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九周半山
一片苍茫无垠的水面,极目东西,莫知崖际。深绿近黑的巨浪汹涌澎湃,腾空振荡。这波浪连绵不绝,掀起垂落,高下何止百丈。但一起一伏间,却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水面,便处在这种动且宁静的诡异状态。
可是历来观览美景之人,却丝毫不因此大惊小怪;因为,有更震慑心魄的东西,攫取了目光的焦点。
原来水面之上千百丈高,赫然有一座巨大的山峰漂浮,并缓慢旋转。从细微处看,此山浑然靛青,似是树木蒙茸,极显本真之趣。
但是论其形貌,可就不那么“自然”了。远观山峦整体,竟像是一只极工整的陀螺或圆锥,从中线随意一剖为二,似乎都是完全相同的两部分。虽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也断然寻不见这般如绳尺定准的山峦。
细看此峰,由低至高,隐隐有九道淡淡虚影层层相叠,似乎是白色线条环绕九周。最后一圈的尽头,那“线条”陡然一变,近乎笔直,直通山巅之上。
红云小会中的第三关所在,九周半山。
这山峰底部,千百道白色水柱如飞虹垂练,玉珠悬挂,直至深碧水面。可是这些水柱飞流万尺而下,却没有激起一丝水花。转念一想,到底是山上水流悬瀑下泻,还是洋面之上水龙上涌托住山形,竟似难以辨别的样子。
九周半山之西的水面上,一座方圆三四十里的小岛孤零零地飘荡在水中。岛屿中心方圆十里大小,青光迷蒙,遮住视线,原来是被二十四枚百余丈高的巨大石柱环绕,构成门户阵力遮掩虚实,显然是一处机密之地。
门户之外,又有一方百丈阔的平整巨石,约莫三十余人翘首向东,目光所及,正是九周半山方向。
这二三十人俱是灵形境修为,年纪不满双十,衣着配饰也大致相似。男子二十余人,俱是一水的青色澜衫,头戴玉叶冠,足下重台履,腰悬紫玉环佩。女子十人上下,头挽螺髻,紫色纱裙,唯有所佩之香囊、挂饰、玉珏等琳琅满目,不若男子整齐划一。
这一群人大致分成两拨。其中的大多数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凝神观望之余,更不住地交头接耳,低声交谈;另有四人却坐在这一群人前方,约莫越过五六丈远。
四人之中,有三人衣襟相接,相对靠的紧密,语声不断。另有一位面色极为苍白的青年,却稍稍和这三人拉开距离,孑然孤身,似乎沉默寡言。
这三十余人的背后、岛心阵门之前,尚有二三百丈宽阔的空地。
就在这处空地上,光影一闪,突然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青袍人施展的传送之术,起点乃是一道巨大的黑色门户;而此刻抵达终点,却无任何异象,归无咎、杜念莎二人竟似凭空显现一般。二人面前的三十余位年轻弟子,更无一人得以察觉。
归无咎、杜念莎对视一眼。按照他们心中所想,红云小会第三关,本该是清静之地,不曾想竟有年轻一辈的弟子聚在一处。
四下观望,未见门径。
索性抬头观察眼前之人。这一群人均是初入灵形之境,更难得的是根基都颇为扎实。如此年纪有此修为,归无咎对这一群人的身份大致已经猜中。
恍然回首,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只是不知这一群人静坐于此,对望山岳,到底是何缘故。
二人缓步上前。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这些人连忙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一男一女,这男子高大英挺,星眉朗目,背负两把长剑,虽未主动散发出剑修的肃杀之气,但自由一种‘以我为主’的锐气上冲天穹。
而与他并肩而行的这位女子,欺霜赛雪,天生丽质,着金钗素纱,迥然有出尘之逸。
一眼望去,像极了一对神仙道侣。
一时间人人既羡且妒,甚或有自惭之意。
杜念莎若不苟言笑时,不知底细之人,不免将她认作冰霜美人;岂知其真实性格,可谓南辕北辙。
一转眼走到近前,本来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浓眉大眼、面如椒麦的弟子,略一迟疑,抱拳道:“师兄,师姐。”
他既开了个头,所到之处,余人纷纷张口,连声道“师兄,师姐。”
杜念莎瞥了归无咎一眼,小脸绷紧,默不作声。归无咎却面带微笑,一一颔首,以作回应。
越过这二三十人,和坐在最前方的四人聚拢在一处。
四人左首边上的一位方脸修士,略一迟疑,照例便要行礼。
中间那人忽然伸手将他拦住,迟疑道:“玄元宫元婴境以下的真传弟子,卢某大致都认得。两位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生,似乎并不在其列。”出语这人相貌老成,倒像是三四十岁的人。只是朱唇明艳,鲜嫩欲滴,形成特有的反差。
归无咎笑道:“在下本来就不是幽寰宗弟子。”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归无咎、林双双二人,看似功行极为精纯,又突然出现在此地。修为上看,似有金丹境界的抱圆归一之韵,又气韵活泼,不类金丹一重境修士的混凝死寂。众弟子不暇深思,都以为二人是玄元宫即将结丹的真传弟子,时辰已至,于九周半山一试己道。
有一人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我等相继行礼时,你为何坦然受之?”
归无咎笑道:“既然同为道门练气士,论年龄是在下虚长几岁,论修为也在尔等之上。你们称我为师兄,有何不可?”
有人不服气,还要反驳。那卢姓修士眼前一亮,道:“尊驾是参加红云小会的别宗真传弟子?”
卢姓修士名为卢趋时。卢氏乃是幽寰宗中大族,素来消息灵通,见闻广博。
归无咎点头道:“所料不错。”
听归无咎出言确认,这三十余人突然腾涌喧嚣起来,惊呼不定,个个睁大双目簇拥过来,像观看什么奇珍异兽似的,盯着归无咎二人逡巡扫视。
归无咎尽管心中有数,但还是问道:“请问诸位是?”
卢趋时道:“此处名为神秀岛,乃是我幽寰宗四年一度遴选真传之所在。我等乃是飞云阁弟子,历代真传,皆由飞云阁出。这一届真传法会在一个时辰之前刚刚结束。”
卢趋时一指身畔三人:“卢某以下四人,侥幸过关,忝列真传之位。”
他这么一说,其余三人都是举手一礼。
幽寰宗选拔真传之法,并非每一届都是定数。选拔之法门,与越衡宗一般,同样是借助一桩宝物。所不同者,以这件宝物立下谜题,得以破解者即成真传弟子。
故而多时一届或有数人,少时或只有一二人,甚至一人也无。至多时,却也从未超过七人。每隔百载、千载计其总数,和越衡宗居然也大致相当。
卢趋时等四人动有常则,看似比那二三十位弟子要克制得多了。但其实四人暗中心绪起伏,更为细腻复杂。
这四人乃是今日赢家,原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但是,每一届诞生数名真传弟子,以三五十年为期,便是近五十人。而每一次红云小会,各宗与会者不过每家一二人。
想到此处,原本的骄傲自信不由得稍稍收敛。
若是他们得知本次红云小会乃是千百届未见的“大年”,更不知作何感想。
双方交谈的整个过程,杜念莎都冷若冰霜,似乎全不关她的事。但越是如此,却让卢趋时等越发觉得深不可测。
卢趋时又问道:“二位之外,为何不见其余诸派真传弟子?”
归无咎笑道:“我二人乃是中途离开,其余之人尚在比斗之中。”
卢趋时心中暗道:“想必这二人在本次小会之中,并不算出色,否则何至于提前离场。”这个念头一起,心意竟莫名舒畅了许多。
他神情变化,归无咎看在眼中,也不点破。问道:“真传比试既然已经结束,诸位在此何为?”
卢趋时伸手道:“按理说比试完毕自然各自散去。只是恰好玄元宫中杜师兄、庄师兄不日即将结丹,今日特来九周半山一试。木掌座言道良机难得,于是便让我等旁观。”
“二位请看。”手指所向,正是九周半山方向。
归无咎心中了然。“元元”言道,到达目的地后,便有五彩虹桥直通九周半山,可是自己二人落岛之后却并未看见道路相连。原来是已经有人入山试炼。
所幸等待片刻,自也无妨。
顺着卢趋时所指方向,归无咎功聚双目,凝神观看。可是距离实在太远,以他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出九条白丝虚影似乎是环山凿成的九条山道。要想进一步看清楚其中细节,却有所不能。
卢趋时微笑道:“请看笼罩山峰的云雾。”
归无咎、杜念莎依言抬头。细看一阵,才见其中奥妙。原来透过这云雾流转,竟似放大山岳数十、数百倍,教人能看到九周半山之中的细微之处。
望似细如银丝的环山匝道竟有十余丈宽。一黑一黄两个人影,分别立在匝道内壁处站定,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第四十章 天悬道 两行书 破立法
九周半山环成九曲的匝道,靠外侧处光溜溜全无遮拦,甚至还有一点浅浅的滑坡,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山崖,落入无际汪洋之中。
匝道内侧的山壁,正是这一道考验的关键。
从卢趋时口中得知,此刻站在匝道之中,面朝山壁的两人,一人名为杜煊礼,一人名为庄得功,正是幽寰宗玄元宫不日即将结丹的真传弟子。
论修为,这二人倒是和红云小会中归无咎等一行人大致在伯仲之间。不过既未代表幽寰宗参与小会,那么这二人之修为,自然在萧天石、张宏辩之下。
二人面朝之山壁,赫然竟是一道浅浅的壁画。这壁画高度约有十丈,和匝道宽度相似。不仅如此,这壁画似乎和匝道偎依而存,同样绵延无际,环山九匝。只不过一个水平,一个竖直。
归无咎突然觉察,所谓“九周半山”,多半不是指的那环山匝道九周有半,而恰恰指的是相伴的壁画。
杜煊礼、庄得功二人,站定在匝道第四周接近半山腰的位置,面壁凝思。
这壁画荤荤大端,包罗万有。所绘之物有花鸟鱼虫,山水木石,刀枪兵刃,甚至大段大段的书法篆文,也无所不备。不仅如此,许多鬼画符一般全无规律的划痕线条,或直或曲,或深或浅,或简或繁,同样掺杂其中。
但有一条,所有的这一切图案,都容纳于“壁画”上半部分五丈左右的空间内;相邻的下方却只为两条相距五丈的平行线所圈定,其中异常的光洁平整,好似特异空缺出来的白卷。
杜煊礼先动了。
只见他手中忽然出现一柄灰扑扑的八棱方锤,手腕一抖,运力一震,狠狠地往往那壁画中砸去。峭壁所中之处,正是绘了一株蒲草。
铜锤中壁,并未出现想象中的山石崩裂。只听一声脆响,那一株蒲草图纹吃了一击,竟尔迅速变淡便细,瞬息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透过云层遥遥可见,杜煊礼倏尔露出喜色。同时他身躯一挺,伸展双臂,似乎摆脱了什么极重的枷锁,突然步履轻快的沿着匝道狂奔。
原本杜煊礼就在庄得功之前五六百丈,此刻狂奔一阵,很快就拉开差距。转眼间,杜煊礼已然在第四圈领先了四分之一有余。
那三十余位幽寰宗弟子,半数以上并不识得杜煊礼、庄得功两位前辈,眼下只权当开开眼界,要么观棋不语,要么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不过另有十余人却和卢趋时一般,乃是大族出身,有几分见识。对于杜煊礼和庄得功似乎都颇为熟悉。此时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谁人更胜一筹。
归无咎一心二用,一边关注九周半山之上,一边听他们议论。
只听一人道:“我听宋长老说,杜师兄和庄师兄在百龄以下的真传弟子中,俱可排名前十之列。二位师兄在《玄元根本大戒经》中的领悟都在‘八变’层次,难分轩轾。不过杜师兄破境较早,功力要领先一些。”
另一位身形精瘦的弟子低声笑道:“你这消息是多久之前的故事了?我却知三月之前濒临结丹的几位师兄比试一场,却是庄师兄拔得头筹。”
......
山道之上。
此刻庄得功终于有所动作,他自袖中抽出一柄二尺长短的短剑。
庄得功并未如杜煊礼一般,持剑攻击壁画中的图形。相反,此人立在一只羊首蛇身的图案下方,约莫五丈宽的“白卷”处,剑气飙射,竟以剑为笔,在空白墙壁上作画。简简单单两三笔,勾勒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草中灵狸。
归无咎定睛观看,这一只灵狸,笔意间暗藏了许多变化。
图案既成,庄得功同样身心大为放松,好似溺水已久之人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略一调整筋骨,用力一磴,同样发足疾奔。
此时的杜煊礼早已停下脚步。
庄得功奔跑之势,比刚才杜煊礼可要猛烈的多了。眼看用不了多久,便能后来居上。
杜念莎正在用传音入密之法,向归无咎介绍九周半山的方方面面。
一旦进入九周半山的匝道,便会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制之力,向上前行,颇为不利。显而易见的是,攀登愈高,就说明测试者潜力愈大。
能够进入第八圈匝道的,已经是千年一出的杰出人才。
而若能突破前行到第九圈匝道,更是万年一出的雄杰之资。
至于九周之后,那忽然陡峭的“半圈”山道,又被称为“天悬大道”,数十万年来能够登上此道的,仅有四十九人。
九大上宗,除却立派初祖以外,三十六万年来所诞生的天尊总数,正是四十九人之数。
归无咎沉吟道:“以诸位大能的眼力,再印证以小会之上使出‘擒龙伏虎拳’的一番争斗,年轻一辈的真传弟子功行到了何等地步,早已洞若观火。更不用说‘元元’的‘天高三尺’秘术,更是精准无差。这九周半山大费周章,似乎并未见有何特异之处。”
杜念莎道:“不然。此山别有独到妙用。”
此时,卢趋时旁边的方脸青年开口道:“庄师兄年轻时便以勇猛精一为心法。今日舍却他擅长的路数,便可知他本意并不在这山道之上多争一步半步。愚以为,庄师兄必定是别有心得,方才敢于相试。”
“不过正因其心境豁达,朱某反而更看好他了。”
卢趋时思考方脸青年之语,良久,终于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卢趋时右手边那位矮了半个头的修士道:“不论哪一位师兄能够取胜,这两位师兄的资质,足以登上六周山道。将来进阶元婴四重的资格,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大能之上的境界虚无缥缈,不知有多少英杰弟子都折在里面。将来我等能够和杜、庄二位师兄平分秋色,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方姓青年、卢趋时二人都点头附和。
不过,那位距离三人稍微疏远、脸色煞白的青年,原本一动不动,听到三人此语,却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此时,杜念莎正在讲述九周半山的独到之秘。
各弟子之战力、根基固然通过小会的比斗足以衡量,而悟性资质与道基、道缘三位一体,不分彼此,也自然能够知晓。
但道途之中纵然天资相类,另有一种差别,也不可不察。
原来修道之人所走之路,有疾迟、顿渐、简繁之别。上至体悟天心的修道士,下至凡俗间一介武夫。有一类人为数不少:此辈悟性超卓,资质不凡,自身修炼的过程亦是无往不利、勇猛精进。可是若让其创制新法、开宗立派,就不免强人所难了。
而另一类人,不但自身修为精湛,同时更能推陈出新,大兴造作,成一代宗师。
听闻此论,归无咎观看山巅之上你追我赶的杜煊礼、庄得功,心有所悟。
杜念莎续道:“这九周半山之环山壁画,上半部分尽是各色图案,而下半部分却全为空白。故而又名之为‘两行书’。”
“九周半山两行书,破而有立新意出。”
“那些形形色色的图案,每一道都代表着一种法门、规矩、道术见解,共同构成了九周半山的束缚之力。若要证明自己的潜力境界,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如杜煊礼一般,名之为‘破’。将那些图案彻底击倒,打碎。每击破一图,九周半山对自身的束缚便会减轻一分。自然也就解放了向上行走的余力。”
“只是,若是选择这种方法,九周半山之试就与小会比斗无异了。”
归无咎道:“想必另一种方法,如庄得功一般,是‘立’,是创造。”
杜念莎道:“正是。那些壁画图案中蕴藏的道法,说它简单,不乏极有新意之着;若说复杂,又绝对没有超过初入金丹境者的理解范畴。两行书,两行书,一行留白,一行已著,正像是一副空缺了下联的对联。”
“想要抵消其带来的压力,除了直接将之摧毁外,更巧妙之法无过于创造一道新的道念痕迹,和原有的图案完全制衡、抵消,从而收到阴阳中和之效。”
归无咎赞道:“妙哉。”
杜念莎补充道:“不过这仅限于前九匝山道。你看见没有?最后陡峭的‘天悬大道’,由于完全竖直的缘故,壁画,匝道已经合二为一。足下所行之处,即是‘两行书’的图案所在。这条道上,仅有‘立’之法,‘破’法已然无用了。”
“前九匝,为一代之才;天悬道,却是万世之尊。”
“现在庄得功所绘之图,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重新恢复白卷模样。不过,天悬道上四十九位天尊手迹,却是万世不磨。”
历久以前,对于九大上宗来说,真君大能不绝,乃至正位斩分大道,都是本门莫大的喜事,谁还去管这位大能走的是简明精一之道,还是富于创造力的推演变化之道。年轻弟子来九周半山相试的,绝大多数人也是选择更简单省事的“破”法。
时日既久,各派才逐渐发现此处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尤其是三十六万年将至,对于‘完道’之路尚未完成的七家宗门而言,衡量“创造力”的高下更是至关重要。
九周半山,如庄得功一般,一试‘立’法,才成为各派真传力所能及之下的首选。
此刻,杜煊礼、庄得功已经初入第六周门径。透过云雾可以看到,二人面色通红,显然已经接近自己的极限。
杜念莎斜眼看了归无咎一眼,终于忍不住跃跃欲试之心。
快到自己二人出场的时候了。
第四十一章 各执一道 并驾齐驱
又过了半刻,杜煊礼勉强克制手心颤抖,将一身余力完全压榨,一锤狠狠击在岩壁中。
大锤落处的图案是一只舒展双翼的飞禽,外形与孔雀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纤瘦一些。
随着铜锤碰壁,那飞禽的头部、身躯、翅膀、双足、尾翼都渐次消失。
杜煊礼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这欢喜持续不过数息,他立刻色变。原来这飞禽有一根长长的尾翼,尚余寸许,顽强的留在墙壁之上。
杜煊礼空洞的双眸,眼睁睁的看着飞禽之形从那寸许大小的尾翼,迅速衍展、恢复原貌。
飞禽图案完全恢复的一瞬间,那墙壁似乎产生了一股剧烈的斥力。以归无咎的目力,也觉得眼前一花。
勉强看清,杜煊礼被猛烈推出,飞离十余丈宽的匝道后,更在空中笔直滑翔了百余丈不止,随后沿着一道逐渐垂落的抛物线落入水中。
杜煊礼最终达到的高度,是在第六圈三分之二的位置。由于庄得功原本处于领先,杜煊礼一旦结束,胜负之分也提前揭晓了。
庄得功盯着壁上一只猫爪之形凝视了许久。他已经环绕第六周接近一整圈,只要再前进一步就能进入第七层匝道。
终于,庄得功剑气为笔,在下方勾勒出一枝玉箫。这玉箫之形不过几横几竖,但庄得功举手抬足间却颇为吃力,用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绘制成形。
待最后一笔尘埃落定,庄得功精神一振,转身一大步,踏进第七圈山道!
