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外之机铸灵形(上)
越衡宗,南屏山,盘炉峰,一等英华洞府,双游洞。
一对尺许高的青铜彩纹养气炉分置于蒲团两侧,两股青烟打着旋儿轻轻腾跃。洞府四壁摆放的八株紫玉珊瑚光彩熠熠,使得洞中景物仿佛沐浴在月华之中。
除此之外,洞府中其他陈设其实颇为简易,不过石床,石几,石凳,一方蒲团,一汪水池而已,以及几枚玉简零零散散的洒落在地面上。洞府内侧有两道石门,想必是别有用途的暗室。
这简约的布置和清冷的明珠光华却相得益彰,反而衬托出一股渺渺的仙家意境。
但如有人进入洞府之中,必然能发现离地三丈之处,赫然还有一枚鸡子大小、深碧近墨的圆珠。此物晦暗无光,极不起眼,一眼扫过洞府很容易将其忽略了去。但是只要人在洞府之内,必然能够感受到一股奇异的不适感。用心体察,定能寻得这不适之感的源头,便是这无名之珠。
此珠晦暗无华不说,甚至没有玉质材料的晶莹润泽之意。反而沉郁滞涩,似乎与这洞府,甚至与这方天地透露着淡淡的疏离。
抬头望去,此珠附近透出点点亮光。这墨珠本不发光,细看竟是这洞府墙壁上被钻了一个洞,隐约看见外面天光透入。洞口大小,居然和尺许之外的这莫名之珠直径相当。
须知修道者洞府乃是自家的根本之地,和凡人寄居山水不同,一有异宝采光,二有地脉灵气周流,更需禁阵周密护持。绝无可能将修道密所,钻透孔洞,作成一个漏风的所在。再看那墙壁上孔洞边缘,细小石片斑驳脱落,没有半点修饰,不似人为。倒像是什么外力击穿了洞府,造成破坏。
归无咎端坐于洞府之中。虽是坐姿,不掩他面容英挺,腰椎笔直。
此时归无咎右手食指于空中虚叩,双唇紧闭,眉头之间拧成一道“川”字竖纹,仿佛遇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无法下定决心。铜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变幻作各种奇态,仿佛正如他此时的心意一般,变幻迷离,莫衷一是。
不知过了多久,归无咎迷幻的双眸中渐渐凝成一点锋芒,由闪烁转为清晰,由纷乱化作刚健,似乎最终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断。
刹那间,如同飞龙点睛、神魄归元,他单薄的身躯中突然焕发出一种矫矫不群、锐意进取的意味。
走出这一步!十二年的约定,今日就是了结之时!
“你是越衡宗的机缘,越衡宗也是你的机缘。”
匆匆十二载,铿锵之声,言犹在耳。
归无咎抬起头,深瞟了悬于头顶的那无名墨珠一眼,毅然转身,盘膝坐下。
他右手无名指上紫玉扳指光华一闪,手中已经现出一只琥珀色的小瓶。这扳指原来是一件卖相极佳的储物法器。
归无咎拔出瓶塞,一连往掌中倒出七枚丹丸。这丹药比龙眼略小,通体绯红,晶莹剔透。上面还有一层仿佛老树年轮般的致密纹理,远望之下倒似是浅浅的花纹。才一入手,一股熏然欲醉的异香扑鼻而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七枚丹丸吞入口中,面朝东南,敛息入定。
这一幕若让寻常修道之士看到,必定大为震骇。
此丹名为“碧梧纯元丹”,按照药理来说,本是真气境修士滋养肉身元气的绝品丹药。
然而此丹功效虽然较之任何同阶丹药都要强上三四分,但其主药“碧梧七叶草”本是好几味五品灵丹的主药,因此其炼制成本,比之功能相近的其他丹药高出何止数万倍。须知五品灵丹,可是元婴真人所使用的灵药。
数万倍的成本,只是强上三四分的药效,这“碧梧纯元丹”之华而不实,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碧梧纯元丹”另有一神奇之处,便是性质极其稳定,足以保存数万载而品貌不坏。因此在仙门之中,此丹渐渐失去了实用的价值,而是成为一种面值较大的通货,犹如凡间的金银一般。
归无咎一连吞服七枚“碧梧纯元丹”,好似俗世中把银票当做柴火干草,放入炉灶焚烧,端的惊世骇俗。
过了两三个时辰,归无咎全身气息鼓动,云霞蒸腾,脸色或青或白,或紫或红,变换不定。一袭长衫扑腾腾的鼓胀起来,浑然如鼓足了气的风箱一般,竟然是修行到了关键时刻。
整个洞府中的升腾不休的气流,裹挟着紫玉珊瑚散发出的柔和光线,腾冲东西,层回叠绕,仿佛怒龙吐息,煊赫非常。
修道者踏入仙途的第一步:易筋,锻骨,通脉,感气,号称”淬凡四关”。
这入门第一关,无论是越衡宗这样的玄门巨派,还是四五等的末流宗门,法门都是大同小异。与修道者个人资质也是关系不大,无论上智下愚,一年能破一关。四年功夫,便能跨过入门门槛,正式踏入修仙者的行列。
完成淬凡,正式踏入玄门大道后,依次便是真气境,灵形境,金丹境,元婴境。
修行到元婴境界,寿逾千载,就算在一二等的宗门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说是天下之大,大可去得。至于元婴之后的境界,对于绝大多数修道者来讲都不甚了然。但是越衡宗的修士却隐约知晓此后要面临一重大抉择与分野。
又过了两个时辰,归无咎周身上下的气息鼓宕愈来愈足,如果说方才像是风箱蒸笼泄气,现在便直如海潮汹涌,气势极为骇人。
其实这些散露出来的只是七窍和毛孔中溢出的些许气息而已。归无咎四肢百骸之内,犹如惊涛拍岸,狂龙怒卷,上下激突,所受冲击力量更要强横百倍。然而这股强横力道尽数被这肉身藩篱所阻隔,不得泻出,只能如此循环往复。
到了这一步,眼前景象已经很是明朗。稍有经验的修道者都能够看出来,归无咎年的行功举动,赫然是修真第一境“真气境”修炼到第九重巅峰,尝试突破时显化出的“真气如潮”的异象。
归无咎,正在试图突破灵形境!
真正踏入仙途,门第底蕴的差距便显现出来。
“淬凡四关”之后紧接着便是真气九重。如那散修之辈与没落宗派,尽毕生之力,修炼到真气第九重圆满寻机破关,已经是出类拔萃了。其中的绝大多数,耗尽二百年寿元,也不过在真气七、八重境中打转。但若出身在入了品级的修仙宗门中,只要上有老师护持,自身灵根品阶又非下下,少则一甲子,多则百载,多半能勘破真气九重,踏入灵形境界。
而越衡宗的低辈弟子,却多半在二十年之内迈过真气境的关口。对于此辈而言,有一句俗语,叫做“廿年踏破九重关”。
修仙门派中法门之高下,资质之悬殊,竟至于斯。
但若以为修行之速无过于此,那也未必。这越衡宗内,有一处所在,尽是资质绝佳的修道种子,突破真气九重的之快,又远非“廿年踏破九重关”的寻常弟子可比!
因幼小时精血未凝,常人十岁左右方能入道。若用四载突破淬凡四关,再用二十载渡过真气九重,到了能够尝试突破灵形境界,至少也要三十四五。而眼见正在尝试突破灵形界关的青年归无咎,看他年龄明显不过二十上下。依照“廿年踏破九重关”的说法,此人要从娘胎里开始修炼,方才有这等神速。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在知道越衡宗根底的人看来,归无咎的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越衡宗传承三十六万载,宗内有派,派内有家,传承千万代,纷纷杂杂如同一张大网,难以捋清头绪。
修道人生育后代,拥有上等灵根资质的几率远较凡人为高。越衡派作为四洲六海之主宰,所拥有的高阶修士数量比之第一等的宗门也要多了数十倍去,因此俨然就是一个极大的仙苗基地,最是不缺灵秀之才。
但越衡宗绝不满足于此。宗门内更有专职的游方长老,云游四洲六海之内,观气运,辩灵机,搜罗灵秀种子。四洲六海中的十大宗门以下,凡是发现四等之上的灵根资质者,一律不得私藏,层层递解,直至越衡宗内。
除此之外,越衡宗更有一异宝“食道灵鱼”,素来归本宗之主执掌。此物对那些英华内藏、璞玉浑金的绝代道种异常敏感。此等异才即便是金丹境、元婴境的长老也可能失察忽略,但却逃不过此宝法眼。此鱼在俗世间逡巡遨游,一发现此等人物,便被其拐进宗内。
这许多良才美质网罗过来,归于一处,名为冲霄阁。
冲霄阁中历来不过数十人规模,经历“淬凡四关”后,所修炼的真气境功法,竟然是从本门镇派秘法《通灵显化真形图》演化而来的《九元书》,此书堪称普天之下真气境功法之最。修习此功者,最快三年零六个月,便能跨过真气境,踏入灵形!
归无咎,正是冲霄阁弟子。
第二章 天外之机铸灵形(下)
冲霄阁在越衡宗的地位非同小可,俨然此宗制度之柱石。
越衡宗的根本之法,是一部诞生于三十六万载之前的秘法《通灵显化真形图》,此法实为无上妙诀,直指大道,堪称镇宗之本,立派之基。其余无数法门,皆为其旁支变化,注解演变,在修习本经的过程中所积累心得,熔成一家。
但是直接由领悟本经入手。了悟玄机证得大道,却难之又难。非有大毅力、大智慧、大机缘者不能为之。
三十六万载以来,不依傍旁人,观览真经,突破至元婴境界的,不过数百人;初窥道韵,臻至元婴之上的大能境界的,不过十余人而已。有许多原本惊才绝艳、资质超卓的修道种子,竟止步于金丹之前,令人扼腕长叹。
因此,因袭前人转注之成法,是绝大多数越衡门人的选择,这是一条容易而务实的道路。但是凡事有利则有弊,既然承袭前人之路,也就难以突破前人桎梏。修习某一位前辈转注的功法,自身修为至多达到与这位前辈相当的境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
如此一来,后来修士所修炼的“成法”是何品级,那就是决定其最终取得何等成就的最重要关口。意欲一窥大道,就必须修炼开辟道途的真君大能留下的功法。
越衡宗修士所选择的道途,由此可以分为三种。
若所修之法承袭自修炼到金丹、元婴境界的修士,这类弟子被称作“外府别传一脉”。此辈是越衡宗中的绝大多数,“廿年踏破九重关”,说的便是越衡宗“外府别传”的真气境弟子。
若所修之法传承自曾修炼至真君大能的修士,那其人的身份便是“内府真传一脉”;此辈人数极少,却是越衡宗传承至今的真正骨干。
若是不依傍旁人,直研《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意图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那便属于“求道一脉”。只是这一条路堪称万古绝径,人数之稀有,竟连“代不乏人”这四个字也当不起,譬如以眼下而论,越衡宗就并无一个“求道一脉”的弟子。
说起来,越衡宗创立之初,无有借鉴,其实人人均是“求道一脉”。或者说,现在的每一家所谓“内府”“外府”,都意味着曾经有一位立志于开拓道途的先辈屹立在前--所差别者不过在这条路上走了有多远而已。
一个矛盾由此产生了。须知所修之道愈加高深,所花费的修道外物就愈加庞大。那几乎绝迹的“求道一脉”也就罢了,修习内府真传秘法,意图一窥上境玄妙的弟子,所消耗的资源比之外府别传高出何止千万倍。
若让越衡宗的每一位弟子自行选择,那么毫无疑问,所有人必然只愿修持大能之辈走通道途传下的内府真传功法,无人愿意修持那止步于金丹、元婴境界的外府别传功法。现实当然不能如此。
冲霄阁便是因此而设。
冲霄阁中踏入灵形境界的弟子,在每隔三年一次的“真传铨选会”上优中选优,决出三甲,为真传弟子。
得了真传弟子名分,便能于本门十余家曾经臻至大能境界的道途中,选择最契合己身的一门,从此正式踏入“内府真传”之列。当然,也可选择走那求道之路。不过越衡宗内,已经三千余载没有人选择此路了。
此时归无咎的突破似乎到了极为关键的时候。
洞府之内折冲反复的气息已经渐渐缓和了下来,气流略微淡薄,紫玉珊瑚散发的光华显得明亮许多,一时间朦胧隐耀,如雾中星火。然而归无咎虽然依旧是闭目凝坐的姿势,但眉宇不断有汗珠落下,显然绝不轻松。
外散的气息变弱,是因为其体内博大浑厚的元气进一步凝实所致。归无咎体内所遭受的压力其实陡然增加了数倍。原本狂涌不休的真气之潮似乎变成了浑浊厚实的泥沙,又如同一只精铁打造的扫帚不断冲刷着他的肉身,其中的痛苦超过俗世间任何酷刑。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如同泥沙般的真气进一步压缩,仿佛一团铁水,沿着归无咎周身百脉循环游动。所行走之处,筋脉肌肉隐隐现出裂痕。
但归无咎坐姿依旧端凝,脊背依旧提拔,仿佛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道途之中,灵根资质是重中之重,每一关,每一步无不体现。
就以现在归无咎由“真气九重”向灵形境界突破而言,周身积蓄的灵气先渐渐散发,汹涌澎湃;然后在渐渐凝练,最终化成元光。在凝练的过程中,这一团狂暴气息在体内游走,洗刷筋骨百脉,其中遭受的绝大痛苦便是一大难关。
上等资质的修道者,一息之间气行三十六周天,整个突破过程只需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以修道人的大毅力和经历了“淬凡四关”的肉身底子,并不难以渡过。但若是最低等的灵根资质,三十六息行气一周天,突破玄关便长至几天几夜,其中的痛苦绝不是**凡胎所能承受。
世间偶尔有那灵根低劣的修士,因意外机缘服用灵丹、灵草,竟能修行到真气九重境。此辈在试图侥幸突破灵形时,无不因为无法忍受痛苦而失败,严重的甚至血肉爆裂而死。
眼下归无咎体内的真气涌流进一步压缩凝实,却好似一只黑色的耗子在体内游走。这黑色的“耗子”移动速度可比真正的耗子迟缓多了,单以速度而论,比喻成一只未成年的小乌龟似乎更为恰当。
归无咎此时已圆睁双目,咬紧牙关,周身上下微微发颤。他原本面容颇为俊秀,此时却如罗汉怒目,狰狞可怖,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换作常人,恐怕此时早已昏死过去。
然而归无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跨过这一步,就将迎来命运的转折!
