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心迹
“她想要报仇,想要更强大的力量,但正统的修行之法皆是循序渐进,而我自不会让她去修行什么魔道法门。”
紫虚真君道:“所以,我给她指出了这么一条路。”
苏澈沉默片刻,道:“那前辈可想过,子衿姐修行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就像现在这样。”紫虚真君点头道。
“那以后呢?”苏澈与之直视。
紫虚真君看着他,微笑,“这就是以后。”
苏澈一怔。
“无情道斩却七情六欲,抛却执念,一心修行,这修行速度是常人的数倍,但也仅限于此了。”紫虚真君并没有丝毫隐瞒,直言道:“宗师,便是她的尽头。”
苏澈想说什么,但一下无言。
既然是周子衿选择的,那她早就该知晓这些。
“没什么想问的?”紫虚真君道。
“什么?”苏澈下意识开口。
“比如,宗师之上。”紫虚真君笑了笑。
苏澈一愣,然后道:“世间有言,宗师便是绝顶。”
“修行之路,没有尽头。”紫虚真君语气颇有些复杂,“大修行,宗师,都只是一个境界,是现在的修行之人,能看得到的绝顶。”
苏澈若有所思。
“因为他们能看得到的绝顶,是第五唯我。”紫虚真君轻声道。
苏澈问道:“那前辈呢?”
紫虚真君一笑,“我打不过他。”
苏澈有些意外,意外于对方这般的坦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对自己,都是十足的善意,眼神没有丝毫闪烁,更没有要隐瞒的什么情绪。
紫虚真君看他一眼,缓声道:“子衿说的没错,此次东海之行,你确实不该去。”
“是因为晚辈修为不足么?”苏澈问道。
“不,以你修为,便是当世宗师,能胜过你的都不多。”紫虚真君说道。
苏澈没想到,在对方心里,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
“那为何?”他好奇。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让你去。还有子衿和梓筠,也是一样。”紫虚真君沉声道:“你们太年轻了,你们是江湖的未来,天下也需要你们。”
苏澈自然能听懂。
“苏…你父亲,如果他还活着,我会带他回来。”紫虚真君说道。
并不是十足的自信和什么保证,而是一股决然之意。
苏澈不免动容。
他深吸口气,道:“但晚辈还是要去。”
紫虚真君闻言,虽是皱眉,但眼底,却有欣慰。
与他一般的执拗,似曾相识的坚持,不愧是他的儿子。
苏澈笑了笑,说道:“父亲从小教我,要坚强,有些事情,必须要自己去做,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后悔。否则等到将来只剩回忆的时候,也就只剩下了悔恨。”
紫虚真君听着,想象着这是记忆中的那人说这话时的神情,不免低了低眼帘。
她点点头,道:“届时混乱,我可能无法护你周全。”
苏澈明朗一笑,“前辈无需如此,大局为重,晚辈亦不会惜身。”
紫虚真君没有多话,很快离去了。
苏澈仰头看着天边流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吐出。
气息如箭,身前隐有破空之声。
不多时,下人送来饭菜,他接过,端回了屋里。
玉沁坐在桌旁,看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你也要劝我?”他笑道。
玉沁听他这般语气,也是摇头一笑,“不会。”
她话里也恢复洒脱,一如初见时那般。
“不管生与死,共赴山河还是地狱,我皆与你一起。”她眼神明亮,没有羞怯,心迹再不遮掩。
苏澈眼里的笑意化开,“好!”
……
次日,天阴。
天边阴云厚重,有雨将来。
早晨,吃过饭后,整座上将军府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动作起来。
没有喧哗,很安静,便是府邸四下,长街之上都无丝毫叫卖和吆喝声。
苏澈推开房门,抖袖,握剑,信步而出。
一旁,玉沁慢他半步,招手,门关上,眼神只放在前边那人的身上。
去府外一路上,府中下人经过皆是垂目静声,丝毫不敢发出动静,而同样出院的白掌门等人,亦是神情肃然。
上将军府门前,几辆车马安静,没有随行士卒,也没有马夫,只有走来的房公公等人上了马车。
不多时,第五唯我和秦山河也上了马车,马车不用人驱赶,便朝长街而去。
苏澈有些意外的是,竟没有看到燕长安出来,于情于理,对方该也要相送才是。
紫虚真君朝他点点头,同样上了马车。
没有再多的话,马车依次而行,玉沁先上去,而苏澈却最后回头,深深看了眼门口的周子衿,对方同样看过来。
不是从前。
苏澈低头一笑,转身,掀帘上了马车。
叶梓筠朝众人挥了挥手。
青石板路上,是车轮轧过的轻响,而之后,则是缓缓闭上的朱红大门。
一切,都越来越远。
……
出了城,至运河码头,登船,过运河,再由陆路过南域以东诸郡,便到东海之畔。
此行因非以轻功赶路,与常人长途跋涉无异,所以耗费五六日之久。
而这一路上,众人皆是在修行,便是住宿用饭,也都少有闲谈。当然,以如今南域治安,也没有不起眼的毛贼匪类出没,所以自是安然无事。
东海郡,安澜县,便是出海的码头所在。
这是沿海的小县城,有往来的商贾,有百姓,也有江湖人,因为临海,所以很是热闹,但又跟其他的县城没什么区别。
众人用过饭后,便到了出海的码头。
很大,喧嚣,热闹。
远处刮来微腥的海风,空气中带着一丝潮湿。
事先通知备好的机关海船停泊在岸,而船上,此时已然有数道身影等待。
无一例外,皆是大修行或世间宗师之属。
众人登船,自是分别抱拳相见,只不过与在往常江湖见面时,少了许多寒暄客套的话,更多的是笑容里的真诚。
他们来自持剑八派,来自六合世家,来自三大巨帮,更有大行寺的僧人,还有闲云野鹤的散人。
此一行二十余人,年岁不同,穿着各异,但此时神情之中,多是同道之间的慨然。
因为他们此行,皆抱了为大义赴死之心。
大船离岸而去,岸边一切都渐行渐远,最终缩成一线,再也不见。
109.血战
此次的航线,是第五唯我提供的,被他抓住的侏儒,是天道遗族里地位很高的统领,然后他以秘法,从对方口中得知了那些天道遗族,包括所谓天道养伤的地方,藏在东海的何处。
那是一艘楼船。
在出海的第七天,经过了海上的风暴等无数波折,终于在他们的眼前显露真容。
在一座乱石遍布的枯岛上,巨大的楼船搁浅在此,仅是露在沙石之外的,便有近二百丈长。
它腐朽着,破败的表皮下,露出了锈蚀的机关部件和大块的金属构件。
随着靠近,所有人都出现在了甲板上,看着眼前遮天蔽日的巨大楼船,脸上出现的惊容,是自出海后唯一流露的情绪。
一路而来,原本以他们的心境,也不会觉得枯燥,但此次之行,却觉得无比漫长。在海上,有的人已经消耗掉了耐心,也可能是害怕,源自心底说不出的畏惧。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想要放弃,明明船上就有小船,便是第五唯我都没有约束,随时可以离开。
可是,没有人这么选择。
他们都克制着,等待着,直到面对的这一刻。
机关海船泊在乱石滩上。
没有海鸟的鸣叫,只有海水拍打和海风吹过的声音。
船首,第五唯我深吸口气,回头看向众人,沉声道:“下船!”
