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章 李代桃僵 (下)
元鼍飞屿。
千层环结、正反勾连的惶惶宫室之中,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高居正座,面北向南。另有十余位元婴真人,分两列正襟危坐。
其余数百金丹修士,熙熙攘攘,交头接耳。
不断有飞宫落在龟背之上,一旦稳住身形,当中便有一道清光射入,直落在主座三人面前的一张暗红色圆盘,留下星光点点。
右侧上首位的一位元婴二重境真人,望了一眼那圆盘,忍不住道:“此次六百飞宫,二千五百金丹修士,竟有三分之二被余玄宗埋藏在星岛的力量堵截。如此看来,门中预先设定的路线多半已经泄露。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云真人尽早上禀掌门真人才是。”
听闻此言,其余七八位元婴真人连连点头。
主座正中,云幽流正要出言,蓦然心有所感,对左右出言道:“便请方师弟二人先议定此事,云某稍后再来。”言罢转身往后殿去了。
其余诸位元婴真人目光交接,多数现出迟疑困惑。
云幽流在飞屿内部七纵八横窜行了二三里,终于落在一道清幽雅静、葩叶缭绕的院落中。面对这道异常熟悉的身影,深施一礼道:“掌门真人有礼。”
舒永延微笑摆手道:“云师弟不必多礼。”
“天蟹舟”中执行任务的人和“元鼍飞屿”本体完全隔绝,不通消息。除此之外,只有极少数几位知晓星月门主亲临荒海。
而“迷离宫”一旦接近“元鼍飞屿”,自然而然便有隐匿藏身的秘法,除了得蒙舒永延面授机宜的数人,其余之人均不知本门一派掌门,浑不费力便能在万千双目光下来去自如。
云幽流正要相告此次“星散飞宫”之战果。突然看见舒永延身畔,九节珊瑚树下,站着一人。此人一身淡蓝云袍,面容英挺冷肃,背负背囊长剑。论修为,只不过金丹四重境界。
云幽流双眼微眯,旋即想到了什么,掐指连算后,脸色一变,喝道:“我云氏传承断续,竟毁在你这小贼手中。”话音未落,五指箕张,一道浑厚法力便要将归无咎牢牢困笼。
归无咎尚未动作,舒永延反手一指清气,将云幽流法力震散,肃然道:“云师弟也太操切了些。这位成道友是友非敌,不可妄动。”
云幽流眸中清光一闪,低声道:“此次劳烦掌门真人亲动,为我云氏等四家讨还公道,幽流极感盛情。只是十丈之内,云某血脉钩玄算法必定是无差的。真凶就在眼前,为何不让云某结果了他?”
舒永延摇头道:“云阜真就算不死,往后成就元婴三重。挑战宗氏,就一定能成功么?”
“用不了多久,所谓传承五系、挑战宗脉的规矩,一切尽付尘炬。云氏作为舒某的左膀右臂,自然得享千万载福缘,再无跌落等第之患。若做成此事,阜真之死可足够抵过了?”
“将华思颜传上来吧。”
云幽流闻言先是大惊,随后大喜。连声道:“掌门真人的逆转心识法,终于补足完全了?”
舒永延微笑不答。
云幽流自袖中抽出一枚飞符,反手化作三寸青喙鸟形,短小翅膀扑棱扑棱,往门外去了,眨眼就不见踪影。
等候了不多时,一道遁光流转,追索着引路青鸟,旋即落地。
院内立刻多出一位年轻道人,身着纶巾云履和一袭朴素清减的青袍。但袖间金笛短剑,丝绦环佩,又暗藏华贵之气。
这人循着飞符立在云幽流之前,恭敬行礼道:“拜见师尊。”
云幽流轻轻一挥手,温和道:“不必多礼。”
这年轻道人正要退往一旁,询问师尊何事相召。突然惊觉云幽流身后还站着一人,定睛一看,不是掌门真人是谁?不及多想,连忙上前大礼参见。
云幽流却伸手阻住。心中一叹,道:“成败循理,兴衰有数。覆巢之下无完卵,思颜你不要记恨为师。”
华思颜听闻自家恩师这几句无头无尾之言,只觉莫名其妙。尚未来得及细想,却见云幽流长袖一抖,一道清气迎面而来,击中面门,便眼前一黑,什么也记不得了。
舒永延走到近前,口中念诀,二指法力凝聚,化作半青半白的丝线,钻进华思颜的脑门中。
云幽流眉头一皱,道:“掌门师兄所用的,似乎只是一道极普通的搜魂术?经历搜魂术者皆为废人,还能再施展逆转心识法么?”
舒永延不为所动,施法不辍。只是这一道普通法术,他却施展得极小心仔细,竟断断续续拖延了近半个时辰。
终于,在云幽流面色阴晴不定之时,舒永延完功收诀,随后将指上溢光浮华之法力凝入一道玉简,交到归无咎手中。
归无咎接过玉简的同时,舒永延反手一掌,力散穹顶,登时将华思颜身躯彻底震散,化作一道翻滚不定的青烟。随后他袖中取出一枚灵牌立下,大袖一吸,将华思颜身躯所化烟气尽数吸纳在内,随后激射在灵牌之上。
云幽流、归无咎登时心中泛起一种奇异感觉,似乎只要有这座灵牌在,华思颜其实并未亡故,依旧存于人世间。
舒永延转身对归无咎道:“玉简中藏一切记忆,无论巨细,成道友万勿遗漏。”
归无咎微笑着点头应下,同时暗暗掐诀。一道道洗练明媚的光华从发肤之中溢出,随后归无咎身躯再度渐渐改变,直至和华思颜一模一样。
云幽流一惊,功聚双目细细鉴别,但以他和华思颜师徒之间的熟悉程度,也完全察觉不出丝毫破绽,不由大为惊奇。
归无咎洒然而立,任由云幽流辨认。不动神色间,何尝不是在显示自身手段。
整个谋算的过程,舒永延在迷离宫之中已和归无咎解说明白。
华氏那一道阵法,枢纽之处旁通乾坤相搅之理,和碎丹化婴之玄妙别有潜通。华氏子弟若修习至金丹四重境巅峰,便可入此处感悟道法,又名为“望气”。这也是入得元婴境后华氏诸真功行更深的一道底蕴。
只是这机缘并非人人可得,唯有族中历代资质最佳、可堪传承的数人能蒙垂青。
按照舒永延原先的布局,他借助促进宗脉、流脉两派和睦交流的名义,教两脉三重境真人互相交换一二位杰出弟子,以为门徒。
而舒永延却暗度陈仓,修炼完善一道名为“逆转心识法”的秘术,此术有操控修士心神之妙用,而在外人看来,却丝毫察觉不出端倪。就连修者本人,也以为心神皆由自主,不虞有患。
若种下华氏一位核心弟子,来日望气悟道时使出手段,破了阵基。便可将华氏一族一举剿灭。华思颜,正是舒永延选定之人。
可惜舒永延这道“逆转心识法”,困难尚多,虽可勉强使出,但眼下还远远达不到无色无相、没有丝毫破绽的地步。
归无咎的出现,却给了舒永延更便利的方案。
李代桃僵。
第八十五章 觉迷望气择一人
自探玄会后分别数载,归无咎便未与奚轻衡等人相会。但暗中以飞书联络,却未曾间断。
将最近经历之事发之于书,传递白龙商会、奚轻衡两处,定下计策之外,落墨的重点在于三处。
一是白龙商会一方,提前积蓄力量,以博取以有心算无心、猝然发动的优势;二是奚轻衡须在余玄宗内妥善经营,发挥更高的价值;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一条,若能挑起余玄宗和玉京门、破灭门两方的矛盾,归无咎到时候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因此夕山岛后山那处首尾,还要劳烦奚轻衡善加利用。
谋划完接下来数步棋局的落子,三日之期已至,归无咎欣然南渡。
所谓“容州”,其实并非一片完整的大陆。
与北三州接壤的这一片大陆,固然是“容州”的主体,又名为“北容州”;而荒海之南亦有一片地陆,大约只有“北容州”的二三成,号称“南容州”。星月门之根基,便在南容州上。
但是“北容州”地域虽广,却是诸派所共享;“南容州”虽孤悬海外,星月门一家的掌控之力又远远胜过。
大致而论,若道法门户的中心在“北容州”,那么“南容州”即为偏远鸡肋之地,更遑论“一断天南”横绝南北。但若如眼下这般“南容州”为一强横势力把控,整合成针插不进的铁板一块,未尝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龙盘虎踞之地。
幽园之内,“啪”的一声脆响。行家里手,俱能听出这是玉子落枰之声。
归无咎、舒永延二人相对而坐。一截二人合抱的巨木断根被削成木桌。其上刻成纵横十九道,蜡光熏然。黑白二色脆玉棋子犬牙交错,三处劫争勾连全局,通盘竟无一块安定腹地。
云幽流立在一旁,静观棋局变化。
归无咎一子尖出,登时又造出三四枚大劫材。怡情自若道:“星月门位居天南一隅,利在进取,不在守成。‘煞气屏障’这一道门户,实为敌我之共有。甚至可以说是胜者之门户。”
“说一句冒犯贵派的话。荒海之地五行杂玉的存在,虽然表面上是余玄宗占据上风,迄今为止,尽收其利。但从根子上说,此物也是贵派保持活力的源泉之一。若非垂涎此物,孜孜不倦。贵派恐怕难逃耽逸乐于边隅,坐困南容州的结局。沦落为二流宗门,只是早晚的事。”
“到那时在容州北陆诸派看来,煞气屏障之南,不过荒茹之地而已。”
舒永延赞道:“成道友好见识。”
云幽流喟然插言道:“此理甚明,连外人也洞若观火。偏偏门内几大宗族传承既久,以至于腐朽不堪。”
“元鼍飞屿”返回煞气屏障之南后,尚有数日行程。这些时日里归无咎用心记下华思颜神识玉简中的一切,可以说华思颜的毕生记忆,归无咎早已熟稔于心。
相互熟悉下来,舒永延、云幽流对归无咎看法也大大改观,只觉其人谈吐风度、才具个性,均不类魔宗修士。
一刻钟后,归无咎笑道:“舒宗主承让了。”
原来枰上胜负,归无咎正是因为先前寻劫的一着妙手,最终执黑以一枚劫材之优打赢了最后一个单劫,最终胜了半子。
舒永延呵呵一笑,反手袖中一道法力鼓荡,盘中棋子黑白两分,尽数落回棋盘两侧凿成的坑洞内。
同时手中出现二物,被一股浓厚的、晦涩不明的气息所包裹,静静地放置在棋盘正中。
归无咎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枚又短又粗的铁钉法宝。
舒永延道:“到了在‘觉迷阵’中参悟望气之术时,阵基所在,一眼可辨。到时候成道友将这两件法宝钉入其中,就算大功告成。”
云幽流插言道:“成道友功行之深,在金丹四重境中可谓首屈一指。不过成道友切记,和华氏诸修打交道时不必争先夺魁。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宗脉流脉交换弟子,终究不会如嫡传亲授一般尽心尽力。”
“华氏同一辈弟子之中若有较量高下之举,成道友能够占据第二或者第三,也足够了。”
归无咎点头应下。
……
星月门山门,旌柯云萝湖。
一道半月形的湖泊珠络泛起,好似将要被煮开的沸水。丝丝翠雾,透影如蒸,泛起的碧气随着清风飘曳,以鼻轻嗅,似乎有漾翠飞香的汩汩生气。
此湖湖面广阔,怕不是有数千里方圆。湖心一塔,兀立天表,高九千丈,撑起一座圆整堂皇、九层相叠的巨殿。以此巨殿巨塔为分野,两侧各有奇峰。
右侧数十座山峰,其势虽穹然独立,相貌伟俊。层曲殿宇、星舟法阵璀璨夺目。但是以一等宗门的眼界来看,也并不算如何惊人。
但左面六峰却有些门道。这六峰形态甚为奇异,竟似纯以一丈见方的青石,凭借人力累积而成。最终铸成这径长数十里的瑰玮雄姿,即便是修道人,也非得大费人力、法力、资粮,方能成就。
尤其是距离湖心巨塔最近的那座山峦,通体明黄,流光宛然,似乎被一座极高明的阵法覆盖,灵机生灭处,几乎有喧宾夺主之嫌。
不问而知,这是宗脉华氏一族的族门所在。
此刻,山巅最为机密的一处后殿。
殿内二三十丈方圆,虽然宽阔,但甚为简朴。除却阶上主座乃是以九十六枚黑漆漆的三尺铁剑拼接而成,难掩锋芒。其余玉柱清漆,白砖细瓦,黄藤座椅,都再是普通不过。
殿内共有九人,多是须发半白的老者,衣衫朴素之中暗藏雍容气象。其中主座之上和左右下首者,俱是元婴三重境真人;其余六人,乃是二重境修为。看来华氏一脉当家作主的人物,已经尽数在此了。
宗脉六家之中,其余五家至多只能保证元婴三重代代不绝而已,一辈之中同时出得两位三重境修士,那是绝少见到的。
而华氏一脉,此等修为者却有三人之多。
左侧第二席座上是一个身量矮小的青面老者。只见他一缕长须,双目之中泛出精光,不徐不疾的道:“两个时辰之前传来消息。这一回舒某人的进袭骚扰,似乎铩羽而归。余玄宗那一头神通广大,不知竟从何处得知了本门分兵线路。五百星散飞宫,二千余金丹修士,损折近半。”
说话的这一位名为华元成,乃是华氏一门专主机关消息的主事之人。
华元成对面一位高瘦中年,轻轻拍打椅背,高声道:“不如吾等暗中联络风、原、神、言、艾五姓,殿议时一齐发难。如此,舒永延威望必定有损。”
此人名为华元德,在在场六位元婴二重境真人中功行排名第一。他这一番建议,乃是直面主座上那人出言。
主座上这人并未多想,连忙摇头道:“不妥。”
“就松散的两方势力而论,宗脉的实力自然要比流脉更厚一些。但宗门之内,实力为尊,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人,每一个具体的人。只要舒永延还是星月门内唯一一位元婴四重境者,我等便无法动摇他这位掌门真人的权位。这等鬼蜮伎俩,不做也罢。”
华氏族主华元澍行事缜密老成,气度宏阔。听他这一番言论,果然名下无虚。座下八人,都是连连点头。
左侧下首的这位三重境真人名为华元奇,连忙应和道:“兄长之言极是。一时之成败的事并不足虑,唯有华氏一脉之传承,才是着力的要点。不需数载,‘觉迷阵’望气悟道的时辰又要到了。”
右侧末席乃是一个红脸胖子,呵呵笑道:“其余五族每一辈能够晋入四重境、悉心培养的弟子,少则一二人,多不过二三人。如我华氏一族,常在四五人之上,以至于不得不优中选优,再分高下,真实平白多了一桩麻烦。”
此言表面上是在抱怨,但何尝不是一份对于族门人才鼎盛的自傲。其余诸人闻言,都忍不住露出笑意。
华元奇对面这位三重境真人名为华元铮,笑意一收,认真道:“往届道友几分麻烦。只不过这一辈之中,次序倒也分明。当年这一辈小辈陆续破得‘知止’关时,对其根骨、悟性、心志之高下,功行之强弱,早有定评。”
“华思南当为第一,华思川名列第二,华思颜排名第三。每一转轮之中,“觉迷阵”仅可容三人行望气悟道之法,是为共识。”
华元铮语毕,有三四人人点头附和,又有两三人默然不语。
华元成正是那默然无语的数人之一,但见他眉头紧锁,身子往前微微一倾,似乎欲语又迟。
华元澍将下方八人神色尽收眼底,微笑道:“元成贤弟,一族之内皆兄弟,本该坦坦荡荡。你有何等见解,尽管讲来。”
华元成咳一声,叹息道:“那小弟就直言了。众所周知,当年这一辈最杰出的几位小辈排定座次,华思颜之后,华思明排行第四,且与华思颜相距不远。”
“照理说当日一语道断,本没有改弦更张之理。只是此后舒永延却搞出什么宗子互易的名堂,将华思颜投到云幽流门下做弟子。试想宗脉、流脉二家成见已深,那云幽流又岂肯尽心教授?而近百年来思明在族中尽心修持,根基可谓异常扎实。今日再论,似乎强弱逆转也说不定。”
此语一出,红脸胖子面上笑容立刻消失,沉声道:“当日既然论定,又岂能朝令夕改?”
华元成怫然道:“不是朝令夕改,但正名尔。我华氏一门赖以光大门楣的根基要害,得享此利者,必须名正言顺。若汰强留弱,岂非如日月颠倒,牝鸡司晨,乱了乾坤纲常之大道。”
红脸胖子见华元成拉下脸来,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心中更怒,大喝道:“好!那便依你。待思颜回族,便教他和思明再比试一场。我却不信,以思颜第二正支的资质,会败在区区旁支庶出之辈手下。”
华元铮眉头一皱,道:“言重了。”
华元成见他以血脉嫡庶压人,恼怒之余,正要反唇相讥。但就在此时,空气中一阵微风晃动,大门之内立刻多出一人。
华氏九人无不大吃一惊,这处密殿禁制重重,直如天罗地网一般,华氏一门除了这九人外,再也无人能够进入。
不过当看清来人面容之后,主座之上华元澍神色立刻缓和。其余八人见来人身份,又见族主神态,都是隐有所悟。
原来此人正是客居华氏山门的艾氏族主艾连山,与华元澍乃是过命的交情。其余五族之中,艾氏与华氏走的最近。此人月前与华氏议事之后,诸人以为他早已离去。
华元奇言道:“华氏与艾氏交接灵草仙珠的交易,早已谈妥。剩下的事情交由门下弟子去做便可。不知艾宗主尚有何见教?”