冲霄阁弟子理应是资质万中无一的天才,最低也是四品灵根。依眼下这归无咎的突破速度来看,气息凝练冲刷的过程长至数个时辰,推算下来,似乎灵根品质只有七、八品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先前洞府中种种气息已经消散无踪,归无咎体内真气进一步凝练,化作一枚龙眼大小的黑团在体内上下游动。在旁人看来,归无咎与寻常打坐入定无异。
实则到了此时,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这已经凝练到极致的黑色气息看起来极为安定,哪里还有半点狂暴肆虐之意?这团气息静静地绕着归无咎周天经脉行走,非但没有继续破坏他的肉身,反而不断溢出灵气,修复他受损的经脉肌肉。只要以心意牵引,导气归元,便可大功告成,成为一名灵形修士。
但是归无咎此时脸色煞白,双目似闭,两道微不可察的目光呆滞无神的看着前方,竟似乎在这数个时辰的苦熬中受了重创,精力耗尽,油尽灯枯。
眼看将要功败垂成的时刻,屋顶那格格不入的无名墨珠忽而飞跃下来,落在归无咎头顶,微微一颤,放出璀璨光华。
只听“叮”的一声,归无咎顿时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只觉不但身体上伤痕尽数缓和,精神上所受创伤也如泉水洗净泥垢,没有半点踪影。
不但如此,心境更是进入一种万物皆空,诸尘不染的玄妙境界,仿佛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细细审视这具身体上的筋骨血肉,气脉轮转。这身躯中的每一点细微之处,血气丰润或贫瘠,肌理圆满或伤损,如平湖映月,纤毫毕现。
归无咎此时无心多想,以心意徐徐引导体内最后一小团凝练到极致的真气周游百脉。
这团真气缓慢的沿着二十八主脉游走,所到之处,经络血肉所受之伤一一修复,骨骼致密,肌肤莹洁。这团真气也渐渐随之愈来愈细,愈来愈小,最后宛如一只黄豆大小的小蝌蚪。而身躯上所蕴藏的精力生机却似乎愈来愈盛。
归无咎耐心十足,只要依旧能够感应得到这股微弱真气,便依旧运功驾驭,使之周游全身。
终于,这股真气流转了三千六百转之后,在沉入丹田的一刹那,化为虚无。这小心维持、意念导引的气息倏然消散后,归无咎只觉此身突然空空如也,一无所有,无气机,无血脉,无筋骨,无肌肉,无神意。内外通透,了无形迹。
归无咎双眸灵明洞彻,毫不慌乱。心无所住,动静安然。
归无咎在这在这物我息数归空的玄妙境界中不知盘桓了多久,像是三四个日夜,又像是三四个时辰,又仿佛只是三四个呼吸。
归无咎蓦然觉得自身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周身上下虽然依旧是空空荡荡,仿佛全然不存一般,但似乎多了一股生机盎然的味道,再也不是如同混冥般绝对的“无”。
铛!
有归于无,无中生有。
归无咎只觉耳边响起一道极洪亮的金钟之声,眼前光明大放,筋骨节节复生,血肉块块凝结,神意瞬间恢复到圆融至极的地步,仿佛一只水杯被注满清水,随时可能溢出。
丹田之中本已消散无形的气息陡然再次凝实,然后极速扩大,瞬间充盈全身。仿佛是一只小小的气泡被迅速的吹起来,紧紧贴在自己皮肤上。眨眼间自己四肢躯干,无不晶莹圆润,宝光隐隐,仿佛披了一件由溶溶月华所织成就的“膜”。
灵光覆照,形神朗耀,是谓灵形!
第三章 功成旧约引金符
几度辛苦,一番波折,归无咎终于有惊无险的破境成功,一步迈入灵形境中。
归无咎伸出左手,在右手手背上轻轻抚摸,果然感到双手上似乎套了一层非丝非棉的薄薄手套,触感奇异。如果此时脱下衣衫,赤身**,和寺庙道观中新打造的镀金铜像倒有三分相似。
过了片刻,归无咎似乎隐隐约约感到周身上下,包括那覆体灵光,均在自己掌控之中。试着入定调息一番,果然身上的金光异象渐渐消失,身形外貌与破境之前无二。
通常来说,突破灵形境界所产生的“灵光覆体”的异象,会维持一月左右。突破之初,新晋的灵形修士往往无法完整的掌握身躯中的灵形元光,只得任其自便,直到逐渐潜伏,收摄在体表之下。
自己突破未久就就达到了将元光收摄由心的地步......
想到这里,归无咎长立而起,注视着方才破境过程中立下奇功无名墨珠。回想着这不可思议的奇遇,双眸中映射出他复杂的思绪。
七天之前。
那日归无咎如往常一般,正在洞府中用心修持。突然被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所惊醒,整个洞府也是摇摇欲坠。他自从进入越衡宗修行以来,从未经历如此巨变。
他睁开双眼,却惊愕的发现,苍穹之上,现出一个巨大裂痕,一股无法言喻的毁灭气息,从那裂缝中狂泄而出,径直朝着越衡宗的方向冲撞而来。
他当时正坐在洞府之内“看”到这一切,因为这整座盘炉峰仿佛瞬间变成一个透明的虚影,他的目光竟然能直透厚厚的山壁,看到整个天穹。随即,整个世界暗淡了下来,归无咎感觉像是在子夜的大海中不知漂浮了多久,才终于重见光明。
正当归无咎以为一切都恢复正常,正要出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变故时,一道光华迎面闪来撞击在盘炉峰上。整个盘炉峰一阵摇晃,竟然是一件异物将他所居住之峰打穿了一个洞,直入洞府之内。正是眼前这深绿近墨的无名之珠。
当归无咎看到这墨色圆珠的一瞬间,心神剧震。立刻宛如泥塑木雕,呆呆站立在原地。再也顾不得出门查问消息之事了。
归无咎完成真气九重的修行已有数月。若说道法通透,解真明澈,归无咎其实堪称这一辈冲霄阁弟子之冠。但是正因为归无咎颖悟超卓,冥冥中却感到自己功行仍有疏漏之处。这些疏漏之处极为细微隐秘,虽然眼下无碍于破镜灵形,但在日后的修行中必定会产生极为关键的影响。
所以这几个月他没有贸然尝试突破灵形,而是闭关入定,静心体悟,以冀完满自身,修补破绽。一连两三个月过去,小处虽有所得,但是距离大功告成还相当漫长。
可是当归无咎的目光接触到无名之珠的一刹那,不由心旌摇曳,意动神驰。这墨珠仿佛一面照见真我的明镜,自己修行中的种种不足,晦涩疏漏之处,如同白纸上的墨团,无比清晰,历历在目。
归无咎当时心意一动,忍不住默念一遍《九元书》,对其中的微言大义、种种玄妙瞬间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归无咎往常自负于此经早已尽通。然而当此珠映彻心灵时,归无咎方才知晓,就算是在见识上,自己也并未达到至善之境。
当时归无咎心底生出一种感觉,这心中念诵的《九元书》仿佛成了实体出现在面前,而自己的双手第一次真正“摸到”了这部经文的边缘,棱角,界限。
不但如此,体内气息蠢蠢欲动。竟然自行游走起来,其所循的经络方位均莫能知其奥妙,但觉随着体内真气流转,自己修行中的种种根基不足之处,飞快的得到弥补,宛如白卷上的墨点逐渐淡化,消散,最终变成洁白无瑕的融融一片。
这道神奇变故维持了三日三夜,归无咎只觉自身的真气九重境修为,竟然已经打磨的圆融无暇,再无半分缺憾。几乎有一种跃跃欲试,立刻就要尝试突破灵形境界的冲动。
这时他才回想起三日之前的惊人异象,于是急忙出府走访同门,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
孰料一连问了数位师兄弟,听了他的问题俱是一脸匪夷所思之色。诸人无不表示这些天一切如常,从未见过甚么天穹破裂、伟力冲击云云。更有一位师弟怀疑他行功失当,以至于产生种种幻色幻听,劝他求助于本门长老,治此心魔。归无咎不由哑然。
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形,使归无咎隐隐感到这墨珠之中藏着巨大的秘密,远远超出自己目前所能理解的范畴。但他修行日久,于心性上颇能自持,深知缘来无需避让,缘去不可强求。得到无名墨珠之助巩固根基之后,试图以神意操控此珠,却毫无反应。于是也不放在心上,一意做着冲击灵形的最后准备。
沐浴更衣,焚香静气,又过了三天三夜。直到数个时辰之前,将精神**气机都调整至最佳状态,归无咎这才服用丹药,正式开始尝试突破。未曾想方才在冲击灵形的过程中遇到险关,如非这无名墨珠在险要关头自动相助,后果极难预料。
实则归无咎以为,这墨珠前后两次相助自己是有着因果关联的。
由于资质特殊的原因,他破关灵形比同门要困难得多,这一点他早有心理准备。在刚完成真气九重的修行后,归无咎于自身情况有了充分的评估,自忖有了十足把握方才走出这一步。
然而七日之前这墨珠为他巩固提升之后,他隐隐感到这份看似难得的机缘将为其突破境界带来不可知变数。这也是他思虑良久才下定决心的原因。
事实也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无名墨珠为他巩固根基,那破境的过程恐怕用不了这么久,自然也不会遭遇到神意涣散的危险。但若是无有此珠,同样是踏足灵形境界,所夯实的基础和未来的潜力恐怕会有着深远的差别。
归无咎微微一笑,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不必多考虑无用之事。摩挲着这浮游于半空中的无名墨珠,归无咎若有所思,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心意一动,这无名墨珠仿佛通灵一般,飞到了他的掌中。
归无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又一转念,这无名墨珠转眼不见,似乎从这洞府中消失。
突然“砰”地一声,无数丹药玉瓶、竹简卷轴、书册杂物凭空蹦出,呼啦啦的落在地上,倒像变了个戏法似的,瞬间开了一个杂货铺。
而戴在右手无名指上那枚扳指样貌的紫色宝物,赫然炸的粉碎。
突破灵形境界,归无咎感觉心神与此珠的联系陡然加深。于是尝试以意念操控此珠移动,果然获得成功。但是试图将其收藏于储物戒中,却无法成立。这无名墨珠似乎将要进入储物空间的一瞬间,那储物法器登时被炸的粉碎。
归无咎弯下腰,于那紫玉扳指爆裂后所倾泻于地上的“杂货摊”中轻轻拨弄,取出一物。
此物通体淡白,一尺长短,寸许粗细,四五分厚薄。似玉非玉,似木非木,似铁非铁。似玉笏而稍窄,似戒尺而稍短。一面甚为滑溜,除了一些淡淡的花纹与光泽,再无其余。另一面虽然色泽相同,但凹凸有致。仔细抚摸那凹陷的痕迹,似乎是疏密离合、庄重雄浑的四个古字:引诏金符。
归无咎面露复杂之色,似乎陷入了一段难忘的回忆。步入越衡宗的入道机缘,修道以来的种种甘苦,超脱凡俗的全部希望,似乎尽在这枚牌符之中。
良久,归无咎右手中灵形元光透出,将这块牌符折成两段。
归无咎折断此牌符之后,盘膝而坐,似乎在静静等候着什么。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洞府中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归无咎双眸中现出意外之色,随即起身在洞府中轻轻踱步,脸庞上那份突破灵形之后的从容惬意也陡然消失了。他嘴唇翕动,但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如有擅长唇语的人倒是能分辨出归无咎自言自语的是三个字:
为什么?
第四章 半为同门半为师
茫茫海天之间,孤峰峭拔,云雾缭绕。一百零八座大山回环阵列,成苍龙之象。
其中艮位之上,有一宏伟山峦,名为南屏山。
一道瀑流从南屏山主峰碧云峰倾泻而下,喷雪奔雷,腾空振荡,如玉龙乱舞。聚成水流,沿着白莲峰、墨烟峰、盘炉峰等一路南下,直至第七峰紫雾峰方止,汇成方圆千丈的一泓深碧如黛。
现在正是卯时三刻,旭日初升,水面上亦泛起点点清光,漾不定。湖心深处隐隐约约有飞鸟栖息,只是为茫茫雾气所阻,看不得分明。唯有断断续续的清亮鹤唳与长喙啄水之声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湖边是一片半圆形宏阔道场,森严宁谧。此时隐隐约约可见近百个人影面向东方,盘膝而坐。若有深明道法之士,一眼便能看出天地间的灵机正在产生极其微妙的变化,眼前这些人实在服气餐霞,吐故纳新,炼化天地精气。
《原始经》有云:一气冥运,万物化生。
自上古以来,各家各派的修真法门如同天上繁星,不可胜计。
但修炼到练气驻形的圆满之境---金丹境之前,服食天地灵气都是修炼的最重要环节之一,所差者不过是法门精粗不一,高下有别。
越衡宗冲霄阁弟子迈过“淬凡四关”之后所修炼的《九元书》,由直指大道的根本经典《通灵显化真形图》演化而来,堪称真气境修行的至善法门。
修习这一功法者,要求每隔十四日,朝阳初升之时,采取一元之气在这十四日内徐徐炼化。如果过关,即为一转轮,十四日后依照生克变化,阴阳五行之次第,炼化第二道元气。如道法的领悟有所偏差,或心境有所错乱,或气机不能相续,则要多费上十四日功夫,重新来过。待天干之数一一遍历,历时一百四十天,十转轮首尾相续,可以突破一重真气之境。
如果每一步都未曾行差踏错,历时三年零六个月,便可令一名迈过“淬凡四关”、初踏仙途的修行者,修炼完真气九重,进而准备冲击灵形境界。这种以最快速度步入灵形的天才,又被称为“小自在境”修士。
失败的轮次愈少,自然意味着道法愈纯,领悟愈透。突破灵形境界后根基也就愈佳。
冲霄阁弟子灵根卓异,悟性也大都超凡,领悟这《九元书》的道法当然也不算困难。再者即便道法理解有未能尽圆之处,只要勇猛精进,多半也能够勉强破关。因此多数弟子只偶尔在有限的几个的转轮内偶遭小挫而已。
由古至今,十之六七的冲霄阁弟子均是能够把失败重修的轮次控制在十二次之内,用四年不到的时间完成真气九重的修行。即便偶有受挫较多的,失败的轮次也不会超过三分之一,历时五载得以完功。至于那所向披靡、以“小自在境”完成修行的卓异人物,也并不罕见。
半个时辰之后,天光遥遥,交映左右,随着“铛”的一声悠远钟声映彻山谷,众弟子皆从入定中醒来,昭示着今日的行功时间宣告结束。
道场上的个个身影长身而起,由静而动,错落有致,只是均还在道场中转悠,并不离去。
按照往日,行功时间一到,众位弟子各自自便。要么赶着回洞府修炼,要么钻研道册,交流心得,要不漫步山水,陶冶道心。更有关系要好的三三两两小聚一番,联络感情。只是今天不知何故,众人只在近处走动,却并不脱离道场范围。
片刻功夫,道场中的人物渐渐分开,分成两拨。
约莫二十余人汇成零散一片,这一群人看似年纪未满双十,有男有女,稀稀落落,有的相互致意攀谈,有的默然独立,有的悠悠漫步。边上的数个人影中,正中一个雄峻巍然,身量高大却气度谨严,在这群人中风度拔群。除了身旁不远处有二人似乎正相互攀谈外,其他人行走时有意无意的从他身边避过,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这一群人虽然表面看去互动交流还算频繁,但是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每一个人都像画卷中的一座山峰,构成一个峥嵘的个体,与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保持着广漠的距离。
另一拨人人数稍多,约莫三十余人,面貌明显要稚嫩一些,大约十六七岁上下。只见他们当中十余个围成一个半圆,将一人拱立当中。另有十余人三三两两站在周围,目光注视着这小圈子。看似来倒有些像茶馆里听评书的架势,只是那正中的“说书先生”也太年轻了些,赫然是个清秀俊逸、器宇轩昂的青年。
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请教归师兄:师弟我行功时,无论哪一转轮,前三日道心通明,物我两忘;再三日淡漠枯寂,不得圆满;再三日外缘内扰,纷纭不定;最后二日心游万仞,难以复归于静。虽然屡次侥幸强行破关,但终究是道法有所偏差的征兆。如此下去指不定哪一道关口就要跌一跤。望师兄有以教我。”
说话的是一个眉目清明、鼻梁贯挺的素袍少年,这人面相极佳,若行走于坊市中不知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少女为之倾心。只是他一开口声音却显得软嫩,颇有些稚气未脱的样子。
此刻他正站在的内圈的位置,被他称作“归师兄”的显然正是这位众人围在正中的青年。
那归师兄闻言笑道:“并不碍事。墨师弟深明行功时藏虚守空之理,只是用力过猛,犯了过犹不及的忌讳。须知真意往来无间断,知而不守是功夫。无法之法,是谓真法;不空之空,是谓真空。倘若用意过甚,守空反成守拙。领会到这一重要旨,必定能首尾无碍,一以贯之。”
这“墨师弟”面露感激之色,拱手一礼,不再说话,显然是在慢慢思索。
又有一位身材挺拔、面色白皙的少年问道:“请问归师兄,师弟我自今日起的十四日,行的是真气境第七重的庚金轮的功法。以往第四、五、六重境界时,每次均坚定己心,凝聚无俦锐气斩破此关。小弟自问心法无差,但不知为何历次破关竟有愈来愈难之感。若不寻得症结,恐怕今次未必能够顺利过关。”
这次“归师兄”尚未开口,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什么未必能够顺利过关,明明是一定不能过关。今年二月你的第六重庚金轮转到了第十四日子夜方才险险成功,谁又不知道了?若果真是每层境界愈来愈难,你这次有一成的把握能够一次成功吗?”说罢围观众人中响起一阵轻笑。
开口的是一个意态闲舒、轻轻把玩手中玉佩的圆脸少年。
提问的白面少年听他讥讽,却似乎并不生气,只是一笑作为回应。显然他们关系甚佳,并非真的语出刻薄,只是损友之间挖苦抢白罢了。从始至终,这白面少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围在众人当中的归师兄。
归师兄低头思索片刻,道:“庚金带煞,刚健为最。宁师弟以一股锐气迎之,道理上是不错的。只是法不外求,道不远人;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所谓锐气者,当是静心默念,体察自身灵明自性中的一点刚健之意,充实壮大。一味鼓勇直进,恐怕有其名而悖其实。”
这白面少年显然就是“宁师弟”了,闻言之后似乎有些愣神,好像这答案颇出他意料之外。
墨师弟、宁师弟二人之后,不断又有人向那围在正中的“归师兄”发问。所问的问题都是修道中的种种疑难。那归师兄来者不拒,一一决疑,少有窒碍。如非在场之人均口称其为“师兄”,这场景不免让人误以为是师生聚会,传道受业。
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无咎师兄,我腰腿酸软,头晕眼花,金星乱冒,你说是《九元书》哪里练错了?”