所有人,没有丝毫犹豫,皆是第一时间下船,皆是巅峰之姿。
没有面对陌生之地的惶恐和不安,事实上,在来的一路,这些情绪已然被消磨掉了。
在脚下踩到坚实的沙石之后,他们心中有的,只有坚决。
杀气,在众人下船的时候已然弥漫开来,那是自楼船中出现的一道道黑影,腐朽的船板中,传来了阵阵令人心底发毛的声响。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走、在爬一样。
一道道身影从楼船上跳下来,在石滩前的诸人面前,出现了无论是相貌还是穿着,皆与外界常人无异,却面无表情的一群人。
数十,近百道身影,呈包围之姿,身上杀气,恍若实质。
“天道遗族。”房公公声音尖细,身上真气涌动。
没有再多的废话,彼此见面,就注定是要以对方的死来终结。
先出手的,是那些天道遗族,他们嘶吼着,朝众人冲来。
气机显露,却没有丝毫真气的波动,但这却是一个个大修行的存在,破空之声连绵,这是纯粹的肉身力量。
苏澈同样拔剑而出,招架住轰来的一拳,但紧接着,便是数道身影朝自己包围而来。
交手突然却不显仓促,彼此都仿佛早有准备,只是惨烈亦在数息之间。
有人被开膛破肚,却至死都忍住惨叫。
第五唯我立于原地,脚下方寸便是壁垒,他看似只是简单地挥手出拳,所有冲他而来的天道遗族却皆是吐血倒飞,落地便没了声息。
有人像是羊肉般被撕碎。
紫虚真君手中神兵如笔,剑气所至,挡在眼前的无不一分为二。
苏澈和玉沁背靠背而战,涌来之人皆在死去。
战斗,在数十息之间平定。
近百遗族,倶成死尸。
而所来的二十余人,也折损近半,如今还剩十四人。
“看来,方掌门和姜阁主,还未到。”崔家主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说道。
第五唯我看着眼前楼船,说道:“也可能,是死了。”
没有人回应,皆是服下丹药,或是回复真气,或是压制伤势。
“这么说老朋友么?”
突兀地,声音从楼船内响起。
众人一下看去。
第五唯我微微皱眉。
楼船的甲板上,出现了数个黑影。
“来战!”
“来战!”
声音遥遥而来,恍若雷霆。
紫虚真君脸色微沉,“是姜乘虚!”
姜乘虚,便是观潮阁阁主。
其后诸人闻言,脸色同样不免阴沉。
如此看来,竟连姜阁主都陷在此间了。
如今,更是敌人。
第五唯我没有丝毫犹豫,脚下如踩风而起,几乎是瞬息之间,便飞身落于甲板之上。
转眼,便是如同惊雷般的交手之声。
那是如海浪般呼啸的剑气,还有如天罚般可怖的天地之力。
紫虚真君亦是轻喝一声,同样飞身而上。
苏澈等人,亦是随之。
……
楼船虽是倾斜淹没于沙石之中,但这近百丈的甲板却不显太大坡度。
苏澈终于看清了与第五唯我交手的四道身影。
让他既是松了口气,也不免紧张的是,里面没有父亲苏定远。
铁供奉却是看清了其中一人,惊道:“燕将军!”
苏澈的心神一下提了起来。
其中,那被第五唯我打的浑身是血,却似感知不到疼痛,攻势依旧不停的壮汉,竟是燕国的上将军,“屠夫”燕康!
众人自不会眼看着而没有动作,皆是一并冲了上去。
下一刻,就在那铁供奉的面前,燕康被第五唯我一掌削去了脑袋。
“你!”铁供奉怒视第五唯我,指他欲言。
但话还没有说完,下一刻的,他便被一把飞刀炸穿了头颅。
与他同样下场的,还有两个大修行。
苏澈凝目而去,在那甲板之后的楼阁上,李清欢淡然而视。
便在此时,玉沁眼神忽而一沉,“来了!”
脚下的甲板一下炸开,数道高大的身躯轰然落地,他们在现身的第一时间,便是朝一旁轰出一拳。
护体真气如同纸糊一般,除却秦山河以横练硬抗一拳之外,所有被打到之人,皆是吐血而亡。
苏澈以剑步躲闪,继而直接斩出观潮剑气。
而对面,早被玉沁以针线缠住关节的壮汉不等收拳再出,便被剑气刺穿双目。
玉沁双手一扯,红线崩断的同时,剑气同样将对方撕成碎块。
一旁,同样一剑斩杀了一人的紫虚真君见此,不免惊讶。
这是天道遗族的统领,肉身强度更胜“无铸”,竟这般就死了?
