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损中生益 如约而至
阴阳洞天,返境暗界之中。
此时秋礼等嫡传弟子,已是一个不见。列身堂户的,除却孟伦、鄘丰、恒滑三位之外,又有五名自秘境通道来此的天玄上真。圣教祖庭一时间可堪调拨,作为盛会预备力量的八位上真,已齐聚一堂。
然而这八人此时却是相貌恭谨,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有异动。
向北而望,此时殿内正中处,不知何时已多出三尊莲台,端坐三人。
其中左侧那人,是一位宽袍长发、脊背微曲的紫服老者;中座这位,中年年纪,剑眉星目,一派英姿勃勃;靠右侧者的座上,却依稀可见是一位三十岁许、身着灰黑衲衣的女子。
左、中二座上的两人也就罢了。虽然其气机玄妙、似乎隐藏着无穷余韵。但是以肉眼凡胎观之,与入道未久的金丹元婴境修士并无太大差别。所谓“功到至处反近人”,彻上彻下,返璞归醇之妙,诚不欺人。但右侧席上那位女子,除了身躯忽明忽暗之外,耳鼻诸窍之中却时不时喷出七色烟气。
尽管那烟气仅二三尺长短,及人尚有数丈,但其中所蕴藏的灭绝灵机之威力,却令坐下孟伦上真等八人,畏之不及。
左手席上者,灵曲道尊;中座席上者,宗礼道尊;右侧那女子,含桢道尊。
原本此间最幽微曲折的秘境之中,连通宗礼道尊一处蕴养化身之地,由他纵览全局。但遽逢奇变,灵曲道尊、含桢道尊等二人,亦立遣分身降临。只是含桢道尊之道途,最讲观辨真实心意之流行,多用化身,于她道途颇有窒碍。无奈此时不得不至,于是事急从权,只得将一件秘宝拟化人形,暂作化身之用。
此“化身”终究较正经化身略有欠缺,须得每隔一时半刻,便与天地间的气机交互生玄之理,最后通融显化为浊气排出,以均衡人我定序。这便是眼前所见、时不时自她诸窍之中喷出的七色烟气了。
原本为了锤炼后学之故,秋礼等嫡传弟子也当一同议事;但这浊气泄出,近道之下,沾之则死,是以不得不远远避开。
三位道尊气机隐约相通,口中念念有词。
未多时,气脉一活。灵曲道尊信手一托,掌中现出长卷一道,扶摇而下。
孟伦上真等八人依次传看之后,难以置信的道:“这是……今日与会各大妖族的底蕴高下之示谕?”
灵曲道尊、含桢道尊皆是微微颔首。随后灵曲道尊寥寥数言,为孟伦等人讲明“损益柱”之道的根脚来历。
只是,中座之上宗礼道尊,面色微显阴沉,似乎抑郁不乐。
阴阳洞天之内的时空变化,本就是宗礼道尊的手段,按理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纤毫毕显,不虞有失;没想到竟然能够生出这样的“意外”来。
不久之前的景象,当局之人,哪怕是各位心思剔透、妙合道心的妖族顶尖嫡传,也只能隐约感到:萧瀚海自爆躯壳神魂之后,似乎有极为别致的妙韵四散寰宇,不知所终;能够更进一步,看透其中谜面的,唯有箴石、腾惊二人而已。
但在宗礼道尊慧眼观之,那灵机玄数充盈四溢的“盛景”,煊赫刺目,远远胜过百十位天玄上真的交手!瞬息之间,宗礼道尊几乎以为是一位同道中人埋藏秘手,暗算自己。
阴阳洞天之内,不得他允准,任何神通道术,乃至神识传音、心神寄托的手段,都无法打破壁垒,冲出阴阳洞天外。
可是那忽地无中生有爆发出来的伟力,既非法力,也非神意,而是与一界根本水乳交融的“天机玄数”。境界之高,与人劫道尊的“鼎足天人”本属于同一层次。阻此玄机,如同空中捉空,水中捞月,纵是他亲身降临,也决计无法成功。
于是,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机搅动。
阅毕之后,鄘丰上真摇首叹道:“我圣教以极高明的‘神道点化’之法,历时弥久,这才大致摸清诸族根底,本拟与‘阴阳洞天’一起,作为通制虚实,总扼咽喉的杀手锏。若是此物流布于世,等若我方失去了一大筹码。不知是何方大神通者横插一手,坏我局面。”
圣教祖庭三位道尊能够将“损益柱”中的玄机推演出来,眼下隐宗一方有四位道尊,自然同样能够做到。原本圣教独占的机密消息,已经不复垄断优势。
恒滑上真亦叹道:“不止如此。此卷论断之精准,似尚在我圣教祖庭的‘神道点化’法门之上。”
一桩不足为外人道处。本次各大妖族之次第安排,圣教祖庭虽有布置,但是其中依据,并非完全透彻清晰。有模糊不明之处,圣教自权衡利弊,暗藏私心。
譬如里凫、元鳄二族之排名。其实以圣教一方“神道点化”的手段所勘测,里凫、元鳄两族势力底蕴极为接近,孰高孰低,就连眼前三位人劫道尊也未必能够判准。之所以最终将里凫族排名元鳄之前,乃是因为圣教一方拉拢箴石未果,刻意要将里凫族推向前台架在火上烤的缘故。
可是据这“损益柱”所显之天机,里凫一族得数二百七十四;元鳄一族得数二百七十一,排名无误,的确是里凫一族稍胜半筹。圣教祖庭虽然暗藏私心,但是巧合之下,竟也并未弄错次序。
此时长卷传到八人中的最后一位手中。这位上真端详一阵,面色似惊似喜,忽地微笑道:“不然。此卷公开,于我圣教非但不是阻滞,反而暗藏大利。请诸位道兄仔细揣摩评判卷中之数。”言罢将长卷张开。
孟伦上真一怔之下,凝神细望了一阵,不住地点头,叹服道:“果然如此。”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其余诸位上真只是留神与天机泄露,却来不及具体评价其中之内容。此刻的道提示后再仔细品鉴,果然都发现其中之玄机。
倘若维持今日之格局不变的话——
元鳄一族稍逊里凫族半分,好巧不巧被挤出“八正五奇”之列。
而里凫族距离五奇之中的白虎一族,仅有两点之差。据闻里凫族暴得重利之后,对于所得仍在消化吸收的过程中。未来数百载,极有可能实力再涨。如此一来,便能取代了白虎一族第一等妖族的位置。
而鱼凌、折离、原榖等族,距离现在十二流品之末席的“耳熊”等族,恰好也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
果然是天意巧妙。
鱼凌、折离、原榖三族暂且不提,单说那元鳄、白虎二族,皆是数日内观望神志之后,圣教祖庭起意想要拉拢的妖族。如今这些妖族无一例外,都是恰好卡在距离其定品诉求临门一脚的位置,不多不少差一口气。
恒滑上真高声道:“若将‘损益柱’上的消息散布出去,此辈必定会放弃幻想,全心全意投身我圣教麾下,以为羽翼。”
又一位詹一上真出言道:“只是诸妖族之中,似乎并无妖祖驻世。只怕吾等好心,将这惊动三位上尊方才推演而出的‘损益柱’示人,彼辈将信将疑,反而将其当做诈力手段。”
灵曲道尊摇首道:“不必有此忧虑。亦不必刻意传递消息。”
“天机一散,禀赋‘天算玄心’之根骨者,自然而然便能福至心灵,加以感应。此等人物,料想诸妖族中也有三四位。用不了多久,‘损益柱’中所示十五家妖族之虚实,自然而然便会扩散开来。我圣教弟子虽众,却无这等人物,这才由我三人劳费心神,强取天机。”
詹一上真一拊掌,心悦诚服道:“原来如此。”
孟伦上真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此事既然对我圣教祖庭大利,是否是我方友盟的手笔?”
自阮文琴浮出水面之后,圣教诸真已经隐约知晓,阮文琴的背后有一位深不可测的人物,素来与显道、应元二位道尊朋友相称。
遣一人与各家嫡传比斗,便能由此精准推算一族根基于“损益柱”,准确程度尚凌驾于圣教祖庭经营数十万载的“神道点化”法门之上。如此惊人手笔,孟伦上真静下心来一想,似乎也唯有这位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了。
宗礼道尊微微倾身,似乎若有所思。入定百余息后,张开双目,淡淡的道:“不是那人。”
宗礼道尊以经营一界的手段点化洞天,是传报于显道道尊知晓的。今日之事在他营造的界天之内操弄手段,一不留神便要生出误会。纵是好意,也不会擅自为之。但是为了预防万一,宗礼道尊还是再度惊动显道道尊问询,得到了确切的否定答案。
那一位与显道、应元二位道尊之议,只是借阮文琴参与一场比斗。其余之事,不会插手。
一直并未出言的含桢道尊,忽地亲启朱唇,淡淡道:“此事暂且放下。且去预备,半个时辰之后,开启‘真宏二象仪’。”
孟伦一愕,诧然道:“正主来了?却是较约定时间早了三天。”
灵曲道尊呵呵一笑,道:“如今诸妖族的比斗戛然而止,若是依约而来,那反而是晚了三天。”
孟伦上真道:“是上尊传递了消息,教她提前三日?”