“腰腿酸软,头晕眼花......”归无咎一沉吟,随即回过神来,抬首笑道:“谢师妹破境过关无往不利,《九元书》自然是不会练错的。师妹未曾领会怕是《食货书》中“衣食足则知礼”一章。想必是闲得无聊无人作弄,才到师兄这里无理取闹。”此语说完,四下里笑声不断。
问话的俨然是一个眉似新月、聘婷秀雅的少女。身着一袭黑衣,却收不住浑身上下跃跃欲试的好动气息,她翻了翻白眼,柔声道:“师兄嘴上可真是刻薄。师妹我只是看归师兄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呢。所以开个小小玩笑罢了。”
说起来,这归无咎在冲霄阁众弟子眼中算是一个奇人。
冲霄阁弟子一旦入门,四载过“淬凡”,至多五载过真气九重,定能进阶灵形,准备冲击“真元铨选大会”,一争那真传弟子之位。
而这归无咎,在进入冲霄阁前便因为意外机缘突破的“淬凡四关”,等若在起跑线上就领先了别人四年时间。可是他在真气境中却一连蹉跎一十二载,似乎至今尚未破境。和他同时入阁的那一批同门,修行最慢的也已经离开三载了。
《九元书》练了十二年,破了越衡宗立派三十六万载的一大记录。
第五章 启争只在旬月间
冲霄阁同门眼中,归无咎有三奇。
第一奇,打破了冲霄阁弟子《九元书》修行至多不超过五载的先例,困于此境一十二年。
如果是俗世小宗或散修之辈,休说十二载,就是一百二十载,也属寻常。可是对于一界英华之荟萃的冲霄阁,这便显得有些荒诞。
最常见的一种猜想是,归无咎的灵根品质其实颇低。《九元书》以十四日行功为一轮转,归无咎由于灵根低劣,运气炼真的速度无法企及,便需化一为二,为三,甚至为四,以二十八天、四十二天、甚至五十六天完成一轮转的功法。
这种猜想有一定依据,因为归无咎只是修行速度较其他人缓慢数倍而已,而非卡在某一关口长期不得突破。若此猜测为真,资质如此之差的弟子竟然被冲霄阁选中,倒也是一大奇闻。
第二奇,归无咎对于道法的理解极为深刻,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闲暇之际互相交流道法和修行理解,众人渐渐发现,这修行进境缓慢、似是灵根低劣的归无咎,于《九元书》的种种领悟,实在非同凡响,每每为同门排疑解难,指点迷津。
一开始有人以为,归无咎或确实有一二真知灼见,但不足为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或许他见识精到的地方,恰巧是他人所不足,因他好为人师,一来二去倒博得一个不小的名声。
更有人猜测,这归无咎灵根低劣,却是越衡宗某一位辈极重的长老的后裔,因此得以进入冲霄阁。未免遭人看低,于是从长辈处预先学得许多精妙见识,给自己安一个博学明道的光环,显露人前,不至被同辈耻笑。
不过但凡对冲霄阁的重要性有清醒认识的人,无不对此说嗤之以鼻。
直到三年之前的“真传铨选会”,一举夺得头名、晋升真传弟子的文晋元师兄,在与冲霄阁诸位师兄弟的告别宴上坦然相承,若无归无咎之助,自己决无法步步不差,以“小自在境”之资完成对《九元书》的修行。几个个月的修行时间倒是小事,但如若对道法的理解有所欠缺,自己是否能夺得这真传之试的第一还要两说。
文晋元此语,在冲霄阁上下引起震动。后来,连冲霄阁掌阁真人都渐渐默许阁中弟子,有修行疑难之处去请教归无咎。渐渐地,归无咎道法纯粹渐渐为众人所公认,竟几乎成为冲霄阁的代理教师。
至于这最后一奇么,便是其调用外物之多、身家之巨。冲霄阁弟子虽然身份显赫,供给丰厚,但是并未能如真传弟子那般,得到门中不计成本的培养。
而这归无咎,明明并无任何世家背景,许多人却见他肆意服用诸如四象合气丹、碧梧纯元丹之类的珍贵丹药,令人侧目。
这一行人在道场中晃悠了半个时辰之后,一道青之气裹挟着两片白云从碧云峰瀑流之中闪过,落在紫雾峰道场半空。
遁光显出一只鹤影,鹤背上显出一个方脸道人,此人头戴纯阳冠,峨冠博带,大袖飘飘,手持拂尘,腰上系着一只大红葫芦。身后随侍童子高举举着两座云罗混金伞。原来是冲霄阁掌阁真人周敏桢到了。
这周真人却并不从遁光中跃下,而是把手中拂尘一摇,顿时足下生出一座方圆百丈的八角楼台。二十四道玄拱玉柱围成一圈,角上各有一座精巧飞檐。更可见云气隐隐,芳草兰芝点缀其间,十分清奇瑰丽。
此时光华闪动,金台之上延伸出四道紫雩如同浮梯,直落在道场正中。
众位弟子更不迟疑,依次踏上那虹霓阶梯。
这倒不是这周真人处处彰显自己元婴真人气派。而是其人所修之功法奇异,一日之中除了子、午两个时辰之外,须头不顶星,足不履尘。因此每次出行不得不时时将云罗混金伞与落尘金台两件法宝随身携带。
不过片刻,周真人于金台上中庭主座坐定,庭下众弟子站成两列。细看这左右两班人影分布,归无咎位于左一列上首,身后大多是方才道场环绕提问的那一群人。那谢师妹在第三位上站定,只是她此时面容严肃,哪又半分古灵精怪的样貌。
右侧一列二十余人,自然便是方才冷冷清清、疏疏离离的那一拨了。
见人已到齐,周真人身后一名道童,举起一只玉磬轻轻敲击一下,发出一声清脆悠远之音。
众弟子拱手一礼,肃然而立,并无丝毫失礼。虽然他们均是天才横溢之辈,但若说将来定能修行到元婴境界,那也未必。
周真人横摆拂尘,开门见山道:“十日之后便是真传铨选之会,想必你们有消息灵通的已然知晓了。”
距离上一届真传铨选之会已有三年。每届法会只定在秋季举办,并不明确具体日期,但人人均知左右不过是在这月余时日。这是冲霄阁的头等大事,甚至冲霄阁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这三年的一争么?
听周真人此言,右列之人个个不露声色,显然无论是否提前得到消息,眼前这件事都算不上突然。好几人双眸中精芒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归无咎之下的这一班人,却似乎兴趣十足的样子。
周真人于场内扫了一眼,见右侧行列比上次中多了四人,曼声道:“唔,宁素尘,张炫隆,冯天星,宋平筌,你们四人也晋升了灵形境界。”
听得周真人唤其等之名,这四人中均是出列为礼。
其中宁素尘是一个长发披肩、凤目修眉的女子,在这四人中风采尤佳,颇有一股婉娩流逸的气度。
周真人解开腰间大红葫芦,拔开木塞,顿时酒香四溢。
痛饮了一口,周真人静静道:“想必没有人未过“返照”之关。那就作出决定吧。”
冲霄阁弟子晋升灵形之后、参与真传之会前,并不修习下一阶段功法。而是有一段时间调理功行,夯实基础。这一关被称为“返照”。这个过程少则数日,多则数月,全依各人资质而定。
因此冲霄阁的灵形境弟子,可以选择不参加自己晋升灵形后首届真传铨选会,等上三年时间。当然,机会只有一次。
右侧上首与归无咎相对而立的是一个头戴金冠,魁伟雄壮,气度恢弘的青年。他听得周真人发问,毫不疑问的第一个上前道:“弟子成不铭,决意一争真传之位。”
成不铭在两年以前成就灵形境,其实力隐隐约约为众人之首。真传弟子的三个名额,不出意外的话,他应当占了一个名额。
虽然多数弟子并不愿意暴露自家底细,但大致的高下仍可以从许多细微之处找到线索,从而分出大致高下。
首先《九元书》修行顺遂于否便是一个谁也瞒不过的标尺,谁用时较长,谁用时较短,众弟子之间无不暗自留心计算。
其次是平常多少会有一些同辈之间的斗力、论法、演术的比试。虽然这些通常都是针对修行中某一个较小的环节,但是管中窥豹,也能够见出高下。
成不铭是冲霄阁这一届灵形弟子中唯一一个一步不差,以“小自在境”修完《九元书》的灵形修士。平素论道演法,也不在任何人之下。
成不铭话音未落,他下首排行第二、第三的两名弟子同步抢出:“弟子乔修广,容常治,决意一争真传之位。”
除成不铭外,并无一人有把握敢说定能夺得一真传弟子之位。但乔修广、容常治也是众人心目中可能较高的二人。
乔修广人如其名,身材颇瘦削。但举手投足颇有几分峥嵘之气;容常治却青面薄唇,面色阴沉,动静间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傲意。
乔修广在真气六重丙火轮、真气八重戊土轮各多用了十四天的功夫;容常治却是在真气五重乙木轮、真气七重葵水轮遭遇小挫,均以三年六个月二十八天的完功速度并列众弟子第二。
周真人略一点头,这三人毫不迟疑的表态,也在他意料之中。
片刻,绝大多数弟子没有过多犹豫,纷纷出列:
“弟子审玄永”
“弟子甄少华”
“弟子叶疏影”
“弟子钟子昌”
......
“决意一争真传之位!”
一时间,就连最近半载内成就灵形的张炫隆,冯天星,宋平筌三人,也是决意参加本届真传铨选之会。
作为越衡宗冲霄阁的弟子,不仅资质,心性也是不差的。
众人均知,尽管有一次放弃的机会,但修道之途中所遇到对手非此即彼,无人能绕开全部对手。唯有坚定信念,正面应战,才能赢得一线成道之机。承袭一家上等的外门别传,同样有很大机会成就金丹甚至元婴,但必定失却了追逐大道的机会。
本届中虽有成不铭这样的“小自在境”修士拦路,但历史上同一届中有两名、三名“小自在境”修士也是屡见不鲜。就如场内,归无咎下首曲伯玉、谢月屏二人,修行到真气八重,似乎尚未出过差池。如果不出意外,又将是下一届的两名“小自在境”修士。
就算是实力不算靠前,争夺真传机会渺茫的弟子,也无外乎尽力一试,不负本心而已,无故畏畏缩缩,反而让人看轻了去。
周真人见众弟子面对道途之争,无有半分迟疑,心下甚悦。抬首望去,尚有二人还未做出决定。
周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双帘微搭,静静等待。
约莫半刻,一个青白色襟裙束腰,秀目樱唇、长发及肩的青年女子纤足踏出,轻声道:“弟子宁素尘,愿意一争真传弟子之位。”
第六章 含苞菡萏新为邻
宁素尘其实年纪未满双十,但姿容端庄绰约,行动间有一股安娴淑静的从容韵味。再加上她身着一袭白裙,腰间绣两朵青莲,少了少女的青涩,给人的第一感却宛如二十四五。
排在这一列第三位的容常治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哂。
冲霄阁众同门虽然表面上还算和睦,但是相互间作为竞争对手,无人不留意对手底细。譬如每人进阶时间的短长,根本隐瞒不住。
这宁素尘,平时不显山露水。但无人不知,她直到真气八重境修炼完成时仍是完满之资。半年之前,众人均以为她将是成不铭之后第二个“小自在境”灵形修士。
孰料她最终完成真气九重的时间,竟然比众人料定之日晚了四十二天。那就意味着,她在第九重境的修行中一连出了三处差错。
在多数人同门看来,本届除了成、乔、容三人,尚有宁素尘、钟子昌、染冬菱较为出色,乃是一个六进三的局面。但在乔修广、容常治二人心目中,宁素尘却是唯一的变数!钟子昌、染冬菱虽也较为出色,但还并不在乔、容二人眼中。
此时见宁素尘犹疑寡决的模样,容常治不由将此女看轻了几分,道途之争,首鼠两端,不是真人本色!
