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登门
苏澈本该离开了神都,在见到苏清之后的第二天。
但当聚义庄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没有走成,因为此次观潮阁和真武教插手,且观潮阁下山的人正是几年不见的江令寒。
而江湖各派齐聚聚义庄,摆明是要在墨家机关城一事上,跟朝廷有一番牵扯。
苏澈在那天没有走成的另一个原因,是神都之中,官府也有了动作。锦衣卫、东厂、罗网包括差役官兵,都在城中搜寻着什么,还有快马离京。
次日,城内被抓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江湖人,来自各个门派,当然,也有抬出的尸体。
苏澈和玉沁没有在这个时候离开,一是行踪已然暴露给罗网,素月目的未明,如此就走,难免放心不下,二是如此当口,江湖涌动,便是他们离开神都,其他地方也势必混乱,倒不如这京师之中安静。
所以,两人便在城中客栈暂时住下了。
几日后,城中有消息流传,锦衣卫千户纪觞,死里逃生,回京了。
客栈之中。
此时傍晚,霞光洒落,窗子半掩着,香炉中插了一炷香,是修行静坐时常用的安神香。
房间里有两人,静默修行,彼此气机没有触碰,互不打扰。
若是换做别人,两个大修行是不可能在同一间房中练功的,因为气机牵引,一方天地不可相容。
但苏澈和玉沁不同,两人呼吸同律,虽然所修内功不同,却皆以无名呼吸法为底,如此修行时,气机分隔,如处同源,甚至还有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的作用。
这也是两人无意之间发现的,在彼此都破境之后。
他们享受着这份平静,很难得的平静。
可是,总有些事情,事与愿违。
轻微的声音,清楚地传进耳中,放开的感知里,有人在靠近。
不是楼梯或走廊,也不是有人欲要敲门,而是在房顶,脚踩在瓦片上,哪怕轻盈,却也瞒不过房中二人。
两人并未有所动作,只是如此,并不足以让他们生出闲心去料理对方。
房顶上的人停下了脚步,气息变得晦暗难察。
苏澈心神微动,浮现一丝被人窥探的感觉。
房顶的瓦片掀开了一线,暗中的人小心而谨慎地朝下边房内看去,一张收拾干净的床上,坐着两道身影。
他眼底出现震惊之色,因为别看他行走谨慎,但在之前,却还未察觉到房内有人,现在,却是两个人好端端地盘膝坐着,呈修行之姿。
这人想了想,将瓦片轻轻盖上。
……
那丝窥探之感消失,但不多时,楼梯上传来响动,接着是有人在门外走过,在门口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房中的人当然不会回应。
“苏公子,罗网饶云悠前来拜访。”门外的开口,声音有些平和,透着尊敬,听起来很有礼貌。
苏澈心里叹了口气,这就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
罗网,是曾经凌驾于东厂和锦衣卫之上的机构,无论是其中高手还是情报搜集,亦或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都要比厂卫高出许多。
但后来,东厂出了一个第五唯我,锦衣卫逐渐势弱于东厂,虽未被完全取缔,但如今也大不从前,甚至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还是其义子。
罗网还没有这么不堪,但地位也不比从前。
饶云悠,就是罗网如今的副统领,半步修为。
也是方才在房顶窥探的那人。
苏澈睁开眼。
“要让他进来么?”他轻声道。
玉沁道:“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
苏澈本来觉得,对方可能不会喜欢见杂七杂八的人。
“我如今既是恢复女儿身,便没打算遮遮掩掩。”玉沁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
苏澈点点头,起身,走出内间,先在桌上泡了茶,这才挥了挥手,房门一下打开了。
门外的人自一开始敲门后便立在那里,此时门开之后,他才微微一笑,走了进来。
……
饶云悠看起来三十来岁,个头不高,微胖,穿着一身米色的长袍,手里拎着一盒点心,空着的手上带了翡翠扳指,不时用手指摩挲着。
他看起来像是街上米粮店里的掌柜,来串门。
“喝茶吗?”苏澈问道。
“那最好不过了。”饶云悠笑着说了句,将点心放到了桌上。
苏澈有些意外,“你还是第一个带见面礼的。”
“嗐,毕竟是初次见面,不习惯空手登门。”饶云悠道。
苏澈轻笑一声,“客栈门口的福记,刚买的吧?”
饶云悠闻言,不免赧然,他听明白了,对方早就发现了自己方才在屋顶窥视。
“罗网登门,有事么?”苏澈坐下,示意对方也坐。
饶云悠知道里间还有一位,但既然对方没有现身,他自然也不会问。
是以,在坐下后,搓了搓双手,便直言道,“苏公子是从机关城出来的?”
苏澈点点头。
饶云悠想了想,问道:“那不知是在机关城倾覆沉江之前,还是?”
“之前。”苏澈隐约猜到了对方想打听什么。
“苏公子是直接离开了?”
“没有。”
“那在此之后,苏公子可曾见过有人出来,或者说,是可能有人幸存么?”饶云悠有些紧张。
坦白说,他是怀疑纪觞,因为从调查中来看,机关城倾覆,那种高度,不可能有人活下来,而打捞上来的一些尸体,也多是不成人形。
但此时纪觞重伤回京,显然是打了他们这些调查并作出决断之人的脸。
东厂和锦衣卫那边也有怀疑,怀疑是有人冒充,但纪觞伤势太重,简单的询问和试探里,对方对答如流,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饶云悠还是不放心,因为他相信自己手下自机关城那边的调查。
所以,当得知苏澈在神都之后,他便想从这个目前唯一能掌握行踪的、自墨家机关城久住而出的人身上,问询具体。
但把人请去罗网自然不现实,虽然据传此人武功已废,但谁也不知真假,或许彼时去机关城的纪觞等人清楚,可现在,纪觞并不能问出什么。
况且,苏澈好端端地出现在神都,这似乎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
所以,饶云悠在思忖过后,打算自己亲自来登门拜访,当然,因为一些习惯,他还是先选择了做梁上君子,趴窗掀瓦地瞧瞧。
本来还没看出什么,甚至说是有几分失望,但当一下警觉先前并未感应到房中有人时,他才重新重视起来。
而饶云悠此时的紧张,既是因为所问的问题,也因为对方这种好似知无不言的神态。
在来之前的预想之中,他甚至想好了对方可能会开出的条件,而自己能做到的最大让步,或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可完全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提,反而是问什么答什么。
即便这只是一个开始。
饶云悠心里却有几分不自在,有些沉重了。
……
苏澈对眼前之人心里在想什么,有何打算,都不怎么在意。
他看着对方,道:“彼时机关城就在我眼前倾覆,我在那站了许久,与人告别,起码是在我能察觉到的范围里,没有人逃出来。”
他语气平静,并不笃定,却是让人听之便觉得相信,就如事实便是如此那般。
这是实话,饶云悠听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觉得对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就算对方知道自己问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事实上,关于纪觞回京之事,已然在神都传开了。
毕竟纪觞身份特殊,而且如果说前不久鱼天奉等人护送墨家传承回京的时候,神都百姓和江湖人还不知道护送的是什么,那么近来,江湖传闻和江湖中发生的事情,已然让此事浮于明面。
即便还未得到证实,但恐怕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是朝廷毁掉了机关城,为了得到墨家的传承。
纪觞等一众锦衣卫离京的消息,瞒不过有心人,所以,当事情昭然若揭的时候,彼时离京的锦衣卫是去做什么的,已然为人知悉。
是以,饶云悠觉得,对面之人已经知道自己想问什么,目的是什么了。
“纪觞回京了。”他直接说道。
苏澈点头,“听说了。”
“苏公子对此,怎么看?”饶云悠问道。
“在机关城倾覆之前,那夜,他受过伤。”苏澈道。
饶云悠眼神一亮,身子不由坐得更正了些。
墨家的传承之物,虽然被苏清得手,如今也落在了朝廷手里,但对于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全然是苏清的片面之词,而且陛下对此并未详细询问。
苏清回了府邸,赚了功劳,得了封赏,却不见客。
就算是其他人想知道具体,也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登门,因为陛下的旨意是让苏清回府休息,并没有说要对此事刨根问底,甚至是彻查追究。
饶云悠能想通此事的关键,是因为如今江湖各派联手施压,在这个局面下,朝廷当然不会承认图谋墨家,而机关城被毁,也与朝廷没有关系。
因此,就算许多人心中好奇,只要苏清不出面来说,也是不能去找他问的。
但是,眼前就有一位知悉当夜之事的人啊。
而且,还是苏清的亲弟弟。
饶云悠看着苏澈,眼神中满是好奇和探究。
“纪觞想杀方景然。”苏澈说道。
他没说万贵妃,因为那样就难免牵扯上别的关系,比如叶梓筠和天山剑派。
但饶是如此,一直认真听着的饶云悠,在摩挲扳指的时候也不由用了下力,狠搓了手指一下,疼得他抽了口气。
方景然是谁,他当然清楚。
而此人下落,也是无数人想要知道的,此前虽怀疑过对方可能在机关城,但也只是怀疑而已,还有其他可能也值得怀疑。
但现在,确切的下落自眼前之人口中说了出来。
“那他死了么?”饶云悠连忙道。
苏澈摇头。
“他现在在哪?”饶云悠又问,他现在的表情,心情,就如当初刚成为罗网密探,从师傅嘴里听到某位大人物的秘辛一般。
迫切想知道,有种抓耳挠腮的瘙痒感。
苏澈看他一眼,道:“跟机关城一块掉下去了。”
饶云悠一愣。
“那纪觞他?”他张了张嘴,问道。
“纪觞想杀他,没杀成。”苏澈喝了口茶。
“方景然身边有大修行?”饶云悠下意识道。
毕竟,只是一个废帝,以纪觞的武功,只是一根手指就足以将其碾死了。
“纪觞被我刺了一剑,退走了。”苏澈平静道。
饶云悠眼皮跳了跳。
看着面前没有什么表情,分辨不出喜怒的年轻人,他此时却诡异的没有任何怀疑,只是想堆出个和善无害的笑容,但很可惜,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僵硬。
“然后呢?”饶云悠语气变得小心起来。
“然后我也走了,后来听说纪觞跟车夫交手,又受了伤。”苏澈看了对面之人一眼,道:“温玉楼偷袭,车夫重创。”
饶云悠眉头微皱,就算是在公门之中,能知道温玉楼潜伏机关城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对方能知道温玉楼的存在,那想来要么亲眼所见,要么就是现场所见之人告知的。
这便没什么可怀疑的。
“所以苏公子的意思是,纪觞身受重伤,自悬崖而落,不可能还活着?”他问道。
苏澈想了想,自己那一剑所伤并不重,但据苏清说,纪觞在车夫手里可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当时流了不少血。就算是事后服了药,但不过是个把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也难回全盛之时。
他便实话实说道:“如果他身怀精妙轻功,或是有什么保命之物,或是江边有人接应,倒也可能捡一条命。”
饶云悠想了想,这的确是中肯之言。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据说锦衣卫接纪觞回来的时候,他身上虽然有伤,但多是皮肉伤,观其气息,丹田无恙,气海充盈,不似有过重创。”
苏澈闻言,笑了笑,“饶统领这些话,不该跟我一个外人说。”
饶云悠也是一笑,“苏公子天赋超绝,龙凤之姿。”
苏澈没把他的夸赞当真。
“如果真是这样,那此人的确值得怀疑。”他说,“因为纪觞不是金刚无铸的境界,扛不住那般坠落。”
饶云悠点头,听懂了。
80.夜探
饶云悠知道,关于此事,并不是只有自己怀疑,还有眼前之人,同样怀疑。
“知道这些便够了。”他笑了笑,然后道:“苏公子有什么想问的么?”
苏澈问道:“问什么都行?”
饶云悠有片刻的犹豫,不过马上点头,“只要无关陛下和宫里之事,在下知无不言。”
苏澈有些惊讶,不过一笑后,道:“你可知道素月?”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问题,因为对方能找到自己,定然是通过素月。他先问的,还是关于素月在罗网的事情。
饶云悠点头,坦然道:“我知道二位的关系,她在情报归拢方面很有天赋。”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她是自愿加入罗网的,在起初招揽的时候,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苏澈点点头,转而问道:“有关墨家的下落,你们可知情?”
“具体下落还是不明,但已知墨家诸人入关,与境内各地墨家势力有过交汇。”饶云悠道:“同样的,在发现之后,朝廷的人就很快过去了。”
苏澈默然片刻,道:“你倒是什么都说。”
“只要是苏公子想问的。”饶云悠和善一笑。
“聚义庄呢?”苏澈问道:“听说观潮阁和真武教联手了?”
“朝廷正打算派人过去。”饶云悠解释道:“不是要起兵戈,而是想着能不能商议,和谈此事。”
如今局面,江湖各派联合,自是良莠不齐,底下或多或少因为私利,也引发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无论是官府还是各派都肯定有所耳闻,也能看得到。
江湖不是想要造反,也没有那个揭竿而起的勇气和实力,起码观潮阁和真武教此次,并不是想要鼓动人心。
所以说,当事态往不好的方向有所发展的时候,便需要出面遏制住这个苗头。
朝廷想要和平解决此事,江湖各派同样如此。
但话说回来,如果谈不拢,或许事态还会进一步发酵,或许是往好的方面,也或许是比以前要更糟糕。
“朝廷会认错?”苏澈问道。
饶云悠摇头,“朝廷没有错。”
苏澈看着他,“这是你的观点,还是朝堂诸公也是如此认为的?”
“江湖不是散漫没有约束的,世有律法,人人遵守,不可能因为某件事,就让朝廷低头。”饶云悠道。
苏澈笑了笑,“但此事,是朝廷图谋墨家。”
饶云悠沉默片刻,然后道:“墨家可以合作,但他们一直以来,自认为有机关城,朝廷就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以前做了很多事,朝廷不喜欢,甚至在江湖上,也有很多人不喜欢。”
“但他们是行侠仗义,有更多的人和门派认同,尊敬他们。”苏澈道。
“所以在机关城出事之前,已经有一些风声传出去了。”饶云悠道:“可还是没有人替他们说话,直到机关城毁掉之后,各派才有所动作。”
苏澈皱了皱眉。
“有些时候,不能一意孤行,当有一个人不喜欢你时,跟他有关的其他人,或多或少也会受到影响,同样变得不喜欢你。”饶云悠说道:“只凭一个机关城,毕竟做不到像观潮阁和真武教那般超然物外,若真的想与世隔绝,就不要插手朝廷和江湖之事。一旦插手了,就再也没办法退出了。”
“只是因为这个?”苏澈问道。
“只是因为这个。”饶云悠点头,“怀璧其罪的道理谁都明白,在他们实力分散瓦解之后,尚不静默江湖,祸来只是早晚。”
“这只是朝廷找的一个理由罢了。”苏澈说道。
饶云悠笑了笑,“世上的许多事情,不都需要找一个理由么,而只是有一个理由便够了。”
苏澈没有说话。
“苏公子是人中龙凤,会想明白的。”饶云悠说道。
“这算是威胁么?”苏澈平静道。
“只能算是聊得投机,在下给出的一个忠告。”饶云悠道:“毕竟朝廷里有不少人,想要斩草除根,而且燕国气势如虎,燕长安如若蛟龙出渊,还是有不少人想要结个善缘的。”
燕长安痛恨苏家之人,通缉日久,欲要斩草除根之事,并不是秘密。哪怕对苏清不甚上心,但对于苏澈,杀伐之令从未消失。
因为在很多人的心里,苏清只是一个废物,哪怕如今傍上了陈观礼,投靠了后周,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甚至没有自保之力的废物。
但苏澈不同,有关此人名声被桃花剑阁折损,其中内情,其实在各大派之中已然不是秘密。
况且,即便他有千般不是,只要他一日还有修为,还有武功,还有那把剑,那就没有人可以忽视他。
他不仅能够自保,还可以杀人。
而他并非孤身一人。
……
“苏公子可还有想知道的?”饶云悠问道。
苏澈微微摇头,知道了朝廷的态度之后,他就不需要再知道其他什么了。
饶云悠点点头,然后起身,“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辞了。”
苏澈同样起身。
饶云悠在离开的时候,犹豫片刻,还是道:“既然宫里已经有了吩咐,那想来是有了应对观潮阁和真武教的法子,就算他们出面,也不会改变什么。所以,苏公子最好不要插手此事。”
苏澈只是应了声,未置可否。
饶云悠没有多说,直接走了。
他说这些话,只是因为觉得跟对方谈的不错,对方的态度让他很喜欢。
方才也不是劝诫,只是顺嘴一提,至于对方心里怎么想的,又会如何做,他都管不着。
现在的罗网,只做分内的事情。
房门关上,苏澈走到窗边,不多时,看见饶云悠走出客栈,好似是朝什么地方摆了摆手,然后沿长街走了。与其一并离去的,还有自街上各个地方走出的人。
饶云悠来见他,肯定不会一个人来,那些都是罗网的高手。
“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做?”苏澈轻轻把窗子关上,说道。
玉沁自房中走出,看了眼桌上的福记点心。
“相比较聚义庄和墨家的事,我更好奇那个纪觞。”她说。
关于纪觞,她不算陌生,在东厂时便看过有关此人的卷宗。
且如果说在机关城里,纪觞被苏澈所伤之后,又被车夫重创,那他随机关城倾覆,乱石穿空,坠落深渊,绝不可能生还。
所以,她的确是怀疑,此时回京的纪觞,不是原本的那个纪觞。
那么,是易容,还是其他手段,此人的身份又是什么?
若真是如此,他的目的以及其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玉沁对此怀疑,并且好奇,是觉得竟然有人敢冒充纪觞的身份来神都,还是在第五唯我的眼皮底下。
先不说背后之人的图谋,只是这等胆量和布局,就足以让她生出探究之心。
苏澈笑了笑,他同样怀疑,甚至是笃定。
只不过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在想这会是某个门派,还是什么势力想要谋划什么?
没来由的,他想到了叶梓筠曾说过的话,紫虚真君怀疑江湖暗中,似还有看不见的另一股势力--能无声无息地让父亲和燕康失去踪迹,且斩断神兵,拥有当今江湖已有之外的神兵力量。
就如一只隐藏极深的手。
苏澈在此时,如心血来潮一般,忽然就联想到了一起。
“会有什么牵扯么?”他心想着。
两人不约相视一眼,彼此眼底,皆有凝重。
……
毫无疑问,纪觞住在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锦衣卫的大本营,平时当值的锦衣卫就有一千余人。
夜幕降临,晚夏的风悠悠吹过,已经少了些许燥热。
空气中更多的是未散的炊烟柴火味儿,还有阵阵饭香,来自衙门内外。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进了衙门。
这两人自然就是对纪觞好奇,想要一看究竟的苏澈和玉沁。
至于纪觞所在,看此时的锦衣卫衙门里,何处把守森严便是了。
怀疑的人不只是罗网的饶云悠,便是东厂和锦衣卫,甚至是朝廷的其他人,对归来的纪觞都不会完全放心。
与之相比,完好无损并且带着墨家传承回来,完成差事的苏清,竟丝毫没让人觉出不对。
因为在许多人的心里,他本来就是个废物,武功不济,也就只能做这种提前运送东西离开的差事。
也因此捡了条命,还得了功劳。
蒙面的两人小心潜入到了衙门之后,看见了掌灯的阁楼,次第憧憧间,分辨出了那看似守卫薄弱,实则都是锦衣卫精锐之人看守的地方。
二层的小阁楼,亮着暖黄的光。
在房顶、在四下阁楼之上、在回廊小院之中,处处都有暗哨,巡逻的锦衣卫亦是每隔一刻钟就要经过。
莫说是想要进去,就是靠近都不容易。
“走吧。”玉沁说道。
她说的当然不是硬闯阁楼,去瞧瞧纪觞,而是打道回府。
如此这般的防卫力量,要想不惊动任何人进去,无疑是痴人说梦。
苏澈靠在亭柱上,偏头看着那边阁楼。
的确,想要接近很不容易,尤其他们是仓促而来,无论是对锦衣卫衙门内部的巡守时间,还是谁能进去那幢阁楼,都不清楚,所以也就很难有什么行动。
可要是就这么走了,他想想又觉得可惜。
正这般有些犹豫的时候,那边阁楼二层的小窗吱呀一声开了,灯光洒落出来,一道身影站在窗边,手里端了杯茶,静静朝外看着。
借着灯光,能看得清楚,那人虽穿得是常服,但无论举止还是面容,皆是纪觞没错。
他喝了口茶,好似艰难般下咽,然后咳嗽几声,如同牵动了伤势,身子一下佝偻,撕心裂肺而又压抑地咳嗽,同时很快将窗子闭上。
光又暗了,只听见隐隐的咳嗽声,和窗子后边走开的身影。
玉沁看向一旁的苏澈,发现他此时虽然仍是在看着那边窗子,但眼神却微微有了亮光,好像是因发现了什么而开心。
她也不免有了微笑。
“发现什么了?”她问道。
苏澈无声一笑,道:“走,咱们回去。”
玉沁有些好奇,但也知道,该是他心里确定了某种猜想。
……
回去时,长街上有饭后出来溜达的人,夜市渐起,笑语欢声已然可闻。
“他不是纪觞。”
两人走着,苏澈随意开口,语气笃定。
玉沁只是听着,眼神微动。
“你如何确定?”她问道:“就是遥遥看了一眼?”
