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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自听花     我命清风赊酒来txt下载     我命清风赊酒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9.登门

    苏澈本该离开了神都,在见到苏清之后的第二天。

    但当聚义庄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没有走成,因为此次观潮阁和真武教插手,且观潮阁下山的人正是几年不见的江令寒。

    而江湖各派齐聚聚义庄,摆明是要在墨家机关城一事上,跟朝廷有一番牵扯。

    苏澈在那天没有走成的另一个原因,是神都之中,官府也有了动作。锦衣卫、东厂、罗网包括差役官兵,都在城中搜寻着什么,还有快马离京。

    次日,城内被抓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江湖人,来自各个门派,当然,也有抬出的尸体。

    苏澈和玉沁没有在这个时候离开,一是行踪已然暴露给罗网,素月目的未明,如此就走,难免放心不下,二是如此当口,江湖涌动,便是他们离开神都,其他地方也势必混乱,倒不如这京师之中安静。

    所以,两人便在城中客栈暂时住下了。

    几日后,城中有消息流传,锦衣卫千户纪觞,死里逃生,回京了。

    客栈之中。

    此时傍晚,霞光洒落,窗子半掩着,香炉中插了一炷香,是修行静坐时常用的安神香。

    房间里有两人,静默修行,彼此气机没有触碰,互不打扰。

    若是换做别人,两个大修行是不可能在同一间房中练功的,因为气机牵引,一方天地不可相容。

    但苏澈和玉沁不同,两人呼吸同律,虽然所修内功不同,却皆以无名呼吸法为底,如此修行时,气机分隔,如处同源,甚至还有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的作用。

    这也是两人无意之间发现的,在彼此都破境之后。

    他们享受着这份平静,很难得的平静。

    可是,总有些事情,事与愿违。

    轻微的声音,清楚地传进耳中,放开的感知里,有人在靠近。

    不是楼梯或走廊,也不是有人欲要敲门,而是在房顶,脚踩在瓦片上,哪怕轻盈,却也瞒不过房中二人。

    两人并未有所动作,只是如此,并不足以让他们生出闲心去料理对方。

    房顶上的人停下了脚步,气息变得晦暗难察。

    苏澈心神微动,浮现一丝被人窥探的感觉。

    房顶的瓦片掀开了一线,暗中的人小心而谨慎地朝下边房内看去,一张收拾干净的床上,坐着两道身影。

    他眼底出现震惊之色,因为别看他行走谨慎,但在之前,却还未察觉到房内有人,现在,却是两个人好端端地盘膝坐着,呈修行之姿。

    这人想了想,将瓦片轻轻盖上。

    ……

    那丝窥探之感消失,但不多时,楼梯上传来响动,接着是有人在门外走过,在门口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房中的人当然不会回应。

    “苏公子,罗网饶云悠前来拜访。”门外的开口,声音有些平和,透着尊敬,听起来很有礼貌。

    苏澈心里叹了口气,这就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

    罗网,是曾经凌驾于东厂和锦衣卫之上的机构,无论是其中高手还是情报搜集,亦或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都要比厂卫高出许多。

    但后来,东厂出了一个第五唯我,锦衣卫逐渐势弱于东厂,虽未被完全取缔,但如今也大不从前,甚至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还是其义子。

    罗网还没有这么不堪,但地位也不比从前。

    饶云悠,就是罗网如今的副统领,半步修为。

    也是方才在房顶窥探的那人。

    苏澈睁开眼。

    “要让他进来么?”他轻声道。

    玉沁道:“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

    苏澈本来觉得,对方可能不会喜欢见杂七杂八的人。

    “我如今既是恢复女儿身,便没打算遮遮掩掩。”玉沁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

    苏澈点点头,起身,走出内间,先在桌上泡了茶,这才挥了挥手,房门一下打开了。

    门外的人自一开始敲门后便立在那里,此时门开之后,他才微微一笑,走了进来。

    ……

    饶云悠看起来三十来岁,个头不高,微胖,穿着一身米色的长袍,手里拎着一盒点心,空着的手上带了翡翠扳指,不时用手指摩挲着。

    他看起来像是街上米粮店里的掌柜,来串门。

    “喝茶吗?”苏澈问道。

    “那最好不过了。”饶云悠笑着说了句,将点心放到了桌上。

    苏澈有些意外,“你还是第一个带见面礼的。”

    “嗐,毕竟是初次见面,不习惯空手登门。”饶云悠道。

    苏澈轻笑一声,“客栈门口的福记,刚买的吧?”

    饶云悠闻言,不免赧然,他听明白了,对方早就发现了自己方才在屋顶窥视。

    “罗网登门,有事么?”苏澈坐下,示意对方也坐。

    饶云悠知道里间还有一位,但既然对方没有现身,他自然也不会问。

    是以,在坐下后,搓了搓双手,便直言道,“苏公子是从机关城出来的?”

    苏澈点点头。

    饶云悠想了想,问道:“那不知是在机关城倾覆沉江之前,还是?”

    “之前。”苏澈隐约猜到了对方想打听什么。

    “苏公子是直接离开了?”

    “没有。”

    “那在此之后,苏公子可曾见过有人出来,或者说,是可能有人幸存么?”饶云悠有些紧张。

    坦白说,他是怀疑纪觞,因为从调查中来看,机关城倾覆,那种高度,不可能有人活下来,而打捞上来的一些尸体,也多是不成人形。

    但此时纪觞重伤回京,显然是打了他们这些调查并作出决断之人的脸。

    东厂和锦衣卫那边也有怀疑,怀疑是有人冒充,但纪觞伤势太重,简单的询问和试探里,对方对答如流,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饶云悠还是不放心,因为他相信自己手下自机关城那边的调查。

    所以,当得知苏澈在神都之后,他便想从这个目前唯一能掌握行踪的、自墨家机关城久住而出的人身上,问询具体。

    但把人请去罗网自然不现实,虽然据传此人武功已废,但谁也不知真假,或许彼时去机关城的纪觞等人清楚,可现在,纪觞并不能问出什么。

    况且,苏澈好端端地出现在神都,这似乎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

    所以,饶云悠在思忖过后,打算自己亲自来登门拜访,当然,因为一些习惯,他还是先选择了做梁上君子,趴窗掀瓦地瞧瞧。

    本来还没看出什么,甚至说是有几分失望,但当一下警觉先前并未感应到房中有人时,他才重新重视起来。

    而饶云悠此时的紧张,既是因为所问的问题,也因为对方这种好似知无不言的神态。

    在来之前的预想之中,他甚至想好了对方可能会开出的条件,而自己能做到的最大让步,或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可完全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提,反而是问什么答什么。

    即便这只是一个开始。

    饶云悠心里却有几分不自在,有些沉重了。

    ……

    苏澈对眼前之人心里在想什么,有何打算,都不怎么在意。

    他看着对方,道:“彼时机关城就在我眼前倾覆,我在那站了许久,与人告别,起码是在我能察觉到的范围里,没有人逃出来。”

    他语气平静,并不笃定,却是让人听之便觉得相信,就如事实便是如此那般。

    这是实话,饶云悠听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觉得对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就算对方知道自己问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事实上,关于纪觞回京之事,已然在神都传开了。

    毕竟纪觞身份特殊,而且如果说前不久鱼天奉等人护送墨家传承回京的时候,神都百姓和江湖人还不知道护送的是什么,那么近来,江湖传闻和江湖中发生的事情,已然让此事浮于明面。

    即便还未得到证实,但恐怕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是朝廷毁掉了机关城,为了得到墨家的传承。

    纪觞等一众锦衣卫离京的消息,瞒不过有心人,所以,当事情昭然若揭的时候,彼时离京的锦衣卫是去做什么的,已然为人知悉。

    是以,饶云悠觉得,对面之人已经知道自己想问什么,目的是什么了。

    “纪觞回京了。”他直接说道。

    苏澈点头,“听说了。”

    “苏公子对此,怎么看?”饶云悠问道。

    “在机关城倾覆之前,那夜,他受过伤。”苏澈道。

    饶云悠眼神一亮,身子不由坐得更正了些。

    墨家的传承之物,虽然被苏清得手,如今也落在了朝廷手里,但对于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全然是苏清的片面之词,而且陛下对此并未详细询问。

    苏清回了府邸,赚了功劳,得了封赏,却不见客。

    就算是其他人想知道具体,也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登门,因为陛下的旨意是让苏清回府休息,并没有说要对此事刨根问底,甚至是彻查追究。

    饶云悠能想通此事的关键,是因为如今江湖各派联手施压,在这个局面下,朝廷当然不会承认图谋墨家,而机关城被毁,也与朝廷没有关系。

    因此,就算许多人心中好奇,只要苏清不出面来说,也是不能去找他问的。

    但是,眼前就有一位知悉当夜之事的人啊。

    而且,还是苏清的亲弟弟。

    饶云悠看着苏澈,眼神中满是好奇和探究。

    “纪觞想杀方景然。”苏澈说道。

    他没说万贵妃,因为那样就难免牵扯上别的关系,比如叶梓筠和天山剑派。

    但饶是如此,一直认真听着的饶云悠,在摩挲扳指的时候也不由用了下力,狠搓了手指一下,疼得他抽了口气。

    方景然是谁,他当然清楚。

    而此人下落,也是无数人想要知道的,此前虽怀疑过对方可能在机关城,但也只是怀疑而已,还有其他可能也值得怀疑。

    但现在,确切的下落自眼前之人口中说了出来。

    “那他死了么?”饶云悠连忙道。

    苏澈摇头。

    “他现在在哪?”饶云悠又问,他现在的表情,心情,就如当初刚成为罗网密探,从师傅嘴里听到某位大人物的秘辛一般。

    迫切想知道,有种抓耳挠腮的瘙痒感。

    苏澈看他一眼,道:“跟机关城一块掉下去了。”

    饶云悠一愣。

    “那纪觞他?”他张了张嘴,问道。

    “纪觞想杀他,没杀成。”苏澈喝了口茶。

    “方景然身边有大修行?”饶云悠下意识道。

    毕竟,只是一个废帝,以纪觞的武功,只是一根手指就足以将其碾死了。

    “纪觞被我刺了一剑,退走了。”苏澈平静道。

    饶云悠眼皮跳了跳。

    看着面前没有什么表情,分辨不出喜怒的年轻人,他此时却诡异的没有任何怀疑,只是想堆出个和善无害的笑容,但很可惜,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僵硬。

    “然后呢?”饶云悠语气变得小心起来。

    “然后我也走了,后来听说纪觞跟车夫交手,又受了伤。”苏澈看了对面之人一眼,道:“温玉楼偷袭,车夫重创。”

    饶云悠眉头微皱,就算是在公门之中,能知道温玉楼潜伏机关城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对方能知道温玉楼的存在,那想来要么亲眼所见,要么就是现场所见之人告知的。

    这便没什么可怀疑的。

    “所以苏公子的意思是,纪觞身受重伤,自悬崖而落,不可能还活着?”他问道。

    苏澈想了想,自己那一剑所伤并不重,但据苏清说,纪觞在车夫手里可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当时流了不少血。就算是事后服了药,但不过是个把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也难回全盛之时。

    他便实话实说道:“如果他身怀精妙轻功,或是有什么保命之物,或是江边有人接应,倒也可能捡一条命。”

    饶云悠想了想,这的确是中肯之言。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据说锦衣卫接纪觞回来的时候,他身上虽然有伤,但多是皮肉伤,观其气息,丹田无恙,气海充盈,不似有过重创。”

    苏澈闻言,笑了笑,“饶统领这些话,不该跟我一个外人说。”

    饶云悠也是一笑,“苏公子天赋超绝,龙凤之姿。”

    苏澈没把他的夸赞当真。

    “如果真是这样,那此人的确值得怀疑。”他说,“因为纪觞不是金刚无铸的境界,扛不住那般坠落。”

    饶云悠点头,听懂了。

80.夜探

    饶云悠知道,关于此事,并不是只有自己怀疑,还有眼前之人,同样怀疑。

    “知道这些便够了。”他笑了笑,然后道:“苏公子有什么想问的么?”

    苏澈问道:“问什么都行?”

    饶云悠有片刻的犹豫,不过马上点头,“只要无关陛下和宫里之事,在下知无不言。”

    苏澈有些惊讶,不过一笑后,道:“你可知道素月?”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问题,因为对方能找到自己,定然是通过素月。他先问的,还是关于素月在罗网的事情。

    饶云悠点头,坦然道:“我知道二位的关系,她在情报归拢方面很有天赋。”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她是自愿加入罗网的,在起初招揽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苏澈点点头,转而问道:“有关墨家的下落,你们可知情?”

    “具体下落还是不明,但已知墨家诸人入关,与境内各地墨家势力有过交汇。”饶云悠道:“同样的,在发现之后,朝廷的人就很快过去了。”

    苏澈默然片刻,道:“你倒是什么都说。”

    “只要是苏公子想问的。”饶云悠和善一笑。

    “聚义庄呢?”苏澈问道:“听说观潮阁和真武教联手了?”

    “朝廷正打算派人过去。”饶云悠解释道:“不是要起兵戈,而是想着能不能商议,和谈此事。”

    如今局面,江湖各派联合,自是良莠不齐,底下或多或少因为私利,也引发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无论是官府还是各派都肯定有所耳闻,也能看得到。

    江湖不是想要造反,也没有那个揭竿而起的勇气和实力,起码观潮阁和真武教此次,并不是想要鼓动人心。

    所以说,当事态往不好的方向有所发展的时候,便需要出面遏制住这个苗头。

    朝廷想要和平解决此事,江湖各派同样如此。

    但话说回来,如果谈不拢,或许事态还会进一步发酵,或许是往好的方面,也或许是比以前要更糟糕。

    “朝廷会认错?”苏澈问道。

    饶云悠摇头,“朝廷没有错。”

    苏澈看着他,“这是你的观点,还是朝堂诸公也是如此认为的?”

    “江湖不是散漫没有约束的,世有律法,人人遵守,不可能因为某件事,就让朝廷低头。”饶云悠道。

    苏澈笑了笑,“但此事,是朝廷图谋墨家。”

    饶云悠沉默片刻,然后道:“墨家可以合作,但他们一直以来,自认为有机关城,朝廷就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以前做了很多事,朝廷不喜欢,甚至在江湖上,也有很多人不喜欢。”

    “但他们是行侠仗义,有更多的人和门派认同,尊敬他们。”苏澈道。

    “所以在机关城出事之前,已经有一些风声传出去了。”饶云悠道:“可还是没有人替他们说话,直到机关城毁掉之后,各派才有所动作。”

    苏澈皱了皱眉。

    “有些时候,不能一意孤行,当有一个人不喜欢你时,跟他有关的其他人,或多或少也会受到影响,同样变得不喜欢你。”饶云悠说道:“只凭一个机关城,毕竟做不到像观潮阁和真武教那般超然物外,若真的想与世隔绝,就不要插手朝廷和江湖之事。一旦插手了,就再也没办法退出了。”

    “只是因为这个?”苏澈问道。

    “只是因为这个。”饶云悠点头,“怀璧其罪的道理谁都明白,在他们实力分散瓦解之后,尚不静默江湖,祸来只是早晚。”

    “这只是朝廷找的一个理由罢了。”苏澈说道。

    饶云悠笑了笑,“世上的许多事情,不都需要找一个理由么,而只是有一个理由便够了。”

    苏澈没有说话。

    “苏公子是人中龙凤,会想明白的。”饶云悠说道。

    “这算是威胁么?”苏澈平静道。

    “只能算是聊得投机,在下给出的一个忠告。”饶云悠道:“毕竟朝廷里有不少人,想要斩草除根,而且燕国气势如虎,燕长安如若蛟龙出渊,还是有不少人想要结个善缘的。”

    燕长安痛恨苏家之人,通缉日久,欲要斩草除根之事,并不是秘密。哪怕对苏清不甚上心,但对于苏澈,杀伐之令从未消失。

    因为在很多人的心里,苏清只是一个废物,哪怕如今傍上了陈观礼,投靠了后周,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甚至没有自保之力的废物。

    但苏澈不同,有关此人名声被桃花剑阁折损,其中内情,其实在各大派之中已然不是秘密。

    况且,即便他有千般不是,只要他一日还有修为,还有武功,还有那把剑,那就没有人可以忽视他。

    他不仅能够自保,还可以杀人。

    而他并非孤身一人。

    ……

    “苏公子可还有想知道的?”饶云悠问道。

    苏澈微微摇头,知道了朝廷的态度之后,他就不需要再知道其他什么了。

    饶云悠点点头,然后起身,“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辞了。”

    苏澈同样起身。

    饶云悠在离开的时候,犹豫片刻,还是道:“既然宫里已经有了吩咐,那想来是有了应对观潮阁和真武教的法子,就算他们出面,也不会改变什么。所以,苏公子最好不要插手此事。”

    苏澈只是应了声,未置可否。

    饶云悠没有多说,直接走了。

    他说这些话,只是因为觉得跟对方谈的不错,对方的态度让他很喜欢。

    方才也不是劝诫,只是顺嘴一提,至于对方心里怎么想的,又会如何做,他都管不着。

    现在的罗网,只做分内的事情。

    房门关上,苏澈走到窗边,不多时,看见饶云悠走出客栈,好似是朝什么地方摆了摆手,然后沿长街走了。与其一并离去的,还有自街上各个地方走出的人。

    饶云悠来见他,肯定不会一个人来,那些都是罗网的高手。

    “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做?”苏澈轻轻把窗子关上,说道。

    玉沁自房中走出,看了眼桌上的福记点心。

    “相比较聚义庄和墨家的事,我更好奇那个纪觞。”她说。

    关于纪觞,她不算陌生,在东厂时便看过有关此人的卷宗。

    且如果说在机关城里,纪觞被苏澈所伤之后,又被车夫重创,那他随机关城倾覆,乱石穿空,坠落深渊,绝不可能生还。

    所以,她的确是怀疑,此时回京的纪觞,不是原本的那个纪觞。

    那么,是易容,还是其他手段,此人的身份又是什么?

    若真是如此,他的目的以及其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玉沁对此怀疑,并且好奇,是觉得竟然有人敢冒充纪觞的身份来神都,还是在第五唯我的眼皮底下。

    先不说背后之人的图谋,只是这等胆量和布局,就足以让她生出探究之心。

    苏澈笑了笑,他同样怀疑,甚至是笃定。

    只不过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在想这会是某个门派,还是什么势力想要谋划什么?

    没来由的,他想到了叶梓筠曾说过的话,紫虚真君怀疑江湖暗中,似还有看不见的另一股势力--能无声无息地让父亲和燕康失去踪迹,且斩断神兵,拥有当今江湖已有之外的神兵力量。

    就如一只隐藏极深的手。

    苏澈在此时,如心血来潮一般,忽然就联想到了一起。

    “会有什么牵扯么?”他心想着。

    两人不约相视一眼,彼此眼底,皆有凝重。

    ……

    毫无疑问,纪觞住在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锦衣卫的大本营,平时当值的锦衣卫就有一千余人。

    夜幕降临,晚夏的风悠悠吹过,已经少了些许燥热。

    空气中更多的是未散的炊烟柴火味儿,还有阵阵饭香,来自衙门内外。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进了衙门。

    这两人自然就是对纪觞好奇,想要一看究竟的苏澈和玉沁。

    至于纪觞所在,看此时的锦衣卫衙门里,何处把守森严便是了。

    怀疑的人不只是罗网的饶云悠,便是东厂和锦衣卫,甚至是朝廷的其他人,对归来的纪觞都不会完全放心。

    与之相比,完好无损并且带着墨家传承回来,完成差事的苏清,竟丝毫没让人觉出不对。

    因为在许多人的心里,他本来就是个废物,武功不济,也就只能做这种提前运送东西离开的差事。

    也因此捡了条命,还得了功劳。

    蒙面的两人小心潜入到了衙门之后,看见了掌灯的阁楼,次第憧憧间,分辨出了那看似守卫薄弱,实则都是锦衣卫精锐之人看守的地方。

    二层的小阁楼,亮着暖黄的光。

    在房顶、在四下阁楼之上、在回廊小院之中,处处都有暗哨,巡逻的锦衣卫亦是每隔一刻钟就要经过。

    莫说是想要进去,就是靠近都不容易。

    “走吧。”玉沁说道。

    她说的当然不是硬闯阁楼,去瞧瞧纪觞,而是打道回府。

    如此这般的防卫力量,要想不惊动任何人进去,无疑是痴人说梦。

    苏澈靠在亭柱上,偏头看着那边阁楼。

    的确,想要接近很不容易,尤其他们是仓促而来,无论是对锦衣卫衙门内部的巡守时间,还是谁能进去那幢阁楼,都不清楚,所以也就很难有什么行动。

    可要是就这么走了,他想想又觉得可惜。

    正这般有些犹豫的时候,那边阁楼二层的小窗吱呀一声开了,灯光洒落出来,一道身影站在窗边,手里端了杯茶,静静朝外看着。

    借着灯光,能看得清楚,那人虽穿得是常服,但无论举止还是面容,皆是纪觞没错。

    他喝了口茶,好似艰难般下咽,然后咳嗽几声,如同牵动了伤势,身子一下佝偻,撕心裂肺而又压抑地咳嗽,同时很快将窗子闭上。

    光又暗了,只听见隐隐的咳嗽声,和窗子后边走开的身影。

    玉沁看向一旁的苏澈,发现他此时虽然仍是在看着那边窗子,但眼神却微微有了亮光,好像是因发现了什么而开心。

    她也不免有了微笑。

    “发现什么了?”她问道。

    苏澈无声一笑,道:“走,咱们回去。”

    玉沁有些好奇,但也知道,该是他心里确定了某种猜想。

    ……

    回去时,长街上有饭后出来溜达的人,夜市渐起,笑语欢声已然可闻。

    “他不是纪觞。”

    两人走着,苏澈随意开口,语气笃定。

    玉沁只是听着,眼神微动。

    “你如何确定?”她问道:“就是遥遥看了一眼?”

