,“你是在问我?”
季子裳‘嗯’了声,目光一直落在长街上,没太多反应。
燕廷玉随口道:“装模作样。”
也不知道他在说谁,反正几人都未再应声。
那边,谢云舟的现身同样引动了官兵,只不过他不像盗帅那般先试探,然后逃走,而是直接朝那些官兵冲了过去。
这股气势,并非是装出来的。
“他想做什么?”燕廷玉皱眉。
“戾气。”江令寒淡淡道。
……
谢云舟在杀人。
刺来的枪矛被他展臂拍断,夹在腋下,反手打出一拳。
狂涌的真气如浪,断折的枪矛倒射而回,将当头堵来的官兵打飞。
官兵之后,是纵身而来的桃花剑阁门人。
“你是何人?”
哪怕已有官兵死伤,桃花剑阁的人也没有立即出手,因为从眼前之人的武功来看,对方显然也非无名之辈。
说不得是因为今夜城中戒严,而有什么误会的江湖人。
死几个官兵自然没什么,可万一对方背后也有什么靠山,或是与本门有渊源的话,自然还是要问清的好。
当桃花剑阁的几人现身,那些官兵便不约退了退,只是围着。眼神虽然凶狠,却也无人再上前。
谢云舟拧了拧手掌,露出个冷漠的笑容,而他脸上的疤痕也因此更显狰狞。
桃花剑阁的几人皱眉,彼此相视,不动声色地围了上来。
一共四人,都是长剑出鞘,此时围拢靠前,隐约间气机变化。
谢云舟知道这几人应是练的合击剑法,却也不惧,脚下一踏便冲了上去,当先出手!
桃花剑阁的几人一直在提防他,见他一身短打不带兵刃,便知道他一身武功皆在拳脚,是以,当谢云舟冲将而来的时候,他们便直接提剑斩去。
四人连动,出剑变招浑圆如意,好似一个人一般,可其中威力和凶险处境,却又比面对七八人更甚。
这是桃花剑阁的剑阵。
几个武功连破甲八九都未的人,在此时却能联合爆发出数倍于己身的力量。
谢云舟心中杀意潜藏,之前对李滔两人的时候根本未用全力,可此时,随着不断交手,他心中的愤怒和杀意也因此全然激发出来。
他的拳脚很重,好似大江大河汹涌波涛,如同拦江铁索,亘古青山。
一声清脆,那是长剑悲鸣,四下斩来的剑气被他一拳轰散。
桃花剑阁的四人都是大惊失色,有人忍不住后退,有人手臂被震麻,有人内力翻涌,有人吐血倒飞。
谢云舟迎着神情惊骇的四人,抬手如按!
一瞬间,此间好似让人直面山河倒挂,浑厚的内力在这一按之下翻涌而骤缩,几是凝在了一处。
四下官兵只觉空气一缩,继而一鼓,无边的气浪便将他们直接掀倒,好似被人在胸前打了一锤。
吐血哀嚎声不绝,谢云舟微微气喘,他是场间唯一还站着的人。
面前,数十官兵七倒八歪,而那四个桃花剑阁的弟子或重伤,或昏迷,或是直接没了声息。
他冷笑一声,却是没朝青花巷而去,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便跑。
很快,机括和弓弦声响起,箭矢追在谢云舟的身后,而房顶上,伴随怒喝之声追来的,是三五桃花剑阁的门人。
从街巷里,也涌出了不少官兵追去。
其余远处,也有官兵听得了动静,一时长街四下,倶是火把的光亮和跑动之声。
……
巷子里。
“他倒是引走了大半的人。”燕廷玉说道。
只不过,他话里倒没什么赞赏或是感激,反而有些嘲讽。
而众人,自也明白。
因为看谢云舟方才架势,分明是打算杀人的,甚至是直接闯进青花巷。
但他没有。
在最后,他们都看到了谢云舟的犹豫。
能让他产生犹豫,只因为在青花巷里有他敌不过的人。
苏澈看着远处长街的巷口,眯了眯眼。
火把的光亮有些远了,而朦胧间,一道身影飞上了房顶。
那人站在飞檐上,身姿挺拔,按剑而立。
“陆延年。”季子裳语气微沉。
164.剑
江令寒同样看着那人,眼中有跃跃欲试,也有无奈。
且不论是身为大派传人之间的同辈相较之心,还是同为用剑之人的争锋之意,他都有与陆延年交手试试的心思。
毕竟,陆延年是与天山剑派叶梓筠一时的天骄翘楚,是如今年青一代都想要挑战的前辈、强者。
只不过,江令寒知道自己现在受伤颇重,完全无法动手,是以很是遗憾。
而此时,陆延年此举,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想引开他,不容易。”季子裳说道。
“我去吧。”叶常青起身,说道:“搜查的官兵,马上就会过来了。”
谢云舟引开了大半的官兵,可就算如此,只要还有陆延年在,他们想要进去青花巷的可能便极低。
江令寒拍了拍叶常青的臂膀,没有多言。
叶常青轻轻一笑,脚尖一点,直接以轻功上房。
他在房上出现,朝青花巷而去。
当他甫一现身,便已经被人所察。
这一次,没有人呵斥问询,迎来的便是射出的弓弩。
叶常青以剑鞘击之,身形更快。
陆延年一直看着这边,持剑姿势未有改变。
不过是几个眨眼,叶常青便与陆延年隔街相望,自一侧冲来的官兵倶被他打下房顶。
他没有杀人,也没有拔剑。
“观潮阁?”陆延年开口,“不知是哪位师弟当面?”
“叶常青。”对面的人说了句,铿地一声拔剑,黑夜里,好似有月华抖落。
陆延年眼神微亮。
“今夜不是比剑的好时机。”他说。
“让出青花巷。”叶常青直言道。
“原来如此。”陆延年点点头,目光朝四下的黑暗里一扫而过。
他虽然没有发现暗藏之人,可已然从对面那人的话中听出意思。
“今夜封城,天亮才开。”陆延年说道:“本派要找一个人,还望担待。”
因为对面的人出身观潮阁,所以他才会多言解释,并非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只是不想让对方难堪。
叶常青明白这一点,要是换在平常,他自然退去,不会招惹麻烦。但现在,不是寻常时候,否则,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得罪了!”他说着,话未落,人已出。
长街宽阔四五丈,可只是一个凭空踩踏,便瞬息飞过。
锵!
两把剑碰撞在一起,而谁也没有看清陆延年是何时出剑的。
仿佛是在叶常青临近的一刹那,他才拔剑。
“青花巷里的人,与你观潮阁无关。”陆延年说道。
两人同踩飞檐,彼此相隔咫尺,俱都能看清对面之人的神情。
叶常青脸上有疲惫,也有一夜成长的沧桑,更有几分倦意。
只不过,他的眼神依旧明亮,哪怕此前好似颓丧,可在出剑之后,便如霜雪般炫目耀眼。
“桃花剑阁,未免太过霸道。”叶常青淡淡道。
陆延年平静道:“本派做事,向来如此。”
两人剑身相触,看似彼此角力,实则双方剑气翻涌,于此不断碰撞。
房上瓦片如感狂风,先是缓慢,转而层层掀起,于空中碎裂。
四下官兵皆是离远,遥遥看着。
夜空依旧黑暗,此间却有火把的光。
叶常青衣衫狼狈,看着丝毫不像是观潮阁这等大派出身的真传,倒像是地方帮派或是市井里打斗的不良。
而陆延年衣着干练整洁,身姿挺拔,才更像是秉持侠义的江湖少侠。
剑气翻涌之际,两人内力同时一收,转而双剑一分,随即骤然碰撞,剑鸣之声不断。
叶常青使出的是最拿手的覆海剑法,招招如同江海倾覆,狂风卷浪,迅疾刚猛。
陆延年绰号“落雨剑”,剑法虽师承桃花剑阁不假,却已有自己的剑道。他的剑并非刚猛一道,反而带了一股柔意。
只是轻柔如雨,却连绵不断。
轻雨化狂风,倒有几分以柔克刚之意。
叶常青神情沉着,他知道眼前之人的名头,更知道对方武功高强。两派剑法不论高低,只是拼内力或是修为的话,自己都非陆延年的对手。
但他仍要一战,既是一种剑客的争锋,也是自颜玉书击败后,心中积压的沉郁。
如是一腔压抑,需要宣泄。
如果说他的剑原本是一片风浪翻涌的大海,那此时,其中更多了一头囿困欲出的鲸。
这是剑法的突破,若无天赋,叶常青也不会成为一派真传,而这段时日在地下的浑浑噩噩之中,他由最初的忿然难捱,逐渐沉下心来回望过去。
他只会问自己,为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而不去计较一时的成败得失。
是以,叶常青找到了自己的路,或者说是,重寻了自己的剑道。
唯有照见自己,方可明心。
叶常青出剑,无华铁剑却绽放了光芒。
众人所见,便是那房顶飞檐上,出现了一道匹练,如月光凝聚,洒落人间的匹练。
伴随而生的,是真炁拟形,一瞬嘹亮的鸣声,隐隐似有一头巨鲸跃海而出,
远处,江令寒死死握紧了双手,眼底是掩不住的激动。
这是“鲸吞”,却是异于从前的鲸吞。
它不再是剑气,而是融于剑中,它不再压抑,不再低沉,而是出现在人的眼前。
它是鲸歌,歌声从隐隐而到轰然,只在电光一闪的刹那。
陆延年只觉自己恍然置身于海边,面前是猛兽汹涌撞来。
他喉间一甜,浑身骤然寒冷一片,如是被海水浇落。
他认出了眼前的招式,却更惊骇于眼前的招式。
这是完全不同的“鲸吞”,陆延年绝对确信,因为它调动的天地元气,在此时竟隐有神桥之威!