“人的相貌体型可以变化,但气机不会改变。”苏澈轻笑一声,“若是他不开窗,我还没办法靠近,他这一露相,我反倒感知明白。”
玉沁点点头。
“纪觞被我伤了一剑,又被车夫重创,若彼时他还在机关城内,那跌落悬崖必死。”苏澈说道。
“那此人是谁?”玉沁有些疑惑。
她看向苏澈,下意识有此一问,因为从对方神情之中,她能感觉出他对此洞若观火。
“温玉楼。”苏澈肯定道。
玉沁一怔,“为何是他?”
“如果在机关城内的墨痕,就是温玉楼伪装的话,那这个人就是他。”苏澈道。
玉沁沉默片刻,道:“为何我从气机中无法辨别身份?”
她能想通,气机感知,便是来自那无名呼吸法。
但两人修行相同,为何自己做不到?
苏澈笑了笑,“因为你没修炼《山海剑势》。”
此功法源头该是在千年前消逝的剑道圣地,而其重势,对气机自然敏感。如今他破境大修行,与无名呼吸法配合,效用无穷。
“这人伤不在丹田,咳嗽却也非故意,除了皮肉伤外,伤也在五腑。”苏澈说道:“若是不熟悉他的人,被他骗过也正常。”
“他瞒不了多久。”玉沁道。
苏澈点头,听白天饶云悠话里意思,这段时间因聚义庄之事,朝廷颇是腾不开手,对于纪觞这里,也并未十足重视。
且那位第五唯我,也并未来过衙门,公门里的这些人,短时间内确实看不出什么虚实。
不过饶云悠从自己这里问了线索,该是会跟厂卫那边有所交涉,起码皇甫靖那里,肯定会重视起来。
尤其是在当前的节骨眼上,朝廷内部,肯定不容许出什么差错。
瞒是瞒不了多久的,届时自然能知道,这温玉楼究竟是如何死里逃生,又为何要假扮纪觞了。
81.顾叔朝
次日清晨的时候,一队人马自城门而出,疾驰往聚义庄的方向。
大约是二百余人的官兵,其中护送着一辆双驾马车。
四下的百姓望其背影,不免猜测这是不是朝廷打算跟那些江湖门派和谈商议,又或者是打算先礼后兵。
适时,不少江湖风媒和探子,皆从城门匆匆离去。
而这队出城的人马目的明确,当然是要去聚义庄的,而且马车里坐着的人,便是顾叔朝,曾经后周的三皇子,如今这位小皇帝的三哥。
也是“巨侠”应笑看的徒弟,季子裳的师兄。
说起来,后周老皇帝有四个儿子,只是没有女儿,而这四个儿子也都不让他省心。
老大顾伯雍,是出身将门的皇后所生,本该立为太子,但天生蛮力,又炼体有成,所以自幼从军,偏生不懂文治韬略,不得老皇帝喜欢。
后来皇后去世,顾伯雍更像是被人忘了,一直被丢在军中历练。
老二顾仲文,聪慧伶俐,三岁便可作诗,五岁即可成文,自幼便得文学大家教授,文章写得极好。
因其待人接物不失分寸,进退有据又颇具才能,所以很得老皇帝的喜爱,只是这文章读多了,接触的读书人和懂学问的人多了,心思就难免容易浮夸理想化,换句话说,就是跟皇权走远了。
几年前,顾仲文被人撺掇着当文坛领袖,名义上是给读书人搏一个出路,实际上是要给太学院那些士人学子出头,力抗东厂和锦衣卫。
那些读书人不要命,抨击厂卫鹰犬,顾仲文一时傻乎乎地也被人利用,以致于后来爆发冲突的时候,他也被拿进了诏狱。
若不是皇甫靖正当值,怕是这位二皇子,就要尝一遍锦衣卫的酷刑。
老皇帝很失望,因为他本来打算立老二为太子。
再后来,顾仲文知道了往日那些谈论诗文,风花雪月的好友接近自己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后来出事以后,便怀疑是自己出卖,而与自己渐行渐远,甚至还言语抨击,侮辱甚重。
自此,顾仲文忧郁成疾,一年半载之后便去了。
老皇帝也是这个时候,心生悔恨,染上心疾,身子大不如前。
而老三顾叔朝从小便喜欢看些江湖杂书,听些江湖戏曲儿,对其他的一概不感兴趣,尤其当老皇帝以皇权和太子之位试探时,所得到的结果很是失望,便也任由其率性而为了。
而他修行天赋也确实不错,长大成人后,便拜了应笑看为师,素日多住在聚义庄里,只是小皇帝登基之后,才久居神都,少往聚义庄去了。
小皇帝是四皇子,自小不与人言谈,偏喜欢些蛐蛐、蝈蝈之类的玩物,本来在老皇帝的眼里,也是个玩物丧志的东西。
但没办法,老皇帝病重,看着膝下的三个儿子,顾伯雍是脑袋长肉的木头,被人三言两语就容易激怒,要是江山交给他,第二天就会诸侯四起。
顾叔朝又心向江湖,快意恩仇,天下也不能交给他,否则世家门派定能干扰政事,届时国将不国,兵变丛生。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小四最合适,他还小,若有贤臣辅佐,这路还能走回来。
老皇帝走得急,托孤之后就驾崩了。
得到消息之后的顾伯雍,当场咳血,留了病根,听说到现在这身子还时常发虚。
倒是小皇帝吃好喝好,整天没事人一样。
而现在,顾叔朝这位便宜三哥,因着和聚义庄,和应笑看的关系,便被朝廷委以重任,前去与江湖各派和谈。
……
此时,颠簸的马车里。
坐着两道身影,一个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气息绵长,显然是不忘修炼内功。另一个虽然看似平静坐着,额角却有冷汗,不时偷眼去瞧坐在一旁的人,如同紧张,也好像是有些心虚。
“吕大人很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睁眼,似有寒光一闪,让人望之心悸。
旁边,那正将目光飘过来的中年人心底一惊,又乍听此言,下意识愣了愣,等回过神来,连连摇头。
“不热,不热。”他只觉自己笑得勉强,脸上也有些僵硬。
顾叔朝年纪二十五六,面庞因长久习武而微黑,但仍是俊朗,不减贵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哪怕平静似是常常带着亲和笑意,却好像能看透人心中所想一般。
他掸了掸上好的蜀绣锦袍,好奇道:“吕大人出了很多汗。”
这位吕大人,名为吕晋申,是六扇门的一位主事大人,隶属刑部,官职兼刑部侍郎,素日负责的就是跟江湖门派打交道,在衙门里,地位仅次于六扇门总捕头。
今次,就是受小皇帝差遣,来随顾叔朝去聚义庄的。毕竟若说对江湖事和各派,他都很是了解,也是最适合的人选。
只不过,这么一个位高权重,见惯风浪的高官,现在却冷汗不停,这实在不应该。
吕晋申闻言,从袖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讪笑道:“下官向来体虚,失礼了,失礼了。”
顾叔朝看他一眼,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信没信。
他伸手挑开侧边的帘子,朝外看去。
清晨凉爽的风吹进来,带着原野间的芬芳,疾驰的路边,盛开着花草,远处是青山绿树,耳边是被马蹄惊起的鸟鸣。
吕晋申被这缕风一吹,浑身有些凉,他也朝外看了眼,然后小心把汗渍擦干。
“听说吕大人是冲霄剑派出身?”顾叔朝问道。
吕晋申心里本来就有鬼,心弦一直紧绷着,正想间被这么一问,下意识就看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双有些幽深的眸子,泛着如墨般的微光。
“曾经是,跟家兄拜进了冲霄剑派。”他说,“后来不太能吃苦,就走了仕途。”
“那怎么去了六扇门?”顾叔朝问道。
“家兄说在六扇门当差,可以给予便宜行事。”吕晋申回道。
“老家是哪的?”
“南陵那边的一个小地方。”
“谢家所在的南陵?”
“是。”
“听说你一直住在神都,很久没回家了吧?”
“快五年啦。”说到这,吕晋申的语气有些低沉,似是有些感慨。
“这次去聚义庄,你们兄弟两人应该能相见了。”顾叔朝笑了笑。
“是啊,还要多谢陛下。”吕晋申也是一笑,只是眼神有些飘忽,细瞧时,瞳孔似有些涣散。
顾叔朝点点头,忽然道:“是谁想杀我?”
“是...嗝?”正欲说间,吕晋申的神情忽然有些痛苦,他紧皱着眉头,嘴不由也张开。
顾叔朝额上也浮现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咬了咬牙,没有继续问,只是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是...是大人。”吕晋申说道。
顾叔朝听后,沉默片刻,吐出口气。
他闭了闭眼,身子朝后靠了靠,如蜷缩般,在车厢的角落。
车帘被风吹得起来,带着花香和淡淡阳光味道的风透进来,一旁的吕晋申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然后一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殿,殿下”他眼里有些茫然,下意识开口,然后伸手撩开帘子朝外看了几眼。
“我方才怎么了?”吕晋申疑惑道。
顾叔朝没看他,只是道:“你不是体虚么,马车颠了下,你睡了片刻。”
吕晋申当然不相信,他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但左思右想也记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对方问自己是不是出身冲霄剑派。
想到这,他松了松衣衫,道:“下官的确在冲霄剑派学过几年剑,只是不成器。”
顾叔朝点点头,没说话。
吕晋申却多看了他几眼。
“怎么了?”顾叔朝眼皮也没抬。
“殿下可是觉得热?”吕晋申看着对方额头上似也有汗。
顾叔朝哼了声,“我也体虚。”
吕晋申张了张嘴,老实坐在那,不吱声了。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方才透露了什么。
而这当然是杀头的罪过,他本是无比紧张,但不知道为何,现在却不紧张了,好像这件事没那么重要了,也好像此事已经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了。
就突然有种如释重负,仿佛已与自己无关那般。
吕晋申觉得有些累,有些疲惫,而时间还早,自己还能小眯一会儿。
顾叔朝瞥他一眼。
对方口中所谓的大人,便是刑部尚书温兆年。
温姓经商起家,早年还曾接济过第五唯我,所以留下一份渊源,是以如今在神都,的确是有势力。
但就凭这个,对方还没胆量杀自己。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顾叔朝才知道真正想杀自己的人是谁。
顾忌,自己的四弟,如今的皇帝陛下。
至于为何要杀自己,顾叔朝想着此行的尽头,无声笑了笑。
朝廷没有想和谈,那个人只是想找一个理由,对那些江湖门派出手。
而又有什么理由,会比‘亲王殿下受命和谈,却于半途被江湖人刺杀’更合适呢?
只是未免太狠了些,顾叔朝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凑耳听着蝈蝈叫声,眼神干净明亮的少年人,心里有一阵掩不去的悲伤。
……
神都之地,平原广布,山林湖泊众多。
一行人马为了尽早赶到聚义庄,走的不是官道。
当然,原先说的理由是这样,现在再想想,似乎偏僻的地方,才好杀人。
顾叔朝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在又过了一刻钟,入耳的马蹄声里,多了不一样的嘈杂。
“有马队!”马车旁的护卫高声示警。
接着,一行人速度放缓,随行官兵都挂上了弓弩。
但他们很快发现,不只是他们一行的后边,便连左右方向,都有马队疾驰而来,明显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是马匪!”有人提醒一声。
嗖!
当人马接近之后,根本不用下令,随行的官兵便直接放箭。
很快便是喊杀声,马嘶声,刀剑入肉,人倒下,血液飞溅,声音混在一处,但即便有了明显急促的颠簸,马车依旧未停。
“殿下,坐稳了!”赶车的侍卫说道。
顾叔朝没有回应,他能感觉得到,马车正在往外冲,冲破所谓马匪的包围,冲出随行的这些后周虎贲精锐。
一旁,吕晋申神情紧张,双手牢牢按住佩剑,一双眼睛不时朝窗外看去。
喊杀声有些模糊了,马蹄声也渐渐远了,不管是追兵马匪,还是那些官兵,好像都不见了。
吕晋申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人,对方神情晦暗莫名,眼里好像带着些许嘲弄。
他微微一愣。
马车的速度缓缓放慢,最后停下。
耳边传来马匹的喘息声,还有不安的踢踏声。
吕晋申干咳一声,道:“为何停下?”
外面没有回应。
吕晋申看了眼身边之人,用剑挑开了车帘,外面,就在正对面,有一骑同样望向这里,不知等了多久。
“殿下?”吕晋申示意一声。
顾叔朝起身,出了马车。
吕晋申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也握剑走了下去。
这里是在林边,举目望去,一时难辨方向,很是空旷。而赶车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儿,四下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你是何人?”吕晋申朝对面那一骑高声喝问。
顾叔朝看他一眼,“省省吧。”
吕晋申一怔,接着看懂了对方的眼神,脸色微变。
“您都知道了?”他问道,脚下朝一旁退了两步。
顾叔朝双手拢在袖里,没理他,只是看向对面,那一骑也下了马,在七步外站定。
这是个中年人,相貌无奇,穿着后周“玄”甲,其实也是方才随行的那些官兵里的一员,只不过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让人一看就明白,这不是自己人。
“我没见过你。”顾叔朝说道。
从气机上,他能判断出,对方也是半步修为。
这样一个人,无论在朝堂哪位的手下,还是江湖里,都不该寂寂无名,尤其是在他的情报里,对此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您能看见的,都是让您看见的。”对面那人说着,顿了顿,又道,“东厂掌刑千户,薛立桓。”
他自报身份,既是对眼前之人的尊敬,也是一种自信,自信能杀人灭口。
顾叔朝闻言,沉默片刻,点点头,“明白了。”
身边,吕晋申抽出了剑。
对面的人,也缓缓拔剑。
顾叔朝没有出手的意思,他抬头,看着一片蔚蓝,白云悠悠,偶有飞鸟掠过,枝叶摇晃。
温暖的阳光,有些刺眼。
“动手吧。”他说。
拔剑的中年人愣了下,随即皱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顾叔朝看着天上,微微眯眼,“你们动手,我不反抗便是。”
吕晋申皱了皱眉,有些试探似的朝前走了一步,又顿住。
他知道对方拜师应笑看,武功高强,对江湖事经历也不少。既已猜到此间事为何,这心思也自是狡诈。
他可不相信对方真的引颈就戮,毕竟,没有人想死,尤其是以对方这等身份。
82.于江湖事
等了片刻,没有人动手。
吕晋申有所戒备,虽然离得最近,但他脚下的这一步,始终没有迈出去。握剑的手心里,也隐隐见汗。
他有些不自在地松握了几下,目光紧盯着眼前之人。
顾叔朝笑了笑,看向对面两人,“怎么,不是要杀我么,现在是怕了?”
吕晋申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
另一边,薛立桓慢慢朝这边走来。
他手中同样拿剑,随着走动,剑身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金芒流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剑气,已然是要全力出手的打算。
顾叔朝静静看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引颈就戮,不反抗地等死。
薛立桓已经走近,这个距离之下,他相信自己全力一击,足以将其杀死,即便对方有诈也无济于事。
所以,他一声轻喝,这一剑便朝其心脏刺去。
很快的一剑,没有丝毫留手,剑过处,仿佛一线金色的流光。
顾叔朝果然没有躲,剑未临身,他身上所穿衣袍已然因剑气而有撕裂。
但这一剑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剑气刺穿了他的衣衫,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了血珠,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脸色也是一白。
可是,这剑并未刺进他的体内。
长剑在离他身前三寸处停下,如遇无形屏障,再难推进。
薛立桓脸色阴沉变化,手腕颤动,长剑也在颤动,但无论是他想抽剑还是灌以真气去刺,都无法再有动作。
他就像是被施展了点穴法,周身动弹不得。
一旁,吕晋申脸色一变,他虽不是半步,却也能看出此时情况不对,第一反应不是挺剑去刺顾叔朝,而是手缠真气,去抓薛立桓。
他想的明白,方才顾叔朝身上并无真气波动,那薛立桓此时情况显然不是对方所为。而就算是自己感知错了,事实恰好相反,那自己也绝非顾叔朝对手,还不如先将薛立桓解救出来,再想对策。
所以说,吕晋申这一番应对毫不犹豫,下一刻便扣住了薛立桓的肩膀,就欲朝后拽去。
但强烈的刺痛自落下的掌心上传来,他不由得一声惨呼,连忙抬手,再去看时,手上真气溃散,更如被刀割般血淋淋一片。
顾叔朝也是有些愣神,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面前两人在故意做戏。
掌刑千户薛立桓,对方身上的杀气是如此真实。
可是,也的确不是自己出手啊。
场间三人或疑惑不解,或穷尽挣扎,或心惊彷徨,正在这时,有声音传来。
“你们当真是兄弟情深,小皇帝要杀你,你就不反抗?”
顾叔朝连忙看去,那是在马车车厢上出现的两人,一男一女,女的蒙着面纱,说话的是那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还有些好奇的男子。
很年轻,气质从容,最关键的,是自己认识对方。
“苏澈?”顾叔朝有些惊讶。
对面,薛立桓听后,眼神微变。
他强提起一口真气,将身上这股诡异缠绕的气息挣脱,口中一声尖啸,竟是看也不看四下,身若幽影般施了轻功就跑。
身影从顾叔朝身旁掠过,带起他的发梢。
顾叔朝愣了愣。
吕晋申也是愣住了。
苏澈歪了歪头,剑柄顶了顶脸,有些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
一旁,玉沁冷眼看着,抬手,朝那已然掠出数丈的薛立桓背影虚握,然后朝回一扯。
本是以轻功秘法强行破除束缚,眼看就要钻入林中,彻底遁走的薛立桓猛地一顿,身上好似一瞬背负千斤巨石,脚下一沉间,丹田气海更有刹那的颤动,而此带来的反应,便是浑身真气一滞,如被禁锢。
接着是整个人脚下一空,如被扯动间腾空而起,狠狠朝后摔去。
薛立桓喉间一甜,吐出口血,他看着天上浮云悠悠,恍惚间有种错觉。
他想起了儿时抓住的鱼,与现在的自己何其相像,任凭如何挣扎,都无法从那双手中挣脱开来。
他方才之所以一闻苏澈之名便跑,只因为他知道,在对方出现的时候,身边一定还跟着另外一人。
颜玉书。
那个心狠手辣,如魔鬼般的人。
哪怕对方只在东厂待了很短的一段时日,但对东厂众人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梦魇。
薛立桓深知对方的手段,所以第一反应便是跑。
但很可惜,事与愿违,自己没有跑掉。
这只能说明,对方已然是大修行了。
薛立桓闭上眼睛,掩住绝望,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一旁,吕晋申看着摔在自己脚边的身影,脸皮跳了跳,再看向那车厢上的两人时,喉间不免咽了咽,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身为后周六扇门对江湖诸般事宜的主事之人,兼任刑部侍郎的吕晋申,当然见过苏澈的画像,更是知悉对方身份和生平,虽不详细,却也是公门之中掌握最全的情报。
但是,罗网那边不是说,对方在城中福来客栈里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而且,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这两人来此,是为了救人,还是另有目的?
一时间,吕晋申竟忘了害怕,脑海中纷乱如麻。
苏澈不会注意这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在想什么,他看了眼地上那放弃挣扎的人,有些好奇。
“你这是什么武功?”他问道。
玉沁看他一眼,“想学?”
苏澈一下明悟,这该是《无生玉录》里的魔功,包括先前那好似无息禁锢之法。
是以,他摇了摇头。
玉沁哼了声。
顾叔朝低咳一声,朝马车这边走来,然后靠在车辕上,揭开胸前衣衫,血洇透着,看起来血肉模糊。
这是他方才没有阻挡,也没有护体真气,直接被薛立桓剑气所伤,哪怕还未伤及五腑,现在那般求死心态消失以后,才觉得真疼。
他在身上摸了摸,有些颓然地放下手,他身上没带伤药。
那边,吕晋申身子一颤,把长剑一收,连忙过来。
“殿下,太医院的金疮药。”他从怀里递过一个瓷瓶去,脸上大义凛然,眼中却有讨好之意。
顾叔朝并不在意,接过后,直接撒在身上。
“你怎么会来?”他一边上药,一边随口问道。
显然是在问苏澈。
……
苏澈在车厢上坐下,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同时,他的确是好奇,莫不是这顾叔朝是个自来熟,这话里话外的语气,倒像是很了解自己,也很是熟稔一般。
顾叔朝当然能听出他话中疑惑,当下也没立即答话,而是在撕了布料将伤口包扎一番后,擦了擦额上冷汗,在车辕上靠稳当了,这才开口。
“官府通缉你,我见过你的画像。”他说,“早前,也听季子裳提起过。”
苏澈眼神惊讶,“他还能提起我?”