叵料第七层匝道的压力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明显超出庄得功的承受范围。他尚未来得及再观新的壁画,便如杜煊礼一般被一股斥力甩出千百丈外,落入水中!
杜煊礼、庄得功二人落水之后,一点动静也无。卢趋时以下等面面相觑,莫知所以。
好在未过多久,远方一道虹桥拱立,转眼间就勾连于神秀岛和九周半山之间。
这道虹桥若虚若实,宽不过丈二,赤、橙、青、蓝、紫五色变化不休,瑰丽万端。
五色虹桥那一头两个人影迎面而来,可不正是杜煊礼、庄得功二人。
杜、庄二人看似闲庭信步,与游春赏景无异,实则似慢实快,不过十几个呼吸功夫,就跨过虹桥,落足于神秀岛上。
两人在九周半山之上,可谓竭尽全力。现在只是一刻钟过去,气息却充沛丰满,俨然正在巅峰。幽寰宗诸弟子见之,不由啧啧称奇。
二人甫一落足,便与归无咎、杜念莎四目相对,互相打量。
归无咎与杜念莎,不要说正站立在卢趋时四人的正前方,就算是混迹于后列二三十人之中,也是如锥在囊中,掩藏不住气度光芒的。
杜煊礼归途之中,本来心心念念都在印证此行得失。这时突然见到两位陌生人在神秀岛上,心中一动。上前一礼,大声问道:“敢问二位尊客是从何而来,高姓大名?”
他本是幽寰宗玄元宫弟子,自然知晓本门金丹以下真传中,并无这两号人物。
归无咎笑道:“在下越衡宗归无咎。这一位是藏象宗杜念莎。红云小会之后,同往九周半山一游。”
杜煊礼、庄得功对视一眼。
这一男一女功行似与己相当,但气息之醇厚精微却又远胜于己,其来历并不难猜测。听归无咎亲口道明,杜煊礼等也不惊讶。
不过,九宗内无论哪一家,唯有在真传弟子中位列前三,四百年后得以成行争途者,门中大能才会将其余门派的杰出弟子告知,以期知己知彼。其余弟子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求一意修行尔,以免自寻烦恼。
因此归无咎虽在九宗上层名声极大,杜、庄二人也并不知晓。
庄得功原本突破至第七层匝道,超过预定目标,心中甚是喜悦。这时见眼前二人远在自己之上,这份欢喜却被冲淡了几分,平静道:“有劳二位久候。我师兄弟二人微末道行,让二位道友见笑了。”
归无咎连忙逊谢。
庄得功一抚颔下短须,沉吟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道友行个方便。”
归无咎道:“既在贵宗作客,当不得一个‘请’字。庄道友但言无妨。”
庄得功道:“二位道友登山之旅,可否容庄某二人在此观看?”
归无咎笑道:“这样倒也公平的很。”
杜煊礼、庄得功出言谢过。
归无咎、杜念莎再不迟疑,告辞一声,纵声跃上五彩虹桥,朝着九周半山飞速奔驰。
见归无咎二人背影愈来愈远,杜煊礼道:“庄师弟,你说这二人能走到哪一步?”
庄得功凝思许久,面露困惑之色,道:“不好说。”
庄得功与杜煊礼占据此山几乎一个多时辰。眼下只归无咎二人到此,说明这二人是中途退出小会。按照常理说,提前退出者,在小会中大约并不出色。
但与默认人人皆要下场的小会比斗不同,九周半山一行,全凭自愿。譬如符凝锦,其谋划为归无咎所败后,就并未选择前来九周半山,而是直接返回真昙宗。
因为九周半山之旅,一旦到了第八层、第九层,甚至传说中的天悬大道。试炼者一旦感受到自己到了极限,气息与山岳印证,便会在山壁之中留下姓名。
第八层之印记,留名五百年;
第九层上,留名一千年;
最后天悬道上之名,万劫不磨,与世同在。
走得足够高、足够远的人,便能居高视下,一路走来将前人遗迹一览无余。而功行较低者,提前留下字迹,等若知己而不知彼,其实并不划算。
因此功行不算靠前之人,往往心有顾虑不愿相试。
归无咎二人竟有这份胆色,倒是让庄得功觉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此刻,归无咎、杜念莎已立在山道的起点。
靠到近前,方能觉察出九周半山的宏伟壮大。山巅遥遥,掩映云雾之中,视之恍惚。而山壁、匝道,几乎不能看出弯曲与弧线,目力所及,几乎是成为一条笔直的断面和无前的大道。
杜念莎转过身去,左右扫视。只是她的双目一旦与壁画相接,匝道之上立刻产生一点淡淡的压力,似乎宣告着试炼正式开始,身后虹桥也化作云雾散去。
归无咎道:“师妹你是一试‘立’法,还是‘破’法?”
杜念莎眼珠一转,狡黠道:“两个人一齐画画,说不定互相重叠,弄得乱七八糟。我就大发善心,把一试‘立’法的机会让给你好了。”
归无咎微笑颔首:“多谢师妹美意。”
杜念莎是藏象宗的明珠,修行之路走得是最稳妥、最工整的路子,丝毫不肯行差踏错。论创造多变,多半非其所长。不过此时,归无咎自然没有必要拆穿。
杜念莎一点头,抢先发动。
只见她皓腕一抖,一根七丈长短的火红色长鞭蓦然执在手中,甩起两个鞭花。反手一撕扯,长鞭之尾端落在岩壁中一只龟形图案上,那二尺见方、甚为细密的玄龟之象,立刻消失。
只见一道白影一闪,杜念莎动如脱兔,身子清灵无比,转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那只玄龟之形遭杜念莎一击,在杜念莎本人、甚或神秀岛上旁观之人眼中已经完全消失。但在同处山道之中的归无咎眼中,那玄龟依旧留有一道淡淡虚影,不需要多久就会还原本来。
归无咎反手抽出‘小苒依依’,轻挽剑花。也不理会它物,正是在那玄龟之形下极随意的划了一个勾。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勾,却和那颇为繁复的玄龟之形形成巧妙的联系,仿佛即便置于天平两端,也恰好完全平衡。
一法已成,归无咎提身一跃,向前方的杜念莎追去。
从第一道玄龟之形开始,归无咎作画的参照之物,无一例外地都是选择的杜念莎以“破”法隐去的图案。
归无咎所绘之图形,更与庄得功精心绘制灵狸、玉箫等物截然不同。长剑舞动,或是一勾,或是一横,或是一捺,或是一道圆圈,无不信手成就,几乎与涂鸦无异。但是从他高速飞奔的状态可知,这些图案显然无不中式,与对应之原图足可等量齐观。
如果说杜念莎是动如脱兔,那归无咎便是势若奔马。一时间九周半山山道之中,一人白袍飘飘,说不出的灵动谐美;另一人却是刚柔兼备,矫健洒脱。
半圈.....
一圈......
第二圈、第三圈......
转眼,到了第四圈......
杜煊礼、庄得功以及卢趋时等年轻弟子,仰视云层,都是合不拢嘴,仿佛置身于云里雾里,不敢信眼前所见为真实。
归无咎、杜念莎二人,竟然在九周半山之中纵情奔驰,仿佛平地一般,环山四周,似乎只用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
而先前杜煊礼二人从第一层到第四层,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之久。
这一下,任谁也知道参与红云小会的这二位,乃是别宗的绝顶天才,不由又惊又羡。
鞭影阵阵,丝带飘飘。
每隔数十丈、百余丈,但觉身上压力稍重时,杜念莎反手一鞭击在壁上,继续狂奔。这种活力四射的感觉,与杜念莎本性相谐,于是此时她心中甚是愉悦。
突然足下隐隐传来沉闷声响,打断了杜念莎的好心情。转身一看,原来归无咎已经逼近到了距她不满二十丈的距离!
尽管早已服膺归无咎天资在自己之上。但归无咎所使的是额外耗费心力的“立”之法门,而自己却是简单粗暴的“破”法,若是这样归无咎都能比自己更快冲关,这教杜念莎如何能够接受?
长吸一口气,白色纱裙之中隐隐透出青、橙二色,杜念莎身形如电,速度增加接近一倍。
......
第四十二章 百年故交一回眸
辰阳剑山弟子多半是一些崖岸自高之辈,红云小会此辈出于默契,倒是从未缺席,但对于九周半山,历代弟子却并不甚上心。因此除了忝为地主的幽寰宗外,原陆宗、藏象宗却是试炼九周半山次数最多的两家。
杜念莎于这道试炼所知的经验着实不少。尤其是“破”之法门,更是以“一以贯之”四字为重中之重。前面几圈山道虽然看似容易,但若未全力以赴,待到后面压力渐增时,不免局促难当,再想奋发为时晚矣。故而她脱缰而驰,看似如水中游鱼,好不自在,其实从一开始早已为全力以赴埋下伏笔。
此刻她衣裙上细微的青色与橙色,乃是藏象宗一纲七法中两**门--《紫凤赤书景晨图》与《解形合变火流书》互为正反,融合成的两道神通雏形。
杜念莎进阶灵形、《二相生化玄机秘指》奠定根基之后,除却完道有缺的《北冥造育经》未曾修习外,其余六法齐头并进,均有涉猎。但六法之中,用在《景晨图》与《火流书》二经之中的心力,几乎占了一半还多。
正因为早已严阵以待的缘故,猝然之间才能加速得如此从容。
杜念莎长鞭舞动,几乎只有末梢处一个细微摆动,如蜻蜓点水般往石壁中轻轻一点。就这么一点之下,壁中图形全然消散时,而她的真身早已无影无踪。
狂奔一阵,响声逐消失,杜念莎自忖必定早已甩开归无咎,很是自得的回头一望。
这一望让她大吃一惊,原来归无咎不但并未被摆脱,反而逼近到距离自己只有十丈距离。
归无咎心中也是畅快:入境幻景,小会比斗,九周半山三关。这九周半山才是自己的主场,当然要竭尽所能,看看自己的潜力到了哪一步!
小会之中连斗七场,归无咎虽然大获全胜,但以神通道术而论,正是其短板所在。当其余诸位真传弟子依托本宗无上经典,神通早成之时,归无咎独一无二的兼收并蓄、创作己道之路尚未显出威力来。
如“巧剑”、“拙剑”、“幻剑”之类,远远不是“十八神通跃天门”的真正雏形,和亦步亦趋的正传神通相较,精微之处不免稍逊。
但在九周半山之中,当时所短,反为所长。随时制作,舍我其谁?
更不必说,他一身魔道功法已臻至金丹境顶峰,在见解经验一道,本就有独到之处。
若是正式比斗,动用魔丹丹力、元玉精斛几乎等同于作弊;但用在此处,这些高屋建瓴的所见所得,藏于胸中,总不可能故意忘却不成?
有此两大助力,创造演变之上,如虎添翼。
实则以归无咎现在的层次,唯有在天悬大道之上,方能遇到真正考验。现在这些“道法对联”,对他来说几如程式,随手可解。
杜念莎一击破法,归无咎一剑立法,所用时间自然不分轩轾。至于修为之精、遁速之快、对山岳压力的抵抗力这些涉及修为的要素,归无咎只在杜念莎之上。
转眼间,第六周接近终点。
神秀岛观望之处,卢趋时等年轻弟子尚沉浸在惊异、崇拜之中,庄得功却是心中一凛,双目一眨不眨,似乎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异常上心。
原来,九周半山前六层和后三层有一桩截然不同的变化。
前六周之中,每解决一道壁画图纹,乘着压力减轻之时至少足以前行数百丈。而第七层开始,每一幅图纹之后,山岳中传来的压力陡增数倍。若想前行,非得将所有图画依次破解不可。
更不用说,一入第七重带来的基础压力就大的出奇,他自己一个不慎,就败在这一道环节。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再次突破了庄得功的认知极限。
进入第七层匝道。
杜念莎遁速不减!尽管从百余丈出手一次到每一幅壁画依次解决,她的出手频率不得不密集起来。
只见杜念莎手腕颤动,这一条七丈长鞭如灵蛇般急速扭动,鞭首二丈仿佛在岩壁上弹跳一般,每一寸位置都在依次成为发力点,丝毫不差的落在壁画之上,消解其形。
紧随其后的归无咎更加可怖。“小苒依依”剑气疾射,随着归无咎的飞速奔驰,竟如一根巨笔在岩壁上拖动!
当然,这一根巨笔所留下的图案,不是一条直线。上上下下,或陡峭,或迂缓,或密集,或平滑,偶尔打个圈儿。就这样一笔到底,转瞬间已经延伸出千余丈外。
杜煊礼、庄得功相视骇然。这算是什么?没有捋清的线条?还是草书中的一笔书?难道这些上下波动的线条,竟能算作和石壁图案相对应的“创作”,以收中和之妙?
想想都觉得荒谬,但归无咎正在前进的事实,却不容质疑!
第八周匝道已至。
杜念莎身上青、橙二色光华愈加明艳,但她却突然减速,由急速飞奔变成长裙飘曳、缓步行走。
归无咎追赶到距离杜念莎只有两三个身位,若再发力疾奔三百余丈,便能反超过去。可是随着杜念莎突然减速,归无咎竟也如影随形,同时减速,绝无措手不及之狼狈。
杜念莎鼓着粉腮瞪了归无咎一眼,终于道:“第八层有不少有趣的线索,不可错过。因此还是慢慢前行的好。”
归无咎知她好胜心强,也不点破,微笑道:“师妹说的极是。”
尽管第八圈匝道压力又强了数倍,但是归无咎、杜念莎二人保持奔跑的姿态再维持半圈以上,是一定能做到的。
不过即便真的竞争下去,归无咎也不会当真超越她,最多两人并驾齐驱罢了。
一边缓步前行,一边破解图案。走了三四十丈,山壁下方一人多高处,赫然有几个碗口大小的刻字:幽寰崇义贞。
这五个字,于浑厚中积蓄力量,温和而不显棱角,正与幽寰宗取象于水、立意于变的功法要旨暗暗吻合。
归无咎心中一动,将将臻至第八层山道的门槛,以“元元”所谓“七步八品”的理论,这位崇义贞止步于此,大致算是刚好够的上“七步之才”,比之萧天石、张宏辩似乎还要稍弱一些,但也足够有资格参与红云小会了。
问及杜念莎,最近十余届红云小会之中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杜念莎迟疑一阵,摇了摇头。
能够遍观历家真传的好机会,归无咎自然不愿错过。
九周半山第八层,这等对于第一流的天才人物来说也是千难万难的所在,归无咎、杜念莎二人却完全不放在心上,主要的兴趣反而落在寻找石壁上的名字。
岂知一连走了百余丈远,也并未见到第二个姓名,于是只得再度稍稍加快了速度。
终于,又走了百余丈,看到了第二个留字:四御李斯。这四个字却如铜筋铁骨,千锤百炼。
归无咎暗暗摇头,看来即便将门派之名全部去掉,观其笔意,猜也能猜到各自都是哪一派的。
杜念莎想了一想,开口道:“这是百多年前和白新禅师兄一届的四御门第三真传。当然,那时候尹九畴尚未出世,他那时还是门中排行第二。”
接下来的检索之旅,依次见到的姓名有:真昙宗吉中行,原陆宗章厚,藏象宗喻得真,四御门孟夏,盈法宗顾含章,原陆宗赵恒,真昙宗武新陵,缥缈宗游采心......