    “人的相貌体型可以变化,但气机不会改变。”苏澈轻笑一声,“若是他不开窗,我还没办法靠近,他这一露相,我反倒感知明白。”

    玉沁点点头。

    “纪觞被我伤了一剑,又被车夫重创,若彼时他还在机关城内,那跌落悬崖必死。”苏澈说道。

    “那此人是谁?”玉沁有些疑惑。

    她看向苏澈,下意识有此一问,因为从对方神情之中,她能感觉出他对此洞若观火。

    “温玉楼。”苏澈肯定道。

    玉沁一怔,“为何是他?”

    “如果在机关城内的墨痕,就是温玉楼伪装的话,那这个人就是他。”苏澈道。

    玉沁沉默片刻,道:“为何我从气机中无法辨别身份?”

    她能想通,气机感知,便是来自那无名呼吸法。

    但两人修行相同,为何自己做不到?

    苏澈笑了笑,“因为你没修炼《山海剑势》。”

    此功法源头该是在千年前消逝的剑道圣地,而其重势,对气机自然敏感。如今他破境大修行,与无名呼吸法配合,效用无穷。

    “这人伤不在丹田,咳嗽却也非故意,除了皮肉伤外,伤也在五腑。”苏澈说道:“若是不熟悉他的人,被他骗过也正常。”

    “他瞒不了多久。”玉沁道。

    苏澈点头,听白天饶云悠话里意思,这段时间因聚义庄之事,朝廷颇是腾不开手,对于纪觞这里,也并未十足重视。

    且那位第五唯我,也并未来过衙门,公门里的这些人,短时间内确实看不出什么虚实。

    不过饶云悠从自己这里问了线索,该是会跟厂卫那边有所交涉,起码皇甫靖那里,肯定会重视起来。

    尤其是在当前的节骨眼上,朝廷内部,肯定不容许出什么差错。

    瞒是瞒不了多久的,届时自然能知道,这温玉楼究竟是如何死里逃生,又为何要假扮纪觞了。

81.顾叔朝

    次日清晨的时候,一队人马自城门而出,疾驰往聚义庄的方向。

    大约是二百余人的官兵,其中护送着一辆双驾马车。

    四下的百姓望其背影,不免猜测这是不是朝廷打算跟那些江湖门派和谈商议,又或者是打算先礼后兵。

    适时,不少江湖风媒和探子,皆从城门匆匆离去。

    而这队出城的人马目的明确,当然是要去聚义庄的,而且马车里坐着的人,便是顾叔朝,曾经后周的三皇子,如今这位小皇帝的三哥。

    也是“巨侠”应笑看的徒弟,季子裳的师兄。

    说起来,后周老皇帝有四个儿子,只是没有女儿,而这四个儿子也都不让他省心。

    老大顾伯雍,是出身将门的皇后所生,本该立为太子,但天生蛮力,又炼体有成,所以自幼从军,偏生不懂文治韬略,不得老皇帝喜欢。

    后来皇后去世,顾伯雍更像是被人忘了,一直被丢在军中历练。

    老二顾仲文,聪慧伶俐,三岁便可作诗,五岁即可成文,自幼便得文学大家教授,文章写得极好。

    因其待人接物不失分寸,进退有据又颇具才能,所以很得老皇帝的喜爱,只是这文章读多了,接触的读书人和懂学问的人多了,心思就难免容易浮夸理想化,换句话说,就是跟皇权走远了。

    几年前,顾仲文被人撺掇着当文坛领袖,名义上是给读书人搏一个出路,实际上是要给太学院那些士人学子出头,力抗东厂和锦衣卫。

    那些读书人不要命,抨击厂卫鹰犬,顾仲文一时傻乎乎地也被人利用,以致于后来爆发冲突的时候,他也被拿进了诏狱。

    若不是皇甫靖正当值,怕是这位二皇子,就要尝一遍锦衣卫的酷刑。

    老皇帝很失望,因为他本来打算立老二为太子。

    再后来,顾仲文知道了往日那些谈论诗文,风花雪月的好友接近自己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后来出事以后,便怀疑是自己出卖,而与自己渐行渐远,甚至还言语抨击,侮辱甚重。

    自此,顾仲文忧郁成疾,一年半载之后便去了。

    老皇帝也是这个时候,心生悔恨,染上心疾,身子大不如前。

    而老三顾叔朝从小便喜欢看些江湖杂书,听些江湖戏曲儿,对其他的一概不感兴趣,尤其当老皇帝以皇权和太子之位试探时,所得到的结果很是失望,便也任由其率性而为了。

    而他修行天赋也确实不错,长大成人后,便拜了应笑看为师,素日多住在聚义庄里,只是小皇帝登基之后,才久居神都,少往聚义庄去了。

    小皇帝是四皇子,自小不与人言谈,偏喜欢些蛐蛐、蝈蝈之类的玩物,本来在老皇帝的眼里,也是个玩物丧志的东西。

    但没办法,老皇帝病重,看着膝下的三个儿子,顾伯雍是脑袋长肉的木头,被人三言两语就容易激怒,要是江山交给他,第二天就会诸侯四起。

    顾叔朝又心向江湖,快意恩仇,天下也不能交给他,否则世家门派定能干扰政事,届时国将不国,兵变丛生。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小四最合适,他还小,若有贤臣辅佐,这路还能走回来。

    老皇帝走得急,托孤之后就驾崩了。

    得到消息之后的顾伯雍,当场咳血,留了病根,听说到现在这身子还时常发虚。

    倒是小皇帝吃好喝好,整天没事人一样。

    而现在,顾叔朝这位便宜三哥,因着和聚义庄,和应笑看的关系,便被朝廷委以重任,前去与江湖各派和谈。

    ……

    此时,颠簸的马车里。

    坐着两道身影,一个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气息绵长,显然是不忘修炼内功。另一个虽然看似平静坐着,额角却有冷汗,不时偷眼去瞧坐在一旁的人,如同紧张,也好像是有些心虚。

    “吕大人很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睁眼,似有寒光一闪,让人望之心悸。

    旁边,那正将目光飘过来的中年人心底一惊,又乍听此言,下意识愣了愣,等回过神来,连连摇头。

    “不热,不热。”他只觉自己笑得勉强,脸上也有些僵硬。

    顾叔朝年纪二十五六,面庞因长久习武而微黑,但仍是俊朗,不减贵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哪怕平静似是常常带着亲和笑意,却好像能看透人心中所想一般。

    他掸了掸上好的蜀绣锦袍,好奇道:“吕大人出了很多汗。”

    这位吕大人,名为吕晋申,是六扇门的一位主事大人,隶属刑部,官职兼刑部侍郎,素日负责的就是跟江湖门派打交道,在衙门里,地位仅次于六扇门总捕头。

    今次,就是受小皇帝差遣,来随顾叔朝去聚义庄的。毕竟若说对江湖事和各派,他都很是了解,也是最适合的人选。

    只不过,这么一个位高权重,见惯风浪的高官,现在却冷汗不停,这实在不应该。

    吕晋申闻言,从袖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讪笑道:“下官向来体虚,失礼了,失礼了。”

    顾叔朝看他一眼,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信没信。

    他伸手挑开侧边的帘子,朝外看去。

    清晨凉爽的风吹进来,带着原野间的芬芳,疾驰的路边,盛开着花草,远处是青山绿树,耳边是被马蹄惊起的鸟鸣。

    吕晋申被这缕风一吹,浑身有些凉,他也朝外看了眼,然后小心把汗渍擦干。

    “听说吕大人是冲霄剑派出身?”顾叔朝问道。

    吕晋申心里本来就有鬼,心弦一直紧绷着,正想间被这么一问,下意识就看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双有些幽深的眸子,泛着如墨般的微光。

    “曾经是,跟家兄拜进了冲霄剑派。”他说,“后来不太能吃苦,就走了仕途。”

    “那怎么去了六扇门?”顾叔朝问道。

    “家兄说在六扇门当差,可以给予便宜行事。”吕晋申回道。

    “老家是哪的?”

    “南陵那边的一个小地方。”

    “谢家所在的南陵?”

    “是。”

    “听说你一直住在神都,很久没回家了吧?”

    “快五年啦。”说到这,吕晋申的语气有些低沉,似是有些感慨。

    “这次去聚义庄,你们兄弟两人应该能相见了。”顾叔朝笑了笑。

    “是啊,还要多谢陛下。”吕晋申也是一笑,只是眼神有些飘忽,细瞧时,瞳孔似有些涣散。

    顾叔朝点点头,忽然道:“是谁想杀我?”

    “是...嗝?”正欲说间,吕晋申的神情忽然有些痛苦,他紧皱着眉头,嘴不由也张开。

    顾叔朝额上也浮现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咬了咬牙,没有继续问,只是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是...是大人。”吕晋申说道。

    顾叔朝听后,沉默片刻,吐出口气。

    他闭了闭眼,身子朝后靠了靠,如蜷缩般,在车厢的角落。

    车帘被风吹得起来,带着花香和淡淡阳光味道的风透进来,一旁的吕晋申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然后一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殿,殿下”他眼里有些茫然,下意识开口,然后伸手撩开帘子朝外看了几眼。

    “我方才怎么了?”吕晋申疑惑道。

    顾叔朝没看他,只是道:“你不是体虚么,马车颠了下,你睡了片刻。”

    吕晋申当然不相信,他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但左思右想也记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对方问自己是不是出身冲霄剑派。

    想到这,他松了松衣衫,道:“下官的确在冲霄剑派学过几年剑,只是不成器。”

    顾叔朝点点头,没说话。

    吕晋申却多看了他几眼。

    “怎么了?”顾叔朝眼皮也没抬。

    “殿下可是觉得热?”吕晋申看着对方额头上似也有汗。

    顾叔朝哼了声,“我也体虚。”

    吕晋申张了张嘴,老实坐在那,不吱声了。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方才透露了什么。

    而这当然是杀头的罪过,他本是无比紧张,但不知道为何,现在却不紧张了,好像这件事没那么重要了,也好像此事已经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了。

    就突然有种如释重负,仿佛已与自己无关那般。

    吕晋申觉得有些累,有些疲惫,而时间还早,自己还能小眯一会儿。

    顾叔朝瞥他一眼。

    对方口中所谓的大人,便是刑部尚书温兆年。

    温姓经商起家,早年还曾接济过第五唯我,所以留下一份渊源,是以如今在神都,的确是有势力。

    但就凭这个,对方还没胆量杀自己。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顾叔朝才知道真正想杀自己的人是谁。

    顾忌,自己的四弟,如今的皇帝陛下。

    至于为何要杀自己,顾叔朝想着此行的尽头,无声笑了笑。

    朝廷没有想和谈,那个人只是想找一个理由,对那些江湖门派出手。

    而又有什么理由,会比‘亲王殿下受命和谈,却于半途被江湖人刺杀’更合适呢?

    只是未免太狠了些,顾叔朝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凑耳听着蝈蝈叫声,眼神干净明亮的少年人,心里有一阵掩不去的悲伤。

    ……

    神都之地,平原广布,山林湖泊众多。

    一行人马为了尽早赶到聚义庄,走的不是官道。

    当然,原先说的理由是这样,现在再想想,似乎偏僻的地方,才好杀人。

    顾叔朝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在又过了一刻钟,入耳的马蹄声里,多了不一样的嘈杂。

    “有马队!”马车旁的护卫高声示警。

    接着,一行人速度放缓,随行官兵都挂上了弓弩。

    但他们很快发现,不只是他们一行的后边,便连左右方向,都有马队疾驰而来,明显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是马匪!”有人提醒一声。

    嗖!

    当人马接近之后,根本不用下令,随行的官兵便直接放箭。

    很快便是喊杀声,马嘶声,刀剑入肉,人倒下,血液飞溅,声音混在一处,但即便有了明显急促的颠簸,马车依旧未停。

    “殿下,坐稳了!”赶车的侍卫说道。

    顾叔朝没有回应,他能感觉得到,马车正在往外冲,冲破所谓马匪的包围,冲出随行的这些后周虎贲精锐。

    一旁,吕晋申神情紧张,双手牢牢按住佩剑,一双眼睛不时朝窗外看去。

    喊杀声有些模糊了,马蹄声也渐渐远了,不管是追兵马匪,还是那些官兵,好像都不见了。

    吕晋申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人,对方神情晦暗莫名,眼里好像带着些许嘲弄。

    他微微一愣。

    马车的速度缓缓放慢,最后停下。

    耳边传来马匹的喘息声,还有不安的踢踏声。

    吕晋申干咳一声,道:“为何停下?”

    外面没有回应。

    吕晋申看了眼身边之人,用剑挑开了车帘,外面,就在正对面,有一骑同样望向这里,不知等了多久。

    “殿下?”吕晋申示意一声。

    顾叔朝起身,出了马车。

    吕晋申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也握剑走了下去。

    这里是在林边,举目望去,一时难辨方向,很是空旷。而赶车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儿,四下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你是何人?”吕晋申朝对面那一骑高声喝问。

    顾叔朝看他一眼,“省省吧。”

    吕晋申一怔,接着看懂了对方的眼神,脸色微变。

    “您都知道了?”他问道,脚下朝一旁退了两步。

    顾叔朝双手拢在袖里,没理他,只是看向对面,那一骑也下了马,在七步外站定。

    这是个中年人,相貌无奇,穿着后周“玄”甲,其实也是方才随行的那些官兵里的一员,只不过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让人一看就明白,这不是自己人。

    “我没见过你。”顾叔朝说道。

    从气机上,他能判断出,对方也是半步修为。

    这样一个人,无论在朝堂哪位的手下,还是江湖里,都不该寂寂无名,尤其是在他的情报里,对此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您能看见的,都是让您看见的。”对面那人说着,顿了顿,又道,“东厂掌刑千户,薛立桓。”

    他自报身份,既是对眼前之人的尊敬,也是一种自信,自信能杀人灭口。

    顾叔朝闻言,沉默片刻,点点头,“明白了。”

    身边,吕晋申抽出了剑。

    对面的人,也缓缓拔剑。

    顾叔朝没有出手的意思,他抬头,看着一片蔚蓝,白云悠悠,偶有飞鸟掠过,枝叶摇晃。

    温暖的阳光,有些刺眼。

    “动手吧。”他说。

    拔剑的中年人愣了下,随即皱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顾叔朝看着天上,微微眯眼,“你们动手,我不反抗便是。”

    吕晋申皱了皱眉,有些试探似的朝前走了一步,又顿住。

    他知道对方拜师应笑看,武功高强,对江湖事经历也不少。既已猜到此间事为何,这心思也自是狡诈。

    他可不相信对方真的引颈就戮,毕竟,没有人想死,尤其是以对方这等身份。

82.于江湖事

    等了片刻,没有人动手。

    吕晋申有所戒备,虽然离得最近,但他脚下的这一步,始终没有迈出去。握剑的手心里,也隐隐见汗。

    他有些不自在地松握了几下,目光紧盯着眼前之人。

    顾叔朝笑了笑,看向对面两人,“怎么,不是要杀我么,现在是怕了?”

    吕晋申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

    另一边,薛立桓慢慢朝这边走来。

    他手中同样拿剑,随着走动,剑身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金芒流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剑气,已然是要全力出手的打算。

    顾叔朝静静看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引颈就戮,不反抗地等死。

    薛立桓已经走近,这个距离之下,他相信自己全力一击,足以将其杀死,即便对方有诈也无济于事。

    所以,他一声轻喝,这一剑便朝其心脏刺去。

    很快的一剑,没有丝毫留手,剑过处,仿佛一线金色的流光。

    顾叔朝果然没有躲,剑未临身,他身上所穿衣袍已然因剑气而有撕裂。

    但这一剑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剑气刺穿了他的衣衫,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了血珠,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脸色也是一白。

    可是,这剑并未刺进他的体内。

    长剑在离他身前三寸处停下,如遇无形屏障,再难推进。

    薛立桓脸色阴沉变化,手腕颤动,长剑也在颤动,但无论是他想抽剑还是灌以真气去刺,都无法再有动作。

    他就像是被施展了点穴法,周身动弹不得。

    一旁,吕晋申脸色一变,他虽不是半步,却也能看出此时情况不对,第一反应不是挺剑去刺顾叔朝,而是手缠真气,去抓薛立桓。

    他想的明白,方才顾叔朝身上并无真气波动,那薛立桓此时情况显然不是对方所为。而就算是自己感知错了,事实恰好相反,那自己也绝非顾叔朝对手,还不如先将薛立桓解救出来,再想对策。

    所以说,吕晋申这一番应对毫不犹豫,下一刻便扣住了薛立桓的肩膀,就欲朝后拽去。

    但强烈的刺痛自落下的掌心上传来,他不由得一声惨呼,连忙抬手,再去看时,手上真气溃散,更如被刀割般血淋淋一片。

    顾叔朝也是有些愣神,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面前两人在故意做戏。

    掌刑千户薛立桓,对方身上的杀气是如此真实。

    可是,也的确不是自己出手啊。

    场间三人或疑惑不解,或穷尽挣扎,或心惊彷徨,正在这时,有声音传来。

    “你们当真是兄弟情深,小皇帝要杀你,你就不反抗?”

    顾叔朝连忙看去,那是在马车车厢上出现的两人,一男一女,女的蒙着面纱,说话的是那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还有些好奇的男子。

    很年轻,气质从容,最关键的,是自己认识对方。

    “苏澈?”顾叔朝有些惊讶。

    对面,薛立桓听后,眼神微变。

    他强提起一口真气,将身上这股诡异缠绕的气息挣脱,口中一声尖啸,竟是看也不看四下,身若幽影般施了轻功就跑。

    身影从顾叔朝身旁掠过,带起他的发梢。

    顾叔朝愣了愣。

    吕晋申也是愣住了。

    苏澈歪了歪头,剑柄顶了顶脸,有些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

    一旁,玉沁冷眼看着,抬手,朝那已然掠出数丈的薛立桓背影虚握,然后朝回一扯。

    本是以轻功秘法强行破除束缚,眼看就要钻入林中,彻底遁走的薛立桓猛地一顿,身上好似一瞬背负千斤巨石,脚下一沉间,丹田气海更有刹那的颤动,而此带来的反应,便是浑身真气一滞,如被禁锢。

    接着是整个人脚下一空,如被扯动间腾空而起,狠狠朝后摔去。

    薛立桓喉间一甜,吐出口血,他看着天上浮云悠悠,恍惚间有种错觉。

    他想起了儿时抓住的鱼,与现在的自己何其相像,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法从那双手中挣脱开来。

    他方才之所以一闻苏澈之名便跑,只因为他知道,在对方出现的时候,身边一定还跟着另外一人。

    颜玉书。

    那个心狠手辣,如魔鬼般的人。

    哪怕对方只在东厂待了很短的一段时日,但对东厂众人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梦魇。

    薛立桓深知对方的手段,所以第一反应便是跑。

    但很可惜,事与愿违,自己没有跑掉。

    这只能说明,对方已然是大修行了。

    薛立桓闭上眼睛,掩住绝望,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一旁,吕晋申看着摔在自己脚边的身影,脸皮跳了跳,再看向那车厢上的两人时,喉间不免咽了咽,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身为后周六扇门对江湖诸般事宜的主事之人,兼任刑部侍郎的吕晋申,当然见过苏澈的画像,更是知悉对方身份和生平,虽不详细,却也是公门之中掌握最全的情报。

    但是,罗网那边不是说,对方在城中福来客栈里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而且,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这两人来此,是为了救人,还是另有目的?

    一时间,吕晋申竟忘了害怕,脑海中纷乱如麻。

    苏澈不会注意这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在想什么,他看了眼地上那放弃挣扎的人,有些好奇。

    “你这是什么武功?”他问道。

    玉沁看他一眼,“想学?”

    苏澈一下明悟,这该是《无生玉录》里的魔功,包括先前那好似无息禁锢之法。

    是以,他摇了摇头。

    玉沁哼了声。

    顾叔朝低咳一声,朝马车这边走来,然后靠在车辕上,揭开胸前衣衫,血洇透着,看起来血肉模糊。

    这是他方才没有阻挡,也没有护体真气,直接被薛立桓剑气所伤,哪怕还未伤及五腑,现在那般求死心态消失以后,才觉得真疼。

    他在身上摸了摸,有些颓然地放下手,他身上没带伤药。

    那边,吕晋申身子一颤,把长剑一收,连忙过来。

    “殿下,太医院的金疮药。”他从怀里递过一个瓷瓶去,脸上大义凛然,眼中却有讨好之意。

    顾叔朝并不在意,接过后,直接撒在身上。

    “你怎么会来?”他一边上药,一边随口问道。

    显然是在问苏澈。

    ……

    苏澈在车厢上坐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同时,他的确是好奇,莫不是这顾叔朝是个自来熟,这话里话外的语气,倒像是很了解自己,也很是熟稔一般。

    顾叔朝当然能听出他话中疑惑,当下也没立即答话,而是在撕了布料将伤口包扎一番后,擦了擦额上冷汗,在车辕上靠稳当了,这才开口。

    “官府通缉你,我见过你的画像。”他说,“早前,也听季子裳提起过。”

    苏澈眼神惊讶,“他还能提起我?”