含桢上尊摇首道:“那又何必?若是心、神、法、意皆圆满无缺,行事自然恰到好处,不增不减。”
三位道尊感应分明。此时阴阳洞天入口处,一位骑着黑虎的蓝裙少女,一人一骑,纵身而入。
她身躯恍惚,不可捉摸。纵以三位道尊之极高境界,也不由生出异感——刚刚钻进阴阳洞天之内的,并非实体,而是一缕光影,照入虚空。
第五十三章 一花一叶 分形万千
遭逢变故之后,阴阳洞天诸峰环耸之处,自是迎来了一场喧嚣纷乱。不过各族妖修、各家宗门之人,并不知就里。只隐约探闻,有一人在比斗之中殒命——且那人是最后入场、门第与自己相若的二人之一。
除了蔺文这般没心没肺之人外,其余围观之人,莫不心中惕然。暗道门户高下、族门地望,果然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大差距。庆幸、后怕之余,对于第一流妖族,也不约而同的在心底生出“侧目而视”的戚然之念。
原本跃跃欲试,削尖了脑袋想要往前凑的,此时脑袋也清醒了几分:一不留神,可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蔺文一路同行,与赤魅一族诸人关系处得意外得好。粗粗听到有人殒命的消息之后,急忙张首一望,见申屠鸿依旧好端端的立在人群中,心中便也稍安。至于周围百族喧嚣、庄严瓦解的景象,他却漠不关心。
正要转身回返,蔺文抬一望,忽地一怔。
短短十余息之内,遁光往复、指指点点的意象忽地寂静下来,人人都如蔺文一般,抬首望天。就连诸峰中十余位大族嫡传,也不例外。
下雪了。
似雪又非雪。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笔,在天穹之中肆意书写;其所留文字,剥落倾泻,漫卷长空。烨金琼华,纷扬而落,终不复现。
在一场“雪意”之下,此处界天,看似无所变动,但是众人陡然间发现,此间景物,空灵如洗,甚而有一种“消弭远近”的意味:似乎数十丈、数百丈、数千丈外的景象,与指掌之间,别无二致。一眼可望,一步可至,音声在耳,触手可及。
修道之人放出气机,功聚双目,自然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此时这份感应,却不劳自己动作,一切映照于心,澄澈通幽。
孤峰之上,马援双目一眯,低声道:“看来不需要在枯等三日时间了。”
话音将落,一个骑着黑虎的少女,便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看不出她何时出现,也看不穿她的行路轨迹。总而言之——在那一瞬间,此界天之内的所有人,生出一丝心有灵犀的悸动时,她就出现了。
至于她的相貌。
所有人心中的评价都是——
很好。
是“很好”而非“很美”。
一切刚、柔;妩媚、风流;冷艳清幽、魅色仙姿;惯常用来形容女子的辞藻,都与她绝不相干。好似眼前之人,明明纤毫俱真,却只是工笔素描,图卷拓印下来的虚影,并未填充色彩。
她的神态亲切近人,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按理说本不当给人以如是之感觉。
但事实就偏偏如此。
不过,若要本着挑刺的态度,其五官身形,相貌风采,却又挑不出任何瑕疵。
所以说,是“很好”而非“很美”。
界天之人,无人不知:阮文琴来了。
西侧小峰之上,有一精壮魁梧的虬髯汉子,额头隐约可见褪去形迹的双角。忽地双目迷茫,缓缓伸出右手,遥遥朝着阮文琴的方向,做出抚摸的动作。
他身畔一位较他略矮两分的年轻人,见此异状,连忙轻轻拽了一拽虬髯汉子的衣袖。
但虬髯汉子一无所觉,依旧作此形貌。
年轻人促声道:“族兄留意形止,不可堕了我海猇一族的名声。”同时心中暗暗纳罕,这阮文琴之气象,固是前所未见;但这份空灵素净的奇特感官,到底和风姿绝代、魅惑人心的“美人”大异其趣。不知族兄为何失态如此。
面对兄弟再劝,那虬髯汉子却有些不耐,急声道:“随心,如意……”
那年轻人暗暗摇头,稍有几分心怯的环首一望,忽然一愕。却见远近数十里,倒有三四成的人如其师兄一般,暗暗挥手抚摸,若痴若醉。
纳罕之余,他也忍不住转首望阮文琴处细细望去。
一息之后,这年轻人也伸出右手,做出一个仿佛“拉拽”的动作……
阮文琴当面,众人之中一旦有哪位生出“看清楚些”的念头时。阮文琴与他的距离,便会无形之中拉近,变得触手相邻;若要远观,只消心神微退,二者又自然而然拉开距离。乃至于挪转方位,观其侧背,身后,仰视,俯视,方向远近,莫不如意。
更有少数敏锐心细之人已然发觉,观照之象随心意而动,“阮文琴”的身形虽不能“缩小”,却可以放大。至多可化作千丈近金身,巍然屹立。有一些胆大之人,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仿佛攀登佛像一般,纷纷各自尝试,立在阮文琴的肩头、手肘、手心、手背。
每人所见所感,皆真实不虚,非同一般的幻境可比。
在外看来,阴阳洞天之内,明明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唯有阮文琴骑黑虎缓步前行。但是随着万念之所动,却如千潭映月,各自比邻。仿佛每个人隶属一个独立的时空,在自己的世界中,自由自在的与唯一的“阮文琴”产生互动。
这些人对于气象微玄、不落红尘阮文琴,心中自无亵渎之心;但是当所谓万古不世出的人物,与自己相隔咫尺之时,以大多数人的定力,又如何能抵御这“触手可及”的好奇?
何止于此。
阮文琴对于此间之人的神态动作变化,并无一丝回馈。驾着黑虎来到孤峰之上,一处宽阔地界。便轻灵的一转身,自虎背跃下,然后侧身倚靠在随手取出的一件骨形浮舟之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然后,阮文琴忽地抬首,对着顶上虚空,深望一眼。她固然未曾发现,在如同叠影的万千时空中,身上已经爬满了万千虫蚁;但是作为阴阳道法的传承者,“真宏二象仪”一点真灵折射,投影万千的手段,终究无法彻底瞒过其感知。
蔺文虽然也发觉视角变化之玄妙,但是并未如大多数人那般招摇失态,只是绕有兴味地托腮微笑。但当阮文琴自虎背上轻跃而下时,蔺文却觉得这个姿势极曼妙,极有玄机,隽永无穷。
此念一生,蔺文眼前一花。眼中的“阮文琴”,立即回溯过去,重新完成了一遍转身跃下虎背的动作。
并且随着蔺文之心意,这个短短一息的动作,足可拉长至千百息,以缓慢到极致的形式复现。
不但空间的角度、方位与大小一切由心;时间的回溯,快慢,也莫不如意。
刚刚蔺文念念不忘的隽永玄意,亦在迟滞了千百倍的时空之中再度复现,冲击着蔺文的心灵。
过了一阵,阴阳洞天之内的各族宾客,皆通晓其奥妙。一旦从对于阮文琴的好奇与仰视之中苏醒,心中对于圣教祖庭此手段的震动,更是无以复加。
很显然,“花开万象,各自不同”的异景能够出现在阮文琴身上,那么在归无咎处自然同样会生效。
这就意味着,归无咎与阮文琴的比斗,在场的所有人,皆能以一种身临其境、俯仰由心的姿态,甚至任意回溯时空,自由观览。这可不仅仅是影像而已——二人所散发之气机玄妙,同样能够千百次随心复现,反复参悟。
如此玄妙,已经远超“天罗石”留影的层次!
就在所有人皆叹为观止之时,阴阳洞天之中,忽地悠悠荡荡,传来一阵声音:
“我圣教真宏二象仪,号称‘一身之本,映照万千。’只可惜二位皆是旷古绝今之才,故而未得全其精神,止步九九,殊为遗憾。诸位出手相试时,不可不辨。”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止步九九?
吾等皆是宾客,这“出手相试”,又从何说起?
此言何意?
回想刚才之异景,一个离奇的念头逐渐滋生开来。只是虽有好些人跃跃欲试,终究没有谁敢于第一个下手。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冷眼旁观,先观望动静。
约莫过了三四息,一处峰头之上,有一人忽地双眼翻白,身躯软倒。
此人刚刚第一个做出一个提振法力的动作,周遭数十里内的妖族宾客,无不留心——这倒是一个勇气可嘉之人。只是奇怪的是,他的动作徒有其形,并未望见一丝法力泄出。
然后就这么极突兀的跌到在地上。
阮文琴忽地转过身来,好奇的望了一眼。
那人并未真的昏迷,不多时便站起身来,口中道:“可行,可行……”听他口音,中气十足,显然并未受到任何伤损。
见到此景,敢于相试之人,也愈来愈多。
然后七荤八素,跌倒在地之人,也十数、百数的快速增长!
而阮文琴,依旧好端端的坐在那里,每每有人跌到,她似乎便心有所感,投来目光一瞥。
一身之本,映照万千……
原来如此!
孤峰之上,乐高、严领、正乾、车梁永,前仆后继,打了个跌;元鳄一族余荆,身躯微微一晃,面上隐约现出青色。
然后,他一贯冷厉坚凝的双眸中,现出几分迷茫。
腾惊、谢缪等妖族嫡传,忆及往事,心中恍然。
圣教祖庭此番相邀,将阮文琴、归无咎说夸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未有的人物,远胜这一代的妖族嫡传,这也就罢了,姑且信之;只是妖族修为,在天玄境之前本就领先人修一筹。那么两相抵过,双方实战之差距,无论谁高谁低,都应当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那么为何不安排归阮二人,与诸妖族嫡传比斗一番,显露身手?
可是试探其意,圣教祖庭对于此议,却语焉不详,并不热衷的样子。
原来是有这一着伏笔在此。
真是好大的手笔!