短短的霎那,他没有躲,而是选择直面。
陆延年起剑,无边夜色之下好似因此而谙,如同裹挟天地风雨,骤然呈现。
他的剑不再那般柔和,仿佛细雨清风时化为疾风骤雨,更快更猛,八方来袭。这是他的落雨一剑,同样引动了天地元气。
因为在此时,陆延年深知不能再保留,与眼前之人过招,远比与其他人来的凶险。
而胜负,也往往只在呼吸动静之间。
夜风停了,四下一时无声。
165.人心似海
有人说,高手过招,没有来回,只有一下。
那,什么才是高手?
剑气的轰鸣席卷了周遭四下,如同一阵狂风,骤而急。
在场的官兵根本无法抵御,剑气中,无数碎瓦如箭,就仿佛是平静的水面上一下荡起了波纹,突然涌向四周。
房顶崩塌,墙上、巷里、街上,到处是交错纵横的剑痕,以及死伤的官兵。
青花巷里涌出了数十官兵,在碎瓦中救援自己的同僚袍泽。
而也有七八个桃花剑阁的弟子,不断喊着自家师兄,同样在这个布满烟尘的街巷中找着。
场间很乱,如人心那样。
每个人都神情急切,而这些官兵心里,会不会恨桃花剑阁的人,谁也不知道。
江令寒双手紧握,死死咬着牙。
季子裳已经趁乱过去了,一时间哪怕从远处街巷里都有官兵往这边跑来,也无人注意到这处小巷阴影里的几人。
苏澈手按着江令寒的肩膀,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力道,这不是挣脱的力量,而是心中的挣扎。
燕廷玉靠在墙边,调息从未停下,只是此时也不免看过来。
阴影中,无人能看得见他的神情。
薄唇微抿,如是剑锋般冷冽,他看着侧面的两人,哪怕同样看不清对方的神态,却也能猜到这两人此时的心理变化。
江令寒担心自己的师弟却无能为力,而心底应该是在恨他自己吧,恨自己这个时候只能要师弟出去打生打死,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也应该是更恨东厂或者说是颜玉书,乃至是桃花剑阁的人。
燕廷玉想着,心怀杀意对一个善于思考和聪明的人来说,的确是件危险的事情,它可能会毁了自己,也可能会毁了别人。
毫无疑问,江令寒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燕廷玉的目光,从微微颤抖的江令寒身上,转移到了他旁边的那人身上。
说实话,他对苏澈了解不多,更多的,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是苏定远的儿子。作为一代名将的后辈,本就该与这脏乱无矩的江湖泾渭分明,没有丝毫关联。
但燕廷玉没想到,自己在除了从战报中得知苏澈的名字外,后来知晓对方竟是从那些江湖风媒嘴里。
忘恩负义、心狠手辣,这种让他听后发笑的字眼儿,正是出现在这个人的身上。
苏澈,是梁国最后的武状元,将门之后,本该是要入仕途,进军伍,或为将领统帅,或受眷蒙阴就此碌碌,沉寂不闻。
燕廷玉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他产生了兴趣。
而当后来知道对方正受桃花剑阁剑令追杀,梁州官府通缉,他这才真正决定亲自来了梁州城。
燕廷玉想见见这个素未蒙面的人,不只是因为好奇,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彼此出身相似;或许,是因为素未蒙面;或许,是一种可惜。
也或许,是莫名而起的杀机。
燕廷玉目光淡淡,看着那道单薄却不显柔弱的侧影,对方所受的伤明明是比自己还要重,可现在,却已经行动无碍了,哪怕是在用那把剑撑着。
这不是对功法的觊觎,而是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劲儿,坚韧,且让人难以理解的劲儿。
苏澈剑心通明,早就注意到了燕廷玉的目光。
他不用看,心中却对此通透。
那是很复杂的目光,好奇、恶意、戏谑、不解、杀意…
苏澈懒得去解读,因为在他心里,燕廷玉并非善人,这是个喜怒无常,且让人难以捉摸的对手。
他的心里永远藏着东西,哪怕是将恶意清晰地表达出来,让你看到,却总有更深沉更诡谲的心思藏着。
这种人,要么在他没有什么布置的时候直接杀了,要么就只能见招拆招。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眼珠转动之间,就已经起了什么心思。
就像是现在。
苏澈不认为,对方选择来救公孙懿的目的,就是说出的那般简单。
他看了过去,与燕廷玉目光交汇,彼此相视。
燕廷玉似是对他察觉自己的目光而有些意外。
“怎么了?”他咧嘴一笑。
苏澈摇头,问道:“伤好些了么?”
燕廷玉玩味一笑,“突然关心我?”
“我是在想,今晚的肉你可能吃不到了。”苏澈说道。
“以后还有机会。”燕廷玉道:“而且,未到最后,一切还言之尚早。”
苏澈抿了抿嘴。
燕廷玉歪着脖子,带着淡淡的笑意。
后半句话,出自三国战时,苏定远之父苏恪先,长袭后周时所言。那时,梁国军队因几场战败而低迷,苏恪先并未用言语动员或是画饼,而是直接以一场胜利鼓舞了士气。
燕廷玉记得,叔父燕康曾经说过,苏恪先是一个神奇的人,不只是因为他的强大,更因为他身上有股劲儿,或者说是不一样的精气神。
那时候,他并不是很理解,事实上,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对燕康并无太多好感。
但现在,他在苏澈身上看到了,在今夜。
燕廷玉有种想要接近对方的冲动,来弄清,这股精气神究竟是什么。
“你有什么打算?”他在眨眼时神情如常,反而随口问道。
街巷外,到处是搜寻之声,还有咒骂,却更衬出他语气的平静。
苏澈有些意外。
他没有立即回应,因为他的确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可能是,单纯地不想告诉对方。
燕廷玉撇撇嘴,移开了视线。
“咱们在这并不安全。”他说。
“你的意思是?”
“离远点。”燕廷玉说道:“官兵很快会搜过来。”
苏澈看着不断走动的官兵,道:“那就等他们过来。”
燕廷玉愣了愣。
“把走路的力气留着来拼命。”苏澈没有看他,目光如江令寒那般一直看着烟尘散去的方向,“免得到时候,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燕廷玉看着他,沉默片刻,忽地笑了笑。
苏澈没理他。
江令寒原本紧绷的身子却是松懈下来。
“你说的对。”他说。
苏澈无声一笑。
燕廷玉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因为他觉得,对方原来并不是在跟他说话。
166.官府江湖
季子裳趁乱冲进了青花巷,而在这个当口,就算有官兵和桃花剑阁的人发现了他,也非他一合之敌。
青花巷这里不算是重兵把守,因为对于桃花剑阁来讲,这区区几人根本没那么重要,他们今夜是要找人,派中没说具体是找谁,而他们只管跟着那三位知悉详情的长老便是。
只不过在这里,有陆延年在。
桃花剑阁入城的弟子都有些不解,为何他会选择亲自把守青花巷,看着这些燕国的军卒。
陆延年没说,他们便也不问,只是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翻瓦推墙,在找他们的大师兄。
那座小院的守卫力量,便更为薄弱了。
季子裳翻墙进去,躲过了把守院门的官兵,而院里竟然就没有人了。
他有些意外,同时也带着小心,循着气机感应的方向,走向柴房。
回廊上有人,却在还未出声时便被他隔空一掌打晕。
柴房上着锁,里面本是有些动静,此时却戛然而止。
“公孙懿?”季子裳站在柴房门口,问道。
里面依旧安静,只不过几息后,便有人应声,“你是谁?”
季子裳道:“聚义庄,季子裳。”
他并未隐瞒,也无需隐瞒。
门后,有人靠了过来,“本官便是公孙懿。”
季子裳并未开门,而是道:“里面还有谁?”
“燕国的诸位将士。”公孙懿说道。
季子裳觉得,区区一把锁根本困不住这些人才对。
他拽下了锁头,一脚将门踹开。
门后,公孙懿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柴房里自是黑暗一片,季子裳朝一旁侧身,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出来。
但只有一个中年文士走了出来。
“他们,恐怕还得季少侠帮忙。”公孙懿气息有些虚弱,毕竟柴房不透气,而他们又是十多个人被关着,难免闷气。
季子裳早就感知到了柴房里虚弱的气机,当下有些许疑惑,难不成桃花剑阁还会对这些军卒动用私刑不成?