如他所想,彼时在梁州城里,虽然跟季子裳也算是共历生死,但对方心里可是一直想铲除东厂祸害颜玉书,虽然最后不至于闹得不愉快,但起码,跟自己可算不得是朋友。
这般与顾叔朝提起,还能有什么好态度吗?
顾叔朝仰头,看他一眼,道:“他说你是个不错的人。”
苏澈一愣,然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算他还有良心。”
顾叔朝微怔,也是摇头失笑。
一旁,吕晋申当然是插不上话,将手简单包扎之后,只是有些尴尬地站着。不时会抬手捋一捋马鬃,惹得这双驾的马打个响鼻。
“你该不会是专程跟着,来救我的吧?”顾叔朝问道。
苏澈腿支着,脚在车厢上晃了晃。
“顺路去聚义庄,刚好看见有人追杀你们,但看了会儿,发现也不是追杀。”他说。
顾叔朝有些好奇,“怎么说?”
“打了半天,除了你那几个护卫,其余官兵还有追杀来的马匪,也都没人死啊。”苏澈说道:“等你这马车走远了,他们也就停下了,估摸着现在也是吃上饭了。”
他话里带着调侃,不过说的也是事实,在他跟玉沁赶路的时候,确实是撞见了。但也不能说是碰巧,因为在顾叔朝这一行出神都之后,他们就一路随行了。
但去聚义庄是真的。
起初还不知道是顾叔朝,只想看看朝廷打算怎么和谈,态度是什么。
可没想到,路上看见了这么一出。
而顾叔朝哪怕心里有过猜测,方才也的确证实了,现在再听,也不免有些失神。
过了半晌,他才笑了下,似是苦笑,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方才你是真不打算反抗?”苏澈问道。
顾叔朝一愣,然后想了想,点点头,“确实。”
“那现在呢?”苏澈问道。
顾叔朝闻言默然,摸了摸胸前所伤,道:“活着,也挺好。”
苏澈不由一乐。
“你们真是要去聚义庄?”顾叔朝问道。
苏澈看了眼一旁的玉沁,像是要看她拿主意。
玉沁瞪了他一眼。
苏澈讪讪一笑,然后点头,“是,也想看看江湖各派,观潮阁跟真武教,是怎么想墨家之事的。”
顾叔朝摇摇头,“恐怕不会很乐观。”
“不过,如果你们真打算插手,咱们可以同行。”他说,“我也想跟师傅说说,朝廷的想法。”
“小皇帝都杀你了,你还这么卖命?”苏澈问道。
“是朝廷的想法。”顾叔朝纠正道。
苏澈挑挑眉。
“殿下,那…那我呢?”吕晋申小心道。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说句话了,不然的话,恐怕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永远交代在这里了。
毕竟,那可是传闻中一言不合就拔剑的苏澈啊。
苏澈注意到了这人的眼神,那是害怕和畏惧的眼神。
却让他很是不理解,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见到苏澈看过来,吕晋申勉强笑了笑。
“吕大人素来兢兢业业。”顾叔朝摇头道:“你回去吧。”
“什么?”吕晋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顾叔朝没继续说什么,而是爬上了马车。
吕晋申看了眼那边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气息的薛立桓,没敢往车厢上那两人身上去瞧,连忙一撩袍摆,坐到了车辕上,然后一把捞起了缰绳。
“殿下,下官来赶车。”他拍了拍胸脯。
苏澈摇摇头。
玉沁轻踢了他一脚,“走。”
话落下,她便先一步施轻功掠出。
苏澈拍了拍屁股起来,脚下一点,也是跟了上去。
马车缓缓掉头,在吕晋申卖力的一鞭下,撒蹄子奔驰而去。
至于那地上的薛立桓,早就在束缚中,被无形剑气截断心脉,死掉了。
……
安静地赶路,穿过林间山野,一条小溪曲折流过,再往前便可见一座庄园,附近有骑马吆喝的汉子,也有在小溪边磨刀拭剑的好手。
这就是聚义庄了。
马车缓缓停下,扬起的沙尘里,吕晋申喉间滚了滚,看见四下望来的目光。
这是宫里的马车,或许寻常百姓不认得,但常年在外的江湖人,对各大商号、官府甚至宫里的马车自然识得。
顾叔朝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此时在庄子前边的大路上,他走到小溪边,掬了捧水。
吕晋申手中按剑,紧跟着。
在聚义庄另一侧,林边的小路上,同样走过了两道身影。
“宫里的人?”有人已经围了过来,神情不善。
“殿下?”当然,还是有人马上认出顾叔朝身份的。
一听这个称呼,众人登时便知道了这人是谁。
顾叔朝冲几人点点头,“师傅可在庄里?”
“在的。”门口的人虽然不清楚他为何来此,但对近来风声也有所耳闻,是以不等多说,便直接迎几人进去。
苏澈倒也有几分好奇,因为他们竟也不需通报,直接就能随着进去。
这是从来如此好客,还是非常时候才这样?
一行人进去,未进庄子的便不免暗暗猜测,这顾叔朝为何会在此时来这儿。
……
聚义庄不算太大,早有人去通传了。
等苏澈他们过了大院,还未走到聚义厅,便看见不少人在往外走。
倒不是来迎接他们的,而是告辞分别。
都是江湖中人,其中相送的不是别人,正是有段日子没见的季子裳。
他虽是带着笑意送别众人,还不忘寒暄,但也仅限于此了,起码,苏澈没从他眼里看到什么热情。
而当他看到季子裳的时候,对方当然也注意到了他。
苏澈朝他露出个微笑,算是打招呼。
季子裳却一下皱起了眉头。
83.锅来
对于苏澈,季子裳当然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有关对方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甚至是去机关城一路上发生的,他或多或少也都知悉。
而他此时皱眉,并不是不欢迎,也不是对苏澈本人有什么不满,要说有,也是因为对方偏袒颜玉书,在是非大义上有些不明,但这也不能算是理由。毕竟是为朋友,换成是他,或许还不一定比苏澈做的更好。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在看到苏澈的时候,季子裳便不由想起付吟霜,那个自己喜欢而未来得及真的开口去说,让对方知晓自己心意的女人。
她死在了去机关城的路上,而缘由,便是随颜玉书和苏澈一起。
这让季子裳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颜玉书和苏澈,哪怕这是付吟霜的选择,他都觉得,如果没有苏澈的事情,她便不会死。
是以,当在此时,此地,一眼看到苏澈的时候,哪怕对方朝自己善意微笑点头,他心中仍不免腾地一下冒出火来。
不是真的想要动手,只是看见了对方,联想到了从前,心里不舒服。
季子裳的心思,苏澈当然猜不到,他只是愣了愣,因为对方连招呼也不打,在看见自己了,一个皱眉之后,竟是直接转身就走。
“喂。”苏澈下意识喊了声。
季子裳明显听见了,双手下意识握了握,但并未回头。
一旁,顾叔朝摇了摇头,道:“他一直没有走出来。”
“什么?”苏澈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便是一旁跟着的吕晋申,都一下竖起了耳朵。
“付吟霜,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顾叔朝道:“喜欢的姑娘因为你而不在了,换成谁,再见到你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吧。”
苏澈闻言,看着季子裳走远的背影,不免沉默。
玉沁在听到付吟霜名字的时候,眼神也是黯了黯。
“走吧。”顾叔朝招呼一声,领着众人往聚义厅去。
……
饶是顾叔朝在聚义庄住了多年,又是应笑看第一个收的徒弟,在这时候来了聚义庄,也不能把这当家里那般随意。
几人在聚义厅坐了,小厮送上点心和茶水,等了片刻,仍不见应笑看来。
顾叔朝喝了口茶,哪怕神情中看不出什么,但眼里已经是有些急切了。
如他所想,现在时候,师傅不可能闭关修炼,而自己在此时来,肯定是有要事的,对方不该不来见。
但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对方还未现身,其中代表着什么,或许可以猜测一二。
一旁,吕晋申察言观色,心底也不免一沉。
自己为了一时活命,任由差遣,但现在看来,似乎这应笑看心向江湖各派不假,似也没打算跟朝廷作对。
之前林边发生的刺杀,想必已传进宫里,也该是传进应笑看的耳中。
如今朝廷肯定会另有动作,且应笑看也一定能从其中看出什么,如何均衡取舍,恐怕已经成了这位巨侠心中的一块石头。
吕晋申看了眼堂中几人,心想着,这些事情自己能想到,这几位同样也能想到。
那今日,外界事态究竟会不会有所改变?
苏澈和玉沁倒是浑不在意,丝毫不见急忙紧张。
他不是为了后周江湖各派来的,只是因为墨家一事,想看牵动如何,将来墨家处境会是怎样而已。
无论是将自己收留机关城,还是江构因自己而死,盗帅如今飘零,这些事都不能说与他无关,所以自该需要上心的。
正这般想着,不多时,门外有人走过,投进数道身影。
苏澈早就感知到了来人,也认出了是谁,他起身,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门外进来的人,脸上同样带着微微笑意,那是故人相逢,许久不见而彼此安好的宽慰。
“好久不见。”江令寒轻笑开口,还冲一旁的玉沁轻轻颔首。
以他所修功法的敏锐,若水真炁自是第一时间有了反馈,毕竟,就是面前这端坐的女子,在当年让师弟叶常青尝到了惨败的滋味,而自己在对方手中,也未讨到什么好。
不过都过去了,哪怕,对如今对方竟是女子身份而不免感到惊异。
苏澈看着眼前之人,也是一笑,“好久不见。”
江令寒还是那副样子,不过大概是有段时日没出山门了,面色倒是白净了几分,但还是平平无奇。
不过他的眼神更为深邃,精光内敛,这说明武功更高了。
感知之中,倒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已入三境。
两人只是目光接触,微笑颔首算作寒暄,转而,江令寒侧了侧身子,给他们介绍身边三人。
“苏兄,这位是石不予石姑娘,真武教的真传弟子。”他先介绍道。
石不予从进门后,目光便一直落在苏澈手中的沉影剑上,哪怕注意到了堂中几人的目光,这眼神也未移开过。
此时听了江令寒的话,还不等他再介绍叶常青,便当先开口。
“你是苏澈。”不是问,而是肯定。
声音有些平淡,没有好奇,语气却并非友善,反而有一种想要交手切磋的跃跃欲试,以及因某种原因而有的想要试探之意。
苏澈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什么敌意,只不过对方在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时,那种想要占有的目光太过直白,甚至超越了贪婪。那是一种觉得只有自身才能配得上这把剑,而此时拿着这把剑的自己,只不过是暂时保管之人罢了。
所以他对此很不喜欢。
是以,苏澈只是略一点头,算是承认。
石不予对他表露出的冷淡并不在意,目光在沉影剑上游移,最后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微却能让人听见的感叹。
并非刻意,却让人有种‘此人所见已然是自己之物’的感觉。
苏澈皱了下眉。
便是一旁的顾叔朝,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玉沁只是淡淡看了这位石姑娘一眼,情绪被面纱遮住,眼底,神光莫名。
江令寒有些歉然地看了眼苏澈,然后虚引了一下身边青年,“这位是蜀中叶家的叶青玄,叶公子。”
其实不用他介绍,因为跟石不予不同的是,叶青玄从一进门,就一直在看苏澈,只不过却带着明显的敌意,倒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那般,而是警惕、戒备、怀疑、审视等等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自让场间诸人很是不解,毕竟,叶家远在蜀中,叶青玄还从未离开过后周境内,且苏澈是第一次来神都,两人不该有什么交集才是。
但叶青玄并没有马上开口说什么,而最后与江令寒同行进来的人,也没让他介绍,而是自己抱了抱拳。
“在下冲霄剑派秦凡,见过苏兄。”
这是个名字普通平凡,却仪表堂堂,颇为俊朗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纹绣流云的白衣剑服,身后负三把长剑,面带微笑,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别人以善意相待,苏澈当然不会失礼。
他同样抱拳,清声道:“在下苏澈,幸会。”
江令寒也是笑了笑,虽然观潮阁跟冲霄剑派没什么渊源,而且冲霄剑派行事也较为乖戾,一直我行我素,不太得宗门喜欢,但对于秦凡此人,他还是有些了解的,简单来讲,这人性情开朗,值得一交。
而此前几日,在聚义庄里,两人也偶有切磋,算是熟悉。
此时,他们才看向在苏澈一旁的玉沁,以及顾叔朝二人。
苏澈也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身边之人。
“颜玉沁,苏澈的道侣。”正想间,冷不丁她说了一句。
习武之人,如今又称修行之人,所以说道侣,倒也合适。
只是我怎么不知道?苏澈闻言,眼皮一跳。
对面几人同样愣住了。
尤其是已然知晓玉沁身份的江令寒,本来微黑的脸上,更有几分错愕。
他张了张嘴,目光看了看苏澈和玉沁身上,惊讶万分,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颜玉沁,颜玉书?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令寒觉得,自梁州城一别之后,似乎这两年的时间里,还发生了好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有关于对方两人,可能真的是很多很多…
便是顾叔朝,嘴角都一下抽了抽。
不明此事的吕晋申倒是没觉得什么,甚至还不如江令寒等人的身份让他感到吃惊。
苏澈眼帘低了低,耳朵有些发红。
玉沁朝他靠近了些,眼里带着微微笑意。
场间有些莫名的尴尬。
而就在此时,对面的叶青玄呼吸却粗了粗,有些愤然,场间诸人自是能察觉到。
“叶公子?”江令寒疑惑道。
他正说间,那叶青玄却是眼神一红,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负心薄幸的苏澈,看招!”
谁也没想过有这么一出,话还未落,叶青玄便是一掌朝苏澈打去。
但他这招虽出的急,又占偷袭,威势也不差,可他毕竟不是大修行,而他的对手却是。
苏澈当然疑惑,更摸不着头脑,负心薄幸,是说自己?
这哪儿跟哪儿啊,他确信彼此是第一次见面。
这一掌朝他胸前拍来,只是叶青玄看着怒意满满,却也不是真下杀手,这手上还带着分寸。
所以苏澈也没真动怒。
他持剑的手朝前一送,然后一拍,这剑柄便打在了叶青玄的手腕上。
这一位半步修为的偷袭一掌,就如此落空了。
叶青玄脚下一个踉跄,在离苏澈三步远的地方站稳,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抬头看了眼看着自己像看傻子似的苏澈,心里委屈着,嘴一瘪,鼻涕冒了个泡儿。
“......”苏澈、玉沁、场间其他人。
……
苏澈心里虽然纳闷儿,但还不至于看人像看傻子那般侮辱。
只是现在,看着有些冒失,甚至不明所以的叶青玄,这心里难免有些异样。
这人干嘛啊?
他是一直这样,还是看见自己了,所以这样?
这般想着,苏澈先看了眼江令寒,眼里带着求证。
江令寒脸上也是无奈,给他回了个迷茫而肯定的眼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公子,叶少侠,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苏澈问道。
他觉得,肯定是面前这年轻人误会了什么,而对方先前虽是含怒出手,但手上也留了分寸,这说明其中还是有道理能说清的。
而他自是不愿意被冠上什么负心薄幸的帽子,更别说是无中生有之事。
叶青玄闻言,当即冷笑,但还没忘记擦了擦鼻子,现在一想到自己方才在石姑娘面前失态出糗,这心里更是怒火直冒。
他看着苏澈,道:“自己做的事情,竟然还不敢承认了?”
苏澈眉头一皱。
而听叶青玄说的这么肯定,场间几人相视一眼,目光不由有所变化。
叶青玄是叶家的嫡传,犯不着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更何况是诬陷一个初次见面之人。所以,要么是确有其事,要么就是他们两人并非第一次相见。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
比如知道苏澈为人的江令寒。
“叶少侠,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他连忙问道。
听他也这么问了,叶青玄才冷哼一声,道:“这你得问他。”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澈道。
“这位姑娘,你可别被这家伙骗了!”叶青玄看了眼玉沁,大声道:“我是蜀中叶家的叶青玄,我姐是天山剑派的叶梓筠,就是他的未婚妻!”
此话一出,且不管场间其他人神情是何等斑斓,只是玉沁,都是瞳孔一缩,面纱下朱唇微启,可见是不吝于晴天霹雳的消息,让她都一瞬动容。
但她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不是认得叶青玄或是对此事有所了解,而只是单纯的相信苏澈,相信他在过往的十多年里,就只被一个周子衿迷了道儿,对其他的女人根本没入过眼,甚至都不认识没见过叶梓筠。
只是下一刻…
“你说叶梓筠?”苏澈摇头道:“你别拿你姐的名声乱说。”
玉沁一怔,听这话的语气,两人不但见过,还认识?
场间诸如江令寒等人,已然是有些麻木了。
此时皆是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接下来还会发生何事,还会听到什么惊诧的消息。
叶青玄呼吸急促,显然是想对那张带笑的脸饱以老拳。
“你认识我姐。”他说。
苏澈点头,此时,他装作没看到玉沁怀疑的眼神。
“你承认就好。”叶青玄咬牙道。
“没有。”苏澈又道:“你说的事子虚乌有,与我无关。”
“我姐在信里提起过你,还说你俩情投意合。”叶青玄冷声道,他觉得自家老姐真是瞎了眼,竟看上这么个表里不一,说谎话不眨眼的混蛋。
苏澈一愣,“这话是她说的?”
“没错!”叶青玄一字一顿道。
苏澈脸色一肃,显然是感知到了来自身边的冷意。
当即,他举手做发誓状,沉声道:“我发誓,我也是刚从你这听说此事。”
84.第五唯我
叶青玄还是选择了相信苏澈。
即便上一阵,来自叶梓筠的家书里,确实提及过苏澈,并且说过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夫。
但是,看到苏澈如此争辩,且神情坦荡不似作伪,他也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家父亲和一众叔伯对老姐逼婚太紧,所以让她胡诌出个未婚夫来搪塞他们?
苏澈也解释了很多,包括跟叶梓筠只是萍水相逢,还着重说了当年初次见面时,叶梓筠已然名动江湖,而自己只是个十岁的弟弟。
这么一说,倒是很有说服力,毕竟,叶梓筠心气高傲,怎么也不可能让人诟病老牛吃嫩草。
但只是这么一想,叶青玄就有些不爽,在看着苏澈的时候,觉得这家伙这么急着撇清自己,是觉得自家老姐配不上他?
还是说自己方才之言,是为了占他便宜?
而场间其他人也是长松了口气,事情听到这,终于是水落石出了。
虽然是一场误会,但事关那位“冰魄神剑”叶梓筠,也着实是一件大事。
毫不夸张地说,若今日谈话传到那些江湖风媒耳中,恐怕不消半日,关于两人的种种因此而生的猜测,以及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之语,就会传遍江湖。
不管是调侃的、看热闹的还是恶意的一切,都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会流传很久。
而苏澈和叶梓筠的名声,想必也会受损,尤其是后者。
显然,他们不需要这种名声。
只不过,在对此间事付之一笑之后,众人在看着苏澈时,也不免带着凝重。
因为方才叶青玄偷袭出手,苏澈从容以对,而从其出手时气机的刹那变化中,他们当然能感知到那抹厚重如海。
这无疑不是在说明,对方已然是位入三境的大修行了。
在如此年纪,实是令人心惊的天赋。
叶青玄抱臂,撇着嘴,在看着苏澈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带着些审视。
而苏澈对此并不在意。
误会解除,众人自是在聚义厅中坐下。
“叶常青怎么没来?”苏澈问道。
“师傅对他另有安排。”江令寒看了玉沁一眼,道:“梁州城之后,他修行颇为用功,只许是心境有缺,一直停滞不前。”
苏澈当然知道内情,是以,不免报以歉然。
几句话简单叙旧之后,江令寒看向对面两人。
“你们来,也是因墨家一事?”他问道。
他知道顾叔朝的身份,对于此人来聚义庄的目的也能猜到,他只是想知道苏澈两人的态度。
这是正事。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然后点头,“墨家帮我许多,如今形势不利,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江令寒缓缓点头,开口道:“我等来此,既是为了墨家,其实也是为了自己。机关城一事震惊江湖,而始作俑者毫无疑问便是两国朝廷,即便他们不承认,各派心中也如明镜。而今日会有机关城之祸,说不得明日我等就会成为下一个墨家。”
苏澈对此早有猜想,各派联合不外乎便是这般考虑。
“你们想如何做?”他说道:“上段时日,江湖似有骚乱。”
江令寒摇头道:“虽是联合,但各派之间仍有龌龊,心思难同,只得我们齐心才行。”
他说的,自是一旁的叶青玄三人,只有他们这些大派联手,才能让那些随从此事的门派安心。
一旁,秦凡无奈一笑,“不过话虽如此,如今朝廷也派人往各派去了,原先响应的诸派掌门和长老,也多有理由推诿,现在形势不太乐观。”
话到这,他便不免看向一直认真听着,却皱着眉头的顾叔朝。
因为对方是朝廷的人,而现在,朝廷对江湖各派已然有了动作,或是怀柔,或是威胁,是在从根源上瓦解他们的联合。
毕竟,许多响应之人并不是通过身后门派,而是自己看不过去,所以一腔热血直接来了聚义庄。
但朝廷因此找上他身后的门派,以此施加压力。
一个人是这样,其他人同样也是如此,江湖门派虽多,可真正的大派势力只在歌诀之中。况且是面对朝廷,即便如真武教和观潮阁这般宗门,也不是完全没有阻力。
朝廷此举,其实是对此事的重视,但没有办法,他们不是无根浮萍,不是一腔孤勇便可成事,他们还要为身边之人考虑,还要为身后门派思量。
所以,以至于上次江湖有所骚乱之后,各派声势反而低迷,便是江令寒等人,也都困顿聚义庄之中,另想办法。
“那应巨侠对此事,是什么看法?”苏澈问道。
这件事毕竟是在聚义庄内,一开始就是冲着应笑看的名声来的,既让对方牵头促成此事,那他的态度自然是极重要的。
可是现在,他们都来了好一会儿了,还没有见到应笑看的面。
“半个时辰前,有人送来一份信,应巨侠受邀前去,还没回来。”江令寒道。
“信?”苏澈好奇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江令寒摇头。
“该是应巨侠相熟的人。”秦凡道:“我见他脸色有所变化,直接骑马去了。”
“其实重要的不是我们怎么想,而是朝廷怎么想。”江令寒看向顾叔朝,说道。
顾叔朝闻言,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本来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商议和谈一事。”他说。
“本来?”石不予蹙眉。
“是的,本来是这样。”顾叔朝道:“但在我来时,遇到了刺杀,若不是苏少侠出手,恐怕我是见不到几位了。”
此话一出,江令寒等人皆是一愣,随即皱眉,朝廷的亲王殿下,竟会遭遇刺杀?