宁素尘出言之后,周掌阁虽仍是一副悠然模样,但场上所有人却把双目投向最后未表态的那人。
这人排在右班十五六位,圆脸黄袍,面容和善。这人似乎是吃不住压力,不得不出列道:“弟子于平日打磨功行中,嗯,自觉道法气机尚能进一步精纯精益,想必返照一关尚未完全渡过。弟子决意放弃资格,精修三载,参加下一届真传之会。”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偷偷瞥了座上周掌阁一眼,尴尬一笑。
自成不铭以下,右列诸人无不腹诽。这韩太康成就灵形已然九个多月,说什么返照一关尚未完全渡过,简直岂有此理。不过其人修习《九元书》历时四年**个月,相对而言算是冲霄阁中资质较为靠后者。一时心怯不敢参加真传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次不敢参加,三年之后迟早也躲不过去。如这等弟子,参加完真传法会,选择一较善的外府别传,也就是其最终归宿了。
所有人都已作出决定之后,周掌阁并不评判,道:“历来真传铨选之会,本阁真气境弟子也可随同旁观。尔等凭借各自的冲霄阁法器铭牌,可以去飞灵殿领一枚观会牌符。三年之后,你们之中的大多数也将亲身下场比试。旁观一次,想必多少也有些感触。”
闻得此言,归无咎下首的一些年轻弟子中,有不少面露兴奋之色。但也有入真气境三年以上的弟子,显然早知成例,并不惊讶。
至于另外二三十个淬凡四关的弟子,眼下并不在此处,真传铨选之会与他们还算遥远,倒不必为此分心。
真传铨选之事交代完毕,就在众弟子本以为今日集会就此散了时,周真人却道:“不忙,还有一件小事交代了便散了。”把手一伸,拽住身后一名道童的袖口,将其轻轻拉到自己身前。
众弟子大为惊异,抬头打量,原来这“道童”明眸善睐,娥眉琼鼻,樱桃小口,竟是个十岁上下、清丽可人的小女孩。只是她原本穿了一袭半大道袍站在周真人身后,多数人都并未在意。只有几个眼尖心细的弟子方才到奇怪,怎地今日周真人身边的随侍道童多了一个,而且颇不安分的样子。
只听周真人微笑道:“她名叫木璃,自今日起便是你们小师妹了。你们做师兄师姐的要多多相亲相爱。”
不过听得周真人这番说词,众人心底狐疑不但未释,反而更觉奇异。历来新进入冲霄阁的弟子,先用四年之功过那“淬凡四关”。经历这四年的熟识,到了能够一同修炼《九元书》时,自然就和阁中师兄师姐有了几分交情。从无冲霄阁阁主一一引荐的道理。
果然周真人又道:“她有些机缘,已经过了淬凡四关。半个月之后便同你们一齐修习《九元书》。”
众弟子心中一动,有几人更是把那目中余光瞥向归无咎。
冲霄阁所择的,都是未涉道途的至真至纯的修道种子。这从零开始的第一步,若踏的不够纯正坚实,接触了杂派功法,足以动摇根基。至少这数十年来,事先过了淬凡四关再入门的,就只听说过归无咎一个。
周真人面色和善,伸手指着右侧的这一列人,捉住木璃脑后的小辫子轻轻拽了一拽:“这些人虽是你的师兄师姐,但也无需有什么交情。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十日之后你多半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又指了指归无咎这一列:“这一群人要好好亲善。往后三年要和他们一起练功修行。若是得罪了他们,你这娃娃小胳膊小腿的,可打不过人家。到时候被人欺负哭鼻子,千万不要来寻老道,老道只管你们修行,不管你们打架。”
周真人为人亦庄亦谐,有时一派师长风范,有时出语诙谐,落拓不羁。他这一番言语看似戏言,但众弟子中有心思灵敏的,玩味出周真人实际上是暗示众弟子多照应这小丫头。心底不由啧啧称奇,细细审视这小女娃,暗道以后相熟了须得探问出她的来历。
突然见到这许多陌生人,木璃开始有些拘束。方才周掌阁与下面这些弟子交代真传会的事,她却自顾自玩弄道袍上的镶嵌的花花绿绿的珍珠。到了这一刻,她才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
木璃顺着周敏桢的指头,仔细端详的右侧一列人影,只觉得他们各个气度不凡。虽然相貌各异,衣着不同,但那一股坚如磐石的意蕴却十分相似。可是绝大多数人之间,却有一股生冷相斥的气息,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歪过脑袋,又扫视看了左侧这一列人,他们明显较为年轻一些,神色间的坦然自信之意与右边这一班人异曲同工,但却多了一股掩饰不住一股飞扬洒脱的韵味,蓬勃而有朝气,与自己在寨子里玩耍的时候也差不多。
与这一群人打交道......似乎确实容易一些。木璃想到。
周真人想了一下,指着左侧下首道:“这人叫归无咎,以后你修行中遇到什么疑难找他便是。”
五六年前,冲霄阁中便有传闻,有一弟子修行缓慢却见道甚深。但周敏桢并不在意,毕竟冲霄阁本就是英华荟萃之地。直到三年前经文晋元郑重宣扬,归无咎声名鹊起之后,周真人方起了好奇之心,召之前来,暗含查问考较之意。
然而这一见之下,周真人大为震惊。这归无咎对于《九元书》道法理解的透彻洞明,几乎到了显微无间、应手圆净的地步,甚至不逊于自己这元婴境界的修士。
周真人自己,是经历了灵形、金丹、元婴境界的修行之后,时常审视自身道途,拨乱反正,弃假归真,站在今日的高度蓦然回首,才对真气境的功法《九元书》有了堪称至纯的理解。这本身才是真气境的归无咎,在修行之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简直是匪夷所思。
修道到了金丹境、元婴境之后,道法愈来愈艰奇,愈来愈玄。悟道一关,本就是天意阻人道途。但是在最基础的真气境,道法望文生义,人人可解;练气按部就班,无人不能够踏足灵形;看起来似乎纵然小有窒涩也无伤大雅。
然而《九元书》别有玄机,其中道法领悟,不在至繁至难,而在至真至纯。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已悟通透了,实则犹隔了薄薄一层纱。一点微妙差别,便是盘中之迷,似是之非。不但行功时便导致顺逆快慢的差别,一旦步入灵形之后,根基深浅、底蕴厚薄便会显出差距。
周真人甚至出言试探,这归无咎是否是那般人物。未曾得到心中想要的答案,但周真人对归无咎反而更看重了一眼。自此以后,周真人便把真气境弟子排疑解难之事甩给了归无咎。
木璃睁大眼睛望去,左侧排在最前的是个身着云纹道袍,俊逸英挺的青年,只见他眉目清朗,双眸中透出一股率真通达之意,此时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好像察觉到自己的注视,转过头来,迎着自己好奇的眼神,冲自己微微一笑。
周真人略一沉吟,正在考虑如何措辞,不着痕迹的暗示归无咎扶助木璃修行稍微用心些。数日前掌门南宫真君的化身将这小丫头带到自己处,谕示将其在冲霄阁中妥善安置。
冲霄阁在越衡宗虽然重要,但选拔弟子均有专门长老负责,决不至于由掌门真君亲自插手。越衡宗掌门,修为早已到了那等境界,数百年没有动作也是常见之事。若是一有动静,必然上下震动。
虽然掌门只是一道化身来临,并且没有半句多余交代,但“妥善安置”的指示已经说明一切。周真人也不敢怠慢。
周真人言词酝酿妥当,抬头注视归无咎道:“归无咎,你......”
周真人双目中陡然射出一道精光,把准备好的一番言语收回,以一种不确定的口气道:“归无咎,你已是灵形境界?”
ps:木璃在楔子中有出场。
第七章 临别一樽乐游会
一阵惊呼从原本静谧无闻的玉阶下响起。
右侧灵形境的二十余人中,有数人猛然转过头去,凝视着归无咎。唯有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等五六人,稍露诧异之色后,旋即回复平静。
灵形初成,不免有“灵光覆体”的异象,就像一件由光线编织成的衣服裹在皮肤上,需要月余时间方能渐渐消散,回归体内。
在场的多数人不免充满疑问,这归无咎每十四天的练功采气,无一次缺席。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成就灵形的?何以竟无丝毫征兆显现?还有,这周真人的语气,竟然也不大确定的样子。
归无咎上前一步,对身旁审视眼光宛如未见,向周真人行了一礼,坦然道:“启禀真人,弟子已于昨日侥幸破关成功,进阶灵形。”
听得归无咎亲口证实,众弟子脸色异彩纷呈,似乎各有心思。
归无咎身后这一帮真气境弟子面色有的欣喜,有的释然,有的交头接耳,但大都是一种旁观的姿态,眉宇之间较为轻松。而右侧灵形境弟子,大都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冲霄阁破关真气境速度最慢的记录,终于截止在一十二年,算是终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悬念。
周真人面色虽然平淡,但内心的惊讶并不下于殿下这群弟子。
灵形境修士,即便是过了一个月的“灵光覆体”异象期,要探明底细也很是容易。那一道元光之壳即便隐于体表,对他这元婴修士而言也是昭若明星。
但是归无咎体内元光,竟是如透明蝉衣般薄薄的一层,自己方才险些忽略过去。只是到底是归无咎资质过差以至于元光羸弱,还是极度纯粹而近乎透明,自己一时间竟然也难以断定。
周真人略一沉吟,道:“你既已经突破灵形,却并未来到右边这一班,那是依旧以真气境弟子自居,未曾打算参与本届真传铨选之会了。”
归无咎洒然道:“在突破“返照”一关前贸然与会,弟子自认为希望渺茫。弟子愿在这十日之中稍作尝试,如果侥幸成功,再考虑是否一争真传之位。”
漫漫大道,与天争命。休说三年,就是一年的时间也是极为珍贵。归无咎有此回答,周真人并不意外。譬如上一届的头名文晋元,在法会开始前的七日成就灵形,竟一鼓作气用数日功夫突破“返照”关,压轴登台一举夺魁,在门中传为佳话。
周真人嘿了一声,道:“既然消磨了十二年功夫,又何差再多三载?成败暂且不论,如未能在大会上尽展所能,那将是一生道途之大憾。再说你若参加这届真传之会,那老道以后每隔十四天都要难免奔波,忒麻烦的很。”
周真人最后一句话虽然语含戏谑,但归无咎听出他诚心规劝之意,还是郑重行了一礼。道途本由自择,与师长无涉。周真人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也算是仁至义尽。
这也是因为归无咎对周真人确实有几分助力。
按理说,教导淬凡、真气境界的低辈修士,有一金丹修士亲临,足可保万无一失。
但是冲霄阁作为汇聚越衡宗真传种子的所在,为示郑重,冲霄阁阁主之位九年一值,由上玄宫元婴境界的资深长老轮流担任。
不仅如此,冲霄阁弟子每隔十四日的采元练功之日,掌阁真人均需亲自到场护持,为众弟子决议解难,指导修行。
须知元婴期修士每次闭关练功,长短并无定数。每隔十四日一出行,便意味着担任冲霄阁阁主的九年将彻底耽误自身修行,实在是上玄宫诸长老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
自从发现了归无咎这个异才,以后每隔十四日的采元练气之日,周真人竟然每每不至,细细数来,近三年来也就出现六七次而已,彻底做了个甩手掌柜。
在周真人看来,归无咎见解超卓,可惜《九元书》的修行轮次中断实在太多,气机的丰沛圆满,元光的强弱凝练,均会有所不足。如果沉住性子耐心打磨,臻于心体合一,未必没有机会冲击真传弟子之位。
但是仙家本就讲究因缘顺逆,是以他说话也只点到即止。
两件事情解决,又对木璃交代了几项事宜,周真人收了法宝,驾云而去。不多时,各位真气境年轻弟子也大多取出随身法器,陆续离开。
一个身着华袍,真气境七重修为的圆脸少年走过来,抚摸着手中一枚光洁玉佩,笑眯眯的道:“归师兄,你这十天可要加紧努力,争取突破了返照一关。”
归无咎笑道:“蓝师弟何以对为兄修为进境如此上心?”
这圆脸少年一脸认真道:“因为我看不清楚归师兄的底细。和看不清底细的人做对手是很麻烦的事。所以我希望归师兄尽早破了返照一关,好参加本届真传之会,千万不要滞留到三年以后。”
归无咎与真气境的诸多师弟师妹多半算是有半师之谊,此辈离开之际多半与归无咎一一告别。不多时,谢月屏取出一件棋盘状的飞行法器,站在上面冲归无咎坐了一个鬼脸,远远飞遁而去。
又过了一刻,日影偏移,此时已是晌午。此时真气境的低辈子弟已经走的干干净净。唯有小丫头木璃不知何故未曾离开,独自溜到道场边缘的湖边坐下,两只脚丫伸进湖水中划水戏耍。
奇怪的是,场中的灵形境弟子,并无一人离开,似乎达成了微妙的默契。片刻之后,二十余名灵形弟子逐渐靠拢,分成两列站立。
成不铭环视众人一眼,淡然道:“诸位同门并无一人离开,可见大家都想到了一起。”
一个身材魁梧的方脸青年大声道:“不错,真传法会之后,如无特殊机缘,在场的诸位师兄弟怕是难有再见之机了。这最后一次“乐游会”,捡日不如撞日,正合在今日完结!”
他肤色细腻犹如女子,但声音粗豪,倒像是是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震的众人耳膜嗡嗡作响。此人名为钟子昌,在场上灵形弟子中,除了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宁素尘外,也算是公认的实力靠前的人物。
乔修广语音轻柔淡定,透出一股从容舒适的韵味:“这三载以来,乐游会共是举办了九次。这紫雾峰道场本是我等修行之所,这最后一次乐游会回归此处,正是合九九归一之义。”
凡间翩翩公子、闺阁才女,宴席之后常有射覆猜谜,联诗集句的种种酒令比试,既为娱情,也是逞才。冲霄阁众灵形弟子也是如此,时隔数月有一小聚会,名为“乐游会”。通常是各弟子轮流做东,宴饮之余各显身手逞奇斗巧。
比试的内容以一小巧法术为基础,形式上千奇百怪,但宗旨总是显示修为的精深巧妙。
容常治冷然道:“那等无用虚文大可以免了,今日最后一会,无非真传铨选之前一试短长而已。如果无人自告奋勇当那出题之人,容某可就当仁不让了。”
十日之后的真传法会,将是在场之人命运的一大分野。这最后一次“乐游会”也多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窥探他人深浅虚实,本是应有之义。但是容常治将之**裸的说出来,不免有些刺耳。当即好几个人皱眉不语。
韩太康拍了拍手,哈哈大笑道:“如容师弟这般做派,我们还成什么道?修什么仙?和凡俗间好勇斗狠的武夫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神通强了几十倍而已。此会既然叫做乐游会,而非演法会,武斗会,自然不能徒有虚名。再说若不能尽兴,谁有心思展露手段,供容师弟窥看呢?”
容常治冷哼一声,不与他争辩。这韩太康放弃本届真传法会,看似怯懦,但反而获得一种光棍地位。不止自己,在场任何人恐怕都无心与他纠缠。
又有一名仪态潇洒的青年道:“数年相伴,终有一别。就算是十日后双龙池上有一争,也无损于今朝话别之情。韩师兄所言极是,先尽兴,再谈其余。”
七八个人连声附和。也不知是真心认同,还是表面功夫。
韩太康环视众人一眼,狡黠一笑道:“众位师兄师弟有什么好东西,可别藏着掖着了。韩某当仁不让,贡献出十坛“雾帘绸”,诸位看着办吧。”说完把手一拂,腰间玉带中微光荡漾,十只一尺多高、麻布捆扎的藏青酒坛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股醉人馨香扑面而来,几乎凝如实质。
在场之人无不面露惊容,似乎被这韩太康的大手笔吓了一跳。“雾帘绸”在越衡宗可谓大名鼎鼎,堪称这四洲六海的第一仙酒。
钟子昌又惊又妒道:“本宗之内,即便是好这杯中之物的元婴真人,一年能得这“雾帘绸”也不过两三坛而已,韩师兄可真是好手笔。”
韩太康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不再言语。
一名头挽流苏髻,身着藕色花裙的青年女子轻笑道:“小妹从来承揽了整套行头差事,恕无其余好物奉上了。”右臂一抖,玉腕上银环放出光芒,登时一张足有三四丈长的青玉长案出现在众人面前,长案两侧乌木座墩不多不少,恰好是二十四个。
青案上每个座位之前,一台龙柄凤头壶,一张翠玉荷叶盘,一只青瓷压手杯,整整齐齐的排列。
第八章 玉珠落盘显神通(上)
宁素尘道:“小妹这里有一些百罗青叶果。”随即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十余盘淡青发黄的异果。此果比龙眼略大,枝叶尚未尽去,表面尚有新鲜露水缓缓流淌。
“在下这里倒有一些水月琉璃乳。”
“师弟我这里有一筐静明连珠藕。”
“小妹此处有近百枚白龙草还丹。”
……
除了六七个清心寡欲的苦修士实在拿不出什么好物,在场之人均是取出不少珍藏。不一会儿,长案之上已是摆满了各种奇珍异果,无一不是天上少有,地下难见的珍馐。
冲霄阁弟子,多半是一家一族的精英种子。韩太康既然先声夺人,后来者如若过于寒酸,脸上也挂不住。
韩太康突然笑道:“归师兄身家不菲,人所共知。不知有什么稀罕之物,也好让我等沾沾光?”
