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剑气
哪怕早就被逐出了真武教,但陆天修对真武教的关注从未少了,上到长老和真传等一应高层的动向,下到与江湖各派的牵扯,他都会想方设法地了解到。
毕竟,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没有朋友没有下属无依无靠的弟子了,而是大周的朝廷供奉,只要他想,愿意为他办事的人很多。
只不过,偶尔他还是会想起在山门时的日子,那时…
但一切终究是走远了。
看着面前平静持剑的年轻人,陆天修有些意外,他知道真武教这次来的人是石不予,一个有点狠的姑娘,也算是自己的师妹。
预想当中的对手,也是她。
他可是知道,这些年要不是自己久居宫廷大内,早就被真武教的人带走了。
想到这,陆天修心中不免冷哼一声,当年将自己逐出师门,没废掉自己武功,美名曰是顾及往日情分,实际上还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一群沽名钓誉之辈,后来见自己破境了,这才联想到了《诛邪剑气》。
这些年,真武教的外事长老那帮人,明里暗里没少‘请’自己回山门。
他对真武教当然怀恨在心。
这次比试,他本以为会是石不予想代师门出手,以季子裳等人的心思,肯定是想以此针对自己,但没想到,出手的竟是苏澈,而且这四下里,也确实没见到石不予来。
这让陆天修有些不高兴,所以心里那份想要教训一下真武教后辈的心思,也就落在了对面之人的身上。
倒不是彼此有什么仇怨,只是赶巧了,撞到自己手上罢了。
如此想着,陆天修已经将剑拔了出来。
“苏澈。”正在他打算出手的时候,对面的年轻人忽地抱了抱拳,脸带微笑。
陆天修哼了声,他可不在意这般虚伪的礼数,不过他犹豫片刻,还是回了一礼。
“朝廷大内,陆天修。”他冷声道。
自己此番是代表朝廷,自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施了礼数,免得之后再被人诟病。
苏澈点点头,没有拔剑,亦没有丝毫动作,就只是站在那里。
像是风中的一棵树。
衣衫微扬,眼眸平静。
演武场外,玉沁眼神微微一亮。
另一边,至臻首座本是半阖的双眼睁开一丝,目光看去,却又一下闭上,如是被什么刺到眼睛一般。
而两道白眉,亦是一下皱起,手中捻动的佛珠也是停了停。
此刻,如他这般的人还有很多,四下不免有惊呼闷哼之声。
有人见他如春风,有人目视如灼,难忍刺痛。
“他们这是怎么了?”叶青玄不解,“苏兄弟这是什么武功?”
“观潮剑气。”一旁,江令寒轻语一声。
“观潮剑气?!”身旁几人皆是一惊。
这是观潮阁的不传之秘,更是早就失传,这还是第一次听江令寒提起,而若他所说是真的,那岂不是表示,苏澈竟是身怀这等修习剑气的顶尖功法?
江令寒缓缓点头,如今苏澈两人已然成就大修行,对于其身怀自家绝学之事,也就没必要隐瞒了。况且几年前,对方便将《观潮剑气》默写于自己,送回了宗门,如此也是了结了因果,但也是留下了一段渊源。
彼此,当然是友非敌,也没有冲突的必要,甚至师门里还想过,想请苏澈去云梦泽,给修行《观潮剑气》的一些师弟师妹解惑一二。
因此,江令寒此时感知到了苏澈身上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气息后,方才给叶青玄等人点破疑惑。
“听闻《观潮剑气》,是世间一等一的修习剑气之法。”秦凡感慨一声,“御剑于心,及至大成,万物皆可为剑。”
江令寒看他一眼,对他有此了解并不意外,事实上,持剑八派也好,还是其他练剑门派也罢,凡是修习剑气的宗门和人,都想看一眼传说中的《观潮剑气》。
有人觊觎,有人好奇。
“如今他虽未至大成,却也可以心剑外现。”江令寒道:“你们看这四下之人,有人神情如常,有人方才一瞬如灼,便是心思有异,被苏兄无形剑气所伤。”
这里的伤,当然不是外伤内伤真的受创,而只是一种不适感,如是分辨善恶,被人看破心思那般。
其余人心中如何想的,演武场上的两人自然没法知道。
此时,陆天修微微眯眼,他自然能从对面之人身上感知到那股危险,即便对方是如此平和,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对方就这么站在那里,他却没有看出丝毫破绽。
对用剑之人来说,当然要抢占先机,可此时,他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是直接出手,还是再等等?
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明明是这么年轻的对手,却在棘手中,更于心中平添了许多不自信。
这简直是荒谬!
陆天修脸色微沉,而身上的气势,也在不断攀涌着。
他对苏澈并没有太多了解,只是以往听闻过一些,比如出身显赫,曾是梁国的武状元,后来又得罪了桃花剑阁,传出不好的名声,还得罪了燕国。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曾在淮水河上,与颜玉书合力杀了桃花剑阁的大修行张剑寒。
彼时的对方,也不过是半步修为才是,而现在,藏身机关城两年,竟是成为大修行了。
陆天修是因为找不到破绽,而一时斟酌,但周遭那些江湖人,或是锦衣卫可不这么想。
“怎么不打啊?”
“是啊,两人这光站着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在等机会?”
声音哪怕压低,但还是能被台上两人听见,而对此,他们都未理会。
陆天修觉得是时候该出招了,气机之争,他相信自己现在已然是巅峰之态,蓄气多时,出手自是雷霆一击。
就算对面那人没有破绽,但只要在自己这一剑下有所动作,那就是破绽!
这般想罢,众人只闻一声长剑嗡鸣,那是陆天修手中的剑。
午后的光被云层遮挡住的一刹那,他便动了,长剑本是无光,在此刻却好似吸收尽了天地间的光芒一般,就如同黎明破晓前划破的一缕电光,只在一闪之间,便至苏澈面前。
他的剑,他的人,一并而至。
“好快的剑!”台下,江令寒眼神一缩。
“真武教的《混元荡魔剑》。”秦凡说道。
听名字,倒是有些寻常,甚至像是话本小说中随便起来凑数的功法一般,可实际上,真武教是传承古之道门最多,也是最正统的一派,其门中功法之名,也多与道门有关。
《混元荡魔剑》,主杀伐之剑,剑法招数通篇走的就是一个快字,以奔雷疾电之势,荡清妖魔。
此前陆天修看似不动,实则是为蓄势,就是为了先斩出雷霆一剑,继而余下剑招也借此势连番不断,务求不让苏澈有所空歇,一鼓作气将其击败。
因为在当年,梁国护国柱石苏定远之子苏澈,力压六合尹家天骄尹莲童夺取武状元一事,早就列放大内案头,有关江湖年青一代,其情报无论大小,自是悉数明晰。
所以陆天修知道苏澈会剑步,并且出剑极快,其势若崩山覆海。
方才感他从苏澈身上感觉到了一股锋芒,那是剑气,蓄而未发的剑气。是以他现在,就要将苏澈这股剑气压下,让他发不出来。
那就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剑,出现在了苏澈的面前,如同一线闪电,瞬息而至。
铿!
一声脆响,于台上传出。
陆天修却一下变了脸色。
这是剑与剑相触发出的声响,这说明对方竟是挡下了自己的这一剑,而自己,竟连对方何时出剑都未察觉。
竟是比自己还快的剑!
陆天修眼眸一沉。
面前,苏澈右手持剑,沉影竖在身前,以剑身正面挡下朝喉间刺来的一剑。
在锋寒之后,是陆天修沉寂如水的面孔。
剑身上,无形剑气爆裂而出,铮鸣乍起。
苏澈神情沉着,不退反进,手腕一抖,长剑直刺而出。
两人剑锋划过,溅起火花。
彼此错身闪过,俱都看清剑身后那双眼眸。
其中没有杀意,只有用剑之人此刻欲分高下。
闪身而过的一瞬间,陆天修便随去一指,剑气直击向苏澈握剑的右手,而手中剑也是一下削去。
苏澈对此早就察觉,却是直接反手持剑,背对刺出。
袭来剑气被掀起的风压迫散,陆天修当然不敢以护体真气去扛苏澈的剑,只好收剑回防。
但此刻,当剑被挡下之后,苏澈眼神却是一瞬明亮,他脚下一点,竟是以后背直接朝陆天修撞去,与此同时,反握之剑因此更添力道。
陆天修一时剑招颇乱,只得后撤闪过。
苏澈身形一动,剑在手,直接斩去。
陆天修虽然早知他会剑步,却根本防不住,等他回神时,苏澈的剑已然朝自己胸口刺来。
真气的轰然在此刻爆发,他生生以剑气将苏澈逼退,两人之间这才有了片刻的距离,哪怕不过一丈之间。
从两人上演武场到交手,再到现在的短暂分开,过去不过才短短几十息,而其中还多是此前站定打量耗费。
陆天修没有想过苏澈竟是这般难缠,两人方才一直是以近身剑斗,虽斩出三两剑气,但如此距离之下,仅是对方出剑时带出的风压,便将剑气溃散。
而这,自然打乱了自己开始时想出的雷霆攻势,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看清,彼时自己那蓄势而出的闪电一剑,对方是如何挡下的。
但苏澈不会回答他,更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就如陆天修开始想过的那样,一旦出剑,便不予对方空歇之机。
苏澈出剑,不是所用纯熟的观潮剑气,而是‘起势’,山海剑势的起势。
陆天修一瞬有些恍惚,仿佛面前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面对着山呼海啸,天地崩裂。
但定睛去看时,却分明是一个人。
他相信,方才并非错觉,而是自身剑心示警。
来自所修那不全的《诛邪剑气》,给自己发出的警兆--那般意象,或者说是对方剑中意境,将会在下一刻落在自己身上。
陆天修咬牙,他自是不忿,师傅说自己是百年一遇的练剑奇才,如今又破境多年,怎会败于一个年轻小子之手?
更何况,对方才破境多久?
他蓦然一声大喝,眼神之中隐有剑光闪烁。
而对面,或者说咫尺之间,那人已然斩出一剑。
陆天修瞳孔骤缩,眼前一切仿佛都在远离,彼此之间,好似出现了崩塌,那是自己真气外放应激而出的剑气,那是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彼此之间阻碍的一切,在对方这一剑之下,尽数崩塌,而其目的,就是斩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感觉到了一股寂静,如同直面死亡一般。
但他一咬舌尖,精血腥甜,丹田气海之中一片嗡鸣,那是不甘的剑心浮动。
如狂瀑般的剑气,自陆天修身上涌现,却并非绝境时的那般倔强,也非无助拼死的绝望,而是一股正气,似誓要斩杀临身邪魔,欲杀尽世间诸般邪祟的浩然正气。
苏澈眼神微变,但这一剑并没有撤手。
在登上演武场的刹那,他便在养剑势,以陆天修凝重的气机为引。
他知道对方同样在蓄势,想要雷霆一击,彻底击垮自己,而自己正与对方打算相同。
现在,哪怕苏澈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抽剑而退,甚至之后不需再出手,陆天修也会真气脱力,无法再战。
但是,他知道这是逼出了对方的诛邪剑气,所以更想要试一试,这道剑气有多强。
或者说,不是对方的剑气有多强,而是这诛邪剑气中所隐含的浩然剑意,有多强。
这不是陆天修的剑,而是藏在《诛邪剑气》中的剑。
万般念头,只在一个瞬息之间。
剑气与沉影,撞在了一处。
演武场外,有所感知的众人皆是变色,不免后退。
一声轰鸣,演武场上石板龟裂,破碎崩飞,仿佛有无形气浪滚过,烟尘在鼓胀之间猛然荡开。
锋锐的剑气如哨声,朝四下逸散。
江令寒和季子裳自是斩出剑气或以劈空气劲挡下,其余江湖人也自以护体真气隔绝。
玉沁看向场间,略有些惊讶,只不过没有担心。
稀薄的烟尘很快消散,众人自是第一时间朝演武场上的两人看去。
94.金身
演武场上的两道身影渐渐于众人面前显露真容。
两人的剑都在手上,斜指地面,彼此相隔不足一丈。
龟裂的青石地面上,裂纹延伸着,而陆天修的脚下陷了几寸,且似是承受不住巨力而朝后退过,地上有清晰如铲的滑痕。
他的身后,地面崩裂,是数道如风割般的剑痕。
清晰的,就像陆天修此时脸上的消沉和颓丧。
而在对面,是带着笑意的苏澈,清新、温煦,就如此时天空云层走过后洒落的阳光一样。
四下的人不免一声低呼,只从神情上看,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但正因为此,他们才更惊讶,出身真武教的大内供奉,竟然败给了一个年轻人?
他似乎是叫苏澈,才多大年纪?
最主要的,是两人交手,从开始到现在,这才过了多久?
众人神情各异,看着演武场上的两人,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陆天修看着对面神情平静的苏澈,呼吸急了急,但又牵引到了内伤,不免难受地低咳几声,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你这是,什么剑法?”他忍不住问道。
苏澈只是无声一笑,曾经,败给他的尹莲童问过,而彼时流露善意的乔芷薇也觊觎过。
这是早就失传已久,来自千年前剑道圣地的神功剑法啊。
他当然不会这么说。
“就是用剑的招数而已。”苏澈说道:“出剑收剑,分出胜负。”
陆天修默默看着他,显然是不信的,但他能理解,彼此非亲非故,这等有关所学功法之事,当然不能轻易透露。
“我输了。”他说一声,把剑还鞘。
苏澈抱拳,“承让。”
陆天修摇摇头,“输了就是输了,即便是用出手段,分生死也不过是这个结果。”
苏澈没有回话。
“真武教,来的人,你见过吗?”陆天修忽然问道。
本来打算下场了,听他这么一问,苏澈有些意外。
不过,他还是点头道:“见过,是一位石姑娘。”
陆天修看他一眼,笑了笑,“石不予吧,我知道的,你不必如此小心。”
苏澈也是一笑,没解释什么。
对方问,他可以回答,但没必要回答详细,况且他与石不予不熟,对方跟陆天修是否有瓜葛他不知道,所以自不会直言许多。
但方才比试中,无论是从眼神、出手、气机还是武功中,苏澈都没看出眼前之人的有什么恶意。
“她怎么没来?”陆天修问道:“是走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苏澈想了想,道:“好像是昨日切磋时偶有所悟,在房中修行呢。”
陆天修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朝演武场外走去。
他是朝廷的大内供奉,自然有资格去几层藏书库,是以能所见所修的功法有很多。
但在方才的比试中,他用的是真武教的剑法,而在察觉到自己恐非苏澈对手,已然要一招决胜的时候,他用的还是当年窃取的《诛邪剑气》。
这不是下意识或是因为比试而故意的选择,而是当棋逢对手,或是面临大敌时,心中给出的最真实的反应。在心底里,他还是真武教的那个真传弟子,还是那个在准许修行《混元荡魔剑》后欣喜若狂的毛头小子。
他是想跟石不予交手的,跟真武教的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
但好像并不能。
陆天修走下演武场,无视四下各异的眼神,抬头,看了眼天上,长出口气。
不过,这样也不坏。
沉寂多年而未用过的《诛邪剑气》,他在今天用出来了,还被打败了。
莫名的,陆天修心里有些放松,不是终于放下了什么,而是找回了什么。
……
对于陆天修心境的变化,其他人当然不会知道,而且也不会去想,方才只是一场看似简单的比试,竟会让一个大修行产生了如此多的念头。
他有所思,而场间四下的众人,更是在回神之后,群情高涨。
这又是聚义庄,代表他们江湖人的胜利啊!
而且打败的,不是什么凭虚仙子这等朝廷援手,而是货真价实的大内供奉,可以说这一场,是真真正正的在朝廷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兴奋,激动,四下的江湖人挥着胳膊,有人还敲着刀剑,嘴里喊着‘苏澈’和‘少庄主’。
苏澈自是冲众人含笑抱拳,没有丝毫傲慢,更没有张扬,就像很平常的一件事,得到了别人的认可,然后带着善意微笑着。
他走近后,季子裳眼里也有激动,不免道:“辛苦了!”
苏澈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想不到苏兄这么厉害。”叶青玄眼神发亮,挥了挥拳头,“那可是大内供奉啊!”
苏澈道:“侥幸。”
秦凡也是笑了笑,之前他还想过自己来接下陆天修这一场,但看到最后那陆天修使出的剑气绝技,他觉得换成是自己,这般正面肯定是挡不下的。可若是要避开,也没那么容易,很可能就会被陆天修反制一招击败。
所以要不是苏澈接下的话,这一场,可能就是他们这一方落败了。
秦凡对此不免有些惭愧,不过更多的,还是心里生出的一股劲头。苏澈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破境也比自己晚,但武功修为已然是领先在前了。他不能懈怠,既是习武之人的好胜之心,亦是身为‘前辈’的骄傲。
江令寒拍了拍苏澈的臂膀,没说话。
玉沁看了收剑而立的苏澈一眼,道:“没受伤吧?”
“没有。”苏澈一笑。
“那就是《诛邪剑气》?”玉沁好奇道。
苏澈点头,“应该不是完整的剑招,声势虽然足,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玉沁微微点头。
“你是想以剑势压迫,直接让他使出这招,所以才不用观潮剑气的吧。”她说道。
苏澈一怔,继而笑道:“与其浪费时间试探,不如直接分出胜负。”
玉沁轻哼一声。
胜过两场以后,其实这一次的比试已经有了结果。
四下的江湖人无不与有荣焉,畅快且挑衅地看着那些锦衣卫,而反观朝廷的人,也因失败而不免有些低迷。
只不过,在看着四下这些得意的神情时,难免心中不爽。
皇甫靖皱了皱眉,凭虚仙子输了,毕竟对手是观潮阁的江令寒,这也算棋逢对手,情有可原。但是,陆天修却是败给了苏澈,一个应该是刚刚破境,年纪尚轻的小子。
这就有些...
两场连败,就算是他,神情中也难免有些阴郁。
但第三场,终究是要打的,这已经不仅仅是江湖想要连胜,还有他也要维护朝廷的面子。
这一场,有至臻首座在,该是无恙的。皇甫靖心里想着。
在他沉思的时候,至臻首座已经缓步走上了演武场。
虽然他这尊容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不过此时沐浴午后的阳光,神情肃穆,手捻佛珠,一身佛门出尘气质尽显,倒有另一番得道高僧的风范。
“咱们已经赢了。”季子裳见此,对玉沁说道。
一旁,江令寒等人也是点头。
虽然他们都想全胜,但也不想有人因此受伤,尤其是对于苏澈和玉沁两人,他们本就与此事无关,全然是牵连进来的人。
玉沁没说什么,朝几人微微点头示意,不紧不慢地走上了演武场。
……
“小丫头,你可让老人家好等啊。”
至臻首座看着对面的玉沁,忽地一笑,说出这么一句。
玉沁微微皱眉,因为这话不是堂然说出来的,而是传音入耳。
“不着急。”她说,“耽搁不了多久。”
至臻首座挑了挑眉,白眉微动之间,两人空中陡然一声佛音炸响,如有人劈空出拳,劲风一冲!
玉沁神情未变,抬袖一挥,气爆风压宣泄而出的劲力无声消散,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至臻首座眼中浮现几分惊讶之色。
这看似是简单手段,实则是内力融于气血,以其强横来使出隔空劲力。用劲使力,是“无铸”手段,但方才这下,便是金刚无铸之境里,都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玉沁五指一张,猩红针线自袖中射出,其速太快,众人只觉一道红芒闪过,便是叮地一声脆响。
至臻首座脸色有些阴沉,或者说,他无论做出何等神情,都是一副阴沉的模样。
他斜了斜眼神,看到了脚边崩断的绣花针。
而针线已然是被收了回去。
至臻首座忍不住眨了眨眼,掩住眼皮的刺痛。
这针,方才是朝自己眼睛来的,速度太快,让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但他对自己的罗汉金身自信,所以闭了闭眼,这针就崩断了。
只不过,至臻首座心里,没有丝毫轻松,因为那绣花针上的锋锐剑气,因为此时眼皮的刺痛感是如此清晰。
而疼痛,对他来说,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很不错的招式。”他开口,说道:“能将真气运用自如,竟还是修行剑法,真是令人惊讶。”
便连四下之人,都是一脸震惊之色。
“方才那是…绣花针?”