就在刚才,一息之间,至少有数千人——包括孤峰之上十五人中的七八位——与阮文琴“同时”交手。
只是无不在一招之间,败下阵来。
第五十四章 道术一体 登峰造极
各方妖修,初入阴阳洞天之内,的确是感到“大开眼界”。尤其是捕捉到其中暗含一种神秘气象者,更将之推重,许为既往知识所未见。
但是到达了阴阳洞天正中方位后,那诸峰环列、高下相形的斗场布置,虽然同样甚是宏阔。但认真说来,第一流妖族的派内集会,排场气象就未必输于此。尤其是较诸位刚刚被益发抬高了的期望而言,这驻足之所的安排,难免有“高开低走”的嫌疑。
直到现在“真宏二象仪”现世,各大妖族嫡传,才无不钦佩于圣教祖庭独具只手的非凡手段。
又过了一刻,除了马援等寥寥数人,绝大多数与会者,都在分形万千的独立世界之中,与阮文琴经历一次交手。
孔萱亦按捺不住好奇,尝试一二。
试完之后,孔萱娇小身躯似风中荷叶一般轻摇几下;然后她抿着嘴唇,额头微皱,显是极难索解。
对于归无咎、阮文琴的认识,在场的其余人都是停留在圣教祖庭的夸饰之词中;但孔萱不同,她是知晓归无咎根底的。若是果真有一人的实力,相当于较当年的归无咎再突破一重大境界,臻至元婴巅峰。那么那人纵是人修,功行战力也当在自己之上。
所以孔萱并未有什么好胜之心,只是诚心本着“请教一式”的态度,全力出手。若是见到什么惊才绝艳的神通,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这交手的过程却十分奇怪。
她的法力明明已经全力激发,神通运使也完满无缺;可是在击向阮文琴的过程中,这力量却在难以置信的急速衰减;而遥遥看去,似乎气机并不比自己强上多少的阮文琴,却瞬间“膨胀”开来,卷洗一切,将自己完全吞没。
这种感觉是……飞蛾扑火!
那一头,箴石却有自己的思考。
诸位头部妖族的比斗,因萧瀚海的缘故戛然而止,所以阮文琴也“适时”地提前三日到来;可谓去留随时,动静有度。
那归无咎呢?他会让此间宾客,等候三日么?
正作如是想时,箴石忽地一愕。
那须臾未曾脱离他视线的的阮文琴——
原本阮文琴旁若无人,斜倚于直出孤云的骨器浮舟之上,杳然空踪,宛若沧海之一叶。
可未知何时,阮文琴的面前,却多出一条丈许宽的涓涓细流。鸣泉叮咚,远近回响。得此一道清泉映照,阮文琴的气质陡然为之一变。从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局外人”,化作临池戏水、清纯可喜的邻家少女。
箴石尚未来得及思索,这一道细流从何而来,谁人手段;为何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阮文琴的身畔。那溪流之中,忽地有一枚三寸长短、一指粗细的银色鱼苗一跃而出,直扑阮文琴的眉心!
阮文琴似是一怔,旋即反手一点。那一枚“鱼苗”立刻显化本相,化作一丝剑光,散作烟尘。
只可惜,那一枚小小鱼苗,并非一次独立的出手,而更像是千军万马动如雷震的传讯信烟。刹那之后,溪流之中,千千万万如斯“银鱼”跳跃而出,将阮文琴漫卷当中!
极天之上,飞来一石,忽然显形;唯眼力至高明者,方能判断出,这是一件至高明的载具,远胜飞舟之流。
石上扑下一个人影,白衫胜雪,英特迈往,正如明月当空。
他虽背负双剑,但却并未拔剑出鞘;而他整个身形,却似一柄锋利无俦的名剑!
随着他骈指微点,星光灿然,正是搅动阮文琴面前清流的力之元始。
诸峰哗然。
纵然以箴石妙体天心人意、道术玄理的智慧,此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怔。这号称亘古不世出的天才相争,没有揭幕之礼;没有调和神气、积蓄力量的过程;甚至连见面的一句话也并未多说,就这样——直接开始了?
偷袭?
环身看了一眼此地布置,箴石微微摇头,暗哂道:那倒也不是。
此举同样出乎于阮文琴意料之外。抬首望了一眼天上的白衣人,阮文琴原本大智无定、冰雪从容之意陡然消失,双眸中竟是极罕见的出现一丝迷惘。
就是这一丝迷惘,应对稍微缓慢些许。一身乳白色日晕光华升腾稍慢,便使得她在这“万剑朝宗”的汹涌狂潮的进攻之中,落入下风!
隐宗经典,归无咎尽皆览之。
其中江离宗《指南》一经,名为《真昙树下说》,乃是以对话的形式,记载门中历代大能论法要义,短文独立成篇,假托往事,暗藏玄理。
《真昙树下说》二十五章记载一桩故事。
数十万载之前,江离宗有一位人劫道尊,道号熙光。坐下二位杰出弟子,名为元焘、元宏,功行皆臻至天玄上真中最巅峰的层次。这桩故事发生之时,熙光道尊只天玄境修为,尚未斩分天人;而元焘、元宏二人,更只是金丹境界的小修。
熙光上真问二位弟子:“我江离宗立派先贤之中,二代掌门留下道心真言曰‘凿水吞情’;三代掌门留下铭言曰‘文烹武炼’。不知你二人有何感悟见解?”
元焘、元宏二人思索一阵,不约而同的回答道:“二代掌门真言‘凿水吞情’,每一个字都十分简易,但是四个字组合起来,却不可捉摸;而三代掌门所留‘文烹武炼’四字,每一字皆很简易,而四字成句,含义同样简易。由此可见,前者是通玄奇变之道,后者是破妄见真之道。”
熙光上真闻言摇首道:“错!错!错!‘文烹武炼’四字,如何简易?此论非尔等可及也。二代之论,乃是殊相之体贴;三代之论,乃是共相之要言。皆是破妄见真之道,亦皆是通玄奇变之道。”
元焘、元宏二人自恃精敏过人,不能信服就连最为朴实的“文烹武炼”四字,也有甚自己不能领会的微言大义。
熙光上真一览无余,摇头道:“可惜。”
最终二人才智虽稀世罕有,不逊其师,但到底在“彻见”二字上逊色一筹,未能实现一门三人俱臻道境的盛举。若是当初迈出了这一步,恐怕江离宗就不仅仅是隐宗之领袖,而是一跃成为乾元、上清一般的超级势力。
无数修道人锤炼道心,最终依旧为执念名相所惑,不得圆满,其中艰难,便在于此。
哪怕是再简易的道理,你以为自己知道,其实你“不知道”;你以为自己已经做到,其实你“做不到”。尤其是修道中极讲究“勇猛精进”,一个不慎,便是自信过头,百密一疏。
以归无咎而论,他生性谨慎,又曾经在荒海潜伏百载,时时面对以弱胜强之困局。故而归无咎一向以为——和那些深居宗门之内的“俊杰”相较,他是胜在“务实周密”的。
道术根基固然是根本;但是具体的比斗策略、巧思妙用、借取外力,同样十分重要。“高明”与“中庸”,“本末终始、形上形下”之间,本来无有界限。随物赋形,随机应变,暗藏胜负之机。若加以忽视,那便有眼高手低之嫌。
所以,归无咎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
但是遇到荀申之后,归无咎才知:自己自以为“知道”,其实“不知道”。
和荀申无孔不入的机变手段相较,归无咎不得不承认,自己自诩“道术相须”,其实依旧是走的“道为本、术为辅”的路子,对于战术方略之筹谋,攻心机巧之运用,远未臻至最高层次;内心深处,依旧是仗着前无古人的高明境界,以势压人。若是自己与荀申修习相同功法,臻至相似境界,那么以实战而论,自己多半要略逊一筹。
尤其是数日之前的交手,荀申打破最后一重执念,其形下之用,终于到了登峰造极、无孔不入的地步。
芳草在邻,岂有不纳之理?
小到市井搏斗,军阵之战,上至修道人的生死相搏,其实暗中偷袭占了五六分;真堂堂正正交手,反倒是只占了小半。可是,在今日这盛大庄严、万众瞩目的场合,这看似普通的“不宣而战”一着,却成为了最出人意料的奇兵。
归无咎能够将剑意溪流悄无声息的布置在阮文琴身畔,是借助天上那一枚作为载具的“奇石”相助。此石名为“贯甲石”,借此掩藏之下,气机未发,人劫道尊之下一无所感。
可是圣教祖庭,却无法指责归无咎这一手突然袭击、借用外物。
为何?
因为这战场,阴阳洞天,本就是圣教祖庭一方选定的主场;而阮文琴,名义上是圣教祖庭一方的“嫡传弟子”。
乙道尊更在界外以秘法察知,此界之中早已被同等层次的道尊大能施展秘术,诚所谓纤维毕现,无所隐匿。“贯甲石”虽然巧妙,却也是瞒不过其耳目的。谁又肯相信,阴阳洞天之内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此战之对手归无咎的悄然接近这样的大事——圣教祖庭一方会并未及时通告自家嫡传?
此言断然难以使人信服。
可是归无咎断言,这还真的极有可能发生!