    如他所想,彼时在梁州城里,虽然跟季子裳也算是共历生死,但对方心里可是一直想铲除东厂祸害颜玉书,虽然最后不至于闹得不愉快,但起码,跟自己可算不得是朋友。

    这般与顾叔朝提起,还能有什么好态度吗?

    顾叔朝仰头,看他一眼,道:“他说你是个不错的人。”

    苏澈一愣,然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算他还有良心。”

    顾叔朝微怔,也是摇头失笑。

    一旁,吕晋申当然是插不上话,将手简单包扎之后,只是有些尴尬地站着。不时会抬手捋一捋马鬃,惹得这双驾的马打个响鼻。

    “你该不会是专程跟着,来救我的吧?”顾叔朝问道。

    苏澈腿支着,脚在车厢上晃了晃。

    “顺路去聚义庄,刚好看见有人追杀你们,但看了会儿,发现也不是追杀。”他说。

    顾叔朝有些好奇,“怎么说?”

    “打了半天,除了你那几个护卫,其余官兵还有追杀来的马匪,也都没人死啊。”苏澈说道:“等你这马车走远了,他们也就停下了,估摸着现在也是吃上饭了。”

    他话里带着调侃,不过说的也是事实,在他跟玉沁赶路的时候,确实是撞见了。但也不能说是碰巧,因为在顾叔朝这一行出神都之后,他们就一路随行了。

    但去聚义庄是真的。

    起初还不知道是顾叔朝,只想看看朝廷打算怎么和谈,态度是什么。

    可没想到,路上看见了这么一出。

    而顾叔朝哪怕心里有过猜测,方才也的确证实了,现在再听,也不免有些失神。

    过了半晌,他才笑了下,似是苦笑,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方才你是真不打算反抗?”苏澈问道。

    顾叔朝一愣,然后想了想,点点头,“确实。”

    “那现在呢?”苏澈问道。

    顾叔朝闻言默然,摸了摸胸前所伤,道:“活着,也挺好。”

    苏澈不由一乐。

    “你们真是要去聚义庄?”顾叔朝问道。

    苏澈看了眼一旁的玉沁,像是要看她拿主意。

    玉沁瞪了他一眼。

    苏澈讪讪一笑,然后点头,“是,也想看看江湖各派,观潮阁跟真武教,是怎么想墨家之事的。”

    顾叔朝摇摇头,“恐怕不会很乐观。”

    “不过,如果你们真打算插手,咱们可以同行。”他说,“我也想跟师傅说说,朝廷的想法。”

    “小皇帝都杀你了,你还这么卖命?”苏澈问道。

    “是朝廷的想法。”顾叔朝纠正道。

    苏澈挑挑眉。

    “殿下,那…那我呢?”吕晋申小心道。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说句话了,不然的话,恐怕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永远交代在这里了。

    毕竟,那可是传闻中一言不合就拔剑的苏澈啊。

    苏澈注意到了这人的眼神,那是害怕和畏惧的眼神。

    却让他很是不理解,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见到苏澈看过来,吕晋申勉强笑了笑。

    “吕大人素来兢兢业业。”顾叔朝摇头道:“你回去吧。”

    “什么?”吕晋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顾叔朝没继续说什么,而是爬上了马车。

    吕晋申看了眼那边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气息的薛立桓,没敢往车厢上那两人身上去瞧,连忙一撩袍摆,坐到了车辕上,然后一把捞起了缰绳。

    “殿下,下官来赶车。”他拍了拍胸脯。

    苏澈摇摇头。

    玉沁轻踢了他一脚,“走。”

    话落下,她便先一步施轻功掠出。

    苏澈拍了拍屁股起来,脚下一点,也是跟了上去。

    马车缓缓掉头,在吕晋申卖力的一鞭下,撒蹄子奔驰而去。

    至于那地上的薛立桓,早就在束缚中,被无形剑气截断心脉,死掉了。

    ……

    安静地赶路,穿过林间山野,一条小溪曲折流过,再往前便可见一座庄园,附近有骑马吆喝的汉子,也有在小溪边磨刀拭剑的好手。

    这就是聚义庄了。

    马车缓缓停下,扬起的沙尘里,吕晋申喉间滚了滚,看见四下望来的目光。

    这是宫里的马车,或许寻常百姓不认得,但常年在外的江湖人,对各大商号、官府甚至宫里的马车自然识得。

    顾叔朝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此时在庄子前边的大路上,他走到小溪边,掬了捧水。

    吕晋申手中按剑,紧跟着。

    在聚义庄另一侧,林边的小路上,同样走过了两道身影。

    “宫里的人?”有人已经围了过来,神情不善。

    “殿下?”当然,还是有人马上认出顾叔朝身份的。

    一听这个称呼,众人登时便知道了这人是谁。

    顾叔朝冲几人点点头,“师傅可在庄里?”

    “在的。”门口的人虽然不清楚他为何来此,但对近来风声也有所耳闻,是以不等多说,便直接迎几人进去。

    苏澈倒也有几分好奇,因为他们竟也不需通报,直接就能随着进去。

    这是从来如此好客,还是非常时候才这样?

    一行人进去,未进庄子的便不免暗暗猜测,这顾叔朝为何会在此时来这儿。

    ……

    聚义庄不算太大,早有人去通传了。

    等苏澈他们过了大院,还未走到聚义厅,便看见不少人在往外走。

    倒不是来迎接他们的,而是告辞分别。

    都是江湖中人,其中相送的不是别人,正是有段日子没见的季子裳。

    他虽是带着笑意送别众人,还不忘寒暄,但也仅限于此了,起码,苏澈没从他眼里看到什么热情。

    而当他看到季子裳的时候,对方当然也注意到了他。

    苏澈朝他露出个微笑,算是打招呼。

    季子裳却一下皱起了眉头。

83.锅来

    对于苏澈,季子裳当然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有关对方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甚至是去机关城一路上发生的,他或多或少也都知悉。

    而他此时皱眉,并不是不欢迎,也不是对苏澈本人有什么不满,要说有,也是因为对方偏袒颜玉书,在是非大义上有些不明,但这也不能算是理由。毕竟是为朋友,换成是他,或许还不一定比苏澈做的更好。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在看到苏澈的时候,季子裳便不由想起付吟霜,那个自己喜欢而未来得及真的开口去说,让对方知晓自己心意的女人。

    她死在了去机关城的路上,而缘由,便是随颜玉书和苏澈一起。

    这让季子裳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颜玉书和苏澈,哪怕这是付吟霜的选择,他都觉得,如果没有苏澈的事情,她便不会死。

    是以,当在此时,此地,一眼看到苏澈的时候,哪怕对方朝自己善意微笑点头,他心中仍不免腾地一下冒出火来。

    不是真的想要动手,只是看见了对方,联想到了从前,心里不舒服。

    季子裳的心思,苏澈当然猜不到,他只是愣了愣,因为对方连招呼也不打,在看见自己了,一个皱眉之后,竟是直接转身就走。

    “喂。”苏澈下意识喊了声。

    季子裳明显听见了,双手下意识握了握,但并未回头。

    一旁,顾叔朝摇了摇头,道:“他一直没有走出来。”

    “什么?”苏澈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便是一旁跟着的吕晋申,都一下竖起了耳朵。

    “付吟霜,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顾叔朝道:“喜欢的姑娘因为你而不在了,换成谁,再见到你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吧。”

    苏澈闻言,看着季子裳走远的背影,不免沉默。

    玉沁在听到付吟霜名字的时候,眼神也是黯了黯。

    “走吧。”顾叔朝招呼一声,领着众人往聚义厅去。

    ……

    饶是顾叔朝在聚义庄住了多年,又是应笑看第一个收的徒弟,在这时候来了聚义庄,也不能把这当家里那般随意。

    几人在聚义厅坐了,小厮送上点心和茶水,等了片刻,仍不见应笑看来。

    顾叔朝喝了口茶,哪怕神情中看不出什么,但眼里已经是有些急切了。

    如他所想,现在时候,师傅不可能闭关修炼,而自己在此时来,肯定是有要事的,对方不该不来见。

    但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对方还未现身,其中代表着什么,或许可以猜测一二。

    一旁,吕晋申察言观色,心底也不免一沉。

    自己为了一时活命,任由差遣,但现在看来,似乎这应笑看心向江湖各派不假,似也没打算跟朝廷作对。

    之前林边发生的刺杀,想必已传进宫里,也该是传进应笑看的耳中。

    如今朝廷肯定会另有动作,且应笑看也一定能从其中看出什么,如何均衡取舍,恐怕已经成了这位巨侠心中的一块石头。

    吕晋申看了眼堂中几人,心想着,这些事情自己能想到,这几位同样也能想到。

    那今日,外界事态究竟会不会有所改变?

    苏澈和玉沁倒是浑不在意,丝毫不见急忙紧张。

    他不是为了后周江湖各派来的,只是因为墨家一事,想看牵动如何,将来墨家处境会是怎样而已。

    无论是将自己收留机关城,还是江构因自己而死,盗帅如今飘零,这些事都不能说与他无关,所以自该需要上心的。

    正这般想着,不多时,门外有人走过,投进数道身影。

    苏澈早就感知到了来人,也认出了是谁,他起身,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门外进来的人,脸上同样带着微微笑意,那是故人相逢,许久不见而彼此安好的宽慰。

    “好久不见。”江令寒轻笑开口,还冲一旁的玉沁轻轻颔首。

    以他所修功法的敏锐,若水真炁自是第一时间有了反馈,毕竟,就是面前这端坐的女子,在当年让师弟叶常青尝到了惨败的滋味,而自己在对方手中,也未讨到什么好。

    不过都过去了,哪怕,对如今对方竟是女子身份而不免感到惊异。

    苏澈看着眼前之人,也是一笑,“好久不见。”

    江令寒还是那副样子,不过大概是有段时日没出山门了,面色倒是白净了几分,但还是平平无奇。

    不过他的眼神更为深邃,精光内敛,这说明武功更高了。

    感知之中,倒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已入三境。

    两人只是目光接触,微笑颔首算作寒暄,转而,江令寒侧了侧身子,给他们介绍身边三人。

    “苏兄,这位是石不予石姑娘,真武教的真传弟子。”他先介绍道。

    石不予从进门后,目光便一直落在苏澈手中的沉影剑上,哪怕注意到了堂中几人的目光,这眼神也未移开过。

    此时听了江令寒的话,还不等他再介绍叶常青,便当先开口。

    “你是苏澈。”不是问,而是肯定。

    声音有些平淡,没有好奇,语气却并非友善,反而有一种想要交手切磋的跃跃欲试,以及因某种原因而有的想要试探之意。

    苏澈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什么敌意,只不过对方在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时,那种想要占有的目光太过直白,甚至超越了贪婪。那是一种觉得只有自身才能配得上这把剑,而此时拿着这把剑的自己,只不过是暂时保管之人罢了。

    所以他对此很不喜欢。

    是以,苏澈只是略一点头,算是承认。

    石不予对他表露出的冷淡并不在意,目光在沉影剑上游移,最后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微却能让人听见的感叹。

    并非刻意,却让人有种‘此人所见已然是自己之物’的感觉。

    苏澈皱了下眉。

    便是一旁的顾叔朝,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玉沁只是淡淡看了这位石姑娘一眼,情绪被面纱遮住,眼底,神光莫名。

    江令寒有些歉然地看了眼苏澈,然后虚引了一下身边青年,“这位是蜀中叶家的叶青玄,叶公子。”

    其实不用他介绍,因为跟石不予不同的是,叶青玄从一进门,就一直在看苏澈,只不过却带着明显的敌意,倒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那般,而是警惕、戒备、怀疑、审视等等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自让场间诸人很是不解,毕竟,叶家远在蜀中,叶青玄还从未离开过后周境内,且苏澈是第一次来神都,两人不该有什么交集才是。

    但叶青玄并没有马上开口说什么,而最后与江令寒同行进来的人,也没让他介绍,而是自己抱了抱拳。

    “在下冲霄剑派秦凡,见过苏兄。”

    这是个名字普通平凡,却仪表堂堂,颇为俊朗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纹绣流云的白衣剑服,身后负三把长剑,面带微笑,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别人以善意相待,苏澈当然不会失礼。

    他同样抱拳,清声道:“在下苏澈,幸会。”

    江令寒也是笑了笑,虽然观潮阁跟冲霄剑派没什么渊源,而且冲霄剑派行事也较为乖戾,一直我行我素,不太得宗门喜欢,但对于秦凡此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的,简单来讲,这人性情开朗,值得一交。

    而此前几日,在聚义庄里,两人也偶有切磋,算是熟悉。

    此时,他们才看向在苏澈一旁的玉沁,以及顾叔朝二人。

    苏澈也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身边之人。

    “颜玉沁,苏澈的道侣。”正想间,冷不丁她说了一句。

    习武之人,如今又称修行之人,所以说道侣,倒也合适。

    只是我怎么不知道?苏澈闻言,眼皮一跳。

    对面几人同样愣住了。

    尤其是已然知晓玉沁身份的江令寒,本来微黑的脸上,更有几分错愕。

    他张了张嘴,目光看了看苏澈和玉沁身上,惊讶万分,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颜玉沁,颜玉书?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令寒觉得,自梁州城一别之后,似乎这两年的时间里,还发生了好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有关于对方两人,可能真的是很多很多…

    便是顾叔朝,嘴角都一下抽了抽。

    不明此事的吕晋申倒是没觉得什么,甚至还不如江令寒等人的身份让他感到吃惊。

    苏澈眼帘低了低,耳朵有些发红。

    玉沁朝他靠近了些,眼里带着微微笑意。

    场间有些莫名的尴尬。

    而就在此时,对面的叶青玄呼吸却粗了粗,有些愤然,场间诸人自是能察觉到。

    “叶公子?”江令寒疑惑道。

    他正说间,那叶青玄却是眼神一红,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负心薄幸的苏澈,看招!”

    谁也没想过有这么一出,话还未落,叶青玄便是一掌朝苏澈打去。

    但他这招虽出的急,又占偷袭,威势也不差,可他毕竟不是大修行,而他的对手却是。

    苏澈当然疑惑,更摸不着头脑,负心薄幸,是说自己?

    这哪儿跟哪儿啊,他确信彼此是第一次见面。

    这一掌朝他胸前拍来,只是叶青玄看着怒意满满,却也不是真下杀手,这手上还带着分寸。

    所以苏澈也没真动怒。

    他持剑的手朝前一送,然后一拍,这剑柄便打在了叶青玄的手腕上。

    这一位半步修为的偷袭一掌,就如此落空了。

    叶青玄脚下一个踉跄,在离苏澈三步远的地方站稳,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了眼看着自己像看傻子似的苏澈,心里委屈着,嘴一瘪,鼻涕冒了个泡儿。

    “......”苏澈、玉沁、场间其他人。

    ……

    苏澈心里虽然纳闷儿,但还不至于看人像看傻子那般侮辱。

    只是现在,看着有些冒失,甚至不明所以的叶青玄,这心里难免有些异样。

    这人干嘛啊?

    他是一直这样,还是看见自己了,所以这样?

    这般想着,苏澈先看了眼江令寒,眼里带着求证。

    江令寒脸上也是无奈,给他回了个迷茫而肯定的眼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公子,叶少侠,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苏澈问道。

    他觉得,肯定是面前这年轻人误会了什么,而对方先前虽是含怒出手,但手上也留了分寸,这说明其中还是有道理能说清的。

    而他自是不愿意被冠上什么负心薄幸的帽子,更别说是无中生有之事。

    叶青玄闻言,当即冷笑,但还没忘记擦了擦鼻子,现在一想到自己方才在石姑娘面前失态出糗,这心里更是怒火直冒。

    他看着苏澈,道:“自己做的事情,竟然还不敢承认了?”

    苏澈眉头一皱。

    而听叶青玄说的这么肯定,场间几人相视一眼,目光不由有所变化。

    叶青玄是叶家的嫡传,犯不着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更何况是诬陷一个初次见面之人。所以,要么是确有其事,要么就是他们两人并非第一次相见。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

    比如知道苏澈为人的江令寒。

    “叶少侠,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他连忙问道。

    听他也这么问了,叶青玄才冷哼一声,道:“这你得问他。”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澈道。

    “这位姑娘,你可别被这家伙骗了!”叶青玄看了眼玉沁,大声道:“我是蜀中叶家的叶青玄,我姐是天山剑派的叶梓筠,就是他的未婚妻!”

    此话一出,且不管场间其他人神情是何等斑斓,只是玉沁,都是瞳孔一缩,面纱下朱唇微启,可见是不吝于晴天霹雳的消息,让她都一瞬动容。

    但她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不是认得叶青玄或是对此事有所了解,而只是单纯的相信苏澈,相信他在过往的十多年里,就只被一个周子衿迷了道儿,对其他的女人根本没入过眼,甚至都不认识没见过叶梓筠。

    只是下一刻…

    “你说叶梓筠?”苏澈摇头道:“你别拿你姐的名声乱说。”

    玉沁一怔,听这话的语气,两人不但见过,还认识?

    场间诸如江令寒等人,已然是有些麻木了。

    此时皆是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接下来还会发生何事,还会听到什么惊诧的消息。

    叶青玄呼吸急促,显然是想对那张带笑的脸饱以老拳。

    “你认识我姐。”他说。

    苏澈点头,此时,他装作没看到玉沁怀疑的眼神。

    “你承认就好。”叶青玄咬牙道。

    “没有。”苏澈又道:“你说的事子虚乌有,与我无关。”

    “我姐在信里提起过你,还说你俩情投意合。”叶青玄冷声道,他觉得自家老姐真是瞎了眼,竟看上这么个表里不一,说谎话不眨眼的混蛋。

    苏澈一愣,“这话是她说的?”

    “没错!”叶青玄一字一顿道。

    苏澈脸色一肃,显然是感知到了来自身边的冷意。

    当即,他举手做发誓状,沉声道:“我发誓,我也是刚从你这听说此事。”

84.第五唯我

    叶青玄还是选择了相信苏澈。

    即便上一阵,来自叶梓筠的家书里,确实提及过苏澈,并且说过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夫。

    但是,看到苏澈如此争辩,且神情坦荡不似作伪,他也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家父亲和一众叔伯对老姐逼婚太紧,所以让她胡诌出个未婚夫来搪塞他们?

    苏澈也解释了很多,包括跟叶梓筠只是萍水相逢,还着重说了当年初次见面时,叶梓筠已然名动江湖,而自己只是个十岁的弟弟。

    这么一说,倒是很有说服力,毕竟,叶梓筠心气高傲,怎么也不可能让人诟病老牛吃嫩草。

    但只是这么一想,叶青玄就有些不爽,在看着苏澈的时候,觉得这家伙这么急着撇清自己,是觉得自家老姐配不上他?

    还是说自己方才之言,是为了占他便宜?

    而场间其他人也是长松了口气,事情听到这,终于是水落石出了。

    虽然是一场误会,但事关那位“冰魄神剑”叶梓筠,也着实是一件大事。

    毫不夸张地说,若今日谈话传到那些江湖风媒耳中,恐怕不消半日,关于两人的种种因此而生的猜测,以及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之语,就会传遍江湖。

    不管是调侃的、看热闹的还是恶意的一切,都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会流传很久。

    而苏澈和叶梓筠的名声,想必也会受损,尤其是后者。

    显然,他们不需要这种名声。

    只不过,在对此间事付之一笑之后,众人在看着苏澈时,也不免带着凝重。

    因为方才叶青玄偷袭出手,苏澈从容以对,而从其出手时气机的刹那变化中,他们当然能感知到那抹厚重如海。

    这无疑不是在说明,对方已然是位入三境的大修行了。

    在如此年纪,实是令人心惊的天赋。

    叶青玄抱臂,撇着嘴,在看着苏澈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带着些审视。

    而苏澈对此并不在意。

    误会解除,众人自是在聚义厅中坐下。

    “叶常青怎么没来?”苏澈问道。

    “师傅对他另有安排。”江令寒看了玉沁一眼,道:“梁州城之后,他修行颇为用功,只许是心境有缺,一直停滞不前。”

    苏澈当然知道内情,是以,不免报以歉然。

    几句话简单叙旧之后,江令寒看向对面两人。

    “你们来,也是因墨家一事?”他问道。

    他知道顾叔朝的身份,对于此人来聚义庄的目的也能猜到,他只是想知道苏澈两人的态度。

    这是正事。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然后点头,“墨家帮我许多,如今形势不利,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江令寒缓缓点头,开口道:“我等来此,既是为了墨家,其实也是为了自己。机关城一事震惊江湖,而始作俑者毫无疑问便是两国朝廷,即便他们不承认,各派心中也如明镜。而今日会有机关城之祸,说不得明日我等就会成为下一个墨家。”

    苏澈对此早有猜想,各派联合不外乎便是这般考虑。

    “你们想如何做?”他说道:“上段时日,江湖似有骚乱。”

    江令寒摇头道:“虽是联合,但各派之间仍有龌龊,心思难同,只得我们齐心才行。”

    他说的,自是一旁的叶青玄三人,只有他们这些大派联手,才能让那些随从此事的门派安心。

    一旁,秦凡无奈一笑,“不过话虽如此,如今朝廷也派人往各派去了,原先响应的诸派掌门和长老,也多有理由推诿,现在形势不太乐观。”

    话到这,他便不免看向一直认真听着,却皱着眉头的顾叔朝。

    因为对方是朝廷的人,而现在,朝廷对江湖各派已然有了动作,或是怀柔,或是威胁,是在从根源上瓦解他们的联合。

    毕竟,许多响应之人并不是通过身后门派,而是自己看不过去,所以一腔热血直接来了聚义庄。

    但朝廷因此找上他身后的门派,以此施加压力。

    一个人是这样,其他人同样也是如此,江湖门派虽多,可真正的大派势力只在歌诀之中。况且是面对朝廷,即便如真武教和观潮阁这般宗门,也不是完全没有阻力。

    朝廷此举,其实是对此事的重视,但没有办法,他们不是无根浮萍,不是一腔孤勇便可成事,他们还要为身边之人考虑,还要为身后门派思量。

    所以,以至于上次江湖有所骚乱之后,各派声势反而低迷,便是江令寒等人,也都困顿聚义庄之中,另想办法。

    “那应巨侠对此事,是什么看法?”苏澈问道。

    这件事毕竟是在聚义庄内,一开始就是冲着应笑看的名声来的,既让对方牵头促成此事,那他的态度自然是极重要的。

    可是现在,他们都来了好一会儿了,还没有见到应笑看的面。

    “半个时辰前,有人送来一份信,应巨侠受邀前去,还没回来。”江令寒道。

    “信?”苏澈好奇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江令寒摇头。

    “该是应巨侠相熟的人。”秦凡道:“我见他脸色有所变化,直接骑马去了。”

    “其实重要的不是我们怎么想,而是朝廷怎么想。”江令寒看向顾叔朝,说道。

    顾叔朝闻言,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本来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商议和谈一事。”他说。

    “本来?”石不予蹙眉。

    “是的,本来是这样。”顾叔朝道:“但在我来时,遇到了刺杀,若不是苏少侠出手,恐怕我是见不到几位了。”

    此话一出,江令寒等人皆是一愣,随即皱眉,朝廷的亲王殿下,竟会遭遇刺杀?