他吹了火折子,屏息进去。
不大的柴房里,的确是还有十来个人关着,他们都跪在地上,身上带着枷锁和铁链,这是衙门里给那些不老实的江洋大盗上的手段。
只不过现在,却用在了这些燕国狼卫身上。
他们并没有被堵住嘴,可此时却无人说话,只是有的脸色涨红,有的面容愤慨,有的索性闭着眼。
显然,他们并不想让人看到他们这副样子--能征善战的燕国狼骑,竟会是如此屈辱如阶下囚一般。
季子裳当然知道这点,当下,他神情不见丝毫异样,轻易便将他们身上的枷锁去了,并先走出了柴房。
外面,公孙懿站在墙角,小心看着四周。
季子裳走到他边上的时候,他甚至都未发现。
“谁动的手?”季子裳问道。
公孙懿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回神,先朝柴房那边看了眼,继而小声道:“那帮江湖人。”
他的语气里,有愤怒,有不忿,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因为人在梁州,便先要知道那座桃山,然后才是律法。
桃花剑阁做事,不嚣张,却从来强硬。
刀和剑,官府也有,但他们没人,没有修为通天的人。所以,不管是势力还是银子,都比不上桃花剑阁的影响大。
当然,这也是因为梁州府衙积弱已久,官僚与城中富商、帮派勾结,驻军大营里米虫蛀虫无数,这官场自是腐朽不堪。
而朝廷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梁国才没有能力如北燕那般,可以指点江湖,也不如后周那般,可以威压武林。
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太弱,官员没有靠山,为图自保和享乐,便只能与人勾结。
这些话,公孙懿不必说,因为他知道这个道理许多人都懂,梁国未尝没有清官和为百姓做事的好官,但...
同样,他也不能说,因为身边这人,即便是号称‘义薄云天’的聚义庄的少庄主,却终归也还是江湖中人。
公孙懿心中一直明白朝堂和江湖的区别。
季子裳点点头,知道他虽未明言,却是实指桃花剑阁。
江湖中有歌诀,道尽如今天下或执江湖牛耳的宗门帮派,或是一方巨擘的世家,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就是土皇帝,言出法随,号令一方。
季子裳很清楚这点,只是以往没想过,这桃花剑阁竟会对世俗干涉这么深,以致梁州官府于无物。
他在心里觉得,这等门派,倒是比颜玉书这等东厂之辈的危害要大多了。
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可若是能呼风唤雨的一帮一派为祸,那才是大害。
公孙懿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那些解除了枷锁的狼卫也从柴房中走了出来,他们或舒展着臂膀,或摩拳擦掌,倶是一脸煞气。
他们是燕国堂堂狼卫,竟然在这个献城投降的地方成了阶下囚,而且还是被他们瞧不起的原梁国士兵上了枷锁,这如何不让他们感到屈辱和气愤?
这是耻辱,唯有用血才能洗刷。
季子裳看了这些人一眼,转而看向公孙懿,“现在外面都是州城官兵,燕廷玉说,他们能听你的命令。”
公孙懿一愣。
“怎么,有问题?”季子裳皱眉。
“不不,没有。”公孙懿连忙道:“少侠见过燕将军?”
“他就在外面。”季子裳没有多说,只是道:“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可以是可以。”公孙懿有些犹豫,“只是桃花剑阁的人也在,而且还有陆延年。”
“你只管应付官兵便是。”季子裳说了句,便朝院外而去。
那些狼卫也往外去。
“诸位冷静。”公孙懿连忙去拦,“这是燕将军的军令。”
如果这些人杀人的话,那他别说安抚,反倒会引起反弹。
但显然,这些人并不会听他的,所以,他只能将燕廷玉搬出来。
果然,这些狼卫一听,不免相视一眼,先是怀疑,可转眼便看到了那已经去开院门的身影。
当下,他们只有压抑怒气,暂且忍耐。
但他们知道,自家将军绝非是如此简单的命令。
他们狞笑,等待着。
167.意料之外
门开之前,先是拉开门栓的声响。
守在院门外的官兵下意识相视一眼,有些愣。
门开了,他们回头,看到的是走出来的公孙懿,他们脸色都是一变,然后,看到了公孙懿身后平静的青年人。
“你...”话未说完,便被公孙懿抬手打断。
“诸位,还请传讯其他将士,今夜桃花剑阁私自关押朝廷命官,以枷锁上刑,是以下犯上之举,为不法之众。”公孙懿语气坦然而平静,他说道:“燕将军,便在长街之外。”
四下的官兵都有些懵,能听懂他说什么不假,可是,那可是桃花剑阁啊。
公孙懿见此,心底也是有些沉重。
这三千官兵是随守将王俭入城的,之前,便是此人听了桃花剑阁的吩咐,下令将他和狼卫拿下,关进了柴房。
哪怕现在桃花剑阁的人不在这,公孙懿也不敢保证,这些军汉就真会给自己面子,或者说,是给燕廷玉面子。
他甚至注意到,已经有官兵握紧了手中的枪矛。
季子裳看向公孙懿,微微皱眉。
在之前的商议时,燕廷玉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这人可以安抚入城官兵,甚至为他们所用。可看现在情形,似乎他还是太过乐观了些。
“咱们现在都是燕国臣子,桃花剑阁今夜之举与谋逆无异,各位难道还要助纣为虐不成?”公孙懿语气加重,“往日桃花剑阁所作所为,尔等也并非不知,我等朝廷官府,甚至要受此等江湖门派节制,诸位难道不想改变吗?”
周遭之人面面相觑,不能言语。
他们何尝不理解对方所说?其中愤懑、压抑,是他们这些官府中人最能感同身受的。
自朝廷积弱以来,这梁州便成了桃花剑阁的梁州,他们这些人虽为军伍将士,反而还不如一个江湖人地位来得重,甚至,还要受这些江湖人颐指气使,成为其随意指派的对象。
这不只是面子,还有尊严。
“公孙大人,可王将军他...”有人犹豫。
一个人开口,其余人便都看了过来。
此时,巷中已经过来了不少官兵,他们注意到了这里,本来脸上的着急和紧张,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王将军如果是受桃花剑阁胁迫,那他自会懂得该怎么做。”公孙懿看向众人,语气渐冷,“可他若是知法犯法,故意为此,那必要为之付出代价!”
说罢,他伸手一指身边的季子裳,高声道:“大家想必也听过“义薄云天”的聚义庄,这位便是聚义庄的少庄主,也是燕将军的朋友!”
四下官兵不免看来,却没有对寻常江湖人的敌视。
因为聚义庄的名声一直很不错,便连朝堂官府,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还因为其行侠仗义之举,多加赞赏。
当然,也不是所有官员都对聚义庄有好感,在此便不详说。
只不过,季子裳却是皱了皱眉。
倒不是因为四下官兵看来的眼神,而是因为身前的这个中年人。
他看着公孙懿,后者却并未相视,好像是故意要避开视线一般。
季子裳觉得,这个人心思有些重,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燕廷玉算计到了。
当然,他也只是隐隐有此猜测。
“季少侠,咱们去跟燕将军汇合吧。”公孙懿笑着看来。
季子裳想到了燕廷玉如今情况,当下,开口道:“还是收拢官军之后吧。”
他素来是坦荡之人,当然明白燕廷玉不想在下属面前出丑,所以,他也不会做这个恶人。
公孙懿只是转念一想,便能想通关窍,虽不知具体,却也能知道或有变故。
是以,他挥了挥手,朝众人道:“将军有令,先召集同僚!”
……
公孙懿领着官兵走了,说是去寻王俭。
季子裳看着面前官兵走出,心中却是一动,他回头,院中空荡无人。
他眼眸沉了沉,也是这时他才发现,那些狼卫竟然不见了。
季子裳就这么看着院内,默不作声。
街巷外,公孙懿招呼着官兵从青花巷另一方向退走,自然是有桃花剑阁的弟子看见了。
只不过,天太黑,他们倒是没注意到公孙懿,只当是这些官兵是去搜寻。
倒塌的废墟里,有人走了出来。
“大师兄!”桃花剑阁的几人神情一喜,不由喊道。
出来的人正是陆延年,只不过他身上现在难免狼狈,甚至还磕碰出血。
他持剑,一边压制住翻涌的内力,一边朝四下看了眼。
“观潮阁叶常青。”他轻语一声,然后吩咐道,“找到此人。”
“是!”
方才的交手,是陆延年胜了,跟随的桃花剑阁弟子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只不过,陆延年却是皱了皱眉,一下看向青花巷,握剑的手紧了紧。
“大师兄?”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手里本是打了水来。
陆延年问道:“他们可有异常?”
他话虽是在问,可目光从未偏移。
“没有吧。”身边的人有些不确定。
陆延年沉默片刻,接过了湿毛巾,道:“你们去与梁长老汇合。”
身边一愣,“可...”
“去。”陆延年道。
桃花剑阁的几人相视一眼,俱都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当下,几人提剑,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的夜色里。
陆延年低头,展开湿毛巾,仔细擦了擦手脸,最后,将长剑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他看到了方才被人抬出的叶常青,后者现在气息虚弱,已是昏迷。
陆延年看他半晌,终是抬脚,往青花巷走去。
他没有感应到巷中本该存在的气机,这代表着那些看守的官兵已经不见了,这本不该发生,可他刚才却没问。
没有自己的命令,能指挥这些官兵行动的人不多,而王俭并不在这。
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感知到了,或者说是那人故意让自己感知到了一股气机。
高手,很强。
他不知道是谁,但对方此时现身,已经表明了一切。
院中已有变故,而他想与自己一见。
陆延年当然不会怕。
……
墙边,江令寒看着消失在黑暗里的陆延年,猛地松了口气。
他看到了之前被从砖瓦下抬出来的叶常青,哪怕隔着有些远,他尚能确定师弟还活着。
而幸好,陆延年方才没有动手。
168.高下
街上只有零星的火把还点着,四下的官兵都撤离了,此地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要过去么?”苏澈问道。
江令寒看着不远处那躺在墙边的身影,狠狠点头。
他当然要过去,那可是自己的师弟!