艾连山笑道:“惭愧。因门中晚辈之事,不得不劳烦华氏诸位同道。”
华元澍听艾连山语气,便知此事有异。但还是毫不迟疑的道:“你我之间,哪里谈得上“劳烦”二字。艾兄直言无妨,华某但有能尽一份力处,敢不效命。”
艾连山连道“不敢”,斟酌措辞,又道:“我艾氏人才微薄,不比华氏一族英才屡出。蒙上天垂怜,这一辈有一晚辈名为无悲,自真气灵形以来,幸未行差踏错。修道中每一步能得机缘处,亦都侥幸臻于至善。如今已是金丹四重境界。”
“若金丹四重境直入元婴这一步,能得艾氏‘觉迷望气’之助圆满固基,艾某人感激不尽。”此语一出,除了族主华元澍,华氏其余八人都是脸色一变。
见诸人沉吟不语,艾连山自袖中抽出一只紫木小盒,抛了过来。
华元澍打开一看,以他的定了似乎也稍稍出神了半分,旋即抬头道:“可以。”
艾连山再次拱手致谢,一阵清风流动,身形登时无影无踪。
华元成忍不住道:“大兄……”
华元澍伸手止住,不容置疑的道:“艾兄的条件足够有诚意。思南的名额是不能动的,还剩下一个位置,思川,思颜……还有思明,三人争上一争罢。”
ps 今天就一章。
第八十六章 暗夜相会传消息
八人将盒中之物一一传览已毕,华元奇道:“依‘天精飞白石’的价值,交换一个‘觉迷望气’的名额,也勉强够了。只是大兄却不必如此爽快的答应了他,倒好像我华氏占了便宜一般。”
华元铮连连点头道:“元奇之言极是。弟固知兄长与艾连山交情非同一般。但若使艾氏承诺欠我等一个人情,岂不是平白得了便宜。日后用得着艾家之处,谅他也不便推脱。”
华元澍摇头道:“不然。艾无悲这小子我从前只是遥闻其名,号称无论灵根悟性,机缘运道,都是六氏下一辈弟子之冠。直到二载之前,我前往艾氏做客时才亲眼见过一面。”
“名下无虚,名下无虚。”
“思南与之相比,着实逊了一筹。”
华元成兀自不解道:“那又如何?宗脉六家虽然同气连枝,但主次有别,向来以我华氏为首。此子既然能够力压思南,更不可轻易教他成了气候,以免喧宾夺主。”
华元铮却目露沉思之色,道:“以思南的资质,实是有三四分机缘晋阶元婴四重境。艾家小子既然禀赋在思南之上,想必把握更高。”
华元澍点头道:“正是此理。眼下不是争夺六宗牌面先后的时候。舒永延此人少年成名,利根直进,论年纪其实比我辈还要小上一二百载。除非六脉之中尽快出得一位元婴四重境真人,否则舒某权柄愈重,才是真正隐患。”
“如果艾无悲如当年的舒永延一般,五百载之内成就元婴四重。那么我宗脉六家暂时推举他做头面人物,又有何妨。”
……
华庭广室,熏烟阵阵。
此处是披星掩月殿第六重乙木位的一处静室,正是云幽流弟子“华思颜”的行功练气之所。
归无咎轻轻摩挲着手中玉简,稍稍沉吟。倏尔右臂升降,一拔一甩。一道致密凝实的丹力蓦地从掌心激射而出,但只离体六七寸,立刻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空空荡荡的雷震之力。
观其形貌,正是星月门“空蕴念剑”之下、四大神通法门之一的“积空云霆”。
返回星月门旌柯云萝湖已有月余,归无咎并未着急返回华氏族中,而是先耐心等候,捕捉所有完备、可能未完备的细节,谋定而后动。
这一老成之举果然收效。
今日他自云幽流处得到消息,华氏族门之内,信潮暗涌。由于他投入云幽流门下闭关修炼了较长一段时间,华氏果有其余子弟欲出面相争,挑战一个“觉迷望气”的名额。
对于华氏往事他已尽数周览。在这一辈年轻弟子之中,“华思颜”的修为向来位居前三之列。归无咎也曾想过,许久未回族门,视情况多半会有炫耀功行、震慑旁人的必要。对于此道他实是得心应手,并不在话下。
但若是拉开架势、御使神通正面相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华思颜同样不曾习得“空蕴念剑”,其于神通一门,精修“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道。虽然精擅之法门较之王木霸、楚飞扬等四法、六法同修者为少,但他于风雷相生一道的精微变化极有心得,在小辈中堪称不二之选。
以一人之力成就“四相归一”之阵本来就甚为勉强,华思颜戒贪多务得之心,弃万川而取一瓢,同样是修行之正法。
可是这对于归无咎却是一道麻烦事。如“空蕴念剑”这般出于有相,入于无间的玄微法门,自然修炼极难;而落实在五行实相之内的其余四种神通,固稍易于修习,但也不是顷刻间所能成就的。
即便归无咎境界再高,丹力再纯,要将这两门神通修炼到和华思颜相当的地步,至少也要二三年的时间。
而华氏内部的比试选拔,至多只在数月之内。
没奈何之下,归无咎只得尽力以“元光显化术”尝试模拟其形,以期能够收得瞒天过海之效。
又修炼了一阵,就在归无咎专心致志、物我两忘之时,庭前门户突然无风自开,一物不缓不急的飞遁漂流,落在归无咎面前。
原来是折成四四方方的一道精致信笺,金紫烫边,遍布幽香。
归无咎打开一看,凝坐片刻,脸上现出怪异之色。深吸一口气,忽然将此信笺藏在袖中,纵身驾起一道遁光,飞出门庭之外。
二进三转,走出饱绘狮虎相逐的巨大廊柱外,纵身一跃。
直到足尖距离云萝湖汩汩腾沸的水面仅有半寸距离,归无咎蓦地立定身形,随后如轻燕回环,凌风踏浪般向北而行。
这一道遁影足足飘荡了半个时辰之久,不但数百里内宗脉、流脉各家山门巍峰被甩在身后,沿途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座里许方圆的沙州孤岛、悬崖错峰。
荒海之水面,以狂浪恣肆、豪迈雄阔为胜;而内地湖泊,平滑如镜,光鉴照人者,也绝不稀奇。偏偏星月门山门所处之湖泊,明珠滚跃、霞蒸纠扰,似乎一片扩大了万倍的山间温泉,算得上是极为难得的景色。
又过了十余个呼吸,归无咎精神一振,放缓遁速。
原来正有一只丈许长短的青翠竹筏映入眼帘。其上站立一位女子,长发披肩,冰肌莹彻,眉目如画。一袭白裙上下清净,无垢无尘,唯有拖曳入水被沾湿的裙尾,和翻滚不定的湖水混同为一,透出浅浅的碧色。
此山此水中有此一人,恍如画中仙子。
归无咎面上露出笑意,轻轻落在竹筏之上。这明丽女子面上满是欢喜之色,先是轻轻拽住归无咎衣袖,低声道:“思颜师兄。”随后张开双臂,将归无咎轻轻抱住,任由竹筏随风而流,就这样站立了许久。
动静之美,沛然而出。
过了足足一刻钟,这女子突然展颜一笑,伸出如明玉般的纤纤素手,曲指一弹。登时吸起云萝湖中一丝水线,化作如梅花大小的一朵小花,精致玲珑,宛转可爱而又富含生气,几不下于名家大匠之作。
归无咎心中微讶,这可不是凝水为形这么简单。那等灵形修士也能做得之事,又有甚么稀奇了?事实上此女摄取的湖水,说是一滴也嫌多;她以丹力将之碾成无量微尘,纷然成阵而行貌不坏,方能有这等奇观。
她功行不凡,一望可知在金丹三重境中也不是弱者。以丹力强横而论或不及修炼“海天诀”功法的奚轻衡;但论及精微变化之处,似乎尤在奚轻衡之上。
归无咎笑着自女子手中接过这枚“冰花”。丹力凝练处,自“冰花”尾端足足拔出五六寸的针形,似乎反手便将这枚“冰花”改造成一枚玉簪。
随后归无咎转了个身,站立在女子身后,将她一头秀发挽成飞仙髻的样式,再把这枚“冰花簪”仔细插入其中。
这女子美目之中异彩涟涟。一大半自然是因为归无咎如此知情解意;二来便是因为归无咎显露之手段甚为高明。归无咎并未添加一点水滴,却将她所凝铸的极限稳定状态的冰花延伸出其形,足见他功行之精,更在自己之上。
她转过身来,清眸流盼间,不曾须臾离了归无咎面容,低声道:“思颜师兄这数十载随云幽流真人闭关苦修,倒使枕溪度日如年。”
这女子名为原枕溪,乃是宗脉六族中原氏一族的弟子,论资质在原氏一脉年轻一辈中也算出色的。只是近数百年来,原氏已不再将原枕溪视为原氏弟子。
原因不是别的,乃是因为原枕溪自幼与华思颜相识之后,一见倾心。两家约定二人成就元婴之后便结为道侣。早在近二百年前,原枕溪就拜了华氏九老中的华元臻为师,自此长居于华氏山门。
归无咎心中其实小心翼翼,远没有表面上看来潇洒自如。男女之间最为敏锐不过,虽他与华思颜的一切早已了然于胸,但若言辞神色行差踏错,便是破绽。
听闻原枕溪痴心之语,归无咎笑道:“堕入无情固然非我辈所取,而一味为执念所牵引也非修心之道。修行一途之中,我与师妹从来都是并驾齐驱,难分轩轾。这数十年来师兄我一举步入四重境内,而师妹尚在三重境中徘徊,便是由于师妹心中执念太深的缘故。”
原枕溪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的道:“对于师兄来说,想必是从未在枕溪身上有过‘执念’吧?”
归无咎心思急转,坚定沉着的道:“念如流水斩不断。既然无所不在,化形千万,何来一个‘执’字?”
听闻此言,原枕溪脸上明霞泛起,很是开心。
但片刻之后,她笑容立刻收起,叹息道:“就怕有朝一日,我追不上师兄的脚步了。”
归无咎上前将她搂住,轻轻拍打原枕溪的背心,宽慰道:“不会的。我观师妹气机,破境四重境为期不远。以后我二人再不长相分别,师妹的修行自然不会受到影响。”
原枕溪用力点头。
二人卿卿我我了一阵,原枕溪终于言及约会之正题。
只听她道:“枕溪听师父无意中和几位长老言及,关于‘觉迷望气’的名额,族中又起波澜,似乎对于师兄有几分议论。”
见归无咎面上似乎显露出惊讶,原枕溪连声道:“师兄勿虑。并非夺去师兄的名额交于旁人。只是这数十年师兄随云幽流真人修行,族中多少有些不放心。是以这名额还是依据几位师兄今日之功行,再做论处。”
“须知云幽流真人虽是三重境真人,但到底是‘流’字一脉出身,和我宗脉六家并不齐心。”
归无咎笑道:“师妹可是担心我拜师云真人门下,真人囿于门户之见,不肯尽心教授,以至于被族内思明等人赶超?师妹勿虑。以我方才展露的手段,族中除了思南兄,还有谁人能够做到?”
原枕溪连连摆手道:“非是如此。据师父和几位长老交谈,等你回到族中,尚需小心考察。所考察之要点,既在于功行,更在于心志。”
“若是云幽流真人果然未曾尽心传授,思颜师兄功行进展缓慢,说明一切无碍;若是思颜师兄实力增长过快,反而值得警惕。这多半表示云幽流对思颜师兄悉心培养,起了改易师兄心志、扶植师兄掌权华氏的心思。一旦发现这等苗头,思颜师兄即便以后进阶元婴二重以上,也一定会被排斥在执事长老的名额之外。眼前‘觉迷望气’的机会,更加休提。”
归无咎脸上现出讶色,未曾想原枕溪传达而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说词。
原枕溪续道:“依枕溪之见,若是华氏新启武试,师兄固然不能跌落前三之外,但也不必大出风头。思南师兄名列第一毋庸多言,师兄也无需非得上进一步,争夺第二的位次。能够守住第三名,便是极好的。”
归无咎脸上现出感激之色,笑道:“师妹之言极是。”
此事言毕,原枕溪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相思之苦,族中趣事,又过了一两个时辰,才恋恋不舍的去了。
归无咎静立在原地,思考此事首尾。
原本他的方略便是力图低调,能够在华氏这一辈弟子中排名前三便已经足够。但是今日原枕溪这一趟专程相告,倒让嗅觉极为的敏锐的归无咎觉出几分不对味来。
原枕溪的授业恩师华元臻,与华思颜这一脉的执事长老华元易,关系虽然不错,走动较近,但似乎也并未到推心置腹、结成联盟的地步。
再者说,华元臻对于原枕溪自幼甚为宠爱,这一点华思颜的识忆中很是清楚。但是这等元婴二重境的老江湖,行事又岂能不分轻重,族门大计轻易的教原枕溪听了去?
何况原枕溪和华思颜的关系,族中长辈言及任何有关华思颜的长短,必定会对原枕溪异常敏感。
只是华氏一门几支,到底是哪一支背后再使什么名堂,归无咎一时还无法洞察,只得先静观其变。
思虑既定,归无咎便驾遁光往披星掩月殿回返。
只是刚走了一刻,归无咎便觉出不对。不知何时竟多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明目张胆的跟在身后。
那影子通体黑衣,身材粗壮,显然并非原枕溪和自己开玩笑。
归无咎正踌躇是甩脱此人,还是迎面撞破。岂料背后那人却果断先动了,左右手凝气显化,两道神通使出,融合为一,卷起一股好大威势,堂堂正正击向归无咎背心。
赤文白水、五火成轮。
第八十七章 赏会前夕
这一式“水火相生”的奥义甚为纯粹,显然来人在这两式神通上浸淫许久。
归无咎这数日尽在揣摩星月门神通。乍见此术,下意识地心头一突想到了什么,脸色稍显惊讶。
按照常理而言,赤文白水、五火成轮的“水火相生”之变,以上流回风、积空云霆的“风雷相合”之变应对,乃是绝对的正着。
华思颜所擅长的,恰恰是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道神通。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电光火石之间,归无咎已拿定主意。双掌掌心凝聚起二成丹力,化作一道屏障抵挡在面前。
“水火相生”的神通变化非同小可,转瞬间便将归无咎的丹力屏障击得七零八落。
但是这一番碰撞之后,欺到归无咎身前的神通之一已不足十分之一。归无咎勉力挡住之后,借着这股势头翻身转折,转眼间便在数百丈外。
那黑衣人见归无咎未入彀中,“哼”了一声,也不强追。起身如燕,朝着另一个方向飘飘摇摇的远去了。
若要以元光化形的手段瞒天过海,此时的归无咎稍稍力有未逮。此人明显是来试探自己底细的,就算站在“华思颜”的立场上,不愿暴露自家神通深浅,也是合理的选择。
返回披星掩月殿静修炼之所。
归无咎心中计议已定,“华思颜”潜修数十载,近日终于破了四重境关门,随着乃师云幽流参与了北伐荒海的行动。那么此次行动之后,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快返回华氏族门一趟。因此在神通法门上以假乱真,方能尽早回族,以免生变。
转眼间又是两月时间过去。
此时归无咎修行之室内,时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细小如同棉球的青空雷霆在空气中飘荡,紫电湛然,仿佛被投入海水中的异果。
归无咎睁开双目,举手轻轻一挥,似乎在擦拭衣袍上的污垢。而室内的一切风、云、雷、电,同时收束成一道光芒,返回归无咎掌心。
一室之内,纤毫不染。
归无咎这才满意的收了一身丹力,化一道遁光出了披星掩月殿,直奔相距不远的华氏根本之地“子桐山”而去。
眼前一切在归无咎识忆中驾轻就熟,穿过三道阵门,顾望殿,博古堂,直往后山深处自己这一脉的居所长林离宫正门。
包括“子桐山”在内的宗脉六山都是耗费极大人力以巨石铸成,故在外远观决计看不出什么幽林穹谷、削壁峭崖的天然风貌,那却是流脉数十峰的特色。
此处说是山峦,毋宁说是一座放大了无数倍的宝塔。
而华思颜的叔祖却是一个极讲生活情致的人,偏偏再费心力,在巨石山脉之上敷上浮土碎石,将这处长林离宫经营得丰草幽美,林泉间错。
归无咎落下遁光,面前无漆木门上已有几分裂纹,其上悬挂一块巨大额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飞沫居”。
站在“自己”曾经的住所、这座五六十丈方圆的院落面前。归无咎站立了片刻,伸手推开大门。
岂料就在门开的同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劈头盖脸的迎来:“何故痴立许久?莫非只离家数十载,便有了‘近乡情怯’之意?”
原来一位红面老者,身着朴实大褂,竟事先站立在大门之后。他一身气机周流,祥和如意,已有元婴二重境的造诣。
凭他这等修为,方才刻意收敛气机,归无咎的确很容易疏忽过去。
归无咎将眼前之人的相貌和华思颜的记忆全数对上,上前一拜为礼道:“见过七叔祖。”
此人正是他这一脉的当家人物,华元易。
华元易看了归无咎一眼,并不做声。突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食指之上火气滚动,瞬间翻腾作一朵飘忽不定的空灵之焰;中指指尖寂若冰花,但平滑安定的表象外,却是被那火焰的蒸腾之气所催动,愈转愈快。
只在顷刻,这一枚“水之花”将周流火气完全吸附,变成一点内外通透、明而后融的水珠,朝着归无咎激射过来。
又是“水火相生”。
这一次试探,分明和两月之前用意相同。但华元易功行精纯,尽显相生妙韵的同时,又将神通的规模压缩到一个极小的程度。却不知胜过那夜的黑衣客多少。
此时的归无咎,已足堪用“元光显化”的手段模拟出“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两道神通以假乱真。
但归无咎心思一动,并未如此做。
但见他深吸一口气,一身丹力凝聚了两三成,随后显化成一粒金刚宝珠,迎着华元易的“水火相生”神通正面击去。
归无咎所用的,竟是金丹修士最普通的“气化神兵”之术。
第一枚金刚宝珠和那水火珠碰撞的刹那,立刻就土崩瓦解,化作一阵青烟溃散。水火珠势头不减,转眼间就到了归无咎面前三尺之处。
但那水火珠看似完整,当中水火相生的稳定状态已经被破坏,只是金玉其外而已。归无咎指间丹气一逼,又凝成一枚金刚宝珠和那水火珠一碰,立时双双瓦解,同归于尽。
华元易面上红光愈发锃亮,右掌在门上重重一击,直使得木屑四溅,大喝道:“好你个云幽流,竟如此做在明处,不留半分体面!”
归无咎不由愕然,道:“七叔祖?”
华元易收了怒容,叹了一口气,道:“当年舒永延搞出什么‘宗子互易’的名堂,我就极力劝谏大兄,勿要理会。可惜他不曾听我之言。好在云幽流虽然慢待于你,你自家却刻苦修持,并未自暴自弃。这等功行进益,老夫看在眼里了。”
“我辈修行,所求本就是逍遥自在。所谓星主、月主之职司,执事长老之员额,又何足道哉?你且放心。如果你无心权名利禄,无论有甚变故,三棘城城主之位总是给你留着。尽够你和原枕溪逍遥一世。”
语气中谆谆教诲,尽含勉力宽慰之意。
说完此老不待归无咎回答,狂风一起,身影已然四散。
归无咎呆了片刻,才省悟过来,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是一道小小的误会。
在归无咎秉承上法的修行理念中,于功法精微入化中登峰造极境,才是要点;之后神通修炼,道术相须,犹如水涨船高,十成中只使得二三成力便可。
于是他展示比“华思颜”生前足足精纯了一成以上的功力,运“气化神兵”之术破解了水火相生的测试,本意是炫耀自己功行,教华元易吃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好在争夺“觉迷望气”名额的斗争中放心押宝自己。
但在下界修士修行过程中,功法人人可以修到甚高境界。反而是将神通法门修炼到与之齐平的地步,并非轻而易举,不得不投入相当的苦功心力,更少不得名师随时指点。
在华元易看来,定是云幽流不肯尽心教授,因此华思颜在神通诀窍上进展不大,这数十年来都一味用来打坐行功,熬炼丹力。故而他以水火相生之势试探,归无咎却不肯将风雷之变使出,一味的以丹力抵挡。
归无咎摇了摇头,这也不算是一件大事,凡事求人不如求己。
……
蓬门荜户,桂馥兰香。
一座不大的庭院之内,一位丰神俊朗的中年道人,手持一柄金剪,细细的为院墙脚下的花花草草裁剪枝叶,兴味盎然。
这时一个三尺高下、貌极机灵的童儿溜进院内,脆声道:“启禀真人,华氏竹篱宫华夫人求见。”
中年道人登时面上泛起几分喜色,呵呵笑道:“今晨自定中醒来,神气冲和,心田自润,原来是吾妹到了。快请进来。”
通禀未久,一位头梳望仙髻、长裙飘曳的中年美妇细步走入,万福一礼,低声道:“兄长有礼了。”
那道人连忙道:“你我嫡亲兄妹,一母同胞,何必如此多礼。”
这妇人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与小家碧玉无异;但看她气机,竟也是破了“知止”一关的金丹修士;至于这位中年道人,赫然是一位元婴一重境真人。
这男子名为神郁茂;妇人名为神郁菲。本是六大宗族中神氏一族出身。神郁茂天资甚佳,距离破境元婴二重境也只在五十年之内,到那时自然晋入神氏一族执事长老之位;至于神郁菲,却嫁入华氏竹篱宫门下、华元奇四子华正光为妻。
因此二人虽为嫡亲兄妹,此时严格来说已经是两家人。
稍稍寒暄了数语,神郁茂温声道:“小妹若有什么需要为兄出手相助之事,尽管讲来。”
神郁菲听兄长此言,立刻精神一振,连忙道:“还不是为了我儿思川之事。大兄对于华氏‘觉迷望气’锻炼名额一事,想必是知晓的。此事近来又出了几分变故。”于是把重议名额之事,简易说了一遍。
神郁茂皱眉道:“当年这一代小辈品评高下,华氏中华思南第一,贤甥思川第二,华思颜第三,华思明第四。其余并不足道。莫非这百十年过去,思川竟耽误了功行,被思颜、思明赶上不成?”
神郁菲摇头道:“川儿有小妹看护,自然一直不曾怠慢。想那华思颜拜在云幽流门下,不足多虑。但这些年来华思明修行勤苦,颇有后发先至的气势,元成族叔似乎对他也极有信心。”
神郁茂不以为然道:“既然如此,有华思颜垫底,思川贤甥总跌不出三甲,小妹又何必多虑?”