顾叔朝便将内情说出,不外乎便是曾以为的和谈,其实只是小皇帝放出的幌子,真实意图,就是要让自己死在来聚义庄的路上,然后朝廷或者说是第五唯我,对聚义庄出手,对江湖各派动手。
众人闻言一惊。
若此事真是如此,那朝廷当真是做好了打算,在先安抚了部分门派之后,真正要对付的,却是他们这些人。
但是,仅凭一个第五唯我,就算他武功冠绝当世,何来自信同时挑战观潮阁真武教等宗门联手?
这么想着,叶青玄便直接说了出来。
“的确,是要挑战咱们背后宗门。”秦凡眉宇一凝。
叶青玄还没太明白过来。
江令寒道:“我等异声,朝廷是要就事论事,以力打压。”
叶青玄听懂了,这不是屠宗灭派,或是大动干戈,而只是针对此事,做出一个教训。
最后的结果,就是第五唯我所代表的朝廷公门出面,来让他们这些门派中人接下。
场间诸人不免皱眉。
正在此时,忽闻外界一阵骚乱,嘈杂之声隐约可闻。
而事实上,堂中几人也自是有所察觉,地面有轻微的震动,这是大队人马的到来,且已然逼近聚义庄。
“是朝廷的玄甲精骑。”顾叔朝起身,吐出口气。
诸人走出门去,见庄内不少人都有了动作。
“发生何事?”叶青玄一把拉住个从外面匆匆回来的人。
“朝廷的玄甲精骑,好几千人,就在庄外!”这人连忙道。
“你去哪?”叶青玄看他一眼。
“第五唯我来了!”这人没多说,只是挣开后就跑了。
几人相视一眼,皆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沉重。
第五唯我亲至,就算是他们,亦能感受到那种压力。
……
即便第五唯我没有进聚义庄,即便还未当面,聚义庄内的许多人,只是闻声便心神大乱,自是不宁。
实在是因为对方的名头和往年的所作所为,毫不夸张地说,放在江湖之中,可止小儿夜啼。
苏澈等人没有犹豫,直接便朝庄外走去,而在庄园门口,季子裳已然站在了前边。
数千玄甲精骑,犹如天边的一片阴云压境,场间无声。
对面,是常在聚义庄吃酒的一众江湖人,他们站在季子裳身后,冷汗直冒。
因为面前这些虎贲的眼神,是死寂中的嗜血,仿佛他们这些人只是等待收割的杂草。
毫不遮掩的轻视,自这些精锐身上散发而出。
当然有人不忿,但只是触及到这数千双眼神,他们的不忿便化在了肚子里。
只有季子裳站在前头,双拳虚握,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着,就如三四丈外的那辆双驾的马车一般。
马车并不华贵,但看着就很结实,雕刻飞鹰的四角悬挂流苏,倒有几分安静平和。拉车的是两匹健壮的枣红马,这不是擅长奔驰来回的马,而是披挂马铠,耐力持久的战马。
车辕上并没有赶车的人,这就像是一辆幽魂般的马车,走在大军的前头,却是悄无声息。
黑色的车帘被风轻轻吹动,隐约从一角缝隙里,可见朦胧而过的金线官靴。
这是第五唯我的马车,从他进东厂的第一天,便乘坐这辆马车,世人皆知。
“你是季子裳。”
安静之中,有人开口,声音透着温和,让人听之便觉得安宁。
这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所以是第五唯我的声音。哪怕他是阉人,音线之中却没有丝毫的尖锐,反而更像是一个腹有诗书的学者。
从不会让人感到有什么敌意,只有读书人的那种道理,但不是死脑筋。
季子裳点头,不卑不亢,“是,在下季子裳,见过督主。”
他抱了抱拳,行了一礼,是没有官职的在野之人,对朝廷官员的礼数。
“你是个不错的人,倒也坦荡,不像他们,心里害怕,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强撑着,心里胆小却腹诽,人多而无用。”
马车里的人如此说着,像是一个教书先生在缓声陈词,说着外界发生的与己无关。
但因这番话,聚集在季子裳身后,聚义庄门前的近百人,脸色皆是一变,仿佛来自空气中的无形压迫,落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呼吸一紧,沉闷之余,更有无穷的畏惧而生。
季子裳皱眉,但他没有动作,不是察觉不到莫名出现的气机,也不是他不想,而是做不到。
他心境有瑕,还不是大修行,所以此时同样被气机锁定。不是来自眼前的马车,而是面前这数千精骑。
他身上,就如背负巨石,又像是溺于水中,难以动作。
季子裳暗暗咬牙,却无能为力。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锋芒之意,那是一缕剑意,自聚义庄内而出,朝门口而来。
天地间无形气机因此出现裂痕,最后消散。
大口的呼吸声自耳畔中来,所有人不免深呼吸着,好似贪婪,却在看着面前那辆马车时,难掩畏惧。
他们出身不一,其中不乏江湖好手,可破甲八九,但在此时,就如孩童般无力。
本来在聚义庄内,在神都脚下,他们还觉得自己算是人物,只不过现在,所有的自傲和坚持,都破碎了。
只是因为这种深沉的无力感。
季子裳脸色微沉,他对此当然能感知到。
有人走到了身边,那是方才放开那丝剑意的人,还有其他人。
江令寒平复真气,刚才便是他出手,而他当然看不惯这般以大欺小之举,所以在看着对面马车的时候,眼神自然冷淡。
哪怕跟第五唯我素未蒙面,但仅是方才,他对此人就没什么好感。
身旁,是面无表情的石不予,还有神情不惮,颇似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叶青玄,以及神情凝重的秦凡。
吕晋申没敢露面,毕竟要面对的人是第五唯我,他这办事不力,甚至半途投靠顾叔朝的人,当然不敢出现在这。
顾叔朝倒是神情如常,负手而立。
苏澈和玉沁同样现身于此,只是在看着那辆马车的时候,心中也是十足戒备。
“各派的真传弟子。”马车里,伴随声音而出的,是掀开车帘的手。
一道身影,渐渐在众人面前显露真容。
一袭白衫,不甚华美,倒显单薄,简单的发髻,用竹签插着,第五唯我看起来就像个中年书生,温煦,不穷苦,但生活也只是这样了。
没有太多的威仪,与先前那一语遏制众人不能让其作为的气场,有些不相符。
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契合,于此情此景,于人前,于现在,让人觉得,他本该就是如此,本来就是这样。
不是返璞归真,而是一切自然。
85.悸动
这是苏澈与第五唯我的第一次见面。
他的心情多少有些激动,毕竟是以往只在传闻里的人。
天下第一、大周柱石、东厂督主等等名头,皆冠于此人身上。
苏澈一直想见见这传说中的人,只是今日一见,心愿已成的激动之余,还有淡淡的失望。不是说小看对方,只是觉得,此时亲眼见到的人,跟所听闻的、所预想中的人,有些不一样。
颇有一种期待落空之感。
而第五唯我是何等人物,自他出了马车,呼吸间,一眼便将场间诸人神情尽收眼底。尤其是在感知之中,眼前这几人身上散发出的炽热如炎的气息,就如夜里落下的几团火那般明显。
这几人,都是当世天骄,出身大派真传。
他是这么认为的,但同样的,他感知到了一丝丝熟悉的气机,以及看到了熟悉的人。
前者,是曾被他看重,几要收为关门弟子的颜玉书,后者,是看过画像的苏澈。
第五唯我淡淡一笑,他看到了苏澈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
“你好像有些失望?”他疑惑道。
苏澈没想到对方竟能捕捉到自己这丝小情绪,也没想到对方会问出来。
“没有。”他笑了笑。
第五唯我看他一眼,道:“是因为见了本督,发现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吗?”
苏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那你之前心目中的第五唯我,是什么样的?”第五唯我好奇道。
苏澈怔了怔。
便是其他人,在听到第五唯我问出此话后,也是有一瞬的错愕。
如今玄甲精骑在侧,还有近百江湖人虽有冷汗却也可为凶人,现在虽不至剑拔弩张,但怎么看,也不是这般闲谈聊天的合适时机。
但不知怎的,由对方来这样随意开口,场间诸人先前的那诸般紧张,却是消失不见了。
苏澈一时猜不透第五唯我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只是看着对方神情,犹豫片刻,开口道:“应该是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生人勿进的这种。”
“就像你父亲,苏定远那样?”第五唯我说道。
苏澈闻言,不免默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玉沁微微蹙眉,虽然没从第五唯我身上感知到什么敌意,但这般好似闲谈似的,却将主动皆抓在手里,一旦心生歹意,怕是以苏澈现在,极可能会中招。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传闻也会因某些事或一己私心而有不同。”第五唯我看着苏澈,轻笑一声,说道,“一直没能与令尊见面,甚为遗憾。”
苏澈并未予以太多回应。
第五唯我略略点头之后,转而便看向玉沁,眼神颇有几分复杂。
“倒是我看走眼了。”他说,“你心性隐忍,如今倒有另一番成就。”
以他眼力,自不难看出对面这两人皆已破境,而当年自己所看好的人,竟真是女子。
如此也的确不适合自己功法,也就不能继承自己衣钵,虽然如此,但想想对方利用自己信任进入东厂,便览藏书库的武学和厂卫机密,心里还是有些生气的。
之前第五唯我觉得自己心境,已然到了接待万物而波澜不惊的地步,但现在看来,的确还差些火候。
玉沁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丝的愤怒,即便是眨眼而过,却并非错觉。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开心。
第五唯我没说什么,目光看向其他人。
“大派真传,是受你们身后宗门之命来此,还是自行如此?”他问。
此时面上不见笑意,已然如苏澈所说那般,不怒而威,言语间仿佛携带风雷之势。
江令寒等人只觉心头一紧,如锋芒在背,更有林间遇虎之感。
第五唯我此言,好像另有深意。
江令寒几人相视一眼,眼神坚决,没有丝毫动摇。
“观潮阁真传江令寒,代师门请问。”
“真武教真传石不予,代师门请问。”
“冲霄剑派真传秦凡,代师门请问。”
“叶青玄,代蜀中叶家请问。”
四人开口,腰身笔直,语气铿然。
空中隐有无形气机相撞,轰然隐隐,如是闷雷之声。
聚义庄门前诸人不免心受感染,皆是朝前一步,神情愤慨。
季子裳嘴唇微动,深吸口气,迈步站定,抬头,“聚义庄季子裳,代江湖请问!”
足下的马车微微动了动,那是双驾的马受气机感染,有些焦躁不安。
第五唯我眼帘低了低,然后一笑。
本是晴朗的天空,忽然就有阴云遮蔽太阳,阳光晦暗,一缕阴凉传遍此间。
玉沁微微凝目。
这并非自然之景象,而是来自第五唯我的强横真气,以丹田气海与自然之力勾连的神桥,引发天地异象。
这已然不是寻常的三境“神桥”之威,在某种范畴上,恐怕也已经超越了宗师。
在她曾经所看的东厂秘录的记载中,这无疑是修行上的另一重天地。
莫说是她,便是场间诸人联手,怕也不是其对手。
本来是蔚蓝的天空,眨眼便阴沉沉的,好似有雨将来。
短暂的沉默里,一缕凉爽的风吹过,很快就有雨滴落下来。
第五唯我站在朦朦细雨之中,问道:“应笑看在哪?”
外放的真气将雨水隔绝,季子裳等人眼底沉重,第一次感觉到了只在传闻之中的人的强大。
他们心头有那么一丝无力感。
“未在庄内。”此时,季子裳开口。
第五唯我瞥了他一眼,是高高在上的俯视,哪怕并非漠然,也有一种站在苍生之上的神姿。
“不在?”他似是不信。
季子裳说道:“有人邀约,师傅在半个时辰前离庄。”
第五唯我闻言,眼神微有变化。
雨渐而淅沥,他再看过场间几人一眼,知道这些人可称当世天骄,今后必也是江湖之中流砥柱。
或许现在,籍此事,正是除掉他们的最好时机。
看他们此时,仿若志趣相投,以为朋友,若假以时日,等他们成长起来,必成朝廷大患。
罕见的,第五唯我有了些许犹疑之色。
略有摇摆的杀心,使得自身气海中的那座神桥不稳,天地间的雨,也更为飘摇了些。
雷声,忽而阵阵,伴随雨中微风,让人如此不安。
玉沁在袖中的手指上已然有红线缠绕,她看了眼身旁,苏澈亦是眼眸低沉,拇指推剑,下一刻便可携风雨之势斩出。
她稍稍放心。
苏澈感其目光,看去,眼含笑意。
二人相视,皆看到彼此眼中那份不孤和慰然。
而其他人同样如此,或许此地的其他江湖人自始至终不觉得气机有何变化,但江令寒几人自是能感受其中诡异。
他们心中,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第五唯我没有出手。
他好像是一下想到了什么,想通了什么,也仿佛是刚刚察觉。
是某些重要的、先前被他忽视的事情,悄然发生了,而他之前竟毫无所察。
第五唯我眼底如有风暴凝聚,在刹那间湮灭无数。
风和雨依旧,而天空仍然没有放晴,他身形一闪,车帘晃动,进了马车之中。
“走。”他说。
骑兵调转,一行人离去。
苏澈真气一松,却有不解。
“就这么走了?”
这是此时许多人心中所想,不免为之疑惑。
“许是另有要事?”叶青玄刮了刮下巴,试探道。
江令寒摇头,看着那千骑离去,泥水溅起。
“倒像是他另想起要事。”他说。
“不错,离去时颇显匆匆。”秦凡点头。
真实情况为何,众人自然无从猜起,但不只是他们,便是其余人这心头也不免惴惴--如今终于见了这传闻之人的现身,其代表朝廷的那般威势,真的是他们可以压制的么?
想到这,不免有人看向众人之前的江令寒和石不予,或许,也只有观潮阁和真武教这等宗门的阁主或掌教,才能成为那人的对手。
但是,他们真的会因此而动么?
隐约间,关于因墨家之事,江湖各派的联合之意,便有些消沉了。
苏澈看了几眼,对于这般情绪,自然能感受的到。
“先回庄里吧。”季子裳说道:“等师傅回来,再做商议。”
这当然是为今最稳妥的法子,一众人在雨中,走进聚义庄。
只不过人群里的顾叔朝仰头,看着有些失意落魄,自始至终,方才朝廷的那些人,都未注意过他,便是第五唯我,都当他是不存在。
还真的是,让人生气啊,他想着,摇头苦笑。
苏澈当然能看见,却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他此时心中在意的,还是第五唯我为何声势浩大地来,却又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难道是因为应笑看?”他传音道。
毕竟,正是问了应笑看下落之后,对方神情才有所变化,并马上离去。
玉沁思忖片刻,无法给出确切答复,因为就算她也是如此怀疑的,也都只是怀疑罢了。
“等等看吧。”她说。
……
雨声淅沥,耳边是打在马车顶上的噼啪声。
第五唯我脸上不见笑意,反而有些阴沉,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沉思。
马车走的不快,马蹄声踏过泥泞,带着一种奇异的律动。
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听闻应笑看下落后,惊然间联想到了一件事。
早年间从皇宫藏书库、锦衣卫、东厂、罗网的无数机密中,抽丝剥茧发现的一个秘密,有关一些人的存在。
这本是多年前的猜测,至今尚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就在方才,他心中没来由地有一瞬的悸动出现。
应笑看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因一信邀约而离开聚义庄,除非那是极重要的事,非得他出庄不可。
或许是一件事,或许是因为某个人,也或许,是因为威胁。
第五唯我眼眸沉了沉,半个时辰,朝廷在聚义庄四下的探子,既然没有向他汇报此事,那便说明没有发现应笑看的踪迹。
而即便此时与对方立场相悖,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应笑看此人素来磊落,就算发现监视,即便是极重要之事,也不会全然隐藏踪迹。
因为这样会让朝廷,会让他误会,那样就会对聚义庄不利。
应笑看身为巨侠,有这份考量。
所以,他的行踪,自己应该知晓。
但现在,自己毫无所觉,若非季子裳说他不在庄里,且在自己先前的试探里,也的确没发现应笑看的存在,自己还真以为应笑看就在聚义庄!