数百来各宗的大部分杰出人物,藏象宗前辈都曾讲给杜念莎听。但杜念莎显然并未太过用心,这些人物之中,除了本宗第三真传喻得真外,竟只识得一二人,所知也是残破不全的样子。
环山一周,第八层匝道走到尽头时,归无咎突然看到五个熟悉的大字:越衡韩太康。
那个玩世不恭、深藏不露的黄衣青年形象,蓦然浮现在自己面前,忽忽百载,归无咎一时竟也恍然如梦。
杜念莎迟疑道:“归师兄......”
归无咎摇摇头,微笑道:“走吧。”
进入第九圈山道,归无咎、杜念莎亦感受到不大不小的几分压力。大致估算,要想在此处勉强立足,最少也要有所谓“第三步”的资质不可。
刚刚越过第九层山道的边界不远,又是一个归无咎虽不甚熟悉、但终究得以听闻的名字:藏象白新禅。
杜念莎一脸惋惜地道:“若非白师兄捕捉玄种时大耗心力,至少能走到第九圈接近一半的位置。”
归无咎点了点头,道途之上福祸无常,种种变故非人力所能所有。
又行百余丈后,下一个名字出现,依旧是藏象宗的人:藏象居四维。
归无咎深为诧异,藏象排名,第一杜念莎,第二白新禅,第三喻得真,这是他早已知晓的。这位居四维能够走到这一步,才具决不会弱于今日小会中的尹九畴,更明显强过止步第八周匝道的第三真传喻得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杜念莎轻笑道:“这是百年之前的胜者,上一届证得真君之人,只不过眼下尚在闭关之中,未及出世。居前辈在此处留名时,大约是五百七十年前。”
归无咎了然,第九层有千年之期,留名者自然未必是这一代的人。
不紧不慢又行走了三四十丈,壁上刻字神意韵味极为不俗,吸引了归无咎注意。只是这个五个字本身,竟有些光泽黯淡的意思。
原陆端木临。
归无咎愕然,没想到居然是这一位。此人是六百年前的胜者,百年前他破关而出做客越衡,在双鱼试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归无咎记忆犹新。看他姓名甚是淡薄,显然落笔之期,距离千年已近。
一边施法,一边前行,此刻无论破立,归无咎、杜念莎亦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走走停停,已经走到第九圈的后半部分。
越往后走,所显姓名分量愈重。
两个名字不分轩轾,映入眼帘。
左边飘逸如龙的五字:盈法云千绝。
此人归无咎已闻其名,乃是盈法宗本代第一真传,参与红云小会约莫已是二百年前,素来深居简出,极为神秘。
紧挨着的五个字秀里藏锋,自出机杼,和“盈法云千绝”俨然相映成趣:
越衡宁素尘。
第四十三章 百尺竿头终留名
归无咎微微一笑,曾经在盘炉峰双游洞和宁素尘讨论《九元书》“元始式”奥妙的情形,仿佛只在昨日。
就在归无咎顺心意之变时,杜念莎目视石壁,似乎有些疑惑。突然,她螓首左右微动,又扭了扭腰,轻飘飘跃起二尺多高。双足一俟落地,手中长鞭迅捷的一抖,左左右右各划了三四个圆圈。
归无咎瞥了一眼,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神经。只道:“师妹似乎精力旺盛。”
杜念莎睁大无辜的双眼,脆声道:“宁师姐似乎不当止步于此。”
归无咎诧异道:“什么?何以见得?”
杜念莎踌躇一阵,道:“我和素尘姐结伴既久,知晓一些秘密。越衡宗三位前辈千万告诫,不可外传。不过我想,师兄你应该不在保密之列。”
原来,宁素尘除却“阴鱼六珠、越衡第五”之外,更别有一桩特别的天赋。当年成就真传之后,宁素尘名义上加入十三门内府中的“南垣”一门。
但这只是掩人耳目。
她真正所走的,乃是一条和“求道之途”紧密相连却又稍有不同的新路。这条道路,据说和越衡宗完道法门息息相关。
杜念莎道:“比拼道术天资,我是比宁师姐略强一线;但若论立法求变,恐怕宁师姐只在‘天人立地根’的师兄你之下。宁师姐也很自信言道,阴鱼九珠的归师兄固不可及,但八星连珠的原陆真传她却未必不能一战。”
“现在这个地点,我明显尚有余力,宁师姐绝不该止步于此。所以我猜测,宁师姐于此山试炼时,恐怕和我一样走的是‘破’法,而非她更加擅长的‘立’法。”
这么一说,倒让归无咎回忆起当年成就真传、选择道途时一些曾经留心的细节。今日前后印证,终于涣然冰释。再有宁素尘迄今成就金丹不过二十五年,修行进度可谓出奇的慢,也就解释得通了。
归无咎沉吟道:“宁师妹外柔内刚,亦是一个有决断和野心的人。历古以来,天悬道留名和天尊之位完全一致,有资格攀登巅峰之人,恐怕谁也不肯差上一步半步吧?宁师妹竟在此留力,只怕平白在心中生出一道枷锁和烦恼。”
杜念莎一愕,摇头道:“我只说天悬道上和历代天尊,都是四十九人。谁说此四十九人就是彼四十九人了?”
“天悬道上四十九人,成就天尊者三十六人。止步真君之位的一十二人。另有一人中途夭折。至于不入天悬大道的十三位天尊大能,其中九位止步于第九周匝道的后半段;另有四位,并未经此一试。”
归无咎闻之哑然,摇了摇头。
不再流连,继续前行百余步。
九周半山山呈锥形,九圈匝道随着高度增加,每一圈的长度自然都在缩短。此刻第九圈山道,周长已不及第一层十分之一。但是相应的,每走一步压力增加也就愈加明显。
刚才还信有余裕的杜念莎,此刻也不得不俏脸严肃紧绷,青、橙二色如腾焰飞芒,几乎盖过白色纱裙,更蔓延到长鞭之上。全力出手,破解壁中图案。
归无咎在每作画完毕十数幅之后,都会和杜念莎拉开一小段距离,不得不驻足稍待。
就这样又前行了五六十丈,第九层约莫已走完了五分之四。
壁上题名再现。
和云千绝、宁素尘一样,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个双黄蛋,八个大字分成两行--
原陆穆暮;
辰阳江海。
穆暮自不必说,林双双之前的原陆宗第一真传,越衡宗双龙池上被端木临带来踢馆之人。作为原陆宗的绝代天才,直到此地才出现也合情合理。
不过,这辰阳剑山的江海,又是何许人也?
轩辕怀出世之时,俨然天无二日,辰阳剑山先前所立的三位真传同时隐退。这三人中并无一个叫做江海的,天资也绝对达不到这等的高度。
其后历次红云小会,辰阳剑山与会之人中也无江海之名。
莫非和居四维、端木临一般,是数百年前上一代的人物?
归无咎皱眉问道:“百年前藏象宗居前辈的对手中,可有这么一号人物?”
杜念莎连忙否认。
六百年前那一代就更不必提了。因为除了端木临之外,越衡宗五陵殿主岳玄英也争到了最后一步。须知岳玄英的资质品阶,至多不过和萧天石、张宏辩相若。
归无咎知道轻重,这位“江海”在第九层山道上领先居四维、端木临接近半圈,以“元元”七步八品之法评断,双方至少有所谓“一步”的差距。
这江海若说是前两届的前辈人物,实在没有失手于端木临、居四维的道理。
另外,若是这个层次的天才人物中途夭折,必定是轰动九宗的大事,消息显然瞒不过别家去。
杜念莎突然道:“此人多半是轩辕怀之后,新近冒出来的绝顶天才。只不过既有轩辕怀在前,这一位自不必大肆宣扬。更何况,四百年后的这一会乃是三十六万年之终结,所能成就的原本不止一人。”
归无咎一点头,杜念莎言之有理。何况辰阳剑山行事不拘一格,此人不曾参与小会、却暗中来九周半山相试,并非没有可能。
别过穆暮、江海二人的印记,又走了十余步之后,距离第九周的终点已在百步之内,天悬大道转折处的石阶清晰可辨。
归无咎、杜念莎双目略过,大致一扫。不到百步的岩壁,下半部分光滑如镜,并无一个名字。也就是说,穆暮、江海二人,便是千年来第九周上走的最远的人。
杜念莎双眼一眨。
得以涉足“天悬大道”的历代天尊,在金丹前夕道法上多半是圆满之境。而杜念莎距此境界尚差一线,因此她早已知晓走到那一步的希望不大。
但杜念莎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走到第九周的终点!
即便杜念莎止步于此,也取代了穆暮、江海的地位。但她并不肯就此满足。
归无咎并未出言,稍稍站立在前,暂时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却见杜念莎清叱一声,白裙之上除却青、橙二色外,又渐次出现红、黑、蓝、白四色,如火星般轻轻闪烁。只是这四色,比之原先的青、橙二色却要淡薄许多,活跃得多。
除此之外,杜念莎身躯竟隐隐约约呈现出透明状,体表六色光华至为浓烈时,便突然趋于平滑,仿佛被“拖拽”进她的身躯之中。
杜念莎的躯体,竟俨然化作正反相合的容器与支架,支撑着体表外的神通变化。每一道神通气息,都在这躯体进进出出,阴阳转化。一吞一吐,一反一合,从而外烁出更强大的力量。
她手中长鞭也由曲而直,缩短了八成以上,化作一根六色翻滚的金锏。一击落在石壁图形之上,比使用鞭法时更加简明凌厉。
归无咎心中一动,统一诸法,两两相生,如此法门,显然正是《二相生化玄机秘指》的精义所在。
杜念莎全力以赴,果然步履间增加了几分沉稳。一步一停,一停一击,定而后动,决不求快。用了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又极为坚实的迈出了数十步。
现在,距离终点还有三十步。
杜念莎稳稳一击泯灭图形之后,却在此停了下来,目光凝重之中更有迟疑;左足往前迈出一步,又缩了回来,显然有些举棋不定。
使用“破”法击毁壁画,杜念莎利用自家功法特性之妙,并不妨碍身形稳健。反而是每一步前进后的压力变化,成了更大的阻碍。
归无咎旁观者清。
杜念莎既然距离道法圆满仅有一丝之差,那么现在靠近终点的位置,应当依旧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只是这道压力和她自身极限实在太多接近,杜念莎本人身在局中,未必能做出准确判断是其一,贸然动作,只要行动有一丝瑕疵,就会前功尽弃。
归无咎微一思索,后退几步,站立在杜念莎前方一步之遥的位置,声音坚定平和:“不要去看最后的终点。以我为目标,走好眼前的一步。”
归无咎的挺拔身躯近在眼前,杜念莎心中突然觉得踏实了许多。只是她深恐一开口便泄了气,于是只右眼一眨,以示明白。
调息良久,杜念莎终于又踏出一步,和归无咎肩并肩,稳稳站定。
如法炮制,将目标分解,归无咎先行完成“立”法之图形后,便停留在杜念莎前方一步处等待。
就这般一步一步,走出了二十七步。距离最终的终点,只差三步。天悬大道转身的台阶,伸手便可触及。
但最后三步,难度又再次提高!
杜念莎第二十八步迈出,突然身躯一晃,险险被墙壁之中传来的斥力推走。所幸她见机极快,周深光华突然迸发到极致,奋力一坠,这才勉强站稳。饶是如此,此刻的杜念莎,竟然如同屹立于汪洋之中,身躯若沉若浮。
杜念莎极轻微的摇了摇头。她心中升起一种感觉,她的极限,应该就在这里了。
归无咎读懂杜念莎态度,点头同意。杜念莎虽然任性天真,但能明白求全则毁的道理,进退有节,也是一桩幸事。
暂时分别之际,杜念莎眉毛微蹙,正在想着要说些什么,归无咎也在静静等待。
杜念莎正启唇欲语,突然身躯一颤,脸上满是愕然--
归无咎亦同时感应到,杜念莎身上气息突然活泼起来,原本已经无限接近结丹的功行,再次为一股“四行相生”之力所推动,又提升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尽管只有一点,但却足够打破平衡。
杜念莎根本不去思索其中缘由,当机立断。
一步;
第二击,第二步;
第三击,第三步!
最后三步,就这样只用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一气呵成地完成了!
最后一步站稳的的瞬间,杜念莎感到自身的全部力量,和九周半山的斥力形成了最极限的平衡,并由此产生一种乏力感,一种站在悬崖边缘的乏力感。
同时,她身上气息似乎被抽取一丝。
辗转漂浮,落在岩壁尽头,化作“藏象杜念莎”五个正反相合、似虚似实的大字。
第四十四章 道归于朴 前贤法印
这五个字虽非杜念莎亲手所书,只是攫取一点气息自然成形。但是和石壁中先前留下的名字一样,字迹之风采,与本人极贴合,犹如水中照影。即便真个本人亲自执笔,恐怕也未必有这等神韵。
此时杜念莎几如风中柳絮,摇摇晃晃,几乎一阵风就能刮跑二三里远。
尽力稳住几息,杜念莎言道:“所谓天悬道上四十九人之说,乃是前辈先贤,一万五千年来说的顺口了。算上百余年来我们这一代的人物,其实上面至少该是五十一人才是。希望师兄在其中多多努力,最好,超过那人。”
归无咎微笑道:“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师妹且放心,不会让师妹等待太久。”
此时杜念莎再也无力支撑,气息一松,登时双足离地,身躯浮空。然后犹如迎风蒲草愈升愈高,转眼间就没入云层之中。
原来九周半山之中,止步于前七层者,俱是如杜煊礼、庄得功般横抛入海。而第八层、第九层者,却是如杜念莎这样漂浮空中,挪移别处。
归无咎定了定心神。
杜念莎所言“最好超过那人”,自然指的是轩辕怀。
不过归无咎心底很清楚,此事能成否,在人而不在我。
经由和“元元”一战临阵突破,归无咎在道法层次上追赶上来。同时就创造力而言,“天人立地根”的道途和金丹圆满境界的经验更是两大优势。这九周半山之上,是自己的巅峰时刻。
但是这两大优势,和旁人相比固然极为重要,若比试的对象是轩辕怀,那就未必靠得住了。
决定双方高下的关键,在于轩辕怀前世宿慧点醒到哪一步。一种可能是,轩辕怀的八道宿慧止步于“练气驻形”阶段,服务于打好基础;之后“问道长生”路中的重重妙道先暂时封印,由这一世的轩辕怀身体力行,逐步亲自证得。
若是轩辕怀走的这一条路,归无咎在这场比拼中才有胜望。
但如果轩辕怀走的是更霸道的路子,前世直至天尊境界的全部道法经验完全放开,任由攫取;那么归无咎的两大优势简直微不足道。
按理说,第一种办法立意根深,根基更厚,远胜过简单粗暴的第二条路,应当是可能性更高;但是辰阳剑山行事,谁又说得准呢?