“你看那针线!”
“好快。”
“这一下要是扎在你我的身上…”
“老实说,这有些歹毒啊。”
“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不过,这老和尚刚才,只是眨了眨眼?”
众人不免对至臻首座的罗汉金身感到惊讶。
而看向玉沁的眼神,也从先前那般看美丽女子,转而成了深深的忌惮,还有一丝畏惧。而究其原因,只是因为那一根绣花针。
玉沁对四下眼神毫不在意,她只是轻轻勾动手指,猩红的针线缠绕着,松散着,然后静静看着那截断针。
这是她以前常用的手段,也是最省真气而杀人的手段,但现在看来,这种程度的观潮真气,连那老和尚的护体内力都破不掉,更别说对方还能施展罗汉金身了。
想到这,她不由想到了台下的苏澈。
对方也修行了《观潮剑气》,且已然可以做到‘御剑于心’的地步,毫不夸张地说,对于现在的苏澈来说,呼吸之间,便可成剑气呼啸。
而自己,并未到达那个地步。
玉沁知道,这是因为两人对功法的理解不同,所以最后所成也不一样,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所学太多,就如手上这针线一般,若无真气梳理,有时难免会缠绕在一起。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自己天赋不行啊,她这般想着,忽地莫名一笑。
对面,至臻首座稳如泰山,手指捻动佛珠,不攻不动,一副任凭八方风雨来袭,我自巍然的样子。
“大师不出手?”玉沁看着他,问道。
至臻首座微微一笑,“佛门虽有雷霆手段,但菩提寺最忌与人争斗,所以贫僧不会主动出手。”
玉沁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点了点头,“那大师的意思是,只要我能破了你的罗汉金身,就算赢了?”
至臻首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现在的晚辈,倒是自信了许多。”
他心中不屑,莫说是你,便是第五唯我要破佛爷的罗汉金身,也要费一番功夫!
玉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的话,定会对此嗤之以鼻,笑他在庙里待得久了,没见外面的江湖变幻。
但此时,她已然是打算出手了,就如苏澈之前说过的那样,时辰不早了,少些无谓的试探,直接分出胜负便好。
这般想着,玉沁十指朝前一弹,如火红绢布重新成了一针一线缝制的最初那般,自袖中而出,远看好像是两道长长的丝绸,可当细看,则是密密麻麻的红线,被绣花针引着,如同红蛇,带出尖啸的破空声,直冲几丈外的至臻首座而去。
且不说四下惊骇的围观之人,只是那面临的至臻首座,眼皮一跳,当即变了脸色。
他没有丝毫犹豫,气海一动,周身即刻笼上了一层金色的佛光,而露出的皮肤,原本是干枯暗淡,与寻常老人无异,但顷刻就如铜浇铁铸一般。
他整个人,在瞬息之间,就仿佛变成了一尊金佛。
红线嘶鸣,在遇到至臻首座周身一尺的金光后,其上剑气顿时被佛光消融,有的穿透而过,有的则直接如遇火般燃烧起来。
对面,玉沁眉头微蹙,轻轻甩了甩手,针线断去,眨眼间便被烧成了灰烬。
四下之人看着演武场上那一尊金光湛湛的佛陀,感受到那明亮却不刺眼,而让人感受到温暖如炽的佛光,不免张了张嘴,实是难掩心中震惊。
这便是菩提寺的《罗汉金身》?
先前那无数针线而出的威势,其上剑气的锋锐之意,在场诸人自是能感受得到,其中任意一根绣花针落在身上,都是一个窟窿,可以说三境之下,没有人能挡得住。
但就是这般手段,也被轻易破去了。
尤其是那化解了剑气,如业火般的佛光,这究竟是何等的修为?
“燃烧的气血之力。”江令寒沉声道。
若说对佛门了解最多的是谁,定然是道门,而作为传承道门的一支,观潮阁对佛门手段自是了解,尤其是菩提寺的镇派功法《罗汉金身》。
金刚无铸修出内力,以之与自身气血相融,而《罗汉金身》就是引动这股力量淬炼自身的功法。练至大成,便如此时的至臻首座一般,可以显化佛光。
或者说,是佛门中名为“净世业火”的手段。
95.洞灭
那是能够消融一切的业火,明明是感之温暖的佛光,此刻却给人无尽寒意。
一尺,佛光离体一尺。
而佛光之后,则是如鎏金般的身躯。
至臻首座一改原本矮小干瘦的身形,此时身足九尺,金光湛湛,面带微笑间,就如普度众生的佛陀一般。
四下诸人都是第一次见这金身之功,在先前那让人心底发寒、浑身一紧的剑气消失在佛光之中,根本连这金身都碰不到的时候,他们已然知晓,这位至臻首座为何会被人称为‘最硬的石头’。
他就像是磐石,又像是一座青山,没有人能够打破他的护体。这是看到这,那些江湖人心底一下冒出的想法。
至于朝廷那边的锦衣卫一众,更是松了口气。
连输两场,不得不说,对他们心气的确有所影响,他们可是朝廷的人啊,怎么能输给这些江湖人?
而现在,终于能赢一场了,还是这般压倒性的胜利,这自然令人高兴。
皇甫靖静静看着,眼中也浮现笑意。
至臻首座是成名强者,更是一代宗师,就算台上的人是被督主看好的武道奇才颜玉书,也不可能是其对手。
甚至,就算是此间那些大修行联手,在至臻首座内力耗尽之前,也不可能破去他的金身护体。
皇甫靖有这个自信。
一旁,陆天修面色沉重地看着,他当然希望朝廷获胜,只不过,这般本就不对等、不公平的比试,着实没有看下去的必要。
一个是年纪二十许,经历尚轻,破境没多久的后辈,究竟要身怀何等神功,拥有何等天赋,才能打败一个数十年前便破境的宗师级存在?
陆天修根本不用多想。
神功秘籍不是街上的大白菜,谁都有机会得到。便是江湖排名前十的内功,其中都不全然是神功之属,由此可见这等功法的珍贵。
再者,《罗汉金身》是菩提寺传承绝学,虽非神功,亦是佛门古之传承,在当世外道硬功之中足可排进前三。
就算是被誉为当世横练功夫第一的罗网大统领秦山河,所修习的《外甲黄金锁》,都比之逊色一筹。
世上不是没有专破横练、金身这等护体硬功的武学,但自是极少,更别说是面对至臻首座这等修为的宗师。
所以,陆天修已然看到了此战的结果,就算是只分高下,那颜玉书也不可能获胜。毕竟,连那佛光都打不穿,更别说是摸到至臻首座了。
身边,已然压下伤势的凭虚仙子亦是神情淡淡,菩提寺的那些修行和尚,多是修行外功,一身气血旺盛,最得练‘采阳补阴’功法的人喜欢,比如极乐庙的那些女人。
但菩提寺山门所在人尽皆知,普通人上山下山倒是容易,可要是江湖人,恐怕连山道都登不上去。
无他,只是山上那传承数百年而澎湃不散,隐隐笼罩的气血之力,就足以压制他们寸步难行。这就像是“神桥”之境勾连的天地之力那般,既看似虚无缥缈,却又能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
且只针对江湖人,对女子更成压制。
如今演武场上的这老和尚,一身气血在凭虚仙子眼里就如滚滚狼烟一般,比夜里的烟花还要刺眼。得亏她现在没跟对方交手,否则怕只是感这气息,身子就先软了三分。
她心中冷笑,若是极乐庙的那些女人在场,恐怕就这么看重,现在也早就湿了身子。
至于场上的胜负,还用多想?
……
“玉姑娘怕是…”叶青玄有些担忧地说了句,但也知现在说这个未免不好,所以及时止住。
秦凡看着场上,皱眉道:“先前那针线上所携剑气,只是感之便觉锋芒刺目,可还是未能破开那护体佛光。这至臻首座,的确棘手。”
他这话还是收敛了说的,事实上,明眼人自是能看出,现在胜负几乎明朗,若没有与至臻首座这护体金身一较高低的武学,怕是连继续的必要都没有了。
如此这般消耗下去,只是在浪费真气,甚至还可能会受伤。
“那佛光是菩提寺以气血之力显化的业火,消融真气越强而此火越盛,若是人触碰,不吝于被烈焰烧灼,更会如阴煞一般侵袭体内。”江令寒沉声道:“此虽为比试,却不是生死相斗,况且咱们已胜两场,无需这般坚持。”
季子裳也是点点头,看向一旁的苏澈。
无论是他还是江令寒等人,自是想全胜的,但正如秦凡话中意思,如果连那护体佛光都突破不了,自然不必如此坚持。
毕竟,先前剑气被佛光无声消融,大家也都看在眼里,稍有不慎,便会受伤,而谁也不知道那至臻首座是否还有别的手段。
看着季子裳等人神情中的担心,苏澈微微一笑,“她不是喜欢涉险的人,在她没有放弃的时候,心里已然是想好了对策。或者,也是有应对的自信。”
季子裳见他都这么说,虽然还是皱了下眉,但也没再劝。
他想到了当初在梁州城时,他们己方人都被场上那人耍的团团转,最后都以失败而落幕,那的确是个运筹帷幄的人。
不,季子裳想着,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人,不只是她,还有苏澈,他们都是一类人。
苏澈虽欲传音去问询玉沁打算,但又想此举难免会让她分心,而且看她如今神情自若,该是心中另有计较。
更何况,玉沁所学武功无数,其中不乏各派绝学,更有《无生玉录》这等神功傍身。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今既在坚持,他当然会相信对方。
……
看似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在几息之间。
玉沁能听到演武场外,其他人的话,包括苏澈所说的,她也能听到,心里,有些笑意,有些欣慰。
旁人觉得自己是在逞强,他却知自己心有考量。
如今已然可称两心同,如何不让她感到开心呢?
针线已经断了,而事实上,在《观潮剑气》的修行上,她与苏澈选择了不同的路,也各有造诣,而现在,自己的领悟,仅用出剑气,恐怕还真不一定能破开对面那老和尚的护体金身。
即便能打破那佛光,也要耗费太多真气,倒不如,用更为省力的办法。
玉沁想着,抬起手,看着手上,白净的指间,隐有荧光闪烁,阳光下,如浮光掠动,好似夜里萤火,亦如冰屑。
只是想要赢的话,可能就会暴露《无生玉录》的存在。或许其他人看不出来,但对面的老和尚是菩提寺的首座,还差点当上主持,他的见识要远超众人,未尝不会察觉。
玉沁犹豫片刻,眨眼间,眼中已然坚定下来。
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再加上苏澈,两人联手,在这江湖中,在这天下间,能拦住他们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也不过是几个老家伙罢了。
那么,即便暴露出《无生玉录》这部魔功,自己又非当年的无生老祖那般损害各派利益,想要号令江湖,想来是不至于受众人围攻的。
况且,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玉沁这般想罢,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当她决定了要如何做之后,便不会犹豫。
无名呼吸法使她脑海中一片清明,气海丹田中无比精纯的真气灌输手上,冰屑如舞,荧荧闪光。
演武场外,一众江湖人未至大修行,还不觉得什么,但像江令寒、陆天修这等已然破境,又所学精湛之人,自是能感知到那股精纯的真气。
这非是极高明的内功不能修行而出,而即便是在大派之中,包括观潮阁和真武教内,能修出比拟这般真气纯度的内功心法,也不过一手之数。
这是哪一派的传承武学?江令寒心中有些好奇。
毕竟,他是知道演武场上那人身份的,知道其人并非出身名门,而所修武功驳杂,也倶是出自宫廷之中。可以说,完全是靠自身努力得来的成就。
那么,这等功法,真的是宫廷所藏,还是另有机缘?
若是前者倒也罢了,而若是后者,则可能是古时传承,将来可以开山立派的,自是极其重要。
苏澈神情微动,在这股真气之中,他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那是日夜修行无名呼吸法带来的改变,他笑了笑,也知道了玉沁此时的打算。
即便《无生玉录》是魔道功法,即便是当年的大魔头无生老祖所留,即便一旦暴露,很可能会为正道所不容…但,那又如何?
苏澈朝前走了一步,离演武场近了一步,手中的剑,离玉沁更近了一步。
他没有开口,神情之中更不见异样,但就是这般动作,已然表明了他的心迹。
江令寒察觉到了,有些疑惑。
季子裳也看到了,皱了下眉头,略有不解。
但他们当然不会觉得他是想要出手相助,反而在看着他的背影时,有种莫名的担当之意。
让人一时想不通,却觉得是有一股安心的感觉。
……
演武场上,玉沁脚下动了,她在朝至臻首座走去,平静地,不是身法,也没有施展轻功,而只是这般闲庭信步地走过去。
四下之人皆是不解。
陆天修皱了皱眉。
凭虚仙子眼神闪了闪。
江令寒握紧了手中的剑。
季子裳双拳下意识握紧。
他们知道那人不会放弃,都想看那人打算如何破招。
双方都想获胜。
场间一时无声,四下静到只有演武场上传来的脚步声。
玉履踩过破碎的青石板,对面,是一尊鎏金佛陀。
至臻首座果然没有动,他就站在那里,九尺之躯俯瞰着对面的人走近,双眼闪烁金光,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如果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有些刺耳难听,就像是铁线摩擦过。
至臻首座的声音不大,平静着,手上的佛珠还在捻动,只是不自觉的,好似比开始的时候快了些许。
玉沁走到了他的面前,彼此不过三步,她笑了下,“你好像有些紧张?”
至臻首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身周佛光还是那般,如同安静的烛光只是亮着。
但片刻间,好似经过了微风,出现了摇曳。
那是玉沁抬起了手,指间的荧光成了火,冰屑成了火中浮动的冰晶,本如青葱般的手上竟笼上一层淡淡的青芒。
这是《无生玉录》中的“青璇手”,是随内功心法调动,伴生修行的两门武功之一。
与先前击败石不予的功法效用一致,只不过前者是被动,等待对方出招而以真气捕捉,随之连通对方运气、行气而反噬回去。
而青璇手则是主动,它奇特的运气手法,本就具备着反噬之功,这门武功诞生的初衷,就是破除一切的真气内力手段,只要被它触碰到。
至臻首座当然察觉到了自身内力的诡异变化,在这一刻,竟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和紧迫感。
就好似日落西山,黄昏下的最后一缕光要隐没在黑夜之中。
如深沉夜色里的一堆篝火,被夜色包围终于要熄灭,随烟消失在风里。
但这怎么可能?
这种感觉,为何会在此时出现,而它又预示着什么?
至臻首座数十年不变的心境,此刻,终于起了波澜。
就像他此刻周身的佛光那样,如烛火般,摇曳了起来。
而源头,则是玉沁面无表情地朝前探出了手。
至臻首座一瞬亡魂皆冒,他再不顾其他,毫不见先前的自信,而选择遵从自己此刻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念头,那就是躲!
恐惧就来自咫尺间那只白皙的手掌,这让至臻首座一下回忆起了几十年前,在自己还只是一个小沙弥的时候,自己随师兄等人下山,遇到的那个凶徒。
血染尽了眼前所见,那人朝自己伸出了手,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玉沁在他刚有所动作的时候便已经出手,原本消融剑气,净世业火般的佛光,在这一刻仿佛只是一层透明的涟漪,没有丝毫阻碍。
至臻首座喉间发出一声似恐而惧的声响,第一时间爆退,周身佛光却在上一息洞灭。
他站在演武场的边缘,即便通体鎏金璀璨,眼神亦是阴沉无比。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之人那双青芒渐盛的手,心底已然沉了下去。
就在方才,自己的内力竟是一下去了过半!
96.落幕黄昏又风起
想他至臻首座活了快百年,哪曾见过这等诡异手段?
就算是以金刚无铸的气血之力加持,一双肉手也绝不可能穿破这净世业火,更逞论对方只是一个女子,根本不是“无铸”之境。
那么现在,为何这佛光暗淡,摇摇欲碎?
为何自己内外无恙,偏偏气海丹田内力消融过半?
至臻首座看着几丈外的身影,对方那双清冷的眸子,如雪落眉梢,让他一阵心悸。
四下之人当然看不穿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见这本若青山不动的至臻首座方才忽地一声尖叫,佛光如琉璃般破碎,整个人也似是仓皇般后退,皆是不解之中,还有惊疑。
无数道目光,同样看着演武场上那道衣袂飘然,冷冽颀长的身影,之前还多是因其风姿绰约而多看,现在纷纷念头只是在想对方究竟是何身份,方才用的又是什么武功。
秦凡几人同样眼带惊疑。
叶青玄更是张大了嘴,想不通时,更是一下看向苏澈,想问什么。
但苏澈显然早有预料,脸上虽是平和笑意,眼神却只落在那人身上,明显是不想与他人多说。
叶青玄便只好压下心中疑问。
而似他这般的,还有很多人。
“这是,什么武功?”演武场上,至臻首座一字一顿道。
他身上金光璀璨,却不如面前那一缕青芒刺眼。
玉沁缓步而来,并未开口,只是真气源源灌输手上。
《无生玉录》是无生老祖因早年机缘所得,为不知何时何派流亡的传承,于他领悟而成魔道神功。虽因魔道之属而不在江湖十大排名之中,但无论其渊源还是威势,都毫不逊色。
也是无生老祖故去太久,几乎每年都有关于其传承之地或埋骨之所的消息,所以当年她才能得此机缘,商容鱼也算是巧合。
而在无生老祖横压江湖的那个时代,菩提寺避世不出,是有原因的。
现在,正合了这般因果。
至臻首座看着走近的人,目光停留在那双青白的手上,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这是什么武功具备的特征,但任凭他如何去想,也无半点头绪。
当年菩提寺避世,哪里见过无生老祖的武功?
而正因菩提寺避世,为江湖各派不齿,他们又怎会将有关无生老祖的消息坦然相告?
所以,至臻首座完全想不通,此时只觉得这该是神功一属,却偏生没有半点印象。
毫不夸张地说,如今江湖上,拥有神功传承的也就只有几家,能压过菩提寺一头的,不过真武教和观潮阁而已。
但是,这显然不是道门手段。
“丫头…”至臻首座开口,但话未说完,心头便陡然升起一股警兆。
他想也不想,为数不多的内力全然涌入金身之中,整个人一瞬如炽,金光闪耀。
脚下的青石板轰然破碎,那是玉沁在他开口之时突然出手,一掌拍来,而至臻首座则双掌交叠,抬臂挡住。
碎石飞溅,自两人脚下向四周陡然炸开,滚滚气浪之中,沙尘飘散。
而至臻首座本就几乎在演武场边缘,其身后涌出的沙石,在两人真气碰撞产生的余波中,直接波及到了离近的一些人。
有人痛呼,有人高喝,他们的护体真气竟没有半点作用。
这一下是伤了不少人,不过毕竟此前见势早就躲闪开来,且还有武功高强之人去挡下,所以这伤自是不重,等场间喧闹安静下来,众人才连忙看向场间。
佛陀不见了,只有老僧。
至臻首座本就形如枯槁,身形矮小,此时更显佝偻。
一张自然阴沉的老脸,现在更是黯淡无光,如要剥落的老树皮一般。
此时,他就站在演武场的边缘上,双脚现在青石板下的沙石之中。
明明身上不见伤势,僧袍也不见丝毫破碎,但所有看到他的人,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有伤,且现在很是虚弱。
而事实,也自是如此。
气血之力在第一时间溃败,灌输全身的内力也在片刻间消散,或者说是消耗殆尽,没有了加持的金身眨眼便暗淡下去。
原本金光湛湛的罗汉,下一息就成了一个枯瘦无力的老僧。
他败了,败的很快。
玉沁站在他对面,三步之外,脸色亦有些许苍白。
《无生玉录》是让真气产生质变的功法,可以让修行之人的修行速度更快,而无论是《青璇手》还是另一门禁制天地之力的伴生武学《九千九》,其威能足够,但对自身消耗亦是颇大。
这不仅仅体现在真气的消耗上,还有整个人的精气神,它会让人产生一种疲惫感,不只是脱力,更像是几天几夜不睡一样。这就是副作用,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再次养足自身。
只不过现在,只是用了《青璇手》,还不至于那般不堪。况且因无名呼吸法的修行加持,副作用远没有那么大。
玉沁身上的真气波动已经消失,手上的青芒散去,垂手时,宽松的袖袍落下遮住。
“你是认输,还是要我把你请下去?”她说。
这里的‘请’,当然不是什么好词。
至臻首座喘息几声,抬眼看着眼前之人,呵呵一笑。
他当然能听出对方话中的不善和语气中的不喜,不过胜利之人,也不妨会有这般的神情。
只是想不到自己多年未出江湖,如今入世的第一战,就败的这么干脆,太快也太惨了些。
让人几乎都会以为他是在故意放水,给江湖后辈扬名铺路。
但事实上呢?