玉沁看她一眼,道:“既是杀他一次,便能再杀千百次。”
她说的,自然是此前在神都,面对这等怪人没有应对,但现在却已然知晓如何应付。
也未尝没有回以对方曾在将军府,对苏澈所说那番话的意思。
紫虚真君只是淡淡一笑。
出现的这般怪人有六个,此时已然被斩杀干净,不过仅是第五唯我所杀的便有两人。
……
还活下来的,只剩宗师。
诸如崔家主等人,哪怕身负传承,武功在大修行之中亦是拔尖,但面对方才那偷袭出手的怪人,仍不免饮恨。
燕康和姜乘虚等人,不能说是完全成了傀儡,可要说还有神智,现在出手不该招招致命,如有血海深仇一般。
第五唯我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另一边,紫虚真君剑挑权帮帮主赵无极。
房公公白掌门秦山河三人则直奔李清欢而去。
他们都是宗师,如今双方喋血,但形势渐明,有第五唯我和紫虚真君在,他们相信,此间事已然可以解决。
苏澈暗暗恢复真气,抬头看去,房公公三人已经飞身上了阁楼,而对面的李清欢却没有太多动作。
他微微皱眉。
玉沁见此,道:“好像是,故意引他们过去一样。”
那边,白掌门一剑将李清欢甩出的飞刀挑开,而房公公狞笑一声,五指成爪,就要将李清欢撕碎。
但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就在房公公冲去的途中。
刺耳的金铁划过的声响传来,房公公足以摧金断玉的五指抓在了对面那人的身上,却只是溅起了一串火星。
下一瞬,伴随着房公公的一声尖叫,他的脑袋便被对面之人一拳打烂。
血花冲天而起,无头尸体踉跄几下,自阁楼上摔落。
对面,白掌门一时都忘了出手,颤栗当场。
秦山河不忿,悍然而上,却被生生打散横练,落得一般下场。
便是下方交手的众人,都是眼神一颤。
尤其是苏澈和紫虚真君,在看着那道身影的时候,更是可见情绪波动,一时难宁。
玉沁看了苏澈,目光落在那高高站在阁楼上的身影。
其人身材高大,一身可见破损的铠甲,面容刚硬,五官分明,此时一个人静静站在那,便仿佛背后有千军万马一般。
或者说,他便是千万人。
壮烈的气势,逸散在此间。
“父亲…”苏澈嘴唇动了动。
玉沁眼神闪了闪,显然,她也是猜到了。
那人,是“护国柱石”苏定远,苏澈的父亲。
紫虚真君一剑将赵无极枭首,没有丝毫犹豫,脚下一点,便朝阁楼上而去。
李清欢见此,双手连动,数不清是多少飞刀,阳光下,就如蝴蝶一般。
炫目的美丽,却带着看不见的杀机。
但这一切,却又在霎那之间冰封,紫虚真君斩出了一道剑气,飞刀崩碎,李清欢一分两段,冰坨般摔落。
紫虚真君周身寒气笼罩,走过的身后已然笼上冰霜。
苏澈同样跃身而起,玉沁本要拦他,但想了想,也是跟了上去。
阁楼之上,对面,苏定远垂手而立,目光平静。
眼神之中,没有迷茫,没有疑惑,就如同常人一般,深邃且安静,好似是无风无浪的海面。
紫虚真君微微咬唇,看着对面之人,眼中好似有千丝万缕,此时眼波轻颤,却是无言。
“父亲。”苏澈下意识喊道。
“你也来了。”苏定远开口,神情可见变化,那是一丝欣慰的笑意。
110.现身
“怎么会?”
苏澈张了张嘴,惊讶非常。
便是一旁的玉沁,和冷静下来的紫虚真君,同样眼神一缩。
这般的平静,丝毫不见迷惑,根本不是被人以精神秘法影响的样子。
不是傀儡,便是真人。
紫虚真君蹙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出这话时,她握剑的手有些微颤,但仍是斜指朝前,随时可以出手。
苏定远淡淡一笑,“我还是我,就站在这。”
“我是问你,你为何跟这些家伙在一起?”紫虚真君问道:“你分明没有被影响,你不是被抓来的?”
“是被抓来的,但想开了。”苏定远平静道:“我为天下人洒血断头,可天下,又有几个人记得我?”
紫虚真君一怔。
“那些梁国之人,可还记得殒身城头的将士?”苏定远笑了笑,“他们现在记得和在乎的,只是柴米油盐,明早要吃什么,昨日赌输了几文钱。”
“他们心里,会记得父亲的功绩。”苏澈说道。
苏定远看着他,眼里有些失望,“看来当年对你还是不够严苛,若知你如今也只想偏安,彼时就不该将你送出京城。”
苏澈眼神一张。
这时,紫虚真君深吸口气,肯定道:“他不是苏定远!”
苏定远摇了摇头,“柔儿,连你也不懂我。”
听见这声称呼,紫虚真君心神猛地颤了颤,眼前恍惚间出现的,是那个羞怯的少女,而对方,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他…
“小心!”
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喊,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瞬冰寒的杀意。
回忆如镜面般破碎,下一刻,紫虚真君没有后退,而是提剑便刺。
血在半空洒落,这一剑虽是刺中,但她也被一拳击飞,撞碎了门窗,轰进阁楼之中。
方才是苏定远骤然偷袭出手,而他此时左肩被刺,现在半边身子亦是染上冰霜,且在逐渐蔓延。
他咧了咧嘴,气血一震,隐有龙象之声,身上冰霜便层层崩裂。
而被刺穿的甲衣之后,可见血肉蠕动,原本的剑伤好似缝合一般,也不再出血。
只不过,在那伤口处,仍是盖着一层如白霜般的气息。
“斩之不愈的水寒剑和玄冰真气。”他似有感慨,却并未理会。
这般伤势,对他来说不算重。
苏澈先前提醒不及,此时更是眉头紧皱,看着对面之人。
对方,与父亲一模一样,可是,现在的这般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澈,你也要与我为敌么?”苏定远看着自阁楼中走出的紫虚真君,瞥了眼苏澈。
苏澈只是咬牙,但手中长剑上的笼上的剑气,已然说明一切。
紫虚真君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咳时,嘴角不住溢血。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神已然是冷静下来。
“他是苏定远,但不是从前的人了。”她说,“人都有恶念,当负面压过主导正面的情绪时,人就会失控,变成另外一个人。”
苏定远只是淡淡一笑,“我就是苏定远。”
“就你也配?”紫虚真君轻喝一声,身影于原地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然在苏定远身前,一剑刺出。
这是极快的剑步,几乎是方寸之间的瞬移。
但这一剑没有刺中。
水寒剑被苏定远一把握住,他竟丝毫不顾神兵之利和其上锋锐的剑气,而是左手成拳,直朝紫虚真君胸前打去。
紫虚真君欲要抽剑,但长剑却如被禁锢一般,即便苏定远此时的右手鲜血淋漓,整条臂膀更是被冰霜覆盖,但这剑就像是长在了对方的手上。
念头急转间,紫虚真君手掌一松,屈指一弹,而既是放剑,也以身法躲过了这一拳。
苏定远一拳落空,而本是被牢牢抓在手中的长剑上,更是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冰冷剑气。
他的整条胳膊竟如碎冰般炸开,整个人朝后退去,撞在了栏杆上。
“还等什么!”紫虚真君呵斥一声。
下一息出手的,是玉沁,她身若扶风,直接拍去了一掌。
在苏澈一下瞪大的眼神里,那闪烁着青芒的手掌,与苏定远仓促打去的一拳碰撞。
没有轰然,只是悄无声息。
玉沁吐了口血。
但苏定远的气息却一下萎靡下去,他的内力在一瞬间便被青璇手破去。
而玉沁并未停手,掌上青芒不见,转而是若流云般的缥缈。
苏澈自是第一时间有所感知,认出了这是在云渺观,对方瞬息杀死凭虚仙子两人的掌法。
“不!”他下意识喊了声。
但玉沁往日依他,现在却深知所处何地,面对的是什么,当然不会留手。
她心狠,想着就算是让苏澈今后恨她,也绝不能留下这般隐患。
先前,苏定远被紫虚真君神兵所伤,都能眨眼压制,实在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以,在现在,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玉沁低咳一声,天地游的掌劲一瞬爆发,真气的灌输,手掌顷刻间白皙如玉,更可见其中血丝。
苏定远整条手臂,便连全身经脉寸寸崩断,整个人撞碎栏杆,自阁楼上滚落。
苏澈脚下一动,就要追上去,却被紫虚真君一把按住肩膀。
她招手,水寒剑自冰屑中而出,落于手上。
“苏定远已经死了。”她冷声道:“你以为我不心痛么,我就愿意眼看着他落到这般地步?”