    顾叔朝便将内情说出,不外乎便是曾以为的和谈,其实只是小皇帝放出的幌子,真实意图,就是要让自己死在来聚义庄的路上,然后朝廷或者说是第五唯我,对聚义庄出手,对江湖各派动手。

    众人闻言一惊。

    若此事真是如此,那朝廷当真是做好了打算,在先安抚了部分门派之后,真正要对付的,却是他们这些人。

    但是,仅凭一个第五唯我,就算他武功冠绝当世,何来自信同时挑战观潮阁真武教等宗门联手?

    这么想着,叶青玄便直接说了出来。

    “的确,是要挑战咱们背后宗门。”秦凡眉宇一凝。

    叶青玄还没太明白过来。

    江令寒道:“我等异声,朝廷是要就事论事,以力打压。”

    叶青玄听懂了,这不是屠宗灭派,或是大动干戈,而只是针对此事,做出一个教训。

    最后的结果,就是第五唯我所代表的朝廷公门出面,来让他们这些门派中人接下。

    场间诸人不免皱眉。

    正在此时,忽闻外界一阵骚乱,嘈杂之声隐约可闻。

    而事实上,堂中几人也自是有所察觉,地面有轻微的震动,这是大队人马的到来,且已然逼近聚义庄。

    “是朝廷的玄甲精骑。”顾叔朝起身,吐出口气。

    诸人走出门去,见庄内不少人都有了动作。

    “发生何事?”叶青玄一把拉住个从外面匆匆回来的人。

    “朝廷的玄甲精骑,好几千人,就在庄外!”这人连忙道。

    “你去哪?”叶青玄看他一眼。

    “第五唯我来了!”这人没多说,只是挣开后就跑了。

    几人相视一眼,皆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沉重。

    第五唯我亲至,就算是他们,亦能感受到那种压力。

    ……

    即便第五唯我没有进聚义庄,即便还未当面,聚义庄内的许多人,只是闻声便心神大乱,自是不宁。

    实在是因为对方的名头和往年的所作所为,毫不夸张地说,放在江湖之中,可止小儿夜啼。

    苏澈等人没有犹豫,直接便朝庄外走去,而在庄园门口,季子裳已然站在了前边。

    数千玄甲精骑,犹如天边的一片阴云压境,场间无声。

    对面,是常在聚义庄吃酒的一众江湖人,他们站在季子裳身后,冷汗直冒。

    因为面前这些虎贲的眼神,是死寂中的嗜血,仿佛他们这些人只是等待收割的杂草。

    毫不遮掩的轻视,自这些精锐身上散发而出。

    当然有人不忿,但只是触及到这数千双眼神,他们的不忿便化在了肚子里。

    只有季子裳站在前头,双拳虚握,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着,就如三四丈外的那辆双驾的马车一般。

    马车并不华贵,但看着就很结实,雕刻飞鹰的四角悬挂流苏,倒有几分安静平和。拉车的是两匹健壮的枣红马,这不是擅长奔驰来回的马,而是披挂马铠,耐力持久的战马。

    车辕上并没有赶车的人,这就像是一辆幽魂般的马车,走在大军的前头,却是悄无声息。

    黑色的车帘被风轻轻吹动,隐约从一角缝隙里,可见朦胧而过的金线官靴。

    这是第五唯我的马车,从他进东厂的第一天,便乘坐这辆马车,世人皆知。

    “你是季子裳。”

    安静之中,有人开口,声音透着温和,让人听之便觉得安宁。

    这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所以是第五唯我的声音。哪怕他是阉人,音线之中却没有丝毫的尖锐,反而更像是一个腹有诗书的学者。

    从不会让人感到有什么敌意,只有读书人的那种道理,但不是死脑筋。

    季子裳点头,不卑不亢,“是,在下季子裳,见过督主。”

    他抱了抱拳,行了一礼,是没有官职的在野之人,对朝廷官员的礼数。

    “你是个不错的人,倒也坦荡,不像他们,心里害怕,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强撑着,心里胆小却腹诽,人多而无用。”

    马车里的人如此说着,像是一个教书先生在缓声陈词,说着外界发生的与己无关。

    但因这番话,聚集在季子裳身后,聚义庄门前的近百人,脸色皆是一变,仿佛来自空气中的无形压迫,落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呼吸一紧,沉闷之余,更有无穷的畏惧而生。

    季子裳皱眉,但他没有动作,不是察觉不到莫名出现的气机,也不是他不想,而是做不到。

    他心境有瑕,还不是大修行,所以此时同样被气机锁定。不是来自眼前的马车,而是面前这数千精骑。

    他身上,就如背负巨石,又像是溺于水中,难以动作。

    季子裳暗暗咬牙,却无能为力。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锋芒之意,那是一缕剑意,自聚义庄内而出,朝门口而来。

    天地间无形气机因此出现裂痕,最后消散。

    大口的呼吸声自耳畔中来,所有人不免深呼吸着,好似贪婪,却在看着面前那辆马车时,难掩畏惧。

    他们出身不一,其中不乏江湖好手,可破甲八九,但在此时,就如孩童般无力。

    本来在聚义庄内,在神都脚下,他们还觉得自己算是人物,只不过现在,所有的自傲和坚持,都破碎了。

    只是因为这种深沉的无力感。

    季子裳脸色微沉,他对此当然能感知到。

    有人走到了身边,那是方才放开那丝剑意的人,还有其他人。

    江令寒平复真气,刚才便是他出手,而他当然看不惯这般以大欺小之举,所以在看着对面马车的时候,眼神自然冷淡。

    哪怕跟第五唯我素未蒙面,但仅是方才,他对此人就没什么好感。

    身旁,是面无表情的石不予,还有神情不惮,颇似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叶青玄,以及神情凝重的秦凡。

    吕晋申没敢露面,毕竟要面对的人是第五唯我,他这办事不力,甚至半途投靠顾叔朝的人,当然不敢出现在这。

    顾叔朝倒是神情如常,负手而立。

    苏澈和玉沁同样现身于此,只是在看着那辆马车的时候,心中也是十足戒备。

    “各派的真传弟子。”马车里,伴随声音而出的,是掀开车帘的手。

    一道身影,渐渐在众人面前显露真容。

    一袭白衫,不甚华美,倒显单薄,简单的发髻,用竹签插着,第五唯我看起来就像个中年书生,温煦,不穷苦,但生活也只是这样了。

    没有太多的威仪,与先前那一语遏制众人不能让其作为的气场,有些不相符。

    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契合,于此情此景,于人前,于现在,让人觉得,他本该就是如此,本来就是这样。

    不是返璞归真,而是一切自然。

85.悸动

    这是苏澈与第五唯我的第一次见面。

    他的心情多少有些激动,毕竟是以往只在传闻里的人。

    天下第一、大周柱石、东厂督主等等名头,皆冠于此人身上。

    苏澈一直想见见这传说中的人,只是今日一见,心愿已成的激动之余,还有淡淡的失望。不是说小看对方,只是觉得,此时亲眼见到的人,跟所听闻的、所预想中的人,有些不一样。

    颇有一种期待落空之感。

    而第五唯我是何等人物,自他出了马车,呼吸间,一眼便将场间诸人神情尽收眼底。尤其是在感知之中,眼前这几人身上散发出的炽热如炎的气息,就如夜里落下的几团火那般明显。

    这几人,都是当世天骄,出身大派真传。

    他是这么认为的,但同样的,他感知到了一丝丝熟悉的气机,以及看到了熟悉的人。

    前者,是曾被他看重,几要收为关门弟子的颜玉书,后者,是看过画像的苏澈。

    第五唯我淡淡一笑,他看到了苏澈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

    “你好像有些失望?”他疑惑道。

    苏澈没想到对方竟能捕捉到自己这丝小情绪,也没想到对方会问出来。

    “没有。”他笑了笑。

    第五唯我看他一眼,道:“是因为见了本督,发现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吗?”

    苏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那你之前心目中的第五唯我,是什么样的?”第五唯我好奇道。

    苏澈怔了怔。

    便是其他人,在听到第五唯我问出此话后,也是有一瞬的错愕。

    如今玄甲精骑在侧,还有近百江湖人虽有冷汗却也可为凶人,现在虽不至剑拔弩张,但怎么看,也不是这般闲谈聊天的合适时机。

    但不知怎的,由对方来这样随意开口,场间诸人先前的那诸般紧张,却是消失不见了。

    苏澈一时猜不透第五唯我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只是看着对方神情,犹豫片刻,开口道:“应该是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生人勿进的这种。”

    “就像你父亲,苏定远那样?”第五唯我说道。

    苏澈闻言,不免默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玉沁微微蹙眉,虽然没从第五唯我身上感知到什么敌意,但这般好似闲谈似的,却将主动皆抓在手里,一旦心生歹意,怕是以苏澈现在,极可能会中招。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传闻也会因某些事或一己私心而有不同。”第五唯我看着苏澈,轻笑一声,说道,“一直没能与令尊见面,甚为遗憾。”

    苏澈并未予以太多回应。

    第五唯我略略点头之后,转而便看向玉沁,眼神颇有几分复杂。

    “倒是我看走眼了。”他说,“你心性隐忍,如今倒有另一番成就。”

    以他眼力,自不难看出对面这两人皆已破境,而当年自己所看好的人,竟真是女子。

    如此也的确不适合自己功法,也就不能继承自己衣钵,虽然如此,但想想对方利用自己信任进入东厂,便览藏书库的武学和厂卫机密,心里还是有些生气的。

    之前第五唯我觉得自己心境,已然到了接待万物而波澜不惊的地步,但现在看来,的确还差些火候。

    玉沁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丝的愤怒,即便是眨眼而过,却并非错觉。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开心。

    第五唯我没说什么,目光看向其他人。

    “大派真传,是受你们身后宗门之命来此,还是自行如此?”他问。

    此时面上不见笑意,已然如苏澈所说那般,不怒而威,言语间仿佛携带风雷之势。

    江令寒等人只觉心头一紧,如锋芒在背,更有林间遇虎之感。

    第五唯我此言,好像另有深意。

    江令寒几人相视一眼,眼神坚决,没有丝毫动摇。

    “观潮阁真传江令寒,代师门请问。”

    “真武教真传石不予,代师门请问。”

    “冲霄剑派真传秦凡,代师门请问。”

    “叶青玄,代蜀中叶家请问。”

    四人开口,腰身笔直,语气铿然。

    空中隐有无形气机相撞,轰然隐隐,如是闷雷之声。

    聚义庄门前诸人不免心受感染,皆是朝前一步,神情愤慨。

    季子裳嘴唇微动,深吸口气,迈步站定,抬头,“聚义庄季子裳,代江湖请问!”

    足下的马车微微动了动,那是双驾的马受气机感染,有些焦躁不安。

    第五唯我眼帘低了低,然后一笑。

    本是晴朗的天空,忽然就有阴云遮蔽太阳,阳光晦暗,一缕阴凉传遍此间。

    玉沁微微凝目。

    这并非自然之景象,而是来自第五唯我的强横真气,以丹田气海与自然之力勾连的神桥,引发天地异象。

    这已然不是寻常的三境“神桥”之威,在某种范畴上,恐怕也已经超越了宗师。

    在她曾经所看的东厂秘录的记载中,这无疑是修行上的另一重天地。

    莫说是她,便是场间诸人联手,怕也不是其对手。

    本来是蔚蓝的天空,眨眼便阴沉沉的,好似有雨将来。

    短暂的沉默里,一缕凉爽的风吹过,很快就有雨滴落下来。

    第五唯我站在朦朦细雨之中,问道:“应笑看在哪?”

    外放的真气将雨水隔绝,季子裳等人眼底沉重,第一次感觉到了只在传闻之中的人的强大。

    他们心头有那么一丝无力感。

    “未在庄内。”此时,季子裳开口。

    第五唯我瞥了他一眼,是高高在上的俯视,哪怕并非漠然,也有一种站在苍生之上的神姿。

    “不在?”他似是不信。

    季子裳说道:“有人邀约,师傅在半个时辰前离庄。”

    第五唯我闻言,眼神微有变化。

    雨渐而淅沥,他再看过场间几人一眼,知道这些人可称当世天骄,今后必也是江湖之中流砥柱。

    或许现在,籍此事,正是除掉他们的最好时机。

    看他们此时,仿若志趣相投,以为朋友,若假以时日,等他们成长起来,必成朝廷大患。

    罕见的,第五唯我有了些许犹疑之色。

    略有摇摆的杀心,使得自身气海中的那座神桥不稳,天地间的雨,也更为飘摇了些。

    雷声,忽而阵阵,伴随雨中微风,让人如此不安。

    玉沁在袖中的手指上已然有红线缠绕,她看了眼身旁,苏澈亦是眼眸低沉,拇指推剑,下一刻便可携风雨之势斩出。

    她稍稍放心。

    苏澈感其目光,看去,眼含笑意。

    二人相视,皆看到彼此眼中那份不孤和慰然。

    而其他人同样如此,或许此地的其他江湖人自始至终不觉得气机有何变化,但江令寒几人自是能感受其中诡异。

    他们心中,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第五唯我没有出手。

    他好像是一下想到了什么,想通了什么,也仿佛是刚刚察觉。

    是某些重要的、先前被他忽视的事情,悄然发生了,而他之前竟毫无所察。

    第五唯我眼底如有风暴凝聚,在刹那间湮灭无数。

    风和雨依旧,而天空仍然没有放晴,他身形一闪,车帘晃动,进了马车之中。

    “走。”他说。

    骑兵调转,一行人离去。

    苏澈真气一松,却有不解。

    “就这么走了?”

    这是此时许多人心中所想,不免为之疑惑。

    “许是另有要事?”叶青玄刮了刮下巴,试探道。

    江令寒摇头,看着那千骑离去,泥水溅起。

    “倒像是他另想起要事。”他说。

    “不错,离去时颇显匆匆。”秦凡点头。

    真实情况为何,众人自然无从猜起,但不只是他们,便是其余人这心头也不免惴惴--如今终于见了这传闻之人的现身,其代表朝廷的那般威势,真的是他们可以压制的么?

    想到这,不免有人看向众人之前的江令寒和石不予,或许,也只有观潮阁和真武教这等宗门的阁主或掌教,才能成为那人的对手。

    但是,他们真的会因此而动么?

    隐约间,关于因墨家之事,江湖各派的联合之意,便有些消沉了。

    苏澈看了几眼,对于这般情绪,自然能感受的到。

    “先回庄里吧。”季子裳说道:“等师傅回来,再做商议。”

    这当然是为今最稳妥的法子,一众人在雨中,走进聚义庄。

    只不过人群里的顾叔朝仰头,看着有些失意落魄,自始至终,方才朝廷的那些人,都未注意过他,便是第五唯我,都当他是不存在。

    还真的是,让人生气啊,他想着,摇头苦笑。

    苏澈当然能看见,却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他此时心中在意的,还是第五唯我为何声势浩大地来,却又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难道是因为应笑看?”他传音道。

    毕竟,正是问了应笑看下落之后,对方神情才有所变化,并马上离去。

    玉沁思忖片刻,无法给出确切答复,因为就算她也是如此怀疑的,也都只是怀疑罢了。

    “等等看吧。”她说。

    ……

    雨声淅沥,耳边是打在马车顶上的噼啪声。

    第五唯我脸上不见笑意,反而有些阴沉,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沉思。

    马车走的不快,马蹄声踏过泥泞,带着一种奇异的律动。

    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听闻应笑看下落后,惊然间联想到了一件事。

    早年间从皇宫藏书库、锦衣卫、东厂、罗网的无数机密中,抽丝剥茧发现的一个秘密,有关一些人的存在。

    这本是多年前的猜测,至今尚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就在方才,他心中没来由地有一瞬的悸动出现。

    应笑看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因一信邀约而离开聚义庄,除非那是极重要的事,非得他出庄不可。

    或许是一件事,或许是因为某个人,也或许,是因为威胁。

    第五唯我眼眸沉了沉,半个时辰,朝廷在聚义庄四下的探子,既然没有向他汇报此事,那便说明没有发现应笑看的踪迹。

    而即便此时与对方立场相悖,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应笑看此人素来磊落,就算发现监视,即便是极重要之事,也不会全然隐藏踪迹。

    因为这样会让朝廷,会让他误会,那样就会对聚义庄不利。

    应笑看身为巨侠,有这份考量。

    所以,他的行踪,自己应该知晓。

    但现在,自己毫无所觉,若非季子裳说他不在庄里,且在自己先前的试探里,也的确没发现应笑看的存在,自己还真以为应笑看就在聚义庄!