恐怕也就只有自己现在心情如此不忿吧,至于其他人,至臻首座眼珠动了动,看向四下,那是一张张欣喜的脸,哪怕还能看出神情中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但却没有什么太过匪夷所思的样子。
或许,真的是自己老了,现在的江湖,与从前是不一样了。
群星璀璨,代代有人出。
至臻首座叹了口气,“丫头…”
玉沁娥眉微挑。
至臻首座语气顿了顿,也确实,这个称呼,现在好像有些不对,在江湖里,自己怎么也不算是被人敬仰的前辈,所以在自己这里,就只是以武功高低论资排辈。
这般想着,他轻咳一声,身子略微直了直,“那个,要不扶老人家一把?贫僧抬不起脚了。”
……
玉沁当然没理他,对这么个从一开始就神情不惮,总一副高高在上,且眼神里暗藏诡谲的老和尚,她自没有礼待的心思。
还是皇甫靖看不下去,让锦衣卫给至臻首座架了下来。
玉沁走下来的时候,一群人的目光相簇。
其中有不敢置信,也有敬畏。
如此年轻的人,竟能赢了在江湖上盛名已久的至臻首座,那可是宗师啊!
无数人对她的身份好奇,不免暗中猜测着。
另外的,便是江湖这边三场已胜,四下已然喧闹起来,不外乎便是那些江湖人高兴,顺带对周遭的锦衣卫讥讽几句。
而在这般吵闹之下,皇甫靖朝季子裳这边走来。
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完全无视四下各异的目光。
“少庄主。”皇甫靖打了个招呼。
季子裳早就看到了他,当即点头,“皇甫大人。”
皇甫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有脸上藏不住心中所想的叶青玄,还有眼底惊色未消,不时会看向玉沁的秦凡,还有已经恢复过来的江令寒,再就是站在一处的苏澈和玉沁。
这些人,今后必将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也有可能会成为朝廷的敌人。
哪怕他并不希望如此。
“恭喜了。”皇甫靖冲众人笑了笑,然后道。
话虽如此,却不是那么真诚,但也没什么敌意,就如同客套一般。
季子裳也只是点了点头,语意微深,“全靠朋友们仗义相助。”
皇甫靖微微一笑,道:“不管如何,事情终究是解决了。”
这个结果当然不那么令人满意,江湖各派联合的初衷并未做得更好,而朝廷的妥协也不是那么令人信服。
但不管怎么说,起码是在今日说好的约定里,事情是圆满结束了。
以江湖三场比试全胜而结束。
“那我们就该告辞了。”皇甫靖看了眼四下,“想必各位好汉也是要欢庆一番的,咱们就不打扰了。”
“不妨留下,大伙一块儿倒也热闹。”季子裳说了一句,心底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听着他话中随意,和神情中的平静,皇甫靖只是笑了笑,“算了吧,咱们在这,大伙可能也不会太自在,万一再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还是等下次吧,下次,本官请诸位喝酒。”
季子裳淡淡一笑。
皇甫靖点点头,最后看了苏澈和玉沁一眼,转身走了。
他并没有问太多,因为不久后,关于神秘出世的年轻高手击败至臻首座一事,定会传遍江湖,届时有关于此人的一切,他都会知晓。
皇甫靖有了态度,朝廷的人自然没有继续停留的必要,陆天修等人同样随之而去。
只不过,稍稍回了几口气的至臻首座在离开的时候,目光不免多看了玉沁几眼,似是要将她牢牢记住一般。
而对此,玉沁也只是平静以对,并未放在心上。
虽只是比试,但能打败对方一次,就能打败他第二次,对于手下败将,她当然没有记住的必要。
在朝廷的人离开之后,聚义庄内终于热闹了起来,所谈所说当然还是关于方才三场比试,不过更多的,自然是最后一场。
太阳渐渐落山,聚义庄内依旧热闹,只是这一切,都跟当事几人无关了。
不管是苏澈还是江令寒,都不是喜欢这等热闹的人,至于应酬招待,自有季子裳这位少庄主,和大大咧咧喜好江湖事的叶青玄去。
……
在这边,小院里,泡好了茶。
玉沁坐在一旁,平复真气,苏澈在沏茶。
安静,恬然,只有黄昏落日后的微风,还有庄里遥遥而来的些许嘈杂,再就是柴火炊烟。
“在想什么?”
苏澈正有些出神,听得这么一句,他抬头,玉沁已然收功,平静看来。
“没什么。”他摇摇头,“就是在想,青铜殿的人,怎么会跟朝廷混在一起。”
有关墨家一事既已到这,自然就没有再想的必要,而当此事传入江湖的时候,那些风媒自少不了添油加醋,如此朝廷的威望自会受损,而江湖名声自当高涨,包括在聚义庄内的众人。
而这也是朝廷默许的。
至于墨家那边,苏澈知道,方不同临走时所说的,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对于朝廷的刻骨之仇,若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报。
但不管怎么说,于现在事情也是告一段落,所以苏澈想的不是这个。
而是青铜殿的人,他们已经重出江湖了。
“你觉得,是朝廷跟魔教有了牵扯?”玉沁问道。
她说的是魔教,便不只是单单一个青铜殿。
苏澈点头,“魔教蠢蠢欲动,无生教既出江湖,其他宗门也不会安于现状。”
不得不说,虽然青铜殿想杀他,但这并不太让他在意,他在意的,是万一后周真的跟魔教搅和到一处,那才是祸事。
很可能,是朝廷另有谋划,或者是魔教野心,需要朝廷相助,而不论是那一种,对江湖来说都不是好事。墨家机关城,就是前车之鉴。
“此事,或许得问商容鱼才行。”玉沁说道。
苏澈点点头,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
要说打听魔道,得最了解的人出马才能探知一二,至于放进江湖里、能被众人所知道的,还不知是过了几遍的消息,真假谁也说不准。
“你还能联系到她吗?”苏澈问道。
“待会儿便飞鸽传书。”玉沁笑道。
正说着,院外走进一道人影来。
“听说赢了?”石不予负手而来,神情淡淡,但在看着回廊下的两人时,眼里还是有些惊讶。
玉沁看她一眼,起身,“我先过去。”
她朝苏澈示意,便走了出去。
苏澈知道她是去借飞鸽传书了。
而石不予则是看着她的背影,哼了声,不过没敢大声,收敛了些。
“有事?”苏澈问道。
石不予则是看了眼小桌上的茶杯,道:“不请我喝口茶?”
苏澈没说话,自然没有给她倒茶的意思。
彼此又不熟,独处小院里,待久了不好。
石不予有些气恼,但很快便收拾了情绪。
“你能赢了陆天修,还破了他的《诛邪剑气》,倒真让我意外。”她轻咳一声,道:“你那是什么剑法?”
苏澈对她问什么并不意外,两人没什么交集,对方能来这显然不是什么祝贺,也用不着,能让她好奇的,只能是自己的剑法。
正面破掉了《诛邪剑气》的剑法。
“没什么名堂。”苏澈笑了笑,喝了口茶,“就是出剑收剑,然后分出胜负。”
这话,他在演武场上说过。
而端茶,自然是送客了。
97.揭开
石不予气鼓鼓地走了,她也能看出苏澈的不热情,而哪怕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问一下那剑法,就算是有些冒昧,但也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何至于这般态度冷淡?
好歹她也是真武教的真传,受到如此冷遇,她自然不会再待在这自讨没趣,所以看见苏澈端茶送客,她便直接走了。
看着石不予出门的背影,苏澈微微摇了摇头,有过先前乔芷薇一事,他当然不会再轻信女子,尤其还是漂亮的女子,看似是打听自己的剑法,但谁也不知道这心里是不是有所觊觎,不能确定之前,他不会与之有太多交涉。
天色稍晚,玉沁去借聚义庄的飞鸽传书未归,苏澈将茶收拾后,打算回房去练功。
正转身欲去开门时,手上动作忽地一顿。
“嗯?”他眼神微动,“杀气。”
晚间的风似乎都冷了起来,仿佛已经入秋,淡淡的萧瑟隐隐笼罩过来,院外庄内那本就模糊的喧闹声更在顷刻间远去。
如若孤身一人置身于旷野之中,放眼而去倶是空寂。
苏澈眼神微抬,冷冽的剑意在眼底闪过,那宛若大网而来的杀气眨眼消散不见。
再看去时,院里回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就在一旁三丈外,墙边阴影处。
那是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苏澈对其并不算陌生,因为在个把时辰前还刚刚见过。
“青铜殿,凭虚仙子。”苏澈自是能认出对方身份。
“见过苏少侠。”阴影处的人微微躬身,施了个周到的礼数,哪怕并没有什么诚意,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做作。
反而是一个身姿气质颇具仙气的女子这般施礼,更能让一个男人觉得满足,觉得荣幸。
当然,苏澈不会这么觉得,他没有半点感觉,因为来自对方身上的杀气很重,如纸上点了一滴浓墨般清晰。
“有事?”苏澈淡淡问道。
凭虚仙子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冷淡,还没有哪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能保持这般平静。即便,她修行的不是魅术,可略施小道的幻术,也不该是这般效果。
不过她也不在意。
“听说苏少侠手里有把神兵,不知妾身可有幸一观?”凭虚仙子语笑嫣然,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苏澈手中的剑上。
苏澈略有几分意外,倒不是因为对方目的,毕竟自这人出现,其人眼神就多在沉影上停留,可谓是目的很明显。他所意外的,是前有一个石不予,也对自己的剑感兴趣,现在,又多了对方。
而且,还是青铜殿的人。
“我还以为,你也想来杀我。”苏澈说道。
“呵。”凭虚仙子掩口一笑,“这话说的,妾身可不是苏少侠的对手。”
“你回吧。”苏澈看她一眼,打算回屋了。
凭虚仙子一愣,显然没想到,所得到的竟会是这个答复。
没有同意,但也没有什么敌意。
“有意思。”她的目光,终于落到苏澈身上,她很好奇,这么一个年轻人,是真就这般无视了自己的杀意吗?
“苏少侠是拒绝了妾身的请求么?”凭虚仙子眨了眨眼。
苏澈推门的动作一顿,静静看她半晌,才道:“是。”
“那可,真的不美了。”凭虚仙子的语气已然冷下来。
苏澈一笑,“本来就不美。”
话落时,对面之人脸色一沉,眨眼便是衣袂破空声里,身影一闪,骤然拍来的一掌!
……
此前,苏澈心里还对这凭虚仙子并未随皇甫靖离去,现在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自己小院有些惊讶,而此时,对方这般直接出手,更让他意外。
这里是聚义庄,即便庄里饮酒热闹着,但这里一旦动手,外面势必会有所察觉,届时这凭虚仙子想走可就走不了了。
更何况,白天江湖胜过朝廷,而对方本该随皇甫靖离去,却又半道折返,明显是意有所图,她又出身青铜殿,这些江湖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而若此事与皇甫靖无关,那被对方知道后,朝廷也不会放过她。
所以,苏澈对眼前之人出手,有些意外,难道真的是手中沉影的诱惑力这么大,竟能让对方这般拿命冒险?
可沉影还未成神兵啊。
他心中诸般疑惑,也只是几个念头闪过,他有余暇想这些,只是因为凭虚仙子这一掌落在了空处,
房前的地面被掌力拍碎,碎石飞溅,苏澈已在三步之外。
凭虚仙子冷哼一声,手上真气凝聚,而掌心隐有青铜绣绿之色浮现。
这是青铜殿的《仙宫掌》,苏澈对此并不陌生。
他眉头微皱,“我倒是奇怪,你们青铜殿为何总来送死?”
听了这话,凭虚仙子也是一怔,似是有些不解。
而苏澈见了,也是明白,对方跟此前之事并无关系,此番来,或许真的只是为了自己手中的剑。
思忖罢,心头一紧间,凭虚仙子那掌已然拍来。
苏澈冷眼看去,剑未出,身前已有剑气呼啸而生。
铮鸣的、凄厉的、如嘶般的剑气仿佛无穷无尽,外放间的每一缕真气,每一丝的气血之力,都化为百道千道的剑气斩出。
凭虚仙子哪见过这个,拍出的掌劲被剑气破去去,她的手臂也霎时被剑气淹没。
一声惨叫,护体真气一瞬破去,衣袖破碎,整条手臂也是鲜血淋淋,若非抽身的快,怕是这胳膊都得被削断。
“怎么会?!”凭虚仙子已然跃至庭中,手出如电封穴止血。
她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那站在门口的人,血自指尖滴落,但疼痛丝毫不及她此刻心中的寒意。
只是剑气,
只是剑气!
她牙关紧咬。
苏澈平静道:“为什么想要我的剑?”
凭虚仙子不想说,但且不说此时臂上伤处尚有剑气未消,刺骨间更欲往经脉中侵袭而去,只是自己现在,都被那人气机锁定。
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稍有异动,下一刻将要面对的,会是生死两分。
但对方,仅是一个后辈而已啊!
该死的皇甫靖!她心中暗骂不已。
苏澈没开口,只是看着她。
凭虚仙子死死咬唇,原本的红润,如今已不见几分血色。
此时,院门处传来响动。
凭虚仙子如受惊一般,眼神一跳,下意识看过去。
门推开,玉沁走进来,先看了眼苏澈,继而笑了笑。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
凭虚仙子真的是有些怕了。
她是听了皇甫靖的吩咐来的,包括这次留下,取得苏澈手中的神兵,都是如此。事实上,她在聚义庄里等了很久,才等到那个恐怖的女人离开,然后才在苏澈面前现身。
她有一套隐匿气机的法子,所以很自信,就算这小院里杀气滔天,也不会被外人感知到。
只是没想到,皇甫靖口中的‘因为只是比试,所以陆天修没有用出全力,因此苏澈不是你的对手’,完全与事实相反。
自己,在一招之间落败。
并且,现在,那个女人回来了。
凭虚仙子喉间咽了咽,心里满是对皇甫靖的恨意。
她看着那个女人关上了院门,对方衣袍被晚风吹起,挽了挽青丝,就如画中走出的人。
她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好像是嫉妒,更不免‘嘁’了声,偏过眼不去看。
屋前,苏澈笑了笑,“回来了?”
玉沁点头,“接下来,就是等消息吧。”
凭虚仙子当然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只是暗暗恢复真气,寻觅着机会,可以逃走的机会。
但似乎,这并不现实,自己如今气机被锁定,面对眼前这两人,别说是逃走,恐怕就是想有什么异动,都是奢侈。
“发生了什么?”玉沁随口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走,还想抢我的剑。”苏澈说道。
玉沁也有几分意外,“跟石不予一伙的?”
随口一句,当然不是认真的。毕竟石不予虽然想要,但还不至于用‘抢’来形容。
那虽然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人,可好歹还是真武教的真传,打一顿,也就长记性了。
但眼前这个,偷偷摸摸的,是魔道,是青铜殿的人。
“问出什么了?”玉沁虽是在问,但她了解苏澈,知道肯定是什么也没问出来。要说对付凭虚仙子这种人,不上手段当然是不行的,你不狠,她就不会开口。
苏澈果然摇了摇头。
玉沁微微一笑,走到了凭虚仙子边上,后者戒备十足,朝一旁退了退,而明显的,苏澈的剑气锁定,依旧如芒在背。
“有什么想说的么?”玉沁问道。
凭虚仙子看到了她眼中的冷意,同为女人,她当然能察觉到来自面前之人身上的一股气势,她毫不怀疑,这是个狠人,要是不配合,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毕竟,颜玉书的名字,出身、生平,她从皇甫靖那里有所了解,这可是让那位督主都刮目相看的人,那位更是看中了她的天赋,而想要收为弟子。
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是女人,而不是听说中的寺人。
但也无所谓了。
凭虚仙子咬了咬牙,有些犹豫。
但就是这么一瞬,她的腹部便传来刺骨的痛意,霎时传遍全身。
“咳!”她张了张嘴,口中溅出血丝,身子更是整个朝后摔去。
玉沁收脚,掸了掸裙摆。
“青铜殿跟皇甫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话里,说的是皇甫靖,而不是朝廷。
凭虚仙子当然能听出来,她半跪在地,抬头,擦了擦嘴角,眼神带着恨意。
“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开口?”她笑了。
玉沁也是淡淡一笑,“说了还能活,不说就是死,再说知道跟皇甫靖有关,也就足够了,更多的,去问他就好。”
刚站起来的人一愣。
走过来的苏澈也是眼帘低了低,浮现些许笑意,这还真是熟悉的人,这股劲儿,还真是直接啊。
玉沁看了他一眼。
苏澈神情如常。
“你们不杀我?”凭虚仙子问道。
“为恶,该杀。”苏澈道。
玉沁满意点头,“要是实话实说,未尝不能留你一命,反正,你也没什么威胁。”
有苏澈那句话,凭虚仙子脸色不免阴沉,而听到玉沁的前半句,她当然是不怎么信的,但听完后半句,哪怕不想说,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事实。
现在这些后辈的修行天赋,都这么逆天了么,她心里想着,不论是那些大派的真传,便是一些隐世或乡野之中,都不乏高手出世。
尤其是面前这两人,真的是,怎么会让自己碰上啊。
凭虚仙子叹了口气,将嘴角的血迹仔细擦干净后,站直了身子。
苏澈心底松了口气。
“这的确是皇甫靖的吩咐。”凭虚仙子看向两人,说道:“他在搜集神兵,包括现世神兵的下落,传闻里存在的神兵和失传神兵的线索,具备神兵之质的兵器,都是他的目标。”
苏澈和玉沁闻言,相视一眼,皆是皱眉。
“他为何要搜集这些?”苏澈问道。
凭虚仙子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但应该不是为了他自己,好像,他身后还有什么人,但更多的,就不是我能知晓的了。”
现世神兵多掌握在大派和世家之中,这并不是秘密,如果皇甫靖觊觎神兵的话,难不成还要打算用手段去抢这些人?
他身后的人,是朝廷吗?
还是第五唯我?
毕竟,第五唯我是他的义父,皇甫靖要做什么,恐怕瞒不过他的耳目。
但是,苏澈想到了下午刚见过的皇甫靖,对方跟传闻中那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形象并不相符,相反,沉稳老练、不喜形于色才更像是皇甫靖。
难不成,这些都是伪装?
目的呢?
即便这只是凭虚仙子的一面之词,苏澈和玉沁也没有怀疑,他们自然能判断出对方没有撒谎。
“皇甫靖手里,现在有多少神兵了?”玉沁忽然问道。
的确,在不知道皇甫靖或者说其背后之人的目的时,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知道了这个,就知道此时关乎了哪些势力,再通过江湖上的情报风声,就能判断出皇甫靖的手段,是强抢,还是某种合作。
只不过江湖最近,除了机关城发生之事,以及聚义庄为此与江湖各派联合之事外,的确算是风平浪静。
98.影踪
听了玉沁所问,凭虚仙子脸色僵了僵,然后摇头。
玉沁不免皱眉。
“这个我真不知道。”凭虚仙子道:“他是最近才突然开始搜集神兵的。”
“突然?”玉沁问道:“之前呢?”