苏澈牙关紧咬,没说话。
玉沁脸色有些脱力的苍白。
而下方甲板上,苏定远只是口中冒血,动弹不得。
燕康被第五唯我掐住脖子,姜乘虚的剑被第五唯我两指夹断。
在燕康愤怒而无力吼声中,第五唯我弹指,断剑便从他的胸膛洞穿而过。
姜乘虚周身响起海潮之声,并剑指刺来。
第五唯我将燕康一甩,来袭剑气便将这位上将军撕碎。
剑气在离第五唯我一步之外纷纷溃散,风压倒卷,姜乘虚须发皆张,眼眸低沉。
第五唯我轻笑一声,道:“你又败了,去吧。”
姜乘虚眼中渐渐被青白之色笼罩,他仰天一笑,满腔无奈,最终却似释然一般,周身化为漫天剑气,轰然消散。
第五唯我双掌一合,万千剑气皆凝聚于身前,最后无声湮没。
他低咳一声,轻呼口气。
即便姜乘虚是观潮阁的阁主,也非他的对手。
因为他们是宗师,而他是绝顶。
当世绝顶。
这时,阁楼上的苏澈三人亦是落下。
“若非督主,此番我等皆要殒身在此。”紫虚真君说道。
第五唯我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那边,苏澈已经走到苏定远身边,对方气息虚弱无比,如风中烛火。
苏澈嘴唇动了动,他在来时已然想过,是能见到父亲,还是听闻对方死讯,但是,这般见面即永诀,却最令人煎熬痛苦。
玉沁走过来,轻声道:“对不起。”
苏澈摇头。
紫虚真君说的没错,父亲已经死了,现在的,只是执念罢了。
他只是一直不愿意去相信,事实上,在面对对方的时候,自己剑心示警便未停息,这代表着来自对方的深沉恶意,以及真实的杀意。
更何况,若真是父亲,也从不会说让自己将仇怨延续下去。
复仇,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天道遗族,包括李清欢这等失踪的宗师,都死了。
而他们来的二十多人,现在也只剩下了他们四个。
苏澈将背着的布囊取下,打开,里面是断折的蟠龙枪,他将其放到了地上。
这是父亲的,而如今,也要与之告别了。
蓦地,他忽有所感,一下回头。
另一边,只听紫虚真君一声轻斥,接着便是长剑清脆的悲鸣。
她离阁楼最近,而一道身影自其中突然出现,悍然出手。
紫虚真君以剑身挡下,与此同时,第五唯我朝那突然出现之人虚握一掌。
骨骼被压迫的声响传来,那身影前冲之势一顿,而紫虚真君在滑出数步后也是站定,只不过被方才偷袭牵引先前内伤,吐血之后,气机一下虚弱下去。
而当看清这突然出现之人是谁后,场间几人脸色皆是一变。
便是自登上楼船,面对出现诸人皆是平静的第五唯我,都是眼底一惊。
“应笑看?!”他惊讶出声。
对面的,阁楼之下,被天地之力束缚之人,赫然便是失踪的聚义庄庄主,“巨侠”应笑看!
但显然,他跟姜乘虚或燕康这等被秘法操纵,引动执念的人不同。
他是正常的人,或者说,他就是那个江湖里的应笑看。
这一点,从第五唯我的神情中,便可看出。
“前辈。”苏澈和玉沁走到紫虚真君身边。
“无事。”紫虚真君摇头,随即传音道:“保护好自己,若事不可为,就走。”
苏澈一愣。
“十年前我与应笑看交过手,落后他半招,这些年来,他因江湖事而劳烦,我却能安心修行,自忖再战,定能胜他。”紫虚真君沉声道:“但他方才那一拳,拳劲大不相同,如今修为,怕是两个我都非他对手。”
苏澈心底一惊。
“这一切,都与你有关?”那边,第五唯我.问道。
“不错。”应笑看坦然点头。
第五唯我皱眉,觉得难以置信。
毕竟,聚义庄就在神都一侧,可以说,对方完全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聚义庄里当然有朝廷的探子在,毫不夸张地说,对方跟哪些门派有来往,甚至做出的一些决定,他都知晓。
那么,对方是如何做到跟天道遗族扯上关系,甚至是经营这一切的?