阮文琴名义上虽是“圣教弟子”,但究其实际,却是阴阳道传人。
几次交接,归无咎隐约看出蛛丝马迹,圣教祖庭对于阴阳道和阮文琴,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尊重与敬畏,几至于有些束手束脚。行事细节,必定会十分顾及她的独立自主,以示充分信任之意。如无必要,多半不会指手画脚。
在圣教看来,自己借助“贯甲石”的隐匿手段前来,不过是求一个煊赫的出场罢了。只要他们想不到自己会突然袭击,出于尊重和小心,并未将自己悄然到来的讯息暗中传告于阮文琴——那归无咎的谋划就算是成了。
借用阮文琴身份之中“名”与“实”的破绽,造成事实上的突然袭击,教圣教一方有苦说不出。
这一手平平无奇的“偷袭”之法,实是算路深远的“毒手”,归无咎信手拈来,完全不逊于荀申的手笔。
不止如此。
今日的归无咎,卸下了常服已久的黑色劲装,换回了当年初蹈荒海的那一套白袍旧服。
当初与秦梦霖三次相见的旧服。
使用“魂珠”之后,宿主便失去了前世记忆,这是白衣女子所言,不会有假。归无咎自“天幕”之中观察到阮文琴的气象神采,也确认了这一点。
可是归无咎并未忘记,天悬道的顶端,那一句“一世流年石中火,两生如梦寂寞心。”不知她当时为何生此感触,但是这足以说明,看似斩断的前尘中,未必没有一丝藕断丝连……
看阮文琴的反应,以及稍有窒涩的应对,归无咎确信,自己似乎走对了。
归无咎凌空而下,眸中有几分自信,几分得意,几分温柔。
今日的归无咎,论道术层次,是登峰造极;论心术运用,同样是登峰造极!
这就是他的底气。
第五十五章 摩罗力境 动静心芽
斗战如棋局,宁舍子,不落先机。
一盘棋局之中,未必招招皆是妙手。相反,一招惊天妙手落下,剩下的十数个、甚至数十个回合,往往皆是最平凡的“双方必然”之进程。这些看似平凡的着手,同样能够奠定胜局。
眼前之斗法也是如此。归无咎这如同疾风暴雨般的手段,除却最初的清溪流泉之象,乃是对“空蕴念剑”中有形剑鞘一道体会渐深,水到渠成而成就的一式。此剑意先声夺人之后,其后连绵不绝、演化万千的细剑银鱼,皆只是“履尘剑”中的手段。
但“履尘剑”既然能够承载他一身法力及道术精义,应用得当之下,同样能够维持先手不失。
若是功行略逊一筹者,面对此局面,或许会以为“狂风不竟日,暴雨不终朝”。不如先凝神坚守一阵,待归无咎锋芒稍过,再行反击。若生此念,便永无出头之日,最终在泥潭之中愈陷愈深。
阮文琴道法心意尽皆圆满,自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她虽先手已失,但这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已足能判明:这位神交已久、正与自己交手的归无咎,境界之玄妙圆满,的确不在自己之下。
如此层次的交手,双方皆无错着、缓着。一旦均衡局面被打破,形胜即势胜,势胜即斗胜,因果相循,一本而终。不断然使出逆转乾坤的手段,眼前的形势,便会一路直指向终局。
却见阮文琴长睫微合,右眼眼睑边缘,忽地流淌下一滴碧色泪珠,宛若品质最上乘的珍珠,迎风一散,化作一缕轻雾。
这一式极玄极妙。
休看战局之中剑气微光落英缤纷,似乎很是温和;但就实际而言,此时阮文琴全力抵挡归无咎的攻击,双方本是处于最高层次、最高烈度的拮抗之中,二人皆全力以赴,一身法力神意无不极限投入。此种比斗之形式,与当中诠道终战中归无咎与荀申的见招拆招、勾心斗角,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形态。
在这等撕咬极紧的烈性对抗中,居于下风之人若要锐意求变,必须使出壮士断腕的锐利手段“搅局”不可,才有可能将局面重新拆解、打破。归无咎心中本有万千算路,无论阮文琴以何等“解争”之法,他皆有办法将她牢牢拖住,不教她从容转身。
可是万没料到,阮文琴右眼低下一枚泪珠的动作,就那么极为轻易的做到了;同时她环身守御之光晕,却也没有丝毫削弱。好似在“全力以赴”之外,又额外分出一点余力,从容用作它途。
此术之动用,大违道法之常理。
归无咎心头生出预兆。若是容这一缕轻雾弥漫开来,只需短短十余息,便能将汹涌如潮的“万剑朝宗”之势,仿佛如汤沃雪一般,彻底化去。
此时此刻,归无咎的心意神机,已然臻至最圆满的巅峰境界。
一个念头,照鉴己身,确认了自己的优势真实无误之后。归无咎收了剑光幻象,振袖冲拳!
阮文琴似有所感,迅然抬首。
随后两人之身形,同时消失……
诸峰之中的观战者,虽然只经历的短短一瞬,却仿佛早已堕入了悠久的梦境之中。此时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突然消失,旁观诸君仿佛梦醒,一时间长吁短叹、窃窃私语之声隐约可闻。
农夫心中所想象的皇帝生活,无非是每天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便溺用金尿壶;下地用金锄头。
此时诸妖族、诸宗门之宾客,眼界不足者,亦难免此弊。在其等看来,归无咎、阮文琴再如何了得,也无非是法力更加雄厚、所能波及的范围较常人更远;神兵利刃速度更快、威力更大、变化更多而已。他们事先再如何纵其想象,也难以揣摩出归无咎与阮文琴之斗,会是现在这幅光景。
在此辈眼中,神通到了极处,唯有返璞归真,简明直接,威能方宏;又或者直接操控法宝飞剑,呈其变化。诸如拟像化形、千幻百变的手段,只是看上去花哨,终究是隔了一层,难免华而不实,威力多多少少要打些折扣。
但归无咎的清泉溪流,银鱼化剑之法,却在众人心中形成重重一击:这模拟形物的神通,其蕴藏的威力丝毫不比直接出手为小,反而又额外包容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玄妙之意,可谓彻底颠覆的诸人的认识。
阮文琴虽暂处守势,但是她那遏制万剑的晕晕之华,介于有形无形之间,同样是匪夷所思,深不可测。
唯孤峰之上,马援、孔萱、余荆等大族嫡传,从中尚能窥见一丝玄妙,自感眼前一战,启发甚大。
除此之外,又有心思单纯如蔺文者,本不在意高下之分,而是活用了“真宏二象仪”之妙用,将自家的“视角”挪转至归无咎或阮文琴一人身上,等若感受到了亲自下场作战,是何等滋味,无不大呼过瘾。
可是随着归无咎、阮文琴的骤然消失,这一切亦不得不暂时中止。
摩罗力境之中。
归无咎、阮文琴面目相对。
一身力量提升至极限之后,归无咎步履坚定,沿着那一条直线,缓步上前!
这是归无咎迄今以来的斗战之中,节奏最明快,下手最果断的一次。
若是以往的归无咎,更加注重变化的可能性。此时必当以“空蕴念剑”等神妙手段,正面破解阮文琴的“拆招”,不至于将这短兵相接、胜负立现的神通,直接动用。正因为他如今道术两端俱臻圆满,才终于看破所有神通、秘术之间的名相之差。但能为我所用,便无高下之别,尽可信手施展。
而获取相对优势之后果断动用“摩罗力境”,亦是近日思路开阔之后,新产生的构思。
二人之间的距离,稳步缩短。
终于,拳锋相对。
但出人意料的是,阮文琴的身躯,竟是一触即碎,化作虚无。
归无咎一怔。
摩罗力境的独立空间,亦应声而解,重回现世世界。
在旁观之人眼中,归无咎、阮文琴,消失了一瞬之后重新出现。但是阮文琴的立身方位却自东而西,无形之中挪转了三四百丈。更有细心之人望见,阮文琴的眉心之中,多出一枚若隐若现的图案,疑是一枚六叶小草。
摩罗力境,这门得自于魔尊的高明神通,被正面破解,却是归无咎未曾想到的。
刚刚被“摩罗力境”拖拽入内、一触即碎的,似是一具极高明的化身。
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若是“摩罗力境”连敌手之正身假身也无法分辨,又有何资格成为大魔尊亲自传下的无上神通?阮文琴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多半是运用了什么凌驾于杀伐神通之上、定能生效的代劫秘法。
阮文琴盯着归无咎面容,很是好奇端详了一阵,似乎丝毫不以方才的劣势为沮。忽地张口道:“可惜。刚才那一条道路,若是能够如愿直指终点,那的确是你会快上一步。”
她用以化解危机的,的确是一门代劫秘术。
“代劫”之法,与遁法、变化之法、化身之法相似,同样是道术体系中的一门大宗。但是归无咎入本土文明之后所以见之甚少,是因为此等法门,通常必须借助“九窍藏灵木”、“感气孕海珠”等极罕见的异宝,炼化蕴养。与其说是一门神通,不如说是一件宝物——还是最珍稀的一次性宝物。
故而在寻常的斗法决胜之中,难以轻易看到。
若是不借助异宝,单凭修炼而成的“代劫”秘法,也有不少。但是其代价往往高到不可思议,通常需要舍去一门神通,亦或半数法力,方能生效。当初荒海之中,余玄宗为了抵挡空蕴念剑所钻研的“五德流变观气术”,正属此列。
而阮文琴所修炼的这门奇妙神通“动静心芽”,几乎可以算是天下间唯一一种作“代劫”之用、却又不必靡费高昂代价的纯粹神通。所消耗者,不过是每日体悟阴阳的默念静坐的“静功”之数。
这门“动静心芽”神通,更有一充作度量衡的奇妙用途。
抵挡相当于本人一弹指之力的随手一击,需耗费一日“静功”。
而相当于本尊圆满极限的全力出手,若要以“动静心芽”之法抵挡,便需耗费周年之数,三百六十日“静功”。
若是所消耗“静功”修持远远超出一载,譬如达到十载、百载,那便意味着,阮文琴具有抵挡更高境界者远超自身极限的攻袭。几乎可与大神通者赐下的防身秘术相媲美。