转身面对山崖,眼前一层薄薄的红色雾气所阻碍,只依稀可见,雾气之后的山道,坡度甚为陡峭。
归无咎略一调息,一步迈入其中。
在行走于九重匝道中时,归无咎就想过,三十六万年来,数十位天尊大能年轻时层走过的路,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不过迈过那厚不盈尺的雾气,亲眼所见后,归无咎有些惊讶。
没有想象中的千容万变、怪力乱神,看上去似乎只是一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山道。甚至和前九重壁画匝道相比,眼前这条真正的“山道”似乎还要更平凡一些。
所谓“天悬大道”,中间为一条宽约三尺的青石阶梯所分隔。以目力视之,此处距离山巅约莫百丈。阶梯之数,大约在千级上下。
阶梯左右两侧,各有宽约二丈有余的平滑坡道。其中左侧遍布图纹,右侧空空荡荡。大约只相当于将前九层匝道中的“两行书”上下之分,变成左右而已。
山道之中,也绝无前九匝那宛如实质的压迫力。
暗藏的考验,变成一种近乎“心血来潮”的灵感。若是你解不开图中谜题,心中自然会生出一种吉凶之兆,好似冥冥中有谁在你的耳边谆谆劝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大道至简,善哉斯言。
归无咎拾级而上。
山道左侧的图画,幽微简朴,中藏妙道,归无咎也绝不可能如先前一般笔走龙蛇,信手涂鸦即致中和。每过一图,必须仔细审视,再三构思。
眼前第一幅所见之图,乃是一只二尺大小的山雀,正在低头啄食黍米。
归无咎细观一阵,此图乍一看线条甚为粗劣,然而其中暗藏之变化,又尽得道术三味。
壬水在上,虚中藏实;丁火在下,实中有虚。执两用中,各得其宜。乃是一个“形神互化”之象。
其中变化的基础,俱是金丹境以下的基础法门;但是一旦构成一体,于立意可谓至为高明。
归无咎略一思索,拔出“小苒依依”,于右侧空白位置,简简单单勾勒几笔,画出一只葫芦,漂浮在水中。乃是以水木相生之旨,包蕴“以形感气、负气含形”精义。
完美解决了第一道题,往上行走几步。
就在此时,右侧空白石壁,突然显化出金光灿灿两行大字:“八方**知多少,尽在含元一气中。”
这两行字风骨奇崛,野逸难驯,极有英特迈往之气。其下五字稍小:“藏象盛若愚。”
归无咎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站在“天悬大道”起点处观看,所谓“天尊留名、万世不磨”的遗迹,一个也不曾见着。原来,须等你提升到与之相当的高度,前人遗笔才会显化出来。
待看到这一行文字的作者,归无咎吃了一惊。
盛若愚,正是藏象三祖之本名。
不仅如此,藏象宗近道一步迈出之前,在九宗序列中排名并不靠前。仅有的一段在九宗独领风骚的时代,便是三祖驻世之时。
藏象三祖盛若愚,自入道始,未尝一败。争夺真君之位的法会中,仅出半力,便横扫各宗英杰。
成就真君之位后,好交游,与八派真君大能斗法切磋,鲜有十合之敌。证得斩分大道后的驻世阶段,辰阳剑山、真昙宗亦有天尊在世,同样不敢直撄其峰。
三十六万载至今,若将四十九位天尊以斗战之能分个先后,这一位至少在前五之列。
不过,这位藏象三祖虽然驻世无敌,但并未在完道之途上推动藏象宗前进半步。当他离开紫微大世界之后,藏象宗便再度沉寂下去。
眼前天悬道上,倒数第一的位置,显然足以说明,推陈出新创设新法,并非其所长。
随着进一步破解道上图形,归无咎也稍稍安心。尽管这些题目较之第一幅“山雀啄米图”愈加艰难,但他自忖尚能应付的了。至少,在天悬大道走到半途之前,应当不会遇到实质性的阻碍。
自盛若愚之后,一连三条显化遗迹,均是黑蒙蒙的一片,字迹姓名全不可辨。归无咎暗中猜想,这大约是未能成就天尊的十三位真君中人所留。
呈现黑色且字迹模糊,多半是留字之人早已谢世。
上行数十级,终于又遇见一行金灿灿的大字:“炼虚身在尘境外,乾坤收入玉壶中。”
题名人“四御乐清节。”
古今四十九位天尊之中,除却越衡诸祖外,归无咎于其余人之姓名所知极少。这位乐清节他便不知道是四御门第几位祖师。
不过这却不妨碍他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在心中。
就这般,一边创作图画,一边随着天悬大道的旅途记录各家各派、历代天尊的箴言姓名。
这至为崇高神圣的九周半山天悬大道之行,倒真的让归无咎整出一番踏春郊游、欣赏遗刻古碑的韵味来。
一连经历七位天尊大能遗迹,甚至见到了越衡三祖折御今。每人字迹的神采风貌、铭文箴言,都让归无咎大开眼界、味之再三。
不过接下来归无咎又作一画完毕,却遇见一道奇景。
身畔突然出现一行金色字迹,出语气魄宏大,几可称目空一切:“法弘一界真主宰,开化天人大道宗。”
落款“辰阳季苍生。”
所称奇的不是这箴言之妙;而是这十九个字,非止金光灿灿,竟然还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忽明忽暗,似乎其中所洋溢的生机,近在咫尺。
归无咎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不料,他虽然不远多做无谓的猜测,答案却自己送上门来。
又往上行走不过十余阶,同样是又一道忽明忽暗的字迹显露于目前:“坐卧忘机剑影孤,灵芽一点造化炉。”
落款“原陆姜成鹿。”
姜成鹿,归无咎却是知晓的。原陆宗驻世天尊,暂留下界百余载,指导穆暮修行的便是。
这一下归无咎纵然是下愚之人也能够猜测得出,那字迹之所以忽明忽暗,乃是由于天尊本人尚未破界飞升而去。其气息留在本界,为其所感,自然明暗不定。
如今九大上宗的驻世天尊,唯有二人而已:原陆宗木剑仙,辰阳剑山“剑心轮台主人”。
由此可知,季苍生,正是剑心轮台主人的姓名。
两位驻世天尊之后,又渐次经历了五位天尊遗迹,归无咎已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半山腰处。
道中题目也愈发玄妙难测,应付眼前一幅四重变化相连的构图,归无咎居然足足思考了两刻钟之久。
煞费苦心推演变化,终于创制出一幅“千帆图”完成对仗,归无咎也不免心力交瘁,大感疲惫。
此处和前九周匝道不同。归无咎当机立断,稍稍休息片刻,养精蓄锐,再行进取。
然而,就在归无咎风帆之上最后一点点睛之笔勾勒成形,身畔空白处又生一变,浮现出两行文字。
这两行文字既非金光四射,又非昏黑不辨,而是宛如刀斧凿刻的淡淡白色,似乎映照着留字之人功行尚在真君之下:
“月逐白云云影白,白云明月任西东。”
“越衡木璃。”
经历韩太康、宁素尘的留字之后,归无咎心中再无多少伤怀之意。只是这位和他有“食道灵鱼”之缘的小师妹,虽只是数日之缘,到底和他更加亲密一些。
乐游会上暴饮暴食,携手同游幽明湖美景......当初半人高的小丫头,已经先于自己一步,天悬道上留名。
以后再相逢的机会,也实在难说得紧。
归无咎虽现在仍是越衡宗弟子,但若道途顺利,元婴境之后便兼得了藏象宗真传的身份。四百年后之会,即便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虑,也当是以藏象宗的名义出战。
归无咎突然觉得,既然忽忽百年如梦,那么四百年时间,也不算太长。那看似遥远的三十六万载盛筵,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突然清晰了几分……
第四十五章 古来圣贤齐拱手
别过木璃留字,归无咎再往上行。
此时所见的这副图画,乃是一幅狴犴。
石阶左侧的图卷宽不过二丈余,先前所见图形都是位于图卷正中,论尺寸,小者不过数尺,大者不过丈余。而这一只狴犴却是布满图卷,前足抬起宛如人立,因此虽尺幅宽仅二丈,高度却达到五丈以上。
此图更显精绝者,和之前所见图形重神而不重形、涂鸦寥寥数笔而成章不同,这一幅狴犴精绝繁缛、深纹周密,几乎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辨。万千巧思,汇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神兽之形。
粗略计算其用笔之繁,恐怕就是把前面所有的图案相加,也大大不及。
观其道法,一生二,二生三,五行相因,至于无穷......归无咎深为惊叹,以“练气驻形”阶段的基础道法为工具,竟能拼接出这样一件暗藏亿万变化的奇珍。
不过面对这道难题,归无咎心中镇定如恒,纹丝不乱。
因他心中自有底气:天悬道上图虽精密,但约莫直至过半之处,自己尽有把握应付得了。
构思良久,以雨水为形,作成一图。千万水珠汇成一溪,就下东流而去。
随着剑尖滑动,两幅图左右观照,相生成趣。
此图繁密细致固然远不如那狴犴,但其中蕴含的“万变归于一致”的至理,恰好和狴犴图相得益彰。
十息,图成!
尚未来得及收起长剑,异变突发,一阵金光刺目,归无咎不得不眯起双目。
原来,《雨水图》成就的一瞬间,右侧空白处光明大放,数百个金光灿灿的大字上下相连,足足有三丈高低,几乎疑是一块光芒夺目的古碑!
先前所见的天尊留字,除却本人姓名外,都是一人一偈,阐述己道。归无咎一时心神恍惚,难道哪一位前辈诗兴大发,在此留下如此多的字迹?
连忙功聚双目,上下粗览一遍:
“举手牵南斗,回身倚北辰。--辰阳金立行。”
“鉴穷三劫无所悟,至诚一念即法身。--真昙徐子峰。”
“寂寞童心在,桃花柳絮风。--盈法夏寒觞。”
......
自上而下,共计三十余行。
一如前半程路途中所见,依旧是一人一句的成例不变;三十余行字迹虽集中在一起,竟是三十余位大能分别所书。
其中最扎眼的金色字迹多达二十余行,其余呈现黑色混沌一片者,亦有七八条之多。
天悬大道之上,总数不过四十九人。先前行道过半,陆陆续续所见不过十余人;而现在这短短数丈高下,竟集中了三十余人。
这许多前辈大能,竟全数于此止步,令人极为震撼。
这样算来,接下来的半程,岂不是只有寥寥数人去过?
归无咎目光略过之处,有两行字迹相隔不远,引起他的注意。
其中一行是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法得自在,道化群生。”
另一行飘逸清丽的字迹是:“秋半西风急,当空月正圆。”
前者落款“辰阳诸永宸”;另一位作者“缥缈东方晚晴”。
所引起归无咎注意之处,并非这两句中有什么微言大义,而是因为
这两行字乃是黑色,且字迹异常清晰。
连同这一大段宏富遗迹在内,历数漆黑一片、模糊不清的遗文,归无咎已见整整十一条。
而这两条清晰字迹的存在,说明这两位真君大能如今尚坐镇山门。
不仅如此,归无咎还可以得到两条信息:
诸永宸、东方晚晴二位,无疑是目前九宗真君大能之中最强的两人。
天悬大道四十九人,已有三十六人成就。据此计算,这二人极有可能在将来成就天尊。
这样的消息,唯有在天悬大道之中方能侦知,就算是现在的九宗上层也未必尽数知晓。
稍作休息。
狴犴图甚是高大,因此再上五十余阶后,才遇到下一幅图。
此图所绘,乃是一座矗立在云雾中的山峰,峭拔孤悬,邈远难测。
归无咎反观内视,自觉精神圆满无碍。于是止步观图。
可是这一站,竟是足足两个时辰。
良久,归无咎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竟不幸料中了。”
归无咎曾经心有所感:直至此道过半处,当无大碍。
那时归无咎以为,过了这一个节点,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就这般步步积累,缓慢进步,自己最后的极限,或许是终点,或许止步于八十丈......
但是再无寸进,归无咎却从未想过直到三十余位先贤止步一处,归无咎心中才隐隐生出一丝警兆。
这里果然藏有一道大难关。
眼前这一幅《孤峰图》,看似寻常,变化似乎也不算多;但归无咎思考良久,却偏偏寻不到入手处。
虽遇难题,归无咎并不焦躁,稍稍调息片刻。随后跳出图画之中,或从整体,或从局部,或退步远观,或上前近察......种种思路一一相试。
可惜办法用尽,依旧徒劳无功。
真的止步于此了么?
就在进退维谷之际,归无咎突然想到:“这天悬大道直指人心。若是此处果真就是自己能力的极限,那么此刻心中应当产生感应才是。”
可是归无咎现在虽然素手无策,但站立在阶梯之上,身心俱无一丝不适。
再三思之,这等至玄的考验,绝不可能以蛮力突破。
归无咎索性放松身心,转身坐在石阶之上,饶有兴致地观看下方诸般图景。
先看了道左的一道道题目,从第一幅山雀图开始,直到最后的狴犴图,孤峰图......
随后又看了历代先辈所留偈语。
最后观看的,乃是归无咎自己所作,每一道“题目”的答案。
从《水中葫》,到《千帆过》,再到最后的《雨水图》.......
归无咎眼前一亮。
归无咎突然发觉,自己这一幅幅的作品,并不是孤立的存在。瞻前顾后,似乎构成一个整体。
精神一振,继续用心体察。
看着这一幅幅图案,曾经的“立法”经历,三千妙法,分光显化,空蕴念剑,摩云道上糅合成三道剑术神通,曾经的经验与见解,似乎都在自己这一幅幅作品中得以呈现。
不仅仅是呈现;似乎此处应试而作,反而更加高明一些......
归无咎生出一种明悟:尽管任何创造都不能超越作者本身能力的界限,但这并不代表着外力就丝毫无用。
譬如这天悬道上,正是由于有了左手边“范式”的存在,给自己的创造提供了一个“对仗”的框架,等于足踏云梯,无形中夯实了基础。
一瞬间,归无咎突然感受到过往创作的不足之处。
如果此刻,自己再度回到摩云道上,所创制的三剑,比之于现在的“拙剑”、“巧剑”、“幻剑”必定有所改良。
哪怕这改良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归无咎一笑。
此题,已经破解。
归无咎闭上双目,考虑了一盏茶的功夫。“小苒依依”跃入手中。
剑舞龙蛇,壁上渐渐浮现出三只神韵各异的小剑。赫然是“拙剑”、“巧剑”、“幻剑”三剑剑意的改良。
三十余位前辈为何尽数止步于此,答案也是一脉相承的。所谓的创造,并非是自恃天资高绝,天马行空、纵其想象便能为之。到了极深处,必须以大量的实证经验为依托。
天悬大道,绝不仅仅是一道考验,更是一份对创法者的借鉴与助力。因此,若是来人因循本宗旧法,并无任何开辟新路的实证经验,那么对于这一层妙用自然无法领会,只能到此为止了。
数吸之后,归无咎三剑成型。这图案虽然纯粹是改良摩云道上神通而来,但和左侧之图案却自然切题。
一峰三剑,赫然体用之分。
不过图案成型的这一刻,又有动静。
归无咎右侧身畔浮现出一行字:“古来圣贤齐拱手,高山流水尽低头。”
和木璃所留类似,这是一行白字。
这两句虽然语意极为霸道,但字体却是难得的清秀而工整,似乎完完全全是临帖而书,没有包藏一丝个人特色,和先前三四十条“字如其人”的偈语全然不同。
可是没有特色,在此地反而变成了最大的特色。
归无咎心中一动,一看落款处:“辰阳轩辕怀。”
归无咎原本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轩辕怀的名字,多半出现在天悬大道的最高处。突然得见于此,不免稍稍意外。
这样一来,自己当可在其之上。
但一转念后,归无咎脸色却反而凝重。
原来,九宗功法中论最高明、最成熟,无过于辰阳剑山。
最成熟,同样意味着最封闭。
而轩辕怀八法同修,已经是一界之极致,绝无再兴新路的必要。就算功法有所演化,那也是斩分成道之后的事情。
轩辕怀本该受到实证经验不足的束缚,和紧挨着的三十余人处于同一阵列。
可是他却硬是凭借旷世之资,强行踏出了一步。
所谓“古来圣贤皆寂齐拱手”,既是他心中信念,又何尝不是对于现实的写照。
“古来圣贤”者,既是虚指,又是对应被他压过一步的三十余位前辈。
第四十六章 一剑蕴空安天人
挥手自兹别,归无咎的步履反而愈发轻快了。
道途中种种竞争,往往愈靠近终点,想要完成目标就愈困难。行百里半九十,大抵如此。
但世事无绝对。
譬如现在的归无咎,步履愈发轻快,每往上数阶、数十阶,转身回眸凝思一阵,便洒然拔剑,随手解题。
如此再三往复。
阻路难关既破,归无咎的后半段“天悬大道”之旅,反而走得容易了。
回首相望,归无咎最近绘下的七道图形,乍一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朵剑意之形。唯有道行高深之人仔细辨别,才能发现其中深藏的细微差异。
面对不同的问题,归无咎竟是用同一种意象包打天下。
无它,这三剑是归无咎现阶段创造能力的顶点,道中图画既然是对自己实证经验的总结和升华,那么只要选取合适的角度切入,总能落实到这三剑意上。
接下来的路,归无咎已经一眼望穿。
决定接下来能够走多远的要素,一是看自己功行、才具是否足够高明,二是看操持的“实证法门”尚有多大的进步空间。
这两点,归无咎有着充分的信心。
一路长驱到底,已成定局。
在前进之路上,归无咎所绘三剑剑意,未必要做到完全比上一幅更出色,而是计其得而不计其失,只消有所心得、有所新得便可。遇到难以两全之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同样可以归纳于进步之中。
走走停停,蓦然回首时,归无咎已经走完了八十余丈的高度。距离最后的顶点,只余十余丈。
只不过,轩辕怀之后,一连三四十丈旅程,尚未见到下一个先贤遗迹。
九十丈高度。
当第四十五幅剑意图案完成时,归无咎身畔金光一闪,终于再度浮现出一行字迹:
“花下听经清有味,水边契道静无声。”
“越衡冷镜霄。”
出现了。
越衡宗二祖、三祖、五祖在先前道途之中均已显露形迹,唯余四祖明道妙鸿天尊不见踪影。归无咎心中却知,这一位必不可能属于止步第九周匝道、却晋阶天尊的行列。暂时不见,定是还在前方。
尽管心中同样以臻至斩分大道为目标,但归无咎心中对于已经证得此位的先贤,总是有几分尊重的。
不过唯有这位妙鸿天尊冷镜霄,这两日在归无咎的心中,形象突然变得真实有趣起来。
说来话长。
红云小会相聚之初,原陆宗林双双对于旁人的心思极为灵敏,已让归无咎暗暗称奇;而秘境之中一番交易、取得玄种之后,林双双气息变化,欢欣之余突然变强,归无咎心中已猜出七八分。
而最终和“元元”战后,离开枕道碑时,和林双双突如其来的一式交手,以及她的临别之言,则让归无咎彻底确认。
林双双,乃是和妙鸿天尊冷镜霄同一种资质。
九窍玲珑却又天真烂漫,“拈花易,落叶伤情”,一身功行随着情绪的起伏飘忽不定。
想到越衡宗内排位供奉、无数弟子顶礼膜拜的越衡四祖,当年登上天悬大道时乃是如林双双现在的小娃娃形象,不免让人生出一种兼具幻灭、荒诞、温暖、真实、有趣的感觉。
大道不枯,大道不孤。
不过归无咎有一点未曾忽略。妙鸿天尊既然在天悬大道中走的如此之远,却并未听说她驻世时,曾经将《通灵显化真形图》的完道之途大大推进。
难道天资高绝如此,也不敢说定能做到?又或者,如同自己走上“天人立地根”的道途,妙鸿天尊将她的创造力用在了别的法门中,此时尚不为外人所知?