应笑看微微一笑,双臂一震,束缚他的天地之力便一下溃散。
第五唯我见此,眼神微凝。
他是天地神桥之境,以他修为,方圆百丈的天地之力,他皆可随意调动,方才看似是随意一掌,却是来自天地的压迫,便是宗师,想要挣脱都极为不易,更何况自己现在并未松懈。
但应笑看,只是振臂间便将天地之力破去。
这份修为,让第五唯我有了一丝压力。
他之前还想,自己此前在神都,当生出要往东海而来的念头时,那般突然的心悸源自何处,方才即便是面对老对手姜乘虚,他都可以从容以对,但现在,当应笑看出现之后,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同。
先前的心悸,原来是应在这。
他笑了笑,生死之间,这才有趣。
……
111.长生
高阔的天上,云层散开,如同旋涡。
本是轻微的海风,在此时,竟有些剧烈。
“你为什么这么做?”第五唯我问道。
应笑看淡淡道:“想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不同。”
第五唯我眉头一皱。
“当然是,我想长生啊!”应笑看猖然一笑,继而隔空拍出一掌。
第五唯我手臂一抬,两人半空之中顿时轰鸣阵阵。
紧接着,是应笑看主动出招,一拳朝第五唯我轰去。
气机,在此刻变得缥缈难寻,这完全是克制了“神桥”之境的强大感知。
两人不断交手,身影在楼船上纵横往来,拳掌之间,轰响不绝。
甲板被劲风刮地破碎,船板不断被气劲打穿,便是那高耸的阁楼,都在交手之中显得摇摇欲坠。
苏澈和玉沁护着紫虚真君站在船舷一侧。
他们并非插手不进去,只是不能插手,场间的两人已然是将气机锁定彼此,就算他们想帮第五唯我,也可能会被对方的出招波及到。
第五唯我天地神桥显化,天地之力加持在身,如是神明。
应笑看一身真气浑厚如海,一招一式汹涌间倶是全力出手。
这是武功的碰撞,海风嘶吼着,暴乱的气流粉碎着一切,又像是黑夜在吞噬最后的余光。
苏澈忽然觉得天暗下来了,的确,天色已经很晚了,但这并不是落日,而是乌云遮蔽了阳光。
这是当世最强的两个人的战斗,第五唯我可以调动天地之力,生生影响了苍穹变色。
他怒吼着,“如果真的有天道,那就让他熄灭我这一束光!”
天上,乌云里炸开了雷声,接着便是炫目的电光如蛇般跳跃着,来自最高处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应笑看在后退,他的身上,出现了一道道如风割般的血痕,衣衫碎裂成了布条,而对面,是发髻散乱如舞的第五唯我。
他双目有些血红,狂瀑般的真气尖啸着。
应笑看嘴里吐血,来自天地间的排斥和强大的压迫,让他骨骼发出了阵阵的悲鸣,脆响声里,他的肋骨刺穿了胸腔。
他嚎叫着,周身的真气在溃散,气机逐渐显露着,如夜晚的灯塔般被人感知地清楚。
但那不是宗师的厚重,亦非炁成混元的浑厚气机,而是一缕一缕的,似断不断又连绵不绝的气息,诡异,妖冶。
应笑看浑身浴血,他咧着嘴,布条下的躯体在膨胀,或者说,像是原本隐没的肌肉,在一点点壮大。
碎裂的骨头混在血肉之中,而他整个人竟在拔高着。
他的牙慢慢呲到了嘴唇之外,身上长出了暗沉的鳞片,额头出现了鼓包,然后破裂,钻出了角。
“这就是你的《奇门气劲》吗?”应笑看的声音自喉咙里吼出,“不过如此!”
四下,每一道都足以击溃至臻首座的金身的气劲,在此时却如被阻隔在山峰之外。
应笑看朝天一吼,双臂一挥间,束缚自己的领域轰然崩溃。
天地之力逸散着,如同掀起了狂风。
第五唯我眼神一颤,五指朝天,继而骤然落下。
那是来自天穹的光,乌云之中,汇聚的雷电在一声炸响后劈在了应笑看的身上。
楼船炸开了一个大洞,焦黑一片。
雨丝飘摇着落下。
第五唯我喘着粗气。
太久了,已经太久没有全力出手过,他此刻所调动的天地之力,所动用的真气,已然是全部。
苏澈等人站在船舷上,同样紧张地看着。
但在下一刻,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第五唯我身后的甲板被一下洞穿,一抹尖从后背将他刺穿。
那像是带刺的鞭子,上面却满是如钢针般的毛发。
第五唯我的眼神一下张大,吐了口血。
身后的甲板撞开,应笑看爬了出来,那刺穿第五唯我的,不是鞭子,而是三米多长的尾巴!
而此时站起来的他,在笑着,哪怕一丈多高的躯体血肉模糊,更有大片的焦黑,但他仍是笑着。
他甩了甩尾巴,第五唯我闷哼一声,整个摔飞出去,撞在了阁楼的墙上。
雨水冲刷着,应笑看晃了晃头,口鼻之中冒出热气。
看着眼前这好似全然是肌肉组成的怪物,无论是苏澈还是紫虚真君,皆是沉默着。
连第五唯我,都倒下了。
“你是当世绝顶,但我是武道尽头!”应笑看看着正挣扎起身的第五唯我,咧嘴一笑。
第五唯我气息无比虚弱,他低咳几声,勉强撑着身子,一下靠在墙上。
“你现在,还是人吗?”他嘲讽道。
应笑看反而嘲弄道:“你以为,我会一直保持这个形态么?”
第五唯我微愣,“难道…”
应笑看站在雨里,看向众人,道:“你们以为,被你们杀死的,真的就是什么天道遗族吗?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普通的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没有修行的天赋,所以被宗门拒之门外。
他们想要修行,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你们,将这扇门关上了。但我给了他们这个机会,真气?内力?那又如何!
他们只需要依靠自己的身体就够了,修行就是修命,你们一辈子都摸不到的尽头,在他们这里,只是.asxs.!”
苏澈听着这状若癫狂般的话,回想起所杀死的这些怪人,的确,他们依靠的都是身体的力量,没有丝毫的真气。
“你这与邪道何异?”紫虚真君冷哼一声。
“邪道?”应笑看看她一眼,讥讽道:“这是人道!”
下一刻,他直接朝众人抓来。
他的手,或者说已经不能成之为手了,而是爪,尖锐的爪子直接抓碎了船舷,而苏澈三人一下分散。
紫虚真君自半空落剑,苏澈和玉沁分别从左右斩出剑气。
“弱,太弱了!”应笑看甚至没有躲避,任凭观潮剑气落在身上。
而他直接抬手,一把抓住了紫虚真君刺来的一剑。
“神兵!”他咧嘴一笑,双手用力,竟是打算直接将水寒剑折断!