一种太久没有过的紧张,出现在心头,第五唯我却并不觉得诧异,反而是有几分热血沸腾。
正是这种久违的感觉,带着危险的刺激,全身上下好似每一处都在舒张着一种喜悦。
而本是阴沉的天空,乌云缓缓散去,雨渐渐小了。
第五唯我深吸口气,然后吐出。
荡开的车帘外,可见阳光洒落在车辕上。
他觉得,应笑看或许凶多吉少了。
若将此消息放入江湖,必足以引起轩然大波,能让应巨侠凶多吉少的险境或是人,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
但在第五唯我心里,却真是这么认为的。
应笑看的武功,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便是在江湖里,也是一代宗师,可排进天下前五之列。
可是,若是面对那些人,如果那些人真的像自己所看的秘录中描述的那样…
第五唯我伸手,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雨后如洗的山野。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今后江湖,就再无巨侠了。
而他要尽快返回神都,将手下的力量散出去,寻找应笑看和那些人可能遗漏的消息。
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终觅对手后的跃跃欲试。
……
山野之中,林木众多。
丘陵之高,灌木丛生,怪石之上,两道身影一站一坐,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于此间,看着百丈外经过的玄甲精骑。
而他们的目光,在那辆双驾马车上,只是一扫而过,似是根本不敢多看逗留。
站着的高大的壮硕之人,抱着胳膊,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
坐着的矮小的瘦弱身影,则沾了点口水,捻开手中的册子。然后,从怀里取了朱笔,在上面划了一道,好似点去了一个人名。
“真是期待,与他交手。”身边的人,瓮声道。
“你最好不要这么想。”瘦小的人将朱笔和册子一收,“否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身边的人哼了声,不再开口,他知道,对方是怕自己鲁莽,因此暴露。
只是虽然不忿莽撞,却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只是站在这百丈之外,看着那人从眼前安然离去了。
甚至,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敢。
已知之中,百米之内,是第五唯我动辄间的天地之域,但他们只能离得更远。
起码,现在只能是这样。
不过,不会太久了。
两人相视一眼,身影于原地缓缓消失。
86.教训
应笑看还没有回来。
日头落下,黄昏以后,又至傍晚,聚义庄内掌了灯。
大堂长桌上,端上了饭菜,苏澈与江令寒等人围桌而坐,只不过本是喝酒叙旧,高高兴兴,现在却气氛沉重。
每个人脸上,都能看到那丝担忧和凝重。
季子裳坐在首位,此时手指捏着桌上的酒杯,目光直直看着,有些出神。
酒水中倒映烛光,上好的佳酿在此时却让人提不起胃口。
江令寒几人相视一眼,也是默不作声。
苏澈看着桌上饭菜,轻叹口气。
“怎么了?”叶青玄看过来。
“好菜好饭招待,咱们该吃饱才对。”苏澈道。
季子裳听后,回神,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应巨侠是一代宗师,武功高强,放眼天下,也少有人能成为其对手。”苏澈道:“他此时未归,该是事情还未办妥,咱们与其在这瞎操心,还不如好好休息,在应巨侠回来之前,照看好庄子和其他义士。”
江令寒闻言,点头,认同道:“苏公子说的不错,换句话说,若真的有应巨侠解决不了的事情,咱们在这只是担忧也帮不上什么。”
“没错,第五唯我虽在今日退去,但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秦凡说道:“明早墨家的人便该到了,机关城内发生具体,咱们也能知悉。各派之间,或许因此也会有所改变。”
季子裳默然片刻,随即当先举杯。
“敬各位。”他说。
他心里的担忧,在场之人都能感受的到。
毕竟应笑看是他的师傅,两人亲若父子,尤其是今日第五唯我突然离去的诡异举动,无疑是让这突如其来的担忧更为深刻。
但他们并不能做什么。
几人举杯,默默饮酒。
……
酒是好酒,江湖人饮的酒,自然更烈。
若是寻常人这般痛饮,不消几杯便要醉倒。
但在场诸人若不想醉,那即便再是三千杯,也只如喝水一般。
只不过,季子裳喝醉了,他没用真气来挥发酒气,只是喝了半坛酒之后,便醉倒桌上。
诸人笑过之后,却也知这是为何。
本是同辈之人,名声天赋伯仲难分,但此时场间诸人已是走在他前头,只因他心境有缺。而即便他不曾后悔,面对诸人时,也难免有失落之感。
如今聚义庄得罪朝廷,过往朝廷威胁在今日不吝变本加厉,甚至惹得第五唯我亲至。
而应笑看不在,且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归来,那身为少庄主的季子裳,身上的担子自然极重。
今夜过后,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会影响聚义庄的存亡,而其中,更多的还是那些志气相投之人的生死。
明日墨家的人便会来此,若那些在朝廷威逼利诱下妥协的门派和江湖人就此沉寂,且不能让江湖各派意见统一,那此次诸派联合就成了笑话,聚义庄多年的名声也就毁了。
余下还有等等牵扯、考量、思虑,让季子裳在此时只想一醉方休,短暂地逃避。
因为明天,又是要新的开始。
苏澈等人当然知道,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季子裳才能放心醉去,不然的话,他心中的这根弦,不知道还要绷紧多久。
下人扶季子裳回房之后,还有丫鬟收拾了桌上的饭菜,擦干净桌子之后,重新放上了新酒。
苏澈并不喜欢喝酒,他想着,如果换了盗帅在这,肯定已经是跟场间几人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了。
就如此时,对面的叶青玄那般。
叶公子喝的脸颊通红,没醉,但也受了酒气影响,现在正揽着秦凡的脖子,说些江湖趣事,说些自己早年闯荡江湖的经历。
而秦凡显然也是无奈,想挣脱开又觉得不好意思,索性就附和点头,不时恩恩啊啊几声算是敷衍。
石不予也在饮酒,只不过是小口浅酌,而这目光一直落在苏澈手边,那把沉影剑上。
苏澈当然能受到这道目光,且对此颇为不喜。
“石姑娘。”他直言道:“你似乎对在下手中这把剑,颇为上心?”
“我想要。”石不予看他一眼,眼神仿佛会说话。
苏澈微微皱眉。
此言虽是直白,却无比失礼。
一旁,江令寒也不免皱眉,想要劝说几句。
但石不予又道:“这剑是公输火药所铸,剑是好剑,不该蒙尘。”
苏澈点点头,手在剑鞘上摸过,“的确如此,但不知这剑要如何才不会蒙尘?”
石不予眼神微亮,其中光芒一线好似比此间烛光还要刺眼。
“当然是用来杀人。”她说,“刀剑为兵,若不杀人,持之作甚?”
苏澈笑了笑,“杀人?”
“当然。”石不予理所当然地点头,丝毫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对。
江令寒叹了口气。
他早就听说过此女名声,是个动手时从不多废话,且不管是路见不平还是如何,只是稍有不顺心,便会出手,至于轻重自然是要看心情的。
而她的确杀了不少人,既是杀性十足,也确实是暗怀一颗杀心。
不少普通人,都因此被波及遭殃。
苏澈此时摇头,“我不喜欢杀人。”
“那你就不该用剑。”石不予说道。
“用剑,就必须要杀人么?”苏澈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何道理?”
石不予反问,“你学剑时,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苏澈看向一旁的江令寒,因为对方也是用剑的,观潮阁也是用剑宗门,他想知道,难不成这等大派之间,教授门人学剑时,都是指明剑是用来杀人的?
江令寒将手中酒杯放下,微微摇头。
随即,他传音道:“她修行的,是真武教的《截天剑典》,为当世剑法杀伐第一,功法虽强,但长久习之,若不能压制自身杀性,便会被剑中杀气反噬。她在破境时出过岔子,所以有此缺陷。”
“那她既不能安己,又可能威胁他人,真武教为何会放任其下山?”苏澈皱眉道。
“或许,是真武教的前辈们,想要借江湖中的剑来磨砺她吧。”江令寒道。
借助他人来磨炼石不予的杀性,这或许是真武教的良苦用心,也可能是事实,但苏澈对此并不觉得妥当。
正如他说的那样,这般动辄会威胁到他人生命之人,不该放下山来,且石不予身边,并无真武教的人跟着。
就算是当世大派,对方又是大修行,也不该这般跋扈才对。
“问你呢。”正在苏澈想间,石不予直勾勾地看着他,道,“你是跟谁学的剑,你师傅没跟你说过这些?”
苏澈注意到,对方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红,这肯定不是什么委屈,而是杀心游移,浮于形体。
他刚要开口,手臂便被身边的人轻拍了一下。
他一愣,看过去。
玉沁看向石不予,平静道:“你说剑是用来杀人的?”
石不予对她看也不看,只是‘嗯’了声。
“学剑也是为了杀人?”玉沁又问。
石不予眼神发亮,点头。
玉沁道:“那如果因此,被人杀了,怎么办?”
石不予闻言,终于看过来,“你想说什么?”
她眼眸微低,声音也有些低沉。
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如用力般微微发白。
此时,无论是独自饮酒的顾叔朝,还是嬉笑交谈的叶青玄和秦凡,都是看了过来。
只不过,哪怕叶青玄似乎对石不予有些意思,也未开口说什么,显然,有关对方的一些事情,他也是隐隐听说过。
玉沁神情不变,话自面纱下轻飘而出,“我是想说,如果自持武功,动辄间任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有朝一日被人杀了,会如何收场?”
石不予‘呵’了声,脸上浮现几分感兴趣的神态。
“你是想说,你能杀我?”她觉得有些好笑,“这算是威胁么?”
玉沁没说话。
“替你的夫君不平,想为他出头?”石不予身子朝后靠了靠。
玉沁看她一眼,起身,朝房外走去。
苏澈下意识想要跟着起身,但没有,他忽然知晓了对方的打算,如心有灵犀一般。
石不予冷冷看着她的背影,同样起身,前后脚出了门。
“哎”叶青玄想要起身跟上,显然是有些担心。
毕竟,就算石不予是真武教的真传弟子,素有凶名,但他也见过江令寒对这名为颜玉沁的女子礼数有加,显然此人也非无名之辈。
能让江令寒如此对待之人,这修为上恐怕是要得到其认可的。
更别说,白天时,似乎第五唯我也对她另眼相看。
那么,有方才之言,石姑娘很可能会有危险。
但秦凡拉了叶青玄一把,将他半抬起的身子拉回了座位。
“女人间的事情,你跟着掺和什么。”秦凡笑呵呵地说道:“再说只是武道理念不同,互有切磋而已,不妨事的。”
话说着,他又给叶青玄倒了酒,“干!”
叶青玄没辙,只得跟他喝了几杯。
那边,江令寒传音苏澈,“会不会有事?”
苏澈想了想,回道:“她手上会有分寸。”
江令寒点点头,却不免担忧。
他可是见识过那人的武功,彼时同境时,叶常青全力而为都被她轻易击败,如今破境大修行,这武功又该到了何等的地步?
他不是怕石不予起杀心,难以遏制,而是怕颜玉书,或者说颜玉沁不留手,真的将人杀了。
那样的话…
他只盼望,因为苏澈的关系,对方真的有所改变了。
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
聚义庄是江湖人志趣相投的地方,这里当然少不了切磋,所以演武场肯定是有的。
换在平时,此时还未到深夜,该是有不少人在庄里庄外溜达,或饮酒或切磋,高谈阔论,说世事不公,人生艰难。
但因着白天第五唯我领玄甲精骑亲至,而应笑看一直未归的缘故,今夜的聚义庄有些安静。
江湖人虽然粗犷,但不乏心思细腻之人,此时或因此而生烦忧,或有徘徊犹疑,等等诸般原因,现在倒也没人在外闲逛。
走过几处院落,还能听见打鼾之声。
衣袂破空,一前一后两人在演武场上落下。
石不予看着前方身影,冷哼一声,根本不多话,抬手一招,身后背负长剑便出鞘而出。
只不过不是落于手上,而是如飞矢般直冲前方身影射去。
玉沁落脚后是背对,此时已闻身后破空风声,先于风声之前的尖锐里,是如芒剑气。
彼此不过数丈,剑气先于长剑临身。
但石不予眼底冷笑还未散去。
玉沁骤然回身,素手轻抬,便将那飞来长剑夹于两指之间,至于袭来剑气,早已轰然崩溃。
石不予瞳孔一缩。
正因为彼此都是入三境之人,所以才更知道这般的修为境界,任何看似随手般的一招一式都是何等威能,而可以这般轻易挡下,又代表着什么。
石不予脸色有些难看,但并不气馁,反而小腹涌上火热,丹田气海一瞬如灼,体内经脉窍穴,四肢百骸间真气回馈热烈,眨眼已是巅峰之姿以对。
玉沁平静视之,任凭对方如何召唤,手指间的长剑也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石不予转而不再唤剑,而是身形一闪,直接一拳冲去。
玉沁道:“不是用剑吗?”
若流风而来的石不予并未开口,回应的,只有仿佛可崩山的一拳。
咔,
声音轻微,却在如此安静的此间异常清晰。
这是剑折之声,转而便是清脆的碎裂。
碎剑如冰屑,在指间如金石接触的弹指声里,寒光凛凛的无数碎片便朝对面之人射去。
石不予根本没想过,对方竟能一个弹指就将自己的剑毁掉,这虽不是神兵,却也是百炼的精兵宝器。
而她此时根本不顾上许多,蕴养多年的佩剑断折,她心神有感,不免闷哼一声,脸上浮现几分难受的潮红之色。
她这一拳只得半途变招,转而为拍,剑气席卷间,将这些碎片全数打落。
但就在清脆的落地声里,其中有衣袂掠过的微响自耳边经过。
石不予眼底一惊,想也不想,便是并剑指朝身后刺去。
但下一瞬,剑指如咬,一阵剧痛自指上传遍全身,她下意识屈指,忍不住痛呼一声。
“点金手?”她眼底惊疑,忍不住道。
点金手,真武教的剑外六技之一。
玉沁曾在梁州城使用,但如今破境,再用威力自不可同日而语。
石不予抿唇,左手一收,转而成拳,朝前挥出。
87.回味
石不予方才受挫,右手两指还通红一片,如今左手骤然出拳,正是要寻出一线破绽。
彼此相隔咫尺,这一拳几乎避无可避,下一瞬就要落在对面之人的身上。
玉沁却是素手微抬,袖落宛若流云,竟是以掌将这拳头接下。
石不予一怔。
接着,她便感觉到了自对方掌心传来的力道,将她的拳头朝回一松,继而是一掌推来。
熟悉,又是有些熟悉的掌法。
石不予咬牙,不停闪身去躲,只是对方这连绵的掌劲哪怕击在空处,亦有劲力联结,总会逼迫自身。
“弹云手!”她一双眼眸阴沉,声音几如从牙缝里挤出来那般。
这同样是真武教的剑外六技,她当然也会,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会她真武教的绝学,且还是练至大成。
石不予觉得对方这是在小看自己,想要用自家门派的功夫,来让自己出丑么?
她冷笑一声,一直躲避的动作骤然一顿,澎湃的真气涌入双臂,这时,她如持双剑。
在甫一交手,石不予便因飞剑而出,而被玉沁一指将剑折断,因此心神受创,且没了佩剑,实力也大打折扣。
如今却是以秘法催动,以身化剑,显然是动了真怒。
锋锐之意,扑面而来。
玉沁神情平静,脚尖一点,身形已退。
而石不予则是身裹剑气,紧随其上,她周身隐有暗红之气浮现,宛若剑芒,其人眼神泛红,似是难抑杀气,非要在眼前人身上刺出个窟窿不可。
两人的速度都很快,如夜里流风,眨眼就要再次碰撞交手。
石不予是大修行,来自真武教的真传弟子,杀性十足,玉沁对其并没有大意过。所以在简单的试探以后,当激发了对方杀心之后,她就收起了先前的随意。
既然对方总是这般不以杀气难收为短,甚至还颇为依仗,那她就在对方所毫不顾忌,以为自傲的地方彻底将其击败。
石不予眼眸低沉,周身红芒涌现,锋锐的剑意冲天而起。
这一瞬,杀气如朔风来袭,聚义庄内一下亮起了不少灯,还有不少气机浮现,在往这边赶来。
这是感知到了杀气,因此而动的庄内江湖人。
真武教的《截天剑典》,是重意的剑法,为当世剑法杀伐第一。
而这股剑意,就在当前。
玉沁的面纱因风扬起,青丝飘摇间,剑气临身。
石不予探手,左臂如长剑,直冲她喉间刺来。
这一下,没有丝毫留手,就是杀人的一剑。
她的嘴角略有弧度,那是突然的嗜血,残忍而不加掩饰。
玉沁忽而一声轻叹。
本是临身而来的剑气,陡然倒卷!
石不予脸上出现错愕之色,继而是嗤然之声,那是剑气割开了她的衣衫,划破了她的血肉。
她的脸颊上,被剑气刺破一线,血溅出,于此刻暗红剑芒之中,显得有些凄美。
她不解,为什么?
截天一剑并未落在玉沁的身上。
石不予刺出的左臂,手腕被玉沁牢牢抓住,所有剑气骤消,且自身所调动而起的真气,全然平复下来,丹田气海一瞬沉寂如渊。
这不是脉门被扣,更不是点穴,石不予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刹那,成为了以往随手杀之的草芥,在此刻,她无法再感知到自身的真气,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这便是《无生玉录》,以他人成全自身造化,用佛门的话来讲,便是因果。
以他人武功为因,成就自身的果。
话虽如此,却不是吸取别人的功力为己用,虽然是魔功,还不至于这般阴损,只是在对方出招之际,争其一线,以其攻来招数所含真气,反而施以彼身,来封住对方丹田气海,如此同源之力,便可暂时化去对方全身的真气,让其无法再有反抗之力。
玉沁轻呼口气,甩手,石不予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那般,没有丝毫重量地被抛出去,在演武场的青石地面上滚落。
她继而负手,掌心一团青白之色中,裹挟暗红而不断四下冲突的剑芒,彼此纠缠片刻,最终安静下来,在她松手间,彻底消散。
石不予半晌没爬起来,她只觉浑身瘫软,几乎使不上劲儿。
她的脸颊贴着冰凉的地面,看着那转身走开的身影,对方这般一句话不说,却比谩骂还要让人感到羞辱。
“你…”石不予开口,很想说几句不忿的狠话,但最终,还是说不出来。
“你就这么把我丢在这儿?”她咬牙切齿道。
而那掩不住的杀意,早不知何时溃散了,眼底的红芒也已消失,如今趴在地上,就如寻常被欺辱的女子一般。
玉沁脚步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
石不予神情不忿,眼中虽还有冷意,却早无半点杀气。
对方比自己强,且要强出很多,尤其是最后这看似漫不经心,不含烟火的一抬手,便破去了自己的截天一剑。
若不是修为相差太多,便是对方武功奇诡。
在交手中,她能感觉到对方那深不可测的真气,但是,能这般破去真武教绝学剑法的武功,天下有数,可对方所施展的,自己却从未听说过。
那是指法,还是掌法?
是内功,还是外道硬功?
是以奇为巧,还是以力为破?
石不予心中翻江倒海,脑海里纷乱如麻。
但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而是不能让那些江湖人,看到自己现在任人宰割的狼狈模样。
否则,以后自己的名声,还怎么混江湖?
四下已有气机出现,显然是庄里的一些人过来了。
石不予眼里有些着急,但她一时间连起身都做不到,只得求助似的看着十几步外的身影。
玉沁想了想,朝她招了招手。
石不予一愣,心想着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自己现在连动也动不了?
莫非是在嘲讽我?
正这般想着,心里的恼火还没起来,忽然就如风吹过的叶子般飘了起来。
她一下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难道说,对方并非“混元”之境,而是“神桥”?
可先前交手中,感知到的浑厚如海的真气,又该怎么解释?
一时间,石不予忘了自己还在半空飞过,只觉得身后这人身上,全是未知不解的秘密。
还真令人着迷啊,她想着。
等等,身后?
石不予眼里有些错愕,转而看见了自己飞去的方向。
她不由张了张嘴,眼神里闪过惊恐。
嘭地一声,她一头撞破了窗子,摔进了房中,眼皮颤了颤,晕了过去。
……
苏澈和江令寒他们当然感知到了先前那冲霄而起的剑意,以及那毫不掩饰的杀气,所以自是往感知到的方向而去。
只不过,还不到演武场,便看到了回廊下走来的玉沁。
苏澈见她气息如常,并未受伤,心下松了口气。
至于其他人,则是愣了愣,因为石不予并未跟在身后。
“石姑娘呢?”叶青玄有些紧张,连忙问道。
“睡了吧。”玉沁说道。
“睡了?”叶青玄怔了怔,下意识道:“在哪?”
玉沁淡淡看了他一眼。
叶青玄不免赧然,“不,不是。”
“打累了,当然睡下了。”玉沁随手指了个方向,没继续说。
叶青玄当然不会冒昧,真的过去,只是挠了挠头,也颇多不好意思。
“时候不早了,各位也早点休息吧。”江令寒见玉沁这般随意,也能猜到对方该是留有分寸,倒也不会为石不予担心。
只是,心里仍不免感到惊异。
因为对方能出现在这,这自是能说明两人之间已有胜负,且落败的是石不予。
这才过去了多久,两人能交手几招?
大修行之间的胜负,同境修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分出高下的。
而这只能说明,眼前之人的修为更高,武功更强,远比他们还要更进一步。
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再淡泊的心境,江令寒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争强好胜,只是现在,难免会有些无奈感。
自梁州城之后,自己回云梦泽,因为完成了山门的任务,拿回了遗失已久的《观潮剑气》,宗门和师傅给了自己不少修行所需。而自己也已经够努力了,比以往还要努力地修行,就是因为当初梁州城受挫。
当破境时,他心里没有喜悦,因为这早在意料之中,只是水到渠成。彼时他心里想的,是苏澈,是颜玉书,不知道他们两人,如今修为几何,是否也已破境。
他觉得自己该是修为领先,但又觉得这两人天赋高于自己。
这般矛盾,直到今日得见。
又因此时而有几分失落。
但江令寒不是气馁之人,他重打起精神,不过是修行罢了,今后更努力一些便好。
江令寒心中如何想的,苏澈当然不知道,只是在他提出休息之后,也是觉得天色已晚。明日事未定,的确需要养精蓄锐,而不是寄情于酒。
众人几句话后分别,各自回了客房。
路上。
“她真是睡了?”苏澈问道。
玉沁轻笑,“怎么,你也想去瞧瞧?”
“没有。”苏澈摇头道:“只是觉得,她虽然令人不喜,但也不至于太过教训。”
“我没杀她。”玉沁道:“怎么说也是真武教的人,得给几分薄面。”
苏澈笑了笑。
“我倒无所谓,是怕给你苏公子惹麻烦。”玉沁轻哼一声。
苏澈翻了个白眼,不过对她这般说话也习以为常。
“她武功怎么样?”他有些好奇。
两人穿过院子,进了客房,在门前,玉沁停下。
“马马虎虎。”她说,“剑法不错,若放在以前,想要杀她,的确会费些气力。”
苏澈知道,这话中的‘以前’,自然是指没有修行《无生玉录》的时候。
而分生死,跟分高下的难度自然不一样,他对此自是不问。
“今夜虽然对她略施惩戒,但她对你这把剑执着,想来这心思还不会断了。”玉沁说了句。
苏澈道:“那到时候,我来领教她真武教的剑法。”
玉沁看他一眼,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一侧的房门,眨了眨眼。
苏澈连连摇头,指了指另一侧的房门。
门推开,两人相隔一丈,分别在门后。
门渐渐关上,遮住两人的目光。
玉沁背靠着房门,心想着那人关门后,会是怎样,心里现在又在想什么。
而苏澈在关门之后,手放下,面对房门,默然片刻。
他有些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或者说,是在心底的,对玉沁莫名而生的一种感觉。
或许是同行久了,日日接触,陪伴一起,所以心里会自然而然有一种难以割舍?