......
别过妙鸿天尊遗迹,归无咎抬头一望,此时距离山巅不过十丈。
而现在他左手边的这副图画,却是和先前那幅狴犴一般,甚为庞大,高不下五丈。换言之,再往上走,直接便可到达九十五丈的高度。
其上尚有人何人?
归无咎满怀期待,快步上前。
凝聚精神,仔细往这一幅“仙人对弈图”凝望半晌,稍作构思,依旧绘成一幅,第四十六道《三剑意图》。
图画成形,果然未教归无咎失望。非但又有所出,而且眼前这一行金光灿然的字迹又别开生面,为先前四十余人留字所未及。
“红尘为衾醉相拥,与子偕归大道中。”
这一行字迹一看去,有两处特色极为显眼。
其一这字迹比先前所见大了许多,每一字几乎足有一尺见方;其二这一行字前半句和后半句,笔迹截然不同。
前半句如棉如丝,极尽柔魅;后半句却刚正不二,锋芒毕露。
再一看落款:“藏象严侗晖、穆子衿。”
竟是二人同入天悬大道,同题一偈;一人题上半句,一人题下半句。这一偈情意绵绵,道中见情,两人的关系可想而知,正是一对资质高绝、风华绝代的道侣。
归无咎立刻想起来,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以“有情法”寄枯心劫,八万年前双双成就天尊,藏象宗历史上除了开派祖师以外最重要的人物。
原本藏象宗在九宗之中排名靠后,正是在二人手中,将道法一举推进到距离完道尚余最后一步的境地,坐稳九宗三甲之位。
不过二人之子也同样成就天尊。但归无咎回想先前所见之偈,并未想起藏象宗有哪一位以严为姓。
稍稍感慨,再拾级而上。
九十七丈,九十八丈。再解两题,不过却并未有留字显现。
再往上去,归无咎一怔。
此刻他站立之处,已经是百丈尽头。可是归无咎的左手边的石卷中,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归无咎一蹙眉。
刚刚在藏象宗道侣字迹显形时,他停顿下来略微观望一番。抬头可见,隐隐约约尚有三幅图案。
刚才自己依次解决了两幅,最后一幅却突然不知所终。
消失了?还是,题目本身就是无题?
归无咎恍然明悟,以无题为题,那该是汇通万有,无所不包之意,将先前所有提出的问题混同为一,一归于无。
红云小会之旅,这是最后一步了吧?
归无咎放下心中枷锁,坦然以待。以自己走到这一步的资质,相信无论这最后一步能否完成,自己在完道立法之上的能力、潜力,都不可动摇。
既然如此,以平常心为之便可。成之我幸,失之我命。
放开神意,涵咏精神。
半刻钟后,思虑既详,归无咎自忖已有把握。
取出更加沉着有力的“山河万里”,一笔一划,简单勾勒起来。
先前所作《三剑意图》,恰好有四十九幅。
而现在的这一幅,却是与前四十九幅完全不同。
前四十九图中的优长、发明,须得于此图中尽数展现;而前四十九图中的缺憾、不足,却须件件避过。沉浸其中,看似不过短短数笔,却不知用了多久。
山巅之上,不见日月。归无咎只觉得作成一图,天光忽明忽暗,变幻了三次。
终于,最后一笔落在剑柄。圆满,成形。
第五十幅《剑意图》,成。
可是归无咎却并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更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奇怪感觉。似乎连他这个作者,也无法判定这一幅图是成功,还是失败。
若说失败,归无咎自忖并无疏失;但若说是成功,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正在归无咎为之伤神时,空中似有一道异光闪烁,这幅《剑意图》神韵之丰满,似乎充盈了几分。
归无咎一愕,此刻图画已成,“山河万里”早已归于鞘中。不知为何竟能生出这样一道感应。
又是几息过去,《剑意图》之中气息愈来愈盛!
归无咎猛然抬头,才发现天悬大道底部,从自己的第一幅画“水中葫”开始,全部的创作一件件的消失了!
很快,最后一幅具象图画雨水图也消失了。
紧接着,第一幅剑意图消失了。
第二幅,第三幅.......
而山巅处的这最后一幅图画,却愈来愈饱满,愈来愈传神!
十几个呼吸之后,前四十九幅剑意图尽数消失,归无咎心中一颤!所有三剑意中的得失,偏正,未能尽数归于一炉者,俱被碾成粉末,化作最后一幅图画的养料。
成了!
较枕道碑时成就的“巧剑”、“拙剑”、“幻剑”三剑精纯不止一筹的三道神通,圆满无碍,彻底成形。
这三根小剑彻底“活”了过来,化作三道剑气,腾地钻入归无咎掌心之中。
原本“作答”的石壁上,再度变得空空荡荡。一左一右,问题是无,答案也是无。
同时,归无咎的身畔,浮现出两行字迹。
一行通体纯金,飘逸与凝重,两种相反相合的气质融合为一:
“百尺竿头进一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署名“原陆洪初玄。”
这个名字出现在这个位置,归无咎早已料到。辰阳剑山的完道是上天所授,而真正以人力达成完道的,唯有原陆宗一家。
原陆三祖洪初玄,将原陆宗至高传承,九块“一阳真定玄碑”尽数斩成两截之人。
一剑断九碑。
九块残碑,反而是真正的圆满。
真正令归无咎始料未及的是,除了木璃与轩辕怀之外,此时又出现了第三个“白字。”
而且,是出现在天悬大道的最高处。
“一世流年石中火,两生如梦寂寞心。”
这十四个字,秀中见骨,刚中见柔。论语意,不似修道中人一语道断,却像是深闺女子的伤春悲秋之词。
署名,阮文琴。
阮文琴?
字迹既然清晰存在,很显然,这人乃是和归无咎同一辈的绝顶天才。可是最近数次小会未闻其名不说,这姓名之前,竟没有署宗门之名。
此时,许多思绪,突然被打断。
那三道剑意入体之后,归无咎一时气涌如潮。恍然如悟,是到了留名离开的时刻。
在洪初玄、阮文琴旁边的空白处,归无咎骈指作剑,笔走龙蛇:
“一剑蕴空安天人,万法无咎立地根。”
略一思索,又题名其后:
“归无咎。”
同样未署宗门之名。
第四十七章 忽然请宾客
这两行偈语,正是归无咎点明自己道途之言。
藏象宗乃是九宗之中唯一一家秉持包容并蓄之旨的宗门。归无咎一旦得入其墨衣动门,所能兼修借鉴的上乘道术,不在少数。
而归无咎原本精心修行的《通灵显化真形图》自然持之不辍,此法为他一身道门功法的根基之所系。
辰阳剑山《观法图》有全珠这件利器辅佐,借其窥得八脉剑传真谛不在话下。尽管归无咎不能兼修其法,但融入自家剑术法门之中,效用也极为可观。
更不必说,《观法图》之极致,还暗藏了一次造访“剑心轮台”的机会。
九宗上法,已览其三。
归无咎成就真传、走上直至本经之路时,心印箴言便是“万法无咎”四字。不过那时所谓万法,只是越衡一门之内的万千变化;而现在打破了界限,大大跨出了一步。
融万法而归一,走上“天人立地根”之路,将“空蕴念剑”契入自己的成道之旅,故名之“一剑蕴空安天人,万法无咎立地根。”
“归无咎”三字落成的一刹那,风云突变。原本天空中去留无意、似雾似絮的淡淡白云,突然聚拢一处,形成一道巨大圆盘。云层正中央,隐隐传来天雷轰鸣之声。
随后,这云层凝结成的巨大伞盖,恍如失去了支撑,从天空中掉落下来!
归无咎眼前突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九周半山,天悬大道,同时消失。整个天地似乎都被天狗吞噬,而他现在正站立在无边汪洋无际的瀚海之中。
归无咎指间剑意一凝,一道收敛到极致、精纯难辨的剑气溢出,划成一圆。
将四十九次极微小的进步归之于一,这一剑的品质,比和符凝锦交手之时大大胜过。此刻若再斗一场,即便不依傍虚丹丹力和空蕴念剑,归无咎也无不胜之理。
一剑划过,果然就如同一张笼罩面目的白纸被撕裂,雾气消散,光明复现。
不过,放眼望去,归无咎竟已置身于一片湖泊之中。
这一片湖泊碧波无浪,给人清新可喜的感觉,似乎只是庭院之中点妆花草虫鱼的小池。而归无咎立足之处,正是池水中孤立兀出的礁石。
可此水看似规模狭小,极目望去,却偏偏看不到明确的边际。
就在此时,水下忽然复现出一条小径来,似乎是水草所结,葱倩爽滑,始于归无咎脚下,终点却遥望不可及。
归无咎略一沉吟,便沿着这小径直往前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归无咎只觉得这湖泊的颜色愈来愈深,而前方不远处似乎出现了一片片异物,只是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此时归无咎大致猜到,若在九周半山中走到高处,便不会沿神秀岛原路返回,而是通向另一处所在。
走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身畔湖泊已然变成了深碧近黑的土壤。那模糊虚影也完全清晰了起来,乃是十二株青紫插天的巨木。
这巨木种属难辨,每一株都粗有三五人合抱,其根系更是庞大,浮出土面三尺多高。每两株树木之间都有丈余远近,去不碍其树根互相纠缠一处。
那小径通向十二巨木的正中,路便断了。归无咎左右观望,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欣喜:“归师兄。”
归无咎眼前一花,一袭白裙从右边一株巨木中闪身而出,竟是杜念莎早在此地等候。
杜念莎抱怨道:“师兄终于是来了。往年最后一关试完,各宗弟子都被专人接引到九宗传送阵的位置。不知这一次是怎么回事,一旦离山,就飘荡到这鬼地方,十里八里见不到一个人影。”
归无咎好言宽慰几句。
杜念莎来回轻轻踱步,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在天悬道上,是否看见了轩辕怀的字迹?”
所谓“是否看见”,实则是“是否胜过之意。杜念莎之所以问得委婉,是因归无咎并未主动相告。她深恐是归无咎未能如意,因此不愿提及。
归无咎淡笑道:“前人遗迹,已尽观矣。”
杜念莎圆瞪双目,双手掩唇,一脸不可思议。良久,才露出喜色。
见杜念莎欢欣鼓舞,归无咎补充道:“我虽走得更高更远,但只就和轩辕怀的争锋而言,这一节却无关于胜负。”
杜念莎一愕,正要追问原因,周围巨木之中,迎面的那一株突然裂开。中间显出一道三尺来宽、丈二高低的门户。
乌光一闪,一个小小人影一溜烟钻了出来。
这人是个半大道童,唇红齿白,看着约莫**岁年纪,但身高只将将及到膝弯,身形比同龄之人更矮小了一半。
这童子圆睁滴溜溜的双目,打量了归无咎二人一眼,连忙道:“可是归无咎、杜念莎二位师兄、师姐?”
杜念莎见这么一个小人儿,只觉得有趣。拍了拍手,弯腰笑道:“你先报上自己姓名,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这小道童看着幼小,却很是圆滑老练。杜念莎虽未正面回答,他却已笃定正是自己所寻之人。也不落入杜念莎的纠缠,大声道:“掌门真人要见两位客人。”
说罢小童拔出一枚尺许长短的白玉令符。令符末端,正面是一个“幽”字,反面是一个“寰”字。
这小道童嫩如莲藕的胳膊一阵乱晃,“幽”“寰”二字光芒一起,归无咎、杜念莎蓦然惊觉,整个小天地似乎都随之生出呼应,轻轻颤动。一阵无名之风袭来,十二株巨木亦摇晃不止。
这等阵势,自然非货真价实的掌门令符不能为。
见归无咎微微点头,小童伸直手臂,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杜念莎心中狐疑,莫不是在红云秘境之中获得极品玄种之事,被幽寰宗知晓了?连忙以神意传音说出忧虑,最后道:“我有办法带着师兄先一起离开此地,只是要稍稍花费一些代价。”
归无咎摇了摇头,此刻身处幽寰宗宗门之内,若幽寰宗大能想要出手阻拦,那决计是逃不出去的。再者说以对方的身份之尊贵,既然明着遣人客客气气来请,便不会有事。
于是对那小童道:“有劳道友引路。”
归无咎、杜念莎和小道童三人,一起走进古木的门户中。
一进这树木躯干,上下八方立刻为流宕不休的绿意包裹,归无咎、杜念莎突然生出奇妙感觉,好似整个天地的气息,完全不同了,变得生疏起来。
事实正如二人所感,这十二古木,乃是分化为九的异水门户连结的所在。
之所以感应到天地变化,正是由于二人从化为红云秘境的“飞龙白水”离开,进入另一滴“灵明重水”之中。
每两滴水珠相隔何止千万里,但由此一道门户连结,也不过形同比邻,举步可至。
前后不过十余个呼吸的功夫,归无咎等人便穿过门户界限,当空一落,来到一处甚是古朴的殿宇之前。
未等小童进去通报,一声渺渺悠远的声音传来:“二位请进。”
归无咎、杜念莎相望一眼,并肩进入。
这殿宇在外观之已经甚是朴素,一入其中,更令人诧异。其中空空荡荡,几乎称得上“一无所有”四字,连砖、瓦、木、石之形也浑不可辨,简直让人疑心是一块完整的生铁铸成。
目力所见的唯一存在,乃是大殿正中心一座紫玉莲台。莲台之上有一精光熠熠的流沙虚影,勉强可以看出是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形。
这精光明明至精至微,但一眼望去,反而倒生出高大磅礴的感觉,似乎整座殿宇,只是披在此人身上的一件外壳。
待归无咎二人走到近前,这渊深如海的白芒渐渐褪去。显出此人面目。
这人黑白两色长发披肩,面貌甚为英俊。一身道衣犹如流水所凝,当中纹饰无一刻不处于变化之中。
幽寰宗掌门,薛见迟。
归无咎、杜念莎上前见礼。
薛见迟双目之中光华湛然,虽未着意打量二人,但归无咎、杜念莎却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好似自己的整个人,都在薛见迟的观照之中,一切秘密都尽数被其掌握。
不过归无咎却知道,这只是修为差距带来的幻觉而已,对方并非真正以秘法窥看了什么。当年端木临实战“天鉴”之法是何等感受,差别之处清晰可辨。
归无咎正要相问,却听薛见迟先开口道:“天悬大道有天尊遗迹护持,一入其中,即便是我幽寰宗人,也是不知谁走到了哪一步。”
薛掌门音声徐徐,气度渺渺,只是他此语却并未直言用意。
归无咎心中一动,莫非是薛掌门是要探探口风?
杜念莎却心头一松,所言并非玄种之事便好。
归无咎正在考虑是否实言相告,薛见迟又道:“不过,我幽寰诸祖也曾踏步其中,也有几分经验。天悬道中成与否、驻与留,感应如神,没有勉强的余地。”
“因此,通过历代先贤大能驻留此山时间的长短,倒也能大致推断出一些信息。我宗照此经验,千万载下来比对前人功业成就,倒也**不离十。而你归无咎,在其中滞留了足有三日之久。”
归无咎想了一想,和这等人物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好。于是回话道:“归无咎确实已经登临绝顶。”
薛见迟眸中精光一闪。
不过,归无咎悠然续道:“若是千年、万年之前,归无咎此时早已高枕无忧,自谓必将无敌于天下。不过当今乃是三十六万年未见之变局,一时雄杰并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到底谁是最后、最高的那座山,没有人敢下断言。”
薛见迟面貌忽然柔和,莞尔一笑道:“你倒是坦诚。”
归无咎乘机问道:“不知薛掌门相诏,所为何事?”
薛见迟摇头道:“薛某只是个传话之人。藏象宗掌门传来消息,小会试后,让你与杜念莎同返藏象山门一行。”
第四十八章 两件人情
九宗之间有传送法阵相连,除此之外,大能之间传递消息亦有特殊法门,有要事相商时,直如当面一晤。
杜念莎心中已经了然。
她的七宝天链除却是一件神通广大的空间法宝外,更是锚定气机之物。身畔一切和她产生喜、怒、哀、乐、言语、斗战等气机联系,皆可由此成为藏象宗“天算书”的引动源泉。
必是归无咎在本次小会之中大放异彩,此时门中已经算定,才引得真君提前相诏。
不过归无咎却疑窦未解。若仅仅是传话,那么遣人传来一个口信足矣,引自己前来的那小道童足以胜任。
必定还有下文。
果然,薛见迟话锋一转,言道:“归无咎。本次小会之后,想来你也该到结丹之时了吧?”
归无咎回话道:“的确如此。倘若不出意外,结丹只在旬月之内。”
薛掌门点了点头,又问道:“道途之上,每一步都行差踏错不得。结丹过程中的种种繁琐细微,事无巨细,都要准备妥当。你可还有尚未备妥之处?”