但剑气斩在身上,他竟是一阵剧痛,而他正是忘了,自己并非全胜之姿,在方才被天雷轰的血肉模糊。
紫虚真君直接并剑指刺去。
看似寻常的剑指,却在刺去时变得晶莹。
与此同时,苏澈和玉沁一前一后,同样攻去。
应笑看很想直接将抓住的神兵斩断,但第五唯我耗去了他过半的气力,他一时还做不到。
而面对这对他来说无比渺小,仿佛连挠痒都算不上的晶莹手指,他大可以不在乎。
但心中传来的警兆,让他根本没有多想,直接放弃神兵,反手去抓面前的人。
紫虚真君一指落空,身上强烈的伤势让她根本来不及躲过。
应笑看一掌将她拍落,船舷崩碎,紫虚真君自百丈高的楼船上跌落下去。
苏澈和玉沁已然出招,此时根本救之不及。
《九千九》禁断了天地,便是飘摇的雨丝,在此刻这一丈之地,都如同静止。
天地之力消散,气机陡然一顿。
苏澈这一剑直接刺中了应笑看的腹部,但下一刻,海风涌来,雨滴落下,他便被一拳打飞。
不远处,玉沁同样受到功法反噬,脸色一白,脑海中一瞬昏沉。
“你没事吧?”她强撑精神,朝苏澈看去。
苏澈咳了口血,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晃了晃头,站起来,“还好,你呢?”
玉沁摇摇头。
对面,应笑看却没有立即出手。
他看着苏澈两人,如是沉思,片刻,才道:“你二人,呼吸同源。”
苏澈眼神一沉。
应笑看细细感应片刻,眼底终于露出喜色。
“果然,果然是浮云观的《长生诀》!我找了这么多年,耗费了这么多精力都没有找到,竟是被你们两人所得!”
他的语气,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当然恨,多年时光蹉跎,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就是为了这《长生诀》,但就是没有找到,就如同是从这世上消失了一样,但怎能想到,竟是被其他人得到了。
而看着应笑看如是癫狂一般地自说自话,又喜极而泣的样子,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种沉重。
自己两人所修的功法里,能说是‘呼吸同源’的,便只有那无名呼吸法了。
原来,它是叫《长生诀》。
而且,还是出自浮云观。
苏澈恍然想起了彼时,梁都京城外的那座矮山,当时听洛青说,那里很久前是座道观。
梁都,古时是叫玉京。
那就是,曾经的武道圣地,浮云观啊。
“功法在哪?”应笑看急忙道。
苏澈摇头,抖了抖手中长剑。
玉沁服下丹药,与他站在一处。
应笑看有些惊讶,难以理解般。
“找死?”他看着两人。
“便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苏澈道。
应笑看笑了,“年轻人不知道搜魂之法,也好,将你打得半死,再从你脑子里找出来!”
苏澈对此并未理会。
他看向玉沁,“还有几分力?”
玉沁道:“陪你足够。”
两人一笑,皆是深吸口气,然后,朝应笑看冲去。
112.尘事如潮,有你有我(大结局)
即使是面对力量枯竭了过半,身体多处重创的应笑看,苏澈和玉沁亦是拼尽了全力。
对方不是等闲宗师,而是接连击败了第五唯我和紫虚真君的怪物。
这是剑与爪的碰撞,苏澈的衣袖被劲风撕开,他的气血在每一次的持剑碰撞之中,都如心脏般跳动。
那是已经当成了习惯,却很久没有寸进的呼吸法,或者说,是《长生诀》。在此时,在这个与怪物战斗的时候,它鲜活了起来,如搁浅的鱼,重新有了呼吸。
苏澈的口鼻之中,如应笑看一般,每一下的呼吸,都有灼热的气息喷出。
不同的是,应笑看的呼吸如同热浪。
而苏澈却只是热气,哪怕在这个还算温暖的季节里。
应笑看的双臂不断落下,每一拳,都与那把暗沉的铁剑碰撞,在他的心里,这把剑早该被砸断了。
但没有,这把剑甚至都没有弯折,它被苏澈抓在手里,剑身上的暗沉在褪去,逐渐变得雪亮,它是神兵。
玉沁的针线带出一道道锋锐的剑气,在呼吸之间,红线更快,快到肉眼捕捉不到,而她的手指,也在滴血。
针线在应笑看的身上扎出一个个血洞,但都在扎进对方身体之后崩断。
应笑看浑身是血,但他并不在意。
他能感知得到,对面两人的真气快要耗尽了。
苏澈每一次的挥剑,力量都在减弱,他浑身湿透,不是被雨淋湿,而是被汗水打湿。
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他能感受到自身气血的活跃,躁动着,充盈在四肢百骸之间,这是“无铸”,也是自己还能硬抗这么久的原因。
他只会用剑,剑气和出剑。
但现在,山呼海啸般的剑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真气用出来了。
“如果只有这种程度的话”应笑看喝道:“那还真让我失望!”
挥落的一拳,在半空成刺,穿过了苏澈剑势,落在了他的身上。
噗!
千钧一发间的规避,让这一击只是划过身上。
衣衫染红,苏澈剑步一动,就要后撤。
但应笑看早就看破了他的剑势,此时岂能让他这般容易就逃出手心,他紧随而来,速度甚至更快。
那边玉沁猛地扯动针线,崩散的、落地的针线密密麻麻,直接将应笑看的关节缠绕住。
她的手指被利出血来,但仍是咬牙坚持着。
应笑看怒吼一声,密集的剑气在体内撕裂着经脉,这更甚来自血肉的疼痛。
他看了玉沁一眼,挣断针线之后,没有去管苏澈,而是朝她拍出一掌。
虽然《无生玉录》或青璇手,有借力打力、反施彼身的反制之法,但玉沁不确定这对此时的应笑看有没有效,而她不敢赌。
所以,她在第一时间抽身而退,却仍被掌风刮到。
破烂的船舷早就摇摇欲坠,她撞在上面,一下跌落。
苏澈喊了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小心!”玉沁看向他的身后。
应笑看狞笑着,大手抓来。
苏澈用力一扯,将玉沁甩向一旁,后者一踩船舷,腾空而起。
在应笑看抓来之时,苏澈反身出剑,手掌如送,沉影一下飞出。
应笑看侧身闪过,但飞出的长剑却被玉沁一下踩住,沉影如风车般自空中倒射而回。
“嗯?”应笑看一惊,仓促闪躲时,仍被长剑切过脖颈,鳞片崩飞。
苏澈一把接住沉影,一剑刺出,却被反应过来的应笑看一掌摔在了甲板上。
不等他回神,眼前黑影袭来,应笑看一拳砸落。
苏澈连忙滚向一旁,而原地甲板被一下洞穿。
“小瞧你们了。”应笑看说道:“臣服,可以活命。”
苏澈浑身几乎散架,却是吐出口血沫,“妄想!”