他已经往那边走去。
苏澈看着江令寒有些不稳的背影,也站起身来。
“你不怕死?”身后,传来一声。
“怕。”苏澈回道。
“那你还去?”燕廷玉笑了笑,“就算有季子裳,可凭你俩现在的状态,他跟陆延年一旦交手,稍有波及便足以杀死你们。”
苏澈只是道:“叶常青还在那。”
他已经抬脚,朝那边走去。
燕廷玉皱眉,脱口而出,“如果是我在那边呢?”
话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还有懊恼。
苏澈脚步一顿,没说话,重新走去。
他的背影没有迟疑,落在燕廷玉的眼里,却让他眼神有几分和缓,不过,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这终究是个与他不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从今晚这并不长时间的接触下,燕廷玉便已是深信这一点。
所以,不管是对于对方还是自己,都不宜接触太深。而最终,或许彼此间的了结只有一个下场。
燕廷玉低了低眸子,隐去了其中忽而闪过的汹涌。
苏澈对身后之事一无所知,更无心去揣度猜测燕廷玉的心思,他只是走过了长街,看着江令寒蹲在叶常青的身边,动作有些颤巍。
叶常青自然还活着,这让江令寒心底一松,哪怕此前希冀,可当真如此的时候,仍是不免会松了一大口气。
江令寒从怀里取了个瓷瓶,里面是疗伤的丹丸,他推了推叶常青的下巴,然后以内力推揉了对方喉间,以助吞咽,最后,直接以内力助其化解药性。
哪怕,他现在是最不适合动用内力。
苏澈抬手,下意识就要阻止,但当看到江令寒似有深意而复杂的眼神后,他便只是站在那,充当护持,而并未出言。
他看到了江令寒额上的虚汗,看到了对方的专注。
他轻吸口气,看向青花巷那处的黑暗,不欲打扰。
……
陆延年走进了青花巷,不长的巷子,除却身后还有模糊的火光,眼前、四下、尽头倶是一片黑暗。
他抬脚朝里走去,手中的剑已然出鞘,好似提着一般。
经过的院门自然都紧紧闭着,不过是几息之间,他就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是唯一敞开的院门,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普通,却身躯笔直,面容俊朗的青年人。
对方同样看着这边,目光平静,整个人透出一股处事不惊和风流潇洒。
陆延年本是不认得对方的,但在此时,他却忽然心中有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季子裳。”他说,并非在问。
季子裳轻轻颔首,看着身前不远处的身影,哪怕是夜黑暗看不清,但依旧能看出对方身上的狼狈。也无怪,这人刚从废墟里爬出来,而看样子,叶常青也的确让对方受了些伤。
哪怕陆延年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机,但其中气息偶尔的紊乱依旧难掩。
“你不该插手此事。”陆延年说道。
“聚义庄,就该管这等事。”季子裳平静道。
陆延年沉默片刻,道:“那的确是管得有些宽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季子裳说道。
陆延年看他,道:“他们去了哪?”
季子裳摇头,“许是衙门吧。”
陆延年忽然笑了,有几分嘲弄。
季子裳微微皱眉,他觉得,以对方身份,应是不该于此出现这等神情。
“枉你聪明,却被人利用也不自知。”陆延年看着对面那人,眼神里有几分古怪。
季子裳眸光微沉,没说话。
“先前那两人,如果我所料不错,便是今夜与你同在地下之人。”陆延年道:“不知铲除东厂颜玉书,可曾成了?”
季子裳想到那时爆炸,只从废墟中走出重伤的苏澈一人,可他却一直没有见到颜玉书的尸体,也一直未问,所以对其生死,倒也不能肯定。
陆延年见他沉默,当即笑了笑。
哪怕没说什么,这笑声已经表明一切。
笑过之后,他问道:“是燕廷玉让你来救人的?”
其中,自也有一番笃定。
季子裳对对方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舒服,不过,因心中怀疑,他仍是点了点头。
这点并无隐瞒必要,可陆延年在听后,反应却有些奇怪。
先是一愣,像是猜测竟然成真一样,有些不太相信,不过转而是失笑,接着是一种更为嘲讽的目光,以及连连摇头。
“那几个狼卫,没跟公孙懿一起吧。”陆延年说了句。
季子裳一怔。
“你等在这,是想一较高低?”陆延年却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季子裳迎着对方平静的目光,深吸口气,将心中因对方刚才之语而起伏动荡的心绪压下。
“正有此意。”他说。
今夜的风很凉,像是穿过冰的刀子,青花巷并不幽深,风从中而过,恰时扑面,通体寒凉。
陆延年眼眸一沉,挺剑而出。
季子裳双掌之上真炁如旋,如海般澎湃浑厚。
剑气掌风,四下沙石飞溅,墙上、地上,皆是碰撞时留下的痕迹。
……
街上,苏澈心有所感,抬头看向青花巷。
那里已有交手时的罡风阵阵,气浪翻涌之间,传来闷响。
他无需刻意感知,也能感应到两人武功之强,而在心里,未尝没有想要交手的念头。
与高手过招,亦是习武之人生平所愿。
“你还有伤。”一旁,江令寒说道。
他这好像是在提醒,只不过却带着几分笑意。
苏澈听后,同样一笑,转而摇头道:“我可不会在这个时候过去。”
话正说着,那青花巷里突如其来一声轰鸣。
苏澈只觉得双耳震了震,而在眼前,是自巷中黑暗而出的一道道剑光,以及那腾空而起的两道身影。
他们在半空交手,气劲撕裂,空气因此鸣啸。
晦暗之间,只有剑光璀璨。
苏澈眯眼看着,便连江令寒都是看了过去。
那里,季子裳掌若擎天,隐有金芒闪烁之际,有嘹亮的龙吟之声相随。
169.坏心
“伏龙掌。”
苏澈认出了这一式掌法,而同样,一旁的江令寒对此也绝不陌生。
这是“巨侠”应笑看的独门掌法,当年更是凭借此掌闯下声名。其后,此掌传给弟子二人,又以季子裳对此掌法使得最炉火纯青。
此时,陆延年剑出如信手点墨,刺出时剑气好似冰晶雨点。
而季子裳一身真炁护体无漏,身形凭空踩踏,以梯纵之术拔高。
陆延年瞳孔一缩,已然察觉对方一瞬收缩的真气,也闻龙吟之声猜出对方掌法。
两人同时变招!
季子裳内力灌输,真炁凝形间臂上龙首嘶吼,霎时以高击低,掌出伏龙!
陆延年强提内力,一道剑光,一声剑吟,看似刺出一剑,却是剑气如雨,而正中一剑直欲穿过那咆哮嘶吼而来的龙首。
真气相撞,两人甚至都未接触便被气浪掀飞。
同样的,虽相隔还远,又在街边的苏澈两人也是被气浪吹动,身形一下不稳。
瓦片落在地上摔碎,地上卷起沙尘,而当苏澈和江令寒再抬眼去看时,空中或是房上早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苏澈跑到街上,挥着烟尘,四顾而望,终于看到了摔落在不远铺面街前的陆延年。
对方此时还在挣扎起身,看样子,他是被气浪掀飞,撞着屋檐落下,现在更是狼狈。
至于季子裳,苏澈还未看到。
少时,他心中一动,朝青花巷那边看去,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朝这边而来。
是季子裳,他捂着左肩,步履依旧如常。
苏澈心里松了口气。
季子裳走到了长街之上,离陆延年不过三四丈。
“若不是你先前一番交手,败的便是我。”他说。
陆延年以剑撑地,缓缓起身。
他的嘴角有血,发髻有些散乱,而目光只在苏澈和江令寒那边一扫,便一直落在季子裳脸上。
“奚落我?”陆延年冷笑。
“并非如此。”季子裳摇头,“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桃花剑阁乃是江湖门派,如此干涉官府或城中百姓,不觉得有些逾越,坏了规矩么?”
“规矩?”陆延年道:“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规矩。”
季子裳皱眉,显然,他没想到身为一派大师兄,而名声远扬的对方,竟会说出这等话来。这不像是对方应该说的,反倒像是那些市井不良或是不入流的帮派所言。
那些人求财争命,才会视规矩于无物,不知何为逾越。可对方,乃至桃花剑阁,无论地位还是实力,都无需如此,也不该如此。
“说再多冠冕堂皇的话,都离不开其本质。”陆延年站直身子,手中长剑一抖,依旧寒光如练。
他开口道:“官府腐败,民不聊生,迟早生乱。但有桃花剑阁在,这梁州大小帮派、家族数十,却从未生乱。这才是规矩。”
季子裳微微凝目。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陆延年看着他,说道:“有人为名,有人逐利,只要听话,便是朋友。少庄主以为呢?”
季子裳听了,深吸口气,并未如何思忖,便道:“我可能,不敢苟同。”
陆延年听后,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那真是可惜了。”他说。
“可惜什么?”季子裳问道。
“做不成朋友,便只能是敌人。”陆延年轻声道。
季子裳皱眉,内力调动,一下放开感知,朝四方而视。
陆延年道:“输赢,很重要。”
季子裳瞳孔微缩。
因为四下里,出现了莫名的气机。
……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而一旁的江令寒同样有感,皱眉看去。
黑暗的四下,有人走了出来。
皂色的剑装,是桃花剑阁的人。
他们得有二三十人,此时却无人出声,只是看向场间。
季子裳第一次觉得棘手。
“聚义庄今夜来的人,死了不少吧?”陆延年问道。
“什么意思?”听到这个,季子裳当然不会高兴,因为他一直认为正是他今夜的失误,才让那么多人身死。
“没死的人,都在医馆里,离这边,不算远。”陆延年道。
季子裳闻言,双眼眯了下,其中第一次有了杀机。
“很生气?”陆延年笑了,转而脸色一冷,“今夜是你败了,又破坏了我的计划!”