“没有半点风声。”凭虚仙子肯定道。
苏澈想了想,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有此行动么。”
“什么时候开始的?”玉沁问道。
“大概,就是在机关城之事后不久。”凭虚仙子确定道:“确切来讲,就在几天前。”
苏澈与玉沁相视一眼。
“说起来,皇甫靖这性情跟从前也有些不一样了。”凭虚仙子说道。
如今性命握在别人手里,既然对方好奇这些,那索性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不是为讨对方欢心,而只是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有所隐瞒,而痛下杀手。
蝼蚁尚且惜命,更何况是颇具天资,好不容易才破境的大修行,凭虚仙子此时已然是打算知无不言,什么都撂了。
苏澈忽地有些猜想。
“你想到什么了?”玉沁问道。
“我在想,温玉楼。”苏澈语气微沉。
玉沁听后先是一怔,随即想通他的意思。
“你是说,他假扮纪觞来京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件事?”她直言道。
皇甫靖搜集神兵做什么,他们还不知道,但之前从未有所行动,近来忽然有了动作,要说没有外因自然不可能。
而如今他们已知的最大可能,便是目的不明、易容成纪觞的温玉楼。
苏澈看了眼面前有些不安的凭虚仙子,传言玉沁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叶梓筠所说关于我父亲的猜测吗?”
玉沁点头,脑海中回忆时,如电光一闪般,自是想到了什么。
“神兵?”
她说的,是之前叶梓筠所说,在当世所属的神兵及拥有神兵的那些势力未动之时,苏澈父亲苏定远手中的神兵被斩断一事。
叶梓筠或者说紫虚真君怀疑,江湖中还有另一伙神秘的势力,而他们手中亦有不为人知的神兵在手。
苏澈此时怀疑的,是皇甫靖跟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毕竟,天下神兵有数,觊觎者无数,但千百年来,只见新神兵炼制出世,也不见真武教这等大派中的传承神兵易主。
就算是当年的无生老祖,可都没留下能做传承的神兵。
“若你取了神兵,要去什么地方跟皇甫靖汇合,锦衣卫衙门吗?”玉沁看向凭虚仙子,问道。
听出她话中意思,凭虚仙子知道眼前这两人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直接道:“是在城中的云渺观。”
话出,本来神情还没什么变化的苏澈一下愣了愣,“在什么地方?”
凭虚仙子见他失态,有些疑惑,但还是道:“城中的云渺观。”
苏澈脸色一沉,不及多想,便是抬脚欲走。
玉沁皱了下眉,抬手一把拉住。
“别急。”她说着,朝凭虚仙子问道:“为何会在那,那里可有特殊?”
凭虚仙子摇头,“这我不知道,是他就这么吩咐的,说拿到神兵之后,明日太阳落山后,城中云渺观碰面。”
“明日?”玉沁眉间微锁,有些想不通。
凭虚仙子也是摇头,皇甫靖虽将差事安排给她,却未与她说太多,她投了朝廷,也就只是听命而已。即便身为大修行,这心腹二字,也不是那么好得到的。
苏澈此时已然冷静下来,之前听了云渺观,他一下便想到了居于那里的素月和苏晴朗,更让他想到了兄长苏清,心里甚至怀疑,是不是皇甫靖要对他们下手。
但冷静一想,苏清现在刚刚立功,就算朝廷想要害他,也不会这么快,太明显了些。
况且此时陈观礼还在神都,要论忌惮,朝廷最先除掉的也应该是他。
可不管怎样,无论皇甫靖选在云渺观是不是巧合,苏澈都有必要去一趟。既是因为皇甫靖想杀自己夺剑,恶意已显,自己不可能善罢甘休,更是为了确定苏晴朗等人的安全。
玉沁看了眼凭虚仙子,确定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想想也是,青铜殿自封山门多年,本来也不剩几个高手,如今积蓄了力量冲出江湖,不管是不是依靠的朝廷,其实力也都不能跟大派相提并论,更何况是皇甫靖这等人物。
恐是只被当做了手里的刀吧。
这般想着,旁边苏澈开口,“何时动身?”
说的,自然是去云渺观。
玉沁心中早有计较,此时听了,还是问了句,“不通知一下江令寒他们?”
怎么说也是皇甫靖暗中动作,杀人夺剑,与宵小无异,如今有这青铜殿的凭虚仙子为证,若捅出来,不管是皇甫靖还是朝廷,自是颜面皆失。
苏澈想了想,还是摇头,“自家之事,不好将他们牵扯进来。”
如果皇甫靖背后真的另有人的话,牵扯上江令寒等人,很可能是给他们带去祸事。这般隐藏极深的势力,便是紫虚真君都查不出来,即便观潮阁不惧,但江令寒出入江湖,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苏澈不想连累别人。
玉沁自是能想通,当即也是一笑,“那便明日动身吧。”
苏澈虽想马上赶到云渺观,但一想皇甫靖既是跟凭虚仙子定下了时辰,他去早了也没什么用处,还有可能打草惊蛇,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苏晴朗他们…
“如果皇甫靖要对他们不利,现在去也是晚了。”玉沁直言道:“莫要失去冷静。”
苏澈深吸口气,点头。
一旁,凭虚仙子有些紧张,她知道,短时间里,自己恐怕脱不了身了。
玉沁看她一眼,猛地出手,直接封了她的穴道。
出手太过突然,凭虚仙子就算有所察觉,竟也没有反应过来。
察觉到自身真气的滞塞和身体的僵硬,凭虚仙子脸色不免阴沉下来。
她刚要开口,苏澈又推了剑柄,在她颈下点了两下。
凭虚仙子说不出话来,眼里直欲冒火。
“留你一命,但不代表会放你。”苏澈说道。
玉沁拽住了凭虚仙子的腰带,将她一把拎起,朝柴房走去。
苏澈自是没有多看。
听着柴房那边捆绑的窸窣声,他深吸口气,看着夜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夜勉强静心地修行。
次日,天刚蒙蒙亮,聚义庄里因着昨晚的热闹,多是喝了酒或宿醉的人,往日起早的倒没几个。
两人留下一封书信,便动身,离开了聚义庄。
至于那凭虚仙子,自是五花大绑丢在了柴房,在信中也有言明,一切便交由季子裳等人处置了。
……
进城后,已经是快要午时了。
在茶馆略是歇脚,喝了口茶,四下入耳的,也多是昨日锦衣卫的皇甫靖代表朝廷,领大内供奉跟聚义庄那帮江湖人的比试落败,且还是三场皆输这些事情。
有自诩天子脚下的人不忿,当然更多的还是叫好声,不过谈及最多的,自然还是那胜了菩提寺至臻首座的颜玉沁。
苏澈听后,暗自摇头,不消说,这身份自是昨晚聚义庄热闹的时候,从叶青玄几人谁的嘴里说出去的,然后由那些人透露给了一些风媒,才传到江湖里。
毕竟,在聚义庄里的可不全然是为了墨家机关城或是后周江湖联合而去的人,也不全都是好汉,多得是为了利益奔走,赚取钱财的人。
玉沁喝了口茶,让他不必在意。
苏澈想想,以两人现在修为,今后若要出入江湖,恐少不得要跟其他人打交道,这身份也瞒不了多久。
两人没多停留,放了茶钱,便往云渺观而去,一路上,街头巷尾无不在言昨日之事。
到了地方,倒见不到几个人了。
几日前才来过,那时附近还能见到上香的人,现在却是冷清。
看着山上飘散的炊烟,苏澈双眼眯了下。
“看来还是无事。”玉沁说道,这话自是为了让苏澈宽心。
不再多说,两人怀着戒备上山入观。
观门半掩着,苏澈注意到,阶上也扫的干净,落叶都在一处。
他想了想,上前,剑柄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直直的路,走到院里那大香炉旁,看着燃香快要烧完了,火光零星,烟都快灭了。
没见到苏晴朗到处跑,苏澈皱了皱眉,放开感知,并未察觉到什么气机。
“观里没人?”他心中疑惑,此前在山下分明见有炊烟。
一旁,玉沁则是从香炉底下放的盒子里取了几根供香点了,插到了香炉里。
苏澈看了一眼。
“去住的院子看看。”玉沁说道。
上次来过的小院,院门没关。
两人走进去,直直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堂中的身影。
苏澈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但莫名得,看见素月端坐堂中,他心里头竟有些失了平静,好像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有些没来由的沉闷。
他朝那边走去,玉沁垂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显然苏澈能感知到的异样,在她心底同样出现。
“素月。”苏澈喊了声,“怎么没关门?”
他话说的轻,而进了屋里,才看清了素月的神情。
像是哭过,眼睛还有些红,但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眼里还有惭愧和自责,不过更多的还是放下的释然。
而且,蒲团上坐的素月穿的不是道袍,而是一件大红的袍子,上面绣着兽纹。
苏澈眼神动了动,抿唇不语。
这件袍子他当然不陌生,这是当初武举夺魁,宫里赏下的状元袍。
只不过他觉得招摇,一直没穿过,后来随洛青匆匆南下,和盗帅一起去了旸山郡,将军府和梁国覆灭,他也就再没机会穿也再没见过。
只是现在,又见了,被素月穿着。
“你这是?”苏澈嘴唇动了动,问道。
玉沁站在门口,也是看见了,她起初也有些疑惑。不得不说,本就是很好看的人,描眉画妆之后,一身大红袍就像出嫁似的,她一时也觉惊艳。
但后来看到了那端坐之人的眼神,眼中似有千丝万缕般,在看着苏澈的时候,里面多得是情意和不舍,还有羞愧和释然。
素月看着苏澈,又看了眼玉沁,笑了笑。
笑得好看,泪水花了妆。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
“少爷,对不起。”他听见素月这么说。
“你是皇甫靖的人?”玉沁看了眼苏澈,代他问了出来。
“不是。”素月低眼一笑,有些苦涩,有些凄惨,更有痛恨,“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只是从小在那长大,听他们的吩咐做事。”
苏澈道:“那,将军府呢?”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府上的人待我很好。”素月摇头道:“但我要想活着,就只能听他们的。”
苏澈抿了抿嘴。
“他们是什么人?”玉沁问道:“你对他们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们都是从东海出来的,像我这样的人应该还有很多,在一些宗门里,像青铜殿和极乐庙,已经是他们的人了。”素月说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一直在搜集神兵的线索,现在已经动手了。”
苏澈听后,一下想到了叶梓筠所说的猜测,江湖暗中隐藏的一股势力。
素月道:“我做过好多错事,可能还害了老将军,当时只想着活命,现在想想,这般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苏澈眉头皱起,“害了我爹?”
“他们打听过老将军的事,好像现在还在抓什么人。”素月看着他,说道:“晴朗去苏清府上了,你们快走吧,皇甫靖现在成了他们的人,用我引你过来。”
而话说到这,她的嘴角已经有黑色的血淌了出来。
玉沁眼神一变,屈指一弹,便是一道气劲要去封住素月的心脉,但并未奏效。
素月摇了摇头,脸色已然是苍白下来。
她勉强抬起手,拽了拽苏澈衣角,虚弱地喊了声‘少爷’。
苏澈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只是看着素月现在模样,却生不出什么恨意来。
他抓住了对方的手。
素月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嘴里咳出血来,“能再见到你…真好,下辈子,我…”
话没有说完,苏澈掌心里的手便失去了重量。
他一把揽住倒下的身影。
玉沁也是闭了闭眼。
素月潜伏在将军府里,图谋的应该就是苏定远和他手里的神兵,现在坦白,或许是良心发现,也或许,只是因为苏澈。
她低了低眼帘,这些事,要如何说清呢,皇甫靖故意选在此处,就是料定苏澈会来,而对方此时是想给他们提醒。
但是,玉沁眼神微动,似是感知到了什么。
啪啪,有人鼓掌,“主仆情深,还真是感人啊。”
院里,出现了两道身影,而感知之中,还有厚重的气机自远处而来。
玉沁看过去。
院里,凭虚仙子娇笑一声,“想不到你们还真来了。”
看见她,玉沁也是明白,这一切都是对方的圈套,故意诓骗自己二人离开聚义庄来此。
而除了凭虚仙子之外,还有一个男子,也是大修行,而且感知之中朝这边赶来的,也都是半步的高手。
“自尽了?也罢,她本就这点作用了。”凭虚仙子朝屋里看了眼,冷笑一声,“现在观外,千余锦衣卫,还有其他人在赶过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束手就擒吧。”
“包围?”玉沁似是笑了下。
苏澈将素月放下,持剑走到门口。
不知怎的,看见站在眼前,面无表情的两人,凭虚仙子周身一瞬竟有些发冷。
让她恍惚间有种错觉,好似被包围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99.死
哪怕身边的这位,也是那位大人招揽到的大修行,但凭虚仙子绝不会认为多了一个人,就是眼前两人的对手。
她真正的依仗,是皇甫靖安排的后--锦衣卫的一众高层,以及锦衣卫的火器营。
她想着,就算眼前这两人武功高强,但面对千人,装备精锐的锦衣卫,他们也只能饮恨在此。
但是,方才那突然出现的感觉,却让凭虚仙子不由浑身一紧,这好似是错觉,又像是某种提醒。
“就是他们两个,让仙子如此狼狈?”边上,那体格壮硕的中年男子问道。
凭虚仙子不由扶了扶包扎如粽子似的胳膊,眼中忌惮和恨意一闪而过。
“是。”她应了声,“这两人,非易于之辈。”
边上那人一笑,道:“你我联手,有何惧哉?”
凭虚仙子看他一眼,“至臻首座和陆天修,就败在他们手上。”
“咳。”这汉子干咳一声,抱着的胳膊放下来,看着阶上两人,不说话了。
此时,衣袂声里,院中又落下五六道身影,皆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毫无例外地,他们在看着苏澈两人时,神情都是一片凝重。
显然,在来时他们便听说了关于两人之事,莫说他们交手的战绩,便只是入三境的修为,就足以让他们认真对待。
他们手上除了绣春刀外,还有其他的抓捕器具。
对面,苏澈问道:“这是朝廷的意思,还只是皇甫靖的意思?”
凭虚仙子一笑,“这有什么区别吗?”
“第五唯我不知情?”玉沁忽然道。
凭虚仙子一愣,但也只是笑笑,没说话。
“就凭你们,恐怕还拦不住。”玉沁道。
“总得试试才知道。”凭虚仙子看着她神情中的自信和平淡,便觉刺痛,冷哼一声道,“若你们能冲破火器营的包围,也算你们能耐!”
“动手!”她娇喝一声,当先朝两人冲去。
身边壮汉亦是内力一震,脚下石板崩裂,更个人如炮弹般射出。
“我来。”玉沁低语一声,身形一闪,便直面凭虚仙子两人前冲路上。
苏澈则看了眼那几个锦衣卫,剑步瞬息,人已拔剑至包围之中。
那壮汉见玉沁手无兵刃,气机之中又无厚重的气血之力,当即狞笑一声,一拳直冲她脸面打去。
“某家…”他大喝一声,这般距离之下,对方竟还无应对,那自己这一拳将会成定局。
但他自报家门还未说完,玉沁眸光一闪,袖若流云,轻飘无息地拍出了一掌。
那稍稍落后壮汉一步的凭虚仙子瞳孔骤缩,“这是…”
清脆的骨裂声连绵而起,那壮汉口中一声惨叫,自他挥出的拳头开始,先是气血之力崩溃,继而是从拳到臂膀,整个软塌无骨仿佛豆皮,然后是半个身子瘫软,最后是眼耳口鼻皆开始冒血,整个人如筛糠般踉跄几下,竟也是轻飘地倒了。
他半个身子的骨头全碎,七窍流血而死。
凭虚仙子在原地一下顿住,本是拍去的掌力一下溃散。
她张大了嘴,眼神颤动着,而手腕则被钳在葱白的五指之中。
她同样能感受到此时丹田气海的异样,那是不受自己控制地,如同雪崩一般,天翻地覆。
本是顺从自己调动的真气,此刻仿佛决堤一般,在体内经脉窍穴之中横冲直撞。
她的眼里、嘴中等七窍同样开始流血。
“《天地游》?”凭虚仙子惨笑一声,眼底是浓浓的不敢置信和绝望。
便是她,便是青铜殿的掌门,甚至往前再数几代人,连一招半式或线索都没有的镇派传承《天地游》,竟会被一个外人习得?
狠辣无情、修为通天又能洞悉人心,她几乎都要以为,对方才是青铜殿的人!
玉沁没有说话,只是道:“第五唯我,知情么?”
凭虚仙子惨然一笑,最后好似叹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整个人便同样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玉沁收回了手。
青铜殿传说也是道门一支,其派中武学皆以仙门名称所属,意在沾染仙气,得道羽化。
而《天地游》,便是青铜殿创派之初便传下的镇派绝学,神功之属,更是魔道第一掌法。
这是直攻丹田气海的法门,中掌之人丹田气海会被特殊掌劲击溃,其中内力或真气受掌劲牵引而躁动溃散,冲突经脉窍穴、筋骨血肉。最后下场如何,则要视出掌之人的武功造诣和修为而定。
此时,玉沁看着地上毫无声息的两人,平复体内真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另一边,苏澈收剑还鞘,五六半步修为的锦衣卫高手倒地,断折的绣春刀和一应奇特的抓捕器具落地铿锵。
他不免默然,本没打算与朝廷为敌,但最后,仍不免跟朝廷有了冲突。
此时,他已然能感知到四下包围而来的气机,不强,却密密麻麻,那是很多人,在道观之外。
脚步声走到身侧,玉沁平静道:“去找第五唯我。”
苏澈看过去。
玉沁神情认真,说道:“早年,我为报复,引后周入关,得到后周朝廷赏识,得以封赏入东广,领掌刑千户一职,见过第五唯我一面。那次,他想收我为弟子,被我拒绝了。”
“我是女子之身,怎能修太监功法,便是神功,我也不稀罕。”她说道:“但我对他,多少也有几分了解,这般宵小动作,不是他的风格,神兵虽重,以他如今地位和武功,也不会觊觎。”
“你是说,皇甫靖的背后,与他无关?”苏澈道。
玉沁点头,“第五唯我忠心小皇帝,只为后周皇室,俗事里怕也只想修为更进一步。皇甫靖等人所为,不过‘野心’二字,若第五唯我有此心,朝廷之事怕是早就易主了。”
苏澈沉默片刻,点头,“好。”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屋里,素月安静地躺在那。
……
不多时,小院里起了火,眨眼火势便成汹涌,湮没了一切。
云渺观的前院里,一众锦衣卫眼神凶狠,手持绣春刀,却不免朝后退去。
对面,是缓步朝前的两道身影。
四下里,是黑压压的锦衣卫,他们在前院里,在山道上,人头攒动,就如漆黑的长龙,布满了云渺观所在的整条长街。
而在远处坊市之中,还有人马涌动。
这何止千人?
……
……
方才还是晴天,眨眼便是阴云汇聚,这雨就这么突兀地落了下来。
吧嗒,吧嗒
青石地面上,山道上,雨丝朦胧,天色亦是晦暗。
剑气的呼啸声,兵刃相触断折的清脆,火器的轰鸣,人的痛呼惨叫,仓皇后退的脚步声。
人落地,血肉声里,鲜血飞溅。
云渺观的火势已然蔓延开来,这雨滴淹没在浓烟里。
两道身影缓步下山,过了道观前院,踩过挤塌的门板,走向山道。
身后是哀呼的人,那些锦衣卫有的死了,有的只是伤了,血水混在一起,地上好似落了一场雨。
面前的人都在后退,眼神在颤,手里的刀在抖。
他们是神都京师里的锦衣卫,天子亲军,皇城脚下,往里日从来都是他们拆家破户,拿人杀人,何曾被人当猪狗杀过?