这“乐游会”是灵形弟子的聚会。然而归无咎虽然是昨日方才破境,却并非第一次与会。他修行速度缓慢,二三载之前,在场的许多人还受过他的指点。这一辈人就算后来居上先晋阶灵形,也不好在他面前拿大。因此之前归无咎就是唯一一位真气境的与会者。
归无咎微微一笑,他虽然修行勤勉,但也不是苦行僧式的人物。当即手头一抖,每人座前均出现一个小碟,碟中方方正正,却是一块翡翠豆腐模样的物事。此物鲜鲜嫩嫩,清水四溢,一看便是食物一类。
归无咎笑道:“此物名为七宝水晶膏。饮酒之前先服用此膏,酒劲之醇厚增加十倍,又能千杯不醉。”众师弟妹大感奇异,此物他们也是仅闻其名,可称得上是所有酒鬼梦寐以求的佳佐。
往次的乐游会,饮宴不过是形式而已,均是简备一二。而眼前这架势,比起元婴真人的聚会,也是毫不逊色。
众人正要落席,归无咎环视在场之人,伸手一指道:“且慢。那里还有一位小客人。虽然只有十日相识之缘,也不好冷落了她。不知周掌阁将他托付给哪一位师弟了?”所指之人正是坐在湖边独自戏水的木璃。
众人互相张望后无不摇头。见无人“认领”,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周掌阁和众位真气境弟子各自离开,木璃却留在原地。她尚未修行,连驾驭最低等的飞行法器也是不能的。在场之人都以为周掌阁将她托付给了哪一位同门。
宁素尘美眸一闪,莲步轻移,走到木璃身边低语几句将她唤了过来,柔声问道:“木师妹为何没有随周掌阁一同离去?还是另有他人来接你?”
木璃眨了眨眼睛,道:“我的洞府在悬宕峰,听说与归师兄是邻居。周掌阁道,今日就由师兄带我回去。”
归无咎大感意外,没想到竟是落在自己头上。
木璃蹦蹦跳跳来到归无咎身边,可是这座位却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位置了。一位头挽瑶台髻、身着明黄长裙的女子笑道:“木师妹不如过来,坐在姐姐身上。”
木璃歪过头去翻了翻白眼,并不答话。
宁素尘笑道:“秦师妹此言差矣。你在家哄骗四岁小弟的那一套言语,怎能用在木师妹身上?木师妹既踏入道途,可是咱们的正经同门。”说完手指一拂,取出一个座墩。
这座墩小巧玲珑,一看就是孩童所用。上面蒙了一层淡白绸缎,以精湛绣工绘着两只老虎扑击嬉戏,活灵活现。说是老虎,其实肥嘟嘟胖乎乎,巴掌大小,张嘴伸出鲜红舌头,和小猫也差不多。
韩太康瞥了一眼,见了这小座墩上的纹饰,忍不住道:“宁师妹,这墩子该不是你年幼时用的吧?想不到竟然是这种风格。”
宁素尘神色不变,淡然道:“韩师兄猜错了,此物是我前日里在山道上捡的。”
韩太康一脸古怪神色。木璃却似乎很喜欢这座墩上的图案,蹲下来回端详,又伸手摸了摸那两只小虎的脑袋,恋恋不舍的坐了上去。
“乐游会”至此才算正式开始,同门间相互祝酒不断,言笑晏晏。气氛很快就活络了起来。
木璃年纪虽然幼小,却慧心通透。这一群人明明早晨聚会时透露初一股疏离气息,此时却欢笑连连,一副交情很深的热络模样。木璃心中暗自有些鄙视,同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不过当她尝了几口席中珍果和一杯“雾帘绸”之后,心神完全就被美酒珍馐吸引了,自顾自的大吃大喝起来,其他人说些什么也完全不放在心上。有几个师姐要逗她说说话的,也一概被她以“嗯”“唔”应对,不多时就吃的肚皮滚圆,霞飞双颊。
在场之人也并非全都是毫无底线的虚情假意。如成不铭,从头到尾冷冷淡淡的,话语不多;乔修广容常治二人除了互相交流之外,便和几有限的数人攀谈两句。和归无咎搭话的人为数不少,但也不过是一应一答,简单明快。而以韩太康为首的七八人,却热情健谈,烘托起场上的热闹氛围。
就这样吃吃喝喝,过了大半个时辰。
似乎火候已足。
容常治突然将手中凤头壶重重一顿,沉声道:“也该进入正题了。”他这一下发作,将数人的攀谈突然打断,这几名弟子都是面色不豫。
韩太康笑道:“容师弟这般性急。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唔。韩某不才,愿意抛砖引玉,就算是出半个题目。”
他虽然面带笑意,但这几句话一出口,场间氛围顿时一变,好似将人从其乐融融的饮宴中抽离出来,置身于金鼓齐鸣的战场内。
这“雾帘绸”再滋味无穷,也喝不下去了。
众人心中盘算,这韩太康既然选择放弃参加真传大比,由他开头,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下各人无不赞同。
韩太康见众人应允,呵呵一笑,立刻大袖一挥,灵形元光隐隐而动,如长鲸吸水,引动幽明湖中溅起一道水线,如卷翠激玉一般朝自己面前洒来。这水线近身到韩太康周身五六尺的空中,并不落下,仿佛为莫名的力量所吸引,凝成一团,宛如一个晶莹无暇的水晶球。
少顷,这水晶球愈来愈扁,由球形而变成饼状,再由饼状变成一块直径二尺有余的玉盘。这玉盘表面光洁润滑,大醇无疵,更加之波光闪动,与真正的琉璃玉盘竟没有半点区别。
真气境修士晋阶灵形之后,一身真气转化为元光之力。二者相较,无论力量强弱还是掌控的精确程度,都无异于云泥之别。
韩太康笑道:“韩某说过,只出半个题目。以这翡翠罗盘为底子的小手段,总也有个十七八种吧。接下来这文章怎么做,就看众位师兄弟自由发挥了。”
不过数息功夫,一个头戴方巾,身着褐色单衣的青年,朗声道:“如果诸位师兄先行,恐怕没有小弟插手的机会。小弟不得不厚颜抢个先手,以图蒙混过关。诸位师兄看小弟这路数,可用则罢,不可用另起炉灶也无妨。”
此人名为审玄永,四年有余修完《九元书》,在众弟子中并不算拔尖。
众人微微一笑,这审玄永也算坦诚,他这番言语一半是自谦,一半也是实话。这等比试元光之力的较量,随着难度逐渐提高,如果后来者插不上手去,确实是一件尴尬事。
只是今日这“乐游会”演法较技的环节,和往日略有不同。如果第一个展露手段之人给出的起点太低,那在某种程度上说,这聚会就失去了意义。登时场上二十余道目光盯着审玄永,就看他是否知趣。
审玄永说完手腕一抖,湖中如喷泉上涌。他的举动和韩太康方才毫无区别,吸取幽明湖中一段活水。只是他动作简练,同时取水数量又要比韩太康少得多。这一团湖水转眼间凝成拳头大的一团水球,光华烨烨,灿若明珠。
成不铭喃喃道:“玉珠落盘么?以往确实未曾试过。”
审玄永微笑着朝众人一点头,随即反手一拨,就将指间水球抛向空中。看似浑不费力,但这水球却飞的极高,转瞬间就变成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如非反射少许日光,凭目力几乎难以发现。
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水球重新落下,一声脆响之后,不偏不倚地落在盘中,居然纹丝不动。由高速下坠到瞬间静止,给人的感觉没有半分突兀。
众人都是高声喝彩。
化水为盘,凝水作珠,将水珠弹起落在玉盘之中。这一手法看似简单,却暗含着精妙的操控技巧和元力把握。
首先这玉珠、玉盘都是清水凝结,并非真正的固体。如果操控之人技艺未臻入微之境,二者碰撞之后难免破碎开,炸成一团水流。而眼下“玉球”、“玉盘”非但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变形和裂纹都并未出现,完全保持着宛若坚冰的刚性。
难上加难的是,这玉球和玉盘既纯洁无暇,又凝若实体,那么其表面的光滑自然也和真正的冰球、冰盘一般无二。就算二者碰撞之下完好无损,只要稍有受力不均,就难免从盘中滑落出去。
第九章 玉珠落盘显神通(中)
审玄永所制的这枚水珠,赫然落在玉盘的正中心。牢牢定住,没有偏离半寸。
“玉珠落盘”之戏,乃是灵形修士考较功力纯粹程度的一项法术。往次的“乐游会”倒并未以此为题。
在通行规则中,所谓“玉盘”并非这样一张平整镜面,而是如真正盛放食物的盘子一般,浅底斜边中心凹陷,形成一个小小倾角,以免玉珠落盘之后滚出盘外。出手相试者也只考较刚柔之理,玉珠和玉盘撞击之后能够保持球体不碎,便算是过关了。
做到这个程度对于冲霄阁弟子来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因此增加难度是顺理成章的。
况且,以这玉珠为题暗藏了何等用意,在场之人均是见识过三年前的真传铨选的,心下无不雪亮。
审玄永这玉珠落处恰是玉盘正中,下一个出手之人若是没有一点小小心思,随意凝成一枚玉珠落于盘中,恐怕难以算作成功。审玄永虽然自谦并抢先出手,但也无形中设置了一点门槛。可见他并非没有一窥同门虚实的心思。
这样一来,众人添砖加瓦,到了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宁素尘、钟子昌、染冬菱六人出手时,多少能窥看到许多门道。
对于绝大多数同门而言,要夺取真传名位,等若是要斗败这六人中的四人。或者,成不铭可以除外。
稍等了片刻,就有人理清思路。一位黄面灰衫的青年名为计雪峰,毫不犹豫的跨出一步,如法炮制凝成一枚水球,朝半空中甩出。
水球落下之时,似乎角度有些倾斜,几乎就要落在玉盘外面。让人怀疑他是否大意之下失手了,还是本身功行有所不足。
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响之后,众人定睛一看,这水球稳稳落在玉盘北侧最边缘的部分,水球的重心和玉盘边缘完全重合,如果往外偏差一厘半分,就会滚落盘外。众人见此情景,鼓掌、彩声不断。计雪峰亦对在座同门一一拱手致意,面上微有得色。
只是这一次众人虽然叫好,但多半面色都有些微妙。容常治、钟子昌等人脸上更是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玩味笑意。
这等演法斗擂的游戏,后下场之人无非三个选择,要么自从承不及,坦率认输;要么照本宣科糊弄一遍,求一个无功无过;第三种选择么,便是抬高砝码,给后来者再将一军。
而计雪峰的作为却有些讨巧了,从视觉效果上看,他这枚水珠险之又险额落在玉盘边缘,似乎比珠子老老实实落在盘中的审玄永胜过一筹。
然而审玄永的水球其实是精确无比的落在玉盘正中心。中心和圆周相比,难度其实没有丝毫差别。从这个角度上看,计雪峰这一手有白占便宜的嫌疑。
不过计雪峰这次出手给了其他人更明确的构思,冯天星、宋平筌、张炫隆依次出手,完全模仿计雪峰的路数,将三枚水球落在玉盘的东、南、西三个方向。
冯天星等三人成就灵形较晚,突破“返照”一关也只是一两个月内的事情。眼前审玄永、计雪峰二人的手段他们自忖尚能施展,但保不齐谁又杀出来抬高了门槛,到时候他们便有可能插不上手去,那等于是白白丢了脸面。因此忙不迭的抢先出手了。
好在他们三人摆明了只是要讨个平手,并没有计雪峰那般占便宜的心思,虽无人喝彩,但众人均点头,表示过关。
冯天星三人也自知真传铨选之会上希望不大,不过是尽力一试,无愧于心而已。对于眼前这意味暧昧的最后一场“乐游会”也坦然的很。
眼见五枚玉珠分占五个方位落定,后来者就要费些思量了。
这盘中的特殊位置,除了中心点就是圆周了。这玉盘直径二尺有余,而各人凝结的水球径不过三寸。如果全部效法计雪峰、冯天星等人的做法,这玉盘边缘围成一圈,足够容得下二三十个玉珠。但无人愿意如此做。
冯天星三人的出手,没有半点遮遮掩掩,其实已经是坦承不及,只求一个依次过关便可。他三人成就灵形较晚,旁人也无法苛责。但下一位出手者如果还如法炮制,那就诚意欠奉了。
这时一个头挽单螺髻、身着紫色长裙,面容清丽的女子上前一步。她面容平和镇定,冲着诸位师兄弟淡淡一笑,把手一挥,广袖舞动,水珠如同碎玉飞驰,别有潇洒韵味。
此女正是染冬菱。
一眨眼的功夫,凝成的水球,迅速落下。
众人定睛一看,这水球赫然叠在审玄永那位于正中的水球上方,竟是个“珠上叠珠”。在场之人无不大声叫好。
珠上叠珠,就算力量极为精准,但下坠之时惯性太大,只要下方水球和玉盘稍稍振荡,立时就要失手。以众人的眼力足以看到,就在这两枚水球只差了毫厘就要相碰的当口,下坠的这枚水球迅速减速,然后轻轻“磕”在下方的水球上。只是这时机把握的极为巧妙,如果是真气境的低辈弟子,恐怕难以看出端倪。
这一下算是彻底给众人打开了思路,甄少华上前一步笑道:“染师姐别出机杼,果然巧妙。师弟我是个笨人,只能照本宣科了。”说罢挥手凝成一枚水珠,临空下坠,稳稳落在染冬菱的那枚水珠之上,成一个三珠叠加的态势。他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场之人眼前一亮,每叠加一珠,难度自然也算是有所提升,自己照猫画虎,也不算失了面子。当下六七个人连续出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叠出一支八子连串的冰糖葫芦。在这个过程中,一人出手,其余之人均收起先前的悠闲之貌,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落下的玉珠。
归无咎心头一动,这“乐游会”到此处才算到了精彩之处。
往常聚会,虽不免有人抱着炫耀技艺的心思,但总的来说还是当不得真的游戏。试题的难度也不会抬的太高,总以人人均能过关为限。而这最后一场“乐游会”,恐怕在场之人十有**怀有刺探虚实之念。
作为真传铨选的前奏,这比试难免变成七实三虚,暗藏火花。这“珠上叠珠”的手法就可谓妙味无穷,心思之深让归无咎忍不住击节赞叹。
虽然一连七八人均看似毫不费力的做到了,但其中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如染冬菱和其余一二位较为出色之人,所操控的水珠在即将碰撞的刹那间,迅速趋于静止,“合”在盘中之珠的正上方。细微差别肉眼几乎无法辨别。
而功力稍差者却不敢如此,在两枚水珠还有三五分距离的时候就要收力。其中最弱的一人,在二珠相距还有寸许时就提前调整,即便是肉眼凡胎也可以看到一个较为突兀的减速过程。高下相形,判然分明。
如此一来,人人均能下场完成比试,表面上不至于失了面子或畏难而退;但有心之人又能从中又能从中窥测各人修为高下。这设计不可谓不精妙。
归无咎暗暗看了韩太康一眼,表面上看,“玉珠落盘”和“珠上叠珠”分别是审玄永和染冬菱的选择,但归无咎总觉得这一切都在韩太康预料之中。韩太康对归无咎投来的目光警觉的很,转过头来轻轻一笑,似乎意味深长。
接下来上场之人身着淡黄衣衫,身量高而挺拔。此人名为宫直文,冲场上之人略一点头,如法炮制凝成一枚水珠,继续这叠罗汉的戏码,四平八稳的送上这第九珠。
众人眼光锐利,这宫直文在两珠相距还有三分的时候提前收力,由动转静,轻轻放下。这份表现在下场过的众弟子中大约可以排在三四名之间。这份修为和大家事先对他实力的预估大致相同。
成不铭起身,上前一步。
还未上场的几个人均是心头一凛。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成不铭的实力当为众人之冠。以前这类演法之戏,他从来都是压轴出场的。如果他耍出什么新花样,将难度提高太多,未免搞的余下之人下不了台。
成不铭似乎了然众人心意,微微一点头,极为随意的凝成一枚水珠,显然并不打算节外生枝。他素来一副独往独行的气度,眼下却一反常态,似乎很是善解人意的样子。
正在成不铭将要出手的瞬间,容常治突然开口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这玉盘上九珠相叠,已是极数。况且十日之后大家将要面对的那物,也不出于九数。如果成师兄依样施为,叠成一个十子葫芦,恐不为美。”
成不铭面无表情,停手思索了片刻,沉声道:“容师弟之言有理。”
未出手的弟子中,有三四人心中抱怨这容常治多管闲事。而出过手之人却没什么压力,反而暗藏几分好奇----这“珠上叠珠”已经难度颇高,如果要有所变化,倒要看看这成不铭到底有何手段。
成不铭动作利落之极,弹指如弓,这一枚水珠迅速飞跃出去。
这水珠飞的极高,但落的更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一点光芒由小而大,重新接近众人视野,悄无声息的落在九枚水珠之上,呈现一个十珠层叠的样貌。
众人面面相觑,这成不铭明明开口应下要有所创新,众人均想见识他的新奇手段。成不铭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容常治讶然道:“成师兄……”
语音未落,容常治面色忽然一变。
第十章 玉珠落盘显神通(下)
只见十枚竖直的水珠中,最下面那枚忽然破裂开来,化作一汪清水。这清水并不外流,转瞬间就和底下的玉盘水乳交融,化作盘身的一部分。在场之人眼光何等犀利,均已看出这玉盘略微变大了半分。
经此一变,上面九枚水珠顿时成了空中楼阁,往下坠落。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口,九子连珠稳稳站定在玉盘上,没有倒塌,更未破碎。
乔修广低喝一声“好”。容常治双目一缩,嘴唇微开,终究没有开口;余者除了韩太康面上溢出笑容之外,都默然不语。
其他人的“叠珠法”均是提前减速,轻轻贴在下方的水珠上,所差别者不过是提前量的多少。就这一点差别,已经能够分出高下。
而成不铭的这枚玉珠却是实打实的“撞”了上去,通过力量的传导将最下方一枚水珠击破,同时落下的九枚玉珠还要保持完好。这其中难度差别不啻于霄壤,显然成不铭力量运用已经到了妙绝毫巅的境地。
更神妙的是,底部这枚化成流水的水珠,恰好与韩太康制作的玉盘相互融合,说明这散乱的水势依然在成不铭的掌控之下。大多数人自忖易地而处,决计无法做到这个程度。
成不铭这一下算是给场上之人出了难题了。未上场的还有八人。稍稍迟疑了半柱香的功夫,竟然有三人同时站了起来。
这三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意外。
三人分别是乔修广、宁素尘,和一名淡灰羽袍、名为封明城的弟子。
封明城在冲霄阁灵形弟子中修为不算最顶尖,为人也算练达坦然。他起身本是想自承不及,无须出手再试。
乔修广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却不肯就此罢手,仔细琢磨了成不铭的手法,暗忖自己勉力一试,有很大把握能够做到。于是他在心中推演了几遍,决意出手。见封明城、宁素尘二人同时起身,倒是一惊,莫非这二人也有把握做到这一步么?