不过,无论既往累积多久,就算仍所修得之“静功”远未用尽——以动用秘法的时限为准,在与所消耗之“静功”相等的时日内,此代劫之法都无法再度使用。
刚刚阮文琴计量分明。
为了规避归无咎携胜势而生的“摩罗力境”,“动静心芽”之法,消耗既往“静功”三百六十一日。
那多出来的一日,便是归无咎出其不意的“势胜。”
花费偌大代价之后,阮文琴终于将局面扳平。
ps:每天的作息很稳。所以从发布时间就能看出来写的顺不顺。一般八点多发就是很顺,九点多就稍微有点不顺。明明想得很清楚,但写起来到底有些磕绊。粗粗看了一遍,还没来得及修改。
第五十六章 为君定名 清意明心
“动静心芽”神通动用之后,除却能够代劫抵御一击之外,承其遗泽,发散弥漫的“静功”之气充斥己身,却能使宿主本人拔至“水满则溢”的高蹈凌人之境,为下一步动作奠定根基。
原本归无咎心中早有成算,己之攻势,当如大江东去,连绵不绝。但此时他心中却升起透彻颖悟:若强行争先,事倍功半,难撄其锋。
阮文琴终于争得了宝贵的先手。
却见她双目微闭,双手三段结印,身躯左侧肋骨处清光一闪,钻出一枚仿佛虚影的“灵眸”,停驻在阮文琴胸前。
和阮文琴本人清素留白的神采不同,这只“灵眸”每隔三息便轻轻一眨。虽然看着只是半透明的虚影,但是其中蕴藏的炽烈情感,却丰沛无端,似大浪淘尽红尘。
“灵眸”一类的神通,隶属先天血脉传承者居多。远的不说,今日此战的旁观者眼中,就有不少身负此类神通的。阮文琴既在这极重要的场合使用之,诸人无不以为,这神通定是威能惊人之极。甚至有博闻多见的,已是如数家珍般对相邻者卖弄见识,猜测此术是顶尖“灵眸”神通的哪一种。
岂料忽忽然百十息过去,阮、归二人,似乎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也不是完全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阮文琴先前守御时月华临身、氤氲清醇的白色光芒,再度浮现出来,较先前又强盛了许多,仿佛以身拟形,皓月当空。
而归无咎,面色亦极为郑重投入。看上去是虚空停贮、以静制动的态度,但时不时亦会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走上两步。
又过了一刻钟,归无咎终于动作频繁起来。甚而取出背后双剑,凌虚而击之。
此时就是再蠢笨之人,也知晓归、阮二人,早已再度交手了。
先前经“摩罗力境”破境相隔之力所阻,借用“真宏二象仪”,将视角寄托在归、阮二人之一身上的观战者,在一瞬间神意被强制剥离,只觉心中烦闷愈呕,五脏如搅,说不出的难受。尽管归无咎、阮文琴相隔一瞬便重新出现,但众人一时之间却不敢再试。
但现在归、阮二人的比斗愈发离奇,如此神异的比斗,一直做个莫知奇妙的局外人,诸人如何按捺得住?随时推移,甘冒风险者终于愈来愈多。
代入归无咎的“视角”之后,才终于揭晓奥秘。原来一动一静之间,千万缕极细密的微风宛若流泉,无孔不入的迎面钻来;又有千万点极轻微的光华如屑挥洒,教人生出幻觉,似乎要以一己之力,匹敌万千星辰!
窥见奥秘者无不叹服——原来这灵眸神通,和归无咎化作流泉银鱼的剑术一般,同样是一门拟物具象的神通。只是此神通的诡秘繁复,似乎尚在归无咎的剑术神通之上。若是自己亲身迎之,只怕早已败上了千百回。
不过,归无咎自家知晓——阮文琴的攻势,与“灵眸”无关。
阮文琴自肋骨处破体而出的这枚“灵眸”,虽然看着卖相甚好,但到目前为止其中并无一丝法力挥洒,似乎只是一个摆设——往客气了说,至少只是一个与争局无关的旁观者。
但平心而论,这微风如羽,灼华如电的斗战法门,却甚是高明。论繁、变、险、妙,皆不在“履尘剑”之下,甚或犹有过之。
那些个看热闹者,纵然以“真宏二象仪”代入归无咎视角,也并不能够真正看破关节。唯归无咎神意察知,这微风星华二象,实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且在以变化见长的神通之中,堪称是一朵奇葩。
星光漏中洒,微风乱如麻。
二形初时纷纷纭纭,似乎只是以规模取胜的“乱击”之象,胜在隐秘幽微,又难以琢磨关窍;但过了二三息再看,却发现那千千万万云气、万万千千星点,其飞行之轨迹,似乎皆是遵循着一种极高高明的阵法之理,次第运行。然而,当归无咎神意骤凝,意欲推算其中奥妙之时,所有的规律再度不复存在,重返“乱击”之象。
混沌入有序,有序入混沌;相与更替,周而复始。
只这一手,便说明此神通虽同属于“拟形”一类,却的的确确在“履尘剑”之上。
凡俗王朝之中煮酒论史,往往推崇横扫**、吞灭八荒的英雄人物。自庶民之视角观之,自然是因为此等人物扫平割据,易乱为治,便于细碎小民休养生息。自品评英杰的角度看,能够一枝独秀、凌驾于同时代的对手之上,这一份“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愈加令人神往。
但在修道界中却往往并非如此。无论是九宗故地,还是本土人道文明,亦或是妖族魔道之中的传闻故事。所谓一人独断万古的时代,却往往是道术发展的低潮。真正略不世出的英杰,往往集中涌现于同一个时代,构成百家争鸣之格局,亦是道术上推陈出新、层层递进的黄金时代。
金声玉振,不启不发。
正如此时此刻。
如果没有遇见荀申,归无咎对于“术之圆满”的运用,至少须得锤炼数十载时间;
如果没有与阮文琴这风月拟象神通的对比,高下相形,归无咎的“履尘”剑意,或许尚需研磨百载以上,方能浸润通透至下一个境界。
斗到分际,归无咎心有所感,忽地张口问道:“此式何名?”
阮文琴一奇,脸上稍微露出两分警惕,想了想才道:“这一式昨日才算炼成,尚未起名。”
归无咎微微一思,道:“不揣冒昧,归无咎替阮道友为这一神通起名,如何?”
阮文琴一怔。
归无咎续道:“此神通拟化风月二象,正宜借此得名。有序无序,相与为一;表里幽微,从容兼备。其绳准规矩,表之易见者,似可喻为‘意之可知’;其弥漫纷纭,里之混沌者,差可拟作‘心实难测’。风月二象,意可知,心难测。诚所谓清风之意,明月之心。姑名之曰‘清意明心’,如何?”
清意明心。
清风意,明月心。
阮文琴念诵几遍,眉头舒展,道:“好。就叫‘清意明心’。”
又好奇的望了归无咎一眼,很认真的道:“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既往所阅经典,玄理昭彰者多,文采沛然者少,所以言难尽意。谢过道友。”
在旁观众人眼中,隐约能够看见归无咎、阮文琴嘴唇微动,似在交流。但是二人说了些什么,却无人能够听清。
无它,因为归无咎、阮文琴二人,此时皆是一身法力神意凝聚元婴之中,攻守之间,全无保留。故二人之出言,皆是肉身发声,不沾一丝法力。兼之二人音声不高,传出五六丈外,便湮没无闻了。
唯这二人斗到“无所不入”之境,隐约心意相通,兼之半读唇语,方能听见彼此说话。
阮文琴心中升起奇妙感觉。
比斗之初,归无咎骤然突袭,出其不意占得上风,迫使自己以“动静心芽”解围。
阮文琴自己,意求真淳,并不善用“形下”之道。尽管如此,她却有师尊所传之独门心得,别人想要在此间占得她的便宜,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她终究还是吃了个小亏。
究其原因——
其一自然是阮文琴对于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
其二么,高处不胜寒。
不仅仅是本土修道文明的这片“天地”中,阮文琴望不见才情相当的对手;就是在那无人知晓、掩藏在迷雾之后的“天外天”中,她也曾登临绝顶,万古留名。
所以,骤然遇到归无咎这个对手,阮文琴其实心中并不如外表所见的那么平静。神交遥想之余,多少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这也算是她本性之中,浪漫真淳的折射。
可是归无咎的无孔不入,攻心用计,却微微将她的“天真”拉回现实——她的对手归无咎,可没有什么“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这分明是一个“术”之运用趋于登峰造极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自然,不免有几分失望。
所以当归无咎出言之时,阮文琴早已认定——依据她对归无咎的性格描摹,此人决计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未免重蹈覆辙,阮文琴其实已经暗暗动用手段,定可抵御即将到来的算计诡谋。
可是,接下来……那暗中备下的手段却并未奏效。
事实明白无误的告诉自己:他归无咎,似乎真的……只是单纯想给自己的神通命名,如此而已。
正因为心性纯灵的缘故,阮文琴虽不擅长勾心斗角的手段,但一贯看人极准,从未走眼。
今天是第一次。
奇妙的感觉一涌而过后,接下来的便是迷惘。
似乎曾经发生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欲要追寻,却已惘然。
阮文琴收摄念头,暗道:“归无咎。既然你为之起名为‘清意明心’,那你就败在‘清意明心’之下吧!想必到了那时,我才能看清真实。”
随着她口中念动口诀,那一直只是摆设“灵眸”,忽地光华大放!