但现在,看着一个个倒下的同僚,看着斑驳的山道上淌下的血水,每一个人的牙关都在发颤,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苏澈手中的剑依旧暗沉,沉影上不沾丝毫血迹,他的手很稳,每一次挥剑,必有死伤。
玉沁就跟在他的身边,没有动手,也没有丝毫表情,就如同壁画上不理人间事的仙子,只是闲庭信步地走过,山道青石上淌过的血水都绕过她。
没有人在此时开口威胁,进去云渺观的那些大人们都没有出来,可想而知他们是什么下场。
锦衣卫们在后退着,但人太多了,拥挤着,总有慢着来不及的人,所以他们就索性跳到了山道一侧,也要给这下山的两人让开道路。
天色晦暗着,云层里还有沉闷的雷声,雨丝飘摇起来,刮来的风里,夹杂着别样的血腥味。
此时,苏澈两人已经走下山道,长街两旁家家关窗闭户,房上、墙上都是引弓张弩,端着火器的锦衣卫。
街面上,是持盾挺枪,着甲的锦衣校尉。
安静着,只有紧张的粗重呼吸声,还有雨落风过,穿过空隙的细细之声。
苏澈和玉沁背后街上,那些锦衣卫也持刀包围上来。
马蹄声轻微,人群之后,隐约出现一骑。
“两位,束手就擒吧。”
那是皇甫靖,穿戴“玄”甲,身在重重保护之中的锦衣卫都指挥使。
苏澈看过去,面无表情,“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皇甫大人这般公器私用,不怕小皇帝治你的罪?”
“陛下之事,自有我等分忧,不劳阁下惦记。”皇甫靖淡淡一笑。
苏澈和玉沁皆是听明白话中意思,那就是小皇帝如今已然顾不得他们了。
“就算两位武功高强,但此地锦衣卫三千,荷兵带甲,两位能杀完吗?”皇甫靖说道:“就算你们侥幸逃脱,官府的海捕文书一出,两位还能去哪?聚义庄里的那些江湖人,还敢收留吗?”
苏澈闻言,低头一笑,他弹了弹手中长剑,朗声道,“那便,不由皇甫大人费心了。”
皇甫靖淡淡一笑,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挥了挥手,身形渐渐隐于人影之中。
弓弦声动,火器炸裂,宛若霹雳。
此刻晦暗的天幕仿佛被撕开,那是漫天的箭雨,尖啸而下。
苏澈抬眼,目光如电,千百人里,眼中只有那模糊于阵中的皇甫靖。
内力融于气血之中,一瞬之间筋骨齐鸣,真气在跃动,他出剑如递,朝前若送,五指一张,手中剑便如离膛般消失不见。
飞剑而出如掀起狂澜,无形剑气随之爆裂。
半空之中的雨丝里,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波动,仿佛是火焰燃烧时模糊的气浪。
砰!
沉影剑出如龙,沿途无论是人还是盾,阻挡的一切,便是整条街面都斩出沟壑。
人影纷飞之中,乱空声里,火器暗淡的光芒,显露出皇甫靖那张终于惊恐的面容,他骤缩的瞳孔如针尖,眼中只有那把骤然临近的长剑,
这剑在皇甫靖的眉间停下,因为咫尺之间,披甲的马头上多出了一道身影,这剑便抓在他的手里。
苏澈持剑玉立,衣衫被风扬起。
时空宛若静止。
皇甫靖的眉间裂开了一道血口,殷红的血,伴随着冷汗从颔下滴落。
他双手死死抓着缰绳,掌心却不知何时被指甲刺破。
另一边,箭雨如避,火器烟散,玉沁同样走来。
咕咚,
四下锦衣卫喉间咽了咽,脸上满是骇然之色。
“皇甫大人,可以谈谈吗?”苏澈开口道。
皇甫靖的呼吸这才仿佛回来,他喘息着,眼中出现了几分释然,或者说,是片刻的与此前不同的清明之色。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他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苦意。
苏澈皱了下眉。
恰在此时,他似有所感,猛地抬头,朝那坊市之中看去。
呜,
低沉而连续的箫声陡然传来,若呜咽幽诉般,清楚传进耳中,让人心头一阵烦闷,更有些难受。
皇甫靖眼里浮现几分挣扎,声音痛苦,“杀了我!”
苏澈呼吸间静心如常,此时眼神一缩。
“找到义父…说他们来了!”皇甫靖牙关紧咬,眼中血丝浮现,那抹清明正在淡去。
他低吼一声,“拜托了!”
噗!
一根红线,自他胸口洞穿。
这是玉沁出手,苏澈皱眉看着从马上跌落的身影,以及,四下里缓缓围上来的锦衣卫。
他们脸上毫不见先前的惶恐,此时神情沉着,眼神之中只有阴狠,其中更可见丝丝麻木。
“是这箫声。”苏澈道。
他放眼而去,四下黑压压倶是人影。
玉沁飞身而起,同样踩在马上。
“要想影响数千人,仅凭音功还做不到。”她目光同样看往坊市之中,隐有逡巡。
苏澈点头,除却音功之外,还要有神兵。
而天底下唯一的音律神兵,便在尹家,当初梁国武举,曾被尹莲童拿在手上。
但显然,现在的阵仗,不是尹莲童能够做到的。
喝!
四下的锦衣卫低吼间,皆是持刀挺枪冲来。
脚下的马顷刻间便被刀剑淹没。
如此情势之中,苏澈两人自不会留手。
剑气呼啸之间,杀戮已现。
100.不信
火器,对于普通百姓,或者寻常的习武之人来说,是致命的。但在大修行面前,弹丸与石子无异,连护体真气都打不破。
除非是埋藏的火药。
以前还不知萧瑟的秋风过后,草芥群伏究竟是怎样的,但现在,长街上的人一片片倒下,血花染红了砖瓦,就如深秋的落霜一样。
箫声未绝,时短时促,呜咽凄厉,幽转绕人。
一众锦衣卫仿佛不知生死为何物,只顾朝前,他们挥刀出剑,不见章法,完全是在以身体前压,形如傀儡般,以血肉之躯堵住苏澈两人的脚步。
但此时,没有人会留手,也没有无辜之人,只有沉默的杀戮。
血溅起,人倒下。
整条长街肃清,身后尸山血海。
雨更大了些,淌过脚下,苏澈微微低头,看着。
他们已经走过长街,不知杀了多少人,没有哀呼惨叫,只有沉默。
而在长街之外,还有自坊市中涌来的身影。
玉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于心底里,她可以杀人,杀谁杀多少都不在意,但她不想苏澈也这样。
她知道苏澈不喜欢杀人,甚至都没杀过几个,尤其四下这些对他们来说,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锦衣卫。
她知道身边之人心里,现在是不开心的。
而看着前方黑压压涌来的人,她不免蹙眉。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循着箫声找到背后之人,但这箫声偏又阻碍感知,如同来自四面八方,全然无法感知到究竟来自何处,其人又在哪个方向。
另外的方法,就是离开此处,如今长街一空,若是他们想走,这些锦衣卫根本拦不下他们。
玉沁想劝说苏澈。
但苏澈根本没有停留,手中长剑一抖,整个人竟是朝前迎了上去。
玉沁下意识抬手,但伸出一半便停住了。
她抿了抿唇,跟着,信手一甩,两道红绸飞出,在半空骤然炸开,继而便是无数针线飞射,如穿针引线般在那些锦衣卫身上洞穿而过。
而更前的地方,苏澈持剑杀入阵中,每一道剑气都如风卷,都要倒下一片身影。
玉沁看着,不免担心,在这诡异箫声之中,他会不会被杀意影响太重,万一真的影响本心,那才是最严重的,可能会因此成为隐患。
苏澈沉默着,此刻就如同只会挥剑出剑一样,眼神沉寂,里面映出锦衣卫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往前,然后斩出手中的剑。
玉沁就跟在他的身后,随他杀人。
原本热闹的坊市,现在只有杀人的声音。
雨在飘摇,天上的风嘶吼着,乌云遮蔽住阳光。
晦暗的街上,人影在冲突前行,而箫声依旧。
只不过,在某个时刻,本是如机械般挥剑的人眼神突然明亮起来,就好似是刺破夜色的光。
在他身后,玉沁眼神也是一动。
苏澈斩出一剑,人影倒飞之间,他脚下一踏,整个飞身而出,踩过一众锦衣卫,踏过屋檐高墙,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有了方向一般,循着某处急速掠去。
玉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终于放下心来。
他没有气馁,也没有被悲伤影响,更不会沉沦于杀戮之中。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破绽,等待一个暗中之人露出马脚的机会,那或许是疲惫。
就在方才,箫声里有了轻微的变化,若非一直心弦绷紧着,恐怕根本不会察觉到。
但现在,他们已经找到他了。
玉沁同样以不弱于苏澈的轻功追去。
箫声,在此刻戛然而止,转而是远处陡然出现的一缕气机,在拼命远去。
……
嘭!
剑落,将人影斩飞。
自房上摔落的身影落地之后一个翻滚,以手拍地而起,接着想也不想便朝一旁闪身。
一道剑气在原地斩过,沙石迸溅,闪躲的人眼底惊骇难消,不察间便被石子划过脸颊,登时就是一缕血线。
他抽了口凉气,甩手丢出两个火雷子,就要翻上身后的墙。
但刺骨的寒意自背后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接着便是自两肩传来的剧痛。
惨叫一声,整个人便朝前踉跄着,扑倒在地。
苏澈剑眉一挑,飞来的火雷子上燃烧的引线便被剑气削灭,再以剑身一拨,两个弹丸就滚在了一旁。
几步外,是趴在地上,脸色苍白,一头冷汗的中年人。对方的两肩都被红线穿透,而手里,正握着一把玉箫。
玉沁站在墙边,手里红线一抓,原本地上的人便惨叫一声,整个飞起,贴到了另一边的墙上。
她甩了甩手,针线将这中年人脖颈绕过一圈,然后飞向两侧,钉在墙里。
中年人便整个贴靠在了墙上,丝毫不能动作。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做工不菲的锦袍,若是忽视脸上的灰尘和身上血污,倒也是个相貌堂堂,很体面的人。
只不过,哪怕如此狼狈,他都死死握着手里的那把玉箫。
苏澈收剑,他不认得对方,但认识对方手里的玉箫,正是尹莲童武举时拿的那把。
“尹家的玉箫,怎么会在你手里?”他问道。
“咳咳。”中年人忍不住一阵咳嗽,显然刚才被从房上打落,摔得也不轻。
“两位,误会啊。”他眼皮一抬,低头求饶的话张口就来,说的无比自然,“是皇甫靖让我来的,他以朝廷逼我,我这也没办法啊。您既然认得这玉箫,该也是跟尹家有旧,咱们这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在这给两位赔罪,对不住了。”
他说着,叭叭低头,若非针线扯在喉间,倒真像是叩头一样。
苏澈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对于对方说的,他是一句也不信,但看对方这样子,也没打算好好配合,这话说的眼睛都不眨,显然是个说谎话连自己都信的老混子。
“我只问你这玉箫哪来的,别废话。”他感知四下,冷声道。
周围虽然没有人,但这里是神都,就算皇甫靖早有准备,驱散了百姓,也跟巡城卫军打了招呼,但方才那么大的阵仗,莫说动手时自己两人的气机一定会被城中高手察觉,便是在城中动用那么多的火器,就会有衙门的人过来。
要知道,这神都里除了锦衣卫,还有罗网和东厂的探子,就算他们也被皇甫靖安排好了,那其余门派的会馆、江湖风媒也一定会过来打探消息。
更别说没了箫声以后,那些锦衣卫也不是木头,皇甫靖死了,他们肯定慌。
所以说,此时这般安静的时间,不会太多。
苏澈没工夫跟对方扯皮。
一个精通音功的大修行,绝非无名之辈。
听着苏澈的话,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虽无太多杀意,但方才杀人无数,身上还留着不少戾气。
贴在墙上的中年人本想再胡扯几句,拖延会儿时间,但喉间咽了咽,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下尹少冲。”他不情不愿地说了声。
苏澈想的,是这人果然是尹家的人。
玉沁则是柳眉一条,冷笑一声,“尹家家主尹集的胞弟。”
尹少冲没敢看她,也没说话。
“为何来杀我?”苏澈问道。
尹少冲吧嗒了吧嗒嘴,直接道:“先不说咱们两家的恩怨,我刚才也说了,皇甫靖逼我来的,他的身份还好说,但他背后是朝廷和那位,你说我敢不来吗?”
苏澈想了想,以前他确实听说过,苏家跟尹家,上几代的确是有些陈年旧怨。
“皇甫靖是直接找的你,还是尹家?”玉沁问道。
听了这话,尹少冲心里一下有些慌乱,方才他可是见识到了这两人的杀性和武功,几千人还是锦衣卫精锐的包围里,这两人跟没事人一样杀了出来,而且还是有俩大修行和几个锦衣卫半步在的。
他也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头,如今后周江湖是传遍了,败了大内供奉陆天修,还有老辈宗师至臻首座。
那可是宗师啊!
若是这么两个人找上尹家,先不说他们尹家能不能挡住,只是看这两人杀性,会死多少人?
尹少冲不敢想,此时脸上只有讪笑。
“问你话。”苏澈道。
“找的我…”尹少冲话说了一半,但看着对面两人的眼神,不知怎的,往日这麻利儿的谎话,现在竟然就从心了。
他一咬牙,眼一偏,“找的尹家。”
玉沁道:“来的为何是你?”
“尹家不想与二位为敌。”尹少冲这话倒是没说谎。
事实上,苏澈如今在江湖的名声不错,他为墨家出头,有情有义,再加上墨家如今流落江湖,关于苏澈的为人等也没少说好话。
而且苏澈跟江令寒、季子裳等人关系都不错,如今在聚义庄里,各派联合虽名存实亡,但毕竟还有这个‘名’在,他尹家要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去杀苏澈,传出去这名声还要不要?
虽然六合世家也是一方巨擘,但如今江湖群星璀璨,人才辈出,有的是野心勃勃的家族和门派,当年第一世家姜家都会被人攻破,六百年换一世家,谁也不能保证如今的世家格局不会再变。
但皇甫靖都找上门了,尹家还真不能不给面子,所以,便让他来了。
带着尹家的神兵玉箫。
反正他尹少冲在江湖里的名声也不好,他也不在乎这个,更何况杀的还是苏家的后代,他也是心安理得,甚至很积极。
只不过没想到,现在落得这般下场。
……
“皇甫靖还跟你说什么了,比如,他为何会这么做?”玉沁问道。
尹少冲摇了摇头,“就只说要尹家帮忙,来杀人。”
“对了。”他补充道:“他还说二位武功高强,此番虽还有几位大修行相助,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要尹家持神兵来。”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觉得这人说的倒是真的。
“除了皇甫靖,和方才的两个大修行,你还见过什么人?”玉沁问道。
尹少冲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认真想了想,眼神动了动。
玉沁语速微快,“谁?”
“不认得,是在斗篷里的人。”尹少冲回忆道:“两天前吧,我刚到神都,在城外十里亭,恰好碰到皇甫靖。”
“那你说的人呢?”
“只是一个背影。”
听了这话,玉沁微微皱眉。
尹少冲连忙道:“真的没看清,那时候天色晚了,那人又穿着斗篷,跟皇甫靖说了什么,转身就走了。”
“之后你没问?”
“问了,皇甫靖没说。”
“修为如何,有什么特征?”
“说实话,没感觉到那人身上存在什么修为。”尹少冲略一犹豫,说道:“就好像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的块头很大,很壮,得丈高吧。”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
一丈高的人,世所罕见,即便是至臻首座这等炼体宗师,也只有维持金身的情况下才能达到如此身高。
可若是以气血激发肉身,那以尹少冲的武功,不该感知不出对方的修为境界。
“除了让你杀人,他还说什么了?”玉沁问道。
“没了。”尹少冲说着,确定点头,“真没了。”
玉沁眼帘低了低。
尹少冲神色一急,以为她是不信。
刚待开口,苏澈则是瞥来一眼,让他一下闭嘴。
“走吧。”玉沁说道。
苏澈点头,看了眼对面之人。
“别杀我,饶命啊!”尹少冲连忙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我真是被逼的!”
苏澈还没见过大修行求饶,此时见了,心里不免轻叹一声,不论是谁,不论是何等的武功境界,有时候也跟普通人一样,都会怕死。
倒有些可怜。
玉沁抬手一招,尹少冲手中的玉箫便有些颤动,而后者当然是用力握住,甚至动用真气。
“嗯?”玉沁蹙眉。
“这是尹家的神兵,比我的命还重要,不能给你们。”尹少冲咬牙道。
“皇甫靖让你带神兵来,就没打算让你回去。”苏澈说道。
尹少冲一愣。
然后,手掌一阵刺痛,这玉箫便一下脱手。
玉沁并未直接抓住,而是用绸布包住,这才住在手里。
看着她这般嫌弃,尹少冲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你武功还在,我们不杀你,至于你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的了。”玉沁说了句。
远处已有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嘈杂。
苏澈和玉沁转身离去。
101.怪人
尹少冲是“神桥”之境的大修行,借由天地之力,对于感知一道自是拿手。
当他确定苏澈两人离开,再也感知不到气机之后,他脸上的惶恐和唯唯诺诺才消失不见。
眼神里,思虑之中,不免还带了些杀意。
他阴沉着脸,刚要抬脚,肩上便传来刺骨的痛意。
他冷哼一声,咬着牙,强行挣断这些穿过窍穴的红线。
如此一来,更是痛得他冷汗直冒,忍不住吐了口血。
“等你们落到我手里的!”尹少冲一想到方才自己所受屈辱,便一阵咬牙切齿。
他点穴止血后,四下感知一番,这才寻了个方向,快速掠去。
……
云渺观所在坊市闹出的动静很大,那毕竟是数千锦衣卫的动作,恐怕是镇抚司的三个卫所全都出动了。
这种规模的行动极为罕见,上一次,还是在追捕东厂叛逆颜玉书的时候。
这一次呢?
城中,不只是百姓好奇,便是那些江湖风媒和各门派的探子,同样在往云渺观这边靠近。
只不过天色渐晚,雨也未停,一些痕迹,难免就看不见了,被冲刷干净。
但隐约的血腥味,还是随风飘散着。
有人往云渺观那边去,有人从云渺观那边离开,惊惶若离群之鸟,轻功很快,在房顶上几个跳动,就如残影一般。
此人正是逃出之后,要按照先前吩咐,不论事成与否、做的如何,都要第一时间向上面那位大人汇报的尹少冲。
他脸色阴沉之中难掩苍白之色,真气的消耗让他不免疲惫,但他甚至都腾不出手去擦一擦额头的冷汗。
因为他差事办砸了,若不能在云渺观的消息传进神都之前,便向那位大人汇报的话,自己的下场,恐怕不会比皇甫靖要好多少。
很快,在这场雨如瓢泼般的时候,尹少冲终于看见了那幢零星着灯火的小阁楼,在深巷里,街坊之中,略有突兀,但又不那么醒目。
他从房上跳下,站在门口,一边快速喘息着,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一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路上为了节省真气,他都没怎么遮挡雨水,所以现在难免浑身湿透,很是狼狈。
他也没敢动用真气蒸干衣服,就怕会被附近的人感知到
尹少冲将贴在脸上的头发向两旁抹了抹,这才推开了院门进去。
小院不大,他快步踩过石子路,到了阁楼门前,深呼吸几口,这才小心地敲了敲门。
他没有出声,但确定那位大人已经有所感知,知道是自己来了。
几息之后,屋门一下开了。
尹少冲眼皮一跳,里面当然没人,他喉间咽了咽,在门口蹭了蹭鞋底的泥,这才进去,将屋门关上。
阁楼一层很黑,没有灯,也没有人,但这不妨碍他找到楼梯,然后上去。
事实上,在进门的时候,他便已经听到了黑暗中的咀嚼声,自阁楼上传来,就像是老鼠在啮噬什么东西。
尹少冲刻意压制着自己的脚步声,自楼梯而上。
昏黄的灯光出现在楼梯口,一道高大而随着动作而显得狰狞的影子同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阵阵熟牛肉香味和酒香中,尹少冲躬身走了过去。
“走路没声,想吓死老子?!”