其余弟子也是心头惊异,乔修广、宁素尘也就罢了,这封明城在众人中实力虽还算不错,但如果说也能复制这一手,那是决计难以相信的。
封明城见众人脸色,已知产生误会。正要开口解释,宁素尘抢先道:“成师兄出手的早了。小妹绝无轻视诸位师兄之意,但据实而论,成师兄的手段并非人人可以复制。”
众人均点头。宁素尘这番言语很公允,并不算对在场之人的贬低。
宁素尘续道:“这最后一次乐游会,总要人人都露一手才算圆满。成师兄虽然算是出了难题,但也不是无法可想。”
乔修广道:“愿闻宁师妹高见。”
宁素尘微笑道:“演法如作诗,或二句一转韵,或四句一转韵,或八句一转韵,或一韵到底,百句不易。成师兄方才露的这一手,可谓一韵之**,正到了转折时。小妹不才,讨个便宜,领了这转韵的第一句。”说罢皓腕一翻,纤纤素手中凝出一枚水珠。
在场之人都看她如何施为,只见宁素尘一反常态,并非将这水珠投向空中。而是反手一拍,一股绝强力道施展出来,如同机弩石炮一样,将手中水球朝着玉盘发射出去。
众人不解她所为何意,照这份声势,这水球击打在玉盘上,怕不是要将其击成粉碎。难道这宁素尘要毁了此题,另起炉灶?这可算不上什么高明主意。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眼前所见,仍然是一方圆盘,圆盘边缘立着四枚水珠,正中心九珠穿成一串,叠床架屋。和宁素尘出手之前,似乎毫无变化。这时候“波”的一声,幽明湖中泛起三尺多高的水花,似乎有人将石子投入水中。
审玄永当即赞道:“宁师妹这一韵转的妙极。”未下场的五六人更是对宁素尘露出和善笑意。
原来宁素尘这一击,乃是击向这一串中的第三珠。将此珠击落盘外落入湖中的同时,自己凝成的这枚水珠瞬间静止,取代了原先那枚玉珠的位置。由于速度极快,此珠上方五珠、下面二珠都很是安稳,没有半分摇晃坠落的痕迹。
赫然是一着“李代桃僵”。
平心而论,宁素尘展露的手段,比之成不铭固然稍有不如,论难度却在之前“珠上叠珠”的手法之上。另一方面,对自身信心不足的冯天星等人早已提前出手了,拖延到现在的这八人,无不有几分斤两,想要复制宁素尘的技法,不算困难。
成不铭,或者说真正的作俑者容常治,给未下场之人出了难题。而宁素尘及时抛出的这个台阶很是巧妙,化解了这个难题,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当下未出场的八人依次一一出手。这九连珠以“李代桃僵”之法试之,除了最上和最下两珠难度稍易之外,其余七珠均是难度相当。唯有轮到容常治出手时,他青色面容中隐约有几分不悦之意。他自忖很有把握复制成不铭的手段,却被宁素尘搅了局。
眼见所有人均已出手完毕,宁素尘突然道:“归师兄既已成就灵形,可有兴趣出手一试?”
她这一张口,所有人都是大感兴趣的看着归无咎。
归无咎往常应邀前来,因为自身只是真气境修为的缘故,只是旁观,并不出手。现在既然进阶灵形境,自然也当参与其中。
归无咎言笑道:“不必了。”
众人心道“果然如此”,如果归无咎现在下场,那么至少也是复制宁素尘的“李代桃僵”手法,以他刚刚踏入灵形境的修为来看,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归无咎续道:“这乐游会由韩师弟开头,由归某收蓬,倒也并不无不可。”说完大袖一卷,吸起一道水流。
先成球形,再变为盖,和韩太康所做的玉盘一般大小。“砰”地一声,往那玉盘上一压,将十四枚玉珠瞬间击的粉碎,紧接着如一副金铙相合,并未溢出一星半点水珠。然后卷成一个水球,弹回幽明湖中。
在场之人倒也有些意外,以归无咎并未突破“返照”一关的修为,能做到这一步,也算很不容易。此人灵形元光之纯粹,大在预料之上。
这一番小会,众人对同门的实力无不有了一份更清晰的认识。人人都觉有所收获,陆续告辞而去。过了一刻,道场诸人一走而空,仅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正是归无咎与木璃。
木璃方才看这一群人演示法术,津津有味。只是她与这些“师兄师姐”没有半点交情,所以心中虽然觉得神奇之极,也并不拍手呼喊。
归无咎笑问道:“木师妹是现下就要回府么?为兄本打算趁闲一游,日暮方归。你如果着急回府,我先用法器载你回去。”
木璃双手乱摇道:“不用。这里风景很好,比寨子里好多了。我就跟着师兄,快到天黑时再一起回去就是了。”
归无咎诧异道:“寨子?周掌阁如此在意木师妹,我还以为木师妹是本派哪一大家的后裔。”
木璃一嘟嘴道:“才不是。我是被一条怪鱼带到这里来的。还有,周老头哪里照顾我了?只不过听那怪鱼大叔的话而已,就像木笙叔叔听爹的话一样。”
归无咎蓦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这小丫头,惊讶道:“怪鱼?我猜木师妹加入越衡宗的机缘,就在这怪鱼上吧?”
木璃被他的反应吃了一惊,疑惑道:“怎么?莫非归师兄知道这怪鱼吗?”
归无咎神态微妙,点头叹息道:“也算是进入越衡宗的缘由吧。”
木璃却是不信之色,那怪鱼大叔明明说被这鱼儿寻到的人万中无一。怎么会恰巧归师兄也是如此?眯着双眼偷剽了归无咎一眼,问道:“归师兄是被什么样的怪鱼带到门中来的?”
归无咎笑着反问道:“木师妹呢?”
木璃撇了撇嘴,狡黠道:“归师兄你先说。”
归无咎顿了顿,盯着木璃的脸庞,缓慢的道:“一条两寸长的小金鱼。”
看着木璃瞪大眼睛,双手捂着小嘴的模样,归无咎心下了然。
木璃又道:“我是在睡觉的时候稀里糊涂就被带到天上来啦。归师兄你呢?”
归无咎面露回忆之色,轻轻道:“算是差不多吧。”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间来到了道场外的湖边。此时雾气早散,风翳净尽,澄彻如洗。山树倒影和洒落的阳光交融,如映碧流丹,烨烨浮动。
又过了一阵。
木璃看归无咎似乎有些神色郁郁,试探着问道:“归师兄是不是想起家人了?璃也想。可是怪鱼大叔说,已经托信给了族里亲眷,爹爹和族人们知道了我得到了大机缘,虽然会想念璃,但是心里更会为璃高兴。只要璃成了仙人,我们整个巨御族都会有好运气。”
归无咎又听木璃讲到“怪鱼大叔”,不由问道:“璃你说的怪鱼大叔是谁?”
木璃小手比划道:“那把我带过来的小金鱼,会听他的话,钻进他的袖子里,所以我这么叫他。怪鱼大叔很特别,很.....”
木璃皱着眉头,鼓起腮帮子,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想来想去却憋不出来。
“大!”
木璃大喊一声,倒把归无咎吓了一跳。
木璃吐了吐舌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解释道:“我是说,怪鱼大叔很大。好像比这山都大。”
看着归无咎脸上的笑意,连忙又道:“不是真的比山大,其实你们大人都差不多大,就是感觉比山还要大。”
归无咎嗤笑道:“大?或许是个大骗子也说不定。”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青山绿水间愈走愈远。
第十一章 旁引秘闻刺根底
两座险峰相峙,遥逾千丈。两峰之间,似乎有一道蛛丝般微不可察的痕迹相互勾连。走到近处方能发现,一根黢黑铁索,自一峰山道的尽头远远连接过去。自那铁索朝下望去,白茫茫灰蒙蒙深不见底,令人神魄为之撼动。
一个青衣素袍、白袜芒履的英挺青年,在这铁索上悠然前进。他身形虽然飘忽,但步履凝实,眼神幽邃,看似不但履险如夷,反而还心驰他处,若有所思的样子。
归无咎今日午后和木璃一起优游在外,静览山水之趣。观鹤飞燕返,听虫孑之鸣,直到日暮西陲,晚色蒸霞,才施施然踏上回程。
冲霄阁众位同门中,归无咎素来特立独行。
南屏山的白莲峰峰顶,是越衡宗灵禽青翼鸥的栖息之地,每日新曦微露,这些鸟儿便成群结队的从白莲峰上腾空而起,乘着弥漫云气向东北方向飞去,直落于紫雾峰幽明湖觅食。
每隔十四日的采元练功之日,当奇巧百出的的种种飞舟法器落在幽明湖畔时,归无咎从某只青翼鸥背上一跃而下,成了一道别致风景。
并非如一些同门所猜想的那样,归无咎不愿意花费精力祭炼飞行法器。也并非以“道法自然”故作姿态,不轻易动用道术外物。在归无咎看来,唯有修行到了与日月同长久、并天地而久大的境界,才是真正的得道逍遥。否则所谓的神通高明,只不过是窃取一丝天地伟力而已。既然如此,借助法器与顺着行程借助飞鸟,又有什么不同呢?