应笑看转而朝一旁的玉沁抓去。
苏澈知道,现在的两人都已经是油尽灯枯了,莫说是逃走,怕是都不能坚持多久。
所以,与其这般眼看着玉沁遭受搜魂之苦,倒不如直接解脱。
他没有多想,念头一转间,他竭力站起,挥出了一剑。
斩落的,是他素来无往不胜的剑势,如是困龙一击,亦是他最后的挣扎。
那边,玉沁同样感觉到了这股气机,哪怕应笑看就朝自己而来,但她所看的,仍是苏澈。
她同样一笑,体内仅剩的真气如流,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不是所学的任何一门神功,而只是绝境时爆发出的真气,亦是信念。
应笑看对此嗤然。
他见过太多绝望的人,临死前不甘的挣扎,但奇迹总是极少数,尤其在自己这里,他不觉得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如他之前所说,他已然是武道的尽头。
他信命!
所以,哪怕玉沁的真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仍被他躲过,只是带动了一点伤势。
但苏澈的一剑却刺穿了他格挡的臂膀,雪亮的长剑一瞬刺目,剑势在他的体内轰然爆开。
应笑看惊惧交加,怒喝着一掌将苏澈拍落。
但他却摇晃着,半边身子自内而外,剑气爆发,一瞬千疮百孔。
应笑看半跪在了地上,血如溪流一般。
他看着面前瘫软着、无力再动的两人,仍是笑了出来。
“就这?”他踉跄着,哪怕很是勉强,依旧站了起来。
苏澈和玉沁躺在地上,彼此相视。
他们已然是付出了全力。
只是很可惜。
玉沁轻笑着,血迹干涸的手指微微颤动,一根针线在两人的面前漂浮起来。
“今生同心,来世再见。”她说。
苏澈知道她的决定,扯嘴一笑。
而就在这时,一道虚弱的,却又倔强的缥缈之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你还没有用尽全力。”
“我已经全力以赴了。”苏澈下意识道。
“人是万物之灵,有让自己存活的本能,但即便在心里,如何强迫自己去卯足全力,可这种本能,仍然不会让自身超过界限。本能会从平时驱使的力量中,区分并保留住可以活下去的一点力量。”
“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用意志力,摆脱来自本能的束缚,用出这股力量。”
“我要怎么做?”苏澈问道。
没有人回应,就好像,方才的声音只是临死前的幻觉。
但他却不这么觉得,他选择相信。
苏澈不知道要如何去做,却有了莫名的信念,那就是不要放弃。
丹田气海之中,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如同剑落在了地上。
苏澈握紧了手中的剑,然后,撑着,站了起来。
对面,应笑看呼吸粗喘着,难免惊讶。
他在恢复气力,本想着,对方已经站不起来了。
苏澈有些散乱的气息,在此刻却平稳下来。
雪亮的剑身上,如同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应笑看瞳孔一缩,“这是...”
苏澈无声笑了下。
以前,是自己蓄势,斩出的是剑势。
但现在他明白了。
前面是山,也斩破。
前面是海,也斩破。
剑势,斩的是山海。
……
应笑看沉默抬头,不知何时,雨停了。
他感受到了那股气机,既是出现在眼前之人的身上,也出现在这天地之间。
静悄悄地弥漫着,仿佛是错觉,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这是‘势’。
应笑看恍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武道的尽头。
那尽头,自己还望不到。
苏澈抬手,然后落下,斩出了手中的剑。
如他从前所说,用剑没有那么多的名堂,只是出剑收剑而已。
应笑看的生命气息,消失了。
而在其身后的海面,如撕裂般一下分开。
天空乌云散去,露出临近黄昏的晦暗。
苏澈低头,看着手中的沉影。
雪亮的剑身上,映出自己的模样。
下一刻,蛛网般的裂纹浮现,沉影寸寸崩解,便是剑柄,都如朽木般成为碎屑。
苏澈沉默着,呼出口气,然后,一下朝后倒去。
玉沁走到他的身后,一把将他揽住。
“他是天道吗?”她看着被一分为二的应笑看,问道。
“不是。”苏澈轻声道。
他感知到了来自船舱深处的气息,或者说,是对方故意让自己发现的。
……
苏澈和玉沁彼此搀扶着,走进了船舱之中,顺着那道气息,一路走去。
这是好似中枢般的地方,有一团光幕,什么都看不清。
一道稀薄的身影,无声出现。
玉沁一惊,下意识挡在苏澈身前。
“只是一缕精神残念罢了。”出现的人说道:“很快就要消散了。”
“你是谁?”苏澈问道。
“我是云缺,浮云观的真传。”
“浮云观?”苏澈一愣。
“对,一千六百年前的浮云观。”云缺说道。
苏澈和玉沁相视一眼,其实是不怎么信的,但从对方身上并未感觉到什么恶意。
云缺看着身边光幕,缓缓道:“浮云观后山云海之中,有天道怪物,实际上是天道的执念,一直被师门压制。但顾小年斩天道后,天道怪物发狂,浮云观为将其压制,元气大伤。
但这只是压制,若有朝一日它冲破封印,天下必将大乱。所以,我奉师命来东海寻找顾小年,求他相助。”
“顾小年。”苏澈心想着,这该就是传说中斩天道的顾姓之人了。
而想不到,眼前这云缺,竟是一千六百年前的人物。
“后来呢?”玉沁问道。
“后来我没有找到顾小年,在海上不知漂泊了多少年,找到了这里。然后不知为何,天道怪物也跟来了,我不是对手,逃到了此处,本以为会死,但没想到,天道怪物被这突然出现的光幕吸了进去。”
云缺说道:“我当时的伤已经很重了,又不知天道怪物为何消失,它会不会再出来,便一直等在了这里。后来,你们杀掉的那个人,应笑看来了此处,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死了,过去了一千多年。”
他指了指阴暗的角落,那里,坐靠着一具枯骨。
苏澈和玉沁皆是沉默,这便是执念。
云缺的身体有些涣散,稀薄了起来。
他说道:“他当时来的时候,还很年轻,是海上迷路的船手。他告诉了我外面的事,我才知道浮云观和其他圣地都已经不在了,他欲拜我为师,但我观此人眼神不净,若授他传承,日后或会生祸,遂只教他浮云观的寻常武学。
但我毕竟只剩一缕残念,神智不足,被他套了许多话去,其中便有天道怪物一事。后来,他找到了浮云观旧址,竟得到了不少秘术,他于各处搜集天道怪物遗留,用于人身之上,想要得到天道的力量。”
苏澈问道:“他说的《长生诀》,是什么?”