神郁菲摇了摇头,道:“兄长有所不知。本次华氏三个名额削减了一个,据闻被艾氏以大代价为艾无悲换得。如此一来,川儿的位次便不那么稳当。”
神郁茂心中一动,神郁菲既然来寻自己,显然心中已有定计。当即道:“小妹直言无妨。”
神郁菲道:“据族中诸位执事真人言道,当年名额议定之后,本来以为已是公论。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便**裸的改弦更张。要做,只能不着痕迹的将此事做了。”
“据元铮真人提议,月余之后,布下一道宴席,明面上邀请宗脉六家下一辈俊彦一同参加,号称‘赏秋会’。会中推动各人展露手段、使诸位俊杰分出高下,随后华氏顺水推舟,广为传布。到那时,谁人高一分,谁人低一分,六族无所不知。事实俱在,再打着正名实的旗号更改名额,谁也无话可说。”
神郁茂眼皮一闪。
神郁菲直视乃兄双目,低声道:“到了‘赏秋会’时,群英荟萃。清竺贤侄必定也是会参加的。”
神郁茂疑道:“竺儿无论功法神通,比之思川贤甥还要略逊一筹,恐怕‘赏秋会’上只得敬陪末座。”
神郁菲道:“兄长何必过谦。不过此事却不劳清竺贤侄亲自出手。素闻清竺贤侄和言氏长脉六孙言玄石义结金兰,极为投契,更因幼年一桩变故,对言氏有救命之恩。”
“而言玄石在六家这一辈中,功行仅在艾无悲之下,和我华氏华思南在伯仲之间。实要胜过华氏其余诸子一筹。”
“小妹厚颜,欲请清竺贤侄出面说服言小六,打个帮手。”
“会中演武助兴之时,教他和思颜、思明出手时,下手重些,尽力败得二人;和川儿交手时稍稍留几分力,保个平手便可。”
托底之后,神郁菲一脸祈盼,等候着神郁茂的答案。
神郁茂面上虽看不出,心中却在腹诽。宗脉六家虽较流脉行事保守,但并非真正腐朽不堪了,否则早被其他势力取而代之。别的不说,单就对下一辈子弟的培养选拔,历来考核过程都是绝密,以期族中弟子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展露最真实的水准。
若无华元奇默许,断无神郁菲今日前来请托之举。从这个角度上说,其等所行,算是大大的超越底线了。
见神郁茂无所表示,神郁菲一咬嘴唇,自袖中取出一件冷光灿然的小环呈上,和声道:“曜、藏双环,先父临终前分托我兄妹二人。只是此宝一旦分离,神效减损大半,殊为可惜。小妹思之,兄长不日将入元婴二重境界,身上也当有一件大有分量的宝物。因此还是将这枚‘藏环’赠于兄长为便。”
神郁茂眼中闪过火热之色,伸手接过玉环,微笑道:“小妹放心,此事就包在为兄身上。”
三日后,数十张请柬散往各处,归无咎所居“飞沫居”,赫然也有一份。
请柬云:一月之后,赏秋会上探玄论道,评定宗脉六家年轻俊彦名次。排名前十二位者,号称“宗家十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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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迫二道相试 论六族英杰
归无咎看了一眼面前请柬,毫不介意地将之丢在一旁。以真实本领而论,他无论是丹力高下、还是模拟“上流回风”、“积空云霆”二术的逼真程度,都已然足够应付元婴以下一切麻烦。
华思颜生前和同族之间关系并算不上和睦。因此模拟其人立场,既和本族长辈见过面,拜会其余几支叔伯兄弟之类的虚情假意,也不必理会。多出的来的一月时辰,照常修炼便可。
但是待他刚准备封门闭户,天上又是一道金色霞光飞落,耀映半边天穹,冲进门户落在面前。同样是一道信笺,其上更刻画了一道封物法阵。
这封信笺虽然是以华思颜之师云幽流的名义发出,但无论笔墨还是所附外物,都是舒永延手笔。
信笺极为简略,无头无尾,亦无落款,仅有一字:“中”。归无咎沉思片刻,若有所悟。
至于那封物法阵揭开之后,却是一载籍玉简。
随意翻阅其中数件,无不是和“空蕴念剑”相关,多半是星月门先辈长老修习此功法的心得感悟。其中不乏元婴三、四重境真人所书,可谓价值匪浅。
尽管和“意池”中真正的神通精义尚无法相比,但也绝不是可以轻易流露在外的。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舒永延用意他已了然于心。在赏秋会前夕将这许多秘藏交给自己,正显得其行事大度,磊落坦荡。若非得在赏秋会之后、甚至覆灭华氏成功后再履行承诺,未免显得小气。
如果那般,俨然沦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贩一流。
将这许多秘典一齐整理收藏了,归无咎再度准备关闭门户。岂料一道气息由远及近,渐趋深烈,随后驻足在大门之前,高呼道:“六哥追随云真人苦修经年。好久不见,真是想煞小弟了。”
随后这人也不等归无咎招呼,径直推开大门,登堂入室,直挺挺的站立在归无咎身前,好似返回自家住宅一般。
此人圆脸浓眉,朗目丰唇,一身澜衫,长袖却较寻常袍服长出半尺,将一双手臂完全笼住,几乎垂到膝盖。
华思明。
归无咎心中惊讶,华思明和华思颜素来不对付。当年这一辈弟子品评高下,华思颜名列第三,华思明恰好是第四。虽然只是一位只差,但事关“觉迷望气”的名额,差别可就大了。
不想自己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
归无咎面上不露声色,淡然道:“愚兄这些年不过按部就班修行而已,说是志念专一,倒也勉强可称;‘苦修’云云,实不敢当。倒是传言十四弟后发先至,进境一日千里。想必贤弟今日之功行,已不在愚兄之下。”
华氏子弟,并非每一位后裔都有资格以兄弟相称。个中班辈,乃是以百余年为一辈,结成金丹之后正式列入宗谱,区分高下。
这一代中华思颜乃是第六位结成金丹,华思明则排名十四。二人“六哥”“十四弟”的称谓由此而来。否则华氏一脉的子孙,一辈中至少有数百位。
华思明“哼”了一声,大声道:“小弟不敢当。”
“不过六哥法眼无差,小弟今日前来,正是因功行小有进益,想要和六哥比试一番。”匹配上华思明跃跃欲试的眼神,这番言语分外富有挑衅意味。
这副咄咄逼人的脸孔,才是华思明本来面貌。
归无咎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摇头道:“不必了。”
华思明见归无咎退避,不恼反喜。快速的自袖中取出两份书契,一大一小,一红一黑,摆在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眉头微皱。
华思明道:“既然如此,这两份契书便请六哥签下了罢。”
归无咎打开两分文书,仔细观看。
华思明道:“早有传言,六哥若最终并未得到‘觉迷望气’名额,叔祖便将三棘城城主之职交于你。须知小弟这一支在氓野山以西经营千余载的北定城,论规模物产并不下于三棘城。更凑巧的是,两城之间相距极近,以上乘法器飞遁,不过数日路程。”
“一月之后,若是六哥托故勿去‘赏秋会’,这座北定城立刻便可交割于六哥名下。到时候六哥和原姊姊各兼一座城主之位,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华思明愈说愈得意,先是眉飞色舞,最后竟至于哈哈大笑。
归无咎淡然一笑,掌中丹力升腾,登时将这两份契书绞成碎屑。随后大袖一挥,化作烟尘飞出门户之外。
华思明笑容僵在脸上,足足两三个呼吸后,怒气冲冲地道:“华思颜,你既不愿接受好意,那咱么今日就正大光明斗上一场。”
归无咎摇头道:“十四弟,你太焦躁了。兄弟间无冤无仇,我为何要与你相斗?”
华思明喝道:“你既胆怯不敢相斗,那就签下契约。若不肯签契,今日势必要分出胜负,由不得你推脱。”
归无咎哂笑一声,他行事从来追求主动,岂可落入别人彀中,做这二选一的抉择。
当即身影一晃,已越过几个转折,落户于后院禁室。随手打开防御禁制,盘膝静坐。任凭华思明在外如何喝骂叫阵,也和他毫无关系。
不过归无咎倒是并未看见,在阵门之外。华思明见到归无咎毫不迟疑的遁入阵中后,脸上焦躁轻浮之色立刻消失,双目闪烁,面色阴沉地站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盏茶功夫之后,才直起遁光离去了。
……
数日后,宗脉六族,言氏雷鼓山,五藏湖,夕烟筑。
这一道湖泊如五个圆圈首尾相连,空出四处较为狭窄的水流相通之处,构筑宫室。这四室分别名为沉潜居,飞腾居,盘卧居,独立居。暗合修行中起承转合之理,本为言氏结婴之前最杰出的金丹修士打坐调息之所。
此时清光明媚,水波湛然,另有二三飞鸟西往东来,湖中偶有水族腾起丈许高低。
就在这祥和之景下,飞腾居正中门户突然大开,不知是谁驾驭着一道碧色遁光升腾而起,转眼间一飞冲天,已在数百丈之外。
飞腾居,正殿之内,“啪嗒”“啪嗒”的清脆踱步之声不住传来。
殿内共有三人。其中二人对坐一席。东向而坐的那位,姿容飒爽,脱略行迹,一身五斗七星道袍明光灿然,极见气派。只是他此时脸色凝肃,一语不发,连带着洒脱清峻的气度也收敛了不少。
和此人对坐的,却是一个圆脸汉子,此人面貌服饰均普通的紧,唯独头上五六寸长短的乱发披散,颇异于常人。似乎是曾经剃净,后又逐渐生长出来。但他并未寻了帽子遮掩,只这般大大方方的裸露在外。
这人右手掌心,却托了一枚木瓜大小的水晶球,一道一道的湛蓝光华,几乎就要在他指间溢出。
二人面前之席间,美酒蔬果盈桌,布下二三十张盘盏。
至于另外一人便是在殿内不住踱步的那位了,他面目甚为年轻,只是掩饰不住脸上狐疑焦躁。
终于,这年轻人开口言道:“大兄。本来我等饮宴正酣,何等畅快?这神清竺将你叫到偏殿,嘀咕了足足一刻钟,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何此人一旦离开,你便呆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这年轻人正是言氏弟子言玄沙,一身修为已臻金丹三重境。座上气度清逸的那位,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也是言氏这一辈最杰出的弟子言玄石。
言玄石开口了,不过却并非回答其弟的问题,而是面向对坐那位短发怪人:“实在是抱歉,这一枚‘松风荡涤玉’言某是用不上了。还劳烦陆兄带回去吧。”
言玄沙一脸不可思议,立时跳了起来,大声道:“大兄莫非是糊涂了?无有此物,怎么能和华思南较量高下?”
言玄石面无表情,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短发陆姓修士察言观色,见言玄石显然并非玩笑。也不犹豫,反手将那枚巨大的水晶球收入袖中。随后取出两只巴掌大的铁盒,道:“如此,这两枚‘大冰元丹’便退还给言兄。”
言玄石摇头道:“众所周知,‘松风荡涤玉’唯有温养于紫香蛇腹中,方能久保神效。此次言某失信于人,颇伤此玉本真,已经是大大的对不住陆兄。这两枚小小丹丸,便当时赔罪了。”
陆姓修士还要推拒,言玄石一伸手,坚定的道:“陆兄如此说,是不愿意原谅言某了。”陆姓修士没奈何,这才收下。
二人又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见气氛寡淡,陆姓修士匆匆告辞离去。
陆姓修士才出大门,言玄沙大声道:“这是为何?”
宗姓六家这一辈弟子中,除了艾无悲一枝独秀,便当属华氏华思南、言氏言玄石并驾齐驱。
言玄石砥砺功行久矣,自忖已在华思南之上,六族之内,早想独居次席。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分胜负,扬声威,正名实。
前日得闻赏秋会的消息,言玄石大为振奋,问陆道人借得异宝‘松风荡涤玉’,意欲与华思南一分高下。
这并非是言玄石要倚仗法宝取胜。只因华思南所修本命神通正是“空蕴念剑”,而言玄石却是修了八法七象之外、一门威能甚大的奇妙神通。
众所周知,空蕴念剑一出手便是生死之争,于演示高下其实颇为为难;但这门神通位分绝高,只消有人炼成,自然取得尊崇地位。
而‘松风荡涤玉’,正是一件异宝,可以将双方全力施展之神通威能缩小十倍,于幻景中见出胜负。借用此宝,便可与习练“空蕴念剑”神通者作一交手。
先前言玄石和其弟言玄沙谈吐心志,言道借来此宝,和华思南正面见过胜负,乃是非如此不可的选择。
一来华氏实力远在言氏之上;二来习练“空蕴念剑”者位份超然。只消华思南、言玄石并未真正交手,那言玄石排名便永远会被华思南压了一头。这便是形势,并无说理之处。
其理本来甚明,但言玄石不知为何,方才却突然变卦了。
突然,言玄沙双眸中精光一闪,大声道:“是了。神清竺与华氏华思川本是堂兄弟。此人前来,是否请托大兄在赏秋会上作弄手脚,助那华思川一助?”
言玄石双眸之中似乎泛出亮光,但瞬息之后又如同岩浆被海水扑灭,归于沉寂。只见他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多心了。华思川在华氏子弟中排行第二。须知华氏身为六族之首,族中第二,岂有进不得前十二名的道理。”
言玄沙冷笑道:“大兄休要诓人,欺我不知这赏秋会的门道么?说是十二个名额,其实所争者不过三四个罢?”
“艾氏艾无悲,华氏华思南和大兄你,你三位必定是占了三员名额的。原氏双杰原集平、原集峰,功行远超余人,和大兄相比恐怕也只差半步。再加上这二人,已经有五人站定了名额。”
“除此之外,六族颜面自然是要照顾的,大家都心中有数,必定不至于教哪一族颗粒无收。因此风氏这一代虽人才凋零,风君笑在六族嫡传中不甚出色,但他却铁定要占了一个十二人的名额。”
“相同的道理,神氏神清竺、神清笃二人,必定会择出一人入选。想来多半是这可恶的神清竺。”
“另外自古以来的规矩,最后一两个末席位置,本就是奖掖后进所用。那些差了半辈、年纪轻轻已经晋升金丹三重境的,竞争一二个上来,毋使错失机会。这个员额,乃是小弟和神氏神清芷、华氏华思迁、艾氏艾无恒之间的争夺。”
“以上八至九个位次,是雷打不动的。”
“最后剩余三四个名额,至少有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华氏华思川、华思颜、华思明、原氏原集成、我言氏玄玉三哥、神清笃等至少**人争夺。这**人实力极为接近,谁上谁下都是五五之数。他华思明怎么敢言必胜?”
言玄石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些不关你事。你若胜过神清芷、华思迁、艾无恒等人,夺了一个三重境名额,就算是为言氏光大门楣了。为兄就是未入十二子,又有何妨?”
见乃兄出此意气消沉之言,言玄沙一振衣袖,气咻咻的离去了。
时间一晃,已是旬月之后。
第八十九章 会同舍宴惊四座
月影浮,涉目成赏。新亭之上,客已近半。
十八连廊连成一圆,坐落在旌柯云萝湖、掩月披星殿西南千三百余里处。每一处连廊之间,都有一座宽阔高台,金阶玉柱高低错落,四面水波烘托出雾色菲菲,果然是凭栏佳处。
其中东北角上,一处青石楼阁明显较其余十七台宽大数倍,正是这一处楼阁之正殿。玉台之中,隐隐约约有十余人影随意走动,更有两两之间、小声交谈。
赏秋会之宴,华氏本为地主,自然要先行一步来此张罗。此外神氏、风氏有别院距此极近,不便落于人后,因此都早早的赶到了。
广阔楼台列分三重。第一重较第二重高出三尺;第二重较第三重又高出三尺。只是目前言笑晏晏的许多金丹修士,不分宾主,俱位列第二重之上。
这一重宽背玉榻,屏风画扇,长案连成两道。温酒醉香,其嗅熏然。奢华风流,不让上宗之宴。
第三重之中多是灵形境、真气境的弟子后辈,一人只得一座三尺窄席,疏疏落落纷洒四处。有少数人时不时往二重台上观望一眼,拟其语笑纵怀之态,摹其风采疏宕之神采。
灵形与金丹看似只一步之遥,但只因眼前这些“金丹修士”多半是知止以后的二重境修士,是以双方位分差距其实甚为遥远。
至于第一重高台上并无一人,半金半玉的高背大椅一共十二座,空空荡荡,悬而未决,如点睛之笔般昭示着今日的主题。
一个清亮有力的声音响盈四表:“华氏向来为宗脉六族之首。宗家十二子,想必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以上。”
这“以上”两个字,却明显是停顿了几息,后来补充上来的。
出语的是一位白面短须的青年修士,手持折扇,相貌也只是平凡,但看他功行,在金丹四重境中也非弱者。他身后又斜斜坐着一人,青袍澜衫,手持宝珠玉带,双目微眯,意散神驰。
前面说话的这人正是风氏一族这一辈的头面人物,风君笑。
他出言本是恭维一番华氏。但一语既出,族弟风君熔立刻轻轻碰了他一下。
同一时间,华氏诸子中华思明立刻重重“哼”了一声。
风君笑眼光略过面前。
华思南气度洒落习练,华思川凝徐沉静。“华思颜”一副不以为意的旷荡之态,“华思明”却面皮发紧,颇显几分阴沉。
至于金丹三重境界的华思迁,唇红齿白,双目灵动,却对他报以善意的一笑。
风君笑心中苦笑一声,如他风氏一族,若正大光明的以实力论高下,恐怕十二席中登上一人也难。是以他所言“华氏至少要占了三人”本是诚心诚意的恭维;但显然华氏五子人人都是有心夺取一个名额的,自己此言在对方听来就不那么舒服了。
华思南姑且不论,在其余四子耳中,自己等若诅咒其必有二人落选。
见气氛微妙,华思南淡然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眼前兴衰本不足道。在华某看来,风兄却是风氏一族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虽无同侪以为羽翼,但荫蔽后人、照拂新芽的重担,多半却在风兄身上。望你我共勉之。”
风君笑连声道:“不敢”。面上却不自觉的浮出钦佩之色。
华思南乍一看去仪表并不如何出色,但清淡抚然,自有气度。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生力军,极有可能是下一代家主之人选,功法神通冠绝同族自不待言,其人情练达、优游涵泳,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譬如他对风君笑这一番宽释应答,便极坦诚,极用心得体。须知华氏为六族之首,而风氏却在六族中敬陪末座,风君笑和华氏诸子相比也算不得出色。若是一味虚言吹捧他功行超迈,那便名不副实,反而显得虚伪,更教来人坐如针毡。若是个疑心的,不免猜忌有讥刺之嫌。
但华思南许之以承前启后、中兴族门之劝勉,却是对风君笑最高的期许了。
归无咎所扮演的“华思颜”却一直旁若无人,隔上三五片刻便取一杯茶酒来吃。除此之外目视天外,虽未摆下脸来,但正告旁人,敬而远之之意明矣。
华思川、神清竺堂兄弟倒似是久未相逢,一时间谈兴正浓。这二人一着黑衣,一着白袍,相间得宜。
过了一刻,空中千万明霞闪动,和星月润芒交相辉映,衬出七八道遁光落在台中。人影尚未分明,侍立台外的童儿已然开口通报,是言氏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领着几位言氏族人到了。
华思南连忙长笑一声,上前打过照面,笑道:“六族之中,言氏平素与其余五族走动最少。想必今日来此一晤,能够教华某见到言氏诸俊杰超迈拔群之风。”
华思南应对招呼甚为殷勤,一路长伴入席。言玄沙面带微笑,和华思南客套闲聊;言玄石却无悲无喜,点了点头,略微应答几句,之后径自寻一处座席坐了。
唯有言玄沙跃跃欲试,于众人之中寻出华思迁,双眸中迸发出战意。这两位都是金丹三重境修为,那仅有的一二个新秀名额,华思迁正是其最大对手之一。
华思南心中颇有几分惊讶。他虽然气度超迈,常人一见其面便生如沐春风之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手腕差了。譬如方才,他就使了一个小小手段。
他和言氏诸人的交接殷勤热络已极,任谁也丝毫挑不出错处来。但话里话外,却只将言玄石、言玄玉、言玄沙三人并称,不偏不倚。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言玄石在这一辈中功行卓越,向来是和他齐名的。按照常理而言,华思南应当和他有几句单独沟通。
华思南刻意不如此做,就是为了看看言玄石的反应。但言玄石却仿佛名利之心尽熄一般,面色无悲无喜,落落寡合的坐在一旁。
华思南心中纳罕,他事先得到消息,据说此次言玄石摩拳擦掌要和自己分个高下,至少夺取十二子中榜眼之位。但看今日情形,似乎又有几分不像。
言玄石落座未久,一道炽烈如火的气息破空而入。此次竟未等得及执事童子通报姓名,但见两道遁光如铁定般扎在廊上,却并未发出丝毫声响。随后似穿花落叶,电光飞渡。几道影子已站立在二重高台之上,粗粗寻了几处座位座下。
这几道身影看似眼花缭乱,其实有先后之分。最先入室内的乃是两人,此时正坐在归无咎不远处,身着紫火道衣。看二人气质,冷肃之中自然流露出自信的神采,似乎今日十二子名额,必是其囊中之物。
这二人,正是原氏双雄原集平、原集峰兄弟。这兄弟二人的功行,确也当得起这份自信。二人特立独行惯了,只朝着华思南微微一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和华氏、言氏兄弟不同,这二人不但是一母所出,更是一胎所生。嫡亲兄弟能够一同修炼到这等地步,也是一桩佳话。
至于比原集平、原集峰兄弟慢了半拍的那人,却是其同族旁支兄弟原集成;此人倒是个讲究长袖功夫的,朝着华思南、言玄石等人言语几句。
又过了一刻钟,空中六禽引着銮驾飞到近前,这飞舟形制五族无不熟稔,正是最后一家艾氏的飞车法宝。
几道遁光下来,当头两人相貌清俊,笑容可掬,不断招呼左右,缓步上前。
这时华思明突然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和排场。就算你是六族第一,难道就非得压轴出场不成?唯恐旁人不知道你艾无悲的位分?”