何况,那青鸟展翅的律动,雄浑遒劲中透露着逍遥的气息和自由的节奏,让归无咎很享受这种感觉。
将小丫头木璃丢在悬宕峰后,归无咎这才返回。
盘炉峰与悬宕峰虽然相邻,但并无山道相通,唯有一根千余丈长的铁索相连。现在,归无咎正在这铁索上信步而行。
其实归无咎对悬宕峰和这索道熟悉无比,因为其中留下了他十二年行走的印迹。此处本就是归无咎入门之初磨炼道心的选择,早先每次练功的归程,沿着铁索去感受那“如临深渊”的意境,也算是功课之一。
只是归无咎入门十八个月后成就真气一重之时,此物已毫无用处了。但这前十八个月所形成的习惯,他却一直保持。
千丈索道,转眼间已经走过了一大半。
昨日此时,归无咎正在犹疑决断之中。最终,他相信了开始的一点直觉,一步踏过,完成了修道途中的第一道关口--灵形境。虽然小有波折,但到底是有惊无险。但是此时归无咎却发现,似乎等待比决断更艰难。
昨日此时到现在的十二个时辰,似乎和修道以来的十二年也差不多。
“归师兄真是好兴致。”
耳边响起的清平质直的声音打断了归无咎的思绪。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然走到索道的尽头,三个人影正守候在这里。
左侧两人紧靠在一起,一人白袍玉带,身形清减,站立深渊之畔仿佛飘飘摇摇;另一人衣衫配饰明丽雍容,但青面挺鼻,目如鹰隼,和他的华贵衣着极不相称。另一人站在索道右侧,身如山峦,魁伟贞固,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却和左侧二人拉开丈许长的距离。
原来正是乔修广,容常治,和成不铭三人。
见到这三人,归无咎有些意外。他们之间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冲霄阁一众师兄弟中,不论众人心底真实想法如何;至少从表面上看,归无咎和大多数人的关系还不错。一来,归无咎道法深湛,为真气境的诸位弟子排异解难,俨然冲霄阁的代理教师;二来,归无咎自身修行缓慢,似乎不大可能成为真传之会上的竞争对手。
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人可以折节下问,就有人崖岸自高,怀才自负。冲霄阁中的二十余位灵形期弟子,其中的三分之二,在真气境修行《九元书》的过程中受到过归无咎的指点。但依然有那么几位,与归无咎没有什么交集。
可能是不需要,可能是不屑,也可能是家门深厚,自有名师。
眼前这三人毫无疑问就属于此类。事实上,成为同门八年有余,这三人中的任意一人和归无咎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句。就算是三四个时辰之前的“乐游会”宴席之上,彼此也没有几句攀谈。
此时这三人竟然联袂守在自己洞府门口,倒令归无咎莫测高深。
乔修广和容常治似乎家族牵连颇深,算得上是世交,一起走动也不奇怪。只是成不铭素来特立独行,与任何同门都交往不多,此刻也一并出现在这里,不知发生了何事。
归无咎行事向来直接,在索道尽头一跃而下,静静地道:“三位师弟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有什么见教就请说吧。”
没有交情,也就不必无谓的寒暄拉扯。
最左侧的白衣清瘦青年正是乔修广,他抬起头,直视归无咎双眼,缓缓道:“乔某想给归师兄讲一个故事,只是不知道归师兄有没有兴趣听。”
这一套开场白大出归无咎所料,他已然单刀直入,对方却依旧选择了绕指柔的功夫。略一思忖道:“归某洗耳恭听。”
乔修广当即娓娓道来,他声音低沉平滑,有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四千七百年前,冲霄阁中有一位弟子名为章祜。能够进入冲霄阁,自然资质和常人相比是不低的;但就同门之间而言,章祜此人似乎并不算卓越。最直观的证据是,这章祜堪堪用了四年零八个月方才成就灵形,在冲霄阁中算是排名较为靠后了。
不过这章祜倒也有几分奇处---其一对《九元书》的理解极为深湛,他自己修行进度虽然不佳,但颇能提点同门,印证道法;其二此人成就灵形时周身光华暗淡,若有若无,和寻常修士“灵光覆体”的异象大不相同。
尽管如此,这章祜却绝不在竞争真传弟子的热门人选之中。
果然,那一辈真传铨选之会开始之前,章祜选择放弃。其同门并不意外,因为以章祜的功底确实不足以与当时最卓越的几名弟子争锋。不但如此,在他同门的心目中,即便等上三年,章祜争得真传之位的希望同样渺茫。
然而到了真传铨选之会的那一天,主持法会的真人竟宣布本届法会只取前二为真传弟子。众与试弟子无不大惊,甚至有两三位颇有希望冲击真传的弟子,因为措手不及发挥失常。那次法会的最终结果,头名被当届向来一骑绝尘的一位天才人物获得,第二名大出众人所料,有一通常认为在四五位之间的弟子因为心境稳固,圆满发挥自身的水平,夺了真传之位。
余下的那个真传弟子名额,正是被章祜夺去。不但如此,这章祜位列本届第一真传,更排在在真传法会夺取前二的两名弟子之上。事后多方打探,这章祜的种种底细才为众所知。
章祜乃是二品上的灵根,堪称数千年难得一遇。可惜他天生阴阳之气相悖,五行之数不足,真气境的修行速度反而不如四五品灵根的修士。而且即便成就灵形境界,其人在灵形境中的实力也是大打折扣,以真传铨选会的选拔方式,绝无可能进入三甲之列。
越衡宗真传铨选之会的选拔方法虽极为神妙,但是造物之玄奇常常跳出常理之外。总有千万年一出的旷代异才,不在规矩权衡之中。偏偏以章祜的资质,若是一旦成就元婴三重,气机便能由逆归正,由乱生定,由损得益,成为万中无一的修道之才。
真传铨选之制是越衡宗传承的根基,不能轻破。但略不世出的超迈之才也不能错过。如果说直指大道的根本法门和最公平的竞争机制是维持越衡宗数十万载屹立的保障,那么那旷古凌今的绝世之才方是宗门变革与振兴的契机。越衡宗决不至于墨守成规,错失冥冥中的气运之机。
这等灵形境中先天受限、注定无法通过真传之试的异才,门中事先授下法诏。一旦凭借自身努力成就灵形,以灵光捏碎“引诏金符”,无需经那真传铨选之会,便会自动颁下掌门诏书,成就真传弟子。
同时每届选拔三人的规矩并不变动,因此通过真传铨选会的真传名额便少了一人。
这《引诏金符》的授予是非同小可之事,即便是宗内六殿十二阁的殿主、长老也无资格发布此诏,甚至其中资历较浅者还不清楚此诏的存在。有这个权力的,唯有数位超然在上的大能而已。
越衡宗掌门自然便是这数位大能之一,然而此辈未以正身显露人前已逾千载了,可见能够惊动其人的灵秀人物,是何等不凡。
据当时章祜身边的人说,他进阶灵形三日后,在洞府中以灵光捏碎一道牌符,片刻功夫,诏书飞临其府,顿时光明大放,祥光缭绕将之包裹,随后不见。据说这章祜最终于道途走的极远,成就元婴四重之上的星君之位,距离大能也只差一步而已。
如章祜这般一旦成就灵形,无需通过真传之试便自动获得资格的真传弟子,被称为“待诏真传”。
乔修广讲述完毕,静静的注视着归无咎。
第十二章 设谋争位水就虚
归无咎听乔修广讲完,神情显出几分古怪:“我明白三位的意思了。”抬首正视三人:“你们是想问我,是否如章祜一般,是所谓的待诏真传身份。”
“待诏真传”四个字亲口从归无咎口中说出,连本来漫不经心的成不铭也抬起头来,观察归无咎的表情。
六道犀利目光注视着的归无咎面庞,归无咎却恍如未觉。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固。
良久,归无咎道:“章祜是章祜,归无咎是归无咎。三位师弟倒真是看得起我。”声调飘忽,似乎有些怅惘。
容常治接口道:“对于归师兄,我们不敢妄下断语。只是不敢看不起越衡宗数十万载的传承。”
归无咎眉毛一挑,明白了容常治话中之意。
若说世俗间的富贵之家、公侯望族子弟,有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辈,也不足为奇。但越衡宗仙家巨派,冲霄阁又是立派之基,制度谨严非同小可,从未听说有哪一家势力能够滥竽充数,将资质不足的弟子塞入其中。那么自己困于真气境中十二载,又有种种异于他人之处,在有心人眼中就值得玩味了。
归无咎洒然道:“乔师弟言列举那章祜与众不同之处,其意所指,在下心中有数。”
归无咎举手轻拂袍袖,似乎在除去漫游浸染的灰尘,续道:“说到对《九元书》理解深湛云云,在下也不敢自谦,也就愧领了。但其他情况,归某和章祜似乎并不相同。章祜四年八个月成就灵形,固然稍慢,也在正常范围之内。和在真气境中渡过十二载的区区在下相比,恐怕不能相提并论吧?”
说到此处,归无咎仿佛自嘲般的一笑:“章祜成就灵形光华暗淡,而在下却是全然没有,不是连周掌阁也一时未察么?似也不尽相同。三位师弟多心了。”
容常治面色一缓,狐疑道:“那归师兄的意思是否认了?”
尽管归无咎言下之意已经说的很明白,但是事关重大,容常治不得不得到一个明确的回复。不然无法回去交代。
冲霄阁弟子的来源,小半为派外遗珠,大多却是本门蓍旧之后。成、乔、容三人无一例外。其中容氏之先祖更是越衡宗十余万载之前的一位大能修士,族中近千年来晋升元婴境界的真人就不下五人。
今日午时“乐游会”一散,容常治赶回族中,与长辈言谈之间之间踌躇满志,以为宁素尘既不足虑,本届真传无非成不铭、乔修广与自己而已。
无意言及归无咎,此人昨日成就灵形却毫无征兆。本来不过作为谈资,孰料被一位名为容颐的族叔听闻,神色郑重。这人立刻将容常治叫住,详细询问事情经过。
容常治的这位族叔容颐虽然只是金丹修为,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得闻门中许多秘事。容氏一门对他也颇为倚重。见这位族叔面色郑重,容常治也不敢怠慢,将归无咎的种种事迹一一道出。
道法理解深湛却似乎灵根品级极低,成就灵形周身没有异象,在真气境中史无前例的修行一十二年......容颐脸色愈加凝重,最终做出了一个看似匪夷所思却又合乎情理的猜测-----这归无咎极有可能是待诏真传!
越衡宗最近一位“待诏真传”章祜已然是四千七百年前的事了,而再往上追溯,就要到万年以前。而元婴真人的寿命也不过千年有余,是以知道这一桩秘闻的人极少。容氏一族除了容常治的这位族叔容颐因偶然机缘得知,其余之人均不知晓。
几人一番商议之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容家当家人物立刻被惊动。
如果这归无咎老实呆在真气境**重也就罢了,就算他真是待诏真传,左右占的不过是下届真传法会的名额,与容氏毫无关系。
然而好巧不巧,这归无咎竟然于本届真传铨选会之前十天破境成功。若他是待诏真传一事为真,事情就有些棘手。
成不铭作为本届唯一一位“小自在境”修士,指望他在本届真传之会上马失前蹄,那是不切实际的。成不铭、归无咎如果占定两个位置,就算没有其他人杀出,乔修广和容常治势必也要被挤下一人。
乔、容二人资质虽然上佳,但要说真的能和上下数十届、上百位真传修士中的佼佼者,一同涉足那虚无缥缈的大道之争,其实还颇有不足。远的不说,三十届之内的真传子弟中,如成不铭这般的“小自在境”修士,至少便有六七位。
但是只要成就真传弟子,就能获得门中的大量资源倾斜,至少多出一位元婴修士不说,家族兴旺延续那也是应有之义。对于这一点,乔、容二家的定位倒也颇为务实准确。
乔、容二家向来同气连枝,紧急通气之下,决定最善之法莫过于正面探一探归无咎口风。如果归无咎果然是待诏真传,那么就要及时改弦易辙,让乔修广、容常治其中一人退出本届真传铨选之会,参加三年之后的竞争。就算下一届的曲伯玉、谢月屏等也非易于之辈,那也不过是力争而已,但总比被“待诏真传”直接夺去一个名额要好得多了。
成氏也是越衡宗内的一大望族,虽然并非如容氏一般的大能后裔,但眼下的实力却在乔、容二家之上。容氏向乔氏通报消息时,成不铭的三叔公成远昌真人正带着成不铭造访乔家家主,商讨一件要事。听闻此事经过后,成不铭出人意料的要求和乔修广、容常治二人同行,寻归无咎问个明白。
面对容常治的正面追问,归无咎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我是那待诏真传,二位师弟中想必有一位是要退出本届真传法会了。不过恕在下直言,就算蛰伏三载,下届之中除了曲伯玉,谢月屏,剩下的那个位置二位未必就能够如愿得到。”
归无咎平素里待人接物,颇有几分和光同尘的意味。现在突然词锋如此锐利,倒令三人有些诧异。
乔修广沉声道:“道心无畏并非不知变通。面对实际,趋利避害,犹如水之就下,同样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今日我们前来只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至于如何抉择那是我们自家的事。归师兄如果不愿相告,我们也无话可说。”
第十三章 寓言还报假中真
归无咎点了点头,转而对着成不铭道:“乔师弟和容师弟的动机我能够理解。只是成师弟,你是本届唯一一位小自在境修士,就算真的只剩两个名额,你也是有几分把握的吧?顺路过来看热闹的?成师弟不是这样的人。”
成不铭衣袂随风轻动,丝毫不掩他身形之凝实。成不铭沉声道:“待诏真传,排名在与试弟子之上。”
归无咎哂道:“如果归某真的是待诏真传,就为了排名先后,成师弟打算卧薪尝胆,等上三年?”