    一种太久没有过的紧张,出现在心头,第五唯我却并不觉得诧异,反而是有几分热血沸腾。

    正是这种久违的感觉,带着危险的刺激,全身上下好似每一处都在舒张着一种喜悦。

    而本是阴沉的天空,乌云缓缓散去,雨渐渐小了。

    第五唯我深吸口气,然后吐出。

    荡开的车帘外,可见阳光洒落在车辕上。

    他觉得,应笑看或许凶多吉少了。

    若将此消息放入江湖,必足以引起轩然大波,能让应巨侠凶多吉少的险境或是人,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

    但在第五唯我心里,却真是这么认为的。

    应笑看的武功,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便是在江湖里,也是一代宗师,可排进天下前五之列。

    可是,若是面对那些人,如果那些人真的像自己所看的秘录中描述的那样…

    第五唯我伸手,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雨后如洗的山野。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今后江湖,就再无巨侠了。

    而他要尽快返回神都,将手下的力量散出去,寻找应笑看和那些人可能遗漏的消息。

    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终觅对手后的跃跃欲试。

    ……

    山野之中,林木众多。

    丘陵之高,灌木丛生,怪石之上,两道身影一站一坐,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于此间,看着百丈外经过的玄甲精骑。

    而他们的目光,在那辆双驾马车上,只是一扫而过,似是根本不敢多看逗留。

    站着的高大的壮硕之人,抱着胳膊,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

    坐着的矮小的瘦弱身影,则沾了点口水,捻开手中的册子。然后,从怀里取了朱笔,在上面划了一道,好似点去了一个人名。

    “真是期待,与他交手。”身边的人,瓮声道。

    “你最好不要这么想。”瘦小的人将朱笔和册子一收,“否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身边的人哼了声,不再开口,他知道,对方是怕自己鲁莽,因此暴露。

    只是虽然不忿莽撞,却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只是站在这百丈之外,看着那人从眼前安然离去了。

    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敢。

    已知之中,百米之内,是第五唯我动辄间的天地之域,但他们只能离得更远。

    起码,现在只能是这样。

    不过,不会太久了。

    两人相视一眼,身影于原地缓缓消失。

86.教训

    应笑看还没有回来。

    日头落下,黄昏以后,又至傍晚,聚义庄内掌了灯。

    大堂长桌上,端上了饭菜,苏澈与江令寒等人围桌而坐,只不过本是喝酒叙旧,高高兴兴,现在却气氛沉重。

    每个人脸上,都能看到那丝担忧和凝重。

    季子裳坐在首位,此时手指捏着桌上的酒杯,目光直直看着,有些出神。

    酒水中倒映烛光,上好的佳酿在此时却让人提不起胃口。

    江令寒几人相视一眼,也是默不作声。

    苏澈看着桌上饭菜,轻叹口气。

    “怎么了?”叶青玄看过来。

    “好菜好饭招待,咱们该吃饱才对。”苏澈道。

    季子裳听后,回神,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应巨侠是一代宗师,武功高强,放眼天下,也少有人能成为其对手。”苏澈道:“他此时未归,该是事情还未办妥,咱们与其在这瞎操心,还不如好好休息,在应巨侠回来之前,照看好庄子和其他义士。”

    江令寒闻言,点头,认同道:“苏公子说的不错,换句话说,若真的有应巨侠解决不了的事情,咱们在这只是担忧也帮不上什么。”

    “没错,第五唯我虽在今日退去,但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秦凡说道:“明早墨家的人便该到了,机关城内发生具体,咱们也能知悉。各派之间,或许因此也会有所改变。”

    季子裳默然片刻,随即当先举杯。

    “敬各位。”他说。

    他心里的担忧,在场之人都能感受的到。

    毕竟应笑看是他的师傅,两人亲若父子,尤其是今日第五唯我突然离去的诡异举动,无疑是让这突如其来的担忧更为深刻。

    但他们并不能做什么。

    几人举杯,默默饮酒。

    ……

    酒是好酒,江湖人饮的酒,自然更烈。

    若是寻常人这般痛饮,不消几杯便要醉倒。

    但在场诸人若不想醉,那即便再是三千杯,也只如喝水一般。

    只不过,季子裳喝醉了,他没用真气来挥发酒气,只是喝了半坛酒之后,便醉倒桌上。

    诸人笑过之后,却也知这是为何。

    本是同辈之人,名声天赋伯仲难分,但此时场间诸人已是走在他前头,只因他心境有缺。而即便他不曾后悔,面对诸人时,也难免有失落之感。

    如今聚义庄得罪朝廷,过往朝廷威胁在今日不吝变本加厉,甚至惹得第五唯我亲至。

    而应笑看不在,且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归来,那身为少庄主的季子裳,身上的担子自然极重。

    今夜过后,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会影响聚义庄的存亡,而其中,更多的还是那些志气相投之人的生死。

    明日墨家的人便会来此,若那些在朝廷威逼利诱下妥协的门派和江湖人就此沉寂,且不能让江湖各派意见统一,那此次诸派联合就成了笑话,聚义庄多年的名声也就毁了。

    余下还有等等牵扯、考量、思虑,让季子裳在此时只想一醉方休,短暂地逃避。

    因为明天,又是要新的开始。

    苏澈等人当然知道,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季子裳才能放心醉去,不然的话,他心中的这根弦,不知道还要绷紧多久。

    下人扶季子裳回房之后,还有丫鬟收拾了桌上的饭菜,擦干净桌子之后,重新放上了新酒。

    苏澈并不喜欢喝酒,他想着,如果换了盗帅在这,肯定已经是跟场间几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了。

    就如此时,对面的叶青玄那般。

    叶公子喝的脸颊通红,没醉,但也受了酒气影响,现在正揽着秦凡的脖子,说些江湖趣事,说些自己早年闯荡江湖的经历。

    而秦凡显然也是无奈,想挣脱开又觉得不好意思,索性就附和点头,不时恩恩啊啊几声算是敷衍。

    石不予也在饮酒,只不过是小口浅酌,而这目光一直落在苏澈手边,那把沉影剑上。

    苏澈当然能受到这道目光,且对此颇为不喜。

    “石姑娘。”他直言道:“你似乎对在下手中这把剑,颇为上心?”

    “我想要。”石不予看他一眼,眼神仿佛会说话。

    苏澈微微皱眉。

    此言虽是直白,却无比失礼。

    一旁,江令寒也不免皱眉,想要劝说几句。

    但石不予又道:“这剑是公输火药所铸,剑是好剑,不该蒙尘。”

    苏澈点点头,手在剑鞘上摸过,“的确如此,但不知这剑要如何才不会蒙尘?”

    石不予眼神微亮,其中光芒一线好似比此间烛光还要刺眼。

    “当然是用来杀人。”她说,“刀剑为兵,若不杀人,持之作甚?”

    苏澈笑了笑,“杀人?”

    “当然。”石不予理所当然地点头,丝毫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对。

    江令寒叹了口气。

    他早就听说过此女名声,是个动手时从不多废话,且不管是路见不平还是如何,只是稍有不顺心,便会出手,至于轻重自然是要看心情的。

    而她的确杀了不少人,既是杀性十足,也确实是暗怀一颗杀心。

    不少普通人,都因此被波及遭殃。

    苏澈此时摇头,“我不喜欢杀人。”

    “那你就不该用剑。”石不予说道。

    “用剑,就必须要杀人么?”苏澈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何道理?”

    石不予反问,“你学剑时,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苏澈看向一旁的江令寒,因为对方也是用剑的,观潮阁也是用剑宗门,他想知道,难不成这等大派之间,教授门人学剑时,都是指明剑是用来杀人的?

    江令寒将手中酒杯放下,微微摇头。

    随即,他传音道:“她修行的,是真武教的《截天剑典》,为当世剑法杀伐第一,功法虽强,但长久习之,若不能压制自身杀性,便会被剑中杀气反噬。她在破境时出过岔子,所以有此缺陷。”

    “那她既不能安己,又可能威胁他人,真武教为何会放任其下山?”苏澈皱眉道。

    “或许,是真武教的前辈们,想要借江湖中的剑来磨砺她吧。”江令寒道。

    借助他人来磨炼石不予的杀性,这或许是真武教的良苦用心,也可能是事实,但苏澈对此并不觉得妥当。

    正如他说的那样,这般动辄会威胁到他人生命之人,不该放下山来,且石不予身边,并无真武教的人跟着。

    就算是当世大派,对方又是大修行,也不该这般跋扈才对。

    “问你呢。”正在苏澈想间,石不予直勾勾地看着他,道,“你是跟谁学的剑,你师傅没跟你说过这些?”

    苏澈注意到,对方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红,这肯定不是什么委屈,而是杀心游移,浮于形体。

    他刚要开口,手臂便被身边的人轻拍了一下。

    他一愣,看过去。

    玉沁看向石不予,平静道:“你说剑是用来杀人的?”

    石不予对她看也不看,只是‘嗯’了声。

    “学剑也是为了杀人?”玉沁又问。

    石不予眼神发亮,点头。

    玉沁道:“那如果因此,被人杀了,怎么办?”

    石不予闻言,终于看过来,“你想说什么?”

    她眼眸微低,声音也有些低沉。

    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如用力般微微发白。

    此时,无论是独自饮酒的顾叔朝,还是嬉笑交谈的叶青玄和秦凡,都是看了过来。

    只不过,哪怕叶青玄似乎对石不予有些意思,也未开口说什么,显然,有关对方的一些事情,他也是隐隐听说过。

    玉沁神情不变,话自面纱下轻飘而出,“我是想说,如果自持武功,动辄间任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有朝一日被人杀了,会如何收场?”

    石不予‘呵’了声,脸上浮现几分感兴趣的神态。

    “你是想说,你能杀我?”她觉得有些好笑,“这算是威胁么?”

    玉沁没说话。

    “替你的夫君不平,想为他出头?”石不予身子朝后靠了靠。

    玉沁看她一眼,起身,朝房外走去。

    苏澈下意识想要跟着起身,但没有,他忽然知晓了对方的打算,如心有灵犀一般。

    石不予冷冷看着她的背影,同样起身,前后脚出了门。

    “哎”叶青玄想要起身跟上,显然是有些担心。

    毕竟,就算石不予是真武教的真传弟子,素有凶名,但他也见过江令寒对这名为颜玉沁的女子礼数有加,显然此人也非无名之辈。

    能让江令寒如此对待之人,这修为上恐怕是要得到其认可的。

    更别说,白天时,似乎第五唯我也对她另眼相看。

    那么,有方才之言,石姑娘很可能会有危险。

    但秦凡拉了叶青玄一把,将他半抬起的身子拉回了座位。

    “女人间的事情,你跟着掺和什么。”秦凡笑呵呵地说道:“再说只是武道理念不同,互有切磋而已,不妨事的。”

    话说着,他又给叶青玄倒了酒,“干!”

    叶青玄没辙,只得跟他喝了几杯。

    那边,江令寒传音苏澈,“会不会有事?”

    苏澈想了想,回道:“她手上会有分寸。”

    江令寒点点头,却不免担忧。

    他可是见识过那人的武功,彼时同境时,叶常青全力而为都被她轻易击败,如今破境大修行,这武功又该到了何等的地步?

    他不是怕石不予起杀心,难以遏制,而是怕颜玉书,或者说颜玉沁不留手,真的将人杀了。

    那样的话…

    他只盼望,因为苏澈的关系,对方真的有所改变了。

    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

    聚义庄是江湖人志趣相投的地方,这里当然少不了切磋,所以演武场肯定是有的。

    换在平时,此时还未到深夜,该是有不少人在庄里庄外溜达,或饮酒或切磋,高谈阔论,说世事不公,人生艰难。

    但因着白天第五唯我领玄甲精骑亲至,而应笑看一直未归的缘故,今夜的聚义庄有些安静。

    江湖人虽然粗犷,但不乏心思细腻之人,此时或因此而生烦忧,或有徘徊犹疑,等等诸般原因,现在倒也没人在外闲逛。

    走过几处院落,还能听见打鼾之声。

    衣袂破空,一前一后两人在演武场上落下。

    石不予看着前方身影,冷哼一声,根本不多话,抬手一招,身后背负长剑便出鞘而出。

    只不过不是落于手上,而是如飞矢般直冲前方身影射去。

    玉沁落脚后是背对,此时已闻身后破空风声,先于风声之前的尖锐里,是如芒剑气。

    彼此不过数丈,剑气先于长剑临身。

    但石不予眼底冷笑还未散去。

    玉沁骤然回身,素手轻抬,便将那飞来长剑夹于两指之间,至于袭来剑气,早已轰然崩溃。

    石不予瞳孔一缩。

    正因为彼此都是入三境之人,所以才更知道这般的修为境界,任何看似随手般的一招一式都是何等威能,而可以这般轻易挡下,又代表着什么。

    石不予脸色有些难看,但并不气馁,反而小腹涌上火热,丹田气海一瞬如灼,体内经脉窍穴,四肢百骸间真气回馈热烈,眨眼已是巅峰之姿以对。

    玉沁平静视之,任凭对方如何召唤,手指间的长剑也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石不予转而不再唤剑,而是身形一闪,直接一拳冲去。

    玉沁道:“不是用剑吗?”

    若流风而来的石不予并未开口,回应的,只有仿佛可崩山的一拳。

    咔,

    声音轻微,却在如此安静的此间异常清晰。

    这是剑折之声,转而便是清脆的碎裂。

    碎剑如冰屑,在指间如金石接触的弹指声里,寒光凛凛的无数碎片便朝对面之人射去。

    石不予根本没想过,对方竟能一个弹指就将自己的剑毁掉,这虽不是神兵,却也是百炼的精兵宝器。

    而她此时根本不顾上许多,蕴养多年的佩剑断折,她心神有感,不免闷哼一声,脸上浮现几分难受的潮红之色。

    她这一拳只得半途变招,转而为拍,剑气席卷间,将这些碎片全数打落。

    但就在清脆的落地声里,其中有衣袂掠过的微响自耳边经过。

    石不予眼底一惊,想也不想,便是并剑指朝身后刺去。

    但下一瞬,剑指如咬,一阵剧痛自指上传遍全身,她下意识屈指,忍不住痛呼一声。

    “点金手?”她眼底惊疑,忍不住道。

    点金手,真武教的剑外六技之一。

    玉沁曾在梁州城使用,但如今破境,再用威力自不可同日而语。

    石不予抿唇,左手一收,转而成拳,朝前挥出。

87.回味

    石不予方才受挫,右手两指还通红一片,如今左手骤然出拳,正是要寻出一线破绽。

    彼此相隔咫尺,这一拳几乎避无可避,下一瞬就要落在对面之人的身上。

    玉沁却是素手微抬,袖落宛若流云,竟是以掌将这拳头接下。

    石不予一怔。

    接着,她便感觉到了自对方掌心传来的力道,将她的拳头朝回一松,继而是一掌推来。

    熟悉,又是有些熟悉的掌法。

    石不予咬牙,不停闪身去躲,只是对方这连绵的掌劲哪怕击在空处,亦有劲力联结,总会逼迫自身。

    “弹云手!”她一双眼眸阴沉,声音几如从牙缝里挤出来那般。

    这同样是真武教的剑外六技,她当然也会,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会她真武教的绝学,且还是练至大成。

    石不予觉得对方这是在小看自己,想要用自家门派的功夫,来让自己出丑么?

    她冷笑一声,一直躲避的动作骤然一顿,澎湃的真气涌入双臂,这时,她如持双剑。

    在甫一交手,石不予便因飞剑而出,而被玉沁一指将剑折断,因此心神受创,且没了佩剑,实力也大打折扣。

    如今却是以秘法催动,以身化剑,显然是动了真怒。

    锋锐之意,扑面而来。

    玉沁神情平静,脚尖一点,身形已退。

    而石不予则是身裹剑气,紧随其上,她周身隐有暗红之气浮现,宛若剑芒,其人眼神泛红,似是难抑杀气,非要在眼前人身上刺出个窟窿不可。

    两人的速度都很快,如夜里流风,眨眼就要再次碰撞交手。

    石不予是大修行,来自真武教的真传弟子,杀性十足,玉沁对其并没有大意过。所以在简单的试探以后,当激发了对方杀心之后,她就收起了先前的随意。

    既然对方总是这般不以杀气难收为短,甚至还颇为依仗,那她就在对方所毫不顾忌,以为自傲的地方彻底将其击败。

    石不予眼眸低沉,周身红芒涌现,锋锐的剑意冲天而起。

    这一瞬,杀气如朔风来袭,聚义庄内一下亮起了不少灯,还有不少气机浮现,在往这边赶来。

    这是感知到了杀气,因此而动的庄内江湖人。

    真武教的《截天剑典》,是重意的剑法,为当世剑法杀伐第一。

    而这股剑意,就在当前。

    玉沁的面纱因风扬起,青丝飘摇间,剑气临身。

    石不予探手,左臂如长剑,直冲她喉间刺来。

    这一下,没有丝毫留手,就是杀人的一剑。

    她的嘴角略有弧度,那是突然的嗜血,残忍而不加掩饰。

    玉沁忽而一声轻叹。

    本是临身而来的剑气,陡然倒卷!

    石不予脸上出现错愕之色,继而是嗤然之声,那是剑气割开了她的衣衫,划破了她的血肉。

    她的脸颊上,被剑气刺破一线,血溅出,于此刻暗红剑芒之中,显得有些凄美。

    她不解,为什么?

    截天一剑并未落在玉沁的身上。

    石不予刺出的左臂,手腕被玉沁牢牢抓住,所有剑气骤消,且自身所调动而起的真气,全然平复下来,丹田气海一瞬沉寂如渊。

    这不是脉门被扣,更不是点穴,石不予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刹那,成为了以往随手杀之的草芥,在此刻,她无法再感知到自身的真气,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这便是《无生玉录》,以他人成全自身造化,用佛门的话来讲,便是因果。

    以他人武功为因,成就自身的果。

    话虽如此,却不是吸取别人的功力为己用,虽然是魔功,还不至于这般阴损,只是在对方出招之际,争其一线,以其攻来招数所含真气,反而施以彼身,来封住对方丹田气海,如此同源之力,便可暂时化去对方全身的真气,让其无法再有反抗之力。

    玉沁轻呼口气,甩手,石不予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那般,没有丝毫重量地被抛出去,在演武场的青石地面上滚落。

    她继而负手,掌心一团青白之色中,裹挟暗红而不断四下冲突的剑芒,彼此纠缠片刻,最终安静下来,在她松手间,彻底消散。

    石不予半晌没爬起来,她只觉浑身瘫软,几乎使不上劲儿。

    她的脸颊贴着冰凉的地面,看着那转身走开的身影,对方这般一句话不说,却比谩骂还要让人感到羞辱。

    “你…”石不予开口,很想说几句不忿的狠话,但最终,还是说不出来。

    “你就这么把我丢在这儿?”她咬牙切齿道。

    而那掩不住的杀意,早不知何时溃散了,眼底的红芒也已消失,如今趴在地上,就如寻常被欺辱的女子一般。

    玉沁脚步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

    石不予神情不忿,眼中虽还有冷意,却早无半点杀气。

    对方比自己强,且要强出很多,尤其是最后这看似漫不经心,不含烟火的一抬手,便破去了自己的截天一剑。

    若不是修为相差太多,便是对方武功奇诡。

    在交手中,她能感觉到对方那深不可测的真气,但是,能这般破去真武教绝学剑法的武功,天下有数,可对方所施展的,自己却从未听说过。

    那是指法,还是掌法?

    是内功,还是外道硬功?

    是以奇为巧,还是以力为破?

    石不予心中翻江倒海,脑海里纷乱如麻。

    但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而是不能让那些江湖人,看到自己现在任人宰割的狼狈模样。

    否则,以后自己的名声,还怎么混江湖?

    四下已有气机出现,显然是庄里的一些人过来了。

    石不予眼里有些着急,但她一时间连起身都做不到,只得求助似的看着十几步外的身影。

    玉沁想了想,朝她招了招手。

    石不予一愣,心想着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自己现在连动也动不了?

    莫非是在嘲讽我?

    正这般想着,心里的恼火还没起来,忽然就如风吹过的叶子般飘了起来。

    她一下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难道说,对方并非“混元”之境,而是“神桥”?

    可先前交手中,感知到的浑厚如海的真气,又该怎么解释?

    一时间,石不予忘了自己还在半空飞过,只觉得身后这人身上,全是未知不解的秘密。

    还真令人着迷啊,她想着。

    等等,身后?

    石不予眼里有些错愕,转而看见了自己飞去的方向。

    她不由张了张嘴,眼神里闪过惊恐。

    嘭地一声,她一头撞破了窗子,摔进了房中,眼皮颤了颤,晕了过去。

    ……

    苏澈和江令寒他们当然感知到了先前那冲霄而起的剑意,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杀气,所以自是往感知到的方向而去。

    只不过,还不到演武场,便看到了回廊下走来的玉沁。

    苏澈见她气息如常,并未受伤,心下松了口气。

    至于其他人,则是愣了愣,因为石不予并未跟在身后。

    “石姑娘呢?”叶青玄有些紧张,连忙问道。

    “睡了吧。”玉沁说道。

    “睡了?”叶青玄怔了怔,下意识道:“在哪?”

    玉沁淡淡看了他一眼。

    叶青玄不免赧然,“不,不是。”

    “打累了,当然睡下了。”玉沁随手指了个方向,没继续说。

    叶青玄当然不会冒昧,真的过去,只是挠了挠头,也颇多不好意思。

    “时候不早了,各位也早点休息吧。”江令寒见玉沁这般随意,也能猜到对方该是留有分寸,倒也不会为石不予担心。

    只是,心里仍不免感到惊异。

    因为对方能出现在这,这自是能说明两人之间已有胜负,且落败的是石不予。

    这才过去了多久,两人能交手几招?

    大修行之间的胜负,同境修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分出高下的。

    而这只能说明,眼前之人的修为更高,武功更强,远比他们还要更进一步。

    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再淡泊的心境,江令寒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争强好胜,只是现在,难免会有些无奈感。

    自梁州城之后,自己回云梦泽,因为完成了山门的任务,拿回了遗失已久的《观潮剑气》,宗门和师傅给了自己不少修行所需。而自己也已经够努力了,比以往还要努力地修行,就是因为当初梁州城受挫。

    当破境时,他心里没有喜悦,因为这早在意料之中,只是水到渠成。彼时他心里想的,是苏澈,是颜玉书,不知道他们两人,如今修为几何,是否也已破境。

    他觉得自己该是修为领先,但又觉得这两人天赋高于自己。

    这般矛盾,直到今日得见。

    又因此时而有几分失落。

    但江令寒不是气馁之人,他重打起精神,不过是修行罢了,今后更努力一些便好。

    江令寒心中如何想的,苏澈当然不知道,只是在他提出休息之后,也是觉得天色已晚。明日事未定,的确需要养精蓄锐,而不是寄情于酒。

    众人几句话后分别,各自回了客房。

    路上。

    “她真是睡了?”苏澈问道。

    玉沁轻笑,“怎么,你也想去瞧瞧?”

    “没有。”苏澈摇头道:“只是觉得,她虽然令人不喜,但也不至于太过教训。”

    “我没杀她。”玉沁道:“怎么说也是真武教的人,得给几分薄面。”

    苏澈笑了笑。

    “我倒无所谓,是怕给你苏公子惹麻烦。”玉沁轻哼一声。

    苏澈翻了个白眼,不过对她这般说话也习以为常。

    “她武功怎么样?”他有些好奇。

    两人穿过院子,进了客房,在门前,玉沁停下。

    “马马虎虎。”她说,“剑法不错,若放在以前,想要杀她,的确会费些气力。”

    苏澈知道,这话中的‘以前’,自然是指没有修行《无生玉录》的时候。

    而分生死,跟分高下的难度自然不一样,他对此自是不问。

    “今夜虽然对她略施惩戒,但她对你这把剑执着,想来这心思还不会断了。”玉沁说了句。

    苏澈道:“那到时候,我来领教她真武教的剑法。”

    玉沁看他一眼,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一侧的房门,眨了眨眼。

    苏澈连连摇头,指了指另一侧的房门。

    门推开,两人相隔一丈,分别在门后。

    门渐渐关上,遮住两人的目光。

    玉沁背靠着房门,心想着那人关门后,会是怎样,心里现在又在想什么。

    而苏澈在关门之后,手放下,面对房门,默然片刻。

    他有些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或者说,是在心底的,对玉沁莫名而生的一种感觉。

    或许是同行久了,日日接触,陪伴一起,所以心里会自然而然有一种难以割舍?