随着一声怒喝而来的,是一个巴掌,明明坐在那桌上的人没有动,但尹少冲却被一巴掌拍到了一边,撞倒了桌椅。
一个大修行,还是尹家家主的弟弟,地位尊崇,但在此时却如一个下人小厮般丝毫不敢言语。
尹少冲甚至连嘴角的血都没擦,爬起来就直接跪在了那,低着头没敢看对方,但身子仍有些忍不住疼痛的颤抖。
那道高大的影子就落在他的一边。
撕咬牛肉的声音,咀嚼声,还有咬碎骨头的咯嘣声。
尹少冲连大气都不敢喘。
……
桌上有一盏灯光,在这座阁楼里,也是唯一的光亮。
但一个极为壮硕且高大的人,挡住了半边的光。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小山,却丝毫不给人以笨重,反而充满着力量。
他穿着一件漆黑的斗篷,很大,拖在了地上。
青色的脸,五官就如悬崖峭壁般刀削斧凿,脸上的肉都紧绷着。
他大口吃着牛肉,露出比常人还要尖锐许多的牙齿,而如老树般粗糙、蒲扇大小的双手上沾满了油渍,不住地往嘴里送着牛肉和筋骨。
面前的桌上,满满当当地几个大盆里全是冒着热气的牛肉,脚边是打开的酒坛,酒香和肉香就这么逸散出去。
他还在吃着,尹少冲还在身后的墙边跪着。
半晌,啪的一声,牛肉丢进铜盆里,然后他打了个饱嗝。
尹少冲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看了过去,但不论心里是如何恨对方,可神情中却丝毫不敢流露,甚至都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气机,不让对方感知到丝毫的杀意和恶感。
他实在是怕极了面前的人,因为他不想死,也不想尹家受到牵连。
“看着这孬样,事没办好?”
对面的人开口,声音沉如瓮声,带着吃饱喝足的懒散,好像所吩咐的事情,其实在他心里根本不值一提。
尹少冲应了声。
“大点声,没吃饭吗!”
又是一巴掌过来,尹少冲根本无从反应,整个撞在一侧的楼梯上,脑海一阵昏沉,半晌回不过神来。
对面的人拎起酒坛,倒酒洗手,然后直接在斗篷上擦了擦。
“皇甫靖呢?”他问道。
“死了。”尹少冲小心道。
“真是废物!”对面的人骂了声,然后问道:“知道的人还有多少?”
尹少冲身子一颤,虽然没感受到什么杀意,但他从来都知道,从对面之人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气机,虽然对方喜形于色,但他根本无从揣测对方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就像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生是死。
但尹少冲还是片刻不敢怠慢,连忙道:“苏澈,苏澈还知道。”
“你们三个人,都没能杀了他?”那人似是觉得好笑。
而且,他话里说的三个人,自然是凭虚仙子他们三个大修行,但似乎,听他的语气,好像对‘大修行’颇为不屑一样。
尹少冲的脸色不免讪讪,低声道:“苏澈的剑太厉害了,他身边还有颜玉书在,他们两个人联手,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啊,至于那些锦衣卫,就跟草芥一样,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过大人放心,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能杀了他。”他连忙道:“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们的目的,若非必要,并不是要杀人。”面前的壮汉站了起来,近丈高的身躯,一下投下了大片的阴影,将尹少冲笼罩住。
尹少冲喉间咽了咽,丝毫不敢动。
“尹家的玉箫呢?”对面的人忽然问道。
尹少冲脸色一耷拉,“被苏澈拿走了。”
砰!
话还未说完,他便被一巴掌拍到了墙角。
尹少冲嘴里吐了口血,还有几颗牙齿,气息也一下萎靡下来。
“饶…饶命。”他虚弱求饶。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把人领过来了。”穿着斗篷的人咧嘴一笑,看向楼梯方向,“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再去找了。”
尹少冲一愣,似是有些没听明白,不过马上,他便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从楼下而来,踩着楼梯。
很快,墙上有人影晃动,而从楼梯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现,正是先前离去的苏澈和玉沁!
“你们?”尹少冲看清来人是谁后,一脸惊色,“怎么会?”
苏澈和玉沁没说话。
他们岂会真的相信这尹少冲?
对方是尹家家主胞弟,能修成大修行,怎会是傻子?
况且这尹少冲若真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也不会参与到皇甫靖这等事情里来,更别说,先前皇甫靖败的时候,就是这人吹动了箫声,影响了皇甫靖和一众锦衣卫的神智。
那么,如果尹少冲真的是皇甫靖逼迫而来的,何至于将对方生死置于不顾,若事发,岂不更会连累尹家?
所以,尹少冲方才全然是在撒谎,他跟皇甫靖有关系不假,却绝非听从的对方命令。
在尹少冲的背后,另有人在。
这也是苏澈和玉沁假意离开的原因。
他们暗中跟来,就是断定这尹少冲在皇甫靖身死,此间筹划落空之后,肯定会去找他背后之人汇报,或是商议下一步的动作。
至于本来打算去寻第五唯我,则暂且搁置,因为若此事真与对方无关,那以对方在神都的耳目手段,此前发生之事,自该知悉了,也定会彻查此事。
……
苏澈看着面前的壮汉,对方只是站在那里,就带来十足的压迫感,最主要的,是从他们走来就发现的一点,那就是从面前之人身上,感知不到任何气机存在。
就连呼吸,都似乎无声无息,若非是这般站在面前,需要细细感知才能察觉到一丝动静,他们都几乎以为先前此间另一个说话的声音是错觉。
“他俩就是苏澈和颜玉书!”尹少冲爬到一旁,指着两人,连忙道。
苏澈并未搭理他,只是在打量面前的壮汉,这实在太魁梧了些。
简直不像是人类。
因为那张青色的全是肌肉的脸,以及几乎不见眼白而全是黑瞳的眼睛,微弱的灯光下,两颗如兽类般的竖瞳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苏澈和玉沁下意识相视一眼,彼此皆是凝重。
这的确堪称是怪人,更是以前从未遇见过的对手。
“神兵。”壮汉看着苏澈手中的剑,以及玉沁手里包着的玉箫,咧开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苏澈忽地眼皮一跳,想也不想,整个人直接朝一旁闪去。
而在他先前所在,无形气劲陡然炸开,因他躲开而轰在身后墙上,木屑纷飞间,出现了道道裂痕。
苏澈站在一旁,脸色微凝,已然按剑。
对方出手,竟没有丝毫预兆!
若非自己剑心示警,怕只是这一下就足是重伤。
另一边,玉沁也是俏脸一冷,心底十足戒备。
便是大修行出手,她也能察觉到对方气机反应,但在方才,这怪人出手竟如清风而过,没有半分气机出现,只有等招式落在自己身上了,才能反应过来。
这就要靠自身对危险的应激感知,但这心弦总是会疲惫的,在这一点上,她不如苏澈的剑心示警。
玉沁不免银牙暗咬,全身真气凝而不发。
对面,那怪人似是对苏澈躲过自己这突然一招而惊讶,或是觉得有些意思。
他转了转脖子,噼啪声里,斗篷无风自动。
“你们的实力,可以让我发出招揽。”他说,“献出神兵,跟我走,可以活命,还能变得更强。”
苏澈和玉沁拧了拧眉,有些不解,也有惊讶。
倒是早躲起来的尹少冲一脸羡慕,更有嫉妒。
“你是代表谁招揽我们?”玉沁道:“就算是真武教和观潮阁,也不会这般无礼。”
对面的怪人似是笑了下,“你也不用试探,不该你们知道的,你们一丝也不会知道。不怕告诉你们,你所说的宗门,不过土鸡瓦狗而已。”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
她方才的确是在试探,但这怪人,可真是好大的口气,恐怕就是第五唯我,都没有这个自信。
真武教的掌教和观潮阁的阁主,都是当世宗师,当年还联手战过第五唯我,更别说宗门内的传承底蕴,以及一众高手了。
玉沁笑了下,“听说真武教和观潮阁也有不少神兵,若他们真是土鸡瓦狗,你或者你背后的人,何必会盯上我们手里这半成的剑呢?”
这般讥讽,对面的怪人果然沉了脸色。
“不知好歹!”他眼神一伏。
突兀的气爆在玉沁身前炸开,苏澈眼神一变,直接拔剑而出。
那边,躲开气劲的玉沁同样甩手,以玉箫为剑,刺出观潮剑气。
两人一出手便是习练最久也最为纯熟的剑招,既是因为其威能足够,也是因为剑气万千,消耗的真气却最低。
尹少冲见这方寸间汹涌而出的剑气,隐约听闻其中潮水涨落之声,毫不怀疑其中任意一道落在自己身上都是要命。更别说此时这两人早有杀心,剑意显化,剑气威势更是数倍。
他整个人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心里竟有些期待,他们能杀了这怪人。
只不过,虽然苏澈和玉沁在登楼时便已蓄力,早就等着出手,但还是被挡下了。
观潮剑气携剑意而出,其势如飓,斩出若电,而对面的人只是狞笑一声,双手交叠,直接朝前推掌。
双方之间,仿佛多了一层无形屏障,在剑气斩过时,竟有了可见的涟漪浮现。
星星点点间,就如雨滴落在水面。
102.睥睨捭阖
在烛火下,光影交错着,如同湖面泛起了涟漪。
任凭剑气如何来势汹汹,尽皆淹没其中,连半点波澜都未掀起。
苏澈和玉沁皆是神情凝重,方才那联手一击的观潮剑气,这般距离之下,足够让一位大修行陨落。
但现在,却被轻易化解了。
“那不像是真气。”玉沁传音道。
苏澈点头,看着对面怪人手上散去的水幕,虽然察觉不到对方气机,但方才那推手出现的屏障,却非真气凝聚而成。
出现时无形,却在与他们的剑气接触时,便像是化为了有形之质,这实在是骇然听闻。
“这是,观潮阁的剑气。”对面,那怪人双手松握了一下,咧嘴一笑。
苏澈眼底微惊,便是从前他遇过的对手,都没有认出《观潮剑气》,这毕竟是失传已久的剑气功法,可对方竟能一语点破。
是之前就搜集了自己两人的情报,还是真的对各派武功有所了解?
苏澈眼眸微沉,知道此时站在对面的怪人,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强大的对手。
这时,玉沁传音道:“抢攻!”
话落间,她已出手,袖间红线掀起狂啸,如芒般刺去。
苏澈气血一激,直接持剑上前,正面攻向那怪人。
他如今虽非“无铸”,但这一身体魄也相去不远,若论能打虽不一定比得上玉沁,但要说硬抗,自是两人里最合适的人选。
如此一前一后,一近一远,眨眼间这攻势便落到那怪人身上。
“嘿!”对面那人嘴角一撇,尖牙似是磨了下。
如蛇般的针线先至,其上剑气锋锐,似能穿透一切。
怪人一抖斗篷,好似夜幕已降。
针线如被风卷,一下被兜了起来,而所携剑气更是在触及那斗篷时,如冰遇火,顷刻消融。
苏澈一剑刺来。
怪人将斗篷一掀,截断的细针便飞射而出。
叮叮叮!
苏澈长剑在手,如风车转,针线崩飞,钉在墙上。
方寸之间,他剑步一瞬,手中长剑如送帖而出,直刺那怪人竖瞳的眼眸。
“啧!”对面怪人发出一声意味莫名的笑声,右手化拳,直接凌空捶下。
玉沁却在针线崩断时就有动作,此时见了,五指朝后一扯。
丹田气海内,天地神桥一颤,登时与自然之力勾连。
怪人落拳的动作猛然一顿。
同时,原本崩散在地的红线霎时倒卷,却不是刺,而是一下将这怪人手臂腿弯等关节缠紧。
玉沁眼底有些阴沉,能让一个大修行都难以稳住脚步的天地之力,如今却只能让对面之人顿上一瞬,这足以说明对方的炼体功夫有多恐怖。
苏澈的剑因对方这停顿的一瞬,毫无阻碍地刺去,但危机之前,面前怪人有了下意识的回避,所以这一剑没有刺中对方的眼睛,而是在他脸上划过。
指长的血口自鼻翼划过左脸颊,这怪人一声怒喝,手中一拳自是轰然落下。
地板炸开,木屑纷飞之间,模糊的烛光里,一道身影跃开,双脚如粘,贴在一侧的墙上。
玉沁见此,心下稍松。
苏澈看着那被一拳打穿的地板,亦是暗呼好险。
此时,那怪人脸上剑伤因剑气残留,血流不止,他浑身一震,缠绕在周身关节处的红线便直接崩碎。
“是红色的血。”苏澈说了句。
“看来是人。”玉沁轻笑一声。
“就是不太像。”苏澈也是一笑。
两人这般混若无人的对话,异常刺耳,就如嘲笑一般,那怪人脸色本就是铁青,此时更是阴沉一片。
他手掌摸过脸颊,将其上剑气生生抹除,血不再流,但这留下的伤口,却让他无比愤怒。
为了神兵,以及神兵之质的材料,他不知猎杀过多少大修行,更与同伴配合,捕捉过宗师,还从未受伤。
便是所谓的“暗器之王”李清欢,那柄飞刀也难以伤他。
可如今,却被两个年轻的无名之辈伤到,这如何不让他震怒?
若是被同伴知晓,免不得要被嘲笑,是因为没有对方相助,所以连区区两个蝼蚁都碾不死了。
“你叫什么?”
他正这般想着,待会要如何炮制面前两人的时候,忽地听了这么一句。
苏澈从墙面落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怪人咧嘴,如是气急而笑一般,“就凭你,也配知晓本座名讳?!”
话还未落,他脚下一踩,整个人便朝苏澈而去。
快,太快!
地板的崩裂声尚在耳边,但那道如山般的身影却已至身前。
苏澈瞳孔一缩,剑步之下,整个人便朝一侧滑去,同时根本不用多想,长剑自下而上便是一撩。
如金铁相触的刺耳之声出现,那怪人本是一击落空,变拳为抓,仿佛预判到了苏澈剑步的躲闪方向,而苏澈这一剑,正是斩到了对方的手心里。
巨大的力道自剑身上而来,苏澈强忍手腕痛意,借力一震,整个人朝后跃开,脚下踏过地板,每一步都踩出寸深的脚印。
方才若不是凭借一直以来的战斗经验,下意识斩出了这一剑,自己恐怕就要落在对方手里了。
他轻轻转了转手腕,气血之力源源涌入,缓解着痛感。
玉沁身形一动,已然在他身旁。
“没事吧?”她问道。
苏澈缓缓摇头。
对面,那怪人同样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苏澈竟能躲开自己这无往不胜的一冲一抓。
他眼里,愤而暴虐之余,兴致更浓。
“天山剑派的剑步。”他说道:“你用的倒是熟练。”
苏澈对此并未回应。
“他的力量很强。”他传音道。
玉沁看到了他之前微颤的手腕,点头。
本来按照先前猜想,这怪人肉身强横,在速度上应该是短板,但没想到方才无论是这速度还是爆发,差点让剑步下的苏澈都反应过不来。
其中虽然有难觅气机、无法提前做出应对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在这怪人魁梧的外表下,也有着异于常人的爆发力。
更别说先前那轻松挡下两人剑气的手段。
这比面对拥有金身的至臻首座,还有棘手很多。
不过好消息是,此间不是在比试,也不是一对一。而且苏澈的剑,能伤到对方。
……
短暂的停歇之后,根本不给人再多喘息的时间。
怪人身形一动,斗篷飘然,恍若幽影,直冲苏澈而来。
通过先前的交手,他已然看出在对面两人的攻势中,对方所担任的位置,而且,他手中的神兵能伤到自己。
所以,他想要先解决苏澈,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探手而来的一抓再次落空,回应他的,是苏澈斜劈而下的一剑,以及玉沁弹指间而去的针线。
“不知所谓。”
看到这与先前无异的攻势,怪人一声冷哼,躲过苏澈一剑之后,直接轰出一拳。
剑气溃散,针线崩飞。
而拳劲未消,带动的风压直接将四下桌椅扫飞。
苏澈和玉沁借势而退,落于两丈之外。
“感觉到了吧?”玉沁说道。
苏澈‘嗯’了声。
他们已经发现了,这怪人出拳出招,都没有半分真气波动,就好像是纯粹的身体本能,或者说,是如动物野兽那般的身体力量。
即便,这种单纯的身体力量比大修行,甚至是宗师都要强。
怪人只是劈掌挥拳,完全是在利用身体作战,跟用真气、内力或者是以之而成的剑气都不同。
“他的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横。”玉沁传音道。
在先前的攻击之中,对方虽然看似不在意,却从未真的硬抗她和苏澈的观潮剑气,而先前不察的时候,也被苏澈的剑伤到。
这似乎是说明,对方这般魁梧的肉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抗打。
比不过至臻首座的护体金身。
换句话说,单纯以身体为武器,在没有真气之下,再怎么说还是血肉之躯。
苏澈看了玉沁一眼。
没有多说,在那怪人再次冲来之前,他先持剑而上。
暗沉的剑身上,隐有水光浮现,剑意加持之下,也不再是单纯的剑气。
怪人瞳孔微缩,眼前的人还是方才的人,手中的剑也还是那把剑,但是,在来袭之中,好像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不,不是剑招,而是剑势!
此时迎面而来的,如同是倾覆的山和海!
怪人怒喝一声,他双臂一下交叉于身前,没有后退,而是直接朝前冲去。
玉沁见苏澈剑势已起,同样不再保留,素白的双手抬起,在身前掐出了奇异的印诀,而受此牵引,体内真气也以一个异于寻常的轨迹调动运转,四下天地气机,陡然一变!
这是《无生玉录》,这是《九千九》。
她不确定面前没有真气的怪人,体内是否有气血之力,所以不敢真的近身去用《青璇手》,万一被这怪人蹭到,必是重创,那她跟苏澈便会落败。
而她相信,即便到时候苏澈还有余力,他也绝不可能留下自己逃走。
所以,她此时用出的,便是封锁气机,禁锢周遭天地之力的《九千九》,这是可直接截断天地神桥的武学,而此时用出,便是限制那怪人的行动。
对方虽无气机,但只要有呼吸,便会与天地自然共鸣。
玉沁相信自己的判断。
……
天地气机被截断之时,正是怪人怒喝之后,朝苏澈冲去的刹那。
蓦然间,他心头一沉,整个人仿佛溺水一般,呼吸一紧,脑海中一瞬昏沉。
仿佛四下里有看不见的绳索缠在了自己身上,落下了厚重的枷锁,让自己寸步难行,动弹不得。
但只不过呼吸之间,他一声大喝,眼中便重现清明。
可玉沁争取的,便是这霎那工夫。
苏澈一剑起势,如若苍龙出海,沉影之上水光迸溅,山呼海啸时携起冲霄剑气。
怪人交叉的双臂之前浮起无形屏障,只不过不再是细雨打落湖面,涟漪动荡,轰然间是狂风骤雨,倾倒狂澜。
水幕动静间碎裂无数,这一瞬,是溃散的天地之力,更有散发的气机。
玉沁眼神一动,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丝变化。
她嘴角终于浮现笑意,她就知道,只要是人,就会有气机,哪怕隐藏的再好,也有被打破的时候。
心底仓皇时,再难掩饰。
怪人一声惨叫,双臂被剑气斩过,一双蒲扇大小的手掌便掉在了地上,而他整个人更是被剑势崩飞,斗篷亦是千疮百孔。
砰的一声,阁楼的墙被撞碎,怪人似被打飞出去。
“他想逃!”玉沁呼吸微促,以《九千九》来封堵对方,实在是耗费了太多真气。
苏澈根本没有犹豫,剑步踏过,身形如电,直接随之而去。
一旁的墙角,尹少冲长大了嘴,惊然当场。
玉沁瞥他一眼,抬手便甩出一道剑气,直接要了这人的性命。
然后看也不看,同样提气追了出去。
尹少冲喉间冒血,他想要抬手去捂住,但只是嘴里嗬嗬几声,头一歪,死了。
……
阁楼所在颇为偏僻,而外面此时已然是黑夜笼罩。
远处可见灯火,近来却是零星。
夜风吹着,传来雨后的土腥气。
怪人落地后一个翻滚,闷哼一声,便朝巷中跑去。
苏澈提剑,同样掠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个如若蛮牛般横冲直撞,巷子里编筐木板等阻碍皆是撞飞撞碎。另一个则在屋檐奔走,身形若风,紧跟着前面那人。
怪人断了双手,原本感觉不到的气机,此时就如同夜里的灯火般醒目,粗重、虚弱、急促。
他断手处、嘴里都在流血,这不只是久违的疼痛,更是前所未有的伤势,他现在只想找到同伴,他想活着。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虚弱,这是真身受损,气息和力量都在外泄,他必须找到同伴,但以现在的情况,恐怕天明时是出不了城了。
“该死的!”他心中无比愤恨。
是叫苏澈的人吧,他根本不用回头看,只是听着身后的衣袂穿空之声,便知道那人一直紧跟着。
无比紧迫之中,他拼命想着脱身之法,要打的话肯定是打不过了,他毫不怀疑,是自己落进了那两人联手的圈套之中。最主要的,是他们刚才斩出的那一剑,以及让自己出现刹那不适的诡异武功,自己竟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同样是要紧的消息,必须要让同伴知晓,早做准备,不然的话,这两人一定会破坏主上的大计!