季子裳道:“有话直说。”
“想要他们活,就把燕廷玉交出来。”陆延年直接道:“我知道,他应该就在这附近。”
说着,他甚至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喊了几声,只不过,当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燕廷玉肯定是听见了,此时也只是撇嘴,就躺在破席子边上,藏在阴影里。他暗自冷笑,且看他还能猖狂几时。
他想什么,场间的其他人当然不会知晓。
季子裳对陆延年的要求感到意外,便连不远处的苏澈,同样也觉得意外。
只不过,苏澈却是想到了之前燕廷玉莫名的眼神,当下,不知怎的,他心底一下有些沉重。
“你找他做什么?”季子裳问道。
陆延年看到了他眼中的疑惑,当下,脸上有些失望。
“原来是我高看了你。”他说。
季子裳眼底一沉。
“我终于明白应巨侠为何会让你来梁州了。”陆延年似是感慨一般,轻笑道:“寻常百姓和江湖人不知道你的名声,可在我等这些人眼里,你却是如雷贯耳。聚义庄的少庄主,名士许梦游所言的‘明月繁星’,啧。”
季子裳从来不喜欢别人拿这说事,是以,即便他有心克制,此时都有忍耐不住的迹象。
陆延年见此,索性道:“应巨侠还真是对你给予厚望,想让你磨砺江湖,以此成长起来。只不过,我觉得你好像没领悟到,还沉浸在一次失败之中。”
“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么?”他好奇道:“愧疚?憋闷?”
季子裳只是冷冷看着对面的人,他早就明白了师傅让他此来梁州的用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会对那些死去的人,报以愧疚和自责。
磨砺少不了挫折,而挫折便意味着失败,或是做错了事。
他从不否认,更不会逃避。
170.遭遇
陆延年见对面那人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当下,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交出燕廷玉,才不会再死人。”他说道。
季子裳道:“为什么?”
“那些狼卫跑了。”陆延年说道。
季子裳眉头先是一皱,没有立即联想起来。
可苏澈却是猛地清醒过来。
“燕国军队!”他一下冒出冷汗,猛地看向另一边燕廷玉的藏身之地。
仿佛那黑暗里,有人正与他相视,恶意深藏。
只不过,苏澈仍是不敢确定,对方竟有如此心思么?
这该是如何的险恶,若不是早有预谋,燕廷玉为何会一直平静,一路从容不迫?
季子裳在此时也已想通,脸色也是微变。
“我此来梁州,并未见有北燕军队。”他说道,仍是有几分怀疑。
陆延年淡淡道:“没看见,不代表没有。”
季子裳眉头皱起,若真如此的话,那些狼卫的确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而唯一解决的办法,便是让燕廷玉出面,届时化解此事。
但,他看着对面之人,事情真会像对方所说那样么?
陆延年并不催促,他没有作声,仿佛只是在等面前那人做出决定。
季子裳不由看向不远处的苏澈和江令寒,目光之中,有犹疑,有探寻。
陆延年当然注意到了那边,叶常青他自然是认出来了,而看那关心对方的人,想必便是同行的江令寒。
只不过,对于另外一人,他却没有认出来。
此时,见季子裳看过去,他的目光便也落在了苏澈身上。
本只有好奇,却在看出苏澈易容伪装之后,眼中不由得便浮现出怀疑之色。
此人是谁?
陆延年的目光,随之落在了苏澈手中的剑上。
那是看起来很普通的长剑,但在他看来,却于简朴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只不过,陆延年自是能察觉出苏澈如今气息不稳,显然是重伤在身,是以,对其的警惕戒备,远没有对季子裳来的重。
而对于季子裳看来的目光,苏澈自然能看懂。
他平复下心中疑虑,虽然觉得众人猜想,的确是不如亲自问燕廷玉来的清楚,可他同样不相信桃花剑阁的人。不只是因为乔芷薇和瑶无艳,更有对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这都很难让人选择去相信。
场间,一时有种诡异的安静。
而这一切,皆是被暗处的燕廷玉收入眼底。
他无声一笑,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转,眼底略有自得之意。
……
盗帅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不好。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他的运气,似乎是在遇到苏澈之后变坏的。
当年自己一身轻功来往江湖,神行术一出更视大梁皇宫于无物,甚至可在万贵妃寝宫内,相隔珠帘随手拿走九龙杯。
但当跟苏澈见面后,自己便一直遭遇波折。
墨家与将军府合作,盗帅自然不会阻止,哪怕彼时见面是故意,可后来结交却是真心。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冥冥注定,他的运气,确实有些不好。
旸山郡与苏澈被人追杀,九死一生才脱身;好不容易离开京城,却又陷身在这梁州城里,遭遇如此多的变故。
乃至于现在,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盗帅看着对面房顶上一脸笑意的老头,不由暗嘬了嘬牙花子。
四下房上,是十几个持剑而立的桃花剑阁之人,他们一脸戏谑,好似瓮中捉鳖一样。
“后生,你跑得倒快。”对面的老头笑了笑。
此人面容慈和,个头不高,圆头圆脑,发量稀疏,而又生得富态显胖。此时穿着一身皂色剑装,背着手,看着倒像是个米粮店或是肉铺的掌柜。
盗帅撇嘴,他如何不认得对方。
桃花剑阁外门主事长老“笑面佛手”康义仁,其人也确像他这名字这般,‘仁义’挂在嘴上。只不过,盗帅当然知道对方做事行径,满口倶是假仁假义,标准的笑面虎。
“跑得再快,还不是被您老人家堵着了。”盗帅摊摊手。
“听说,你是从青花巷那边来的?”康义仁问道。
“这话可不能乱讲。”盗帅看了眼追了自己一路的那几个桃花剑阁的弟子,开口道:“我离青花巷还有几十米远呢。”
康义仁点点头,“这么晚了,去那边做什么?”
“有点吵,睡不着,到处走走。”盗帅道。
“那要不要去喝杯茶?”康义仁笑着说。
盗帅轻笑,“这还是算了吧。”
话到这,两人虽是含笑,却没有什么温度。
彼此都知道对方身份,话本来就没那么多。
“墨家非要掺和?”康义仁说道:“据我所知,你们自己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缠身吧。”
“是挺麻烦的。”盗帅说道:“不过你可别误会,墨家可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我真就是随便走走。”
“这话我可不信。”康义仁挠了挠下巴,“要不,还是跟我去喝杯茶吧。”
“还是算了吧。”盗帅说道,在袖里的手上,已经捏住了飞刀。
“那可真遗憾。”康义仁叹了口气。
话落,盗帅第一时间甩出飞刀,而同时,四下桃花剑阁之人已经持剑刺来。
飞刀很快,尤其是在这等几无灯火的夜里,更是防不胜防。
但康义仁能成为桃花剑阁外门的主事长老,武功当然不会差了,哪怕他未入三境,也绝非等闲。
飞刀在他面前顿住,好似遇到了无形屏障,就这么在半空颤抖着漂浮。
盗帅躲过刺来的长剑,以身法在几人之间周旋,当他看向这边的时候,自是注意到了康义仁的手掌。
那是泛着金光的双手,此时正缓缓抬起,而那柄顿住的飞刀一下失去力量,落在瓦楞上。
康义仁绰号里‘佛手’二字,便是因其武功,他虽是桃花剑阁之人,所学却非剑法,而是大行寺的金刚伏魔掌法。
别看他笑起来慈和慢吞吞的,可这身武功,却极为刚猛霸道。
盗帅脚下一滑,整个人竟就要从此间脱身。
“好高明的轻功。”康义仁眼神一沉,不只是先前飞刀,还是此时身法,眼前这人都绝非无名之辈,而此等轻功也让他一下联想到墨家那名为‘盗帅’之人。
但不管对方是谁,他当然不会让对方轻易离去。
此时,康义仁看着被众人围攻的盗帅,淡淡一笑,探手虚抓,房上瓦片如是牵引,颤动间漂浮起来。
171.死到临头
这是以浑厚内力聚于掌上,以真炁吸附,是内力浑厚之人常用的招数。
盗帅暗暗戒备。
康义仁手掌朝前一推,瓦片如箭,刺破夜色。
凌厉刺耳的呼啸声里,盗帅回头,皱眉,难道对方竟是不在乎这些桃花剑阁的人?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四下持剑之人竟是身法连动,攻势未变,可方位却全然变化。
“剑阵?”盗帅眼神一凝。
他来不及多想,手腕一抖一甩,特制的飞刀便激射而出。
如是点火的引子,飞刀划破一线,好似斩开了瀑布,瓦片自两旁崩散。
盗帅鹞子翻身,闪过四下斩来剑气,指间飞刀如蝶舞,应对看似从容,实则有他自知的艰难。
康义仁挥袖,双指一并,便将射来飞刀夹住。
可不等他嘴角冷笑溢开,眼前便是寒光一闪!