    苏澈一时想不明白。

    他想到了周子衿,年少时的那份喜欢,那是炙热的,真诚的。

    他想到了不久前,机关城的栈道云桥上,对方那冷漠的眸子和言语,无情到令人窒息。

    而他当然知道,彼时对方出现在那,正如商容鱼所说的那般,是修行无情道为了斩断羁绊执念破境。

    曾经的,对周子衿来说已然成为了过往,只留自己停在原地。

    是自己,一直在驻足不前吗?

    苏澈想到了当年周子衿离开时,留下的那封信。

    他在怀里摸了摸,拿了出来,揭开油纸包,是一封原本一直放在怀里,而在梁州城被鲜血洇透,后来又在淮水河上浸透,如今皱巴巴的信。

    上面的字迹当然都看不大清了。

    模糊如曾经的回忆。

    泛黄就如当年的故事。

    只是他还记得,一直没有忘记过,也可能,就只有他还记得了。

    苏澈觉得喉间有些发堵,将信收了,把桌上的灯点了,坐下。

    壶里的水有些凉了,他喝了几口,下意识地看向房门处,对面,也亮起了光。

    他觉得有些暖。

    “睡了吗?”声音传来,即便是在房门外,即便是隔着几丈,也清晰。

    没有多么悦耳,只是很好听。

    “哪有这么快。”苏澈随口回了句。

    没有声音再传来。

    他觉得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摇摇头,便要脱衣去床上。

    “早些睡吧。”玉沁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让本已经静下来心的苏澈,脱衣的时候顿了顿。

    “你也早点休息。”他说。

    除了屋外的虫鸣,和烛火偶尔的跳动声,一切又安静下来。

    苏澈晃了晃头,在床上坐下,心法运转,修行静心。

88.妥协,低头

    清早,其实天刚亮了不久,聚义庄内便有喧哗吆喝之声。

    那是晨起活动的江湖人,或打着桩功,或练着拳脚,还有的在试探切磋。真气的碰撞,兵刃相接,很是热闹。

    而就是这个时候,以方不同和盗帅为首,带领的十数墨家之人,进了庄子,然后季子裳亲自接见,去了聚义厅。

    聚义庄内的人不免议论纷纷。

    其后,不外乎便是墨家向聚义庄,及因墨家之事上心操劳的江湖义士表示感谢,为叨扰和劳烦而表达歉意。

    其余江湖各派中人,当然是谦逊非常,顺便提及了机关城倾覆的真相究竟如何。

    方不同自然没有隐瞒,将那夜发生之事,倶是说明。

    各派之人不免义愤填膺。

    包括对那尚在燕国任职,为燕国朝廷做事的欧星星等原墨家之人的不齿,都流于言表。

    方不同在跟他们说着,后来叶青玄闻讯过来,这话就更多了。盗帅见此,连忙寻个了由头,悄悄退了出来。

    “呼。”

    院里,盗帅擦了擦脸上的汗,这的确是热的,还觉得很闷,在跟那些江湖人说七说八的时候。

    他四下看了眼,拽过一路过之人,问道:“苏澈在哪?”

    那人看他一眼,认出墨家的身份,也没多问,指了个方向。

    盗帅谢过之后,便朝那边赶去。

    此前他听那话痨似的叶家之人提过一嘴,说苏澈也在庄里,所以,本就有那么一份愧疚的盗帅,便迫切想见到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大概是听到那人的名字时,会感到愧疚,然后一下冲动便要去见,可真要去见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盗帅在某个回廊拐角停下,他颇有些踌躇。

    道歉吗?

    应该是要道歉的,毕竟,当初在机关城,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丝丝,那也是自己怀疑了苏澈,甚至是不相信他。

    的确是自己不对,盗帅想着,深呼吸几次,好,反正肯定是要见面的,那就痛快一些好了。

    他便转身,打算去找苏澈。

    “你在这,做什么?”

    蓦地,在盗帅刚转过身来后,忽地听到这么一声。

    声音很熟悉,几分平淡里,带着微微笑意。

    那人现在就与自己面对面。

    盗帅觉得自己呼吸一下都慢了慢。

    “那个,这不刚来聚义庄,打算转一转么。”他挠了挠头。

    此时在对面的人,正是苏澈。

    刚吃好饭,听说墨家之人已经过来后,同样想问一下盗帅安危的苏澈。

    只不过现在,盗帅就在面前,问是没必要问了。

    盗帅也看到了苏澈身边的女子,张了张嘴,惊讶万分。

    玉沁今天并未蒙面,素衣冷淡,略施粉黛,给人除了一个‘美’字,再无其他。

    便是苏澈一早见到,都有些愣神。

    “你…你是?”盗帅当然是认出来了,只是不敢去认。

    玉沁只是略一点头,没言语。

    苏澈道:“是她。”

    “啊?”盗帅深吸口气,“那要,怎么称呼?”

    他觉得,这实在是有些疯狂,目光在看着面前两人时,不免有些怪异。

    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颜玉书性情大变?

    为何他会是女子打扮?

    盗帅一时很难理解,更无法想到太多。

    “玉沁。”苏澈开口道:“颜玉沁。”

    盗帅一愣,等等,不是颜玉书么?

    “墨家现在,如何了?”苏澈问道。

    见他转移话题,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继续在此事上纠结,盗帅自是明白。

    “大半是暂时分散,去了墨家早前在江湖各处的驻点,还有一些,脱离墨家,自行离去了。”盗帅也不隐瞒,坦然道:“穆大师他们年岁大了,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实在熬不住。”

    苏澈点点头,对此自然能理解。

    或许对江湖人来说,墨家机关城倾覆,的确是一件大事,但毕竟是与己无关。可对墨家之人来说,那是墨家总院,是他们的家。

    传承千年,一朝被毁,换成是谁,这心里也不会好受,尤其是对穆大师这等自幼长在机关城的老人来说。

    他们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墨家有什么打算?”苏澈问道。

    盗帅看他,一字一顿道:“血债血偿。”

    苏澈不免沉默。

    “会很难。”他说。

    跟朝廷作对,尤其还是如今颓势的墨家,在欧星星和大剑师恪远去燕国,现在又失去了车夫之后,墨家连一位入三境的大修行都没有,想要让朝廷付出代价,谈何容易。

    “听说纪觞回京了。”盗帅当然明白他话中意思,所以道。

    苏澈微怔,听明白了,“你们是想杀纪觞?”

    “他是此次后周派去机关城之人,此事是他主导,自要杀他。”盗帅说道:“实话说,对付朝廷恐是无望,但墨家众人绝不能白白死去。若能杀了纪觞,既是表明墨家对此事的坚决,也是让江湖各派知道,墨家与朝廷势不两立。”

    “你虽想坚各派联合之心,但朝廷已经暗中收买威胁了一些人和门派。”苏澈摇头道:“如今应巨侠未归,各派联合其实已有涣散。”

    “只要真武教和观潮阁尚有联手之意,那便好说。”盗帅说道。

    他的话里,其实已有不依仗其他门派之意,或者说,是那些心性不定的江湖人,在面对朝廷时,极有可能还会坏事。

    苏澈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话说回来,纪觞或者说温玉楼如今在守卫重重的锦衣卫衙门,既是冒充,如今受伤肯定不会轻易出来,他们要如何去杀?

    这般想着,他也没犹豫,直接将温玉楼冒充一事说给了盗帅。

    “纪觞死了?”盗帅一愣。

    “是温玉楼冒充,至于纪觞,我觉得随机关城坠落,活着的可能性不大。”苏澈说道。

    盗帅闻言,笑了笑。

    “是温玉楼的话,更好。”他咬牙切齿道。

    在心底里,盗帅对于温玉楼的仇恨,远比纪觞来的要大。

    毕竟,差事虽然是纪觞主导,但要不是温玉楼里应外合,机关城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人得手。

    更何况,温玉楼还杀了江构。

    于盗帅心里,这才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

    听人讲述,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当吃过午饭之后,庄外又有些骚乱,当通传之人的消息传来,才知道是朝廷的人来了。

    不过不是第五唯我,而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皇甫靖,同百余位锦衣卫同来的,还有几个特殊江湖人。

    聚义庄的人不免紧张,毕竟昨天第五唯我来过一次,虽是匆匆,但压力十足,相隔不过短短一天,朝廷又有人来,难免让人心神惶惶。

    季子裳去见了皇甫靖,然后将人接到了聚义厅,与之同样落座的,还有随皇甫靖一并来的江湖中人。

    三个人。

    抱剑的中年人,是后周朝廷大内供奉,还是曾经的真武教真传,后成弃徒的陆天修,是炁成混元的大修行。

    一身白衣,蒙面而不明出身的婉约女子。

    穿着粗布麻衣,面色和善,手握佛珠的至臻首座。

    三人先于皇甫靖坐下,而皇甫靖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季子裳看了三人一眼,然后虚引道:“皇甫大人请坐。”

    皇甫靖点点头,“少庄主请。”

    两人坐下,自有庄内下人前来奉茶。

    皇甫靖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人,颔下还有三缕长髯,与民间传闻里那般溜须拍马的形象很不相符。

    他往聚义厅四下看了眼,然后道:“应巨侠不在庄里?”

    季子裳点头,“师傅昨日出去,还没回来。”

    皇甫靖略略颔首,关于昨日朝廷来的事情,他已然知悉,而今天身上的差事,也是有关于此。

    想了想,他喝了口茶,然后将茶杯一放。

    “想来少庄主也不喜欢虚伪客套,咱们还是说正事吧。”皇甫靖认真道。

    季子裳深吸口气,正襟危坐,“好。”

    “墨家的人,今天到了?”皇甫靖当先问道。

    “对,几个时辰前。”季子裳对此并不否认,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领头的是?”

    “暂代墨家巨子的方不同方大师。”

    “那关于机关城倾覆一事,想来少庄主,包括聚义庄内的各位,也都从他嘴里听说了。”

    “是。”

    “那的确就是真相。”皇甫靖轻吐口气,笑了笑。

    季子裳一愣。

    在心里,他原本想过,对方提及墨家,会不会否认此事。但没有想到,对方竟然直接承认了。

    “方不同虽然老奸巨猾,但不会构陷别人,还算实诚。”皇甫靖说道:“算计墨家与机关城的,正是朝廷,我们和燕国朝廷。”

    季子裳皱眉,有些拿不准对方跟自己说这些的目的。

    他看向堂中随皇甫靖来的三人,发现他们皆没太多表情,而其中他认识的,只有菩提寺的那位至臻首座,也实在没想到,对方会站在朝廷这一边。

    好像是因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至臻首座看过来,微微颔首,“少庄主可是疑惑,贫僧为何会与皇甫大人同来?”

    季子裳应了声。

    “朝廷对错,自有天下评说,贫僧之所以来,只是为大势所趋。”至臻首座道:“不忍见江湖各派因一时冲动,而致血流成河,届时苦的只是百姓。”

    “大势?”季子裳摇头道:“只是义之所向。”

    “那恐怕会死很多人。”至臻首座笑了笑,闭口不言。

    皇甫靖接过话去,道:“听说真武教和观潮阁的高徒,此时还在庄里?”

    “是。”季子裳点头。

    他此时下意识看了眼那至臻首座,也一下想明白了对方为何会站在朝廷这一边。

    真武教和观潮阁,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古之道门传承,而菩提寺则是佛门之后,如今三大宗门在江湖上的地位难分伯仲,但彼此虽看似和睦,实则暗中也有较量。

    素日当然不能明着动手,而如今有了一个借口,或者说,是聚义庄,提供了一个地方。

    季子裳想起了师兄顾叔朝说过的话。

    皇甫靖道:“实话说,昨日督主亲至,其实是想出手了结此事。”

    季子裳眼神闪了闪。

    彼时面对第五唯我,哪怕不想说,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便是当时他们所有人联手,可能也非对方之敌,更何况还有那数千的玄甲精骑。

    昨日朝廷的力量,足以踏平聚义庄了。

    “其后,督主因事而回,同时也细想此事,觉得于此不妥。”皇甫靖道:“朝廷和江湖,即便有时立场相悖,但也并非对立,不该总以刀剑了结。”

    季子裳沉默片刻,道:“那朝廷意欲何为?”

    他能从对方话中听出和谈之意,这与顾叔朝早前受命的差事一般无二,只是中途出了些许波折。

    而能想到的是,在第五唯我那里,必然也是出了某种掣肘之事,所以才会有这般和谈局面。

    换句话说,这也算是朝廷在某种意义上的妥协了。

    季子裳想到了聚义庄内的人,想到了如今后周江湖各派间涣散的联合之心,他没有理由不同意此事。

    哪怕,这也算是代表江湖的低头。

    皇甫靖笑了笑,他心里也是暗松了口气。

    这件事毕竟牵扯到了大周江湖过半的门派,虽然其中能让朝廷重视的也不过是冲霄剑派和叶家,以及观潮阁和真武教这两大宗门,但若朝廷失去江湖支持,那也是失势,燕国那边自然会看笑话。

    所以说,在事情还没有闹大,彼此没有掀桌之前,能平稳解决最好。

    毕竟,有观潮阁和真武教的那些老家伙在,可不是他一个皇甫靖能担待的起的。

    “这件事既是有关墨家,那自然需要对墨家一个交代。”皇甫靖道:“朝廷会另择机遣人去与墨家协商,而对于各派不忿,也有考量。”

    季子裳平静看去。

    “不如做一场比试。”皇甫靖道:“我身边这三位会代表朝廷出战,届时,无论谁输谁赢,此事都到此为止,日后也莫要再提。”

    季子裳沉默片刻,道:“兹事体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跟其他人商议。”

    他知道,这场比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既是江湖,也是百姓。毕竟,总不能说江湖各派诸人闹出这般事,真的是打算造反吧?

    与其让民间人心不稳,江湖中心思诡谲之人借此作乱,倒不如以一场江湖各派与朝廷的比试结束。

    无论谁输谁赢,都算是为此事做出了一个交代,画上了一个句号。

    但这件事的起因,毕竟是因为墨家机关城,所以,季子裳不会马上答应下来。

    他做不了这个决定,起码,是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

    因此,他才会说要与人商议。

    不只是跟墨家,还有真武教和观潮阁的来人。

89.应战

    “这是好事儿啊!”

    偏院,在季子裳将皇甫靖带来的朝廷态度说明之后,叶青玄便击了下掌,第一个开口。

    但转眼一见堂中众人看来的眼神,以及默不作声的墨家方不同,叶青玄顿时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太快,容易让人误会。

    是以,他连忙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各派联合现在形同虚设,朝廷暗里本就有不少动作,如今也算妥协,能不动手就少些死伤,这自然是好的。但在墨家一事上,朝廷必须要给个说法。”

    说到最后,他看向方不同,笑了笑。

    方不同自然能理解他的意思,平心而论,对方所在的叶家跟墨家并没有什么交情,而以叶家地位,自也没必要赚什么虚名,如今能站在这里,能与自己解释,纯粹是侠义之举。

    而现在,朝廷既然妥协,以对方立场来说,江湖自也可以低头,这样对彼此都好。

    因为江湖门派需要维系的不只是自己的利益,和朝廷的关系,还有江湖中那些出出入入的人,还有百姓。

    其中或有自私自利之辈,但像叶家,真武教,观潮阁这等宗门,即是为此。

    想到这,方不同叹了口气。

    “墨家怀璧,才遭外人觊觎,机关城实力不济,方致倾覆,这都怨不得别人。”他说,“只是杀我墨家弟兄,毁我墨家家园,此仇,我辈不得不报。”

    叶青玄听后,便不再多话。

    场间诸人也皆是沉默。

    他们并非墨家之人,自家宗门也没被波及,所以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不免会深思。

    如果今日朝廷妥协,江湖低头,那是否还会有下一次?

    届时,难道又要重蹈今日之覆辙么?

    “所以,这次比试,我们一定要赢。”秦凡开口道。

    众人不免看去,继而也有所思。

    “要让朝廷看到咱们的决心。”秦凡目视众人,掷地有声,“各派之间虽有龌龊,虽因朝廷,或其他原因而生嫌隙,而有掣肘,但心里,为公义之心绝不会变!”

    季子裳看着他,不免心神激荡,这让他想起了师傅曾经说过的话。

    “为侠者,为公义、为道理,自当舍生取义。”

    他看到了秦凡眼中的真挚,看到了神情平静,却颔首认同的江令寒,看到了也有慨然的叶青玄,看到了有所动容的苏澈,看到了轻轻点头的玉沁。

    还有若有所思的顾叔朝,皱眉却似释然的盗帅。

    这都像是无言的支持,来等他做决定。

    “方大师?”季子裳看向方不同,示意道。

    方不同沉吸口气,他知道聚义庄或其他门派是为了墨家,他当然能够理解。只是刻骨的仇恨和屈辱不是这般就能抵消掉的,尤其是朝廷对此连一个解释都没有,更别说是什么歉意。

    所以,他不会选择原谅。

    “少庄主自行处置便是。”方不同起身,朝堂中众人抱了抱拳,“方某不能做出一个选择,因为身上背负的是墨家其他人的荣辱,死去的弟兄们的公道。所以,告辞了。”

    苏澈等人本是因他抱拳而起身,连忙回礼,此时听他说完,皆是沉默。

    虽有心去劝,但又不知该以何立场,方不同也在说完之后便快步离去。

    盗帅自是告罪一声,连忙跟上。

    不多时,便听得庄里有马嘶之声,很快就有下人来报,说墨家一行人离开了。

    竟是连道别也无。

    苏澈握了握剑,他觉得,自己本该的坚持,就是让朝廷为此事付出代价,但自己并没有做到。

    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昨日见到了第五唯我,所以在心底里,才会有所动摇。

    苏澈眼底有些自责。

    玉沁见此,抬手抓了抓他的手腕。

    “你无需自责。”玉沁轻声道:“面对朝廷,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苏澈抿嘴,眉头微皱,只是看着屋外。

    闲云悠悠,本让人心神旷达的清风如扰,竟让人颇感沉闷。

    “或许,大哥才是对的?”他自语一声。

    玉沁看他,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这段时日对方因为机关城一事,心绪也多是不静,为外物所赘,自身修行难免落下不少,如今这番无能为力,无奈的挫折,反倒是好事。

    在她的心里,苏澈不是个会被困难打倒的人。

    此时,季子裳沉声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为大周江湖,寻一个公道。”

    江令寒等人同样看过来,认同颔首。

    ……

    无论是联合之心涣散的江湖各派,还是此前代表的聚义庄,甚至是观潮阁与真武教,都不希望自己会输。

    尤其是在面对朝廷的时候。

    且现在,自诩不掺和江湖和朝堂之事的菩提寺也出面,还是站在对立一方。

    所以,他们不能输。

    “朝廷一方派出三人,除了那神秘的蒙面女子外,便是陆天修和至臻首座,这两位都是大修行,尤其是后者,更是宗师强者,想要赢,很难。”

    堂中,再次坐下之后,众人便开始针对比试一事而商议。

    此时,皇甫靖等人当然没走,因为今日便要做一个了结,同样也是一个交代。

    季子裳道:“若是师傅在,定能胜过至臻首座。”

    听了这话,众人不免默然。

    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以应巨侠的为人,即便他手上还有什么重要之事,最起码也会有个消息递来,但现在,并没有。

    甚至,连他究竟是去见什么人,去了哪,现在又在何处,都不知道。

    这也是如今庄内失了主心骨,而人心隐隐涣散的原因。

    沉默间,江令寒手指在桌上按了按,就要开口。

    “我来吧。”

    在江令寒说话之前,玉沁便直接开口。

    众人一愣,皆是看去。

    玉沁神情平静,道:“如果只是想要赢下比试,绕过那老和尚也就罢了,但想来,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自然是全赢才让江湖有面子。”叶青玄下意识道。

    但话虽如此,秦凡还是说道:“至臻首座是江湖名宿,三十多年前便成名的前辈,是为一代宗师。”

    他语气真诚,自不是为了说玉沁自荐是不自量力,只是有些担心。

    宗师跟大修行,不一样。

    入三境之后,再进一步并不容易,这时往往功行不缀地修行,还不如一朝顿悟来的进展快。而宗师,已然是在某个领域得到江湖认可,给予的尊崇。

    这跟江湖武道大会上的宗师榜并不相同,两者也不是一个级别。

    至臻首座,是金刚无铸之境,以一身罗汉金身扬名,气血如长龙,早年被魔教称为‘最硬的石头’。

    所修功法非极擅杀伐者,怕是连他的护身气血都击不破。

    “不错,至臻首座是成名宗师,要想胜过他…”叶青玄不免担忧。

    “那在座各位,谁有信心可以赢他?”玉沁看向众人。

    没有人开口,便是之前想接下此战的江令寒,坦白说,在心底里也不敢夸下海口就能真的胜过至臻首座。

    苏澈想了想,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毕竟至臻首座名声在外,与他一战先不说能不能赢,单是过程必然是凶险万分,让玉沁接下这一战,他心里不放心。

    更何况,有他在,就这般让一个女子站在前头,像什么话?