归无咎心中诧异,这话若是越衡宗的三位真君来说,倒也应当。甚至是藏象宗前辈,也合乎情理。出自这从未谋面的薛掌门之口,的确是他预料不到的。
念如电闪,自觉考虑周全,归无咎答道:“谢过薛掌门关爱。结丹前后的种种准备,在下已经准备妥当。”
薛见迟笑道:“恐怕未必。”
见归无咎面露惊疑,薛见迟续道:“金丹之道,乃是以五行玄种之四为引,以其中四行相生之力步步推动,平空生出另外一种五行之力来。一身元光先分化五行,最终再有混凝为一,化作一枚金丹种子。练气驻形,自此奠基。”
“若是寻常九一成丹之法,四道玄种的存在感极其细微,一切依傍炼气士自身气机行走,自然妨碍极小。修道人大可收摄心神,若微若玄,内视己身之变化而超脱于外。”
“但是我红云秘境中第四玄种,其中自有一种倔强生机。结丹过程中,活跃程度远远超过最常见的第五等玄种。若无法术制之,恐怕结丹当中心猿难定,一个不慎便要功亏一篑。”
归无咎心中一动,九宗顶尖弟子共用红云秘境之玄种已有数十万载,难道薛见迟所说的这些,各家各派一直都无人知晓不成?
若是保密至今,就该一直沉默下去。现在出说来,即便是好意,也平白得罪了人。
果然,杜念莎忍不住道:“薛掌门之言,门中长老早已有所吩咐,并传下的应付之法。”
薛见迟大有深意的一笑,淡然道:“若是秘境中寻常的一等玄种,贵派所传秘法自然无不灵验。不过二位所得之玄种与旁人相比稍有差别。薛某自门中典籍得知,此玄种之活力远远胜过其它,极难降服,因此二位非另有准备不可。”
此言一出,归无咎心念急转,但表面上凝立不动,处之泰然。杜念莎却美目一眨,忍不住拽了拽衣袖,似乎是掩饰自己心虚。
薛见迟手中光华一起一收,蓦然浮现出一枚半尺多高的黄皮葫芦。
薛见迟面色无喜无悲,温声道:“我幽寰宗山门由九件水行宝物化生九界,各有所出之物。其妙用不同不说,亦同时暗合相辅相攻之理。这是两枚‘丹陵玉叶丸’,乃是‘负阴轻水’中所生,结丹十二个时辰之前服下一枚,庶可免去玄种躁动、扰乱明台之忧。”
归无咎心中凛然,薛掌门虽未明说,但红云秘境之中取得两枚极品玄种之事,显然为其所知。
瞬间想通,薛掌门这是以退为进之计,表面上看是送了一份人情。本质上却是点破此事放在明面上,让越衡、藏象两宗必要承他情。
那两枚玄种极为贵重不假,自己确实欠了幽寰宗一大人情。但此物既属玄种之列,又是在红云秘境之内所得,那自己并无理亏之处,幽寰宗也无强行索还之理。
于是归无咎毫不迟疑,道一声谢,将“丹陵玉叶丸”接过。
薛掌门暗暗点头。
事已交代妥当,归无咎、杜念莎便要请辞。
二人神色,薛见迟自然看在眼里,把手一挥。只见一道微风送出,这看似混不透风、铜墙铁壁一般的殿宇,墙壁之上突然洞开一个豁口,原来这门户竟隐藏的如此巧妙。
门户之中,进来一个半人高的道童。虽说是“道童”,却比先前引路的那个小童大了一倍。
只听薛见迟吩咐道:“稍后,便引着这二位往云帘峰传送阵一行。”
这道童连忙喏声应下。
稍后?
薛见迟看出归无咎二人之疑惑,也不答话。笑着伸出右手,掌心中无中生有,蓦然生成一点萤火虫般的光点,随后如气球鼓胀一般急速扩大,化作二尺方圆的一个球体。
一恍惚,这球体由纯白而透明,当中浮现出山水景象。
归无咎定睛一看,当中水无涯际,现出一山,正是九周半山。山中显出一道人影来,白色澜衫,气度温润,赫然正是盈法宗明选烈。但见此人自山中飞跃而上,直拔云霄,显然和杜念莎离山的情形完全一致。
薛见迟眉头一挑,掌心云雾之中光华一闪。再看其中图像,原本扶摇直上的明选烈,竟似乎是由半空中往九周半山飞速坠落的样子。
归无咎本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直到明选烈落地之后人影飞速后退,才知薛见迟神通广大,这掌心云雾不仅能旁观别处,更能返本溯源,重见过去。
不多时,画面回到了枕道碑中,正是归无咎和杜念莎离开的下一刻。
薛见迟是要给自己二人观看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
辰阳剑山四人与萧天石、张宏辩的交手,与林双双的交手.....一切战况之胜负,大底不出归无咎所料。
尹九畴亦未放过和明选烈的出手。这也有其理由的,虽然结果早定,但从圆满之上的道法境界中汲取所得,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不过归无咎看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尹九畴的动机和底牌。
按理说尹九畴道法之圆全,胜过辰阳剑山中其余三人,但比之四人之首的巫景纯并无优势。
但是尹九畴和明选烈过了一招之后,虽然受创,只过了大约一刻钟便站立起来,并且行动几乎与常时无异。
归无咎这才悟到,尹九畴虽并未炼得浑身犹如金铁的模样,但四御门炼化有形之躯果然非是虚言,其肉身内里之强横,超乎想象。
以后此人若是功行大成,相斗之际哪怕敌手稍稍胜他一筹,只要神通没有到达无往不利的程度,难免陷于优势易取、胜势难得的局面。
接下来林双双亦跃跃欲试,要与明选烈切磋,不过却被“元元”叫住。
只见“元元”将林双双带到一旁,不知口若悬河的说些什么。“元元”口中述说,手中比划,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林双双不一会便听得入迷,忍不住眉开眼笑。
说到分际,林双双竟将藏在袖中的一黑一白两只小兔取出来,任由“元元”逗弄,而她自己却是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恰在此时,明选烈神通复原,依约请战。
但见林双双蹦蹦跳跳的走过去和明选烈交手,笑容犹挂。轰然一击之下,林双双只面色一坨醉红,摇摇晃晃向后退去了十余步,竟是并未受什么损伤。
比之归无咎借用虚丹之后的表现,也只稍逊一筹。
比试完毕,云雾一闪,来到了九周半山。几人等候已久,神秀岛上虹桥方才复现。归无咎心中大约知晓,这个开始的时刻,乃是在等待自己离山之后。
幽寰宗萧天石、张宏辩;辰阳剑山巫景纯四人等,并未参加。
明选烈走到第八圈末尾,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勉强一脚跨入第九圈的范畴,立刻被狂风一卷,扶摇直上青天。
尹九畴却是迈入第九圈后又前进了少许,约莫止步于藏象宗前辈居四维的位置。
林双双一步一个脚印,几乎以半是试炼、半是玩耍的姿态,慢悠悠的走入走尽九山的终点,踏入天悬大道之中。
只不过,她在其中只呆了两个时辰不到,便见青云一朵,飘然苍穹之上。
小会之中,归无咎得“元元”以所谓“七步八品”之分相告,各人所属层次其实无不分明。因此三人山中走到哪一步,归无咎早有预料。但这本是幽寰宗独有的视角,薛掌门肯以此相告,足见诚意。
掌心之上云团骤消,曲终人散。归无咎再致谢意。
随后归无咎、杜念莎二人,便随着那童子离开大殿之外,直往传送阵去了。
......
二人离开之后,另一侧墙壁之上,光芒大放,竟是又开一门。
门中进来一个方巾折扇、灰布长袍的金面青年。座前一礼,道:“弟子以为,将玄种之事点破,赠以‘丹陵玉叶丸’,也足够了。将旁人底细予他知晓,也太用心了一些,未免姿态过低。”
薛见迟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藏象宗《天算书》非同小可,若二人回宗之后将此行来历告知,那玄种之阻就算废些心力,多半难不过藏象宗去。”
“更何况,这玄种本是他自家寻得,又在规矩之内。我便是此时承认,也只是面对既成事实的顺水人情罢了,到底和主动相赠不可同日而语。只提这一事,岂非摆明了索要人情债,吃相未免难看。”
金面青年恍然道:“弟子明白了。唯有两件事放在一起,才能切实显示我幽寰宗诚意和主动。”
第四十九章 客来歧途风波起
洞府之内,火光腾腾,映彻四壁。
这火光尽数来自洞府两侧的火把。火把火芯处黑漆漆一片,既非草木,又非胶油之类,反像是一根矗立在地的狼牙棒,无故自燃。
火把每隔五丈一枝,绵延既远,几乎已及视线之外。
这山洞非止面积甚大。洞内空间上通穹窿,覆如碗盖,最高处几有数十丈,俨然将一座山峰彻底掏空。头顶上,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列笋悬柱,当空垂挂,陆陆续续地传来滴水之声。
山洞最为宽阔的腹地,是一座青石砌成、径长近百丈的圆形冕台。冕台环绕边缘一周,乱纹纵横,疑为古字。冕台正中心一个八尺上下的圆形,被一条浅浅的线条精准分成上下两半。两个半圆内各有一字。
清晰可辨,上方的是一个“阵”字,下方是一个“幽”字。
环绕冕台,东南西北角落各有一个蓝袍道人盘膝而坐,闭目垂帘,似为此地值守。观其修为,约莫是初入金丹境界未久。
各家各派之中,这等枯燥寂寞之事,往往由恰需稳固境界之人轮值,正是一举两得。
忽然,这冕台之上乱纹白芒如溢,瞬间环绕整个冕台一圈,山洞石壁立刻尽为醇白,红彤彤的火把似乎全部消失,再也没有丝毫的存在感。
四人立刻自定中醒来,睁开双目。
那白芒闪耀三四个呼吸,缓缓收敛,消失。冕台之上,站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四位金丹修士连忙起身,道:“杜师妹。”
杜念莎道:“有劳四位了。”
西方座上那人连忙道:“不敢。”言罢四人一齐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山洞顶端石壁渐渐挤成一团,出现一个十丈见方的洞口,明媚天光透出,照出微尘,游离翻滚。
杜念莎轻道:“师兄请。”归无咎一点头,二人齐齐一跃,纵身直上。
杜念莎既未主动介绍归无咎身份,那四人也不多问。只是暗自猜测,既然和杜念莎一齐出现,那想必是门中的客人。
藏象宗传送法阵,正是被埋藏在三十六座山腹之中。
归无咎出得山腹,极目四望,略无涯际。
藏象宗界内峰峦浮屿,灵禽草木,清溪幽湖,鸣泉飞瀑,各呈其妙。论雄伟壮阔、玲珑纤幻,与越衡宗浮空七十二山各擅胜场,不分轩轾。
不过此处有一桩奇处,整个天地万物,似乎被一层绿意加深、覆盖。按说清澈透明的溪水,却尽呈鲜绿色。而别处浅绿可喜的嫩叶春草,此处却是极尽浓艳。至于生长经年的苍松古木,一眼望去,无不是深绿尽墨。就连天空和气息,也包含着丝丝翠意。
杜念莎道:“我藏象宗九山六泽十八窟,八十八处洞天福地,七十二座通灵妙境,更有千峰千水,八百小界,各有曼妙风光。只是真君相诏,耽搁不得,我还是先陪师兄往怀道宫拜谒,来日再陪师兄观览此间盛景。”
归无咎道:“正该如此。”
二人正起身欲行,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杜师妹且住。”
只见一个人影裹挟飞星点点,当空划过一道灿然光华疾驰而来,落在归无咎、杜念莎之前。
此人看似三四十岁年纪,头戴雷巾,三缕长须,面色白净。身着一件银色短袄,一把丹朱拂尘在手,举动飘逸出尘。一身丰沛丹气,活力四射却踊跃有节,正是金丹三重境修为。
这人举止面容,万般都好,一派温润如玉的风范。只是一双碧眼豹目甚有威势,却与他一身气质不谐。
杜念莎一礼,道:“金师兄。”
随着杜念莎暗中传音,归无咎已知来人名为金庭阁,竟是一位真君大能的弟子。
金庭阁朝着归无咎一拱手,微笑道:“藏象、越衡盟好有如一家。在下痴长归道友几岁,便斗胆称一声归师弟。”
杜念莎眼前一亮,自己尚未开口介绍,金庭阁已知归无咎身份,显然是得到了真君提前吩咐,在此等候。
果然,金庭阁笑道:“容真君遣金某在此相候。归师弟若至,便请引往怀道宫一行。”
归无咎一礼,道:“有劳金师兄。”
杜念莎心中甚喜,容真君在诸位真君中是个极为清净淡漠之人,今日竟主动派遣金庭阁在此守候,足见宗门对于归无咎的重视,她自己也脸上有光。
不过她口中却道:“有小妹陪着归师兄,莫非还能迷途失道不成?劳烦金师兄跑这一趟,很是过意不去。再者说,繁文缛节,反不合我道门清净自然之旨。”
金庭阁连连摆手道:“非是如此。杜真君相诏,请杜师妹回宗之后,往青崖洞一行。故而引归师弟前往怀道宫之事,由金某代劳。”
归无咎、杜念莎俱是一愕。按理说二人刚刚参加完红云小会,这一届乃是罕见的“大年”,正该让二人一同谒见,仔细言明和别家弟子比斗的情况。
不过杜真君作为杜念莎长辈,许是有甚要事提前吩咐,也说不定。
杜念莎虽有些不情愿,也不能不遵命。于是道:“归师兄,你先随金师兄前往怀道宫,等我去青崖洞拜见了太爷爷,再和和你汇合。”
言毕遁光一起,远远地往西南方去了。
金庭阁道:“归师弟,请吧。”伸手一指,随即舒展丹力,向北而行。
归无咎紧随其后。
归无咎本拟怀道宫距此不远。谁知飞遁了好一阵,遥遥相望,并未见到甚么气象突出、有宗门重地之风的宝山。
归无咎暗道:“藏象宗既有遣人相候的诚意,为何不备下飞遁法宝和随扈之人,气派上也堂皇一些。飞遁如此之久,有些礼数不周之嫌。”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足下景色又变。
诸般奇峰怪石、飞岛浮屿渐渐稀少,山势连绵,俱不甚高。或许在凡人眼中依旧是峻岭逶迤,步履艰难;但在修道人自万尺高空下视,却只如山丘一般了。
归无咎心疑道:“此处景致,怎地比出了传送阵门户之时愈发不如了。”
略一思忖,觉得不对。当机立断,一身魔丹丹力渐渐运转开来,双目中逐渐现出清湛光泽,五感八识瞬间扩充到极致。
一眼看来,果然有诈。
魔功注视之下,眼前“金庭阁”身形变得朦朦胧胧,竟只是一道气机所化,并非真人。
就算是寻常元婴真人所设法术,也休想轻易瞒过归无咎耳目。这一道气机化形的功夫,可谓高明至极。
归无咎双目冷电一闪,“小苒依依”瞬间拔出,拦身一斩,清辉四溢!
“金庭阁”蓦然回头,冲归无咎诡异一笑。立刻就被剑光绞成粉碎。
就在此时,地下一座土山之中,七道青芒瞬间拔地而起,其中一道声音遥遥喝道:“归无咎,休走!”
归无咎立在原地,好整以暇,任由这七人将自己团团围住。
因他一瞬间已经从气息之上辨认,这七人都只是灵形境界,归无咎自然是丝毫无惧。
困住归无咎的七人俱是一般装束,头戴冲虚巾,身着深色衲衣,足踏白云靴。手中兵刃也是一般无二,乃是六尺长短的熟铜棍。
除却和归无咎正对面的这位,一张淡青色的方脸,颇有些威重之气。其余六人都是须发皆白,长髯及胸,看年岁恐怕已近三百之数。
以灵形境而论,距离寿尽不远。
这七人显然是来者不善,归无咎自然不会问出什么姓甚名谁、有何贵干之类的废话,只调匀丹力,渊岳峙,静待来人摆明车马。
果然,那中年人道:“归无咎。闲话休提,斗上一场,万事皆休。据称你是不世出的天才,我等资质愚钝,因此这一战乃是以七敌一。你若觉得不公平,大可以投降认输。”
归无咎微微一笑,这等激将之语,对他来说毫无作用。
中年人身畔一位老者道:“归无咎。以一敌七,乃是修为在相同境界才作数。我知你魔道功法已臻金丹四重,更有一件宝物可发挥出金丹境的战力。你若使出这两道底牌,也算你输。”
此人所言既蛮横,又可笑,极为不通。
魔道功法也就罢了,元玉精斛之事,非越衡、藏象两宗的真君大能不能得知。莫非找自己麻烦这几人背后,竟是一位真君大能不成。
归无咎不想废话:“请吧。”
中年人左手边一人喝道:“好!”随后归无咎左前、正后方同有一人抢出一步,手中铜棍一抖,气力已如弓弦绷紧,作势欲发!
两人全身气息毫无保留的散出,归无咎立生感应,觉察出异常。
原来这二人根基扎得极为牢靠不说,更奇特的是元光醇厚处,几乎与丹力相近;不,是真真切切的有着金丹之力的韵味。
归无咎一皱眉,已猜出几分端倪。
九大上宗之内,资质在六品以上者,极少有人会在金丹一关遇到门槛。但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修道之人顺天应人,量才而行。
若是根基欠缺,却在结丹过程中强求高品金丹,却极有可能出得岔子。
自然,若差距过多,也没有哪个蠢人会勉强相试;但若是只差一丝半分,却不免有人铤而走险。
一步跨过,前途光明;若赌输了这一手,道途止步。
观其功力之纯,这七人灵根资质至少也在五品、六品,但身上却残留着破境金丹失败的痕迹,显然是藏象宗内意图行险却运道不佳之人。
正后方那人高呼一声:“小心了!”