苏澈一时想不明白。
他想到了周子衿,年少时的那份喜欢,那是炙热的,真诚的。
他想到了不久前,机关城的栈道云桥上,对方那冷漠的眸子和言语,无情到令人窒息。
而他当然知道,彼时对方出现在那,正如商容鱼所说的那般,是修行无情道为了斩断羁绊执念破境。
曾经的,对周子衿来说已然成为了过往,只留自己停在原地。
是自己,一直在驻足不前吗?
苏澈想到了当年周子衿离开时,留下的那封信。
他在怀里摸了摸,拿了出来,揭开油纸包,是一封原本一直放在怀里,而在梁州城被鲜血洇透,后来又在淮水河上浸透,如今皱巴巴的信。
上面的字迹当然都看不大清了。
模糊如曾经的回忆。
泛黄就如当年的故事。
只是他还记得,一直没有忘记过,也可能,就只有他还记得了。
苏澈觉得喉间有些发堵,将信收了,把桌上的灯点了,坐下。
壶里的水有些凉了,他喝了几口,下意识地看向房门处,对面,也亮起了光。
他觉得有些暖。
“睡了吗?”声音传来,即便是在房门外,即便是隔着几丈,也清晰。
没有多么悦耳,只是很好听。
“哪有这么快。”苏澈随口回了句。
没有声音再传来。
他觉得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摇摇头,便要脱衣去床上。
“早些睡吧。”玉沁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让本已经静下来心的苏澈,脱衣的时候顿了顿。
“你也早点休息。”他说。
除了屋外的虫鸣,和烛火偶尔的跳动声,一切又安静下来。
苏澈晃了晃头,在床上坐下,心法运转,修行静心。
88.妥协,低头
清早,其实天刚亮了不久,聚义庄内便有喧哗吆喝之声。
那是晨起活动的江湖人,或打着桩功,或练着拳脚,还有的在试探切磋。真气的碰撞,兵刃相接,很是热闹。
而就是这个时候,以方不同和盗帅为首,带领的十数墨家之人,进了庄子,然后季子裳亲自接见,去了聚义厅。
聚义庄内的人不免议论纷纷。
其后,不外乎便是墨家向聚义庄,及因墨家之事上心操劳的江湖义士表示感谢,为叨扰和劳烦而表达歉意。
其余江湖各派中人,当然是谦逊非常,顺便提及了机关城倾覆的真相究竟如何。
方不同自然没有隐瞒,将那夜发生之事,倶是说明。
各派之人不免义愤填膺。
包括对那尚在燕国任职,为燕国朝廷做事的欧星星等原墨家之人的不齿,都流于言表。
方不同在跟他们说着,后来叶青玄闻讯过来,这话就更多了。盗帅见此,连忙寻个了由头,悄悄退了出来。
“呼。”
院里,盗帅擦了擦脸上的汗,这的确是热的,还觉得很闷,在跟那些江湖人说七说八的时候。
他四下看了眼,拽过一路过之人,问道:“苏澈在哪?”
那人看他一眼,认出墨家的身份,也没多问,指了个方向。
盗帅谢过之后,便朝那边赶去。
此前他听那话痨似的叶家之人提过一嘴,说苏澈也在庄里,所以,本就有那么一份愧疚的盗帅,便迫切想见到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大概是听到那人的名字时,会感到愧疚,然后一下冲动便要去见,可真要去见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盗帅在某个回廊拐角停下,他颇有些踌躇。
道歉吗?
应该是要道歉的,毕竟,当初在机关城,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丝丝,那也是自己怀疑了苏澈,甚至是不相信他。
的确是自己不对,盗帅想着,深呼吸几次,好,反正肯定是要见面的,那就痛快一些好了。
他便转身,打算去找苏澈。
“你在这,做什么?”
蓦地,在盗帅刚转过身来后,忽地听到这么一声。
声音很熟悉,几分平淡里,带着微微笑意。
那人现在就与自己面对面。
盗帅觉得自己呼吸一下都慢了慢。
“那个,这不刚来聚义庄,打算转一转么。”他挠了挠头。
此时在对面的人,正是苏澈。
刚吃好饭,听说墨家之人已经过来后,同样想问一下盗帅安危的苏澈。
只不过现在,盗帅就在面前,问是没必要问了。
盗帅也看到了苏澈身边的女子,张了张嘴,惊讶万分。
玉沁今天并未蒙面,素衣冷淡,略施粉黛,给人除了一个‘美’字,再无其他。
便是苏澈一早见到,都有些愣神。
“你…你是?”盗帅当然是认出来了,只是不敢去认。
玉沁只是略一点头,没言语。
苏澈道:“是她。”
“啊?”盗帅深吸口气,“那要,怎么称呼?”
他觉得,这实在是有些疯狂,目光在看着面前两人时,不免有些怪异。
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颜玉书性情大变?
为何他会是女子打扮?
盗帅一时很难理解,更无法想到太多。
“玉沁。”苏澈开口道:“颜玉沁。”
盗帅一愣,等等,不是颜玉书么?
“墨家现在,如何了?”苏澈问道。
见他转移话题,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继续在此事上纠结,盗帅自是明白。
“大半是暂时分散,去了墨家早前在江湖各处的驻点,还有一些,脱离墨家,自行离去了。”盗帅也不隐瞒,坦然道:“穆大师他们年岁大了,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实在熬不住。”
苏澈点点头,对此自然能理解。
或许对江湖人来说,墨家机关城倾覆,的确是一件大事,但毕竟是与己无关。可对墨家之人来说,那是墨家总院,是他们的家。
传承千年,一朝被毁,换成是谁,这心里也不会好受,尤其是对穆大师这等自幼长在机关城的老人来说。
他们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墨家有什么打算?”苏澈问道。
盗帅看他,一字一顿道:“血债血偿。”
苏澈不免沉默。
“会很难。”他说。
跟朝廷作对,尤其还是如今颓势的墨家,在欧星星和大剑师恪远去燕国,现在又失去了车夫之后,墨家连一位入三境的大修行都没有,想要让朝廷付出代价,谈何容易。
“听说纪觞回京了。”盗帅当然明白他话中意思,所以道。
苏澈微怔,听明白了,“你们是想杀纪觞?”
“他是此次后周派去机关城之人,此事是他主导,自要杀他。”盗帅说道:“实话说,对付朝廷恐是无望,但墨家众人绝不能白白死去。若能杀了纪觞,既是表明墨家对此事的坚决,也是让江湖各派知道,墨家与朝廷势不两立。”
“你虽想坚各派联合之心,但朝廷已经暗中收买威胁了一些人和门派。”苏澈摇头道:“如今应巨侠未归,各派联合其实已有涣散。”
“只要真武教和观潮阁尚有联手之意,那便好说。”盗帅说道。
他的话里,其实已有不依仗其他门派之意,或者说,是那些心性不定的江湖人,在面对朝廷时,极有可能还会坏事。
苏澈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话说回来,纪觞或者说温玉楼如今在守卫重重的锦衣卫衙门,既是冒充,如今受伤肯定不会轻易出来,他们要如何去杀?
这般想着,他也没犹豫,直接将温玉楼冒充一事说给了盗帅。
“纪觞死了?”盗帅一愣。
“是温玉楼冒充,至于纪觞,我觉得随机关城坠落,活着的可能性不大。”苏澈说道。
盗帅闻言,笑了笑。
“是温玉楼的话,更好。”他咬牙切齿道。
在心底里,盗帅对于温玉楼的仇恨,远比纪觞来的要大。
毕竟,差事虽然是纪觞主导,但要不是温玉楼里应外合,机关城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人得手。
更何况,温玉楼还杀了江构。
于盗帅心里,这才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
听人讲述,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当吃过午饭之后,庄外又有些骚乱,当通传之人的消息传来,才知道是朝廷的人来了。
不过不是第五唯我,而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皇甫靖,同百余位锦衣卫同来的,还有几个特殊江湖人。
聚义庄的人不免紧张,毕竟昨天第五唯我来过一次,虽是匆匆,但压力十足,相隔不过短短一天,朝廷又有人来,难免让人心神惶惶。
季子裳去见了皇甫靖,然后将人接到了聚义厅,与之同样落座的,还有随皇甫靖一并来的江湖中人。
三个人。
抱剑的中年人,是后周朝廷大内供奉,还是曾经的真武教真传,后成弃徒的陆天修,是炁成混元的大修行。
一身白衣,蒙面而不明出身的婉约女子。
穿着粗布麻衣,面色和善,手握佛珠的至臻首座。
三人先于皇甫靖坐下,而皇甫靖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季子裳看了三人一眼,然后虚引道:“皇甫大人请坐。”
皇甫靖点点头,“少庄主请。”
两人坐下,自有庄内下人前来奉茶。
皇甫靖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人,颔下还有三缕长髯,与民间传闻里那般溜须拍马的形象很不相符。
他往聚义厅四下看了眼,然后道:“应巨侠不在庄里?”
季子裳点头,“师傅昨日出去,还没回来。”
皇甫靖略略颔首,关于昨日朝廷来的事情,他已然知悉,而今天身上的差事,也是有关于此。
想了想,他喝了口茶,然后将茶杯一放。
“想来少庄主也不喜欢虚伪客套,咱们还是说正事吧。”皇甫靖认真道。
季子裳深吸口气,正襟危坐,“好。”
“墨家的人,今天到了?”皇甫靖当先问道。
“对,几个时辰前。”季子裳对此并不否认,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领头的是?”
“暂代墨家巨子的方不同方大师。”
“那关于机关城倾覆一事,想来少庄主,包括聚义庄内的各位,也都从他嘴里听说了。”
“是。”
“那的确就是真相。”皇甫靖轻吐口气,笑了笑。
季子裳一愣。
在心里,他原本想过,对方提及墨家,会不会否认此事。但没有想到,对方竟然直接承认了。
“方不同虽然老奸巨猾,但不会构陷别人,还算实诚。”皇甫靖说道:“算计墨家与机关城的,正是朝廷,我们和燕国朝廷。”
季子裳皱眉,有些拿不准对方跟自己说这些的目的。
他看向堂中随皇甫靖来的三人,发现他们皆没太多表情,而其中他认识的,只有菩提寺的那位至臻首座,也实在没想到,对方会站在朝廷这一边。
好像是因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至臻首座看过来,微微颔首,“少庄主可是疑惑,贫僧为何会与皇甫大人同来?”
季子裳应了声。
“朝廷对错,自有天下评说,贫僧之所以来,只是为大势所趋。”至臻首座道:“不忍见江湖各派因一时冲动,而致血流成河,届时苦的只是百姓。”
“大势?”季子裳摇头道:“只是义之所向。”
“那恐怕会死很多人。”至臻首座笑了笑,闭口不言。
皇甫靖接过话去,道:“听说真武教和观潮阁的高徒,此时还在庄里?”
“是。”季子裳点头。
他此时下意识看了眼那至臻首座,也一下想明白了对方为何会站在朝廷这一边。
真武教和观潮阁,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古之道门传承,而菩提寺则是佛门之后,如今三大宗门在江湖上的地位难分伯仲,但彼此虽看似和睦,实则暗中也有较量。
素日当然不能明着动手,而如今有了一个借口,或者说,是聚义庄,提供了一个地方。
季子裳想起了师兄顾叔朝说过的话。
皇甫靖道:“实话说,昨日督主亲至,其实是想出手了结此事。”
季子裳眼神闪了闪。
彼时面对第五唯我,哪怕不想说,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便是当时他们所有人联手,可能也非对方之敌,更何况还有那数千的玄甲精骑。
昨日朝廷的力量,足以踏平聚义庄了。
“其后,督主因事而回,同时也细想此事,觉得于此不妥。”皇甫靖道:“朝廷和江湖,即便有时立场相悖,但也并非对立,不该总以刀剑了结。”
季子裳沉默片刻,道:“那朝廷意欲何为?”
他能从对方话中听出和谈之意,这与顾叔朝早前受命的差事一般无二,只是中途出了些许波折。
而能想到的是,在第五唯我那里,必然也是出了某种掣肘之事,所以才会有这般和谈局面。
换句话说,这也算是朝廷在某种意义上的妥协了。
季子裳想到了聚义庄内的人,想到了如今后周江湖各派间涣散的联合之心,他没有理由不同意此事。
哪怕,这也算是代表江湖的低头。
皇甫靖笑了笑,他心里也是暗松了口气。
这件事毕竟牵扯到了大周江湖过半的门派,虽然其中能让朝廷重视的也不过是冲霄剑派和叶家,以及观潮阁和真武教这两大宗门,但若朝廷失去江湖支持,那也是失势,燕国那边自然会看笑话。
所以说,在事情还没有闹大,彼此没有掀桌之前,能平稳解决最好。
毕竟,有观潮阁和真武教的那些老家伙在,可不是他一个皇甫靖能担待的起的。
“这件事既是有关墨家,那自然需要对墨家一个交代。”皇甫靖道:“朝廷会另择机遣人去与墨家协商,而对于各派不忿,也有考量。”
季子裳平静看去。
“不如做一场比试。”皇甫靖道:“我身边这三位会代表朝廷出战,届时,无论谁输谁赢,此事都到此为止,日后也莫要再提。”
季子裳沉默片刻,道:“兹事体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跟其他人商议。”
他知道,这场比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既是江湖,也是百姓。毕竟,总不能说江湖各派诸人闹出这般事,真的是打算造反吧?
与其让民间人心不稳,江湖中心思诡谲之人借此作乱,倒不如以一场江湖各派与朝廷的比试结束。
无论谁输谁赢,都算是为此事做出了一个交代,画上了一个句号。
但这件事的起因,毕竟是因为墨家机关城,所以,季子裳不会马上答应下来。
他做不了这个决定,起码,是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
因此,他才会说要与人商议。
不只是跟墨家,还有真武教和观潮阁的来人。
89.应战
“这是好事儿啊!”
偏院,在季子裳将皇甫靖带来的朝廷态度说明之后,叶青玄便击了下掌,第一个开口。
但转眼一见堂中众人看来的眼神,以及默不作声的墨家方不同,叶青玄顿时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太快,容易让人误会。
是以,他连忙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各派联合现在形同虚设,朝廷暗里本就有不少动作,如今也算妥协,能不动手就少些死伤,这自然是好的。但在墨家一事上,朝廷必须要给个说法。”
说到最后,他看向方不同,笑了笑。
方不同自然能理解他的意思,平心而论,对方所在的叶家跟墨家并没有什么交情,而以叶家地位,自也没必要赚什么虚名,如今能站在这里,能与自己解释,纯粹是侠义之举。
而现在,朝廷既然妥协,以对方立场来说,江湖自也可以低头,这样对彼此都好。
因为江湖门派需要维系的不只是自己的利益,和朝廷的关系,还有江湖中那些出出入入的人,还有百姓。
其中或有自私自利之辈,但像叶家,真武教,观潮阁这等宗门,即是为此。
想到这,方不同叹了口气。
“墨家怀璧,才遭外人觊觎,机关城实力不济,方致倾覆,这都怨不得别人。”他说,“只是杀我墨家弟兄,毁我墨家家园,此仇,我辈不得不报。”
叶青玄听后,便不再多话。
场间诸人也皆是沉默。
他们并非墨家之人,自家宗门也没被波及,所以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不免会深思。
如果今日朝廷妥协,江湖低头,那是否还会有下一次?
届时,难道又要重蹈今日之覆辙么?
“所以,这次比试,我们一定要赢。”秦凡开口道。
众人不免看去,继而也有所思。
“要让朝廷看到咱们的决心。”秦凡目视众人,掷地有声,“各派之间虽有龌龊,虽因朝廷,或其他原因而生嫌隙,而有掣肘,但心里,为公义之心绝不会变!”
季子裳看着他,不免心神激荡,这让他想起了师傅曾经说过的话。
“为侠者,为公义、为道理,自当舍生取义。”
他看到了秦凡眼中的真挚,看到了神情平静,却颔首认同的江令寒,看到了也有慨然的叶青玄,看到了有所动容的苏澈,看到了轻轻点头的玉沁。
还有若有所思的顾叔朝,皱眉却似释然的盗帅。
这都像是无言的支持,来等他做决定。
“方大师?”季子裳看向方不同,示意道。
方不同沉吸口气,他知道聚义庄或其他门派是为了墨家,他当然能够理解。只是刻骨的仇恨和屈辱不是这般就能抵消掉的,尤其是朝廷对此连一个解释都没有,更别说是什么歉意。
所以,他不会选择原谅。
“少庄主自行处置便是。”方不同起身,朝堂中众人抱了抱拳,“方某不能做出一个选择,因为身上背负的是墨家其他人的荣辱,死去的弟兄们的公道。所以,告辞了。”
苏澈等人本是因他抱拳而起身,连忙回礼,此时听他说完,皆是沉默。
虽有心去劝,但又不知该以何立场,方不同也在说完之后便快步离去。
盗帅自是告罪一声,连忙跟上。
不多时,便听得庄里有马嘶之声,很快就有下人来报,说墨家一行人离开了。
竟是连道别也无。
苏澈握了握剑,他觉得,自己本该的坚持,就是让朝廷为此事付出代价,但自己并没有做到。
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昨日见到了第五唯我,所以在心底里,才会有所动摇。
苏澈眼底有些自责。
玉沁见此,抬手抓了抓他的手腕。
“你无需自责。”玉沁轻声道:“面对朝廷,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苏澈抿嘴,眉头微皱,只是看着屋外。
闲云悠悠,本让人心神旷达的清风如扰,竟让人颇感沉闷。
“或许,大哥才是对的?”他自语一声。
玉沁看他,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这段时日对方因为机关城一事,心绪也多是不静,为外物所赘,自身修行难免落下不少,如今这番无能为力,无奈的挫折,反倒是好事。
在她的心里,苏澈不是个会被困难打倒的人。
此时,季子裳沉声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为大周江湖,寻一个公道。”
江令寒等人同样看过来,认同颔首。
……
无论是联合之心涣散的江湖各派,还是此前代表的聚义庄,甚至是观潮阁与真武教,都不希望自己会输。
尤其是在面对朝廷的时候。
且现在,自诩不掺和江湖和朝堂之事的菩提寺也出面,还是站在对立一方。
所以,他们不能输。
“朝廷一方派出三人,除了那神秘的蒙面女子外,便是陆天修和至臻首座,这两位都是大修行,尤其是后者,更是宗师强者,想要赢,很难。”
堂中,再次坐下之后,众人便开始针对比试一事而商议。
此时,皇甫靖等人当然没走,因为今日便要做一个了结,同样也是一个交代。
季子裳道:“若是师傅在,定能胜过至臻首座。”
听了这话,众人不免默然。
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以应巨侠的为人,即便他手上还有什么重要之事,最起码也会有个消息递来,但现在,并没有。
甚至,连他究竟是去见什么人,去了哪,现在又在何处,都不知道。
这也是如今庄内失了主心骨,而人心隐隐涣散的原因。
沉默间,江令寒手指在桌上按了按,就要开口。
“我来吧。”
在江令寒说话之前,玉沁便直接开口。
众人一愣,皆是看去。
玉沁神情平静,道:“如果只是想要赢下比试,绕过那老和尚也就罢了,但想来,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自然是全赢才让江湖有面子。”叶青玄下意识道。
但话虽如此,秦凡还是说道:“至臻首座是江湖名宿,三十多年前便成名的前辈,是为一代宗师。”
他语气真诚,自不是为了说玉沁自荐是不自量力,只是有些担心。
宗师跟大修行,不一样。
入三境之后,再进一步并不容易,这时往往功行不缀地修行,还不如一朝顿悟来的进展快。而宗师,已然是在某个领域得到江湖认可,给予的尊崇。
这跟江湖武道大会上的宗师榜并不相同,两者也不是一个级别。
至臻首座,是金刚无铸之境,以一身罗汉金身扬名,气血如长龙,早年被魔教称为‘最硬的石头’。
所修功法非极擅杀伐者,怕是连他的护身气血都击不破。
“不错,至臻首座是成名宗师,要想胜过他…”叶青玄不免担忧。
“那在座各位,谁有信心可以赢他?”玉沁看向众人。
没有人开口,便是之前想接下此战的江令寒,坦白说,在心底里也不敢夸下海口就能真的胜过至臻首座。
苏澈想了想,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毕竟至臻首座名声在外,与他一战先不说能不能赢,单是过程必然是凶险万分,让玉沁接下这一战,他心里不放心。
更何况,有他在,就这般让一个女子站在前头,像什么话?