    所以,苏澈抬头,已然是打算开口。

    但玉沁不给他这个机会,目光看来,传音道:“你别说话!”

    苏澈一噎,随即传音道:“我来应战。”

    “你自信能胜过宗师?”玉沁眼神平静,却有几分笑意。

    苏澈轻哼一声,“这等凶险之事,由男人来做便是了。”

    玉沁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你别意气用事。”苏澈认真道。

    “他是金刚无铸,我所修天地神桥,先天克他。”玉沁说道。

    她与苏澈一样,在身怀无名呼吸法之后,从开始便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但因为破境时几乎没有什么瓶颈,修行又快,其实这条路相较别人来说更快。

    她在炁成混元之外,更是“神桥”之境,这是她的底气,以双修功力去破至臻首座的宗师“无铸”。

    而据她所知,苏澈如今只是炁成混元,还未修成“无铸”,所以在境界上被克制,而修为上也自难与宗师比较。

    玉沁了解苏澈,所以才会先开口。

    苏澈不免皱眉,握剑的手微微用力。

    “就算他有罗汉金身,我也可借势斩他!”他语气坚定。

    玉沁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柔色,转而语气平淡,冷静看向众人,“陆天修同样是大修行,虽是真武教弃徒,毕竟也曾为真传。而那蒙面女子既能与此二人并列同行,为皇甫靖依仗,定也是大修行无疑。前者知其出身,倒好针对,只是对于这女子,才该警惕。”

    “颜姑娘说的不错。”秦凡第一个点头。

    这一搭话,便将玉沁接下至臻首座这一战揭过了,也即是确定下来。

    这于大局来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令寒等人不免心中惭愧。

    季子裳轻咳一声,道:“先前在聚义厅中,我观那陆天修对此女很是客气,想来其人该也是名门之后。”

    那女子看体态半遮面的容貌,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甚至更为年轻,而在这般年纪便可破境大修行的,不是天赐机缘,便是出身名门,且绝非寻常势力可以培养。

    但与在场诸人所知的入三境之人,根本对不上号。

    “不知其人身份,便难以做出针对。”江令寒此时道:“其背后,可能也如至臻首座一样,怀着某种目的。”

    至臻首座出身菩提寺,他为朝廷出头,自然代表菩提寺为朝廷站边。

    那么,这神秘女子,会是代表何方势力?

    苏澈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商容鱼,无他,实在是此女心性狡诈,数次都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但转眼便一笑而过,且不说对方还未破境,对她气机,自己和玉沁已然是相熟,若真是对方,自是瞒不过他们。

    而且,商容鱼现在得了陈观礼相助,觅得了好处,整顿无生教还来不及,根本腾不出手来关心其他事。

    那会是谁,会是魔教的人么?苏澈心里想着。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毕竟不久前在机关城里才跟青铜殿的人照面,而联想到之前魔道宗门蠢蠢欲动,似是如今这般事情,对方未必不会插手进来。

    但是,听季子裳的意思,那皇甫靖对那蒙面女子该是熟悉的,那么,若她真是魔教中人,后周朝廷会与之合作么?

    要知道,大修行虽然稀少,但朝廷的大内供奉,还是有几位的。

    苏澈想不通,主要还是他对江湖了解不多,而场间几人,显然也是将所知道的符合那蒙面女子身份之人一一排除过了。

    “不管她是谁,都要拿出与不亚于至臻首座的认真来对待。”江令寒说道:“这一战,便由我来接下吧。”

    “有江师兄出面自然好。”叶青玄笑道。

    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场诸人里若说要应战比试,他肯定是不行的,别说跟江令寒相比,就是跟秦凡比,他都要差一截。

    但谁让他有个厉害的姐姐呢,而且背后还是叶家。

    季子裳却看了脸色平静的江令寒一眼,然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正端茶喝水的苏澈。

    于心底里,他是想让苏澈出手的,早在梁州城时,他们便一并联手过,共历生死,便也算知根知底。

    而对于苏澈的武功,季子裳当然看重,也自忖是比江令寒要高出一些的。

    那如今既以破境,手中又持神兵,能发挥出的战力,肯定要强过江令寒。让他上场,才是最稳妥的。

    但现在,既然江令寒先提出来了,若是此时否决的掉,就好像是在怀疑对方,对其不信任,那样的话,自是伤感情,也会让叶青玄等人尴尬多想。

    所以,季子裳便没有开口。

    “还剩一个陆天修。”叶青玄左右看了眼,道:“石姑娘是真武教的人,对其所学武功自然熟悉,这简直是皇甫靖送上来的一胜啊!”

    秦凡闻言,不免咳嗽一声,提醒道:“石姑娘昨夜休息之后,到现在还没出现过呢。”

    叶青玄脸色一僵,下意识看了眼垂目不语的玉沁,这才想起来,昨夜她们两人可是切磋过一场,而显然,败的是石不予。

    而直到现在还未现身,自然是对落败耿耿于怀。

    这样的话,石不予还能出战吗?

    叶青玄知道自己方才多说话了,便也清了清嗓子,端茶,不言语了。

    “我来吧。”苏澈此时开口。

    季子裳看过去,点头。

    江令寒同样微笑。

    而本欲迎战的秦凡见此,不免皱了下眉。

    但转念又想到他们几人早前相识,肯定比自己要了解彼此,便也没多说什么。

发个单章吧

    相较上本书来说,这本写的比较顺畅,就如第一本写过的都市那样,极少会在写的时候卡过。

    虽然做不到像当初那样一个小时就能写好一章。

    虽然依旧还是没有大纲。

    但故事却的确是在脑海里了,关于一些片段,也总能串联起来。

    也的确是,快要结局了。

    不是故事快要讲完,而是突然有些累了,在这个冬天。

    可能也是因为看得人少,可能也是被一些事情影响到了心情。

    我想写的,是一个出身显赫、无忧无虑的少年因儿时经历而坚定习武修行,又突逢大变、家国破碎而流落江湖,历经磨砺,最后收获友情和爱情的故事。

    很简单,这也是本书创作的初衷。

    跟上一本书比,打斗少了些,当然也少了一些初学者的青涩和幼稚的地方,即便在细节上还有待推敲,那也是我笔力不够。

    但还好。

    尚可。

    写点什么是我的爱好,当然,能赚钱的话那肯定是最好了(哈哈)。

    累,是于身心来说,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放弃不再写了,哪怕很不舍,坚持的确有些难。

    脑海里时常会有新的故事蹦出来,自己当然不会讨厌,但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喜欢,但或许,即使写出来也只有自己在看。

    那就这样吧,故事还会继续,只是当有一个暂歇的时候,或许还会重逢,也可能就是再见。

    感谢各位。

90.善意的提醒

    事情就暂时这般商定下了,而季子裳也是很快去告知了皇甫靖。

    “看来少庄主那边的人,也是胸有成竹啊。”皇甫靖笑道。

    对方只是同意此事,而没说出战的人是谁,但这才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定下,看来打算出手的应该就是观潮阁和真武教的人。

    而能这么快就同意下来,也不难猜测,他们跟聚义庄或者说季子裳的关系,该是不错。

    都是江湖里的年青一代啊,皇甫靖这般想着,于朝廷的立场上,他当然不愿意看到江湖各派之间关系和睦,是以对此不免感到有些压力。

    “皇甫大人说笑了,只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而为。”季子裳道。

    皇甫靖点点头,道:“那事不宜迟,要不,咱们这就去演武场,开始吧?”

    季子裳看了眼堂中,对方身旁所坐神情平静的三人,道:“毕竟事发仓促,不如各自准备准备,再行比试?”

    “又不是生死相斗,只是分出高下而已。”皇甫靖不在意道:“都是大修行,手上自有分寸,三场比试,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季子裳闻言,不免皱眉。

    他心里想的,自然是想延展出一些时间,看看能不能搞清楚那蒙面女子的身份,包括再商议一下具体对策,也是为了增添一些胜算。

    但现在,看皇甫靖等人的意思,显然是想今日就做出一个了结。

    季子裳有些犹豫。

    不是不相信苏澈和江令寒等人,而是觉得此事毕竟关系非常,如今墨家诸人离去,虽非怒然,这心里定也不好受,他心里当然惭愧,所以在比试一事上,肯定是想全胜,既是为了给江湖长脸,也算是为墨家讨一口气。

    是以肯定是要赢的。

    “少庄主?”皇甫靖看过来,唤了声。

    他并不觉得此时对方的犹豫是优柔寡断,反而这般思虑周到的斟酌,更得他看重。只可惜,对方不是朝廷的人,恐怕也不能为之所用。

    季子裳深吸口气,说道:“好,那就一个时辰以后,我让庄里弟兄将演武场收拾干净,各位也好准备准备。”

    皇甫靖看他一眼,又看了眼门外天色,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各位先用午饭吧。”季子裳说了句,抱拳离开。

    等他走远,一旁,陆天修开口道:“他这般拖延,是想探明我等身份,让真武教和观潮阁的那两人,商议出应对之法。”

    皇甫靖笑了笑,对此并不在意,“大修行之间,若要分出高下,岂是这个把时辰就能商议出对策的?”

    “待会儿这聚义庄送来的午饭…”陆天修有些犹豫。

    “吃,为什么不吃。”皇甫靖笑道:“聚义庄名声在外,且以季子裳的为人,也做不出下毒这等宵小之事。”

    “就怕其他人能做出来。”陆天修道。

    一旁,那蒙面女子轻笑一声,“供奉大人放心便是。”

    陆天修闻言,当下只是点点头,对其人却不敢多看,眼底颇多忌惮之色。

    至于旁边的至臻首座,则好似一直是在闭目养神,一副外界一切皆与自身无关的模样,只是身周隐有一层金色荧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并非暖色,反而有种让人心悸的寒意。

    ……

    用过午饭之后,离比斗开始还有不足半个时辰。

    演武场那边早已经收拾妥当,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甚至看不见一粒沙子。

    聚义庄里得了消息的江湖人,有的奔走相告,有的摩拳擦掌,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迎战的几位少侠喝彩加油。还有一些心思油滑的,更是直接开了赌盘,来好好赚上一笔。

    当然,对于交手比试的双方,虽然没有详尽的了解和介绍,但总归也是粗略一提。

    总之,现在的聚义庄内,颇为嘈杂,也因此冲淡了近几日的沉--因朝廷暗中干预江湖联合,各派之间也隐隐施压,有人自是身不由己。也因第五唯我昨日到来,那般沉郁如阴云的压力,让在场之人都透不过气。

    现在倒是好些了,此事不管胜负如何,终于要有一个结果。

    说实话,已经有不少人暗中松了口气了。

    耳边是隐约传来的吆喝声,小院里,回廊下,苏澈静静看着天空,明朗之中,一片云悠悠飘过,遮住了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

    “在担心么?”玉沁在他边上,问道。

    “不会。”苏澈道。

    “你自信了许多。”玉沁轻笑一声。

    “有吗?”苏澈也是一笑,不过,笑容一闪而过,转而,是一种平静,或者说,是对世事的无可奈何。

    不管是在墨家一事上,还是现在处境里,他都帮不上太多。

    “只要问心无愧便好了。”玉沁看着他,相处这么久了,自是一眼就能猜透他心中所想。

    “问心无愧。”苏澈轻语一声,继而长舒口气,“大概是不容易的吧。”

    玉沁想了想,问道:“你现在,心里还想着她吗?”

    苏澈一怔,“她?”

    不过,转眼时,他便醒悟对方问的是谁了。

    苏澈眼帘低了低,认真想了想,半晌,没有开口。

    玉沁并不着急,没有问,只是静静等着。

    “终归是一个人啊,怎么会忘记呢。”苏澈轻声道。

    玉沁眼神微动,睫毛轻颤。

    “但可能,都不是当年了,不管是一些事情,还是什么。”苏澈遵循着心中的想法,便说了出来,“好像是,再也不似当初了。”

    玉沁有些疑惑。

    苏澈抬头,看着天上,云层过去,阳光洒落。

    “或许,只是一种放不下的执念吧。”他说,“意难平。”

    玉沁听后,哪怕没说,但眉眼间已有笑意,而唇角轻抿,似乎藏不住那般开心。

    苏澈并没有注意到。

    他方才所说,是当回忆之后,想到了在机关城云桥栈道上的那次再见,彼时三千烟火示警腾空,黑夜亮若白昼,而自己那时心境是如此激荡,却在触及那人眼神后,就如遇冰。

    是的,对于对方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而在自己的心里,也许正视那份感情的时候,早就明白,是在府上陪伴多年的不舍,以及对她当年不辞而别的不忿。

    这就是,执念么?苏澈心想着。

    他闭了闭眼。

    丹田气海之中,犹如风漩凝聚,出现了犹如破冰的清脆声,就好像斩断了枷锁,斩断了某种束缚。

    ……

    “待会儿就要有一场恶战,现在还有工夫闲聊?”

    在难得安静的时候,旁边有人走来,带着不那么和谐,仿佛故意带刺的声音。

    苏澈没有去看是谁,因为早就感知到了对方。

    而玉沁对她也根本不予理会。

    石不予看着那昨夜让她尝到屈辱的背影,不免握了握拳,咬牙切齿。

    “怎么,还想挨打?”玉沁瞥她一眼。

    石不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有些红肿的额头,昨夜丹田气海诡异被封,护体真气难以外放,被对方丢着撞破了窗棂之后,自己这额头现在还疼的厉害。

    而见她如此,玉沁只是淡淡一笑。

    若放在以前,若此时不是在聚义庄,对方早就没机会站在自己面前了。

    石不予走到她边上,轻咳一声,道:“听说,你俩都要去应战?”

    玉沁没说话。

    苏澈点头,应了声。因为他觉得对方毕竟是真武教的人,虽然态度不好,也不招人喜欢,却并非自己两人的对手,对方无礼,自己总不能跟她一样失礼。

    石不予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陆天修,曾经是我的师兄。”她说。

    苏澈有些意外,听对方话中意思,此时对方来这,是想给自己通气,或者说是出谋划策,让自己更好赢过那陆天修。

    “你别想多了,毕竟我真武教已有态度,事关江湖颜面,我只是不想让你输得太惨,免得事后被人说我小肚鸡肠,于此事上故意不出力,连带师门名声受损。”

    石不予冷哼一声,说着,还不忘偷偷看了眼身边那人的脸色。

    但玉沁就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这让石不予心中更气。

    “你们,是一个师傅?”苏澈问道。

    “谁们?”石不予下意识道。

    苏澈有些无语,这上一刻还说着话,接着能走神了?

    石不予干咳一声,道:“不是,陆天修曾是真传,他被逐出师门的时候,我只是内门弟子。”

    “方便问一下,他为何被逐出师门么?”苏澈问道。

    “这就是我想要提醒你的地方。”石不予脸色稍正,说道:“当时,他是为了偷剑。”

    “偷剑?”苏澈一愣,常人都是偷功法,偷剑…难道是?

    他一下想到了什么。

    “不错,就是你想的。”石不予说道:“斩邪。”

    ……

    天下神兵有数,无一不在大派传承之中。

    而真武教作为当世与观潮阁并列的第一宗门,其门中自有神兵传承。

    除却后来托人炼制而成的神兵,自古传承下来的,有两把剑,一名“真武劫剑”,由历代掌教执掌,其二,便是这“斩邪”。

    真武劫剑不必说,是当年创下真武教的祖师佩剑,其所具备的象征意义,已然超过了它本身的神兵价值。

    至于斩邪,与其说它是一把剑,倒不如说是断剑的残片。

    这是某年真武教的某位长老,在某个绝地偶然发现的。因其所在,毒、瘴、虫豸等诸邪不近,所以命其名为‘斩邪’。

    即便只有剑身及剑尖的一段,其质也是神兵。

    这位长老取斩邪之后,领悟了一式剑招,因具斩邪之性,所以名为《诛邪剑气》,可溶金刚无铸之气血内力,可破炁成混元之护体真气。

    但因此剑招威力太巨,且是依靠这诡异的斩邪剑方能施展,所以被真武教列为禁制剑法,除却历任执掌斩邪之人外,其余人自不能窥探分毫。

    可是,自三百年前开始,便没人能再执掌斩邪,或者说,是无人再能与之产生共鸣,仿佛一朝之间,这把传承的神兵,就成了普通的残剑铁片。

    没了斩邪剑的加持,那《诛邪剑气》,也就无人再能修行了。

    这剑招,便与斩邪剑一起,被真武教封于阁中。

    直到陆天修为求破境,心生盗剑贪念。

    “所以,剑被他偷走了?”苏澈问道。

    “当然没有。”石不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师门里偷东西,偷的还是神兵,你觉得他能得手吗?”

    苏澈忍不住道:“那你跟我说这些?”

    石不予哼了声,道:“他本意就不是为了盗剑,而是为了那《诛邪剑气》。”

    苏澈点点头,想想也是,一把几百年都没人能动用威能的斩邪剑,即便是神兵,这陆天修总不会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所以他想要破境,盗的是那剑招。

    “可是,没有斩邪,那剑法还能用吗?”他有些疑惑。

    “旁人是不能,但陆天修是百年一遇的修剑天才,而且体质特殊,未尝不能用出这一式剑招。”石不予道。

    苏澈怔了怔,随即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他会这式剑法?”

    石不予点头,“当年师门诸位长老都以为他是为了盗剑,没想到他已经将那剑招口诀和心法背下,等后来把他逐出山门,不久后他便破境,师门方才醒悟。”

    “你是想说,他破境,很可能跟这剑法有关?”苏澈问道。

    “没错。”石不予看他一眼,说道:“所以,我是来提醒你,别自负武功,到时候一不小心被杀了。”

    这的确是有提醒的必要,苏澈眼底微凝,毕竟是由神兵领悟且出自真武教的绝学,若陆天修破境真与这式剑招有关,那想来也是能用。

    “多谢。”他朝石不予抱拳致谢。

    两人交手,关于对手的一切,自然是知悉的越详细越好,如今知道陆天修有这么一记杀手锏,对方便失去了出其不意的机会,他心中也好早有应对。

    石不予轻哼一声,最后看了玉沁一眼,摆摆手,走了。

    “到时候我就不去看了。”她留下一句。

    “为何?”苏澈有些不解。

    “她身上伤还没好。”玉沁话中隐含笑意。

    伤,自然是昨夜她留下的。

    声音平淡,也非刻意,但对大修行来说,几丈远自是能听见。石不予装作没听见,只是脚下不免快了快。

    苏澈笑了笑,呼出口气。

    总之,他一定会尽力而为。

91.应战

    等待的时间过去,来临时难免会觉得有些紧张。

    演武场四下已经站满了人,有随皇甫靖来的锦衣卫,有聚义庄内的好汉,还有四下附近闻讯赶来的其余江湖人。有的彼此相识,有的并不认识,但不管如何,在看着朝廷的这些锦衣卫时,皆没什么好脸色。

    哪怕单拎出来,他们不一定是对手,但不妨碍他们此时人多势众,根本不惧这些素日凶神恶煞、鼻孔朝天的锦衣卫。

    即便,平日里或许还没资格见到。

    最靠近演武场的一圈范围,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地空了出来,毕竟双方要上场交手的是大修行,离得近了虽然更能看清他们出手,以及交手时的反应,学到一些经验。但谁也不能保证,靠得近不会被战斗波及到。

    以他们的修为,万一被波及到,必是重伤。

    所以,在让开了这么一圈后,众人皆是在安静等着,而不多时,便听人群里有了骚动。

    “来了!”有人眼尖,高喊一声。

    提醒一出,不只是那些江湖人,便是这一众锦衣卫,也难免紧张。

    毕竟是接了朝廷的差事来的,虽然在来时便被告诫,无论输赢如何,四下有无嘲讽,皆需按捺脾气,不得发作,但这怎么说也是关乎朝廷颜面之事,他们来此,自也有关荣辱。

    他们毫不怀疑,若是朝廷这一场输了,这些江湖人将会是何等耀武扬威,那等嘴脸,他们并不陌生。

    所以说,要论心里的紧张,这些锦衣卫丝毫不比四下江湖人要少。

    苏澈随着季子裳等人到了演武场的边上,而在对面,皇甫靖及至臻首座三人也同样到来。

    边上并未安排座位,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若只是给他们几人看座,难免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所以,季子裳直接就让把演武场四下彻底清理干净,哪怕是摆放的兵器架都撤了下去,只留一个干净而空旷的演武场。

    江湖比斗,上场之前肯定是先要打过一声招呼,彼此交手的客套几句,然后由人唱名,简单介绍一下二人过往本事。

    但现在的,是朝廷跟聚义庄摆下的场子,交手的是大修行,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把这当成是热闹看?

    所以,唱名什么的自然没人来找不痛快,但客套什么的,还是难免。

    毕竟,自古讲礼,就算是要比斗,也该有些礼数才是。

    “皇甫大人。”

    “少庄主。”

    季子裳和皇甫靖都抱了抱拳,还冲彼此身旁、身后几人打过招呼。

    “这接下来如何比试,似乎还未定下规矩?”皇甫靖笑了笑,说道。

    季子裳等人不免一愣,也是,之前只想着是要比试,然后出人,竟也没在意这规矩。不过,既是三场,不就是谁上场谁接下这等简单规矩么?