清风之意,明月之心,亦从“混沌有序”的更替之中跳脱出来,呈现一种前所未见的至高妙境!亿万风华,奇迹般的穿越归无咎手中双剑的屏障,毫无征兆的加诸其身,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其如何做到,却是十二分的不可琢磨,不可言说,不可思议。
局势急转直下——
归无咎败了!?
第五十七章 心阵灵眸 退步均衡
归无咎骤然突袭所带来的优势,说到底不过是一子之先。
饶是如此,已迫使阮文琴不动用非常手段,难以化解。
而眼前之战局,“清意明心”的巧妙变化,却是突破了归无咎的防御体系,万法加身,彻底确立胜势。所胜的不是一子、二子,而是半张棋局。料想归无咎纵有壮士断腕的手段,亦难以全身而退。
此时局面和阮文琴动用“动静心芽”时不可同日而语。一身气机神意的圆满之境若被打破,纵能金蝉脱壳,逃过眼下之难局,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落败之势,终究只是时间问题。
终是圣教祖庭底蕴更厚。
观战群修不约而同的想到。
可是下一刻发生的一切,却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本已困殆至极的归无咎,不知怎地,身躯微微一晃,便从密不透风的万千风月环剿之中,脱困而出了!
剑芒一点纵离弦,直扑阮文琴。
归无咎扳回了局面。
不,还不止于此!
此时方才凸显,那困住归无咎的“风月二象”之力,似乎运使不够灵敏的样子,被归无咎突破之后,竟是微微顿了一顿,才及调转方向,疑似此功法颇似积蓄良久的“定式”,已经脱离阮文琴的掌控。
这也是在情理之间的。有利必有弊,这手段妙绝天际,故而能够突破归无咎绵密坚韧的防线;那么暗藏一些弊端,譬如能发不能收,也并不算太过出人意料。
但这缺陷很致命。
阮文琴一身法力之所系,皆在“清意明心”最后一式合击之中。这一式运转失灵,必然导致她无法调运全部法力,阻挡归无咎剑心圆满的一击!
从大胜到大败,南辕北辙的大转向,只在一息之间。
归无咎心中,却暗藏起几分庆幸。
方才在面对阮文琴“清意明心”神通乱序交替、幽微相循的奇妙攻击中,归无咎委实大感劳神,应对不易。当时一个选择摆在他面前:是否要动用《金花玉蒂玄珠妙法》之中前知三十六息的手段?
“清意明心”的拟象神通,以奇变莫测而见长。面对如是法门,若能够看穿其运行轨迹的前知妙术,对其必有相当程度的克制,大可以减轻自己的压力。
但归无咎略一思索之后,却做出了否定的选择。
原因便在阮文琴动用“清意明心”神通前、自肋下取出的那一只“灵眸”上。
归无咎隐约感到,此物……并不当是一件纯粹的摆设。再者说,以自家本领抵挡“清意明心”,虽得谨慎应对,但也未尝不是一场磨炼。
这一选择,一念之别,决定了战局。
道术到了巅峰圆满之境界后,神通法门,同样一切圆满。
然不得不提的是,并非臻此境界之后,自家神通手段,便是天衣无缝、颠扑不破了。若是如此,归无咎、阮文琴又何必相斗,检验了二人道术层次后,便干脆宣布二人打成平局便是了。
所差别者在于——到了如斯层次的生克变化,胜负之数,已经暗合天机,深藏于九地之下。若非福至心灵、机缘遇合,又或者算路深远,便难以把握这一线机会。
阮文琴的那一枚“灵眸”,并非什么血脉相承的灵眸神通,而是阴阳道中一门奇诡神通“断决心阵”的“阵灵”。
此“阵灵”并未产生情感神智,说来和“小铁匠”这样宛若真人的高等器灵相较,实是大为逊色。但有一条长处——此阵灵早已臻至“演化之阵”的极致,在同等修为之下,“心阵灵眸”的直线算路,远在宿主的神识推演之上!
看似局外之物的“灵眸”,其实一直在观察,学习,推演,破解。
若是“心阵灵眸”旁观一人全力出手应对达“千变”“万变”以上,其便能推演出对手之破绽——人力无法发觉的破绽。
这其中实是暗藏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心阵灵眸”所观测的对象,必须真正全力以赴出手才可。若是敌手有所保留,那么它推演出来的破解之法,势必不是真正的破解之法。
所以“心阵灵眸”与“清意明心”乃是绝配。后者之诡变无穷,就连归无咎也大感吃力。料想天地之间,在这一门神通狂风暴雨般的压力下,没有人敢不全力以赴。
万幸,归无咎还是忍了一手。
“心阵灵眸”窥测到敌手破绽之后,其运用之法,乃是将“清意明心”的神通之力,暂时统合进“断决心阵”之中,由“心阵”操刀破袭一式。这便意味着,阮文琴周身法力,将会在致胜时刻,无法调运自如。
在“灵眸”灵光大放的一瞬,归无咎果断动用前知之法,真正做到毫无保留。
所以,“心阵灵眸”所推演破解的,是并未动用“前知”之术时归无咎的“破绽”,而不是归无咎真正的“破绽”。
这一“破绽”似是而非,归无咎却反而借用了“心阵灵眸”运转不灵的当口,反败为胜!
归无咎心中暗思,阮文琴到底心性过醇,在“术”之一道上并未登峰造极。那毫无作用的一只灵眸,也太过惹人生疑。若是易地而处,由自己来操刀“断决心阵”和“清意明心”两大神通,势必要对“心阵灵眸”进行一番化妆,为其安置一个表面上的“真实用途”。若如此安排,或许眼下局面会大不相同。
料想如“动静心图”一般的妙法,阮文琴短时间内难以再用。
归无咎本拟此时已胜券在握。
然正在此时,他却蓦然惊觉自己锋利无俦的剑势,竟不知不觉缓慢了几分。
再细细一望,自己的确已经逼近至阮文琴身畔数十丈内;但是阮文琴眼下所处的方位,却异常奇妙。
大致观之,她周身十丈远近,似乎都异常深邃玄秘,好似整个空间被极致扭曲,营造出一方“洞穴”。若是自己强行冲击之,那眼前近在咫尺的数十丈距离,却如天堑遥隔。
心神微定,归无咎暗暗摇头。就算阮文琴功行再精微,在元婴境界之中,也断无可能掌握如此精妙完整的空间神通。眼前所见,多半是另外一种神通的示现之意罢了。
此时阮文琴一身浩瀚法力,刚刚由“断决心阵”返诸己身。度量形势,依旧是自己的绝对优势。纵然剑意神通受阻,“摩罗力境”之法却可以打破阻隔,分定胜负。
可是念头一动,归无咎却怔住。
他心中感应极为分明:现在再度动用“摩罗力境”,双方依旧只得打个平手。
可是感应双方胜败优劣,眼下明明是自己优势无疑。
恰在此时,阮文琴面前的深邃幽密之空间,忽地若隐若现,浮现出极空灵的字迹,仿佛门户匾额。归无咎目光一瞥,已然捕捉到是“守衡”二字。
唯有双方力量旗鼓相当,才能实现“平衡”,这是万古不易之至理。尤其是极高层次的较量,感应愈发精微。只需一方稍微弱了一星半点,“平衡”之局便无法维持,宛如溃堤蚁穴,最终由点及面,呈崩溃之势。
可是对于二元消长之道的理解,天下却无出于阴阳道之右。
阴阳道中,却开辟出一门了不起的神通。大违道术之常理。纵然双方强弱之势已明,却依旧能够维持暂时的平衡。
此术,名之曰“退步均衡”,又简称“守衡”。
虽然退让,亦得平衡。
此术一出,哪怕敌手之战力十倍于我,亦能在半个时辰之内,维持不胜不败之格局,给了应对不当后、一个补救的机会。说起来,与归无咎强分胜负的魔道神通“摩罗力境”,恰好道念相反;而层次亦大致相当。
二者之用,端在于谁先谁后。
归无咎占得上风之时,果断动用“摩罗力境”,那时阮文琴心有感应,纵然使出“退步均衡”之法,亦难逃一瞬之败局。故不得不动用藏得更深的秘术“动静心芽。”
得此经验,这一回在局面剧变的一瞬间,阮文琴抢先发动“退步均衡”;她既占先,“摩罗力境”同样无计可施。
感悟到“摩罗力境”无功,归无咎便知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分胜负的,索性便驻足而立。
细细想来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那将一身法力投入其中的“断绝心阵”一击,相当于一锤子买卖,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克敌制胜,自己便反为敌手所制。如此神通,阮文琴势必会有预备万一的后手。
……
返境之中,宗礼、灵曲、含桢三位道尊之分身,无不肃然。
近道之下,能够让他们生出“心旌动摇”之感的,实属几稀。
圣教祖庭诸位道尊,预先见识过阮文琴的手段。这也是其等大张旗鼓,决定借此机会统合收编隐宗地脉传送阵的底气。没想到眼前战局,到了这一步。电光火石的攻防之中,竟是归无咎两次占得上风。
在“心阵灵眸”配合“风月二象”这一神通尚未完全成型时,诸位道尊便对这一法门极为称道。
这一式,巧借阵法演算之力,几乎算是打破了人力极限的一手。携此式之威,哪怕是与另一个“阮文琴”对敌,也能战而胜之。
可是这蕴藏莫大信心的一式,竟被归无咎轻而易举的破了。不但破了,传出去只怕无人能信,以三位道尊的眼力,也断定归无咎已是全力以赴无疑;无论如何看不出归无咎在何处“留力”了,以至于神眸运算失灵。
神思游动之间,三位道尊忽似同时心有所感,对视一眼。
心潮涌动,破界传音的手段。
灵曲道尊道:“是琼石门徽乙,显化于阴阳洞天出口处。想来是为了悬而未决的那事,双方再做商议。”
含桢道尊言道:“我这一具化身,只怕不宜出行。二位谁去见上一见?”