“对了,还有温玉楼!”他眼神一喜,忽然想到自己该去哪了。
皇宫附近的朱雀大街和青龙大街是不能去的,但自己现在可以去锦衣卫衙门,那里还有早前安排好的棋子。
他这般想着,心神不免一松。
然后,便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不是来自身后,而是前方。
巷口。
103.北上
这股突兀的冰冷寒意的出现,连追击而来的苏澈都能感知到。
如置身冻原般的刺骨,让人连一个念头也生不起来。
但其中,又有几分熟悉。
苏澈眼神微松,但脚下却没停。
前方,怪人一路冲撞的速度丝毫不减,即便是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临身,亦是咬牙朝前冲去。
以他所想,能在这里出现的,也不过就是感知到了先前交手的气机,而赶过来的人罢了,最多也就是大修行,即便如此,他也不惧。
巷口就在几步外,不过眨眼他便跃了出去。
但就在此时,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直朝他肋下刺来,剑未至,半空已有霜气出现。
这是极快的一剑,且以冰冷之意模糊了人对出剑的感知。
怪人闷吼一声,身形已然有了规避,但这一剑仍是划过了他的斗篷,在肋下溅起一丛血花。
滚烫的血在溅出时便迅速冷却结晶,成碎屑掉在地上。
怪人脚下一个踉跄,直接背撞在了墙上,他不免咧咧嘴,肋下伤处冒着丝丝寒气,大片的白霜凝成,正在往身上爬。
他浑身的肌肉抖了抖,白霜抖落,伤处的血肉可见地蠕动几下,勉强止血。
而此时,对面,三道身影已然站定。
苏澈看着方才出剑的人,有些意外,“叶师姐怎会在这?”
来人正是不久前才在机关城见过,且将万贵妃带走的天山剑派真传大弟子,“冰魄神剑”叶梓筠。
“万贵妃已经到了燕长安府上。”叶梓筠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隐瞒,“后来得知消息,师傅让我赶过来。”
苏澈眼神一动,消息?
叶梓筠神情虽冷,此时却微微一笑,“的确是有关令尊的,只不过没想到,他会落在你们手里。”
他,指的自然就是眼前的怪人。
一旁,玉沁暗暗恢复真气,听着叶梓筠所说,心神一动,莫非是紫虚真君发现了什么?
但她跟叶梓筠素未相识,对方从出现也没有跟自己打过招呼,那她自然不会问对方。
苏澈的目光落到叶梓筠手中的长剑上,即便对方未以真气激发,也能感受到其上传来的寒意。
“不是神兵,是师傅早年的佩剑。”叶梓筠察觉到他的目光,说了句。
苏澈点头,继而看了眼面前喘着粗气的怪人,问道:“叶师姐可知他是何人?”
叶梓筠闻言,神情也凝重起来,语气微沉,“东海,天道遗族。”
苏澈一愣。
而听她话落,那本在想着要如何脱身的怪人瞳孔一下缩紧,显然是没想到竟会被对方道破身份。接着,他想也不想,脚下一踏,就要朝一旁撞出一条出路。
但他如今真身破损,伤势至此,莫说此时面对的人是江湖上年青一代中武功最高的三人,就是寻常的三个大修行,他都不是对手。
所以,在他刚有所动作的时候,叶梓筠便直接刺出了一剑,冰冷的剑意仿若爆发的冬寒,怪人的动作一顿,这剑便刺穿了他的心脏。
叶梓筠收剑,血被冰封,眨眼,便是自伤处涌出的大片冰霜将这怪人覆盖。
苏澈皱了下眉。
“放心,线索已经足够,师傅他们已经找到了真相。”叶梓筠知道他担心什么,直言道:“留不留他根本不重要,像他这样的天道遗族,还有不少。”
苏澈闻言一惊。
他看着被冰封的已然没了气息的怪人,只是一个,此前交手稍有不察就要重伤,颇为麻烦。若换成其他大修行与之交手,恐怕几息之间就要身陨。
像这样的人,还有不少?
天道遗族,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疑惑,不过咱们还另有要紧事去做,真相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叶梓筠说道。
“咱们?”苏澈问道。
叶梓筠点头,看了眼一旁的玉沁,轻笑道:“当然还有玉姑娘。”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
而看见两人这下意识且无比和谐的动作,叶梓筠心中为自己的师妹一叹,不过神情自是如常。
见叶梓筠要走,苏澈不由道:“那他?”
叶梓筠看也不看那怪人,只是道:“待会儿会有人来处理的。”
苏澈默然,心想着对方恐是在这待了许久,而到现在附近都没有人过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就只有朝廷了。
联想到先前皇甫靖的话,那小皇帝先前骚乱,恐怕也早是知情了一些事情,跟叶梓筠该也脱不了关系。
“接下来去哪?”苏澈问道。
“南域旧都。”叶梓筠看着他,说道。
……
此时,神都之中。
原本把守森严的锦衣卫衙门,与往日一样还是静悄悄的,只不过现在的静谧,只是因为衙门里没有人了。
或者说,是没有当值的锦衣卫和常驻的卫所缇骑了。
所有的人,在下午时都被调去随指挥使皇甫靖执行任务,后来大理寺来了人,说了些什么,然后衙门里值守的锦衣卫也离开了。
现在的锦衣卫衙门,大门紧闭,里面却空荡荡的。
阁楼上,温玉楼站在窗前,脸色沉静,俯瞰着空寂的大院。
原本监视他的人也不见了,他所能感知到的、看到的,只有外面的空旷,还有夜里的风。
他不是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心里隐隐地,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他相信那个将自己改头换面送回神都的神秘人,也只能相信对方。
温玉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陌生的,连棱角都不同的脸,眼里有些苦涩,更有无奈。
为了活着,他的确是放弃了许多,更是不择手段。
他畏惧,畏惧那个神秘人,他害怕,害怕自己会死。
所以,即便是现在没有人了,他也不敢离开这,他很想家,可哪怕锦衣卫衙门跟温府相隔不过两条长街,他也不敢走。
“唉。”温玉楼叹了口气,将窗户轻轻关上了。
当最后一丝黑暗遮蔽上的时候,他摸在窗户上的手一僵,后脊一阵发凉。
屋内的烛光摇曳着,他没有动,只是眼神朝一旁瞥了下。
光影之中,一道抱剑的身影随烛光摇晃。
“来者何人?”温玉楼问道。
没有故作姿态,也非色厉内荏,只是多了一些说不清的释然,也像是放弃了之前的一切那样,现在同样放弃了。
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皇宫大内,陆天修。”背后的人开口,随之而响的,还有长剑缓缓出鞘的铿然。
温玉楼笑了下,也明白了。
以对方身份,能到这,显然是那神秘人在神都帮自己安排的人手出了差错,也或许,是早被拔除了。
想想也是,这里是神都,就算是再神秘的力量,又怎能瞒过朝廷,瞒过那位?
就算是一只多余的苍蝇,都不可能存在许久。更何况,自己这只老鼠。
“我能,再见见我爹么?”温玉楼轻声道。
“陛下没说要杀你。”陆天修说道。
温玉楼眼神一怔。
继而,便是腹部传来的剧痛。
陆天修自身后出剑,将他刺穿,随即收剑。
温玉楼脸色一下苍白,极为痛苦。
剑气在体内肆虐,数条经脉齐断,丹田气海也被剑气毁去。
温玉楼气息萎靡下来,缓缓倒了下去。
陆天修看他一眼,弹指几道气劲帮其止血,手里的丹药也丢到了对方嘴边,然后走了。
温玉楼嘴唇动了动,努力将这几粒丹药吞服下去。
他大口喘息着,知道今后自己可以在阳光下活着了。
……
温玉楼可以活,但在神都,不是所有的老鼠都能有这个机会。
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当刑部尚书的爹,更不会为其辞官散财,将党羽等一切述于宫里。
今夜的神都死了不少人,有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或是商人或是百姓,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有朝堂官员。
出动的人马是大理寺和刑部,因为今夜过后,就再也没有锦衣卫和东厂了。
前者,是因皇甫靖而亡,被大理寺取缔。后者,是自行解散,人员归于刑部、罗网等公门之中,处理他事。
巍峨的宫墙之内,灯火璀璨。
一身明黄龙袍的小皇帝凭栏而望,遥遥看向北方,神情里不免担忧,还有一丝放松和坚强。
担忧,是因为那位忠心的督公去了北边。因为他找到了对手,这既是江湖也是天下的祸患,他要去将之铲除。
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放松,是依靠对方的势力,如今皆被瓦解,所谓阉党,已然成了皇权的一部分。
坚强,是自己最大的助力离开,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要靠自己了。
也或许,是永远。
而身后,一直小心侍奉的太监手里递来了折子。
“陛下,菩提寺明日便闭山门十年,不受香火。聚义庄季子裳后日会赴京,前往六扇门。真武教掌教与观潮阁阁主出关,今夜便会北上。”
这都是今夜传来的消息,有的来自千里之外,沿途加急不知累死了多少马和传信白隼。
小皇帝知道这是谁的功劳,他看着灯火通明的殿宇,深吸口气,心中祈愿,督公一定要无事。
……
104.浑不似、旧心情
几日后。
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苏澈回到了数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巍峨的城墙上,依稀还有未干的血迹,斑驳着,诉说着往日的峥嵘和惨烈。
这里是原梁国的旧都。
城门口人来人往,进城出城的百姓商贾,脸上均没有从前的不安和忧心忡忡,反而多是笑颜,俨然是一派安泰繁华。
值守的军卒也丝毫不见懒散,认真、一丝不苟,哪像原来的梁国军卒般吊儿郎当,甚至还有嬉笑。
在叶梓筠出示了一面腰牌之后,苏澈和玉沁随之绕过排队的人群进城。
城里还多是中原风格的建筑,但好像都有了变化,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变化。
苏澈眼里带着思索和回忆,静静走在长街之上。
没有人打扰他,便是玉沁,在此时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时,亦有几分追忆。
她少时入宫,对这京城如何,所闻其实多是来自宫里闲谈和书籍记载,当年真的一览全貌的时候,就是梁国腐朽甚重,要亡于两国之手的不久前。
她看着这里,看着苏澈,眼里有些复杂的笑意。
“有什么感想?”叶梓筠问道。
苏澈回神,摇头,“感觉变了许多,可又,说不上来。”
“那,是好还是坏?”叶梓筠看他。
苏澈想了想,看着街上所过之人,他们的神情里没有不安,没有彷徨。步履闲适的神情也闲适,步履匆匆的却不是惊慌,而是有了方向和目的般的明确。
每个人都知道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几分改变,再不像从前。
“变得,更好了吧。”苏澈说道。
叶梓筠笑了笑。
三人牵着马,走的不快,所过倶是长街。
不多时,一座府邸就在眼前。
随着走近,苏澈的脚步就越慢,而离着不足百米的时候,他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那是曾经的将军府、苏家,而如今,青砖旧瓦已换,全然一新,牌匾上挂的是‘燕上将军府’。
现在是燕长安的府邸。
苏澈神情有些波动。
叶梓筠看着他,开口道:“到地方了。”
苏澈深吸口气,看过去,“你这一路,让我所见所思,好像是要我放下心中仇恨,不再向燕国复仇。但现在,一见这府邸,此前路上经营的一切心思,便都白费了。”
叶梓筠闻言,笑了笑,毫不遮掩道:“果然聪明,且不说燕国势大,即便是加上苏清或陈观礼,除了能引发几场战事,以战火牵连一些百姓外,什么都做不到。想要复仇,或是复国,几乎是妄想。”
苏澈并不否认这一点,就算是苏清麾下有千军万马,也不可能打到燕国的望京城去。
而即便是以他自己的武功修为,哪怕到了望京,所面对的,也将会是整个燕国江湖的大修行和宗师。
孤身之勇,也很难成刺杀之事。
“但那又如何?”苏澈淡淡道:“能否做到,跟做不做是两回事。”
叶梓筠一愣,继而摇头,“我不信你是那样的人。”
“哪样?”
“不顾百姓死活,因一己私心致使生灵涂炭。”
苏澈轻呼口气,没说话。
“所以现在,要不要进去?”叶梓筠看着他,说道:“跟从前的敌人联手,消除江湖的隐患,为天下苍生出力。”
一旁,玉沁看了她一眼,这种冠以大义来套路人心的手段,她并不陌生。
“好,姑且看看。”苏澈点头。
他与玉沁相视一眼,牵马而行。
叶梓筠看着两人背影,摇头一笑,同样跟上。
……
府邸还是那个府邸,里面的一切却换了新颜。
假山草植,庭院回廊,看得见的变化在一路上可见。
苏澈深吸口气,将心中杂念压下,既已然是物是人非,他便也只有怀念就够了,今次来这,最重要的还是得到关于父亲的线索,以及紫虚真君口中的真相。
叶梓筠领着两人一路去了主屋。
大堂里,此时已经有人在喝茶。
“师傅。”叶梓筠走进去,先朝左手位上首那人施了一礼。
苏澈两人随其先后进了大堂。
此时天光明亮,堂中几人自是清楚,而早在院中时,也已感知到了此间厚重如云海般的气机。
叶梓筠口中的师傅,自然就是天山剑派的掌门,紫虚真君。
其人看起来三十许,一身宫装,肤色白皙,容颜颇美,多了一份年轻女子没有的雍容,眉眼动静之间也多是威仪。
苏澈进来后,第一眼注意到的人自然是她,因为此间气机最为深厚难测的,便是对方。
紫虚真君注意到了这道目光,淡淡瞥来。
只一眼,就如雷霆在眼前炸开,脑海中仿佛多了千百道闪电,让人一瞬恍惚,记不清所处何地,将欲何为。
但苏澈天生玲珑剑心,就算眼底青白色闪电异象恍若实质,在眨眼间也恢复如常。
至于一旁的玉沁,紫虚真君那一眼虽不是看的她,但亦受到波及,不过她身怀几门神功,只是气机引动的天地之力,当然不成影响。
但这心里,难免会有些不悦。
这又不是不能控制之事,如此,倒有前辈给晚辈下马威的意思。
苏澈抱了抱拳,平静道:“晚辈苏澈,见过紫虚真君,及各位前辈。”
他是执的晚辈礼,不等别人回应,便自行垂手。
一旁,玉沁更是连见礼都未。
也就是这时候,苏澈看到了紫虚真君放在手边的长剑,以及她背后站着的那人。
剑,是天山剑派的传承神兵。
人,是神情淡然的周子衿。
她当然看见了苏澈,只不过在看过来的时候,就如陌人一般。
苏澈默然。
“原来是苏少侠,久仰。”
“苏少侠能败陆天修,果真是少年英雄。”
堂中,还有四人,气机之上虽不如紫虚真君,感知之中,却比陆天修要强许多。
苏澈一一点头。因为这些话,并非什么真情实意,只是客套罢了,那他自然没有热情的必要,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而那四人也并不在意,打过招呼以后,便各自喝茶。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能走到今天,这城府当然不是还会因小辈无礼而动气的地步。
况且,一个被通缉的落魄之人,彼此从前,今后都可能没什么交集,何必因此动怒呢?
“你们也坐。”紫虚真君朝苏澈两人略一点头,然后为他们介绍了这四人的身份。
先前开口的两人,一个是白胡子背剑的老者,是燕国清溪剑派的掌门。另一个是富态的中年人,为燕国望州崔家的家主。
另外沉默喝茶的两人,特征也很是明显。
一个面白无须,头戴高冠,穿着绛色宫袍,是燕国宫里的房公公。另一个面容清瘦,神情冷厉,看着像是苦修者的,是燕国大内的铁供奉。
其中,白掌门和这老宦官,是宗师。
105.天道遗族
即便是用来会客的大堂,场间的座位也不多。
在苏澈和玉沁坐下之后,便只剩下堂首上的座位了,所以叶梓筠便站到了紫虚真君的身后,同周子衿一起。
苏澈微微皱眉,多少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入座,江湖论资排辈不假,但场间多是燕国江湖之人,自己虽与他们无甚直接仇怨,但彼时燕军攻破梁国时,便得了这些江湖助力。
所以他当然不会觉得这些人是前辈,自己就要放低姿态。
之所以不自在,只是因为两个女人站着,而自己这般坦然入座,似有不妥,尤其其中还有周子衿,而且以叶梓筠的身份地位包括武功,都该是有一席之地的。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至于玉沁,入座之后神情坦然,还倒了杯茶喝。
她素来不理繁文缛节,只论武功高低,先达者为师,至于什么老资历、老江湖,叫一声前辈就可,若说是要让出什么,那就不行了。
场间随着两人入座而一时无话,众人或闭目养神,或安静品茶,氛围也不算尴尬。
过了约莫半刻钟,苏澈将茶盏放下了。
他觉得,自己不是来跟他们比修身养性的,那上首位明显是给燕长安准备,而此时对方还没来,自己可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也没有太多心情在这坐着。
就在他眉头一皱,想要开口的时候,对面,紫虚真君手里的茶盏放下了,檀木桌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
场间所有的人,目光便一下看了过去。
“房公公先说说天道遗族吧。”她说,“也算是给苏少侠解惑。”
苏澈一怔。
便是那房公公,都有些惊讶,这未免太直接了些。
但开口的人是紫虚真君,而且这本来就是他们受命来的目的,所以自没有隐瞒的必要。
只不过,他干咳一声,道:“不等上将军吗?”
紫虚真君淡然一笑,“他去迎南边来的两位了,可能需要费些工夫。”
房公公点了点头,这些消息,燕长安自然明朗,此时所谓解惑,也单纯是说给苏澈两人听罢了。
他想了想,便道:“所谓天道遗族,便是古时信奉天道修行的那些人的后裔,当年顾姓之人斩天道而破碎虚空,适时世人才知,天道也是人。”
“天道,是人?”苏澈心底一惊。
天道一词,自古有之,无论是听闻之中,还是书籍所述,皆是虚无缥缈。
天道就是‘天’,是人给人心定下的规矩,也是人心善恶的界限,本该是虚妄的,但如今听来,竟是鲜活的、一个人?
房公公说道:“顾姓之人出身一世皇朝,身份显赫,彼时结交亦是天下才俊,绝顶之流,有关天道之事,他们自也知情。尤其是天山剑派的前身雪女宫,叶姓祖师更与其相交莫逆,知悉一切。”
紫虚真君听到这,含笑点头。
房公公继续道:“但叶姓祖师也只传下‘天道为祸’的谶言,至于缘由为何,包括顾姓之人为何于东海之上斩天道,却未提及。
后周虽然承袭一世皇朝正统,但彼时皇朝倾颓,无数珍贵典籍毁于战火,有关天道记载,也大多遗失。但我等护卫朝廷,一应机密自不可放过,更逞论此可成威胁不定之事。
所以数百年来,不论是后周还是我大燕,甚至是当年的梁国,都在搜集有关天道之事,而天山剑派叶姓祖师所留,便是最重要的机密。
只可惜,此事一直没什么进展,直到梁都陷落那日,苏定远和燕康失踪,才被咱们察觉到了那些人的一丝踪迹。
原来江湖中一直有那么一些人的存在,暗中影响着一些世家门派的发展,看似是在平衡着江湖各派,但实际上,是为了达成自身的某种目的。
这些人,就是天道遗族,死性不改的追求天道、妄图永生的一群人。”
说到这,房公公看了眼苏澈思索的神情,笑了笑,喝了口茶。
他问道:“你可是好奇,为何数百年毫无进展,为何只是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就能知晓这么多事,包括那些人的存在?”