    “不知皇甫大人如何打算的?”季子裳不动声色地问道。

    皇甫靖闻言,轻笑道:“那便依次上场,咱们谁先取得两胜,便算赢了。”

    季子裳皱了皱眉,然后道:“第三场,也要打。”

    话落,皇甫靖眼皮抬了抬,却并不意外。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打算,也知道这些江湖人的心思,不外乎就是要找一个面子,为此事落一下朝廷的威势。

    但,他看着对面之人身后的一众年轻人,心中冷笑,这些人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而听了季子裳的话,四下江湖人则不免挥拳吆喝,他们自然是希望对方代表江湖获胜的,狠狠杀一下朝廷的威风。

    对此,季子裳朝他们报以善意的微笑。

    至于皇甫靖身旁陆天修三人,则连表情都无。

    “那么,时辰不早了,咱们便开始吧。”皇甫靖说道。

    季子裳点头。

    两人分别朝后退去,至演武场边上的时候,皇甫靖身后,陆天修身形一动,就要先上场。

    “我先来吧。”旁边,那蒙面女子轻笑一声。

    话落,人已施轻功飞到演武场上,罗袖轻展,身姿曼妙,引得众人目光跟去,一时倒让四下嘈杂静了静。

    陆天修哼了声,抱剑不语。

    不过,他也确实想要看一看,这个让皇甫靖都恭敬以对的神秘女子,究竟有何武功。

    之前皇甫靖对她身份讳莫如深,便连他都没有告诉,现在,既是比试,他便能从对方的武功中,看出其人根脚。

    想到这,陆天修不由朝一旁的皇甫靖看去,但对方脸上,只有平静,好似对输赢根本不担心一般,无论聚义庄那边派出的人是谁。

    看到这,他不免皱了下眉,同时对这女子的身份更加好奇。

    而在对面,在那蒙面女子现身之后,江令寒便朝众人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演武场。

    此时,苏澈眼底却有凝重,在看着那白衣飘然的女子时。

    “你也感觉到了吧?”玉沁传音道。

    “嗯。”苏澈点头,“似曾相识的气机。”

    在方才,那女子以轻功上场的刹那,气息显露,气机有所变化时,他便感知到了一股熟悉。不过并非是此前相识之人那般的熟悉,而是对其人所修功法,以致气机之中,有种之前似有接触过的熟悉。

    就好像是,之前自己见过与之出身同门的人那般。

    但一时间,却联想不到究竟是在谁身上感知过。

    此时,演武场上。

    江令寒看了对面那女子一眼,目光在对方正捋过青丝的手上看过。

    对方没有兵器。

    “在下观潮阁江令寒。”他抱了抱拳,是自报家门,也是应有的礼数,当然,还是为了问出对方的出身。

    但对面那女子只是笑了一声,如银铃般悦耳,眉眼一弯,“我能不说吗?”

    江令寒一愣,随即皱了下眉。

    彼此都是大修行,且出身必也不是凡俗,放在江湖之中,大派之间且不论是正道还是魔教,总是要有一些规矩的。

    对方现在这般,已然是有种小瞧和无视之举了。

    江令寒拔剑,开口道:“姑娘若是不用兵刃,那就要接招了。”

    “你尽管来便是了。”那女子咯咯一笑,轻拢秀发,却朝他勾了勾手指。

    江令寒心性沉稳,当然不是按捺不住性子的人,但此时,却觉得无名火起,似是被对方这般轻佻小瞧而激怒。

    下一刻,他便挺剑刺去。

    ……

    江令寒的武功,苏澈多少有些了解,曾在梁州城时,也看过对方出手。

    而且,彼时对方还帮过商容鱼,一起坑杀了入三境的瑶无艳。

    这足以说明,此人无论是所修武功还是天赋智计,都非等闲。

    况且,他是观潮阁真传,现在又已破境,相较从前来说,武功和心性自然都更进一大截。

    但是,苏澈看着此时在演武场上,与那蒙面女子交手在一起的江令寒,眼底却有些凝重。

    以他如今眼力,自是能看出江令寒攻势很急,与从前在梁州城时所表现出的大不不同。他不知道这是对方这几年修行的自然转变,还是现在临场后受到了什么影响,只是现在看来,这看似如狂风骤雨般的连番攻势,并未对那蒙面女子造成什么影响。

    无论江令寒的身法和剑有多快,总是能被那女子躲过,且都是堪堪差了一线。

    就好像是在试探江令寒的武功,也像是在戏耍,而对方,一直是在闪躲,至此并未出招。

    演武场上剑气四溢,江令寒所出的每一剑,都带起一股如海上风浪般的剑气,本是无形之间,却好似真的令人置身海上。

    隐约的,有好似海水般的淡蓝之气,能被人以肉眼看见。

    而那当然不是什么虚假的异象,而是斩出的剑气在空中滞留不散,每一丝,都能斩断金石。

    “她是在耗费江令寒的体力吗?”一旁,秦凡皱眉道。

    在场的几人,都是大派名门出身,当然有一份眼力,自能看出如今江令寒哪怕剑法高明,也依旧落于下风,因为无论是那剑气还是他的剑,都没有落在那蒙面女子的身上。

    换句话说,他的招数,没有半点奏效,而他的对手到现在,还未出招。

    但能看懂是一回事,想出解决的办法,或是真的能以此看清那女子的修为底子,是更难的事情。

    况且,平心而论,将演武场上的人换成他们,设身处地,他们也挡不下江令寒这般连绵的攻势。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叶青玄不免张了张嘴。

    演武场上,江令寒不论变换何等剑招,对面那人都只是凭身法躲过,没有出手,似是没有必要。

    苏澈拧眉道:“如今交手已过几十息,便是剑步,也不可能这般没有停歇地闪躲。”

    剑步,是天山剑派的绝学,在江湖上,被人称为‘方寸之间腾转挪移身法第一’,这里的方寸之间,自然不是常识中的方寸,而是指的三丈之内。

    而演武场上,江令寒的出剑始终偏离那蒙面女子衣衫,但也只差一线而已,甚至不足半寸。这当然不是他不想刺中,而是全然被对方躲过,所以江令寒耗费的真气是极恐怖的。

    但正因为此,对面的女子更不该这般轻松才是。

    无论是维持这般精准的身法,还是平复体内真气的消耗。

    更别说,这是连剑步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对方又是如何做到的?

    是从未在江湖听说的另一种身法?

    苏澈不解。

    而他下意识这般问出,实则是在问身边之人,也是请教。

    因为若说场间谁的眼力或者说见识最广,可能看破那蒙面女子的一丝隐藏的话,那必然是遍览梁国皇庭司和后周几大书库所藏的玉沁。

    事实上,在苏澈问出之前,玉沁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演武场上交手的两人,只不过这目光,多是停留在那蒙面女子的身上。

    她看的不是对方这诡异的身法,而是对方的眼睛。

    轻纱可以遮面,却挡不住那双隐含窃喜和淡淡笑意的眼睛。

    她没有从中看到交手时该有的认真和紧张,仿佛那人根本不担心会被江令寒的剑刺中,也根本不担心自己在腾转挪移间,一个不小心就撞到此时蔓延开的若水剑气上。

    那是自信,是掌握一切的自信。

    而这,显然不会是来自修为,否则,一个如此年纪,就能自如地将江令寒这可称天骄之人戏耍的人,绝不会这般寂寂无名。

    就算是什么隐世宗门里,也不可能培养出这等人物。

    因为常年隐于山门之中,就算天赋再高,所修武功再是奇异强横,即便能修为破境,心境上必也会有瓶颈。只有出入江湖,入世练心,才能修为和心境圆满,相辅相成。

    而只要出入江湖,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若真如此,她便不可能隐藏。

    玉沁眼眸微眯,静静看着。

    此时,恰好听到苏澈疑惑问出,眼眸也在此时微亮,如同发现了什么。

    她眼里带了些放松,心里更是松了口气。

    果然,不可能是如志怪小说中所述的那些隐世妖孽,或是什么修为通天而又重返青春的老怪物,来隐藏身份帮着朝廷戏弄一个后辈。

    “是幻术。”玉沁轻声道。

    这话,当然是说给苏澈听的,所以其他人便听不到。

    倒不是不能说出来,只是如今毕竟是在比斗,以他们的修为,即使是压低声音也能听见,如此自然是坏规矩。

    叶青玄等人神情中还隐含急色,其余围观的一众江湖人也不免着急,为江令寒捏一把汗,同样也惊异于那蒙面女子的武功,竟能如此从容不迫。

    苏澈闻言,有些惊讶。

    “幻术?”他下意识看向玉沁,看到了终于确定后的自信和轻松。

    他转而看了眼演武场上,不是不信,而是以他如今,都未看出丝毫幻术迹象。

    幻术的施展需要媒介,而此时场间恐是有数百人在,如果真是幻术,这该是何等的修为才能将众人的感官都迷惑住?

    等等,苏澈眼神微动,若这人真有如此武功,那根本不需要施展幻术,直接以力取胜便好了。

    而如今这般,只能说明对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正面胜过江令寒。

    他一下想到了什么,开口道:“难道说这幻术,迷惑的只有江令寒一人?”

    玉沁微微一笑,点头道:“虽然还未看破这幻术是如何发作的,但江令寒确实是在出手时便落于幻术之中。”

    苏澈也是想通了这一点,如此也就能说明,为何一向持重的江令寒会在开始时,便选择这般急切的攻势,且无论如何出剑,一应手段尽皆差那么一丝了。

    因为江令寒眼中所能看到的距离,只是那蒙面女子让他看到,剑与人明明相隔咫尺,却是怎么也摸不到的天堑。

92.放下屠刀

    要提醒一下江令寒么,苏澈心里想着,且不说直接出言提醒是坏了规矩,如今江令寒身中幻术,怕是连他传音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但要是什么都不做,这般下去,江令寒真气耗尽,自然也就输了,而且还是连对方衣角都没摸到。

    若真是如此,对这位观潮阁的真传来说,的确是憋屈,而且也是打击,肯定失了颜面。

    所以,他打算做些什么。

    “这本就是比斗。”这时,玉沁似是看出他意欲何为,便传音一句,好似提醒一般。

    苏澈抿了抿嘴,当然明白她话中意思。

    比斗,还是朝廷与江湖定下之事,自就该有输赢。

    若是谁见己方势弱,都要暗中提醒或是出手相助的话,那这比试的意义何在?

    还不如直接大打出手,以刀剑了结算了。

    既然定下了规矩,那便不能先破坏规矩。

    况且,即便这一场因人干预,而让江令寒胜了,这也不是他一人之功,等江令寒下来,以他骄傲,未必会领情,心中说不定还会不愉。

    终究是先前定下的事情,苏澈若出手相助,的确是帮忙不假,却有违道义。

    玉沁提醒过后,便不再开口。

    她只是一句建议,但并没有打算干预苏澈做出决定,无论他选择做什么,她都会支持,并站在他这一边。

    苏澈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做些什么的念头,而也正是如此,他注意到了不远处看来的目光,循之看去时,正是那老神在在捻动佛珠的至臻首座。

    此时,这老和尚双眼微眯,朝自己这边微微一笑,像是隐含深意,如同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苏澈对此,只是瞥过一眼便不予理会。

    于墨家一事上,对错自有分说,何况这老和尚还站在朝廷那一边,那就跟他不是一路人,也自然没有什么客套的必要。

    而见此,至臻首座也并不以为忤,只是捻着佛珠,看向演武场上。

    “大师,怎么了?”旁边,皇甫靖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人本欲干扰台上比试,现在打消了念头而已。”至臻首座平静道。

    皇甫靖有些意外,目光在季子裳那边几人身上看过一眼,这才低声道,“这些江湖人素来不守规矩,倒是劳烦大师了。”

    他还以为,是对面的人想要暗中出手,而被身旁这位大师发现,因此有所顾虑,所以收手。

    至臻首座对此当然不会解释,而是坦然受下。

    一旁,陆天修却是看了身边这老家伙一眼,眼底不屑之色一闪而过。

    他看不惯这等虚伪的人,但现在毕竟是站在一处的,他自不会露出什么敌意。

    况且,他也打不过对方,只是心里好奇,对面那些人里,会是谁出面,来迎战这老和尚。

    ……

    台下众人心思各异,台上局势也终于有所变化。

    江令寒的真气消耗太多,如今后继无力,四下剑气隐有溃散,而他出剑也慢了下来,甚至夹杂着能令人听见的粗重喘息。

    四下之人,已经有的面露失望了,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能看出,这位观潮阁真传似乎根本摸不到那蒙面女子,且即便如此,这人还如莽夫般一直强攻,剑招连番不断,根本没有停歇。

    这完全是在浪费真气。

    输掉也早在众人意料之中。

    但这头一阵就如此,难免让人心情低落。

    而此刻的演武场上,江令寒又是一招剑诀而去,却因真气不继,脚下竟是出现了踉跄,这一剑相较之前总是差一丝刺到,成了尺许的差距。

    至此,那蒙面女子一直躲闪的身形,陡然一停。

    她看到了面前之人依旧未变的眼神,迷茫且如一。

    而她十分确定,感知之中对方的真气消耗至此,气机变化也一直在自己掌握之中。

    是时候了,轻松取胜。

    她这般想着,素手轻抬出袖,一抹厚重的气机在此间呈现。

    演武场外,苏澈眼神一动,熟悉,又是这般熟悉的感觉,而看去时,此刻的江令寒低头垂剑,如同失去气力一般,再难出手。

    众人毫不怀疑,若是被这一掌打中,江令寒定然会输。

    苏澈不免握了握剑,心里想着的却是当初在梁州城,与对方相处时,他可不会认为,江令寒只有这点本事,轻易就会被这幻术牵着鼻子走,若真的败了,那恐怕江令寒这辈子都不会迈过这个心坎去。

    演武场上,蒙面女子一掌拍出,威势临空,四下本就隐有溃散的剑气因此倒卷崩溃,这一掌就要拍在江令寒的身上。

    这是比斗,虽然她很想趁江令寒此时无力,更无从躲闪,而一掌拍在对方的头上,但很可惜,众目睽睽之下,她当然不能杀人,所以只是重创便够了。

    她这么想着,却在这掌力就要落在眼前之人身上时,陡然看见了那人微抬的眼神。

    平静,如没有波澜的湖面,又好似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其中自己那勃然变色的神情。

    这一掌没有拍在江令寒的身上,因为他手中的剑,已经先一步刺了出去。

    他的剑很快,以一手‘绝剑’闻名江湖,如今虽非生死相较,不会用出绝剑,但在这咫尺之间,能比他的剑还快的,几乎没有。

    轻微的入肉之声里,蒙面女子面露痛楚,而江令寒手中的铁剑就刺在她的腹部,此时被她双手死死握着。

    江令寒喘息着,脸颊有汗水滴下,而眼中更有难掩的疲惫之色。

    对面之人嘴角溢血,洇透面纱,眼神里满是惊疑和难以置信。

    “你...”她当然困惑,明明身中幻术,难以抽离,为何会在最后关头恢复清明,还能反制一剑?

    她不由看向其人身后方向,那边除了同样惊讶无声的一众江湖人外,还有苏澈等人,他们的脸上也有惊讶,不过更多的还是喜意。

    场间所有人因这突然的形势逆转而鸦雀无声,以致江令寒那透着虚弱的声音清晰无比。

    “青铜殿的《琼楼仙音》,也不过如此。”他说着,体内真气调动,四下本已溃散无几的剑气重新凝聚,直朝对面女子刺去。

    《琼楼仙音》,青铜殿音律幻术,惑人心神于无形。

    而他当然不会认为,只是这一剑就能取胜,所以才想在对方心神失守的刹那占据先手,直接赢下此场。

    而果然,在被江令寒直接点出身份之后,对面女子瞳孔一缩,心神激荡之间,一下竟是忽视了四下骤然来袭的剑气。

    这是江令寒之前的布局,也是留下的后手,力求一击功成。

    等这蒙面女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晚了,若不想被这剑气斩到,便只能以身法跳出演武场,而毫无疑问,那样自然就是认输。

    可若是不躲,自会被这剑气重创,更别说,江令寒先前完全可以将最后的真气,灌输于手中铁剑上,那自己早就败了。

    这般思忖只在霎那之间,一声冷哼,那蒙面女子直接松手,毫不犹豫地以身法闪到演武场外。

    脚沾地后,却是不免踉跄了几下,但随即指出如电,很快在腹上点了几下,不只是为了止血,更是封住剑伤处的若水真炁。

    她眼神阴沉地看向演武场上腰身站直的江令寒,不是因为这驱除不易的若水真炁,而是因为对方刚才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魔教,青铜殿。

    场间江湖人,此时没有丝毫因为江令寒获胜而有欢呼或是怎样,只是脸色不善地看着那蒙面女子,以及皇甫靖一众朝廷之人。

    隐隐的压迫,慢慢出现。

    陆天修同样皱眉,不免看向皇甫靖,怪不得对方先前一直不说,原来是青铜殿的人。

    只不过,魔教妖人素来为江湖不齿,为朝廷打杀,如今竟与他们一同联手,便是他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

    他在想,联合魔教,是只有一个青铜殿,还是另有其他人?

    这是朝廷的意思,还仅仅是皇甫靖自作主张?

    这一刻,身为大内供奉的陆天修,竟有了些紧张。

    因为他恍然记起,今次调自己来聚义庄的命令,不是自那位督主手中传下的,而是来自皇甫靖的手令。

    一旁,至臻首座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他早就知道了这蒙面女子的身份,又或者,他对此并不在意。

    对面,季子裳脸色微沉,哪怕赢了第一场,他这心情也不算好。

    此时,江令寒慢慢走下演武场,苏澈上前,扶了他一把,并渡去些许真气。

    “多谢苏兄。”江令寒脸色有些苍白,此时道谢一声。

    苏澈摇摇头,“实不相瞒,之前还在想要不要提醒江兄,没想到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

    江令寒也是摇头一笑,“之前在梁州城时,就曾吃过幻术的教训,回师门之后,当然有所修行。”

    两人话很短,且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如今最主要的,已然是针对皇甫靖邀魔教之人助阵一事。

    季子裳沉声道:“皇甫大人,此事,是否该有一个说法?”

    皇甫靖先是看了身边那蒙面女子一眼,道:“没事吧?”

    “还好。”那女子点头。

    皇甫靖这才放心,然后看了眼四下,江湖人神情各异,脸色都不好看,而一众锦衣卫当然也是神情戒备,唯恐这些江湖人动手,形势隐隐有些剑拔弩张。

    “佛门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面朝季子裳诸人,平静道:“凭虚仙子能弃暗投明,实是江湖之福。”

    这话一出,当然令人不爽,四下江湖人里,嘈杂顿生。

    “狗屁的放下屠刀,魔教贼子杀人无算,人人得而诛之!”

    “青铜殿早年屠家灭派的事少做了?现在还被六扇门通缉着哩!”

    “还凭虚仙子,我呸!”

    “江湖之福?青铜殿龟缩多年,还不是当年被打怕了?”

    这些话当然不好听,而那位凭虚仙子本是阴郁的脸色,此时更是如阴云一般,几乎忍不住的杀气,自她身上逸散。

    这自是能让人感知得到,不过那些江湖人虽是不忿,但毕竟是一位魔道大修行的杀气,本有的嘈杂,也稍稍减弱了些。

    季子裳此时出言道:“皇甫大人的意思,是她投效了朝廷?”

    “不错。”皇甫靖点头。

    “此事,与青铜殿无关?”季子裳又问。

    皇甫靖脸色认真,掷地有声,“青铜殿乃魔道之流,若被朝廷知晓所在,定是大军围剿,断然不会与之有所牵扯。”

    这话听着像是真的,至于能不能让人信服,还不好说。

    不过至少,那些江湖人都安静了下来。

    毕竟已然至此,他们也不好改变什么,更何况还是江令寒赢了。

    只是苏澈看着那蒙面的凭虚仙子,眼眸微沉,他想到了之前在机关城时,便有青铜殿的人来杀他,而更早之前,是青铜殿和极乐庙的人现身江湖。

    这无一不在表明着,江湖人言中所谓的‘龟缩’,或是自封山门,都已经是过去了。

    现在的青铜殿和极乐庙,甚至是其他的魔道宗门,都已经蠢蠢欲动,或者已然在江湖有所动作。

    就如更早些的无生教和商容鱼。

    而现在,是真的只有一个凭虚仙子投效了朝廷吗?

    苏澈不信,以前商容鱼说过,青铜殿的人很少,那么一个入三境的大修行,能是这般说投靠朝廷就投靠的么?

    但要说朝廷跟青铜殿合作,似乎又没有那个必要。

    若是为了今后与燕国一战,而寻求力量的话,只一个青铜殿并不能改变许多,就算还有其他魔教的力量,也不足以平息得知此事之后的江湖各派及江湖人的怒火,这样反倒会弄巧成拙。

    此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苏澈眉间微皱。

    “天色也不早了,我看,还是尽快进行第二场吧。”皇甫靖说道。

    季子裳沉默片刻,于方才之事上,也没法再计较。

    对面,陆天修脚下一踏,飞身于演武场上,抱剑而视。

    他没看到真武教的来人,目光便不由在其余几人身上看过,心中暗忖,这一场怎么想,也都该是真武教的人上来,现在不见人,难不成是人已经离去了?

    正这般想着,陆天修便看到一个持剑的年轻人走到了对面。

    他认得此人,不免有些意外。

    “苏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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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清风赊酒来介绍:
江湖如舞台
前辈我辈后辈争相,恩怨似风不知轻重。
剑在手,谁才是起舞之人?我命清风赊酒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命清风赊酒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命清风赊酒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