“浮云观的一门修行秘法,传说可以沟通天道。”云缺道:“但还未有人成功过。”
苏澈点头道:“之前传音...”
“那算是道门传法,只看个人领悟。”云缺说道:“不过会消耗生命,非万不得已,不要用。”
话说完,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化作点点荧光,显然是快要消散了。
苏澈和玉沁一时无言。
云缺走到那片光幕前,伸出手,却是穿透了光幕。
他笑了笑,有些失落。
“真遗憾啊。”他说着,就此消散。
……
苏澈和玉沁走出了船舱。
那边,第五唯我坐在甲板上,看着海面。
在他旁边,躺着紫虚真君和苏定远。
苏澈沉默片刻,知道该是对方将紫虚真君带上来的。
看着已然没有了生息的两人,他心里有些难过。
“你们该走了。”第五唯我看过来:“朝廷的船就要到了。”
“什么?”苏澈一愣。
“在咱们出海的那天,两国朝廷的水师,已经出了船坞。”玉沁说道。
第五唯我有些意外,不过没说什么。
这时,苏澈看到了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黑色的影子。
如同一道线一般,背靠着落日,连绵出现。
那是一艘艘的战船。
原来如此,所以那日,燕长安才没有出门相送么。苏澈心想着。
他皱了下眉,“朝廷想要天道?”
“他们会炸平这里。”第五唯我淡淡道。
苏澈明白了。
“那你呢?”他问道。
“在来时,我说过,不回去了。”第五唯我轻声道。
玉沁拍了拍苏澈的臂膀。
苏澈深吸口气,他看着一旁的父亲和紫虚真君,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不必随自己在海上漂泊,没有不堪,也没有人再能打搅。
……
小心下船之后,苏澈和玉沁看到了来时的机关海船,只不过先前跟天道遗族的战斗,已然损坏了其中机关,而且他俩也都不会开船。
海面上的水师越来越近,两人手掌紧握着。
“喂,你俩还在那看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苏澈连忙看去,一艘不大的船停靠在海边,商容鱼站在船头,朝这边挥手。
“当时在安澜县的客栈,就是她的人,递给了我这张纸条。”玉沁神情也是一松,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的,自然是水师异动之事,提醒他们小心。
……
船只航行在海上,远处炮火之声遥遥可闻。
那座海岛,在冲天的硝烟里,渐渐沉没下去。
“看你们这是伤的不轻啊。”商容鱼递过了湿毛巾和水囊。
玉沁应了声,没说话。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商容鱼有些不满。
玉沁轻轻一笑。
商容鱼哼了声,踢了踢坐在一旁的苏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去之后要不要反?”
“什么?”苏澈一愣。
“揭竿而起啊!”商容鱼说道:“我已经将圣教整顿,届时要说推翻狗皇帝,必是一呼百应。”
苏澈翻了个白眼。
夕阳的余光如海潮般涌进他的视野,太阳渐渐沉没海面,余晖撒落,海水缓缓地荡漾,随着船行激起水花。
他打了个哈欠,在椅子上睡着了。
“喂,你这混蛋,我跟你说话呢!”商容鱼张牙舞爪地,最后声音却轻缓了下去。
玉沁坐在苏澈身边,偏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商容鱼撇撇嘴,眉眼里却满是笑意,她看着远处落下的日轮,心想着今后不会再孤独了。
……
(全书完)
完本感言+新书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人。
其实想说的话很多,真要说,恐怕能唠叨很久。
我一直在写简单的故事,第一本都市的成长,上本书的抗争,这本书的坚持。
在主角的路上,会伴随着诋毁、磨砺,但他有自己的原则,从不会放弃。
这是我想要传递的一些东西,有时候可能会因为其他情感低头,却绝不会妥协。
故事,我觉得还好。
虽然没赚到几分钱,可乐都喝不起了(笑哭)
本书的结局是注定的,但在结尾之前显得匆匆。
不是没有故事可写,事实上要是水的话,剑挑江湖门派、各大宗师高手、隐世强者,甚至是发动两国国战,还有探索遥远北域,都有的写。
包括引出一个个人物,人物的描写,异地的风景描写,这些也都好水,中学作文集选就好。
但我不想写了,既有最实际的原因,也因为故事的初衷本来就很简单。
少年历经磨难,收获友情和爱情的故事。
他有少年侠气,也有柔软心肠。
就像分类里说的那样,轻剑快马恣意,携侣江湖同游。
这才是故事的结束,但不是武侠的结束。
世界观里,江湖中,还有许多没有写出的故事,还有没有写出的人,他们都是鲜活的,在没有触及的地方,有着他们自己的生活。
接下来说说新书。
还在审核中。
都市背景。
“灵气稀薄,万物沉寂。
异人、武夫,超凡始终存在。
他走过千年,自冰棺中苏醒,寻找着有灵之物。
这是一个老古董为了活着而寻找其他古董,引出一个个千年中的纠葛的故事。”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寄居的器灵,也不是说修仙什么的,只是他的身份,是一个受人文熏陶,然后有了意识,化成了人的器灵。
当然,即便是换了分类,讲故事的人,还是可爱的我。
至于故事,应该还好(哈哈)
但不得不说,如果没签约的话,我还会回到江湖。
因为还有一个武侠的故事没有讲。
我的故事很多啊。
就是没有人听。
也可能是不好听。
惆怅。
……
就说这么多吧。
敬谢致爱。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