原来艾氏当头两人,正是这一辈中艾氏排名二三的弟子艾无伤、艾无波。号称六族这一辈第一天才的艾无悲,却并不在其列。华思明以己度人,自然以为是艾无悲托大,不愿落了风头。
“思明贤弟说的是艾某么?”
一道突兀之极的声音自华思明身后响起。台上所有人都猛然抬头,却见华思明背后的空席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这人眉清目秀,看不出丝毫锐气,若说身无灵根,只是凡民富家公子,恐怕也无人不信。但在场之人脸色都凝肃起来,好几位原本落拓不羁、斜卧榻上的氏族弟子,都情不自禁地端正了坐姿。
三重台上那许多灵形弟子,登时十之五六都双目火热,簇拥着脑袋观望过来,显然是以一睹尊容为大幸事。
除了这一代的领袖人物,艾无悲,更有何人。
华思南看似平静如止水的双眸中亦暗暗升腾出一点火光,和艾无悲对视了片刻。但这光芒一闪而逝,只听华思南拊掌道:“众位宾客既至,俱请安坐,共赏盛会。”
艾无悲缓缓站立起来,摇头道:“不必了。艾某尚有几件琐事在身,不便久留。定下了名位,各自散去便罢。”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上前,信步踏上第一重高台,往首席之位坐了。
各人相顾狐疑,有的神色暧昧,有的低头沉思,更多的却是无可无不可。
话说回来,这处“千鉴亭台”实是一处盛景。十八道连廊圈成湖面,而每一处庭阁之顶,俱有一枚明珠。到了月上中天之时,这檐上明珠将水面切割成一千道如井之镜,各照一月,千月同聚于一湖。
随后最中间那明月之影逐步壮大,吞噬其余一道道月影,其形也愈发逼真剔透。到了其余九百九九道月影尽数被吞时,这湖中之月,几乎喧宾夺主,较之天上明月愈见其真,愈见其明。
可是这“赏秋会”正会,竟因艾无悲一语而舍。
通常这等排名先后之争,都是末位先试。但此时艾无悲往首席上一座,场中登时一片沉寂,并未有一人敢于质疑。
终于,华思南低声道:“还请艾兄亮一亮底,也好使诸位心服。”
华思南此语一出,神清竺、风君笑、甚至本族华思川等人无不惊诧,不约而同地侧目而视。
这华思南,竟然有挑战艾无悲六族魁首的心思。虽然可能只是一点试探,但这也充分说明了他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星月门这等比试自有其潜规则的。
在不考虑功力高下的情况下,星月门同辈修士并不需要真正交手,亦可通过显著的层次之分辨别高下。唯有处于同一层次之内的修士,才考虑以实战胜负论之。
譬如至高神通“空蕴念剑”,修行到每一境得剑多寡,便是最显而易见的区分。但修炼“空蕴念剑”的毕竟是少数,这一辈仅艾无悲、华思南二人而已。
若是并未修得“空蕴念剑”,除了极少数如沈林心、言玄石修习旁门之法的,和楚飞扬这般意图兼通形下六道的,其余诸修,均是在“上流回风”等四道神通之中打转,其中之高下,又分为三等。
最高一等名曰“博通相融”,将四大神通中、两两之间的变化尽数打通勾连,成就四相归一之奥。如王木霸、原集峰、原集平,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次一等名曰“万取一收”,专研两道神通之间的相生之变,将之研究透彻,到了正反相合、无微不至的地步,届时挂一而漏万,无碍一式破万法。在场之人中,包括以前华思颜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走的这一条路。
要说前两等其实相差不远,但这第三等就逊色得多了。此辈才力之博不足以通六法,心性之真不足以明一术。虽然驳杂兼修四大神通之二、之三、之四,但是于其中生克变化却夹生的很,未能节节贯穿。
此时厅中随从之人也有几位四重境修士,但无人认为此辈能够夺得名额,便是由于其走上了第三等法门,潜力战力均自不足的缘故。
华思南所言“亮一亮底”,并非直接向艾无悲挑战,而是要他展露一番自家神通进境。若是双方高下有别,那不需再比;但若是处于同一层次,自然另有下文。
艾无悲低头思索了一阵,低声道:“可。”
话音未落,但见他左手五指猛然一张,一缕摄骨寒意流转不休,艾无悲头顶处蓦然生出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
八柄莹莹小剑,各依其中轴转动不休。
尽管那第八枚法剑只半个指头大小,大小不若其余七剑五分之一。但台上诸修,却尽数瞪大双目,陷入诡异的沉寂。
华思南失神片刻即清醒过来,强忍住喉头苦涩,勉强一笑。
第九十章 坐观余席任我取
第八剑!
五六千年以上的绵昧古史语焉不详;更有流脉中几位一时俊杰,其金丹境中事迹均已隐去。但是单就近数千年来宗脉六家的天才人物,空蕴念剑在金丹境时至多止步于第三重之初阶,成就七剑凝形,这是确定无疑的。
同修空蕴念剑的华思南,也不过是二十年前刚刚成就七剑,四重境中无非将七剑打磨圆熟。至于在元婴之前再做突破,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艾无悲突破桎梏,成就八剑,诚可谓惊世骇俗。
按照常理说,若有同道功行超迈,更进一步,实为道途中一大要紧事。和凡民之洞房花烛、金榜题名无异。其人朋友宾客,必定是要诚心相贺的。
但此时高台之上,绝大多数人均不约而同生出几分自惭形秽之感,不敢上前套近乎。而华思南、言玄石、原氏昆仲等数人,又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华思南回过神来,心中虽稍有气沮,但还是拾起几分城府,笑道:“艾兄超越群伦,秀出当世,我等不及也。”
华思南开了个头,其余诸人才连忙上前道贺,只是人人均是三言两语,和艾无悲取得的绝高成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归无咎亦混在众人之中,草草贺过两句,便混过了去。
只听华思南笑道:“艾兄行事不拘于节,同于流,吾等也无法可想。不过剩余十一个座次,还是依照往日规矩,由低而高比过。几位师弟功行相若,点到即止斗上一斗,也算为今日之宴增添雅兴。”
此言一出,华思迁、言玄沙、艾无恒等人,都是双眸中精光一闪,向前踏出一步。
艾无悲占了首席,若依照次序比试,榜眼之争便须华思南亲自下场,和言氏言玄石一斗。他作为今日主持之人,如此安排实不妥当。
是以他断然将局势扭转过来,如此他压轴登场,和艾无悲一首一尾,庶能撑得起几分场面。
那一头言玄沙摩拳擦掌已久。这一月来乃兄言玄石大为反常,在族中一副静以处默、淡已忘机的恬淡姿态,着实教言玄沙心中积累了不少火气。此时他哪里忍耐得住:“华兄,艾兄,是你们先行比试,还是咱们直接交手?若和我交手,能练上一刻钟,就算我输。”
他此语貌似狂妄,但华思迁、艾无恒均不以为忤,会中其余诸人也面色如常,没有哪个大惊小怪。
相反,对这三位小了半辈的青年俊彦之间的争斗,华思南以下都甚为看重。
原来华思迁、艾无恒二人所修神通相同,均是四大神通之中的“积空云霆”“五火成轮”,成就雷火相生之变。而言玄沙却是主修“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二法中的雷水变化。
三人均是走的“万取一收”的路子,但他们毕竟只是三重境修为,相生之变尚未臻至正反圆熟。是以对华思迁、艾无恒来说,两人所修神通相同,自然是公平较量;而若是言玄沙与华、艾中的一人交手便不同了,这一阶段的雷水之变却对雷火之变尚有三分相克。
言玄沙自然不愿平白占了这个便宜,因此有“坚持一刻钟”之说。
华思迁眉目现出喜色,他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言玄沙定下的这道规则,再公平不过。但艾无恒却有些自视甚高,一时犹豫不定,若是堂堂正正击败了言玄沙,似乎更见光彩。
“有什么可比试的?”
战火将起的间隙,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声传来,随后一道影子晃过,立在高台正中。
湖蓝短袄,玉带缠身,圆嘟嘟的脸庞,丰润精致的身躯,足下是一双足有两寸厚的木屐。她这等装束,虽非标新立异,到底和寻常修道人大大的不同。
神氏神清竺族妹,神清芷。
言玄沙、华思迁、艾无恒三人目光立时都投射过来,宛如实质。这神清芷此言何意?
层次有差,显露功行;同阶之内,实战输赢。
说“有什么可比试的”,难道说她已经处于比自己三人更高的层次不成?
但神清芷却对三人目光视而不见,似乎并不打算和言、华、艾三位有任何交流。左手拇指一扣,淡声道:“艾师兄,华师兄,请仔细品鉴。”
艾无恒、华思迁等三人年龄相若,而神清芷比他们又要小了三四十岁。但此时包括归无咎在内,所有人均知神清芷所言“艾师兄、华师兄”,其实是艾无悲和华思南。
犹如烛火被逐一点亮,神清竺四根青葱玉指之上,陆续绽放四点光芒。
她食指之上气机周流,激荡不休,其意绝类于“上流回风”;中指上明暗不定,热力腾沸,显然是“五火成轮”;无名指上明如翠玉,环涛毂转,正是“赤文白水”之意象;小指上似乎一无所有,但隐隐又有异声传出,不是“积空云霆”为何?
过了几个呼吸,似乎神清竺积蓄法力已毕。此时突然看见食指与中指生出一道淡淡灰线,“上流回风”与“五火成轮”的风火之变已然初具雏形。除了艾无悲、归无咎外,在场之人心中都是惕然一惊,似乎生出几分猜想。
果然,下一个瞬息,中指与无名指,中指与小指,无名指与小指,食指与小指….四道丝线诞出,犹如指间网罗,目迷五色。
两两之间,唯有食指与无名指指间未有联系。
神清芷落落大方,面上既无傲色,也并未故作云淡风轻姿态。干净利落的道:“最后一变,‘上流回风’与‘赤文白水’的风水变化,请恕小妹二三十载内无能为力。请问十二席上,可有小妹的座位否?”
二三十载内无能为力……或许神清芷言出天真,并未有炫耀之意;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心中满是苦涩,这份感受与艾无悲亮出空蕴八剑时相差无几。
言玄沙面颊涨红,一语不发;艾无恒脸色阴沉,勉强作出镇定神态。唯有华思迁,竟由衷露出喜悦钦佩的神色,笑着拱手道:“神师妹天资卓异,我不及也。”
神清芷明显走的是王木霸、原集峰、原集平博通相融、四相归一的路子。但以原氏双杰之能,也是在进阶金丹四重境三十年后,方才打通**之变。
而神清芷只初入三重境未久。按照正常的修炼进度,恐怕未臻四重境,便要化博为约,成就四象**法门。
华思南微笑道:“我六族英杰,代代不绝,幸甚。神师妹请入席。”
神清芷道了声谢,步履轻快的往第一重楼台上去了。
此时旁人还不觉得如何,言玄沙、艾无恒二人,却紧盯神清芷背影,看他往哪一席落座。
提携后辈的名额,或一人,或二人,并无定数。若神清芷往第十一位座席上坐定,那么言玄沙三人还可决出一个名额来;但若是神清芷坐在第十二位,那言玄沙三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厚颜列在神清芷之前的。
神清芷向右而行,毫不犹豫往第十二席上坐了。
望着言玄沙目中汹涌火焰,神清竺苦笑一声。他这族妹实在是轴的很。她若坐在第十一席上,虽会挤压四重境修士的一个名额,但那是各凭本事相争,尚属未定之数,谁也怪不到她头上;但她往末席一坐,却是实打实的将言玄沙三人的希望给彻底剥夺。
但神清芷却不如此想,在她看来,言玄沙三人此时的功行,若登上此位,才叫滥竽充数。由自己镇定骥尾,实至名归。
此时艾无悲、神清芷一左一右,坐定两端。
一人高声道:“惭愧,四重境这一辈的末席之位,风君笑便愧领了。有人愿意与风某一较高下否?”
出言的正是这一辈风氏唯一堪当门面的四重境修士,风君笑。
他此语姿态摆的极低,更何况众人心中有数,这风氏唯一一个名额,旁人再眼馋也是无法相夺的。尽管有数人眼光中似乎有嫉妒、不甘之意,但大都隐藏的极好,没有一个流露在外。
风君笑如释重负般出了一口气,郑重拱手道:“承情了。”言罢转身便往第一重高台上去。
“且慢。在下想要和风兄会上一会。”一个声音适时传出,原来是神氏神清笃。
风君笑讶然转身,但是和神清笃大有深意的眼神一对,立刻心有所悟。微笑道:“清笃兄愿意赐教,风某幸何如之。”
手指一弹,一道滴溜溜的火光伴随着诡异的律动之声,犹如心脏起搏一般雄浑有力,对着神清笃激射而来。
俨然是“积空云霆”和“五火成轮”雷火相生的意象。
神清笃面色不变,指间凝成一朵半雾半实的汽团,迎着风君笑雷火神通当中相击。由于只是“文试”,故而只以比较功行精纯为上,并不全力施为。
两道神通相撞,风君笑的雷火之意尚存十之五六,而神清笃风水神通已彻底溃散不见。
神清笃大袖一挥,将袭来的雷火凝珠扫荡一旁,坦然道:“是在下输了。”
众人先是大奇,这神清笃就算功行较风君笑稍逊,也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随后细细一思,不由得恍然大悟。
原来神氏四重境修士中,前来与会的唯有神清竺、神清笃兄弟二人。至于占了后进名额的神清芷,那是不作数的。
神清笃之意,本就是在刻意求败,为其兄神清竺占得一个名次铺平道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纷争。
果然,风君笑往第十一席上坐定之后,神清竺毫不犹豫的占了第十席,倒也无人与他相争。
下一位登台的,是言氏言玄玉。此人略微展露手段,其功行之高,神通之妙,竟然比诸人事先所料高明不知一筹。
一旦登擂,别家便有三次挑战机会。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原氏原集成等人,都对这个第九把交椅虎视眈眈。但原氏遣出一位功行稍弱的族门弟子稍作试探,却发觉双方差距深不可测,是以果断放弃。
言玄玉,坐定了第九把交椅。而除了华思南以外的华氏三子,竟然还无一出场。
这大会到了此时才有几分滋味。
九到十二位的名额,被言玄玉、神清竺、风君笑、神清芷占据。
前面的名额,看似还有许多,但细细一算,前五位必定被艾无悲、华思南、言玄石和原氏双杰占据。其余可资争夺者,不过第六、第七、第八三个名次;而争夺者三个名次的,却是艾氏艾无伤、艾无波、华氏三子、和原氏原集成六人。
华氏之外的其余五族之人心中不免一惊,难道华思川、华思颜等三人迟迟不动,竟是为了包圆了三个位置?
第八座交椅。
此时华思明看似镇定,其实心中踌躇难决,是否要此时出手?
若是他夺了第八席,华思川、华思颜败在艾氏兄弟和原集成手中,那他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却将华思川二人比了下去。但是若华思川、华思颜同样获胜,那么自己名次势必排行最后。
但是若是此时不出手,愈往后去,必定愈加艰难。
踌躇半晌,华思明终于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先按兵不动再看一轮。华思川、归无咎自然同样无有动作。一番维持小半刻钟的争斗,最终是艾无伤胜过了原集成,夺得了第八席。
可是华氏三子的沉着却让众人愕然了,这等若是将华氏诸兄弟的矛盾公开化,接下来六、七两席,却是华氏三兄弟和艾氏艾无波之间的争夺。
兄弟阋墙,已成必然。
场面渐渐严肃起来,六族之中的每一人,除却超脱在外的艾无悲,干脆洗练的神清芷,名心尽去的华思迁,其余诸人无不屏息凝神,等待着接下来的戏码。
虽然是指掌间的小巧功夫,华思明与艾无波竟斗了半个时辰之久,最终华思明小胜半畴,险险坐上了第七席!
想不到今次压轴的戏码,竟然是华思川、华思颜兄弟相争。
言玄石眼皮一动,他受了神清竺请托,若华思颜先寻上某一席位,便着他出手将之挑落。那样就算华思川万一失手,华氏族内也有退路。但如此做他自己排名也将大跌,这也是他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
但不料这华思颜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又心气如此之高,竟要争夺前五以外排名第一的位置。既然他和华思川正面对上,那便不关自己的事。想到此处,他重新燃气斗志,艾无悲以下第二席,非我莫属!
饶是华思川城府甚深,此时也摸不准华思颜有何把握与自己相斗。只见他微笑着对归无咎道:“就让为兄看看,六弟这些年辛苦修持,进益多寡。”
归无咎摇头道:“不必了。”
他这三字一出,全场愕然。随即人人面露省悟之色,原来华氏华思颜乃是“宗子互易”的人选之一,拜在流脉云幽流门下。宗脉流脉自由分别,想那云幽流怎肯尽心传授?
数十年不见,华思颜功行必定被六族同辈甩开一大截,因此不敢相试。尤其华思明,更是毫不掩饰的一脸鄙夷,先前自己登门拜望,此人还故弄玄虚!