所以,苏澈抬头,已然是打算开口。
但玉沁不给他这个机会,目光看来,传音道:“你别说话!”
苏澈一噎,随即传音道:“我来应战。”
“你自信能胜过宗师?”玉沁眼神平静,却有几分笑意。
苏澈轻哼一声,“这等凶险之事,由男人来做便是了。”
玉沁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你别意气用事。”苏澈认真道。
“他是金刚无铸,我所修天地神桥,先天克他。”玉沁说道。
她与苏澈一样,在身怀无名呼吸法之后,从开始便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但因为破境时几乎没有什么瓶颈,修行又快,其实这条路相较别人来说更快。
她在炁成混元之外,更是“神桥”之境,这是她的底气,以双修功力去破至臻首座的宗师“无铸”。
而据她所知,苏澈如今只是炁成混元,还未修成“无铸”,所以在境界上被克制,而修为上也自难与宗师比较。
玉沁了解苏澈,所以才会先开口。
苏澈不免皱眉,握剑的手微微用力。
“就算他有罗汉金身,我也可借势斩他!”他语气坚定。
玉沁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柔色,转而语气平淡,冷静看向众人,“陆天修同样是大修行,虽是真武教弃徒,毕竟也曾为真传。而那蒙面女子既能与此二人并列同行,为皇甫靖依仗,定也是大修行无疑。前者知其出身,倒好针对,只是对于这女子,才该警惕。”
“颜姑娘说的不错。”秦凡第一个点头。
这一搭话,便将玉沁接下至臻首座这一战揭过了,也即是确定下来。
这于大局来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令寒等人不免心中惭愧。
季子裳轻咳一声,道:“先前在聚义厅中,我观那陆天修对此女很是客气,想来其人该也是名门之后。”
那女子看体态半遮面的容貌,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甚至更为年轻,而在这般年纪便可破境大修行的,不是天赐机缘,便是出身名门,且绝非寻常势力可以培养。
但与在场诸人所知的入三境之人,根本对不上号。
“不知其人身份,便难以做出针对。”江令寒此时道:“其背后,可能也如至臻首座一样,怀着某种目的。”
至臻首座出身菩提寺,他为朝廷出头,自然代表菩提寺为朝廷站边。
那么,这神秘女子,会是代表何方势力?
苏澈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商容鱼,无他,实在是此女心性狡诈,数次都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但转眼便一笑而过,且不说对方还未破境,对她气机,自己和玉沁已然是相熟,若真是对方,自是瞒不过他们。
而且,商容鱼现在得了陈观礼相助,觅得了好处,整顿无生教还来不及,根本腾不出手来关心其他事。
那会是谁,会是魔教的人么?苏澈心里想着。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毕竟不久前在机关城里才跟青铜殿的人照面,而联想到之前魔道宗门蠢蠢欲动,似是如今这般事情,对方未必不会插手进来。
但是,听季子裳的意思,那皇甫靖对那蒙面女子该是熟悉的,那么,若她真是魔教中人,后周朝廷会与之合作么?
要知道,大修行虽然稀少,但朝廷的大内供奉,还是有几位的。
苏澈想不通,主要还是他对江湖了解不多,而场间几人,显然也是将所知道的符合那蒙面女子身份之人一一排除过了。
“不管她是谁,都要拿出与不亚于至臻首座的认真来对待。”江令寒说道:“这一战,便由我来接下吧。”
“有江师兄出面自然好。”叶青玄笑道。
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场诸人里若说要应战比试,他肯定是不行的,别说跟江令寒相比,就是跟秦凡比,他都要差一截。
但谁让他有个厉害的姐姐呢,而且背后还是叶家。
季子裳却看了脸色平静的江令寒一眼,然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正端茶喝水的苏澈。
于心底里,他是想让苏澈出手的,早在梁州城时,他们便一并联手过,共历生死,便也算知根知底。
而对于苏澈的武功,季子裳当然看重,也自忖是比江令寒要高出一些的。
那如今既以破境,手中又持神兵,能发挥出的战力,肯定要强过江令寒。让他上场,才是最稳妥的。
但现在,既然江令寒先提出来了,若是此时否决的掉,就好像是在怀疑对方,对其不信任,那样的话,自是伤感情,也会让叶青玄等人尴尬多想。
所以,季子裳便没有开口。
“还剩一个陆天修。”叶青玄左右看了眼,道:“石姑娘是真武教的人,对其所学武功自然熟悉,这简直是皇甫靖送上来的一胜啊!”
秦凡闻言,不免咳嗽一声,提醒道:“石姑娘昨夜休息之后,到现在还没出现过呢。”
叶青玄脸色一僵,下意识看了眼垂目不语的玉沁,这才想起来,昨夜她们两人可是切磋过一场,而显然,败的是石不予。
而直到现在还未现身,自然是对落败耿耿于怀。
这样的话,石不予还能出战吗?
叶青玄知道自己方才多说话了,便也清了清嗓子,端茶,不言语了。
“我来吧。”苏澈此时开口。
季子裳看过去,点头。
江令寒同样微笑。
而本欲迎战的秦凡见此,不免皱了下眉。
但转念又想到他们几人早前相识,肯定比自己要了解彼此,便也没多说什么。
发个单章吧
相较上本书来说,这本写的比较顺畅,就如第一本写过的都市那样,极少会在写的时候卡过。
虽然做不到像当初那样一个小时就能写好一章。
虽然依旧还是没有大纲。
但故事却的确是在脑海里了,关于一些片段,也总能串联起来。
也的确是,快要结局了。
不是故事快要讲完,而是突然有些累了,在这个冬天。
可能也是因为看得人少,可能也是被一些事情影响到了心情。
我想写的,是一个出身显赫、无忧无虑的少年因儿时经历而坚定习武修行,又突逢大变、家国破碎而流落江湖,历经磨砺,最后收获友情和爱情的故事。
很简单,这也是本书创作的初衷。
跟上一本书比,打斗少了些,当然也少了一些初学者的青涩和幼稚的地方,即便在细节上还有待推敲,那也是我笔力不够。
但还好。
尚可。
写点什么是我的爱好,当然,能赚钱的话那肯定是最好了(哈哈)。
累,是于身心来说,也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放弃不再写了,哪怕很不舍,坚持的确有些难。
脑海里时常会有新的故事蹦出来,自己当然不会讨厌,但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喜欢,但或许,即使写出来也只有自己在看。
那就这样吧,故事还会继续,只是当有一个暂歇的时候,或许还会重逢,也可能就是再见。
感谢各位。
90.善意的提醒
事情就暂时这般商定下了,而季子裳也是很快去告知了皇甫靖。
“看来少庄主那边的人,也是胸有成竹啊。”皇甫靖笑道。
对方只是同意此事,而没说出战的人是谁,但这才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定下,看来打算出手的应该就是观潮阁和真武教的人。
而能这么快就同意下来,也不难猜测,他们跟聚义庄或者说季子裳的关系,该是不错。
都是江湖里的年青一代啊,皇甫靖这般想着,于朝廷的立场上,他当然不愿意看到江湖各派之间关系和睦,是以对此不免感到有些压力。
“皇甫大人说笑了,只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而为。”季子裳道。
皇甫靖点点头,道:“那事不宜迟,要不,咱们这就去演武场,开始吧?”
季子裳看了眼堂中,对方身旁所坐神情平静的三人,道:“毕竟事发仓促,不如各自准备准备,再行比试?”
“又不是生死相斗,只是分出高下而已。”皇甫靖不在意道:“都是大修行,手上自有分寸,三场比试,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季子裳闻言,不免皱眉。
他心里想的,自然是想延展出一些时间,看看能不能搞清楚那蒙面女子的身份,包括再商议一下具体对策,也是为了增添一些胜算。
但现在,看皇甫靖等人的意思,显然是想今日就做出一个了结。
季子裳有些犹豫。
不是不相信苏澈和江令寒等人,而是觉得此事毕竟关系非常,如今墨家诸人离去,虽非怒然,这心里定也不好受,他心里当然惭愧,所以在比试一事上,肯定是想全胜,既是为了给江湖长脸,也算是为墨家讨一口气。
是以肯定是要赢的。
“少庄主?”皇甫靖看过来,唤了声。
他并不觉得此时对方的犹豫是优柔寡断,反而这般思虑周到的斟酌,更得他看重。只可惜,对方不是朝廷的人,恐怕也不能为之所用。
季子裳深吸口气,说道:“好,那就一个时辰以后,我让庄里弟兄将演武场收拾干净,各位也好准备准备。”
皇甫靖看他一眼,又看了眼门外天色,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各位先用午饭吧。”季子裳说了句,抱拳离开。
等他走远,一旁,陆天修开口道:“他这般拖延,是想探明我等身份,让真武教和观潮阁的那两人,商议出应对之法。”
皇甫靖笑了笑,对此并不在意,“大修行之间,若要分出高下,岂是这个把时辰就能商议出对策的?”
“待会儿这聚义庄送来的午饭…”陆天修有些犹豫。
“吃,为什么不吃。”皇甫靖笑道:“聚义庄名声在外,且以季子裳的为人,也做不出下毒这等宵小之事。”
“就怕其他人能做出来。”陆天修道。
一旁,那蒙面女子轻笑一声,“供奉大人放心便是。”
陆天修闻言,当下只是点点头,对其人却不敢多看,眼底颇多忌惮之色。
至于旁边的至臻首座,则好似一直是在闭目养神,一副外界一切皆与自身无关的模样,只是身周隐有一层金色荧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并非暖色,反而有种让人心悸的寒意。
……
用过午饭之后,离比斗开始还有不足半个时辰。
演武场那边早已经收拾妥当,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甚至看不见一粒沙子。
聚义庄里得了消息的江湖人,有的奔走相告,有的摩拳擦掌,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迎战的几位少侠喝彩加油。还有一些心思油滑的,更是直接开了赌盘,来好好赚上一笔。
当然,对于交手比试的双方,虽然没有详尽的了解和介绍,但总归也是粗略一提。
总之,现在的聚义庄内,颇为嘈杂,也因此冲淡了近几日的沉--因朝廷暗中干预江湖联合,各派之间也隐隐施压,有人自是身不由己。也因第五唯我昨日到来,那般沉郁如阴云的压力,让在场之人都透不过气。
现在倒是好些了,此事不管胜负如何,终于要有一个结果。
说实话,已经有不少人暗中松了口气了。
耳边是隐约传来的吆喝声,小院里,回廊下,苏澈静静看着天空,明朗之中,一片云悠悠飘过,遮住了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
“在担心么?”玉沁在他边上,问道。
“不会。”苏澈道。
“你自信了许多。”玉沁轻笑一声。
“有吗?”苏澈也是一笑,不过,笑容一闪而过,转而,是一种平静,或者说,是对世事的无可奈何。
不管是在墨家一事上,还是现在处境里,他都帮不上太多。
“只要问心无愧便好了。”玉沁看着他,相处这么久了,自是一眼就能猜透他心中所想。
“问心无愧。”苏澈轻语一声,继而长舒口气,“大概是不容易的吧。”
玉沁想了想,问道:“你现在,心里还想着她吗?”
苏澈一怔,“她?”
不过,转眼时,他便醒悟对方问的是谁了。
苏澈眼帘低了低,认真想了想,半晌,没有开口。
玉沁并不着急,没有问,只是静静等着。
“终归是一个人啊,怎么会忘记呢。”苏澈轻声道。
玉沁眼神微动,睫毛轻颤。
“但可能,都不是当年了,不管是一些事情,还是什么。”苏澈遵循着心中的想法,便说了出来,“好像是,再也不似当初了。”
玉沁有些疑惑。
苏澈抬头,看着天上,云层过去,阳光洒落。
“或许,只是一种放不下的执念吧。”他说,“意难平。”
玉沁听后,哪怕没说,但眉眼间已有笑意,而唇角轻抿,似乎藏不住那般开心。
苏澈并没有注意到。
他方才所说,是当回忆之后,想到了在机关城云桥栈道上的那次再见,彼时三千烟火示警腾空,黑夜亮若白昼,而自己那时心境是如此激荡,却在触及那人眼神后,就如遇冰。
是的,对于对方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而在自己的心里,也许正视那份感情的时候,早就明白,是在府上陪伴多年的不舍,以及对她当年不辞而别的不忿。
这就是,执念么?苏澈心想着。
他闭了闭眼。
丹田气海之中,犹如风漩凝聚,出现了犹如破冰的清脆声,就好像斩断了枷锁,斩断了某种束缚。
……
“待会儿就要有一场恶战,现在还有工夫闲聊?”
在难得安静的时候,旁边有人走来,带着不那么和谐,仿佛故意带刺的声音。
苏澈没有去看是谁,因为早就感知到了对方。
而玉沁对她也根本不予理会。
石不予看着那昨夜让她尝到屈辱的背影,不免握了握拳,咬牙切齿。
“怎么,还想挨打?”玉沁瞥她一眼。
石不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有些红肿的额头,昨夜丹田气海诡异被封,护体真气难以外放,被对方丢着撞破了窗棂之后,自己这额头现在还疼的厉害。
而见她如此,玉沁只是淡淡一笑。
若放在以前,若此时不是在聚义庄,对方早就没机会站在自己面前了。
石不予走到她边上,轻咳一声,道:“听说,你俩都要去应战?”
玉沁没说话。
苏澈点头,应了声。因为他觉得对方毕竟是真武教的人,虽然态度不好,也不招人喜欢,却并非自己两人的对手,对方无礼,自己总不能跟她一样失礼。
石不予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陆天修,曾经是我的师兄。”她说。
苏澈有些意外,听对方话中意思,此时对方来这,是想给自己通气,或者说是出谋划策,让自己更好赢过那陆天修。
“你别想多了,毕竟我真武教已有态度,事关江湖颜面,我只是不想让你输得太惨,免得事后被人说我小肚鸡肠,于此事上故意不出力,连带师门名声受损。”
石不予冷哼一声,说着,还不忘偷偷看了眼身边那人的脸色。
但玉沁就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这让石不予心中更气。
“你们,是一个师傅?”苏澈问道。
“谁们?”石不予下意识道。
苏澈有些无语,这上一刻还说着话,接着能走神了?
石不予干咳一声,道:“不是,陆天修曾是真传,他被逐出师门的时候,我只是内门弟子。”
“方便问一下,他为何被逐出师门么?”苏澈问道。
“这就是我想要提醒你的地方。”石不予脸色稍正,说道:“当时,他是为了偷剑。”
“偷剑?”苏澈一愣,常人都是偷功法,偷剑…难道是?
他一下想到了什么。
“不错,就是你想的。”石不予说道:“斩邪。”
……
天下神兵有数,无一不在大派传承之中。
而真武教作为当世与观潮阁并列的第一宗门,其门中自有神兵传承。
除却后来托人炼制而成的神兵,自古传承下来的,有两把剑,一名“真武劫剑”,由历代掌教执掌,其二,便是这“斩邪”。
真武劫剑不必说,是当年创下真武教的祖师佩剑,其所具备的象征意义,已然超过了它本身的神兵价值。
至于斩邪,与其说它是一把剑,倒不如说是断剑的残片。
这是某年真武教的某位长老,在某个绝地偶然发现的。因其所在,毒、瘴、虫豸等诸邪不近,所以命其名为‘斩邪’。
即便只有剑身及剑尖的一段,其质也是神兵。
这位长老取斩邪之后,领悟了一式剑招,因具斩邪之性,所以名为《诛邪剑气》,可溶金刚无铸之气血内力,可破炁成混元之护体真气。
但因此剑招威力太巨,且是依靠这诡异的斩邪剑方能施展,所以被真武教列为禁制剑法,除却历任执掌斩邪之人外,其余人自不能窥探分毫。
可是,自三百年前开始,便没人能再执掌斩邪,或者说,是无人再能与之产生共鸣,仿佛一朝之间,这把传承的神兵,就成了普通的残剑铁片。
没了斩邪剑的加持,那《诛邪剑气》,也就无人再能修行了。
这剑招,便与斩邪剑一起,被真武教封于阁中。
直到陆天修为求破境,心生盗剑贪念。
“所以,剑被他偷走了?”苏澈问道。
“当然没有。”石不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师门里偷东西,偷的还是神兵,你觉得他能得手吗?”
苏澈忍不住道:“那你跟我说这些?”
石不予哼了声,道:“他本意就不是为了盗剑,而是为了那《诛邪剑气》。”
苏澈点点头,想想也是,一把几百年都没人能动用威能的斩邪剑,即便是神兵,这陆天修总不会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所以他想要破境,盗的是那剑招。
“可是,没有斩邪,那剑法还能用吗?”他有些疑惑。
“旁人是不能,但陆天修是百年一遇的修剑天才,而且体质特殊,未尝不能用出这一式剑招。”石不予道。
苏澈怔了怔,随即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他会这式剑法?”
石不予点头,“当年师门诸位长老都以为他是为了盗剑,没想到他已经将那剑招口诀和心法背下,等后来把他逐出山门,不久后他便破境,师门方才醒悟。”
“你是想说,他破境,很可能跟这剑法有关?”苏澈问道。
“没错。”石不予看他一眼,说道:“所以,我是来提醒你,别自负武功,到时候一不小心被杀了。”
这的确是有提醒的必要,苏澈眼底微凝,毕竟是由神兵领悟且出自真武教的绝学,若陆天修破境真与这式剑招有关,那想来也是能用。
“多谢。”他朝石不予抱拳致谢。
两人交手,关于对手的一切,自然是知悉的越详细越好,如今知道陆天修有这么一记杀手锏,对方便失去了出其不意的机会,他心中也好早有应对。
石不予轻哼一声,最后看了玉沁一眼,摆摆手,走了。
“到时候我就不去看了。”她留下一句。
“为何?”苏澈有些不解。
“她身上伤还没好。”玉沁话中隐含笑意。
伤,自然是昨夜她留下的。
声音平淡,也非刻意,但对大修行来说,几丈远自是能听见。石不予装作没听见,只是脚下不免快了快。
苏澈笑了笑,呼出口气。
总之,他一定会尽力而为。
91.应战
等待的时间过去,来临时难免会觉得有些紧张。
演武场四下已经站满了人,有随皇甫靖来的锦衣卫,有聚义庄内的好汉,还有四下附近闻讯赶来的其余江湖人。有的彼此相识,有的并不认识,但不管如何,在看着朝廷的这些锦衣卫时,皆没什么好脸色。
哪怕单拎出来,他们不一定是对手,但不妨碍他们此时人多势众,根本不惧这些素日凶神恶煞、鼻孔朝天的锦衣卫。
即便,平日里或许还没资格见到。
最靠近演武场的一圈范围,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地空了出来,毕竟双方要上场交手的是大修行,离得近了虽然更能看清他们出手,以及交手时的反应,学到一些经验。但谁也不能保证,靠得近不会被战斗波及到。
以他们的修为,万一被波及到,必是重伤。
所以,在让开了这么一圈后,众人皆是在安静等着,而不多时,便听人群里有了骚动。
“来了!”有人眼尖,高喊一声。
提醒一出,不只是那些江湖人,便是这一众锦衣卫,也难免紧张。
毕竟是接了朝廷的差事来的,虽然在来时便被告诫,无论输赢如何,四下有无嘲讽,皆需按捺脾气,不得发作,但这怎么说也是关乎朝廷颜面之事,他们来此,自也有关荣辱。
他们毫不怀疑,若是朝廷这一场输了,这些江湖人将会是何等耀武扬威,那等嘴脸,他们并不陌生。
所以说,要论心里的紧张,这些锦衣卫丝毫不比四下江湖人要少。
苏澈随着季子裳等人到了演武场的边上,而在对面,皇甫靖及至臻首座三人也同样到来。
边上并未安排座位,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若只是给他们几人看座,难免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所以,季子裳直接就让把演武场四下彻底清理干净,哪怕是摆放的兵器架都撤了下去,只留一个干净而空旷的演武场。
江湖比斗,上场之前肯定是先要打过一声招呼,彼此交手的客套几句,然后由人唱名,简单介绍一下二人过往本事。
但现在的,是朝廷跟聚义庄摆下的场子,交手的是大修行,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把这当成是热闹看?
所以,唱名什么的自然没人来找不痛快,但客套什么的,还是难免。
毕竟,自古讲礼,就算是要比斗,也该有些礼数才是。
“皇甫大人。”
“少庄主。”
季子裳和皇甫靖都抱了抱拳,还冲彼此身旁、身后几人打过招呼。
“这接下来如何比试,似乎还未定下规矩?”皇甫靖笑了笑,说道。
季子裳等人不免一愣,也是,之前只想着是要比试,然后出人,竟也没在意这规矩。不过,既是三场,不就是谁上场谁接下这等简单规矩么?