千钧一发间,他只来得及匆忙偏头,可右脸仍是一凉。
康义仁一时竟是愣住了,直到脸上一股温热和痛意传来,他才回神,而脸色更是阴沉无比。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一手鲜血。
原来在刚才,被他夹在两指间的飞刀竟是突然弹出一片,若非他闪避及时,怕是这一记刀片便要扎在眼里!
康义仁指头动了动,那本是巴掌大小的飞刀,此时刚好少了一截,此时被他捏住的部分,隐约能摸到小巧的机括。
他沉着脸,好奇但小心地凑到眼前来看。
飞刀里有精密的簧片和他看不懂的机关,而这明明只是一把看起来普通寻常的飞刀,便连重量都未有太多差别。
康义仁脸上一哆嗦,将飞刀随手丢了。
他从怀里取了干净的手帕,仔细擦拭着侧脸,口子有些长,是很锋利的伤口,很疼。
他看着眼前在众人围攻下腾转挪移,却总是出不得剑阵和房上的身影,眼底杀意渐重。
盗帅自然看得清楚,当下,心底只有苦笑。看样子,刚才的小手段把对方彻底激怒了。
而现在,自己应对这些拿剑的混蛋都不容易,若是对方亲自出手,恐怕,自己今夜真是凶多吉少了。
“这么精密机关,恐怕也只有墨家能做出来吧?”康义仁语气冷淡。
盗帅随口道:“你难道忘了还有后周的造作监?”
“怎么,身为墨家之人,竟连自己身份都不敢承认么?”康义仁嘲讽道。
他对今夜之事并非不知情,而此时也是从眼前之人的武功上有所猜测。
盗帅沉默片刻,开口,“是又如何?”
“你承认了?”康义仁同样笑了。
“正是你盗帅爷爷!”盗帅朗笑一声,笑声之中多是豁达。
康义仁冷哼一声,不过也从对方笑声中听出意味。
当下,他直言道:“既是墨家统领,你我本无仇怨,何必打生打死?不若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盗帅这回连看都不看他,对于对方心思,他如何不清?
康义仁摇头,好似可惜一般叹了口气,“若日后墨家找你,恐怕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盗帅对此只有冷哼。
他却不是放弃之人,仍是在找可以脱身的方法,但似乎,好像真的没辙。
而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个躲闪不及,手臂上便中了一剑,随即,在他回神注意到伤势的时候,腿上、身上同样被剑气所伤。
盗帅一下心神凛然,打起十二分精神。
可他知道,无论是消耗的内力还是当前局面,都只是无谓的拖延罢了。
因为在如今的梁州城里,能救他的人都不在这。苏澈和江令寒都身受重伤,更不知道他此时所在。
“希望他们那边一切顺利吧。”盗帅心里想着,“只是可惜,未能完成苏将军的嘱托。”
他心里有些失望,更多的则是歉意。
不过他相信,就算没有自己,届时等墨家的人到了梁州城,也会找到苏澈,然后带他去机关城,那时就算是安全了。
……
盗帅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而桃花剑阁的这些人竟然停手了。
他们持剑围着,只不过离他几步外,神情里也不见轻视,更没有不忍。
他们是今次下山的门人,武功自然不弱,而眼前这人能在他们十多个人手下支撑这么久,自是难得了。
但此前也就罢了,他们剑阵攻守兼备,倒也没有几个人受伤,可现在,对方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却要提防他临死反扑。
万一这人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凭借他那一手难防的飞刀,倒并非不可能。
盗帅终于得以喘息,他一下半跪在地,有些艰难地咳嗽几声。
他身上大大小小剑伤数不清,完全已经是个血人,不过还好,他对自己的脸保护的不错,倒是没有破相。
他自己心里笑着,内力几乎已经耗尽,在这种时候,这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只不过,盗帅仍是抬眼,看着十几步外的康义仁,眼底仍有坚韧。
他还有一把飞刀,他还有一击之力。
可这个距离,盗帅全盛时都不敢言说有十足把握,现在更是如此。
但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放弃,不会放弃出招的机会。
康义仁一双老眼眯了眯,双掌叠放在身前,笑道:“喝茶吗?”
而不等盗帅反应,他便‘哈哈’一笑,周身内力一瞬澎湃,外放的真气甚至在身前有片刻的凝形,几如实质。
他这是在讥讽,以实际行动来嘲讽对方。
江湖中人,凡闯下赫赫声名,必有其杀手锏。而眼前之人如此年纪,哪怕‘盗帅’之名不显于江湖,却非无名之辈。
康义仁知道,对方哪怕是在如今局面下,依旧还有反扑之力。
但现在,他故意以此举表示,自己根本不在意。
任凭你有压箱底的本事,尽管使出来看!
……
盗帅低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或许仅仅是自嘲而已。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忽而也有一声轻笑传来。
“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能笑得出来?”
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冷淡,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
只不过,这是女子的声音,而且年龄必然不大。
可此间,哪里来的女子?
172.料峭
盗帅愣了愣,因为这声音他也是听过,所以并不算陌生。
可他想不通,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是一个人,还是说,那人也在?
不过终归,他心里是莫名松了口气,觉得局面似乎是没有那么糟了。
而不只是他一时愣神,便是四下之人都是微微一怔。
桃花剑阁的弟子按剑而顾,皱眉去寻那出声之人。
他们都非弱手,可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附近!
康义仁更是眼神一变,饶是他素来笑面对人,可此时也不知怎的,这心神竟是猛地提了提。
“在那!”有桃花剑阁的弟子四顾时,突然指着一个方向,猛然喝道。
众人连忙看去。
那是不远处稍高些的屋顶,或者说是阁楼之上,一道稍显娇小的身影白衣飘飘,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
此时,见众人看来,她甚至还摆了摆手,好似是打招呼一样。
康义仁眼眸凝了凝,他能隐约感知出对方内力要弱于自己,可他同样确信没见过对方。
那么,自然就不会是桃花剑阁的朋友,而从方才之言上判断,似乎敌人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只不过,对方真的只有一人么,她的底气何在?
而终于见了对方现身,盗帅却是稍稍松了口气,果然是曾在地下见过的米陌荨。
可他有些疑惑的是,对方从来都是易容现身,现在却是此前容貌。
难道,这本就是易容之后?
那么,那个人会在附近么?
盗帅挣扎起身,而四下的桃花剑阁弟子也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太过理会。
“小女娃是哪的人?”康义仁双手叠放在身前,笑眯眯地开口。
他本就不怎么显老,长得更是慈和,这会儿笑着,更是让人很生亲近。
只不过,米陌荨可远不是表面上表现出的这般单纯无知,她同样笑了,双眼弯成月牙。
“一个恶心装蛆的脏葫芦,也敢占姑奶奶的便宜?”
她的话一出,场间之人都是愣住了,而康义仁的笑容更是僵在了脸上。
盗帅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边上,有人喝道。
“没忍住。”盗帅咧了咧嘴,如同真的是憋笑没憋住一般。
康义仁深吸口气,双手手指微微搓动,语气也变淡了,“伶牙俐齿可不会讨人喜欢。”
米陌荨只是淡淡看着他,歪了歪头,半是疑问半是好奇,“装模作样自己不觉得厌烦吗?”
康义仁双眼一睁,竟是直接隔空打出一掌!
前边还仿佛闲谈,现在却是当先出手,丝毫没有江湖前辈的风范。
掌力劈空,夜色下犹如佛光普照,却并不悲天悯人,反而冰冷重重。
米陌荨早知对方是什么人,而且一直留心提防,再者彼此相隔七八丈远,她只是脚尖一踩,便从容躲过。
康义仁见此,冷笑,刚待开口,心头却是警兆突现。
冰冷如是割裂血肉后的一线,让人通体一寒,转而便是无尽的惶恐。
他想不到自己为何会出现这股警兆,而那道冰冷又是从何而来,但他选择相信自己下意识的直觉。
康义仁脸上的冷笑甚至还未消融,脑海中却已经闪过数个念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了侧头。
嗤,
轻微的声响,好似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很近,他在一瞬间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声音,风声,还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那股生死危机感如潮水般退去,康义仁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些紧绷,而感知出错了。
但下一刻,他看到了面前那些同门弟子惊恐的眼神。
他们好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无一例外,但明明是看着自己这边。而就连那个一身是伤和血的盗帅,都在看着自己。
只不过那眼神里,似乎是...嘲笑?
康义仁觉得有些愤怒,但他恍然发觉,哪怕自己心中想要如何,竟都没有什么心情或者说是力气去计较了。
他愣了愣,这才感觉到脖颈间的凉意。
不是夜晚的风。
康义仁喉间发出困难的声响,好似漏风,好似艰难挣扎的呼吸声。
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但在下一刻,血却如同决堤一般,喷了一手。
如同裂帛一般的声响,继而撕扯似的变大。
康义仁双眼瞪大,眼里同样是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不解。
他最后的念头,是想要回头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杀了自己。
但马上,无尽的黑暗涌来,让他再没有丝毫痛意和凉意,只有深沉的困倦。
……
康义仁捂着脖子倒下了,砸碎了房瓦,从房上滚落下去。
但哪怕是桃花剑阁的弟子,都无人有动作。
因为他们此时全然在注意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就在对面,原本康义仁身后一丈之外的地方。
夜色好似被劈开一般,那个人如雨后春风料峭般站在那里。
他身姿修长而笔直,绿衣飘然,长发如墨。
只不过此人竟难辨是男是女,因他面容白皙精致,偏生气质清绝,让人不敢逼视。
用明艳来形容似乎都显庸俗,反倒说是‘风华绝代’才更为妥当。
他们一时竟都忘了死去的康义仁。
玉沁看着这些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的手在垂落的袖里,袖口被风轻轻吹动,而手指却在搅动缠绕着红线。
她们是无意间经过,刚好感知到了这边的情况,然后发现交手的双方竟是桃花剑阁和盗帅。
当然,也不能说是交手。
几息后,众人才仿佛回神一般。
“长老!”