但归无咎接下来一句话却振聋发聩:“空余席位甚多,岂有同族相争之理?这第六把交椅,就留给四哥了。思颜另寻一席便是。”
第九十一章 留情网 半月轮
归无咎续道:“既然四哥选定这第六席,那思颜取了第五席便是。”
他话音落时,华思川正好坐稳了第六座。
惊骇、诧异、陌生的气氛只持续了短短一个刹那,绝大多数人都回过神来,目光齐刷刷的往原集平、原集峰兄弟二人望去。
第五席位,那是占了原氏双杰的位次。
归无咎跨上第一重高台,站立在第五席之前转身四顾,冲着原氏双杰露出一个和善微笑。
原集峰双眉稍粗,但线条自成锋芒,颧骨微突又并不碍眼。二者相合,构成一种别有滋味的冷肃气质。此时他迎着归无咎看似诚挚的笑意,心中一动。
原集峰回报以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缓缓道:“那我便与思颜兄搭搭手。”言罢右手高举,五指箕张。似乎是模拟先前神清芷的手段,手指之间恍然如灯火点明,随后两两相连,构成六道丝线,行云流水。
以相同年龄论修为高下,原氏双杰是逊了神清芷一筹;但只论眼下功力深浅,原集峰显然依旧要高出神清芷甚多。
原集峰把手一抖,**变化化分阴阳,十二变,二十四变,三十六变,最终仿佛一张五彩斑斓、锦帕大小的丝网,神通运处,宛如实质。其玄也无微不鉴,其静也通幽入寂。
这一着相当于缩小了规模的“四相归一”之阵,犹如天网恢恢,朝着归无咎当头罩去。
但归无咎见微知著,看破这一招奥义,却不由愕然。
原来原集峰看似光鲜的一式,其中“赤文白水”和“五火成轮”的水火相生之变,其中竟有一丝不谐。以原集峰的功行,断然不至于如此。
归无咎不及细思,他原本有更直截了当的手段应对挑战。但既然原集峰刻意手下留情,自己却不能视而不见。
依样葫芦,手中丹气挥洒凝形,以元光化形的手段拟画风雷之变。
归无咎二指之上明明空无一物,但旁人观感中却偏偏觉得有莫名之物正反迁流。除此之外,更有一道道异响似乎由远处传来,映慑穹隆为动。
他这虚假的“风雷之变”比真正的神通相生之法卖相更佳,分明达到了“万取一收”之道在四重境中的极限。
这一道无形之气和原集峰缩小数倍的“四相归一”锦帕交击,摧枯拉朽般将之洞穿,余势未绝,正朝他面门而去。
原集峰明显未料到归无咎这道神通精微至此,此时他再作法抵挡也已经稍显狼狈。索性使了个遁术晃了一晃。
在旁人看来,好似原集峰立在原地未动,归无咎的神通法意从他身体里穿透一般。
这一道混凝之气轰击在背后青石地面上,饶是亭台内一草一木皆有阵法加持,整座殿宇也不由得轰然一震。
原集峰眉头一皱,不想华思颜神通进境居然到了这一地步。以方才这一击显露的功底,就算仍旧非自己之敌,所差也不过是一线而已。早知如此,自己只需稍稍留手半分便可,却无需漏出如此大的破绽。
将这些念头收起,原集峰拱手道:“恭喜思颜兄占据这第五把交易,是原某输了。”他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六族之众皆愕然。
修得四大神通第一等“博通相融”境界的俊杰原集峰,就这么败了?
归无咎见原集峰神色有异,但却绝非失败之后的沮丧失意。回想华思颜记忆中的点点滴滴,琐碎细节,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华思颜之侣原枕溪,本就是原集平、原集峰同胞兄妹。当年在原枕溪拜入华氏华元臻门下之前,原集峰便是她启蒙之师,对这小妹甚为宠爱。
原集峰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尽管原枕溪尚在灵形境时便脱离了族门,甚至连“集”字辈姓名都更改了,自此长居于华氏山门。但原集峰对于小妹的照拂之意,却并未减少几分。
先前归无咎和原氏兄弟目光相接,本意是鼓励其尽管放手挑战;不想原集峰却会错了意,以为归无咎是要他看在其妹的情分上,稍稍留手。尽管此举于他道念不合,但他依旧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
归无咎很快便将事实猜出个七七八八。
不过听闻四周窃窃私语之声,更兼看到华思明“恍然大悟”的愤恨眼神,归无咎立刻意识到,这第五把交椅不是那么好坐的;得到原集峰这便宜大舅哥放水,自己看似捡了天大便宜,但恐怕排名之争还要另起波折。
果然,言玄石见状精神一振,上前大声道:“思颜贤弟夺取这第五席,可有些难以服众。言某人不得不请教一二。”
原本席间其他人就在怀疑华思颜和原集峰这一交手有甚猫腻,此时言玄石“难以服众”四字一出,无不暗道“果然”。
继而许多人忆起华思颜和原氏关系,不由暗骂,这华思颜靠着女人为自己博得脸面,当真无耻之极。所幸有言玄石看不过眼,要出手主持公道。
但是这样一来,言玄石原本是有望和华思南一争榜眼的,此刻却为了第五席出手相斗,道着实是可惜了。想到此处,诸人对言玄石之刚直秉正,无不心生敬意。
想到这里,诸人蓦然惊觉:如非意外,华思颜和言玄石的这场争斗,等若是取代了言玄石本来和华思南争榜眼的压轴一战。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过于乏味才好。
这个念头一生,六族诸子弟却又暗暗祈盼“华思颜”有几分真才实学才可,千万不要一击即溃,教今日之宴扫兴,少了一场谈资。这种矛盾的念头一旦产生,就缭绕不去,顺带着看向归无咎的目光也奇诡了起来。
言玄石此时却如释重负。答应了神清竺嘱托后的这一个月,他心中忧虑时时刻刻不能放下,彻底失去了修道人的洒脱自在。战胜华思颜本不足挂齿,最关键的师出无名。若是华思颜只志在靠后的六、七、八、九席,自己故意上前挑战,实在大违常理,几乎与故意寻衅无异。
何况华氏数脉关系错综复杂,任何一枝叶轻易得罪不得。若非神清竺再三相请,他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但是现在,“华思颜”和原集峰公然作弊,那么自己顶着主持公道的架势出手挑战,却得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
“华思颜啊华思颜,你便是演戏也演得逼真一些。你若是和原集峰辛苦切磋两刻再小胜一着,我也无法无此名正言顺的出手。”言玄石心中暗道。
华思南眉头一皱:“六弟?”
原来言玄石出言挑战,归无咎却似不闻不问,在第五座之前,转身坐下!
归无咎嘴角一弯。入得“赏秋会”之后,言玄石精神面貌明显教其余诸修消沉几分,对此他早已洞若观火。此刻他心情变化犹如坚冰解冻,烈焰焚天,这转变实在也太大了些。
谁布下的这枚棋子?是华思川,还是华思明?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归无咎淡然道:“既然言兄要和思颜分个高下,那咱们就搭搭手。”看归无咎这副架势,居然是要坐在那里和言玄石交手!
此言一出,不仅二三重阶上之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已然坐上十二座席的数人,都面露讶色。
“赏秋会”宗家十二子的比试到了现在,都是指掌间的“文斗”,风雅则风雅矣,却不免有几分不过瘾。
追根溯源,自然是由于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上流回风”等四大神通、三重道途之中打转,个中高下,自然极易辨明。而本来最有可能全力一搏的四位三重境修士,又因为神清芷的独出群伦而胎死腹中。
但言玄石所修炼的神通,却不在四法其列,而是另外一种威能宏大、法理精深的外道神通,名为“虚生半月轮”。因此言玄石若要与旁人交手,那便要实打实斗上一场的。
故归无咎“搭搭手”之说,不知从何说起。
所幸归无咎并未教他们久等,就果断出手,交出了答案!
只听他道一声“言兄小心”,一道白茫茫的光柱,随即便从他二指之间射出,竟宛如一道“气剑”神通。
但是这道“气剑”光华,一来过于朴实,灰蒙蒙、惨淡淡,杳渺稀疏;二来也太粗大了一些,就像凭空伸出一根长达数丈的烧火棍,直抵言玄石胸口。
眼力稍差之人不免摇头叹息,这“华思颜”不以自己得心应手的功夫对敌,却使出这一道旁门神通,妄图出其不意,实在是走错了路。“道术相须”之下,每一人的本命神通都严谨无比,岂是任意旁门杂术所能攻破的?
但艾无悲,华思南,原氏双杰,乃至亲受此招的言玄石,脸色同时变了。
“华思颜”哪里变招了。这一式看似“气剑”一般的长长烧火棍,其实是无数球状气团连绵不断,首尾相续,方才形成这种异象。而每一道气团,和先前与原集峰交手时的那一招并无不同,依旧是“风雷相生”的神通变化。
只半个呼吸的功夫,这归无咎一连激射出近千道气弹连珠,且每一枚后发之珠其速度之快、丹力之纯都要比前一枚略胜半分,这般如重浪高叠般层层递进,转瞬间近千道凝练质实的神通之力冲到言玄石面前,几乎便是一箭穿心之势!
言玄石把手一搓,双掌合十。两枚拇指一捺,一枚杏仁大小,半金半白,半虚半实的异物,抵住归无咎来袭之势。同一时间,地上“叮当”“叮当”的异响不断传出,不数息就跌落了十数枚之多。
细观此物,和切成一半的铜钱无甚分别。
星月门八象七法体系之外的神通,多半是借助外物成就。沈林心之“剑骨玄兵”如此,言玄石之“金芙子”亦是如此。
依托八十一枚“金芙子”所成就的神通“虚生半月轮”,单修阴阳之变,分属五行之外,朴中见真,不可谓不高明。
“金芙子”的半圆之体是实相,而以丹力法力气机所成就的另外半圆是虚相。将一身丹力尽数炼在“金芙子”之上,虚相实相相合,融成一圆,可谓阴阳得宜、自呈妙相。
用作杀伐之道时,此物之犀利不下于飞剑;而用作防守之枢机,若要击破此宝,非得将当中气机磨尽不可,除非双方丹力差距甚大,断难做到。
譬如现在归无咎的空气机和金芙子正面对拼,所消耗丹力实要比对方多出五六成----这已经是归无咎神通法门甚为高明的情况下。
若说此法门唯一的缺点,便是零散为八十一件,失了归一之旨。
眼前之景象,其实颇为滑稽;言玄石似是凡间一满藏钱币的货郎,但襟袖破了一个大洞,是以所藏的铜钱不住的掉落在地。
不过,但凡对言玄石“虚生半月轮”神通有几分了解的人,此时何啻于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这才几个呼吸功夫,言玄石八十一枚“金芙子”已有一半被抹去气机,跌落在地!难道大家都看走了眼,此人数十年来竟果真修为大进?
言玄石自己倒是甚为镇定,他坚信自己功行在对手之上。
现在这副情形,只是“华思颜”策略如此,一上来便如天河决堤一般卸出全部丹力,以期一口气将自己打倒。对方愈是采用这种极端的战法,便愈加说明其并无把握战胜自己。
按他心中估计,至多耗去六十枚上下的“金芙子”,便能耗尽华思颜丹力。到时候自己随意拈上一枚,便能将他击倒。
或许是由于月余以来心境变化的缘故,言玄石对于自己的自信着实有几分盲目,竟未细数落地“金芙子”数目多寡。
又过了数息,言玄石蓦然发觉,厅内众人不知为何齐刷刷的看着自己,眼神怪异。心中方觉得有几分不妙时,只见手中这一枚“金芙子”气机磨尽跌落在地,却并未有下一枚递补上来,一身丹力立刻虚脱。
言玄石脑中“轰”地一炸,登时骇得魂飞魄散,额头冷汗流出,身子本能般的往后一仰。
好在归无咎长剑虚影亦恰到好处的收手,只将言玄石胸口衣襟刺破,在他精壮肌肉之上淡淡划过一道痕迹。
“言兄承让了。”
言玄石但觉一阵恍惚,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默然半晌,大袖卷起地上“金芙子”,独驾遁光驰走,转瞬间便在空中便化作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第九十二章 一锤定音
此战之胜负实在出乎绝大多数人预料。所谓百年韬晦,一朝破壁,也不过如此。
自华思南以下,人人拱手道贺。但其中几人真心,几人假意,就难说的很了。
言玄石虽然一不留神栽了跟头,但众人均知此战远非他真实水准。
据闻言玄石“虚生半月轮”神通有一压箱底的绝着,八十一枚“金芙子”内外成阵,生生不息,和四大神通中“万取一收”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圆整全面犹有过之。
此法共分为四重,八十一熔炼为二十七为第一重,二十七熔炼为九位第二重,九化为三为第三重,三归为一为第四重。但事实上第四重“三元归一”早已亡佚,万法归一的精妙之处不得传袭,否则此术之高明,足以自开一宗。
这道法门言玄石虽只修炼道第一重,但已足以使他丹力即将耗尽时恢复足足五六成功力。这也是他有信心对付“空蕴念剑”的把握之一。
但这并不意味着归无咎是投机取巧成功。因为言玄石虽并不以丹力雄浑见长,若要以多出五六成的丹力正面磨掉八十一枚“金芙子”,在场之人除了艾无悲、华思南,也并无第三人有把握做到。
华思南目光逡巡,声音清健有力:“还有哪一位兄弟意欲一争席位?”
诸人俱是一怔,这才省悟言玄石既然败走,艾无悲第一,华思南第二,原集平第三,华思颜第五。这“宗家十二子”中第四的位置,却空缺了出来。
如艾无波,原集成等人,虽然挑战失利,但其实自身实力和十二子中排名靠后的几位只在伯仲之间,也是有气度傲骨的,自然不愿意行事反复,平白遭人耻笑。
但功行只在第三等、原本无甚机会的几位边缘人物,此时却有些意动。虚名在前,愈是曾经求之不得之人,此时就愈加不免于心劫。
艾无悲淡然道:“既然如此,这第四席空着便是。”
在他看来,名义上是十二子也好,十一子也罢,并不重要。但总归是宁缺毋滥为上,若混入不相干的人,却平白成为笑柄,拖累了“宗家十二子”的招牌。
到那时,他这个十二子之首,还有多少分量?
原集平微笑道:“依我看,这第四席空缺不得,要空也是空第三席。”
华思川、言玄玉、神清竺等其余诸族之人心中诧异,既然要空出一席,第三席和第四席又有什么分别?原集平舍三而就四,却太过穿凿刻意了。
尽管依照事先估量,探花之位本该是言玄石所得,原氏兄弟位列四五。但眼下既然形势有变,这第三席当座则座,难道还要虚留其位,给言玄石卖个好不成?恐怕言氏未必领这个情。
原集平和乃第原集峰大不相同,气度清徐迂缓,有名士之风。他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微笑道:“众位误会了。原某功行和集峰只在伯仲之间,平时演示神通,没有一两个时辰难分高下。思颜兄既然胜了集峰,自然也算是胜过了在下。”
“这第四把交椅应当由思颜兄来坐,在下忝列第五便可。”
原集平此言一出,那些原本打着浑水摸鱼心思的人立刻望而却步。第四和第三虽然只是一名之差,但意义却差别甚大。三鼎甲的位次,哪里是那么好觊觎的!
看来探花之位空缺,已成定局。
原集平走到第五席归无咎面前,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和声道:“请思颜兄第四席落座。”
归无咎细细一思,和原集峰交手是他场面控制的岔了。但他既然做了,就有底气接下,绝不会畏首畏尾。当即冲原集平笑着一颔首,起身交换座位。
对归无咎来说,所谓“宗家十二子”排名第四第五,其实无关紧要,最关键的是,结合原枕溪那日消息和舒永延飞书中那个“中”字,三个“觉迷望气”名额似乎其中有一个出了变故,自己占了华氏四人中排名第二的位置才稳妥。
若其余几支果然遵守规矩,族中机密未曾泄露,那么今日之会,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
华思南见诸人论定次序,自家也往次席上去。
“二哥,六弟,原兄,且慢。”
第六席上华思川突然站起,在三人落座之前及时出声。
华思南道:“依我看原兄之议甚好。四弟有何高见?”他颜色虽然和悦,但归无咎却从中听出一份别样的沉重,似乎无形的警告。归无咎心中一动,作为华氏这一辈中地位最为超然的一人,华思南显然知道的更多。
华思川此言,明显是正告华思川勿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但归无咎却知,他并非有意偏帮自己,而是站在宗族的立场上维护“赏秋宴”的秩序。
华氏诸子,华思南的位置和其余所有人都不同。
华思川深吸了一口气,顶住华思南压力,故作轻松的道:“以思川之见,既然事先立下“宗家十二子”的名头,到头来短缺员额,终究不妥。若消息传到流脉百家那里,未免耻笑我六族无人。”
作为华氏骥尾,风君笑适时捧上台阶道:“那想来思川兄是有成策在胸了?”
华思川笑道:“不敢当。在下这法子说起来其实甚为简单,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在场未入席的诸位谁人功行最高,谁便占得最后一个名额。”
此语一出,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原集峰。
原集峰双眼一眯,道:“在下既败在思颜兄之手,若依旧占了一个名次,却于道理不合。再者说,即便是以功行论高下,也当是言玄石得了此位。”
华思川摇头道:“不然。自六弟成为‘宗子互易’人选之后,他这数十年来和六族同辈明显交往得少了。此次他功行大进,一鸣惊人。事先谁能料得到?”
说道此处,华思川环顾四周。凡为他目光所及者,无不附和。
华思川得意一笑:“以思川之见,峰兄一时不慎,输了一着也情有可原。但言玄石与六弟交手,却是有成例在先。此战之胜负,却无论如何不能诿过别处。”
“举贤不避亲。故而这探花之位,思川以为六弟当之无愧。而四五位两把交椅,依旧是属于两位原兄。”
此言一出,厅内外许多人交头接耳。除却少数面有不虞之色的,多半都是在点头称是。
归无咎心中一动,华思川可谓长袖善舞。他这等安排,既卖了原氏一个人情,又把自己推到了言玄石原先的名次上,树大招风。这份心思果然深沉。
但是只要自己依旧位列华氏第二,那华思川此举便于大局无碍。归无咎心中暗道,莫非自己所料有误不成?
艾无悲和华思南对视一眼,相继点头。
既然这二位都同意了华思川的见解,旁人更无勇气反对。本届赏秋会“宗家十二子”也就此尘埃落定,依次是艾无悲,华思南,华思颜,原集平,原集峰,华思川,华思明,艾无伤,言玄玉,神清竺,风君笑,神清芷等十二人。
艾无悲道:“诸位有饮宴之兴的,尽管自便。无伤,无波会在此相伴。在下先行一步。”
但闻一阵风起,遁光飘忽,艾无悲已消失在亭阁之中。
十二子名额既定,门户之侧,有一个貌极机灵的小童,自袖中取出纸笔书写了一阵,随后掏出一只铜柱鸟儿,将符书插入鸟开口。按动机括,那铜鸟扑腾翅膀远远飞散。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大事既定,此时也无心再次多做逗留。只是华思南身为地主,自然不愿草草了事,一意强留劝酒。
艾无悲可以我行我素,旁人却不敢不给华思南面子。于是今日之“赏秋宴”,倒相当于将正事和虚文掉了个先后。饮佳酿而赏千月异景,其乐也融融。
酒过三巡,华思川突然满斟一杯,走到归无咎面前,举杯相劝。
归无咎心头一突,暗道:“到底还是来了。”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碰了一杯一齐饮了,微笑道:“四哥有何见教?”