“不知皇甫大人如何打算的?”季子裳不动声色地问道。
皇甫靖闻言,轻笑道:“那便依次上场,咱们谁先取得两胜,便算赢了。”
季子裳皱了皱眉,然后道:“第三场,也要打。”
话落,皇甫靖眼皮抬了抬,却并不意外。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打算,也知道这些江湖人的心思,不外乎就是要找一个面子,为此事落一下朝廷的威势。
但,他看着对面之人身后的一众年轻人,心中冷笑,这些人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而听了季子裳的话,四下江湖人则不免挥拳吆喝,他们自然是希望对方代表江湖获胜的,狠狠杀一下朝廷的威风。
对此,季子裳朝他们报以善意的微笑。
至于皇甫靖身旁陆天修三人,则连表情都无。
“那么,时辰不早了,咱们便开始吧。”皇甫靖说道。
季子裳点头。
两人分别朝后退去,至演武场边上的时候,皇甫靖身后,陆天修身形一动,就要先上场。
“我先来吧。”旁边,那蒙面女子轻笑一声。
话落,人已施轻功飞到演武场上,罗袖轻展,身姿曼妙,引得众人目光跟去,一时倒让四下嘈杂静了静。
陆天修哼了声,抱剑不语。
不过,他也确实想要看一看,这个让皇甫靖都恭敬以对的神秘女子,究竟有何武功。
之前皇甫靖对她身份讳莫如深,便连他都没有告诉,现在,既是比试,他便能从对方的武功中,看出其人根脚。
想到这,陆天修不由朝一旁的皇甫靖看去,但对方脸上,只有平静,好似对输赢根本不担心一般,无论聚义庄那边派出的人是谁。
看到这,他不免皱了下眉,同时对这女子的身份更加好奇。
而在对面,在那蒙面女子现身之后,江令寒便朝众人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演武场。
此时,苏澈眼底却有凝重,在看着那白衣飘然的女子时。
“你也感觉到了吧?”玉沁传音道。
“嗯。”苏澈点头,“似曾相识的气机。”
在方才,那女子以轻功上场的刹那,气息显露,气机有所变化时,他便感知到了一股熟悉。不过并非是此前相识之人那般的熟悉,而是对其人所修功法,以致气机之中,有种之前似有接触过的熟悉。
就好像是,之前自己见过与之出身同门的人那般。
但一时间,却联想不到究竟是在谁身上感知过。
此时,演武场上。
江令寒看了对面那女子一眼,目光在对方正捋过青丝的手上看过。
对方没有兵器。
“在下观潮阁江令寒。”他抱了抱拳,是自报家门,也是应有的礼数,当然,还是为了问出对方的出身。
但对面那女子只是笑了一声,如银铃般悦耳,眉眼一弯,“我能不说吗?”
江令寒一愣,随即皱了下眉。
彼此都是大修行,且出身必也不是凡俗,放在江湖之中,大派之间且不论是正道还是魔教,总是要有一些规矩的。
对方现在这般,已然是有种小瞧和无视之举了。
江令寒拔剑,开口道:“姑娘若是不用兵刃,那就要接招了。”
“你尽管来便是了。”那女子咯咯一笑,轻拢秀发,却朝他勾了勾手指。
江令寒心性沉稳,当然不是按捺不住性子的人,但此时,却觉得无名火起,似是被对方这般轻佻小瞧而激怒。
下一刻,他便挺剑刺去。
……
江令寒的武功,苏澈多少有些了解,曾在梁州城时,也看过对方出手。
而且,彼时对方还帮过商容鱼,一起坑杀了入三境的瑶无艳。
这足以说明,此人无论是所修武功还是天赋智计,都非等闲。
况且,他是观潮阁真传,现在又已破境,相较从前来说,武功和心性自然都更进一大截。
但是,苏澈看着此时在演武场上,与那蒙面女子交手在一起的江令寒,眼底却有些凝重。
以他如今眼力,自是能看出江令寒攻势很急,与从前在梁州城时所表现出的大不不同。他不知道这是对方这几年修行的自然转变,还是现在临场后受到了什么影响,只是现在看来,这看似如狂风骤雨般的连番攻势,并未对那蒙面女子造成什么影响。
无论江令寒的身法和剑有多快,总是能被那女子躲过,且都是堪堪差了一线。
就好像是在试探江令寒的武功,也像是在戏耍,而对方,一直是在闪躲,至此并未出招。
演武场上剑气四溢,江令寒所出的每一剑,都带起一股如海上风浪般的剑气,本是无形之间,却好似真的令人置身海上。
隐约的,有好似海水般的淡蓝之气,能被人以肉眼看见。
而那当然不是什么虚假的异象,而是斩出的剑气在空中滞留不散,每一丝,都能斩断金石。
“她是在耗费江令寒的体力吗?”一旁,秦凡皱眉道。
在场的几人,都是大派名门出身,当然有一份眼力,自能看出如今江令寒哪怕剑法高明,也依旧落于下风,因为无论是那剑气还是他的剑,都没有落在那蒙面女子的身上。
换句话说,他的招数,没有半点奏效,而他的对手到现在,还未出招。
但能看懂是一回事,想出解决的办法,或是真的能以此看清那女子的修为底子,是更难的事情。
况且,平心而论,将演武场上的人换成他们,设身处地,他们也挡不下江令寒这般连绵的攻势。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叶青玄不免张了张嘴。
演武场上,江令寒不论变换何等剑招,对面那人都只是凭身法躲过,没有出手,似是没有必要。
苏澈拧眉道:“如今交手已过几十息,便是剑步,也不可能这般没有停歇地闪躲。”
剑步,是天山剑派的绝学,在江湖上,被人称为‘方寸之间腾转挪移身法第一’,这里的方寸之间,自然不是常识中的方寸,而是指的三丈之内。
而演武场上,江令寒的出剑始终偏离那蒙面女子衣衫,但也只差一线而已,甚至不足半寸。这当然不是他不想刺中,而是全然被对方躲过,所以江令寒耗费的真气是极恐怖的。
但正因为此,对面的女子更不该这般轻松才是。
无论是维持这般精准的身法,还是平复体内真气的消耗。
更别说,这是连剑步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对方又是如何做到的?
是从未在江湖听说的另一种身法?
苏澈不解。
而他下意识这般问出,实则是在问身边之人,也是请教。
因为若说场间谁的眼力或者说见识最广,可能看破那蒙面女子的一丝隐藏的话,那必然是遍览梁国皇庭司和后周几大书库所藏的玉沁。
事实上,在苏澈问出之前,玉沁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演武场上交手的两人,只不过这目光,多是停留在那蒙面女子的身上。
她看的不是对方这诡异的身法,而是对方的眼睛。
轻纱可以遮面,却挡不住那双隐含窃喜和淡淡笑意的眼睛。
她没有从中看到交手时该有的认真和紧张,仿佛那人根本不担心会被江令寒的剑刺中,也根本不担心自己在腾转挪移间,一个不小心就撞到此时蔓延开的若水剑气上。
那是自信,是掌握一切的自信。
而这,显然不会是来自修为,否则,一个如此年纪,就能自如地将江令寒这可称天骄之人戏耍的人,绝不会这般寂寂无名。
就算是什么隐世宗门里,也不可能培养出这等人物。
因为常年隐于山门之中,就算天赋再高,所修武功再是奇异强横,即便能修为破境,心境上必也会有瓶颈。只有出入江湖,入世练心,才能修为和心境圆满,相辅相成。
而只要出入江湖,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若真如此,她便不可能隐藏。
玉沁眼眸微眯,静静看着。
此时,恰好听到苏澈疑惑问出,眼眸也在此时微亮,如同发现了什么。
她眼里带了些放松,心里更是松了口气。
果然,不可能是如志怪小说中所述的那些隐世妖孽,或是什么修为通天而又重返青春的老怪物,来隐藏身份帮着朝廷戏弄一个后辈。
“是幻术。”玉沁轻声道。
这话,当然是说给苏澈听的,所以其他人便听不到。
倒不是不能说出来,只是如今毕竟是在比斗,以他们的修为,即使是压低声音也能听见,如此自然是坏规矩。
叶青玄等人神情中还隐含急色,其余围观的一众江湖人也不免着急,为江令寒捏一把汗,同样也惊异于那蒙面女子的武功,竟能如此从容不迫。
苏澈闻言,有些惊讶。
“幻术?”他下意识看向玉沁,看到了终于确定后的自信和轻松。
他转而看了眼演武场上,不是不信,而是以他如今,都未看出丝毫幻术迹象。
幻术的施展需要媒介,而此时场间恐是有数百人在,如果真是幻术,这该是何等的修为才能将众人的感官都迷惑住?
等等,苏澈眼神微动,若这人真有如此武功,那根本不需要施展幻术,直接以力取胜便好了。
而如今这般,只能说明对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正面胜过江令寒。
他一下想到了什么,开口道:“难道说这幻术,迷惑的只有江令寒一人?”
玉沁微微一笑,点头道:“虽然还未看破这幻术是如何发作的,但江令寒确实是在出手时便落于幻术之中。”
苏澈也是想通了这一点,如此也就能说明,为何一向持重的江令寒会在开始时,便选择这般急切的攻势,且无论如何出剑,一应手段尽皆差那么一丝了。
因为江令寒眼中所能看到的距离,只是那蒙面女子让他看到,剑与人明明相隔咫尺,却是怎么也摸不到的天堑。
92.放下屠刀
要提醒一下江令寒么,苏澈心里想着,且不说直接出言提醒是坏了规矩,如今江令寒身中幻术,怕是连他传音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
但要是什么都不做,这般下去,江令寒真气耗尽,自然也就输了,而且还是连对方衣角都没摸到。
若真是如此,对这位观潮阁的真传来说,的确是憋屈,而且也是打击,肯定失了颜面。
所以,他打算做些什么。
“这本就是比斗。”这时,玉沁似是看出他意欲何为,便传音一句,好似提醒一般。
苏澈抿了抿嘴,当然明白她话中意思。
比斗,还是朝廷与江湖定下之事,自就该有输赢。
若是谁见己方势弱,都要暗中提醒或是出手相助的话,那这比试的意义何在?
还不如直接大打出手,以刀剑了结算了。
既然定下了规矩,那便不能先破坏规矩。
况且,即便这一场因人干预,而让江令寒胜了,这也不是他一人之功,等江令寒下来,以他骄傲,未必会领情,心中说不定还会不愉。
终究是先前定下的事情,苏澈若出手相助,的确是帮忙不假,却有违道义。
玉沁提醒过后,便不再开口。
她只是一句建议,但并没有打算干预苏澈做出决定,无论他选择做什么,她都会支持,并站在他这一边。
苏澈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做些什么的念头,而也正是如此,他注意到了不远处看来的目光,循之看去时,正是那老神在在捻动佛珠的至臻首座。
此时,这老和尚双眼微眯,朝自己这边微微一笑,像是隐含深意,如同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苏澈对此,只是瞥过一眼便不予理会。
于墨家一事上,对错自有分说,何况这老和尚还站在朝廷那一边,那就跟他不是一路人,也自然没有什么客套的必要。
而见此,至臻首座也并不以为忤,只是捻着佛珠,看向演武场上。
“大师,怎么了?”旁边,皇甫靖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人本欲干扰台上比试,现在打消了念头而已。”至臻首座平静道。
皇甫靖有些意外,目光在季子裳那边几人身上看过一眼,这才低声道,“这些江湖人素来不守规矩,倒是劳烦大师了。”
他还以为,是对面的人想要暗中出手,而被身旁这位大师发现,因此有所顾虑,所以收手。
至臻首座对此当然不会解释,而是坦然受下。
一旁,陆天修却是看了身边这老家伙一眼,眼底不屑之色一闪而过。
他看不惯这等虚伪的人,但现在毕竟是站在一处的,他自不会露出什么敌意。
况且,他也打不过对方,只是心里好奇,对面那些人里,会是谁出面,来迎战这老和尚。
……
台下众人心思各异,台上局势也终于有所变化。
江令寒的真气消耗太多,如今后继无力,四下剑气隐有溃散,而他出剑也慢了下来,甚至夹杂着能令人听见的粗重喘息。
四下之人,已经有的面露失望了,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能看出,这位观潮阁真传似乎根本摸不到那蒙面女子,且即便如此,这人还如莽夫般一直强攻,剑招连番不断,根本没有停歇。
这完全是在浪费真气。
输掉也早在众人意料之中。
但这头一阵就如此,难免让人心情低落。
而此刻的演武场上,江令寒又是一招剑诀而去,却因真气不继,脚下竟是出现了踉跄,这一剑相较之前总是差一丝刺到,成了尺许的差距。
至此,那蒙面女子一直躲闪的身形,陡然一停。
她看到了面前之人依旧未变的眼神,迷茫且如一。
而她十分确定,感知之中对方的真气消耗至此,气机变化也一直在自己掌握之中。
是时候了,轻松取胜。
她这般想着,素手轻抬出袖,一抹厚重的气机在此间呈现。
演武场外,苏澈眼神一动,熟悉,又是这般熟悉的感觉,而看去时,此刻的江令寒低头垂剑,如同失去气力一般,再难出手。
众人毫不怀疑,若是被这一掌打中,江令寒定然会输。
苏澈不免握了握剑,心里想着的却是当初在梁州城,与对方相处时,他可不会认为,江令寒只有这点本事,轻易就会被这幻术牵着鼻子走,若真的败了,那恐怕江令寒这辈子都不会迈过这个心坎去。
演武场上,蒙面女子一掌拍出,威势临空,四下本就隐有溃散的剑气因此倒卷崩溃,这一掌就要拍在江令寒的身上。
这是比斗,虽然她很想趁江令寒此时无力,更无从躲闪,而一掌拍在对方的头上,但很可惜,众目睽睽之下,她当然不能杀人,所以只是重创便够了。
她这么想着,却在这掌力就要落在眼前之人身上时,陡然看见了那人微抬的眼神。
平静,如没有波澜的湖面,又好似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其中自己那勃然变色的神情。
这一掌没有拍在江令寒的身上,因为他手中的剑,已经先一步刺了出去。
他的剑很快,以一手‘绝剑’闻名江湖,如今虽非生死相较,不会用出绝剑,但在这咫尺之间,能比他的剑还快的,几乎没有。
轻微的入肉之声里,蒙面女子面露痛楚,而江令寒手中的铁剑就刺在她的腹部,此时被她双手死死握着。
江令寒喘息着,脸颊有汗水滴下,而眼中更有难掩的疲惫之色。
对面之人嘴角溢血,洇透面纱,眼神里满是惊疑和难以置信。
“你...”她当然困惑,明明身中幻术,难以抽离,为何会在最后关头恢复清明,还能反制一剑?
她不由看向其人身后方向,那边除了同样惊讶无声的一众江湖人外,还有苏澈等人,他们的脸上也有惊讶,不过更多的还是喜意。
场间所有人因这突然的形势逆转而鸦雀无声,以致江令寒那透着虚弱的声音清晰无比。
“青铜殿的《琼楼仙音》,也不过如此。”他说着,体内真气调动,四下本已溃散无几的剑气重新凝聚,直朝对面女子刺去。
《琼楼仙音》,青铜殿音律幻术,惑人心神于无形。
而他当然不会认为,只是这一剑就能取胜,所以才想在对方心神失守的刹那占据先手,直接赢下此场。
而果然,在被江令寒直接点出身份之后,对面女子瞳孔一缩,心神激荡之间,一下竟是忽视了四下骤然来袭的剑气。
这是江令寒之前的布局,也是留下的后手,力求一击功成。
等这蒙面女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晚了,若不想被这剑气斩到,便只能以身法跳出演武场,而毫无疑问,那样自然就是认输。
可若是不躲,自会被这剑气重创,更别说,江令寒先前完全可以将最后的真气,灌输于手中铁剑上,那自己早就败了。
这般思忖只在霎那之间,一声冷哼,那蒙面女子直接松手,毫不犹豫地以身法闪到演武场外。
脚沾地后,却是不免踉跄了几下,但随即指出如电,很快在腹上点了几下,不只是为了止血,更是封住剑伤处的若水真炁。
她眼神阴沉地看向演武场上腰身站直的江令寒,不是因为这驱除不易的若水真炁,而是因为对方刚才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魔教,青铜殿。
场间江湖人,此时没有丝毫因为江令寒获胜而有欢呼或是怎样,只是脸色不善地看着那蒙面女子,以及皇甫靖一众朝廷之人。
隐隐的压迫,慢慢出现。
陆天修同样皱眉,不免看向皇甫靖,怪不得对方先前一直不说,原来是青铜殿的人。
只不过,魔教妖人素来为江湖不齿,为朝廷打杀,如今竟与他们一同联手,便是他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
他在想,联合魔教,是只有一个青铜殿,还是另有其他人?
这是朝廷的意思,还仅仅是皇甫靖自作主张?
这一刻,身为大内供奉的陆天修,竟有了些紧张。
因为他恍然记起,今次调自己来聚义庄的命令,不是自那位督主手中传下的,而是来自皇甫靖的手令。
一旁,至臻首座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他早就知道了这蒙面女子的身份,又或者,他对此并不在意。
对面,季子裳脸色微沉,哪怕赢了第一场,他这心情也不算好。
此时,江令寒慢慢走下演武场,苏澈上前,扶了他一把,并渡去些许真气。
“多谢苏兄。”江令寒脸色有些苍白,此时道谢一声。
苏澈摇摇头,“实不相瞒,之前还在想要不要提醒江兄,没想到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
江令寒也是摇头一笑,“之前在梁州城时,就曾吃过幻术的教训,回师门之后,当然有所修行。”
两人话很短,且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如今最主要的,已然是针对皇甫靖邀魔教之人助阵一事。
季子裳沉声道:“皇甫大人,此事,是否该有一个说法?”
皇甫靖先是看了身边那蒙面女子一眼,道:“没事吧?”
“还好。”那女子点头。
皇甫靖这才放心,然后看了眼四下,江湖人神情各异,脸色都不好看,而一众锦衣卫当然也是神情戒备,唯恐这些江湖人动手,形势隐隐有些剑拔弩张。
“佛门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面朝季子裳诸人,平静道:“凭虚仙子能弃暗投明,实是江湖之福。”
这话一出,当然令人不爽,四下江湖人里,嘈杂顿生。
“狗屁的放下屠刀,魔教贼子杀人无算,人人得而诛之!”
“青铜殿早年屠家灭派的事少做了?现在还被六扇门通缉着哩!”
“还凭虚仙子,我呸!”
“江湖之福?青铜殿龟缩多年,还不是当年被打怕了?”
这些话当然不好听,而那位凭虚仙子本是阴郁的脸色,此时更是如阴云一般,几乎忍不住的杀气,自她身上逸散。
这自是能让人感知得到,不过那些江湖人虽是不忿,但毕竟是一位魔道大修行的杀气,本有的嘈杂,也稍稍减弱了些。
季子裳此时出言道:“皇甫大人的意思,是她投效了朝廷?”
“不错。”皇甫靖点头。
“此事,与青铜殿无关?”季子裳又问。
皇甫靖脸色认真,掷地有声,“青铜殿乃魔道之流,若被朝廷知晓所在,定是大军围剿,断然不会与之有所牵扯。”
这话听着像是真的,至于能不能让人信服,还不好说。
不过至少,那些江湖人都安静了下来。
毕竟已然至此,他们也不好改变什么,更何况还是江令寒赢了。
只是苏澈看着那蒙面的凭虚仙子,眼眸微沉,他想到了之前在机关城时,便有青铜殿的人来杀他,而更早之前,是青铜殿和极乐庙的人现身江湖。
这无一不在表明着,江湖人言中所谓的‘龟缩’,或是自封山门,都已经是过去了。
现在的青铜殿和极乐庙,甚至是其他的魔道宗门,都已经蠢蠢欲动,或者已然在江湖有所动作。
就如更早些的无生教和商容鱼。
而现在,是真的只有一个凭虚仙子投效了朝廷吗?
苏澈不信,以前商容鱼说过,青铜殿的人很少,那么一个入三境的大修行,能是这般说投靠朝廷就投靠的么?
但要说朝廷跟青铜殿合作,似乎又没有那个必要。
若是为了今后与燕国一战,而寻求力量的话,只一个青铜殿并不能改变许多,就算还有其他魔教的力量,也不足以平息得知此事之后的江湖各派及江湖人的怒火,这样反倒会弄巧成拙。
此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苏澈眉间微皱。
“天色也不早了,我看,还是尽快进行第二场吧。”皇甫靖说道。
季子裳沉默片刻,于方才之事上,也没法再计较。
对面,陆天修脚下一踏,飞身于演武场上,抱剑而视。
他没看到真武教的来人,目光便不由在其余几人身上看过,心中暗忖,这一场怎么想,也都该是真武教的人上来,现在不见人,难不成是人已经离去了?
正这般想着,陆天修便看到一个持剑的年轻人走到了对面。
他认得此人,不免有些意外。
“苏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