前后夹攻,一正一反,暗合阴阳。
原来这七人,竟是以一门极高明的阵法迎敌。
ps:感谢书654的打赏;感谢书友220、849、868、938、790、639、tilldawn、凰之语、毫无面目表情、天马行空羚羊挂角、玉扣染清尘、死水滞胃的打赏。
欢迎自动订阅。
第五十章 破敌解围识变局
这七人原本是把归无咎团团围定。只这二人一出手,另外五人立刻后退,却是化作一个北斗之形。
而攻来的二人,分属开阳、天玑之位。
归无咎夷然不惧。再三审明,眼前七人确是曾经结丹失败、灵形极限的修为。只要这一点做不得假,任他何等阵法,都在他所能应付的范围之内。
这两人气机迫身,归无咎立刻进一步判断出,二人资质当是五品灵根,恰好在冲霄阁门槛之外。若是并未行差踏错,博一个元婴境千载寿元,大有可盼。
只不过这等资质,妄想以七敌一胜过自己,依旧远不能够。
“小苒依依”反手已在掌中。剑光一起,一道清澈光华浑如流泉,玉痕一缕,分袭两人。
那二人棍首亦各升起一道青、紫光华,隐约似有勾连。陡然涨大,和归无咎剑气碰撞在一起。
硬碰硬的一击,那青、紫二色固然消散,而归无咎这道混凝至极、精微不二的剑光,竟也轰然破碎,散作空花。
归无咎忍不住“噫”的一声。
这二人两棍夹攻,相反相成,归无咎岂能看不出来?只是初时只以为是阴阳相生、五行相生一流的法门,并未放在眼里。
岂料二人青、紫之气虽相隔在丈许之外,但相互感应之下的增幅竟极为可怖,不是三成、五成,三倍五倍,而是几乎达到了十倍以上。
归无咎惊讶,那七人却更是人人变色。
开阳、天玑位上两人连忙后退,摇光、天权位上两名长髯老道又立刻接上,棍上光华却变成一红一黑。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却是棒头一搭相交一处,由下而上扫了过来。
归无咎不敢有丝毫懈怠,当即全力以赴,长剑氤氲光华涨大数倍,以轻制重,重重的拍打而下!
这一道攻势,归无咎已有暗暗借助法宝品阶取胜之意,特意使三件兵刃正面相交。
不过一剑两棍一沾即分,各自远远弹开,其品质竟是不分胜负。
归无咎心中一动,对方二人合力,竟恰好和自己全力一击平分秋色。照理说“山河万里”比之“小苒依依”更胜一筹,若以之迎敌,多半会占些便宜。
只是归无咎见巧合如此,忍不住起了借机和对方较量一番的心思。
这二人退却之后,玉衡、天璇位上两个老道再度齐头并进,一上一下,双棍裹挟蓝、白二色,以相反的方向横扫而至。
若是暗暗使出“空蕴念剑”等法门,归无咎自然可以轻松获胜。但见这七人之阵法意趣精深,归无咎却是愈斗兴趣愈足。
斗了半刻,七人之中两两结合,任意成阵,攻势不断。
归无咎渐渐发觉一些规律。
以七敌一,纵然七人同时出手稍显拥挤,那么三人、四人一齐出手也是足以做到的。可是这一刻钟时间,七人确始终维持二人进攻、五人结阵策应的局面。
一交手后,察觉出彼之二人联手竟能和自己战成平手,归无咎便立刻想到,若是对方三人、四人联手,战力再度暴涨,又当如何?
归无咎自非迂腐之人,若是果真如此,虽然对方出言相激在先,但该用到元玉精斛、魔道功法的时候,他也绝不会客气。
叵料七人成阵,二五之分,似乎就是对方的极限。
又斗了几合,又是摇光、天权二人联手攻来。只是这一回,双棍交错当头拍下,其意、其神、乃至暗藏的增幅变化,精义都完全相反。
归无咎双眸中精光一闪。
七分有二;互为正反。
藏象宗之功法,正是以《二相生化玄机秘指》为宗,驾驭七道法门。二法相生,互有正反,成就四十二道大神通。
杜念莎在九周半山之巅,使出全力之后,白裙之上正是青、橙、红、黑、蓝、白、紫七色飘荡。
对方七人是接近结丹的修为,和自己完全一致。
怪不得对方两两联手一击能够和自己打成平手。换成林双双,木璃在此,恐怕同样是平手。
因为,这七人成阵,本是相当于一位藏象宗功法修到圆满之境者!
归无咎心中一哂。若是红云小会比斗之前,这一战的确只能是平手。可是和“元元”那一战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归无咎镇定心神,去寻找那心无所住、一意求道的最佳状态。
他的出手并未因此窒涩分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依旧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平衡之局。
饶是如此,那七人已经愈斗愈是惊骇。除却天枢位上那中年道人尚稍稍镇定外,其余六个老道俱是面色赤红,睁大双目,一脸不可置信。
背后指使他们前来的那人,堪称惊才绝艳的不世天才,在七人心中从来奉若天神。那人一身修为和归无咎接近,往日里和他们这一道阵法比斗,足足能撑过二百一十六式。
门中的第一真传杜念莎,二十余年前在阵中一试,也不过是和那人相同的成绩。
现在归无咎竟能和这道阵法打成平手,形成无穷无尽的消耗之局,那岂不是说,归无咎已经追上了藏象宗历史上寥寥有数的那几位天尊?
不过,他们那里知道,归无咎又岂止是在撑起一个平局!
又交手三四十式,归无咎终于找到和“元元”交手时的那份感动。至为纯粹,唯道所在。
一剑既出。
元气流布,顺应阴阳;幽致冲妙,耀采流光。
迎面而来的正是天枢、玉衡两个位置。剑棍相截。
平手?不,余力抵消之后,这两人似乎颤了一颤。这一颤,立刻和遥相呼应的五人距离拉大了少许,产生一丝不谐。
天枢位上那中年道人大惊,连忙高呼道:“复位!”
不过以圆满对圆满的交手,哪怕是一丝破绽,都是犹如天塌地陷。其余五人正要调整的一瞬间,左翼摇光位上之人,已经被归无咎抢了近身,一脚踹飞。
阵破!
“好!”胜负既分的一刹那,百余丈外,云层之中似乎突然撕裂一道口子。一道蓝白相间虚影飘然一跃,已立在归无咎身畔。
这一行七人明显以中年道人为首。此人本也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只是此阵告破,乃是藏象宗开派数十万年所未有之事,一时竟彷徨无计起来。
只听归无咎身畔这人道:“还不走?谁派遣你们来的,就回哪儿去复命。”
此人似乎极有威严,这七人看清此人面目,俱是忙不迭的一揖,然后转身逃离。
随后这人转身笑道:“了不起。归师弟入我藏象宗山门不足两个时辰,就创造了三十六万年的历史,一举打破二元相生阵。此阵之中,我也只能坚持到一百零八式。”
此人蓝白道衣,头戴冲和冠,面容俊秀,身量高大,亭亭极峻。只是英气勃勃却不教人感受到锋芒,甚是难得。周身瑞气流转,悠然冲和,正是元婴一重境界。
见归无咎正在打量自己,这人释然一笑,道:“与归师弟一见倾心,倒是忘了自我介绍。在下白新禅。”
归无咎心中一动。此人身份之重,在藏象宗当只次于诸位真君和杜念莎。
白新禅既如此客气,归无咎也不与他见外。于是拱手一礼道:“白师兄有礼了。”
白新禅洒然一笑,道:“事不宜迟,行程要紧。归师弟若有疑惑之处,白某路上为你解答。”
把手一挥,一只五六丈宽、古朴大气的铜马车坐落二人身前。
白新禅伸手道:“请。”
归无咎并未犹疑,二人一先一后跃入车中。随后这铜马车清光一闪,发力狂奔,速度胜过飞遁远甚。
归无咎道:“是往怀道宫?”
白新禅摇头道:“不,是去天算宫。几位真君都等候在此,为了一桩事关归师弟道途的大事。”
归无咎点头点头,不再多言。
见归无咎不再发问,白新禅反而奇怪。笑道:“那七人为何阻截与你,几位真君守候在天算宫所为何事,归师弟就一点也不好奇么?”
归无咎不以为意道:“第一个问题,归某已猜出个大概,不必再问;第二个问题,多半并非人力所能易之,问了也是白问。”
白新禅愕然道:“归师弟倒是洒脱。”
沉默片刻,又道:“实则有人要找归师弟的麻烦,恩师早已知之。只是恩师只命我暗中相随,一切顺其自然。看来此事早在恩师算中。现在以归师弟打破二元相生阵的本事,第一个问题确实不不复存在。能够阻碍归师弟再进一步的,只在于第二件事上。”
归无咎突然笑道:“师弟我现在倒是有一个问题。”
白新禅欣然道:“归师弟请问。”
归无咎道:“贵派中既然冒出来一个新人,纵然流派有别,到底与师兄分属一家;而师兄和归某却是素未谋面。敢问师兄为何要胳膊肘往外拐呢?”
白新禅一愕,肃然道:“我藏象宗在九宗之中虽名列第三。但在最后的竞争中本是赢家全得。第一以下,皆无有差别。只要绝对高度增加一尺一厘,即便风险上升十倍,又有何惜!若是这一点也看不破,无非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昏。”
第五十一章 博弈有定 暗潮汹涌
白新禅、归无咎乘飞车飞遁途中,景色万变,赏之不厌。每隔百十里,另有雾气凝结成珠,化成浮标,指示方位。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奇景在前,让人眼前一亮。
九座山峰圆转如柱,峭壁如城,上插天际。空中云雾连绵不下于数百里,却化成漏斗一般,由粗而细,和九峰山巅连结。云气化水,竟变成瀑流沿着九峰峭壁环流而下,恰如一道白色丝袍紧贴山峰。水势顺崖而下后,却往九峰正中而去,汇成一潭,恍如明镜。
白新禅笑道:“这在藏象宗‘千峰千水’之中也名列前茅,唤作‘云海银妆’的便是。”
归无咎应声称赞几句。
白新禅驾车自两座山峰的缝隙之中钻了进去。九峰正中一泓深碧,光华可鉴。其上却是一座飞岛浮空,虽足下无根,沉稳庄严却较九峰尤胜。
此岛约莫和九峰山腰齐高,上平而下尖,似乎斩断一座峰峦颠倒过来。下方山尖处距离水潭亦有百余丈高,水中映出倒影,两点尖芒相对,气势凌然。
白新禅将铜马车落在这飞岛之后,收摄宝物,道:“请。”
归无咎在车上时已看的分明,飞岛之上共有八道入口,歪歪斜斜通往正中心处。于是和白新禅一前一后,沿着青石小径而行。
不久便看见眼前一道五色琉璃门,上悬一石,有淡金色“天算宫”三字。
归无咎稍感意外,这岛屿上除却青竹郁茂,灌木连绵,宫观建筑似乎一无所有,只外围有伶仃几道门户,和他预想中的所谓“宫”却有些不同。
再往前一阵,归无咎忽觉气象一变。前方不远处似有五道广无涯际、又精微妙玄的气息,茫茫然笼罩整座岛屿,上通云霄。不过眼前视线为一道二三十丈高的竹林所阻,不得观其虚实。
白新禅笑道:“归师弟在此稍后。一时半刻间,必定有人通传。”
归无咎一点头,寻身畔一座青石洒然座下。
透过这道竹林约莫百余丈,有五人环绕一座圆形石台,盘膝而坐,身形却都是光烁烁,雾蒙蒙,看不大分明。笼罩整座飞岛的伟岸气息,正是从这五人身上散发而出。
五人座下圆形石台六七丈宽,光滑如镜,没有一丝瑕疵。若非色泽发青,和不远处随处洒落的青石完全一致,几让人怀疑是熟铜熟铁所铸。
只听一人开口道:“甫入我宗,便一举破掉二元相生阵,壮哉。难道这不是三十六万年变局的征兆么?当年杜师兄和越衡宗所作的这桩交易,独具只眼。那时简某尚心怀疑虑,现在看来,却是我藏象宗是捡了个大便宜。”
这位简道人说话温润如玉,气度宛然,教人听来不自觉的生出亲切之感。只是他说话几乎一字一顿,短短几句话,却似乎历时甚久。
另一人言道:“一身修为打破极限,天悬大道登临绝顶。纵然是轩辕怀,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位虽然同样慢条斯理,却比之前开口的简道人顺畅许多。
简道人立即接口道:“沈师弟言之极是。”
“沈师弟”微微颔首。
简道人话锋一转,道:“梁师弟,方才他与二元相生阵一斗,你该是暗中用‘执我见真’之法观看过了吧?先前红云小会时的疑虑可打消了?”
“梁师弟”坐在简道人对面,冷哼一声,道:“宗门万载大计,当然要万无一失。此子确系亲力而为,并未动用所藏之物。”
沈道人一拊掌,道:“那便是了。恰逢大争之世,有这一番因缘际会,正是我宗之幸。以《天算书》为他探上一探,无论结果如何,就当是替他早日看清绝难之路。”
梁道人道:“不然。此子天资高则高矣,但若是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跨过这一关,难道我藏象宗命运之所系,就押在这千万分之一上?”
沈道人嗤之以鼻,立刻反驳道:“若是私心守旧,面对辰阳剑山、原陆宗完道在前,轩辕怀、林双双英才盖世,恐怕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无有的。”
听到“私心”二字,梁道人脸色一变,就要反驳。正在此时,梁真人斜对面一人对他使了个眼色。梁真人双眼一眯,沉吟不语。
这人一开口,声音诡异的颤动,似乎在空气中振荡不休:“应对世间万事,无非权衡二字。这等天赐良才,若我等视而不见,自然不妥。再者说,轻易违背诺言,对越衡宗那边也不好交代。”
梁道人闻言愕然。这人摆了摆手,又道:“当然,梁师弟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道人眉头一挑,疑道:“容师兄的意思是?”
容道人悠然言道:“大体还是依照梁师弟先前所议。不过,这等旷世之才,我藏象宗多承担一些风险也是应当的。”
“再饶上三十载,如何?”
沈道人本已勃然作色,听得“容师兄”后半段话,稍微安静下来。
容道人沉声道:“容某之言本是公心。以他资质,‘追影逐形’之劫必在金丹境中提前出现。炼成那物之后尚余八十年时间,已是紧之又紧。若是超过这个时限,那法会是绝难赶上趟的。”
简道人、沈道人还在沉思,五人中唯一不曾说话的那位开口道:“付某以为可行。”
“如无异议,我等分别征询杜师兄、于师兄意见。若二位师兄也赞同,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简道人、沈道人相视一眼,同时点头。
但见付道人、容道人伸出手指一弹,各有一缕气息凝结如珠,远远飞散。随后五人各自闭目垂帘入定,似在等候什么。
约莫半刻钟之后,五人同时睁开双目。
容道人言道:“于师兄认可了。”
付道人亦开口言道:“杜师兄也认可。”
梁真人目光闪烁,终于道:“那就宣归无咎进来吧。”
......
藏象宗,落照山,龙盘峰。
四面峭壁合围,仅余一线入口。那山崖石壁内倾,抬头望之,天光只从一个极小的天井中照射进来。此处按说应该算是一处“山谷”,但由于过于险峻之故,几乎便围成了一座洞府。
谷中中心处,平湖清澈,游鱼宛然。当中更有二十四个身量高挑、容貌极美的美姬,于湖水之上赤足起舞。其足下清气隐动,使不至于跌落水中。其身姿婀娜,光影翩跹,果真是一道难得美景。
湖前山壁之下设有一案。瓜果奇珍,美酒佳酿,无所不备。案后一人,正饮酒相娱、品鉴歌舞,右手更执着一根竹签,轻轻敲击,若合符节,显然于音律甚精。
这人年约双十上下,颜如冠玉。头戴王孙冠。一身乌金衮服,上绣玉麒麟。
此人正醉心歌舞,不过左侧不远处却侍立着七人,当头一个中年人正小心翼翼的述说着什么,身后六人却都是长髯及须的老者,背后负着一根铜棍。
这七人,正是摆出二元相生阵邀斗归无咎之人。
那金服青年似是有些不耐烦,摆摆手道:“此人资质绝代,胜我一筹。是我料事岔了,反而助他威风。你们并没有过错。都退下吧。”
那中年道人一愕,自承不及旁人,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位口中听到。正犹豫是进是退,一只飞鸟突然从头顶天井扑棱扑棱飞下,落在金服青年肩上。
飞鸟双足落定,立刻化作星星点点,四散而落。唯有其中一缕薄薄的金线,钻入金服青年手心。
青年愣神片刻,突然失笑道:“得亏容真君是我‘静’门一脉,行事也忒死板了些。竟然一松口,就饶了三十载宽限。”
“误我,误我,误我。”
除却远远在百十丈外十余位从员,金服青年身畔原有两人侍立。这两人都是蓝袍皂靴,看起来很是精明干练,修为也臻至金丹境界。左手边那人看着精瘦,皮肤微黑;右手边那位却稍显粗壮。
左手边这位上前一步,笑道:“依属下所见,府主大可高枕无忧。”
青年眉毛一挑,斜睨一眼,道:“何以见得?”