华思颜笑道:“六弟今日可是大出风头。只是有一桩憾事。六弟和峰兄,言兄的交手虽然精彩,但毕竟是神通法门各行其是,未免少了正兵相合的乐趣。我与六弟均是走的‘万取一收’一流的路子,不如你我比试一番,以为今日之宴助兴。”
华思南皱眉道:“四弟……”
华思川一摆手,面上带着自信的笑意:“只是助兴而已。‘宗家十二子’的排名已然尘埃落定,任谁也不会平生事端。无论谁胜谁负,六弟的探花之位是谁也夺不走的。”
归无咎心中嗤笑一声。只是助兴而已?无非是名实之辨的把戏罢了。
本来在旁人看来,自己击败原集峰和言玄石的过程就有几分瑕疵。若是自己败在华思川手上,在所有人---包括华氏的诸位长老----的心目中,自己都不会是真正的探花。
华思南听到比试无关于“宗脉十二子”排名,也就默不作声。
归无咎貌似全无芥蒂,欣然道:“我华氏忝为‘赏秋会’东道,做些节目也是应有之义。便请四哥出手吧。”
华思川闻言五官一拧,瞬间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但旋即又恢复原状。归无咎却知他是自以为得计,强自按捺心中喜悦而已。
由于二人同属一家神通路数,故比试之法自然以“文试”为主。
却见华思川把浑身丹气一凝,指间结成一道内里热气交冲、外围裂纹隐现的暗色一“点”,缓缓向归无咎面前推来。
归无咎微微一笑,依旧是依样葫芦。模拟风雷之变的无形气机,反手击出。
两道气机一旦触及,便如烈火烹油,登时一股暴乱无序的变化,就要彻底崩溃。
就在此时,华思川,归无咎如有默契一般反手丹气凝形,将神通相击的碰撞约束在一个大约碗口大的透明气罩之内。
尽管当中气机如同开了染坊一般混杂不休,但这等中和对冲之势一旦开始便不死不休,最终哪怕只余下半缕气机,也足以定下胜负。残余之气到底属于谁人,以在场之人的眼力可谓洞若观火。
以此法较量高下,如果双方神通精纯有差,分出胜负只在顷刻。若这神通之“种”精纯相当,那么这个消耗的过程就会变得甚为持久。
二人心中各有打算,都自以为胜券在握。
在华思川看来,归无咎击败原集峰本不能作数;而再败言玄石,却是因为他这数十年苦功,在功行上进益极大,是以言玄石一不留神,并未使出自家压箱底的手段便宣告败北。
而若是以眼下之“文斗”手段较量神通之精纯,华思川坚信,华思颜绝非自己对手。
而归无咎却另有打算。须知无论过程如何,一举占据“宗家十二子”探花之位,也过于惊世骇俗了些。华思川主动挑上门来,到为自己清晰展露修为“底线”铺平了道路。
若依真实功行,归无咎当然可以轻松战胜华思川。但是他又何必如此做呢?须知“华思颜”所精擅的,是“积空云霆”、“上流回风”的风雷相生之变;而华思川所修的,却是“五火成轮”、“积空云霆”的雷火相生之变。
依照生克变化而论,可是华思川稍占便宜的。
尽管修炼到金丹四重境正反洞明的地步,神通生克变化已经影响极小;但小则小矣,却并非不存在。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华思川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俗语云:“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五行气罩之内,混轮之气明明相互消杀,不断减损。但这消耗的速度却愈来愈慢,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之久,依旧有两道即便是金丹修士也难以辨别的极微弱气机在捉对厮杀。
由此可见,双方神通精微之旗鼓相当,恰好到了完全难分高下的地步。
华思川终究也是要脸面之人,勉强一笑道:“神通有生克。喻诸棋道,先手和局,是六弟胜了。”
归无咎这一回并未太多客气,果断接下话来:“四哥承让。”
华思川既然亲口认输,“觉迷望气”名额之争,就算彻底落下了帷幕。就算是华氏族中执事长老,也无颜再生枝节!
第九十三章 论定得符潜修时
子桐山山腹之中,一处纵横二三百丈,高五六十丈的**。
由于并非是真正山峦溶洞,故而洞**甚为平整,和悬笋垂滴、幽婉曲折的旷山名洞迥然不同。勉强论之,倒更像是一间密室,只是未见门窗,过于森严肃穆了些。
至于洞中采光,却有数十枚巨石比众不同,透出萤萤光华,和山洞中清冷景象相得益彰。
当初华氏子桐山以巨石累积而成时,山腹中便留下了三处中空洞穴,以为机密之用。此处便是其中之一,实为操控山门大阵的根基所在。
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成、华元易等九位执事长老,立在数丈方寸之地,紧紧环绕着一处丈许高的巨石。
这巨石通体绿色,似乎一座袖珍小山,融光映碧。石中似乎有一枚红叶,上下浮动,如在水中。
华元澍等九人各自掐诀作法完毕,指间一缕法力注入到那袖珍小山之内。登时碧色山中那枚红叶仿佛被赋予灵性,窜高伏低,愈发的活泼起来。
金丹修士见此情景或许莫名其妙。但元婴真人却能看到,这一枚红叶虽然活跃,其实其实一道测度玄妙的标的之物,犹如垂钓丝线之中的浮子。背后所喻示的,乃是另一重连元婴修士也难以完全捕捉的玄妙力量。
这枚红叶的存在,不过是将这道力量清晰无误的展现、记录下来。
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族主华元澍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当即撤下法力,微笑道:“可以了。”
华元奇以下八人,亦同时撤下法力。
华元澍道:“按照‘觉迷阵’阵法运行之理,每隔九十二年之后的八载,会有一起、一合两次阴阳相搅、气机映彻的良机。”
“今日已演算分明,第一次‘起阵潮’乃是在一千一百一十七天之后,第二次是在二千五百零五日之后。诸位贤弟有何见解?”
“觉迷阵”的望气悟道之法,唯有在此阵阵力气机积蓄圆满时方可使得。否则便会坏了阵法圆满之象,以致于大阵生出破绽。这积蓄恰好需历时百年之久,成一轮回。
这气机攀登至顶点的圆满之时,乃是随机分布于八年中任意的两个时间点,暗合“九阳”“六阴”之象,不得不提前推演清楚。
其实若是由元婴四重境修士在此,站立阵门之巅,轻易便可审视明白。说到底,“觉迷阵”的阴阳相合之理,眼前九人并不能彻底洞明其奥妙,唯有合力演算之。
华元奇呵呵一笑道:“诸位所共见,这‘含秀灵叶’显化分明。原是近三载之后第一次时机更充盈一丝。”
“只不过入阵的三人中,艾无悲和思南固然已经功法纯熟,不必再等。但另外一人无论是思颜还是思明,都尚有可能将功行神通打磨得更圆融几分。”
“须知这‘觉迷望气’的机会,入阵者愈接近元婴境,则效用愈佳。因此老夫以为,还是将时辰定在第二次‘起阵潮’的七年之后,更为妥当。”
华元成不阴不阳的笑道:“元奇兄对于思川取得名额,就这么没有信心么?说到底思川才是这一辈结丹以后仅次于思南之的第二人。”
华元奇毫不动气,淡然道:“思颜经‘质子互易’投身云幽流门下,自然紧迫感教旁人更足,这数十年来必定铆足了劲奋起直追。至于思明,在元成贤弟的悉心调教之下,后发先至,也丝毫不奇。”
华元成鼻端重重发出“嗤”地一声,摇头道:“思颜也好,思明也罢。到底只是挑战者。自金丹境后一直排名第二的一直是思川。”
华元易一直面含冷笑,静观这两人争执。在他看来华思颜自然是没有半分希望的,这二人推来让去,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着实虚伪的很。
正在此时,地穴之内一阵清脆的“扑腾”、“扑腾”之声回响不断。一只形如信鸽的铜鸟飞到近前,落在华元澍手臂上。
华元澍捉住此鸟,在鸟腹上一按,登时一纸符书从中弹出。诸人皆大致猜出,这是今日“赏秋会”上的消息。
将符书打开,华元澍眼光掠过,不由地怔住不语。
见华元澍神色大异,华元奇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强自镇定的问道:“大兄,不知这一辈‘宗家十二子’,是哪十二人?”
华元澍望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将掌中符书递到华元奇手中。
华元奇打开符书一看,身躯立即僵凝,形同一方雕塑。
在场的元婴真人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早已看出华元奇面上虽然静如止水,一副古井不波之态。但实际上他面目上一层极微薄的清气流转,显然是受了莫大震动,瞬息间动用法力驻气塑形,以免失态罢了。
华元奇表面上没有直接动用出格的手段,但此番“赏秋会”在他暗地推动之下,小动作哪里少了?尤其是他儿媳神郁菲所做的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早已自忖万无一失。
华元成也是年老成精的人物,怎会猜不出缘故?华思川既然失手,那么名额必定是落到了他这一支华思明手中。矜持一笑,掩饰住心中得意,手中法力起处,将华元奇手中符书摄拿过来。
岂知华元成定睛一瞧,竟比华元奇还要不堪,脸颊如同滚沸。手中所执符书几乎忍不住微微颤抖。
一旦失态,华元成也无心掩饰。再起了法力修饰神貌,定住躯壳,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是以随手将这枚符书摔在地上。
华元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但是这念头又是如此的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来,将地上这枚符书拾起。
短短六七步路,竟然似乎走了足足半个日夜。
捡起手中符书一观,再三确认其中信息无误,华元易忍不住仰天长笑起来。
……
三日后。
“飞沫居”中,归无咎看着面前六角形的玄色禁制令牌,微微一笑。
华元易前脚刚走,留下这块令符,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语,这才满意的离去了。
据说刚刚得到“宗脉十二子”排名的消息,一阵纷乱之后,华氏九位执事真人并未达成统一意见。
华元奇本人虽未说什么,但另有华元德、华元臻等人推波助澜,言道自己击败原集峰、言玄石二人自有可商榷之处,“觉迷望气”之择事关重大,不可草率定下云云。极力建议让自己和华思川再比试一场。
华元易虽然据理力争,但叵耐华元奇一方人多势众,族主华元澍也颇为动摇。
恰在此时,第二封符书及时赶到,将自己和华思川宴中比试的结果通报。那意图生事的数人才悻悻然偃旗息鼓。
华思川在雷火之变中的功力诸长老是心中有数的,而“华思颜”能够在五行属性较被克制的条件下与之战成平手,那么这“万取一收”之道的相生相反之境大臻圆熟,无可置疑。
因此入阵时辰,定在三年之后,第一次“起阵潮”之时。
归无咎心中已有定计,这三年时间,可不是简简单单打坐练功,就此倏忽渡过。这一次“赏秋会”虽是为了取得“觉迷望气”的资格,但归无咎从中亦受益匪浅。
修炼《通灵显化真形图》之后已逾三十七八载,归无咎对于自身根器利钝、此道术的分量深浅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半年以前,归无咎所掌握的“三千妙法”中灵形境的一千五百种,业已超过半数。完成这一成就后,他冥冥中生出一种直觉:或许金丹境后的一千五百妙法能够做到哪一步还不好说,但灵形境的这一千五百法,却已经能望到尽头。
粗粗算来,做到那一步时,自己至多也只需用上八十八年时间。
这便意味着,归无咎在保持正常的修行进境不变的前提下,平白多了十余年时间研习旁门功法神通。尤其他一身魔丹之力,尚未习得相应的神通道术相匹配,犹如一道宝藏,并未能够彻底发挥价值。
恰好今次所见星月门八象七法争奇斗妍,四相之内种种生克变化具有精微,给了归无咎莫大的启发。
不仅如此,对于四相之内无论是“博通相融”,还是“万取一收”,都令归无咎恍然忆起当日楚飞扬“六气熔神”的神通法门,以及自己当时心花发现,察觉出其与“空蕴念剑”的生克关系。
“空蕴念剑”乃是归无咎“天人立地根”的修持之路所选定的根本法门。但这并不以为着下界神通之中,自己只需心无旁骛,不必他顾。须知自己的最终目的,并非将“空蕴念剑”习练到至高境界便止步了;而是要以此为根基胚胎,立下一门由下而上的至高法门。
因此和“空蕴念剑”有着神秘关联的四象神通,以及业已残破不全的“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二道神通,都大有可探究之处。
这三年时间,正是自己潜修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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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触类旁通明道术
道门所以流传万世不绝者,莫非以“法”为先。法臻于至善,道行高明之辈自然辈出。
因此星月门披星掩月殿第九重最高处,正是其储藏功法、神通、前辈心得的所在,如各派名之“藏经阁”的便是。
一道遁光升腾,站立在殿门之外。归无咎把手中令符一晃,一道清光射出,交感十六处禁制枢纽,密布成环的禁制光芒立刻冰消雪融。
归无咎随后施施然从正门进入。
和舒永延说明意欲一览八脉七法中的其余六法,舒永延自无不可。毕竟连“空蕴念剑”本经和“意池”剑典在从权之下都可以流布外人,那么其余六法自然更不足道。
更何况,“上流回风”等具象六法所采用的保密之术是“内外法”,却需本门长老数人与练功之人内外相合,修炼神通。料来归无咎也不至于真个修习,多半只是作为借鉴罢了。
寻常人若要观功法神通,自当上报长老求取,并无亲自来此周览通典的道理。
进入殿门,中殿空空荡荡,唯有八道侧门旁通他处。中殿之侧,但见一灰袍老者站立在旁,一副苦思冥想之色。
他身旁一只寸许厚的黄色棋盘浮在空中,棋盘内黑白双方已交替下了一百余手,战势正酣。另有两只紫色棋罐,亦是一般无二的悬浮不定。
只见此老落下一枚黑子后,立马又转过身来拾起一枚白子,重重落下。
归无咎也不在意,越过此人往最右侧的一道门户去了。但就在此时,这老者双眸中忽然现出奇光,紧紧盯住归无咎,身形一晃,拦在归无咎之前,神色颇有些游离不定,似乎遇到了难决之事。
这一下归无咎突然感受到一份沉重压力,原来那老者竟是一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云幽流在元婴三重境中绝非弱者,但此人气象之宏阔渊深,比云幽流更要远远胜过。
归无咎忽然想起,舒永延提起过一句。此殿中之人,是流脉的一位前辈,位分还在他之上。
看着此老犹疑难决的神色,归无咎心中一动,收了易容秘法,化为本来面貌。微笑道:“老先生可放心了么?”
见识道一位金丹修士有如此手段,老者神色中既是恍然,又有惊喜。出神良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以示放行。
归无咎大感惊讶,能够识破自己易容之功,这说明此老距离元婴四重境也只一步之遥。之所以未曾破境成功,或许只是差了一点运气罢了。
剿灭瓦解宗脉的一役,有舒永延和此老坐镇内外,只消击破了华氏大阵,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的拿下。
从第一道门户开始,但凡和八脉七法相关的秘术、札记、心得、衍生神通法门、归无咎无不观看附录,刻成玉简。当然,少不了六道神通的功法正文。
说起来星月门藏经重地,其朴素风貌倒也别致。每一室内俱有长数十丈的木杆数百根,每一根木杆上系着银钩丝线,将所有玉简簿册如同编钟一般悬挂。
归无咎原本打算将一切附录完成,便回到居所慢慢钻研。
但在此处随意翻阅一两册功法正文之后,归无咎登时如醍醐灌顶,再也迈不开步了,眼前豁然展开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若非要抑制心中喜悦,以免惊动外间那老者,归无咎甚至忍不住要抬头大笑三声!
不虚此行!
真正的大道至理,未必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谲怪奇谈,反而甚为简易质朴。归无咎在此处并非寻到了什么上界流落在此的奇功秘籍,说穿了不过是见到八脉七法正文之后,高屋建瓴,瞬间明悟。
说到底还是那下界一二等宗门中人人均知、耳熟能详的四个字:道术相须,而已。
将《上流回风》、《积空云霆》、《赤文白水》、《五火成轮》四部典籍和《空山凝影》、《长津泛陵》两步残缺神通一一阅过,归无咎一眼便识破了这六法和立乾、坤二位,主诚、明二法的“空蕴念剑”之间的深刻联系。
其中具象虚像,八蕴流转的种种奥妙,立刻如福至心灵一般,涌入归无咎心田。
对于星月门修士而言,第一等资质者自然是修习“空蕴念剑”;若《长津泛陵》二法并未残缺,六气相熔之术和“空蕴念剑”庶可等量齐观。第二等自然是“博通相融”的四相归一之法;第三等自是“万取一收”的正反相合之法。
至于同修八道七法,观其脉络源流,那是从来无人能够做到的。无他,因功法之限,道为术之阻,力不能行尔。
譬如“华思颜”追随云幽流修行数十载,华元易便担心他神通进境不大。须知华思颜不过是走的第三等“万取一收”之法罢了。其余资质卓异、略不世出者如舒永延、艾无悲之辈,能够将“空蕴念剑”修炼得超迈前人已经是难能可贵。意欲博通内外,更上层楼,却有所不能了。
下界舒永延、艾无悲等人资质虽较自己稍逊,也是万年一出的人物。若生在越衡宗习得十三门内法真传中的一门,功行视野更高了一层,或有能力窥破奥秘。
天高一尺,即打破迷障;短此一寸,则难以超脱法外。
今日一观六法,虽然看似与“空蕴念剑”无关,却又足以抵得上对“空蕴念剑”本身三五十年的精心钻研。
高瞻远瞩,旁通博取,本在于斯。
道无涯际,归无咎苦心修习,一转眼已是两年多过去。
这一日,舒永延突然传信相召。归无咎掐指计算时日,原来距离“觉迷望气”的悟道之日已不足三月。稍费时辰整理所得,旋即出了殿门,一路遁走。
殿门口那老者,依旧整日弈棋如故。
舒永延居所在掩月披星殿第六重深处,亦是一处禁制威严之所。步步深入,此中别有空灵之气、肃穆之意交替争先。
第六重进深内的一处深殿,舒永延双手环抱,静静安坐在一张青椅之上。身后侍立八人,以云幽流为首,个个俱是元婴三重境修为,屏息凝神,默然以待机。
见归无咎步入其中,舒永延微微一笑,和声道:“箭在弦上,道友可否准备好了?”
第九十五章 无锋箭 仁者心
归无咎心头一凛,即便流脉中的核心力量尽在此处,单凭舒永延、藏经阁那老者、以及眼前云幽流等八人,也足以对宗脉六姓占得相当大的优势。
就算华氏有大阵为倚仗,若先将其余五家逐一剪除,最终再围困华氏,也无不胜之理。流脉诸家之所以未选择这一条路,而是决定一举先粉碎华氏。乃是因为诛其首脑之后,其余诸族有望风而降、消化吸收的可能。
站在舒永延的立场上,他所要的是整合、继承一个完整的星月门的力量,而不是一个残破不全、元气大伤的烂摊子。
归无咎自信点头道:“此事甚易,万事俱备。”
舒永延很是满意,点头道:“在‘觉迷望气’之阵内,归道友功行远在艾无悲、华思南之上,无有疑问。恐怕他二人联手,也奈何不得你。”
“只是‘觉迷阵’一旦生出变故,华氏元婴真人,甚至执事长老一流的人物,极有可能亲自入内勘探。纵然归道友底牌丰厚不可测度,但此事既是星月门委托道友援手,绝没有教归道友平白破费、动用自家手段的道理。”
“舒某有一物相赠,还望归道友笑纳。”
舒永延右手一抖,三指捏住一物,形如寸许长短的箭头,缓缓抛到归无咎面前。续道:“此宝名为‘无锋箭’,一旦发动,足能护佑道友六个时辰。即便元婴三重境者,也侵害不得。”说完将此宝的御使法诀一并传了。
能够抵挡元婴真人六个时辰的宝物,就算是越衡宗内,也甚是珍贵了。
舒永延不但是一位元婴四重境真人,更是一派宗主。其言语行事,是半分也错乱不得的。归无咎听得分明,舒永延所说是“相赠”而非“相借”,他倒当真舍得。
归无咎摩挲手中箭头,此物虽小,分量却沉甸甸的,怕不是有三四千斤重。尤其锋芒锐利之处,冷光四溢,比之刀刃枪尖也未必差了。但不知为何,此物却反而起了一个“无锋箭”的名头。
归无咎意味深长的抬头,和舒永延对视一眼。舒永延原本清如止水的双眸中,似乎有一缕锋芒如云霞飞过,随后烟消云散。
无论是“相赠”还是“相借”,对方乃是真心实意护佑自己周全,乃是其刻意要传达的信号。
归无咎甚为满意,泰然道:“以舒宗主麾下实力,攻其不备扫灭华氏。恐怕半个时辰也嫌多。有此宝护身,归某定能无恙,谢过舒宗主厚赐。”
归无咎倒是并未客气,一句推让的话也没说,便将此物收入囊中。
此言一出,舒永延并不意外,只一笑而过。但身后八位三重境真人,却有数位面目不豫。尤其是云幽流身畔那位身材高大的黄袍修士,更是眸中突然射出冷光,罩定归无咎身上徘徊不离。
归无咎和星月门、舒永延既有盟约。此人居然毫不掩饰的展露自身敌意,归无咎皱眉一思,立即有了几分猜测。
拱手一礼,对着这黄袍修士道:“当年之敌,今日之友。白云苍狗,孰能逆料?姑且不说异日划界荒海的收益。单单今次破灭宗脉六家,想必以在座诸位真人的首义之功,背后族门便可轻易取代了宗脉六族的地位吧?和五代才可得到一次挑战机会相比,孰优孰劣?”