苏澈不是笨人,稍加思索,便道:“莫非,是当时抓住了某个人?”
房公公略有惊讶,然后点头,“不错,不论是苏定远还是燕康,都是宗师高手,更有神兵在手,彼时处于大军之中,谁能无声无息地将两人带走?
为了查明此事,我燕国及燕国诸派的大修行及宗师,皆在暗中调查,只要是人,凡出入江湖,必留痕迹,一年,两年,终于是找到了线索,也抓到了人。”
苏澈听后,心中惊讶,却是默然。
自己也想找到父亲的下落,但仅凭一己之力,在这江湖中根本做不到什么,就算是有了盗帅和墨家相助,也什么都没有打探到。
但燕国,举一国之力,却能办到。不只是有了线索,更找到了真相。
紫虚真君此时,看了他一眼,说道:“其实也没那么容易,找到了线索,抓人的时候也出了差错。”
房公公听了,不免干咳一声,显然,这个差错不小。
“虽然早前便知苏定远和燕康失踪与这些天道遗族有关,也给予了重视,但仍有自负武功之人。风声差点走露,彼时抓捕,也折了数位大修行。”他说,“不过结果还好。”
紫虚真君点头,接过话去,“天道遗族出自东海,人数以百计,两人一组,武功最弱者也是大修行,潜入江湖已经数百年了。他们的目的,是暗中搜集天材地宝,既是为了炼制神兵,也是为了给天道养伤。”
苏澈张了张嘴,给天道,养伤?
“天道没死。”紫虚真君道:“除了这个目的之外,在力量足够之后,他们开始捕捉江湖中的宗师。苏...苏将军和燕康,便是开始。”
“为什么?”苏澈忍不住道。
“因为他们缺少人手。”紫虚真君道:“你在神都见过的天道遗族,是其中统领,他们看似不通武功,毫无真气,但只是身体力量便更胜宗师,形体异于常人。但寻常的天道遗族,跟普通修行之人没什么区别。而
即便是大修行,出入江湖,也难免会惹上仇怨,身死道消。数百年来,他们也在折损。”
苏澈心下一个咯噔,皱眉道:“缺少人手,是什么意思?”
紫虚真君轻叹一声,“就是会被同化。”
苏澈一愣。
“与精神秘法相似,将人变成傀儡。”白掌门说道:“你该庆幸,在神都碰到的只有他一个,因为李清欢就是折在他们手里,而如今已经成了傀儡。”
李清欢么。苏澈心底一沉,他不觉得对方有欺骗自己的必要,若是如此,那岂不是父亲也...
“你也不要太悲观。”紫虚真君说道:“之所以知道李清欢成了傀儡,是因为不久前,他与天道遗族一起出手了。至于苏将军或者燕康,还没有疑似他们出手的例子。”
苏澈想了想,说道:“我与天道遗族交过手,如果说仅凭是统领级别的,我不觉得,他们能够抓走父亲。”
“不错。”房公公点了点头,然后道:“所以,我们怀疑,当时出手的,或许就是天道本人,当然也可能,是未知的高手。”
而这两个,无论是哪个,都不是好消息。
前者,不仅从侧面说明天道的力量,也说明他既然有了出手的能力,那伤势是否已经好了,或者已经无碍。
后者,则表明,他们的敌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大许多。
“既然已经知晓这些,诸位有什么打算?”苏澈问道。
“决战。”一直没有开口的崔家主和铁供奉,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苏澈知道,这代表的,不仅仅是这两人的想法。
“燕国朝野,大修行九人,宗师三人,已经做好准备。”房公公沉声道:“陛下旨意,务必平定东海。”
苏澈心神一震,这般人数,起码在明面上,几乎是燕国全力以赴了。由此也可见,燕国朝廷和江湖,对这天道遗族的忌惮多重,以及要亡其心,何等坚决。
“大修行以下,去之无益,只是平白送死。”白掌门说道:“如今之事,尚未传入江湖,我等务求一击功成,绝不能留下隐患。”
苏澈缓缓点头,看着这几人神情中的认真和凝重,也是明白,面对那样的对手,这些人的心里,恐怕都存了必死的信念。
他看向玉沁,后者亦是若有所思,见他看来,微微一笑。
紫虚真君虽是神情平淡,但也在关注着两人,见此,娥眉蹙了下,但眼底还是有放松和开心的。
这样的话,自己的徒弟修行无情道,便没有人能够打搅了。而感知之中,周子衿的气机毫无变化,她心底稍松,如此看来,对方这执念,当真是斩得干净了。
而这时,苏澈似有所感,朝堂外看去。
外面走来了几道身影,当看着走在前头引路的那个年轻人时,他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燕长安脸带笑意,步入堂中,将身后两人虚引向众人。
事实上,不用他介绍,见到随他来的两人,或者说是其中那位的时候,堂中的众人已然是不约站了起来。
除了苏澈,其余人的目光,皆是落在那人身上。
他是第五唯我。
燕长安见此,遂不再开口。
“看座!”他喊了声。
门外,匆匆的脚步声而来,轻手轻脚地将搬来的桌椅放在堂中,这才躬身退下。
“想不到,果是督主亲至。”白掌门笑呵呵地说了句。
此前,燕长安虽说是去迎后周来人,但毕竟也是将他们这些人在这晾了许久,他们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悦的,但现在,见了来人是谁,这心中自也没有什么怨气了。
第五唯我穿着随意,毫无排场可言,此时朝众人略一点头算作招呼,便直接坐下了。只不过,与紫虚真君相视时,倒更为郑重。
跟在他身旁入座的,是一个面庞黝黑,体格壮硕的中年人,身上披挂“玄”甲,似是军伍中人。
场间诸人也是知他身份。
此人是后周罗网大统领,天下横练第一的秦山河。
“都到齐了。”燕长安笑道:“燕某实在荣幸。”
“不必,为江湖安危,世之大义,与你无关。”第五唯我淡淡道。
燕长安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在意他的态度。
但像房公公和铁供奉两人,则气机暗藏,时刻注意着第五唯我的动作。
毕竟,这人凶名天下皆知,对方数十年未出神都,如今直接来了府上,虽是因天道遗族之事而来,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暴起行凶。
他们性命倒是其次,关键是燕长安,这可是他们燕国的柱石。
便是他们死,也不能让对方有事。
白掌门和崔家主神情里虽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眼底同样有着谨慎和凝重,他们是燕国江湖里的巨擘,门派家族对朝廷颇多依仗,自身与朝堂更是关系匪浅,他们当然不能看着燕长安出事。
所以,一时安静的此间,四人气机引而不发,但这注意力,则全然是在第五唯我身上。
对此,第五唯我当然能感知到,却浑不在意。
“此来,是商议事的。”紫虚真君轻笑一声,道:“两国政事,自有六部交涉,几位私下该是没有恩怨吧?就算是有,不妨等东海平定之后,再说?”
此话一出,就如春风拂过,场间氛围登时一变。
而这话,自然不只是说给白掌门等人听的,其中深意,未尝没有指点苏澈和燕长安之间的恩怨。
苏澈并未开口。
燕长安也好似不认识他一般,目光既没有掠过他,也没有刻意直视。
“真君说的没错。”燕长安说道:“咱们如今,共同的敌人,还是那些天道遗族。”
说着,他拍了拍手,门外,有下人躬身进来,将手中托盘呈到案上,继而退下。
燕长安揭开托盘上的绸布,便露出其中的物件。
而苏澈看见其中一物的时候,本是有些好奇的目光不由一凝。
“苏公子该是认出来了。”燕长安看他一眼,将托盘里那截断掉的枪头拿了出来,“这是苏将军的神兵,蟠龙枪。”
苏澈眼神动了动,对此,他当然熟悉。
燕长安又指了指托盘中的其余几件,道:“我父亲的护心镜,也是神兵。“暗器之王”李清欢的夺命飞刀,虽非神兵,但也是陨铁珍奇所铸。”
“还有这个。”他拿起了一个机关手,只不过在腕关节处,隐见黑色的血污。
白掌门倒吸了口凉气,“这是…”
““拳倾天下”赵无极的铁臂。”燕长安点头道。
赵无极,是天下三大巨帮之一权帮的帮主,以一双铁拳纵横江湖,昔年练功以致疯魔,断了一手,后由公输家熔炼神兵,给他做了一只机关手,灵活与真手无异。
只是现在,这手在案上,其人下场可想而知。
“这些都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而这仅是咱们已知的。此前虽已着令手下去各大派问候,但宗师强者静极思动,少有闭关者,具体下落也多是不明。”
燕长安看向众人,语气微沉,“是否遭遇毒手,也犹未可知。”
106.与别
“应笑看,也失踪了。”
第五唯我眼帘低着,此时开口。
此话一出,场间诸人皆是看过来。
“应巨侠?”
“怎么连他也…”
“难道真的是天道出手了?”
白掌门等人神情之中满是骇然。
毕竟,江湖流传的歌诀之中,除却世家门派之外,也只有两个人的名号。
“持剑八荒唯我,笑看六合争锋。”
第五唯我,应笑看。
江湖之中,能胜过应笑看的人屈指可数,更别说这是连半点消息都没有的失踪。如今,竟连他都能遭到毒手,那恐怕真是天道再次出手。
苏澈想到在聚义庄那天,季子裳说应笑看是得了一封书信,受邀前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是天道遗族的圈套么。他想着,可是,以应笑看的武功,不该没有动静才是,毫无声息地将其抓走,难道出手的,真是那天道不成?
场间一时有些沉闷。
第五唯我道:“我派人在聚义庄四下搜寻过,朝廷的探子也在三十里之内,但没有发现丝毫线索。”
说着,他看向苏澈,问道:“季子裳也说,应笑看是骑马离去的?”
苏澈一愣,随即点头。
“神都内的天道遗族,是为了取你手中的神兵。神都之外的那个侏儒,被我杀了。在之前,我问过他,他们的确是打算对应笑看出手,但最主要的目的,是菩提寺的燃灯上人。”
第五唯我轻叹一声,道:“所以,很可能是天道出手,否则,江湖里,我还没听说有人,可以毫无动静地将应笑看带走。”
燃灯上人,是菩提寺上一任的主持,“神桥”之境,以离火真气冠绝江湖,亦是宗师。
“这么说,燃灯上人他?”
“不错,燃灯上人住在城外农园,已然被毁。”秦山河说道。
场间沉默之中,崔家主愤声道:“真是欺人太甚,张狂至此!”
不外乎他会如此,除去天道遗族不把各派放在眼里、此等事实在是对江湖的蔑视之外,聚义庄和应笑看在江湖中的名声素来极好,多次成为江湖和朝廷之间的缓冲,如今应笑看落难,今后江湖与朝廷之间,或许不会那么和睦。
再者,连应笑看都折身进去,他们这些人,即便人数占优,但真的就是天道遗族的对手吗?
秦山河看向众人,沉声道:“事既已定,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他是后周之人,而见他开口,房公公第一个点头。
“秦统领所言极是。”
后周表态,他燕国自不甘示弱。
“除了天道遗族,咱们的敌人,或还在江湖之中。”紫虚真君说道。
众人自是明白,天道遗族入江湖多年,自也有经营。
江湖各派里,恐怕不少已经成了他们的人。
苏澈也是想到,在来南域途中,收到商容鱼飞鸽传书,其中所说之前还以为的青铜殿和极乐庙联手,如今是青铜殿山门已毁,极乐庙更是人去楼空。
这两派如今已然自魔道除名,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魔教诸派也在暗查此事。
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天道遗族所为。
“目前知悉此事的,不过就是各派的掌门,门中上下皆在瞒着,现在各掌门都是响应,目前还看不出什么。”白掌门说道。
“兹事体大,就看各家各派,懂不懂事了。”房公公冷声道。
秦山河也是点头。
显然,无论是燕国还是后周,在此事上,朝廷都有了应对之策。
即便,会引起一些动荡,但为了日后安稳,这也是必要且值得的。
这是一次共识,两国江湖,及两国朝廷所达成的共识。
“不知真武教和观潮阁那边…”白掌门试探道。
毕竟,若说此事谁才是最强助力,必然是宗师强者,而若论此,也肯定绕不开真武教和观潮阁两派。
“方掌教与姜阁主,如今恐怕已经到东海了。”秦山河说道。
白掌门等人一愣。
“他们两人素来自负。”第五唯我说了句,然后起身。
众人见此,亦是起身,此事本就无需多议,便就此定下。
“那便明日动身,前往东海。”燕长安说道。
……
上将军府里,已然安排好了住处,而苏澈本也要随诸人离去。
但耳畔,是燕长安的传音,他脚下便慢了慢。
人都走了,玉沁看他一眼,同样留下。
燕长安略有些意外,不过神情眨眼如常。
回廊下,他走过来,看着苏澈。
“这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吧?”他说。
苏澈点头。
本来想象之中,对方该是个跋扈的人,毕竟少年得志,又立下灭国之功,身上怎么也该有些傲气。
但并没有,反而,有种温和的气质,以及那种经过世事沉淀后的稳重。
燕长安低头一笑,手里递过一物,“各为其主,得罪了。”
苏澈一怔,既是因为对方的话,也是因为对方递过来的东西。
那是断掉的蟠龙枪,一截枪身,还有一个雪亮的枪头。
苏澈眼里难免动容,缓缓接过。
冰凉入手,是多年前的熟悉。
燕长安深吸口气,道:“东海之行,保重。”
苏澈抬眼看他。
“我这微末武功,帮不上什么。”燕长安笑了下,说道:“等你归来,若要较量,我自当奉陪。”
较量,自然是角逐于沙场之上。
苏澈眼帘低了低,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燕长安有些意外。
“你会有对手的。”苏澈的声音传来,“但不是我。”
玉沁看了燕长安一眼,她多少有些不解,苏澈为何不杀他?
但既是苏澈没有动手,她便没问,跟他离开了。
燕长安看着两人背影,想着苏澈方才说的话,不免挑了挑眉。
等到两人走远了,一旁才拐过一中年人来。
“若要留下苏澈,未必不能。”他说。
燕长安没看他,只是抬头,看着天上。
云卷云舒间,他笑了下,“你还是不知道,这两人联手,意味着什么。”
中年人自是不解,即便以他武功做不到,但此间是上将军府,数千甲戈精良的死士,还留不下这区区两人?
燕长安没有多言,只是想着苏澈离开前的话。
对手么。
107.与别(下)
“你在想,我方才为何不杀他?”
府中,随下人去下榻之处的时候,苏澈问道。
玉沁点头,“你跟他,该是血海深仇才是。”
“各为其主罢了。”苏澈说道:“梁国覆灭,非战之过,至于父亲,害他的也不是燕康。”
“你真的不在意?”玉沁问道。
“这是道理。”苏澈说道:“这就是战争,没有人情,只有道理。”
玉沁蹙了下眉。
“这是父亲教我的。”苏澈无声一笑,“要说释怀,谈何容易,只是意难平又如何,杀了一个燕长安,燕国还在,但梁国早已不在了。”
玉沁没有说话,似是思索。
苏澈深吸口气,开口道:“这是父亲的路,也是我哥现在选择的路,与我不同,所以我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
玉沁摇摇头,没再纠结此事,转而道:“连第五唯我都来了,方掌教和姜阁主这等存在同样动身,此东海一役,恐怕要比当年围攻无生老祖,还要惨烈。”
无生老祖当年的无生教,掀起的是整个江湖的波澜,动荡时,没有任何一家一派能够安然世外,便是没有参与的菩提寺,其入世行走的门人,都没有活下来的。
但有一点不同,适时朝廷,并未过多干预。
虽然当年死了不少人,不少门派因此没落或也有势力借机崛起,但这都仿佛只是江湖之事,便任凭江湖处理,朝廷过问不多。
而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没有三境之下的修行之人参与,甚至知悉之人都是极少,但资格所在,全是大修行和宗师。
朝廷不是插手,而是主导,在此事中,朝廷需要做的,便是一旦事情风声走露,江湖里那些被天道遗族控制或渗透的门派一旦生事,朝廷必要给予痛击,更要稳定民心。
这不是任何世家或是门派能够做到的,只有朝廷能够办到,还是两国朝廷,真正意义上的联合才行。
事态自是严峻,而此去东海,其中艰险亦可想而知。
玉沁罕见的,有了担心,或者说,是不自信。
苏澈见此,安慰一笑,“你我同行,尽力便好。”
他知道,自不久前在神都与那怪人交手之后,对方一路来南域,修行之苦更甚往常,从未放下。
这是激励,但这般紧绷着心弦并不是好事。
玉沁微微一怔,因为这般话,苏澈以前还未说过。
她忍不住看过去。
苏澈似也是觉出自己这语气似有些亲近了,低咳一声,没敢相视。
很快,下人领他们到了厢房住处。
“两位暂且歇息片刻,饭菜很快送来。”
下人躬身一礼,然后退下了。
推开门,苏澈和玉沁本要进去,但忽而感知到了什么,脚步一停,朝一侧看去。
那里,墙边屋檐下站着一道身影,正看着这边。
而看清是谁后,玉沁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苏澈想了想,刚欲开口。
“快去快回。”玉沁先开口,然后兀自进了屋里。
门没关,苏澈低头一笑,朝那边走去。
墙边等他的人,是周子衿。
阳光正好,墙边投下大片的阴影,她站在阴影的边缘,光影交错时掩不住那份清美,只是像不会再有什么表情,冷的厉害。
苏澈并未走近,任凭阳光落在身上,温暖着,微眯着眼睛,脸上带着笑容。
“你怎么会来?”周子衿问道,声音平淡,虽是在问,却没有什么情绪。
苏澈心中轻叹一声,近来修为渐长,对无情道自也知晓不少,对方此时已然斩却七情六欲,无情道已是修成了。
恐怕,便是她与紫虚真君的师徒之情,都是很淡了。
这般淡漠一切的修行方法,他实在是难以苟同。
但,这毕竟是陪伴他长大的子衿姐,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非陌生的他人。只是这般的亲情,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叶师姐告知一些事情,我才来的。”苏澈说道。
“东海之行,非比寻常,以你修为且去,恐有不妥。”周子衿道。
苏澈有些哑然,即便是担心的话,用这般冷硬的语气说出来,还真是让人,心里温暖不起来啊…
“我不是孤身一人。”他说。
周子衿眼神动了动,看向那边的厢房住处,敞开的门里,隐约可见坐着的一道身影。
她开口道:“我听说了她胜过至臻首座的事,但这还不够。”
苏澈有些疑惑。
“听师姐说,你们两人胜过那天道遗族,颇费工夫。”周子衿说道:“他虽是统领,但或许像他这般的人,还有不少。”
苏澈听明白了,对方这确实是在担心自己,以自己的修为去东海,很可能是去送死。
他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修行无情道,这是在担心我?”
对一个修行无情道的人说这种话,着实有点傻。
周子衿看他一眼,蹙眉道:“无情道是修行之路,人会变强,但不会变成木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为何不能担心?”
说的,好有道理。苏澈张了张嘴,只是,你也不比我大几岁,什么叫‘看着我长大的’?
但这话,他没说出来,因为感知之中,那般厚重如云海的气机,已然出现在了不远处,显然,那位紫虚真君,也是不放心周子衿跟自己有太多接触的吧。
他感知到之后,周子衿显然也有所察觉,她直接朝那边看了眼,然后看向苏澈。
“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她说,“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也不希望你出什么事。”
话说完,她便直接转身,走了。
唯一的,亲人么。苏澈嘴唇动了动,看着对方背影,叹了口气。
周子衿走远之后,紫虚真君负手现身,走过来,同样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她轻声细语道。
更像是慈和亲近的长者,就像祖母在问孙子。
苏澈暗翻了个白眼,若不是晓得眼前这位跟父亲的一些过去,仅是这般语气,他就觉得对方可能不怀好意。
“只是在想,前辈是怎么想让子衿姐修行无情道的。”他说道。
紫虚真君闻言,轻笑,“我只是给她指出了这条路,选不选,是她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