这精瘦汉子信誓旦旦地道:“三年前,属下和青崖洞吴执事一番交谈,偶尔得知一些秘辛。”
“百年之前,白师兄遭遇变故,我宗底牌大大受损。而‘静门’之中又无府主这等人物推出。于是杜真君等人和越衡宗可谓一拍即合,立下盟契。对于此人道途之难,越衡宗一方也是交了底的。”
“越衡宗宁真君乃是九宗诸位真君中第一流的人物,据说若不是道途择路时未曾选择本经直传,指不定今日已是越衡六祖。”
“以宁真君之天资,当年以神意推演那宝物的提升之路,也用了二百七十六年时间。说句不敬的话,我藏象宗七位真君,恐怕无一位能更胜一筹的。”
“此人纵然资质绝代,压倒前代天尊,比宁真君快上十年、二十年或许有之,若说快上五六十载,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
金服青年点了点头。
精瘦汉子见青年认同自己见解,微笑一揖。
未料青年突然飞起一脚,将这汉子踹出五六丈外,跌落湖面之上,和一位歌姬撞个满怀,一声尖叫后相拥落水,溅起好大一团水花。
金服青年尚未结丹,这一脚精瘦汉子本可轻易避过,但可惜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那七人之首的中年道人、青年右手边那位金丹修士,相顾愕然。
他们眼中,这位府主虽然性情霸烈目空一切,但也算明辨事理,并非诡谲阴沉之人。看他神色,明明赞同精瘦汉子见解,不知为何会如此。
金服青年缓缓站起,高声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
“只是,本人更喜欢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
“有一句俗语叫做‘生米煮成熟饭’。唯有如此,才算真正的高枕无忧。不久之后就有一次煮成熟饭机会,那时才是你们效力的时候。”
第五十二章 动静立约博输赢
归无咎静静立在石台之下。五位真君并不作声,他也只能默然以待。
功行悬殊的六个人,处于一种奇特的平静中。
先前在外等候时,白新禅已为他介绍过。这里付、简、沈、容、梁五位真君大能,其中付、简、沈三人乃是“动门”出身,容、梁二位乃是静门出身。
而动静二门功行资历最深的杜、于二位真君,并不在此地。
动二以为阴,静一以为阳;二则有变,一则守常。动静两门,自藏象宗立派之时便泾渭分明,据称于宗门完道壮大,别有深意。
付真君开口打破平静:“归无咎。百年之前,越衡宗与我藏象宗达成盟约。若是你三百载内成就元婴,即入我门,以神物补足玉鼎失足之缺。这一盟约成败的关键在于何处,你是心知肚明的。”
归无咎心弦拨紧,却面不改色。答道:“成败关键,在于炼化‘元玉精斛’的速度。此物若不能再升一阶,没有分解罡玉之效,履约便无从谈起。”
付真君声音悠悠渺渺,如同春雨扶摇:“那件宝物,当初两宗交流时我亦曾以神意观望。宁道友心神演化,孕养二百七十六年足以提升一阶,如此天资,我不及多矣。”
归无咎眉头一皱,付真君此语突如其来,颇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
梁真君高声道:“归无咎。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我藏象宗静门之中,亦出了一位极出色的人才。此人资质与念莎相若,更兼体质特殊,与那神物别有投契之处。若得受用,根基之厚有一定的几率再进一步,臻至圆满之境。”
归无咎猛然抬头。
容真君沉声道:“自然,这人即便臻至圆满之境,比之于你击破二元相生阵、打破极限,古今唯一......唯二的资质,还是要逊色一筹的。按理说双方高下已明,我藏象宗绝没有改弦易辙之理;但由于你资质有缺的缘故,二百年后能成否,终究是一个未知数。”
梁真君接口道:“若是你们是二位公平竞争还好。只是我静门中这位后辈,若要用到那神物,最佳时间乃是六十年后结婴之时,时间上和你错开百余年。若将这神物留给你,二百年后你又元婴未成,往者已逝,来者难追,我藏象宗两头落空,又该如何是好?”
几位真君大能,对着归无咎一个金丹境的后辈,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所说的又是事关归无咎道途的最致命的环节。一开始归无咎也不免心神稍乱。
但归无咎到底心性坚韧,稍一思虑便镇定下来。
若是藏象宗已下定决心解除约定,那么应当直接与越衡宗上层交涉,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将自己带到藏象宗宗门之内,并摆下这等阵势。
想通此节,归无咎道:“想必诸位前辈已经定下方案。归无咎洗耳恭听。”
沈真君与付真君对视一眼,呵呵一笑,和悦道:“你也不必紧张,且听我说。九大上宗之中,辰阳剑山、原陆宗与本派,三家各有演算妙法,你是知晓的。”
归无咎道:“略有耳闻。贵派秘书名为《中真玉文八度上书》,又名‘天算书’的便是。”
沈真君颔首道:“好。百年前你外出历练之时,贵派宁真君对你说,若要三百年之期成就元婴,那宝物最好历时多久能够晋升等阶?”
归无咎毫不迟疑的道:“二百年。”
二百年提升品阶,那就意味着还能够有一百年时间享受到十倍速度的加持,自己道基虽缺,但约莫也够的上进阶元婴了。
沈真君道:“我们给你二百二十年。”
“我等议定,用‘天算书’为你演算一次。若是你能够在一百二十年内炼化提升了元玉精斛,神物就归你所有。”
原来请自己来到这《天算宫》,是这么一层意思。
归无咎暗暗盘算,即便不以自己的利益考虑,只从藏象宗战略的角度,放弃自己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一点白新禅都看的很明白,藏象宗的七位真君大能没有道理看不通透。
但从藏象宗“静门”的立场来看却完全不同。杜念莎、白新禅都是“动门”出身,自己加入藏象宗之后更是毫无疑义的“动门”弟子。而逢此三十六万年未有之变局,“静门”却没有什么杰出人才。
照此下去,无论四百年后之大变局是输是赢,“静门”一脉都靠边站了。藏象宗的利益,和“静门”的利益并不是总统一的。这也是“静门”几位真君看起来有些“不顾大局”的原因。
为了避免门派的分裂,此事必定要有一个妥善解决的方式。很显然,一百二十年这个期限,便是一个动静二门都能接受的期限,算是一场赌注。双方买定离手,相约无悔。
简真君见归无咎一直不曾回话,会错了意。言道:“归无咎。即便是你未能成功,藏象宗也会予你足够的补偿。我宗真传一法七功,许你观阅一遍。我门中所藏其余珍宝,任由你挑选三件。”
归无咎摇头道:“不必了。”
简真君看归无咎面容镇定,不知道他是自信必定过关,还是遭遇打击情绪低落。道:“做好准备,天算之术马上就开始。”
沈真君见归无咎似有些思虑过重,告诫道:“神不外驰,入定行功。”
归无咎应下。
付、简、沈、容、梁五位真君,同时掐诀,手中变幻了五六个手印,似乎未见法力溢出,但周围数百丈之内,温度陡然上升。
五人围坐的这座平滑如镜的青色石台,果然显出玄机。中心丈许大小的一块,突然如冰晶融化成水,化作一池波光粼粼、颜色深碧的液体。
用不了五六个呼吸,这一个直径不过一丈二三尺有余的“水池”,当中绿液完全沸腾起来,绿烟缭绕,飘飘然,熏熏然,飞扬直上。
突然,这池水中升出一物。定睛一看,乃是一只八尺大小碧绿莲台,跃然青石之上,丈许高低,似乎为那雾气所托。
归无咎一见其物,心中了然。不待旁人吩咐,毫不迟疑的一跃而上,盘膝坐定,收摄心神。
五位真君不约而同地自袖中抽出一枚竹筹,在石台之上或纵或横,演算起来。
五人落笔之甚轻,但落笔之处却处瞬间产生裂纹,似乎这青石台是一只形貌奇特的沙盘。所生裂纹蔓延到中心的碧水池中,再蔓延到归无咎座下的莲台上。
归无咎突然感到心神一震。
他感到自己似乎一分为二,变成两个“归无咎”。
其中一个,是方才这个优哉游哉、神意坚凝的归无咎,恍惚跃入空中数丈,以一个更高的视野,去观察盘膝而坐的另一个“自己”。
至于另一个“归无咎”看似坐在莲台之上纹丝不动,但实则正处于急速的变化中,好似将整个人的生命旅途,加速了数倍、数十倍,直到数百倍......
当然,这个“归无咎”的生命历程,只有修炼。其余一切事务,都恍若虚影。
归无咎身躯之中四行玄种开始炽烈运转,推动五行相生之势,补足了所缺的另外一枚玄种之形。
这是开始结丹的征兆!
在整个结丹的过程中,归无咎体内的元玉精斛也在不断的生出感应,与自己的本体联系愈加紧密。
归无咎心知肚明,早在数十年前他就有过推断,一俟结丹,元玉精斛的炼化之期便会生出明确的感应。
果然,丹成的一刹那,“归无咎”灵台之上生出预兆。体内“元玉精斛”需要再蕴养一百九十六年,方能升品一阶,用以炼化五行杂玉中的罡玉一流。
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归无咎”心中一凛,随即疑惑;百年前宁真君也不过用了二百七十六年。自己打破圆满极限,无论如何不当多于这个数字。
不过归无咎低头观看时,却见五位真君骈指朝上,默运玄功,同时执竹筹演算不辍,显然推算并未停止。
方才省悟,一百九十六年并非定数,随着自己功行提高,这个时间还是能进一步的缩短的。
果然,那处于时间加速状态的“归无咎”苦练不辍,甚至修行中遇到的重重难关也如约而至,一切仿佛照见未来,丝毫不虚。
时光飞逝。
一年,两年,三年....
终于,到三十年后的关口,“归无咎”感应到的“元玉精斛”升品时间,从一百六十七年,瞬间突变成一百六十三年。
六十年后。变成一百二十四年。
九十年后,从九十四年变成八十二年。
归无咎眉头一紧,每隔数十年,所加速的时间不过只在三五年年上下。按照这个进度,一百二十年完成,极为渺茫。
就在此时,一道大关口出现,大大改变了原先的进化轨迹:
到了第一百零五年的时候,“归无咎”终于积累了足够的底蕴,顺利进阶金丹二重境。元玉精斛升品所余时间也瞬间大变,从六十三年变成二十一年,足足减少了三分之二。
五年之后,一百一十年整,心中感应尚余十五年;
一百一十四年后,尚余九年;
一百一十九年年满,尚余二年有余;
修炼一日有一日,终于运转到了一百二十年的第三百六十日,此时,尚余.....
六个半月。
到了这一刻,那旁观者“归无咎”,纵然面容平静,但谁敢说心中无有波澜?
最后,“元玉精斛”完成进化的一刹那,时间锁定在第一百二十一年的四月十七日。
就在“归无咎”丹田中元玉精斛形态变化的一瞬间,光影俱散,五位真君一齐停手,莲台落下,沸水重新化作青石。石台边缘,痕迹俱消。
两个“归无咎”合而为一,由推演回到现实。
恍如初见之时,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沈真君刚要开口,梁真君已抢先一步发话:““可惜。但约定如此。尽管相差不远,但休说是一百多天,就算超过是一天,也不能作数。”
声音冰冷平淡,犹如座下青石。
第五十三章 前缘断绝需决疑
面对梁真君的武断和强势,归无咎思索有顷,平静的道:“只怕贵宗‘天算书’演算出的结果,未必准确。”
此言一出,不但是梁真君、容真君,就是简沈二位真君,都是脸色微变。
几位真君摇了摇头,归无咎此言形同撒泼混赖,心中瞬时将他看低了一等。
梁真君正要相斥,付真君一挥袖,道:“你有甚依据,不妨讲来。”
归无咎从容道:“刚才在莲台之上所经历的一切,正是无咎未来修行的预演。其中精微之处仿佛真实,与我百年来的切身经验完全相符。藏象宗《天算书》,自然不是徒有虚名。”
但是归无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一百余年的演算之中,在下功行之进益,却只是《通灵显化真形图》的修行过程,未涉其余。”
简真君略微抬头,沉吟道:“除却越衡至法,难道你还兼修旁门功法不成?九宗法门并不相通,就算是我藏象宗《二相生化玄机秘指》包容万有,别家修士若要借鉴参悟,也是元婴境之后的事情。”
“至于你一身魔道功法,无论高明与否,恐怕于蕴养宝器一道更非所长。”
归无咎郑重道:“非也。在下所行‘天人立地根’道途,眼下‘缘法’、‘实证’、‘演算’三关万事具备。若此道走的顺利,依‘道术相须’之圭臬,神通到了极高境界时也可反补一身功行。到时候蕴养精斛之期提升三年五载,并非难事。”
沈真君身躯微微前倾,似乎有些意动。
容真君漠然道:“归无咎,言过其实了。所谓‘道术相须’,秉承的是‘强济弱,弱附强’的道理。要想促进功行进益,那你在神通法门上达到的高度,岂非还要更胜过九宗真传上法?就算是神灵之资,要做到这一步,没有三五百载,也断无可能。”
沈真君力争道:“容师兄何必轻下断语。给他一个机会又如何?吾等所虑者,无非是两人用到那物的时间相距百余载,处理不当,有两头落空之虞。若是六十年后让归无咎再试一次,却于此无碍。”
“按先前所算,归无咎成丹六十年后,将精斛炼化升品需一百二十四载。六十年后验证一次,若是果能提前一年半载,便证明他所言非虚。”
只是沈真君此言既出,四位真君俱一言不发,无有一人附和。
容、梁二位真君也就罢了,付、简二位本是动门中人,先前也一直和沈真君意见一致,此时竟也一言不发。
沈真君望向付真君,道:“沈某以为......”
容真君打断道:“沈师弟。饶上三十载,已经是大大的宽限。既然不成,就是天意如此。岂可再得寸进尺?”
“就算果然在一百二十载内炼成精斛,剩余八十年内成就元婴,谁敢保证他一定能够做到?”
简真君叹了口气,袖中掏出一物丢在归无咎面前,似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圆盘。道:“归无咎。走之前可持此令符到‘巫山库府’自行挑选三件宝物。也算圆了你与我藏象宗这份未成的缘分。”
数息之后,付真君一掐诀,身影再化醇白,涣然一散,一道耀目光华闪过四周,顷刻间就从圆台之上消失。
简真君、容真君等人亦一一作法,高台之上登时人去楼空,只留归无咎一人形影相吊。
归无咎上前几步,安坐石台之上,双眸凝视远方。
他自然不是稍遇挫折就黯然神伤之人,只是此时来的太过突然,虽看似缘起于藏象宗动、静二门之争,但细细推敲,有许多殊不可解之处。
非得将前因后果捋顺不可。
其一难解者,元玉精斛,乃是越衡宗苦心孤诣十余万年以上的宝物。此物一旦被一人炼化,便再也不复宗门所有。若自己不能得证道果,等于十余万年、无数人力物力尽付流水。
越衡宗将元玉精斛交给自己,乃是冒了大风险的,作出这个决定,更是以和藏象宗已经商议妥当、承诺换取神物为前提。
如今藏象宗单方面毁诺,导致越衡宗谋取荒海矿脉的万年谋划付诸流水,可是一件大大得罪人的事。纵然藏象宗实力较强,地位主动,但两宗本为友盟,若要修复关系,所付出的代价也决然不菲。
其二难解者,他归无咎,乃是越衡宗、藏象宗一方对付轩辕怀的绝对倚仗。藏象宗舍却自己另外推出一人,就算臻至圆满之境,也必定不是轩辕怀的对手。静门诸真,就算真的利用大势逼迫动门一脉妥协,所要争的也不过是宗门之内的利益分配。
一旦宗门颓败,这种内耗又有什么意义呢?
归无咎突然发现,由于自己对于九宗秘辛了解甚少,在信息不足的前提下,难以做出准确判断。
最关键之处在于五百年一届的九宗法会。归无咎只知这是成就真君大能之会,迄今已延续三十六万年。而四百年后的这次大会,却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或许是旧时代的终结,新时代的开始。
往常的五百年会,最后的胜者多半只是一人。而四百年后的最后一会,所能成就的似乎至少也有数位。但排名先后,似乎于个人、宗门的命运也深有影响。
辰阳剑山、藏象宗等各自划分阵营的根本分歧是什么?五百年后最终胜者有何利益?胜负关键在于何处?只在于最终拔得头筹之人吗?若是如此,藏象宗又怎么会弃自己而不用?若并非如此,另外的玄机着落何处?
对于这些问题,他并不能准确回答,因此自然不能了解动、静二门行事的依据和底牌。
更有一事在归无咎心中挥之不去。
此次红云小会一行,自己帮助杜念莎获得秘境第二层的极品玄种,对于藏象宗而言可是一件不小的人情。
当日杜念莎在九周半山试炼,以她原本的功行,乃是止步于九层终点的三步之前。正是由于那极品玄种将四行相生之力推动到极致,才使得杜念莎走到终点。
这意味着杜念莎在结丹之前真正无有欠缺,保留了金丹境之后再进一步的机会。
对于此事,杜真君不当没有丝毫表示。
若是其与自己原本便不对付也就罢了,偏偏杜真君原本正是“动门”的主事者,越衡宗诸真之友,一力促成自己加入藏象宗之人。
正在凝神思索时,青石台正中心再度化作一汪绿泉的模样,一丝若有若无的空间之力发散开来,一个恬静明澈的声音从中传出,仿佛看穿了归无咎此时心中所想:“进来吧。可以解决你的全部疑惑。”
ps:章节划分问题,过度章少一点,晚上的一章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