黄袍修士这副神情。归无咎大致估量,此人多半是王木霸、沈林心、楚飞扬等五人背后的某一家族主。这数人在流脉族中和华思南、言玄石、原氏双雄等在宗脉中地位相当,有的位辈还高了半辈,无一不承载着族门莫大的希望。
折在自己手上,心中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舒永延貌似诚挚的道:“归道友所料不差。不过道友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舒某和流脉诸家既与道友成盟,往事自然不必再提,也不能再提。”
“方才陈长老一时失态,乃是由于‘无锋箭’在本门也是一桩重宝,本拟赐予流脉下一代的掌舵人物。陈长老孙女陈湘琴即是最有希望获得此物的后辈之一。忆及往事,睹物思人,难免伤心。”
归无咎讶然道:“陈湘琴?”
舒永延默然道:“探玄会中,化名沈林心的便是。”
归无咎出神半晌,忽然纵怀一笑道:“归某道途经历尚浅,大小争斗,多并无出彩之处。不过斩杀陈湘琴道友却是例外,堪称是令人十分难忘的一战。惜哉!快哉!”
陈长老闻言双眉一横,“喀嚓”“喀嚓”几声骨节转动,一身气机几乎就要忍不住爆裂开来,眸中冷光几乎要将归无咎杀死。
归无咎视而不见,冲舒永延洒然抱拳道:“告辞了。”言毕身如纸鸢,飘荡出掩月披星殿之外,再兜兜转转几处方位,往华氏族中飞沫居遁去。
归无咎并非不智之人,亦非张狂无理之辈。激怒陈长老,乃是他灵机一动,刻意为之。
三年前他和星月门一番激斗之后,化敌为友。乃是因为“一断天南”之障的星图历数攥在自己手里,星月门不得不就范尔,并非堂堂一等宗门,行事犹如儿戏。
之后尽管瓜分荒海的诱惑舒永延等人无法抗拒,但事关星月门进退的最大把柄受制于人,归无咎设想即便是自己易地而处,也是无法接受的。其等必定会想方设法寻找彻底化解危机的手段。
独孤信陵已远往异州纠结势力,以备数十年后的一战。归无咎当日散发的《万历星图》飞书,乃是发往中曲岛奚轻衡处。
若是旁人客居虎穴,每隔一定的时间传递书信、通报平安,乃是常用的手段。归无咎也是如此,和奚轻衡约定每隔三月发出一封特制符书,以此作为制衡星月门的筹码。
但是归无咎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
自己功行再醇再精,毕竟只是堪比金丹巅峰;而舒永延修为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大境界;更何况星月门功法底蕴也相当不弱。若是其万一竟有截获、破解、甚至假造符书的手段,便有可能暂时稳住那一头,暗暗保证对自己的控制之后,再寻根索源彻底拔除隐患。
因此归无咎每一封符书发出,必要奚轻衡回书一封。同时往来双方均需以《九元书》中两章关节字眼的约定以为质证,因旁人无从知晓之故,堪称无懈可击。
通过今日赐下“无锋箭”之事,以及观察舒永延和陈氏长老的反应。归无咎推测流脉诸修果然尝试做过劫留、破解符书之事,但在自己小心谨慎的应对下,其等果然束手无策。
因此这“友盟”依然成立,或者说反而更加牢靠了几分。
剩余三月时间,归无咎修炼之余,将“无锋箭”和“须弥钉”两件法宝孕养纯熟,其余诸般准备亦自忖无所错漏,万无一失。
觉迷阵中望气悟道之日,终于来了。
子桐山山巅最高处一块巨大的青岩之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此山之巅,便是阴阳二气之所聚,阵门之枢纽所在。时辰一至,便将显化真形。
归无咎遁光尚远,便已发觉此处至少有近千人围观,不由心中稍讶。定睛一看,才发觉其中多半是真气、灵形境的少年人物,这才释然。想来这是华氏激励门下弟子用心修行、树立榜样的手段。
真气境的族人有许多年纪极小,又不谙世事。此时大多双目放光,不住地左右顾盼,似乎在寻找自己仰慕已久的前辈一睹风采。
他们之中最早的两个时辰之前已然赶到,也实在太早了一些。
而灵形境弟子却要老成许多,凝立当场,已然有了几分风度。不过他们神情细节之中,依旧不自觉的露出或是羡艳,或是踊跃的心意,似乎正在为百余年后自家的道途立下志向。
但归无咎心中却知,过不了多久,这些人中不知还有几人能够留的性命在。即便侥幸苟活,也必将迎来人生中的第一场大悲苦、大幻灭。
纵然身不亡,难保心不死。
想到此处,归无咎心中也有几分触动。
归无咎是三人中第一个来到此处的。他遁光方才落下,百丈之外此起彼伏的声音便映入他耳中。
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是华思颜师兄到了。”
又有一个道:“华师叔功行深湛,更是一位走上苦修之道的前辈。据闻他拜入流脉长老门下,虽不得真传,但功行进境却反而愈速,正是我辈楷模。”这一道声音却清脆透亮了许多。
随即便有附和之声紧随其后:“那是自然,华师伯在宗脉十二子中位列第三,那是何等天资修为。”
种种赞许,不一而足。不过称谓却乱七八糟,有称师兄的,有称师伯、师叔的;更有一两个称呼“师叔祖”,着实将归无咎辈分拉高了许多。
不过归无咎倒想到一事。当初华氏可能将匀出一个名额给予外人,故“赏秋会”须力争第二而非第三,本就是他的猜测。后来虽经华元易证实,但那外族之人到底是谁,华元易却笑而不答。
但眼下这等阵仗,归无咎却大致猜出答案了。原因极为简单,无论旁族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代价,若其人功行在华思川、华思明等人之下,那么今日公开观览的举措必定招致华氏年轻子弟的不满。
一个念头忽然在归无咎脑海中产生:“赏秋会”上三鼎甲。
唯有如此,今日之会方才能使华氏门人心服口服,更能造就一段佳话。
果然,一道遁光似缓实疾,似乎只是一根木棍在湖水中搅了一搅,青石之上多出一道人影。
艾无悲。
令归无咎颇感惊讶的是,艾无悲肩上赫然立着一只半尺长短、通体浅黄的花猫。这猫儿四足紧紧钉住艾无悲衣袍,似乎有些害怕突如其来的陌生环境,脖子一缩钻进艾无悲衣领,发出“咪呜”一声呜咽。
归无咎仔细看了一眼,这只花猫并无一丝妖气,实在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猫,年齿大约还不足半个月。艾无悲竟蓄养这样一只小兽,着实有些奇了。那些灵形境、真气境诸弟子,亦不由得窃窃私语。
归无咎抬头扫视艾无悲脸庞,见他温润圆滑、清新洒脱的气质愈发明显,心中若有所悟。微笑道:“恭喜艾兄功行又有精进。”
艾无悲似乎对归无咎的眼力大感惊讶,认真道:“彼此彼此。”
但凡剑修一道,未臻极境之前,多半以锐利锋芒见长。唯独“空蕴念剑”与众不同,以主敬存诚为要旨,一手明心见性的养气功夫非同小可。
如艾无悲幼年时初涉剑道,同样是挡不住的锋芒锐气。后来修炼“空蕴念剑”功行渐深,却愈发眉清目秀起来。
而他此时之气象,所谓“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与一黄狸相伴,意趣天然,更进一步。
若非归无咎自己也修炼“空蕴念剑”,也是无法觉察到这一层的。
又过了片刻,一道遁光飘飘摇摇,转眼间近在咫尺。归无咎、艾无悲本以为是华思南到了,但立刻便觉出这气机虽是金丹修士,但远未能臻四重圆满之境。
一落地,来人一袭长裙拖曳三四丈外,风姿绰约,顾盼生辉。这人和归无咎四目相接,露出一个清幽婉约的笑容。正是“华思颜”的未婚妻原枕溪。
艾无悲并非不同人情之人,脚下迈出两步,转眼间已在数十丈外。
原枕溪走到近前,认真道:“思颜哥三载以来闭关修持,神通必然早已臻至正反合一的境界。今日望气悟道之机,相信思颜哥所得,绝不会比思南族兄和艾兄稍少。”
归无咎脸上露出自信笑意,果断道:“那是自然。”
原枕溪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思颜哥出关之后,想必不久就要突破元婴境界。”
归无咎心弦一紧,原枕溪话音中几不可查的哀怨怅惘,愁肠悠悠,他却敏锐听出来了。
于是勉励道:“即便是有望气悟道这一层洗礼,也未必便要着急破境。进阶元婴非是小事,再用五六十年仔细打磨也是寻常。到时候枕溪你的修为也将臻至四重境巅峰。我二人破境元婴,不会相隔太久。”
听了此语,原枕溪面露喜色,分明极为欢悦。但她口中却道:“不必。思颜哥早一步进阶元婴,便能早一步在华氏族中取得更大的话语权。凡事最重先机,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归无咎心中一动,权衡之下终于道:“我在披星掩月殿修持偏殿榻上遗留了一件外物,待望气悟道出关之后便要用。走的匆忙出了纰漏。”
“此物要紧,劳烦枕溪亲自为我跑一趟。”
原枕溪用力一点头,道了声“是”。她原本欲与归无咎说几句贴心话,这时却唯恐耽误了归无咎修行,也不追问清楚遗落的到底是何物,按捺住心中不舍,连忙起遁光疾驰天外。
恰在此时,一去一回,又有几道遁光落地,正是华思南和三位长老一同到了。
觉迷望气,时辰已至。
第九十六章 丹婴之间
华思南远远拱手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归无咎回头示意之余,不经意间望了他一眼。华思南同修“空蕴念剑”,虽于缓急调柔处尽力修持,也算颇得其中三味;但比之于艾无悲意法天真、清淳烂漫,到底有所不及。
修道之途,愈到后来天资之差便愈加显现,丝毫勉强不得。
“觉迷望气”的名额历来由九位长老共议,华氏族主拍板定下。但到了开启阵门的那一日,却不必族主亲临。
今次主持望气悟道的是华元铮、华元德、华元臻三位元婴真人。尤其有一位三重境真人主事,这分量也足够了。
自从遇到藏经阁那位元婴三重境极限的老者,归无咎这数年间一旦得空,便对自身元光易形的神通再作精研。他自忖此刻即便再入藏经阁,那位老者也未必能识破自己的变化,遑论眼前在元婴三重境中位分并不算靠前的华元铮。
譬如此刻,华元铮虽盯着归无咎看了许久,但归无咎却仪态坦然,成竹在胸。他知华元铮是因“华思颜”的功行强弱出乎他预料,所以才多看两眼。
果然,华元铮及时移开目光,吩咐道:“稍后以符令投入其中,不可延误。”
艾无悲、归无咎、华思南三人一齐应下。
只稍稍等候了半晌,山巅最高处正上方三四百丈,原本无垠青空突然气旋翻腾,云海诡谲,生出一只百余丈大小的白色球体,游动不休,甚是壮阔。
山门之下年龄百岁以下者见到这异象多半甚是兴奋,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而百龄以上者却多半见过一次,除了羡艳之外,举止倒也得宜。
不过即便只是真气境修为的年轻人,也知晓那云雾并非本来就是球体。只因那雾气横冲直突,肉眼可见,只是为一道无形之力牢牢锁住,因此箍成圆全聚拢之貌。
华元铮凝神观望一阵,道:“一齐出手。”
华元德、华元臻与他甚为默契,三人掌心俱生出一道细如蚕丝的法力气机。三股气机绞成一道后,依旧不过是牙签粗细,但势头甚猛,往顶上那气体圆球扎去。
两三个呼吸之后,清晰可辨一道白茫茫的雾气锁链突破枷锁,垂落下来。
这道雾气甫一突破桎梏时也是一般的针尖粗细。但垂落数百丈后立刻膨胀千万倍,不下于二人合抱的巨木。
硕大的清气“巨木”距离山巅尚有十余丈,似乎转眼间就要落地生根;但倏忽间又生出变化,只见其一分为三,凝形成三只活灵活现的白色狮首,张开巨口,正要择人而噬。
华元铮低喝道:“还不快快用符!”
归无咎闻言曲指一弹,连忙把牌符掷入距自己最近的一只白狮口中。艾无悲、华思南二人也同时施为,不落人后。
在山巅数千华氏弟子眼中,三狮将三枚令符吞了,摇头晃脑一阵,突然涨大五六倍,双目点亮光华。再度张开血盆大口,分别将归无咎、艾无悲、华思南三人吞入腹中。
随后空中那巨大云团似乎生出吸力,将三道充作纽带的云气连同白狮之首,一同拖拽回空中。
但是在归无咎等三人的视角中却是另一回事。那“白狮”巨口一个作势欲吞的动作之后,就化作无形之气,在眼前彻底消失。随后自己身体变轻,逐步漂浮上升。三人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但蓦然间天旋地转,好似跨过了什么迷障,进入了一方奇异天地。
不问可知,此处便是山上诸人眼中那圆球状的白色云雾之内了。
归无咎原本以为要进入一处混冥难辨、雾气蒸腾的小界中,憋闷无趣不说,那和“觉迷阵”相关的阵眼也不知藏在哪里,要花费多少心力去寻。
但一步踏入其中,眼前诸景却是在大出意料。和艾无悲、华思南对视一眼,显然二人惊讶不下于自己。
原来此处竟似是一座十余丈方圆的天井。四周如雾如幻的三丈清气构成墙壁,虚实不定围成一圆。地上巴掌大小的方石呈蜡黄色,整整齐齐铺出三条一人多宽的小径,院内圆心即是三条小径的交点。
这处圆形“天井”被三条小径一分为三,构成三块相等的扇形。
每一块区域之内,又有一方丈许大小的清潭,渊水澄澈。潭中各立一石,约莫二尺见方,形貌甚为平整。
头顶院落正中心处,雾气化雨,犹如天霖降顶一般洒落,轻漱地面后归入三处潭中。水石融合,绮变万端。
三人均是心思通透之人,所谓望气悟道,所望之“气”大约便是这从天而降的甘霖了;三座清潭和潭中之石,显然便是入境三人的座席。
不过归无咎心不在此处,眼光四下里扫动。立时便教他发现,这座庭院正中生长着两株尺许高的异草。一紫一白,叶嫩茎粗,零落露珠不住地流下。
以归无咎眼力之高明,感气之精微,不难辨认出这两株异草气息阴阳流转,别有奥妙。
低头一看,果然两草扎根之处空出两个拇指粗细的孔洞,为庭院之中他处所无。不但如此,这两处孔洞之中无形中散出一股莫名的吸力,和头顶“天霖降落”的异象恰好形成循环,以保证清气流动不休。
此处自然便是“阵眼”所在了。
此行的最终目标已在视野之内,归无咎心中一定。
见艾无悲、华思南二人分别择定潭中一石闭目打坐。归无咎也不落后,落在剩余那处巨石之上。
三人均已落定,石下潭水仿佛通灵一般,如帷幕卷起,将三人分别覆盖圆满。
一坐之下,归无咎不由“噫”的一声。
原本下界之物并不在归无咎眼中,这所谓的“觉迷望气”又哪里算是什么正经机缘了?
归无咎只打算假意参悟,拖延蒙混些时辰。他和舒永延等人早已约定了时刻,在“觉迷望气”即将结束之时,再一起发动。
只是这一道水帘帷幕将归无咎包裹时,归无咎丹力一震,竟突然生出莫名感应。丹气精微更进一步的契机,竟由此照见。
归无咎一身丹力自忖早已精微入化,除了自身功行更进一步外,断无锤炼提高的可能。但那一道似雾、似水、似气的莫名存在环身一卷,归无咎却觉得一身丹力居然更精纯了一丝,登时心中又惊又喜。
原来觉迷阵中这一道手段,堪称上界所无的“旁门”。
修士在金丹境时御使之丹力,哪怕再为精纯,也是不能和元婴真人法力相较的。只因丹力终究只是死物,元婴真人法力却是炼化成婴的一部分。而元婴自有灵性,神识俱在,故法力亦无不如意,几与自身手足无异。
金丹境中御使丹力的法门,与元婴真人调用法力,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华氏当年创立“觉迷阵”的两位四重境修士,俱明辨五行,功行之深不在舒永延之下。二人当年道途穷尽,走投无路之下蓦然回首,期冀在金丹化婴这道起点终寻求答案。
后二人自知难成,寿数不多时又投身于阵道。此阵阵理便掺杂了散气求真、倒行逆施之途。
因此“觉迷阵”中这一道气机,取法与修士退步破丹成婴、将成未成的一瞬间。又好比将元婴真人将法力完全打破,灭绝灵性。其物恰在丹煞之力和元婴法力之“中”,高于任何金丹境中之丹力,又能够为金丹修士理解借鉴。
说是借鉴,其实是用这一道气机冲刷自身丹力,明悟其中不纯之处。
若在九大上宗之中,凡修为到了元婴四重这一步,一身心力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八个字上。距离上境不远,谁有闲情逸致回过头来研究甚金丹元婴之变?
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之处,恰好为归无咎寻得。
不过归无咎欣喜之余,立刻觉出一桩难事。覆盖其身、显化成水流的气机,大致只能和三分之一的丹力相互映衬洗练。
抬头一看,艾无悲、华思南二人闭目行功,似乎甚是专注。归无咎心中一动,暗暗引动丹力,那如同水流的元气受到感应,竟向归无咎处偏移了一寸,随后立即恢复原貌。
果然这道元气看似一分为三,但并非不可变易。
归无咎当机立断,尝试将流向华思南的那一份元气引回一丝。
华思南闭目修行如故,并未发觉。据此可以推断,三分之一的气流对于华思南来说足堪其用了,甚至还有不少富裕。
但归无咎若想完整利用这一处机缘,单凭华思南浪费的那一点蚊子肉,是决计不够的,非得将此处所有气机全部夺过来不可。
原先作壁上观的计划却不得不更改。
调匀呼吸,心中默数,定下决心。
瞬息之间!归无咎蓦然发动!
“山河万里”化作乌芒往艾无悲面门刺去,“小苒依依”却疾刺华思南小腹。同时无形剑刃、三十六道云水剑光各分左右,笼罩艾无悲、华思南每一个可能退却闪躲的角落!
藏之于九地之下,发之于九天之上,不过如此。
但修士到了金丹境时,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已极难通过偷袭得手。艾无悲、华思南同时睁开双目,虽事发突然,也足以完成最强的抵抗!
艾无悲袍袖上宝光绽放,将他全身上下密不透风地遮住。同时右手手中多出一枚青玉扳指,抵挡“山河万里”的凌冽杀气。
此剑品质,即使以艾无悲的眼力,也是闻所未闻。他毫不犹豫地使出自己救命底牌来挡。
同时他颅顶清光浮动,“空蕴念剑”已然现出。艾无悲毫不犹豫,反手便是一指轻扣。
可是刹那之后,他宝衣,扳指,俱丝毫无损。原来十八道剑光和黑色巨剑,都是清光所化之虚影。
艾无悲一愕,不过手头一指按下,已经无法收手。
那一头华天南亦同时取出一块九彩深纹的贝壳,瞬间涨大数十倍覆在面前。同时一张银鱼锦帕张罗成伞,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剑光。
完成这两道防御后,华思南深吸一口气,同时七柄冰玉湛然的宝剑现在头顶。
危急时刻,若是一味防御,便有可能面对敌手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两位身为宗脉俊杰,显然都深明此理,是以毫不犹豫地施展了最强绝招的反击。
十余道剑光落在阴鱼锦帕之上,泛起如轰雷蒸云般的闷响。这锦帕虽然灵性丧失大半,到底并未被彻底刺穿。
而那贝壳被“小苒依依”全力一啄,只现出一个两三分深浅的半点。
正当华思南心头稍定时,神识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悸动。心头一跳,眼前与心血感应的“迷珠贝”已然被击穿,露出一个寸许大小的洞口。
华思南立时魂不附体,但再要有所动作,已属徒劳。一枚完全藏形匿迹的银针从巨贝洞口中钻入,钉在华思南丹田之上。
华思南脸上带着惊惶,歪歪斜斜跌落巨石,落入身旁的水潭之中。
紧随“小苒依依”之后,击破“迷珠贝”的,正是声东击西的宝剑“山河万里。”此剑明着往艾无悲处袭去,在半空中便隐身调头,空留下一道虚影。
数载以来,归无咎分光化形的手段愈加精纯。
正在此时,两道“空蕴念剑”剑意同时降身。归无咎大喝一声,将魔丹丹力运转到极限,生受了二人合力一击,一身气机陡然溃散两成,但旋即处于返气回流的步调之中。
艾无悲、华思南虽然算是下界天之骄子,但修为之精微和当日舒永延的金丹四重境化身依旧有相当距离,对归无咎的威胁自然微乎其微。
接下这一招,归无咎反手将华思南摄拿到近前,取出封元符,将他金丹彻底封镇。
整个战斗过程只在三息之内,行云流水。
见归无咎接下两道空蕴念剑合力一击,艾无悲面上先是一惊,随后释然。
回想归无咎爆发出全部丹力,其无伦深厚、精纯都超过自己数倍,艾无悲立即意识到“空蕴念剑”已然无效。以弱敌强,并非“空蕴念剑”的长处。
他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归无咎微微一笑,变回自己本来面目。
第九十七章 默运玄功 兵发子桐
面对艾无悲的问题,归无咎将两柄长剑收入袖中,认真的想了一想,道:“算是舒永延宗主的盟友吧。”
艾无悲闻言脸色有异,但却并非全是惊讶,自语道:“宗脉、流脉早晚有一场大战,不过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舒永延…倒是一个果断的人。”
难得的沉默之后,艾无悲突然道:“姑且还叫你‘华兄’吧。我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华兄。”
归无咎道:“不必客气,艾兄请问。”
艾无悲重又盘膝而坐,索然道:“以华兄之能,足以以一敌二而有余。为何对艾某和思南兄区别对待呢?”