宗礼道尊起身道:“我去一趟。”
第五十八章 信心不疑 借法破法
流云绮变,清音杳然。
阴阳洞天之外,乍一看似是澄空万里,青天无垠。但若有修士直线飞遁,有可能上一刻还全无异状,下一刻却发现十余丈内,多出两个身影来。那二人相对而坐,中分界限,仿佛溪流,好似隔岸垂钓。
而此时的界空之中,纵以天祭器秘宝探测,也决计发现不了什么诸如“结界”、“禁阵”之类的存在。
由此可见,藏虚二人,道法到了何等地步。
隐宗回书之后,圣教祖庭就归无咎获胜的附加条件,立时作一回执。只是当中细则,隐宗并未全盘接受。再议之下,双方达成共识:在大方向上双方并无分歧,归无咎、阮文琴的比斗照常进行。合约细则,暂且存之,在比斗结果出来之前,总能周全。
这也是现在宗礼道尊、乙道尊对坐叙事的缘由。
乍一看这安排很是荒谬,如此事涉重大的决斗,竟尔拖延至比斗之时才约定胜负条件,简直不可理喻。但算路最深远的棋子,本不仅仅需要吻合“智与力”,更须切合天意。层次不到之人,也只得道一声“不可测度”,终究没有资格置喙布局者的深意。
宗礼道尊淡然言道:“道友还是来得晚了。”
乙道尊微笑言道:“动静如意,不在于早晚。只是在贵派眼中,或有怠慢之意。”
宗礼道尊手臂一提,竟真有几分神似于“垂钓”的动作。言道:“吾之所谓‘早晚’,不在于礼数。正是从贵派角度,权衡利益而言也。”
乙道尊身躯微微一倾,反问道:“何解?”
洒然一挥手,宗礼道尊笑道:“显而易见。此番战况若是归无咎多占上风,我圣教权衡之下,又岂会开出更优渥的条件?但若是归无咎处于下风,料想道友也无心与某在此谈笑风生。所以正反权衡,道友似还是在比斗之前,敲定合约为宜。”
乙道尊喟然道:“看来此行尘埃落定,乙某是得不到什么太好的条件了。”
宗礼道尊皱眉思索了片刻,忽地指尖清光浮动,显化出一道长卷。悠然言道:“止步于此,难以再退让半步。”
乙道尊将之接过。
一览之下,却不由讶然。
诚如宗礼道尊所言,眼下战局,似是归无咎占得上风。那么圣教祖庭一方,所能许诺的条件,势必愈加克制和保守。
他本是做好了继续扯皮的准备。但是没有想到,这一卷契书之中,圣教一方让步甚大,所谓争执,只是在名实皮毛之处略作调整。其余隐宗一方所提出的核心诉求,譬如拓界界碑、交流包括神道秘法在内的两家道术心得、交换珍稀物产等等,圣教一方竟尔照单全收。
宗礼道尊对于归无咎的表现,的确十分出乎意料;就是乙道尊自己,也觉形势较预想为佳。
可是手中这封契书说明了一件事——尽管局面如此,圣教一方依旧对阮文琴有莫大的信心。
乙道尊忽地问道:“何时立契?”
宗礼道尊遥遥一望,沉寂良久,方才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又道:“就算胜负已分,再补定契约,也不为晚。贵我两家,多少还是有些信誉的。”
……
归无咎需要作出选择。
尽管不知阮文琴这“守衡”之法能够持续多长时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体察阮文琴阵力解散、气机回拢的过程,她的法力神意,恢复至巅峰境界,尚需一刻钟上下。
换言之,只消“守衡”之法维持的时间在一刻钟之上,阮文琴便算彻底扳回了局面。
而归无咎若在一刻钟之内破解“守衡”之术,便能一举奠定胜局。
归无咎食指向天,气象昭彰,一触即发。
阮文琴似乎也感应到了危机,目光挪转过来,神气亦为之一振。
但是就在这将动未动的一瞬,归无咎忽地掌心一握,临渊止步。
空蕴念剑固然高明绝伦;但如同阮文琴、御孤乘、轩辕怀这一层次的对手,必然也有惊人手段、存身克敌的底牌。
归无咎自有信心。即便论道绝顶,各自动用终极手段。空蕴念剑,也当超拔一切,必能奠定胜局。但是指望和低层次的对手交手那样,一剑既出,无往不利,终究是不现实的。
空蕴念剑的消耗,或许会到六剑?七剑?八剑?……甚至无所不用其极,方能在全无保留的对抗中,一举致胜。
常理而言,归无咎不当吝啬手段。
空蕴念剑虽是属于使用受限的神通之法,但是和动辄损折数十、数百载寿元的邪道秘术相较,静候周年的代价,着实算不了什么。按说是属于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就在归无咎尝试作法的前兆,他心头却忽地生出感应:“若动用此术,拼得山穷水尽,虽胜不吉。”
空蕴念剑以“诚”、“明”为本,此间的心意感知,归无咎信之不疑。
只得另寻他法。
归无咎忖度良久,终于又寻一策。
在旁观诸修的目光之中,忽地呈现出一道奇异景象。
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的身影,快速颤动,若隐若现。
先前的比斗之中,类似的情形似乎出现过一次。那是归无咎主动使用的手段,归、阮二人身躯凭空消失一瞬;然后归无咎再度出现在原地,而阮文琴却挪转至百余丈外。
现在,归无咎似乎将那一式,重复了十次,百次……
从战果上看,归无咎举动虽繁,却是劳而无功。阮文琴连身躯之挪动也并未复现,随着归无咎一起,明灭之后,重新出现在原地,气机神意,亦是在以一个不可逆的姿态,缓缓恢复。
诚如归无咎先前之心念感应。“退步均衡”之法既然抢先使用,“摩罗力境”亦不足以打破平衡。
但是,他依旧持之以恒的重复这一式。
随着尝试逐渐频繁,归无咎紧锁的眉头亦随之舒展,终于会意一笑。
一般而言,悟通对手道术神通之玄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诸如归无咎自己的越衡宗三千妙法、空蕴念剑,分别寄托于“通灵显化真形图”实体和“全珠”两件宝物之上。就是等而次之的手段,配合服药、外炼的神通法门,也不是轻易可以参透的。纵然旁人将修炼秘法原原本本告知于你,受锁钥之限,也决计难以成功。
但是也有一类神通道术,难处不在于依傍外物,而在于“构思”和“想法”。一旦豁然贯通,却解之不难。
“退步均衡”与“摩罗力境”,层次相当,而道理完全相反。
归无咎将此招反复使用,不是意在克敌制胜,而是将之当做对照破题的工具。
经由千百次重复碰撞,终于云破月明。
指尖浮动,一枚小剑周旋,冰晶盎然。
空蕴念剑。
若是如先前计划,以空蕴念剑硬拼,只怕至少要数剑齐出,才能见分晓。而现在……
冰剑弹指而破。
此间观战之人也是有眼色的。虽然空蕴念剑一出,其等察觉不住任何法力波动;但察颜鉴貌,便知这一小剑神通是归无咎真正压箱底的绝着。尤其是细心之人调整视角、放大百倍看,更能辨别出那小小冰剑之上,赫然有“归无咎”三字。
以本人姓名系之,可见其重。
包括马援等各家嫡传在内,一时心中无不凛然:看来最终分胜负的时刻,已经到了。
然而,冰剑破碎之后,眼前所呈现的一切,大出其所料。
阮文琴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哪里,气机如恒。
而她动用的形同空间凹陷的奇妙神通——“退步均衡”,亦一切宛然常在,未有丝毫伤损。
正在诸人面面相觑之际,归无咎正后方数百丈——相距阮文琴南辕北辙——里许之外,一枚宽约十丈浮空碎石,忽然瓦解,化成无量碎屑烟尘。这粉碎之象,不似以外力击破,倒像是草木自然衰朽,纷纷零落。
这一枚碎石,原本隶属一家名为“听音猱”的妖族所据浮峰所有。这一妖族喜动不喜静。听音猱族的宾客嫡传,先前将之搬运空中作为落脚处,以期在更近的距离观战。但是由于“真宏二象仪”和“摩罗力境”剥离时空所产生的冲突造成不适,又弃了此石,返回浮峰将养。
各族嫡传,无不诧然。
这形似咒法、果真厉害无比的一剑,不去正面对敌,为何却用来拿这石头出气?