成不铭默然无语。
归无咎道:“乔师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下无以为报,也给三位师弟将一个故事。至于故事的主题么,与乔师弟相同。”
归无咎顿了顿,声音幽眇明净:“这章祜确然了得,但在追逐大道之途的过程中,终究不是未能走出最后一步么?待诏真传,诏不轻传,又怎么会无法结出善果呢?只是因为章祜是迄今最近的待诏修士,事迹在小范围内尚为人知,至于更久远的故事,得闻秘辛者就更少了。”
“十五万年前,本门有一位弟子名为冷镜霄。这位入门时尚是垂髫少女,资质绝代,举世无匹。此女道法根基素来冠绝同门,绝无甚么灵形境中实力受限、难以通过选拔的弊端。按理说冷镜霄照常参与选拔即可,无须横生枝节。可是有一桩奇事---此女心生九窍,七情交感;拈花则易醉,落叶则伤情。在未曾走出那立道基、斩凡身的一步前,一身法力气机往往随着情绪变化忽强忽弱,周流不定。当时越衡宗掌门,因为怕这少女在考核当天万一发挥失常,使越衡宗二十多万年的规矩为难,竟因此降下金符,使她成为待诏真传。”
“你们说奇也不奇?其实越衡宗内,凝神静心的功法宝物比比皆是,这位前代掌门只因万一之念,就降下金符,对这冷镜霄可真是着紧的过头了。这也算是历代待诏真传中最随意、最离奇的一人了。”
成不铭三人听归无咎一开口说起这与待诏真传相关的秘事,竟连成、乔、容三家也未曾与闻,不由有些诧异。不过听归无咎的口吻,这冷镜霄最终成就似乎在章祜之上,那么就当是最终成就大能之位的。
只不过本派三十六万载以来,成就此位的修士一共三十余位,无不大名鼎鼎,却并不记得有个名为冷镜霄的女修,当下三人皱眉不语。
归无咎也不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微笑着说出几个字:“玄虚明道妙鸿天尊。”
成不铭三人面色陡变。
乔修广皱眉道:“提及祖师名讳,未免不敬。”
越衡宗立派三十六万载以来,证得大能之位的修士共三十余人,其中掌门之位更是无一例外由此辈担任,至今已十二代。
大能之位,号称“真君”,返璞归醇,合真近道。只是,“近于道”和“达于道”到底还是有差别的。真君大能,距离真正道周天地的逍遥境界,还差那最后一步。这最后一步只知道有个名目叫“斩天人二分”。至于具体是何奥妙法门,却不是低辈修士所能知晓。
越衡宗十二代掌门,只有初代、二代、四代、七代、十代五位掌门能够以道统相传,号称初祖、二祖、三祖、四祖、五祖,是越衡宗仅有的五位走出最后一步、踏足无上道境的大神通之士。
即便证得真君大能之位,后辈门人也只以“某某真君”称之,并不避讳其名,以示未离人道之列。唯有进一步攀登无上至境,位列“天尊”,其人便不再是这方天地的附庸,而是真正鼎立三才,与天地日月同周。这等人物,其成道前的姓氏名讳也为大众所避,只敬称其道号而已。天长日久,此辈真名反而渐渐遗忘,直至无人想起。
这冷镜霄,正是七代掌门、越衡四祖,玄虚明道妙鸿天尊的俗家姓名。如今是否在此界之中也无人知晓,只是越衡宗中和堂正殿内设有牌位,香火供奉不断。
成不铭三人暗暗品味归无咎所讲的这个故事,仍然摸不清楚他是何用意。
“没其他意思,只是告诉三位师弟,你们并不是第一个问我这种问题的人。”
归无咎微笑:“这算是所见略同吧?当初文晋元师兄宣扬了我的虚名,周掌阁召我相见,讨论了一些《九元书》中的种种问题,不知为何有了这分猜测。于是先后对我讲了三个故事,章祜,妙鸿天尊,还有另外一位异人。实际是暗中询问我是否待诏真传弟子。”
看着成不铭、容常治等阴晴不定的面色,归无咎笑道:“周掌阁毕竟为一阁执掌,见识较之于诸世家似乎更为广博。这些先辈趣闻,我与乔师弟以一换一,也算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微妙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归无咎突然道:“容师弟要在下给出明确的答案,其实也未尝不可。在下手中确实有一枚引诏金符。”
听闻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成不铭、乔修广、容常治三人,猛地身躯一震!就连空气都腾然一热,仿佛被丹炉中泻出的烈焰所缭绕。
归无咎悠然续道:“昨日在下成就灵形之后便捏碎牌符,但是并未有如容师弟所说的什么诏书飞临洞府,祥光大放云云。你看,师兄我今日在外云游一日,兴尽而归,还不是一切如常。可见在下并非那劳什子待诏真传。师弟三人是多心了。”
容常治听归无咎如此说,面色一松。既然归无咎亲口否认,本届真传之会,仍然是自己三人囊中之物,事先种种预案,算是虚惊一场。
既然弄清楚了事情真相,这三人也无心逗留。指望归无咎留自己三人入府喝杯茶那也是不可能的。否则,双方刚才这番交谈中所说的话,恐怕比相识以来的总和还要多几十倍。现在早就该在其洞府中,而不是枯站在外面。
乔修广一拱手道:“此番叨扰归师兄了。”
容常治念动口诀,召出一只十余丈长短,龟首蛇身、通体赤色的法舟。三人一跃而上,转瞬间便化作微微一点残影。修士到了灵形境界便可驾元光而行,不过大家弟子素来身家豪阔,行事自有派头。至于归无咎最终这段话,他们只当是开个小小玩笑吓他们一吓,也并未多想。
归无咎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孤零零站立了许久,似乎有些出神。
第十四章 明台返照正道心(上)
良久,归无咎缓慢走到洞府大门,一步迈入。
随手往养气铜炉中投入一枚“静魂香”,静中养元,归无咎纷纭复杂的心绪渐渐平定下来。
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态,归无咎突然意识到,自身的心性修持距离圆满之境还有极远的距离。
这十二年种种修行经历也在他心头流淌而过。
以自己的灵根品质,就算对玄理的领悟没有丝毫阻滞,修行《九元书》所需要的时间也要比寻常弟子多出四五倍。旁人需要三年六个月,自己就需要将近十八年;而当初那人给自己的时间期限,是二十年。
但是归无咎未曾有气馁之意,苦心孤诣、精勤不二,最终仅用十二年,便完成了真气九重的全部修行,比预想的进度快了足足三分之一。
随着时间推移,归无咎修行进度缓慢、似乎灵根品质颇低的情况为众人所知。面对同门种种异样眼色,腹诽狐疑,归无咎始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过吾守吾常,吾修吾道尔,旁人何足道哉?颇有几分穷困之中闲庭信步的意味。
再后来,归无咎道法深湛为众人所知,为文晋元所宣扬,为周掌阁所推重,几乎成为冲霄阁真气境弟子的半个老师。至少表面上,大多数人对自己都颇为敬重。境遇变化,倨而后恭,归无咎的清净之心也并未因此起了一丝涟漪。
因此,归无咎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性修持算是极为不错的。
但经历了这一整天的等候,归无咎才知道大错特错。绝不是自己真的修到了一颗百折不回、万变不穷的坚凝道心,而是那一枚牌符----就像一颗定心丸一样,让自己能够足够淡泊的面对那些小小荣辱罢了。
至于那修行的勤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昨日那倚仗了十二年的根本之物遽然失效,自己不免起了患得患失之念。
归无咎突然升起一种明悟:唯有在生死之间、得失之间无所畏惧,才是真正的道心圆融。
大道之争,道念之立,绝不是有几分苦恒之心、坚持不懈就能够成就的。否则,凡夫俗子中的农夫力役,十有**都是吃苦耐劳的。莫非修道之人,心性连此辈也不如么?
所谓道心,其实就是一种拷问,问你是否敢于赌上全部,去追寻那茫茫中的一丝机缘。
修道之路,决不是等待别人施舍机会,而必须主动去争取!自己虽然在真气境滞留了十二年,但是相较于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修士,自己的进度依然是领先的。而十日之后的真传铨选之会,也同样是自己奋力一搏的舞台。
良机过后再难求,大道在前人必争。
悟通这一层,归无咎似乎感到掩蔽灵台的淡淡云雾逐渐消散了,低头拾起那碎成两截的牌符,随手投入了铜炉中。随着一道青色火苗窜起,渐渐化为灰烬。
当务之急,是利用有限的时间,过了“返照”关。未过此关的灵形修士通常难以完全发挥自身潜力,争夺三甲也就无从谈起。
历来冲霄阁灵形弟子突破此关,采用的是“故境重游”之法。和真气境弟子一道,重修《九元书》中自己曾经有所阻滞碍难的轮次。这番举动等于站在了更高的山峰上回首走过的道路,对其中的曲直、利弊、得失自然能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一旦节节贯通,灵形元光自然臻于驯熟之境。
但是归无咎却并不打算采取此法。
归无咎在洞府正中央的水池边洗了洗手,然后自一枚碧绿纳物戒中取出笔墨纸砚铺在石桌上。说是“纸”,其实是一道空白的卷轴,高约尺半,完全打开之后长度怕不有数丈,只是卷束大半,只打开三尺长短铺满桌面。
服下丹药,一边研墨,一边暗暗调息。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归无咎心神已至最为澄澈的状态,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他身躯挺立如苍松,提笔的右手腕力运转,一钩,一撇,银钩铁划,赫然是一个“九”字。辗转延续,又是一个“元”字。白卷右侧抬头顿时浮现出两个大字:----“九元”。
这两字之后,归无咎陡然加快了书写的速度,一行工整的小字随即如行云流水般笔直浮现:“九元之道,无相无形,感于自然,而有动静。”
转而一提袖,书写到第二行:“虚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为之始,有为之母。”如此每行四句,奋笔疾书。
由于幼年经历的原因,归无咎书法甚佳,笔锋醇和素雅中透出峻拔苍郁,超然通脱中溢出丽谐美,若在俗世中,单凭这手字,也算是一方名家了,至少衣食无忧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不过奇怪的是,每写四句,归无咎便留下大段空白。作为“留白”也实在太多了些,于书道的谋篇布局而言,倒是有些不协调。
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黑白交错的小字的数丈长卷铺在地上。看那长卷上最后一个段落,是“总诀”二字。其下文字却并非四字成句的格式。字迹随着归无咎的笔锋流淌而出:“太和所谓道,中涵沉浮、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氤氲、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是谓修真之基,成丹之祖。”
最后这个“祖”字的一横落定,归无咎长舒一口气,将笔放下。
归无咎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将真气境修行的功法《九元书》默写出来。
上下扫视片刻,归无咎一揽袖,将笔墨俱收了。随后仿佛变戏法似的,手中换持了一枝筷子粗细的袖珍小笔。石桌上原来的琴纹抄手砚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只小巧朴素的圆三足砚。
砚台中并非墨汁,而是鲜美刺目的大红朱砂。
归无咎沉思片刻,细笔蘸红。
左手慢慢卷起手中长卷,直至长卷正中“丁火柔中,内性昭融,旺而不烈,衰而不穷”一行。归无咎于正文右侧的大片留白中以小得多的字体朱笔手书:“戊子,七月,阴某问:......”
归无咎自身修行虽缓,但那是卡在灵机运转的速度上。对于道法领悟一环可谓至臻高妙,旁人万难企及。这数年来为同门排疑决难,从来对答如流。但归无咎并未以此自得,反而心中渐渐产生一个疑虑:他们,为何有如此多的疑问?
按照常理来说,真气境是漫漫修真途中的第一步,道术简易,不涉玄机。纵观各家各派的修行之法,无不是循规蹈矩的呼吸吐纳、引导存思一流的功夫。对于道法理解上的知见障,至少也是金丹境以后的事情,绝不应该出现在这最基础的环节中。
第十五章 明台返照正道心(下)
《九元书》竟能在真气境中因道法理解不纯生出种种障碍,堪称天下异数。以冲霄阁弟子资质之佳,也不能完全免除。
归无咎就此疑问请教于周掌阁,周掌阁言道,世俗中的真气境功法均是形而下的粗浅功法,自然没有疑难,按部就班的修行即可。而《九元书》脱胎于直指大道的无上秘典《通灵显化真形图》,内中已有大道轮廓、上法雏形,在知见上存有疑难也是应有之义。
归无咎起初也以为然。但是随着完整的修完真气九重之后,归无咎隐隐感到,许多同门产生的各类疑难问题,看似隔如参商,但是其中隐含着奇特的关联。自己有几次似乎灵光一闪抓到了什么,但转眼间又无迹可寻。
也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展开的长卷空白处已是朱红片片,密密麻麻的小字布满缝隙,全部记载的是同门曾经向归无咎问过的种种问题,以附录的形式缀于正文旁边。
这就是归无咎的底气所在!
在那眼界浅薄之人看来,归无咎在冲霄阁中好为人师,不过是露才扬己以邀虚誉。即便有些见识的,也多半是猜测这归无咎自知大道无望,故而广结善缘以为退路。他们哪里能够明白归无咎的真正用意。
归无咎心中一笑:道途争锋,一朝一夕也是无限宝贵的。自己可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长期做那舍己为人之事。
助人即助己,人道即我道。每一次对同门提出的问题做出梳理和解答的过程,就是归无咎纳川归海,加深自身领悟的过程。将所有人曾经提出的疑难一一归纳总结、汇成一团,最终结合《九元书》本经,寻找这无穷歧路背后的本质!这是归无咎早已设计好的突破“返照”一关的独门蹊径。观望一人之道途与观望众人之道途,高下判然。
不知不觉归无咎已然处于一种奇妙的境界中。他看上去挥毫不辍,其实神魂之精已然与UU小说所书相互映照,正是使用了修士参悟妙理时“顿门”一脉的神游法。此法本无门槛,通常却只为金丹修士所用。因为修士金丹之后方才成就“无漏之体”,修道者才能自主掌控自身神魂之力。灵形境修士,在入定中无法及时察知自身心神的损耗,神魂极易因此受创。
但归无咎却毫不犹豫的使用了此法。
至微者理,至著者象。
归无咎元神与大道妙理相互交融,处于最深度的参悟状态;而识神之中却形成了与之对应的一幅幅具体的图画。极抽象与极具体之间,仿佛架起了一座桥梁,一一对照,无比玄妙。
归无咎每个一字写就,一个画面便浮现在面前。同门曾经提出的种种疑问,和自身在同一环节的修行体验巧妙关联,拥抱在一起,逐渐勾勒出一幅新鲜的图画。
对《九元书》本经的领悟和十二载传道受业的点点滴滴,似是在用工笔描摹出一个的骨架外型。而其他人所经历的歧途别见、种种疑难,仿佛泼墨写意一般,将无限万紫千红泼洒在这骨架之上,仿佛要将其转化成明晰的实体。
然而,归无咎看得分明,自己作的不是一幅画,而是相互平行的两幅画。自己对《九元书》本经的理解构成了一幅简约的图画。而这幅图画的“平面之下”还有另外一层----他人的种种见解纷乱赫然在另一个平面上,朱紫混淆凝成一团。两幅画虽然极为接近,但永不相交。
如果不是八日之前的意外机缘使自己对道法的理解更进一步,生出一种《九元书》触手可摸的感觉来,归无咎自认为绝无可能做到现在这一步。此时眼前所见的必定是纷乱迷离的一片。
洒落绵延在洞府中的三丈白卷上,红黑交错,馨香杳然。可是归无咎却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右手中尚执着细小朱笔悬停于白卷三尺纸上。只是笔头毫毛上的朱砂早已干涸,凝成瘦硬的一块。
接近了一点,又接近了一点,再近了一点......
终于,找到了!?
然而就在将要揭晓最后的谜底时,归无咎猛的一颤,头脑剧痛,从入神深思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犹如被一根钢锥插入脑中,赫然是思虑过度、心神衰竭的征兆。
归无咎并不慌张,凭借着心中一点七分直觉,三分猜测,引动袖中那无名墨珠。
墨珠仿佛有所感触,轻轻从袖中跃出,顿时与归无咎产生一种奇特的联系。那种与此方世界疏离隔膜的渐渐消失,逐渐给人以无比真实的感觉,发出淡淡光华。
在外人看来,这洞府中一切如常;可是在归无咎眼中,四周天花乱坠,异彩纷呈,涌现出无数活泼气息,现出无限光明。自己神意被这股活泼气息所滋养,陡然暴涨至无限完满的境界,竟然宛如实体,吞没这长卷中的一切。
归无咎识神中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两层平行的画卷,不过此时,自己的双手似乎分外强健有力,托住那观想中位于下方的五彩斑斓的画卷,用力一台。
这道画卷似乎在缓慢的上升,距离上面那幅抽象迷离的画卷愈来愈接近,最后......直到合并在一起,似乎这两幅图画本就是被揭画法分开,如今复归于一。
识神所见的图像本就是一种象征,是元神在定中参玄悟道的一种具体化的表达。就在这两幅图画合二为一的瞬间,归无咎神魂跃动,从神游之境中惊醒过来。上与下,分与殊,体与用,种种因果玄奥,一目了然,昭昭如日月之明。一种闻道的喜悦油然而生。
“原来如此。”归无咎睁开双目,微微叹息。
此时他神采丰润,念头一动,将隐藏于体内的灵形元光透出。这元光原本就明澈无尘,宛如月华,与常人大不相同。此刻这光华已不再是如薄膜蝉翼般披在身上,而是和身体完全不分彼此,成为自身修为的一部分。
最后一小步,似近实远,似易实难,竟然花了两天三夜时间。然而“返照”之关终究就此跨过。
归无咎眸中精光一闪。这次的真正收获,岂止是过了区区一道“返照”关而已。
他早有预感,以勘破《九元书》的歧途之迷为引突破返照,自己恐怕会有额外的收获。可是眼下寻到的这份结果,价值之大远远超出预料。将心中这道答案整理出来,自己一个小小的灵形境修士,恐怕也将在越衡宗这等巨派产生深远的影响......
归无咎看了一眼浮在空中的无名墨珠,如果说第一眼看到那墨珠是一场意外之缘,那么自己在突破灵形境时受其助力已经有了模糊的预感。直到这一次,归无咎在入定神游之前其实已经产生了较为明确的直觉:自己神思耗竭无以为继时,必能呼唤此物助自己一臂之力。
打开洞府大门,天光微亮,淡淡月影尤未散去。
这时才发现,角落里多了两枚清光淼淼状如飞鸟之物。这是越衡宗同门传讯所用的“青华幻印”,俗称青印书,能够穿透有形山石阻碍进入洞府之中。只是除了以此光凝练字迹外,却不能携带任何有形之物。
其中一枚书信他回府时已经看到,外型是冲霄阁同门的熟悉形制。料想是成不铭三人久候字迹不至,顺便在自己府中留下一道书信。手指一弹,光华登时破碎。至于多出来的这一枚,却不知是这两日自己入定时哪一位传来的消息。
当下取来看,将这折成飞鸟样貌的清光摊平,一行字迹显现出来:”后日卯时三刻,华盖峰真极崖一会。”发书的时间是前天傍晚,那么约定的时间居然就是今日半个时辰之后。如果自己这次用时再稍慢一些,几乎过了时刻。
看那落款,归无咎神色微动,当下出了洞府,驾驭元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