归无咎摇头一笑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华氏是宗脉六家的主心骨,舒宗主必定是要铲除的。而其余五家却不然,失了华氏为后盾,最终难免分化吸收的下场。艾兄身为下一辈中的翘楚,更是极关键的信号和标杆。我若是舒宗主,也必定优先笼络。于名于实都大有好处。”
艾无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盯着归无咎看了一阵,问出个乍一听有些无厘头的问题:“华兄是不是人?”
归无咎一怔,旋即明白艾无悲用意,微笑道:“货真价实的人道炼气士。”
艾无悲追问道:“当真?”
归无咎笑道:“四州一海之中,可曾听闻有大妖血裔和一等宗门合流,搅动风云?所谓妖魔横行之处,尽在定河以西,非此处修士所能轻易得见。就这一点来说,此数州倒能算一方净土。”
艾无悲喃喃道:“人修……”
他原本是一个盘膝环抱的坐姿,五心向天,腰椎挺直。听闻此言突然佝偻了几分,一身气机委顿下来,好似瞬间衰老了数百岁。未几,眼角处竟然留下两行清泪,滴滴滚落。
但他啜泣一阵,突然又擦去眼泪,抬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中气充沛直上云霄,听不出半分喜怒悲惧。原本躲在他袖中的黄狸由此惊醒,伸出小小脑袋,“咪呜”叫了一声。
艾无悲捏了捏小猫耳朵,摇了摇头,闭上双目。
归无咎皱眉道:“艾兄何故悲泣?”
艾无悲叹息道:“华兄何必明知故问?四洲一海困如牢笼,犹坐井观天。不想‘六转婴变’果非虚言,紫婴之上别有洞天。而我辈苦心修持,皆不能一窥上乘法门,岂非至可恨、至可悲之事?”
归无咎默然,旋又问道:“那艾兄又为何发笑?”
艾无悲再度长笑出声,状极洒脱,大声道:“艾某功法、神通,俱已得了此地所能得到的至善之法。其余一应机缘妙悟、道法歧途,也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天上之事,非我所能见;天上之物,非我所能有。既然未曾辜负这一身天资,每一步都已经做到了极致,那又有何憾可言?”
归无咎暗暗点头,艾无悲心性之佳,比他想象的更胜一筹。
不甚出色、彻底熄了心气的人还好说,如艾无悲这般领袖群伦的顶尖人物,乍然望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通常要么渴望濡慕与自卑自疑相互纠结,搅成一团,徒乱道心;要么尽力抑制,强自镇定,以图慢慢消解这份自我怀疑。
但如艾无悲这样,既未掩饰抑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又将这两种情绪区别得异常清楚。故而其认知虽遭受了极大的冲击,但道心屹立,并未有丝毫动摇。
相反相成,难能可贵。
归无咎道:“有一事和艾道友相商。这一处‘觉迷望气’机缘于我大有益处,华某纵然得三分之二,也颇为不足。尚希望艾兄能够成全。有何条件,华某尽力满足便是。”
艾无悲挥了挥袖,寞然道:“以华兄之能,自取便是,又何必问我?至于条件实不敢当。若华兄有心,便和舒永延说一声,放艾某脱离星月门,云游四州则可。”
归无咎未想到艾无悲竟是提出这样一个条件。这倒并不难做到,当即点头应下。
归无咎盘膝坐下。
双手一揽,归无咎将两道似雾似水的散灵法力勾引过来,登时与散出的丹力完全相融,正反合一。每一脉,每一轮无不映照得失,洞悉巧拙。
似乎本已晶莹剔透的沙粒,经受无尽海浪雨水冲刷,愈能见其光洁可爱,清净无暇。
“觉迷阵”百年所凝聚的气机,足够四五个舒永延、艾无悲这一层级的天才人物一同观照洗练。创立此阵的二位元婴四重境真人,将之一分为三,划出三道名额,已经是大大的留有余地。
叵料遇到归无咎这上宗异数,竟只是勉强足用而已。
运功观照了一阵,归无咎大致估算,完成整个观气悟道的过程,比事先所料恐怕要费时稍久一些。
运功半个时辰之后。地上华思南见归无咎处于定中,抬头朝艾无悲眨了眨眼,双眸中尽是乞求之色。
不过艾无悲却不为所动,只安心调息,目不斜视。到了这一步,华氏覆亡已是无可挽回,他既无意愿,又无能力多管闲事。
华思南的小动作尽在归无咎眼中,不过这并不妨事,料想艾无悲也不会作出不智的判断。
纵然是最坏的情况,他能击败两人一次,就能击败第二次。
归无咎只将华思南制住,而非当场斩杀,也是有缘由的。
一来这是流脉和宗脉之间的纷争,华思南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下一辈领袖,如何处断还是由舒永延自决为好。
另外归无咎也是小心谨慎之人。当日云幽流灭杀真正的华思颜之时,舒永延曾使出一道奇妙手段;粗粗观之,大约是暂时持住其生机精气不散。
由此推想,华氏族中或许有生死牌符一类的秘手,若当时当场击杀了华思颜,指不定便要生出什么变故。今日归无咎不过是是法其故事而已。
星移斗转,数日之后。
……
距离子桐山西北七百里的一处天空,此时白日朗朗,云岫相间,青鸟和鸣东西相逐,一副青天玄远,幽渺相合的景象。
但常人却不能看出,远峰之上,有两片青云致密幽邃,似乎影藏着什么玄机。
即便是元婴三重境真人,也唯有近身到里许之内,才能察觉面前实有一件百余丈长短的异物,为上乘禁制严密遮掩,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匿于空中。
这异物只在极短的几个间隙,如囚水之人换气吐纳,露出一丝巍峨峥嵘,随后立即隐去。
若更欲窥其全豹,非得进入五十丈之内不可。
但若是真有人近身到五十丈内,任你神通广大,想要再度脱身也不可得。
原来此物浮在空中,形同一只汤匙,分明是一只露天的飞舟法宝之流。但其舟身也好,梁柱、甲板、座席、风帆也罢,尽数以大大小小的艾草编织而成。
舒永延以下,流脉数十位元婴真人,尽数安坐其上。
此舟正中,赫然被凿出一个六七尺长宽、三四尺深的浅坑。一道青白色的火焰从中腾出丈许高低,火舌翻滚,却无半分炽烈躁意。
六七个稚龄童子手提长嘴油壶,轮流走到这“草炉”旁边,注入如同香油一般的明黄色汁液。偶尔有火光一涨,在这些童子面颊衣领上略过,却如同清风拂面,不曾对其造成半点损伤。
不多时,火焰之形渐渐稳固,当中如镜观照,显现出一座山峦之形。正是华氏根基,子桐山。
舒永延往周围看了一眼,见属下个个养精蓄锐已久,心中甚为满意。郑重道:“一刻钟之后,便是决战之时。此次剿灭华氏,务以狮子搏兔之心,毕其功于一役。具体安排,皆听从云师弟调遣。”
诸位元婴真人齐声应下。
云幽流上前一步,道:“华元德以下六位元婴二重境者,由方师弟,章师弟,陆师弟各自挑选帮手,一齐剿灭。”
立时便有三人上前一步,领命退下。
以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且有帮手在侧,对于几位二重境修士,可谓手到擒来。
云幽流又道:“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三位元婴三重境者,便由陈师兄、朱师兄、叶师弟出手。”
“这一头虽看似以三敌三,人数不占胜面。但三位师兄弟功行精深俱不在华元澍之下,这是其一;另外‘觉迷阵’一旦生出破绽,这等事关华氏生死的大事,多半会由三人中的一个前去窥看。因此三位师兄弟多半只是以三敌二。”
“拦截觉迷望气阵眼处的那一位,由云某人亲自出手。”
所谓“陈师兄”正是那日和归无咎有过照面的陈长老,陈湘琴之祖父。三人闻言亦一同领命。
云幽流续道:“华氏其余十余位元婴一重境者,由事先划定的四人一组,共八组人手一齐绞杀,不许走脱一个。”
“华氏在外行事的三四人,我也早已遣出八人牢牢跟定,约定今日破阵时分一同动手。”
“若出现计划之外不虞之变,劳烦钟师叔出手照应一二。”
舒永延身畔不远处,一位并不起眼的老者双手捏住一枚棋子,缓缓点头。正是藏经阁中距离元婴四重境只差半步的那人。
陈长老突然道:“云师弟安排甚妥。不过也要那小子及时坏了阵基才可。算来时辰已至,为何没有丝毫动静?”
其余许多元婴真人同样面露疑色。
舒永延紧盯那火焰中子桐山虚影,突然道:“不必迟疑,‘觉迷阵’已破。”
此语一出,人人精神一振。
云幽流肃然道:“随我来!”,当头一个化作清光远遁。
其余数十人亦瞬息之间遁走,偌大飞舟仅留舒永延和钟姓老者二人,好不清冷寂寞。
ps:半小时后还有一章,也是3000字。
第九十八章 兵临城下御敌策
“觉迷望气”开启已有数日。子桐山上见过新鲜的华氏弟子,有一部分已然散去。
但为数更多的人却留在原地,静静等候族中天骄破境出关。
不仅如此,原本来看热闹的多半是真气境、灵形境的年轻人;但现在山巅青石上竟多了许多金丹修士,甚至不乏金丹二重境以上者。
这些人修为和华思南、华思颜等相差不远。不但位辈接近,甚至多半还是当年成就金丹后的竞争对手。数日之前启阵之时何等热闹,他们却多半并不愿来此观望;说穿了无外乎害怕凤凰与土鸡同列,相形见绌尔。
但是现在估摸着华思南、艾无悲三人出关之时将近,这些金丹修士又忍不住低调前来,意图一观“觉迷望气”洗礼之后,到底会生出何等变化。
按理说时辰已至,但空中那云团却没有丝毫动静。
这时,一位面色蜡黄、青袍皂靴的金丹一重境修士,似乎等的不耐烦了,一起遁光,便往空中疾冲而去。
这人名为华思苌,是华氏旁支中的一位弟子,资质并不甚高。若说那有数的几位金丹二重境者在此守候是为了开拓眼界、验证所得。他华思苌只不过纯粹是凑热闹罢了。
这时华思苌多等候了盏茶功夫,已颇为不耐。再等下去便耽误了其与几位小族旧友的游会之约,是故驾了遁光果断离去。
孰料三息之后,青天之中“砰”地一声巨响,一道影子如倒栽葱一般轰然落地,重重摔落在子桐山峰顶的青岩之上!
子桐山山巅千余修士,诧异之后抬头而望,无不惊叹出声,大呼小叫纷乱嘈杂,连绵不绝。
华思苌在地上一个翻滚,连忙起身。此时他虽然脸面之上尽是血污,看起来甚是狼狈,其实只是擦破几处头皮,并无大碍。
金丹修士号称“无漏之身”,一身筋骨打熬得坚逾金铁,不会轻易受伤。
抬头望天,原本朗朗晴空,千余丈外,突然多出深青色的绵密精气,堆叠如瓦,断裂成阵。看似与云雾气流无异,但一旦触之,却坚逾金刚。华思苌方才便是不察之下头撞其上,落地受伤。
华思苌和山巅真气、灵形境弟子面露困惑之色,不明发生了何事。
但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位金丹三重境修士抬头望见此景,不由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道:“大…大阵坏了……大阵坏了……快去寻真人,……不……去寻长老!……寻族主!”
此言一出,子桐山巅立刻大乱。
唯有过了“知止”一关,有望竞争“觉迷望气”的名额,华氏当家人物才会向下一辈介绍“觉迷阵”的奥妙,以激励其上进之心。
此阵由散去灵性、描摹法力的阴阳二气自相演化,循环相生于无穷。号称“无隙合有间,踏步阴阳天。”那一道壁障乃是近千尺厚的元气凝练,却出入于无形有形之间。
金丹修士因数量过多之故,由族门赐下身份令符在身,便可自由穿渡。相当于一步踏出,便越过阵门,立身于千丈之外。
元婴真人出入阵门更不必依赖令牌。每一位华氏子弟成就元婴时,却需在子桐山山腹中接引一道气机,与此大阵辩证无误。此后进出山门便可当大阵阵门完全不存在一般,便利处非别家阵法可比。
只是此阵号称“循环无穷”,却并非真个没有一丝损耗。六七万载后阵中气机不能相续,届时此阵便会化作眼前这一副由虚转实、屋瓦相叠的异象。
但四州之地,还没有一家完整传承七万年以上的一等宗门。七万年后,不说华氏,就是星月门多半也并不存在了。所以这等杞人忧天之虑,华氏从来无人当回事。
青石之上,光影闪烁。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华元成、华元德等九老,以及其余各宗、各脉、各院元婴真人十余人,数息之间已经到齐。
这二十余人,人人面色沉肃,深知可能遇上了毕生未有之大变。
华元成道:“大兄,这……”
他刚刚开口,“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自阵外传来。整个“子桐山”几乎都颤了一颤,激得尘土飘扬三尺。
华元澍以下,人人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之念也沉了下去。
如果说先前还冀望于或许是华思南三人中的哪一位误动了阵眼,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可方才那一声巨响,分明是有人在外试图破阵。
这地动山摇的一击,至少相当于十数位元婴真人合力。
世间断无如此巧合之事。
“觉迷阵”厉害之处,便在于这剥离灵性、描摹法力的阴阳二气相生相补,就算你费尽心机打破一丝缝隙,只消半个刹那,那损毁之处便如血肉复生一般立刻恢复旧观。
可是此阵现在已然成为一座“死阵”,其防御之能再强,也抵不住许多元婴真人联手轰击。
有胆量、又有把握对华氏发动突袭,敌手是谁人已不言而喻。
在场二十余位元婴真人,半数以上心中隐约生出念头,或许华氏覆亡之厄,就在眼前。这念头一旦产生,再想极力抛却也是极难。最终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集在华元澍身上。
华元澍作为华氏当代族主,智力权术,皆上上之选,素为族门所敬服。
这是华氏临难时真正的主心骨。
华元澍点了点头,沉声道:“事机紧急,阵外之敌到底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我长话短说,传下令来尔等各自领命便是,没有商议的余地。”
华元奇厉声道:“正该如此。有游离不决、抗命不遵者,我先斩之!”
其余诸人纷纷应下。
华元澍道:“我等九人舒永延必定会优先照看,绝不会轻易放过。因此唯有死战而已。”
华元易大喝道:“战便战,谁又怕得谁来?若要战死,便教我死在头一个。老子先死了安逸,你们这群花花肠子就算被大卸八块,也都不关我事了。”
华元臻淡笑一声:“你华元易想要死在头一个,只怕难能如愿。你将老夫放在那里?”
华元奇皱眉道:“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斗口的话,来世投过了胎再理论不迟。”
三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华氏各支各脉龃龉已久,但在族门生死存亡的关头,竟一笑泯恩仇,团结紧密。
华元澍道:“舒永延既然敢来围剿华氏,所遣之众必不在少数。阵破之后,元奇、元铮、元朗你三人切记要避强击弱,勿要与舒永延、云幽流、陈青山诸人对上,只挑拣那些功行较弱者,以‘空蕴念剑’下手,一一斩杀。若引得其等围攻,就算成功。”
华元铮轻松一笑,道:“小弟省得。不过是多杀一个赚一个。”
华元澍摇头道:“不止如此。若我等能造成足够杀伤,大大削弱流脉实力,日后联合其余五族,未必没有翻盘的希望。”
华元铮这才肃然应下。
华元澍又道:“元德等其余五人,合力往东南突围,若追击之人不多,就尽力求活;但料想舒永延多半有严密布置。若吸引的敌手够多,拼死一战则可。”
华元德等五人慨然领命。
往十余位元婴一重境修士处看了一眼,华元澍道:“一旦阵破,尔等往西北方向突围,不许恋战,能活一个是一个。若能一路突破至神氏山门,可暂作栖息,视神郁仙态度而定。若其立场暧昧不明,便需极早抽身,四散潜伏。”
以华元达为首十余人,亦一同领命,个个镇定如恒,没有丝毫慌乱。
华元澍往这十余人中看了一眼,虽然仓促之下东西两路分兵,已经是最优策略。但以舒永延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性子,行事之周密只怕如天罗地网,若说能够有一二人逃出生天,依旧渺茫。
强自振作,华元澍又道:“至于老夫,先破入‘望气悟道’阵眼之中,诛杀叛逆,再和元铮等人会合。”
在华元澍发号施令的同时,“觉迷阵”轰隆巨响持续不断,震动之势也愈来愈足,破败只在旦夕之间。千百低辈弟子面带惊恐,彻底陷入慌乱之中,四散奔逃。
华元澍道:“各自准备应战。华元盛,你留下来。”
华元铮等人知晓族主必有机密事交代,或许华氏生机便在此处。遁光一闪,已各自远远避开。
华元盛是一位面貌甚为年轻的白发修士。他此时也有些惶恐,自己成就元婴不过半载,在华氏诸元婴真人中年龄、资历、功行俱是最浅,不知当此族门危难之际,族主留下他有何交代。
华元澍扫视了一眼,已知他心意。仔细吩咐道:“你成就元婴之事并未外传,这半年来也从未外出。料想流脉诸家也是不知晓你的存在的。”
“我华氏子弟,成就元婴之后,均知子桐山山腹中有三处密地。”
“事实上这三处密地均不甚紧要。另有一处密洞更加隐秘,也更加关键,唯有历代族主一脉单传。此处密洞之中有异宝隔绝神识探查,当中储积不少珍物,精玉法宝亦足够近十位金丹修士成就元婴。便请元盛你携思明,思迁,思固……等人暂入其中躲避。”
华元澍一连报出**个名字,除了华思明外,都是华氏金丹二三重境中的优秀种子。随后自袖中取出令符,交代了进出秘境之法。
交代完毕,华元澍竟向华元盛极郑重地一揖到底。
华元盛推让不及,一咬牙,用力点头道:“必定不负族主所托。”
华元澍大感欣慰,正要勉励几句。突然一声苍穹破裂般的巨响响彻山巅,比先前那极有规律的撞击声何止强横了十余倍!
整座如屋檐碎瓦般的“觉迷阵”残阵轰然崩散,彻底化作浊气。数十位元婴真人的气息失却遮挡,瞬间迫临山巅。
元婴之下华氏诸修,个个面临绝大压力,双腿也如灌了铅一般不甚灵便。
华元澍眼神中射出罕见的凶厉光芒,奋身朝着“望气悟道”的巨大气团狠狠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