“你是何人!?”
青年人明明是喝问,却有些色厉内荏,无他,对面那人方才虽是偷袭,可康长老的确是死了。他们自是想要为其报仇,但也知道此时最重要的应该是通知本门其他人,以及问出对方身份。
长街上,付吟霜等人走出来,看向这边。
玉沁虽是有伤,可杀一个康义仁也费不了什么功夫。更别说是在康义仁出手后松懈的刹那出手,时机可谓把握得异常老辣刁钻。
此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诸人,手指动了动。
一瞬间,袖间陡然翻滚,红线如蛇,嘶啸而出!
173.着想
快,太快!
很多人只是看到眼前红芒一闪,接着便是血肉被洞穿的声响,轻微却无比清晰。
冰冷只在一瞬间就传遍全身,在场十几个桃花剑阁的弟子门人根本来不及出手,甚至连剑都未抬起。
猩红的针线或穿过他们的心脏,或穿过喉间,或穿过丹田气海,鲜血洇透衣衫,而他们只能无力地倒下。
盗帅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痛苦地死去,然后从房顶翻落下去,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冷汗。
就在刚刚,他们还联手以剑阵将自己几乎逼到了绝境,可现在,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便被屠杀。
包括那笑面虎康义仁,都不曾有机会挣扎。
冷汗从鬓角滑落,盗帅有些不太敢与面前那人相视。
对方的武功太过诡异,而性情也是完全让人捉摸不透。他在心里不由暗骂苏澈混蛋,怎会交了这么一个朋友,而且还是这么个古怪又杀人不眨眼的朋友。
之前在地下,盗帅就觉得苏澈并未下去狠手,当颜玉书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除了苦笑和无奈似乎没别的反应了。
当然,还有一丝丝不妙和担忧。
“他在哪?”
正当盗帅心绪复杂,在想接下来要如何开口,或是打破这尴尬局面的时候,对面那人却是先出声了。
“啊?”盗帅一愣,继而道:“他伤得挺重,没跟我一起。”
“你把他丢下了?”玉沁微微蹙眉。
盗帅终于与对方相视,不过恰好看到的便是玉沁此时微冷的眼神,登时,他马上移开目光。
“我怎么会把他丢下。”盗帅下意识想要解释。
“他现在跟谁一块儿?”玉沁根本无心理会眼前这家伙的心情。
“江令寒,季子裳。”盗帅很快回答,补充道:“还有燕廷玉。”
他嘴上说着,手上却也不慢,飞刀已经收了,现在在封脉止血,而且还拿了金疮药直接往伤口上倒,像是对此时处境完全不担心一样。
可他上药的手有些发抖,而且余光不时往也已经上房的付吟霜等人身上瞄。
付吟霜和伊雪稠都在,只不过还多了个人,而这个人他也认识。
在神都时,假扮江构的那个匪徒。
盗帅自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是现在,看着这人明显是跟在付吟霜一侧,一点也无彼时的凶神恶煞,反倒老实的很。
不难想,对方应是投在了颜玉书的手下。
靳鹰起初并不在意,可当发现盗帅看来的眼神后,他也不免皱了皱眉,然后仔细瞧了几眼,这才恍然间认出来。
“你不是那贼偷么?”他笑了,语气里竟有几分感慨。
付吟霜看他一眼,没说话。
靳鹰见了,干咳一声,讪笑着挠了挠头。
“一个劫匪也敢说小爷是贼偷?”盗帅撇嘴道。
靳鹰不乐意了,“你说谁是劫匪?”
盗帅挑眉,朝廷努力努嘴。
靳鹰咬了咬牙,不过自有顾忌,是以只狠狠瞪了他几眼。
此时,玉沁已将针线以内力碾碎,随手扬了。
“带路。”她淡淡道。
盗帅听后,心下虽有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待将药在伤处倒好之后,这才开口。
“你觉得我会带你过去?”他说,“凭什么?”
玉沁目光看过来。
“他伤的多重,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吧。”盗帅说着,看了眼面前之人的左肩,那里稍稍垫高了些,只不过依旧有血迹洇出来。
显然,当时在地下,苏澈也伤到了对方,只不过,看样子应该是留手了的。
当下,盗帅心底不由叹了口气,是叹苏澈,叹他依旧感情用事。
但这都是他的猜想,是以也不会表现出来。
伊雪稠有些不耐烦,手指把玩着骨金长针,神情不善。
玉沁看着盗帅,以示自己在听,让他说下去。
“聚义庄的人想杀你,后周朝廷想杀你,燕国的一些门派在找你,遁入江湖的原梁国不少人也想杀你。可以说,你已经举世皆敌,难道就不想想为什么吗?”盗帅平静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其中难道都是该杀之人,是你在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么?”
付吟霜眼中杀机一闪,而伊雪稠也是脸色微变。
“放肆!”靳鹰一声冷哼,就要直接出手。
但身边那人摆了摆手。
靳鹰脸带杀意地看着盗帅,一语不发。
玉沁神情平静,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盗帅轻呼口气,道:“当别人言你心狠手辣,双手染血的时候,他在自责,说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导致了你的今日。当别人欲除你而后快的时候,他却说你还会回头,一直相信你。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对得起他的信任么?”
玉沁没有出声,甚至神情都未有什么变化。
付吟霜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将想要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盗帅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真想杀他。”
听到这,玉沁眼中终于有了波动。
她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彼时,自己只想着颜玉书临死时的绝望,想着多年来终于可以完成复仇,完全是下意识出手。
她差点刺穿了苏澈的心脏,差点杀死他。
只不过,她现在不想解释,尤其是解释给无关的人听。
“我只想见他。”玉沁说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把他留在燕廷玉的身边,很危险。”
盗帅本还要反驳讥讽几句,反正对方与自己并无交情,而眼前这人既对苏澈下狠手,那想来对自己动杀心的话肯定也不会留手。
但听了对方的后一句,他却下意识将本要说出的话憋了回去。
“什么意思?”盗帅皱眉,语气里已有急切,“难道燕廷玉没有中毒?”
他只能这么想,想燕廷玉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可转念间,就觉得不可能。毕竟,当时燕廷玉跟谢桡同时被毒针射中,而后者哪怕早就中毒已深,却也是直接中毒死了。
一样的毒,没道理入三境的谢桡会死,而燕廷玉没死。
当然,彼时是面前这人亲自动手,自也排除了毒针有区别的情况。
那这样一来,一个如久病废人般的燕廷玉,如何能威胁到苏澈?
174.再见
盗帅可是知道,在自己离开的时候,苏澈身子的情况已经有些好转了。
而且,他也一直知道苏澈内力恢复很快,他虽没有问过这等私密事,却也猜到该是功法原因。
是以,就算他伤重,无法动手,可如果燕廷玉有歹心,那苏澈自也能安然应对。
盗帅一时间想不通其中关窍,便只好看向对面那人,眼带探究和怀疑。
“燕廷玉是燕府两代人教出来的,所拥有的心计,不是苏澈能够相比的。”玉沁开口,语气里没有什么嘲讽,反倒还有一丝丝笑意,是在提起苏澈的时候。
盗帅因为听得认真,所以察觉出一点,不过倒也不敢肯定,自不会说什么。
“所以,你觉得他另有筹谋?”他问道。
因为他想起了今夜三千入城的官兵,那些人可都是燕廷玉事前的布置。
“有没有,见到了才知道。”玉沁并未多说。
盗帅皱眉,“你的目的,还是想要找到苏澈?”
“我不会再对他出手。”玉沁说道。
并非是什么值得信服的语气,但让人听着,却是一种不容置疑。
盗帅咬了咬牙,道:“我姑且信你,不过,如果到时候你有什么歪心思,我一定...”
说到最后,他顿了顿,然后摇头,不再说了。
自己能做什么呢?论武功、论心机,他都远不能跟眼前这人相提并论,或许,到时候自己连溅对方一身血都做不到。
这只是一种无谓的威胁罢了。
“带路吧。”玉沁道。
……
陆延年不知道苏澈的身份,但已经对他有了好奇。
场间,火把的光芒很亮,映出每个人的脸。
“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陆延年问道。
季子裳皱了皱眉。
火光照在苏澈的脸上,仍有阴影,晦暗里,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虚假。
“墨家,颜苏。”他说。
“既是墨家兄弟,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陆延年问道。
“少时染了恶疾,面目丑陋,自不敢吓到别人。”苏澈平静道。
陆延年眉头一挑,也不知是否信了。
只不过,他心里却是在想,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面目丑陋,是否故意遮掩,单是能以此番话来解释,都能说明此人有过硬的心志。
墨家么,陆延年想着,目光移开,不再计较。
“还请坦然相告。”他看向季子裳,说道。
问的,自然是燕廷玉的下落。
季子裳双手握了握。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选择,可这却是从未有过的选择。
这并非是一种背叛,就算说出燕廷玉在哪。因为自己跟他并没有交情,甚至之前在地下,还是自己救了他一命。
但,季子裳仍是忍受不了,无论是从小师傅的教导,还是自己所读的那些书,所崇敬的那些前辈。
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陆延年眼眸沉了沉,道:“看样子,少庄主还是选择维护他,一条北燕的狼。”
听他这么说,季子裳心底竟是颤了颤,或许是因为燕廷玉的身份。
苏澈眉头微皱,看了脸色阴沉的陆延年一眼,然后,对季子裳道:“习武修行,遵从本心便是。”
季子裳一愣,这句话他并不陌生,事实上,许多江湖前辈都会这么跟后辈说。
“他想找出燕廷玉,也想将咱们一网打尽。”苏澈笑了笑。
季子裳眼神微动,看向陆延年,后者也是平静地看着这边。
“子欲乱我道心?”季子裳声音渐冷。
练武先练胆,修行先修心。
之前他犹豫,所以陆延年正是抓住此点,逐步以话相逼,为的便是让他自乱自疑。
这当然是坏人道心之举。
听了季子裳的话,陆延年神情并未有异,只是淡淡一笑,看向苏澈。
“以你三人如今情况,还能如何?”他说道:“就算你们不说出燕廷玉的下落,届时北燕官兵入城,死伤波及,又与我桃花剑阁有什么关系?”
陆延年将长剑入鞘,旁边之人自是递上干净手巾。
“受苦的只有城中百姓。”他说,“聚义庄和墨家自诩侠义,你们要是不在乎,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动手便是。”
言罢,四下桃花剑阁之人皆是朝后退了半步,但这并不是代表退缩或是害怕,而是动手前的准备,也是给场间之人考虑的最后机会。
苏澈当然不觉得,仅凭季子裳一个人就能对付得了陆延年这些人,而一旦动起手来,他和江令寒及叶常青三人,完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丝毫不能作为。
且如果季子裳还要照应他们的话,更是会成为对方拖累。依着这不长时间,从季子裳行为上的了解来看,对方极大可能会如此。
现在最应该做的,似乎便是将燕廷玉所在说出来。
可该不该说,在生死当面,苏澈同样会犹豫。
“如果我是你,就会说出来。”一道声音突然传来,如手触冰泉,滴在掌心。
苏澈听后,心中忍不住一颤,眼底更有说不出的意味。
他听到了,其他人自然也听到了。
陆延年和桃花剑阁诸人脸色皆是微变,在寻找声音从何处传来,而江令寒和季子裳则是向苏澈看来。
玉沁的声音虽然有所改变,可与以前声色并无太大差异,是以,他们在短暂的疑惑之后,便从中听出了熟悉之感,在不久之前的熟悉。
季子裳看着苏澈的眼神中有些失望,也有几分怒意。
他并非没有猜测过,却是没想到身为苏定远之子的苏澈,竟真会这么做。
江令寒却是没什么异样,因为这早就如他所料。
……
偏僻的小巷里,燕廷玉脸色阴沉,在他面前出现的,正是之前在地下刚分别不久的付吟霜和伊雪稠,尤其是后者,在看着他时,眼中是压抑到几乎欲出的杀意。
一旁,是脸上带着犹疑和惭愧的盗帅。
而燕廷玉本人,则被靳鹰点了穴道,此时后者正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
燕廷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一能动的,也只有眼睛了。
……
陆延年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人,但对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
一侧的房上,长身玉立的人负手,静静看着此间。
175.耻辱
玉沁站在那,夜色的黑暗都在她的身后。
苏澈看了过去,她看不出伤势很重的样子,而且,他对对方来此很是意外。
“你是何人?”陆延年皱眉道。
从方才的话里,他几乎可以断定,此时出现的这人,是认识面前这墨家之人的。
而且,单从对方这等掩藏气机的手段来看,此人绝非易于之辈。
只是,陆延年看向那边,如此风姿之人,若于江湖出现,他必该有所耳闻才是。
除非是初入江湖,还未扬名。
“城外果有北燕官军?”苏澈问道。
在陆延年和玉沁之间,他自然会去相信后者。
玉沁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她对苏澈能主动跟自己说话,还是觉得意外的。不过,也只是短短的刹那罢了。
“城外有名为‘灵芝’的庄子,里面便有北燕狼骑七千。”她说道。
“灵芝?不可能!”第一个质疑反驳的,是陆延年。
他神情很是确定坚决,因为那庄子离梁州城还不足二十里。他知道北燕在梁州境内有官兵,负责燕国豪商往来官道的肃清,以及震慑。
毕竟梁国刚被灭没多久,境内除了旧朝余部以外,还有不少绿林趁乱活跃。北燕的商贾被劫被杀了不少,所以派过一支官兵来是很正常的。
但他没想到或者说是不敢相信的,是北燕官兵所在之地,完全可以说是在桃花剑阁的眼皮底下。
七千人,无声无息,桃花剑阁甚至都没有得到半点风声,这可能吗?
如果是真的,这会是多大的耻辱,完全是在打脸!
所以,陆延年才会勃然变色,他不相信。
玉沁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苏澈不免皱眉,他自是相信对方的情报手段,可此事也太过匪夷所思,且若为人知,也实在骇人听闻。
七千人就在梁州城外,而桃花剑阁完全不知情,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真是假,一问便知。”江令寒在他身旁,此时言道。
陆延年听到是他开口,脸色和缓了和缓,“江师弟说得没错,是真是假,问一问燕廷玉便知。”
他成名比在场诸人都早,而且年纪也要大个几岁,所以如此称呼江令寒倒也没差,在江湖上,各派门人之间彼此也都是如此来相称。
只不过,且不说其他,只因着叶常青被对方所伤,江令寒就对陆延年没什么好感。当下他只是淡淡一笑,便不予理会。
陆延年见此,脸上的笑容也敛下去。
玉沁看了苏澈一眼,自房顶纵身,飘然而至。
“过去吧。”她说,对场间围着的桃花剑阁众人视若无睹。
苏澈嘴角轻抿,也是明白过来,对方手下还有付吟霜等人,显然是已经找到了燕廷玉所在。
他只好点头。
季子裳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玉沁的身上。
无他,今夜诸人里,若说谁对此人恨意最深,必然是他和谢云舟。
他此时都有些忍耐不住,想要出手。
陆延年明显发现了季子裳眼神的变化,只不过,他一时未想通关窍,只是看懂了季子裳眼中杀意,当下觉得倒有些意思。
玉沁朝那边小巷而去,众人自然跟上。
……
燕廷玉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一生之耻。
巷中不再是黑暗,火把的光很亮,很暖,可在他心里,却好似冷冰一样。
眼前有很多人,神情各异。
桃花剑阁的弟子门人持着火把在四周,脸上有的带笑,有的直接露出嘲讽。再就是东厂的那两个女人,一个冷冷的,像是不屑;一个抱着胳膊,脸上带着讥讽的快意。
在燕廷玉的眼里,哪怕是眼带歉意的苏澈,都是在可怜他,而故作姿态!
这些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燕廷玉的哑穴已经被解开了,可他只是牙关紧咬,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能动,又中了毒,内力毫无恢复,武功更是施展不出。甚至,肿起来的臂膀和脸颊,都像是丑处被血淋淋地剥开,给眼前这些人看。
这才是燕廷玉所觉的屈辱。
这让他想起了将军府曾经的夜宴,那时候燕康得胜归来,朝中文武百官来府上庆贺,席间有人牵了一只猴子进来,助兴表演。
他仍记得,彼时席间之人以瓜果丢之,猴子惊慌失措的叫声,以及那不大却如宝石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
那是如人般的求助、无助。
他记得,那只猴子后来被席间诸人瓜分吃了,用不大的小锤敲碎了脑壳,残忍食之。
饶是燕廷玉素来认为自己足够心狠,但每每想起那个场景,都是心头发堵。
而自己现在,就像是那只猴子,被套上了绳索,任人观赏。
……
苏澈看着面前靠在墙边的身影,有些不忍之余,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莫名寒意。
燕廷玉的双眼有些泛红,仿佛是血一样。
苏澈能感受到他眼底的恨意和杀意,以及目光在掠过自己时的厌恶,当下,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灵芝小庄,你知道么?”陆延年问道。
他此前有想过燕廷玉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没想过,却是如此狼狈,甚至是颜面尽失。
只不过他的语气中自然不会有幸灾乐祸,但不免会有些可怜之意。
年轻气盛而前途无量之人,让不如自己的人,和同辈之人看到自己最无力的一面,的确是有些可怜。
但陆延年心中早就想过,今夜,此人绝不能留。
便是身边这些人,他都想要尽可能地将其留下。
燕廷玉听了他的话,却连表情的变化都没有,只是靠着墙,眯着眼,好像被火光刺到。
但他冰冷的脸色,以及紧咬的牙关,无一不表明他此时心中所压抑的怒火。
“今夜内外城戒严,皆有本门中人所在,你觉得那几个狼卫,能逃出城去?”陆延年说道。
燕廷玉依旧一语不发。
“你是将门之后,我也听闻过你的名头,但现在可不是该硬气的时候。燕军或许会入城,杀人或是怎样,但那都太远了。”陆延年说道,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耐,“你的命,才是当下。”
燕廷玉抬了抬眼皮,如打盹的虎,目光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