正思量间,那剑意有余不尽,似乎额外多出几成力道浮空荡漾,兜兜转转,似乎使得整个空间形成一丝曲折。与阮文琴立身之处的意境,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孔萱修为精湛,乃是名列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不止如此,孔雀一族在空间神通之上,本就有独到之妙。在马援、余荆等人皆未能索解时,她已是看出端倪:
归无咎并非要专门拿那块石头出气。而是以归无咎为中心,阮文琴所处之方位,和那块碎石恰好形成对称。孔萱猜想,纵是无有此石,归无咎也会对着那片“虚空”动用手段,凌空而击之。
凝神观察了数息后,归无咎再起一拳。俨然又是“摩罗力境”的手段,往空蕴念剑击破的那一个“点”击去。因为并无活人为对手,归无咎自然也并未消失,神气刚健之余,唯有宛若清波余音的空间之力,伴随左右。
一拳击实。
那一丝剑意爆发所营造的幽微曲折之意,被彻底抹平。
再回头一望,众人诧然发觉:阮文琴立身处的玄妙气象,同样不见。好似双生牵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空蕴念剑只是媒介。
求荣反辱,欲进则退。“守衡”之道,攻之愈急,愈促其势。唯有背道而驰,其势自解。
归无咎是以“守衡”的法意,破解了“守衡”。
虽是道理如此,但换作旁人,纵能领悟妙理,但是没有与“退步均衡”宛若孪生双子的“摩罗力境”作为验证,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此时,距离一刻钟至,尚有数息。
归无咎优势历然,难以动摇。
第五十九章 黄雀在后 伺机而动
距阴阳洞天数十万里外。
一只五六丈长短的葫芦,飘浮在半空。行止动作全无规律,似乎只是随波逐流。
这只葫芦形貌甚是奇异,前半截是纯澈无比的深紫色;后半截体积较大的部分,却是斑斑点点的墨色。
二色葫芦两头之上,分别坐着一人。
其中一人赤发双瞳,肌肤微黑,身量甚是粗狂健硕。此人身畔气机浮动,静而不乱,虽只是元婴境修为,但已暗合天地之玄妙,臻至道术中超迈先贤的至深境界。
另外一人却是个眉清目秀的黄袍青年,气机精微同样不俗,虽与赤发汉子相较明显逊色,却可与妖族之中第一流的嫡传并驾齐驱。
若是二人站起身来,其实这黄袍青年要较那赤发大汉足足矮了一个头去。但是此人手足、身材、头颅皆是一般的修长形态,粗粗看来,似乎身量之高不亚于大汉,只是单薄了许多。
黄袍青年面前,放置着一只形如簸箕的铜色广口木盒,当中纹饰简略相宜,自有其趣。内中又点缀着二三十只半黑半白、栩栩如生的草木人偶。棋子挪动之间,似乎有玄机应声而变。
稍微等候了一阵,那“簸箕”之中的人偶,原本白色者颜色逐渐加深;原本黑色者色泽却逐渐暗淡。如此彻底颠倒过来,黑者转白,白者转黑,每一只人偶背后,皆是莫名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草木人偶之中,其中较大的一枚,与阴阳洞天中与诸族嫡传一一比试之后、突然自爆的萧瀚海,面貌绝似。
黄袍青年就那么一伸手,在虚空之中一“抓”,掌心竟莫名浮现出一张白纸。而每一只人偶背后的字迹,随着光影一动,尽数被拓印在那白卷之上。
先细看过一遍之后,黄袍青年微微点头。旋将此卷往前递出,笑道:“道友可有兴趣一观?”
赤发大汉却不为所动,漠然道:“我又不参与妖族之定品,排名高下,观之何益?”
又道:“以贵族之底蕴,定品之劫,只是微风细雨,何能加尔一丝一毫?何至于花费偌大心里,刺探消息?”
黄袍青年狡黠一笑,道:“按常理自是如此。由得那实力靠前的三四十家出力撕咬,无碍于本族稳坐钓鱼台。只是今朝形势有变,不得不搅动风云,使一个‘驱虎吞狼’之策。”
赤发大汉微感意外,沉吟道:“以贵族之底蕴,行事之无所忌惮,竟也先试应手……莫非,你们是对那里动了心思……”
黄袍青年面容忽地一正,抱拳道:“无论如何,此事能成,终要谢过道友襄助。吾兄曾言,炼制‘二十四算傀’的主将,非我之功力所能及。必得御兄‘三巫种心田’之法助力,方得成功。石某原本还有几分不信,设非御兄出手,险些功亏一篑。”
赤发大汉却不为所动,淡淡的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倒是你石离子将‘九宫断界’的手段使了出来,可要小心留意。一旦消息流传出去,人妖诸族,皆会迎来一场震动。”
一载之前,御孤乘承石离子之邀,暗中设伏,一举擒获玄蜮一族嫡传萧瀚海,并以巫道之中“三巫种心田”之法门,将其炼制成“二十四算傀”的主将。
自此之后,萧瀚海表面看去一切如常,甚至其本人识忆、神思亦完好无损;行事手腕、举动风采,一如往昔。可是他却实实在在成了一枚傀儡——无论肉身、法力、神魂之中,皆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傀儡。
在他本人看来,自己一切举动皆由自主,只是所奉行之观念已经彻底变化。纵是教他抛却性命,他也只当是自己道念如此,行之不疑。
此术威能,厉害如此。
数日之前阴阳洞天中事,除非一位人劫道尊正身在阴阳洞天之中亲自镇压,细心访查之下,方有几分把握看出端倪。
侵灵夺魂,本是魔道中的拿手好戏。只是这作为古巫十二**正支“三巫种心田”之法,却不在四大魔道上宗内、任意一门魔尊亲传法门之下。不过,此术威能虽著,生效时限却短。时辰一至,巫道之力迸发,其人自然兵解,并不适合作为闲棋冷着经营。作为瞒天过海的屠龙之技,堪用处却不甚大。
今次遇见石离子取自族中的“二十四算傀”法门,才算是天作之合。
这“二十四算傀”亦是一门极神妙之推演秘术,刺探天机人事,可谓登峰造极。只对于算傀主将之人选,尤其苛刻。石离子背后的势力访求良久,在能够涉入棋局的人选之中,也只寻得了玄蜮族萧瀚海一人而已。
然而在御孤乘看来,“三巫种心田”也好,“二十四算傀”也罢,纵是威力再大,一旦旁人有心防备,用处也必大为受限。真正对于棋局影响深远者,却是其展露的另外一门妙术——九宫断界。
修道人到了天玄上真、妖王之境,本是一道巨大的鸿沟,法力高下、地位轻重,不啻于霄壤之别。
修道界中本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到生死存亡之争、无所忌惮之时,天玄境、妖王层次的存在,不会对低阶后辈出手。这也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之意。而天玄境之下的存在,虽有化神、步虚、离合三境及妖族三转等层次分别,但其等对修为弱于己者出手时,却尽可以被珍宝秘手严拒于外。
甚至身份至重的大势力嫡传,如归无咎、孔萱,身怀秘宝愈加玄妙,就算是天玄境出手,也未必能够将之留住。普天之下,除却人劫道尊出手,又或者深陷大敌之巢穴,极难有所闪失。
两相结合,这也是各家嫡传能够放心在外出行的原因。
萧瀚海虽然道术修为臻至上乘,不逊于一流妖族之嫡传,但又如何能够是御孤乘的对手?一载之前,交手三招两式之下,便难逃败势。
但就在他身上所藏玄蜮一族保命秘术即将生效之时,窥伺于旁的石离子,却将“九宫断界”之术施展,登时形成一个内外隔绝的密闭小界。界空之中除却交手之人本身法力可堪动用之外,一切秘宝外物皆暂时割断联系。御孤乘亦得以轻易将萧瀚海擒下,从容施法。
四方人妖诸族,皆隐约知晓地位最高、最神秘的几家妖族,藏有“断界自守”之术。除非其自家衰落,否则旁人断难以攻伐之法使其黜落位置。但却从未有人想过,此“断界自守”之法,并非单纯能够用于防御;其演化妙用衍生出来,足以破尽各家嫡传存身之倚仗,对其构成实质威胁。
又过了一阵,二色葫芦忽地静止不动。
黄袍青年问其缘故。
御孤乘淡然道:“在往前一步,便能为两家道尊化身察觉,失了奇兵之效。”
黄袍青年若有所思道:“在道友调和精神的关键时刻,石某就不多加叨扰了。静候佳音便是。”
御孤乘淡淡一笑,不无自傲的言道:“天下道术规模,御某亦略有所闻。我部‘三巫种心田’之法固然上乘,但也决称不上绝无仅有。以令兄玉离子道友天纵之资,贵族底蕴之厚,岂能无策?退一步说,就算别家果无相当秘术,这‘二十四算傀’本就是贵族的手段;若说你自家竟然缺失与之层次相当的神禁秘法,谁肯信来?”
“旁人行事,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玉离子道友却是相反,先求之于人,再予人好处。说吧,令兄遣你前来,有何见教?”
黄袍青年面上露出惊佩之色,道:“御道友果真是明察秋毫。”
收了“二十四算傀”法器,黄袍青年起身道:“据闻十余年前,道友便定下计谋,设法与那堪为劲敌的人物分个高下,独占气运之先。只是因下属行事不密的缘故,推迟至今。吾兄推测道友之意,是待其胜负已分,再斗倒那胜出之人,是也不是?”
御孤乘平静道:“舍此之外,岂有他策?”
黄袍青年沉吟道:“若是南极天那位胜了,自是御兄筹谋良久的对战,终遂己志;但若是东极天那位胜了,御兄也会断然出手么?”
御孤乘哂笑一声,道:“那是自然。先前之所以区别对待,只是因其按兵不动,敌我未明;我方若抢先入场,必受掣肘;故而不愿轻易招惹。却并不是我巫族怕了他。如今他既已下注,吾却后发先至,又有何惧之有?”
黄袍青年在二色葫芦方寸之地,缓缓踱步。
御孤乘将其形貌望在眼中,高声道:“令兄有何见解相告,石道友直言无妨。”
黄袍青年郑重言道:“吾兄以为,御道友道途独行已久,以己度人,或许忽略了一事。那二人纵分胜负,未必就定能划定敌友,泾渭分明。这一战消耗多少,能有多少余力,也未必能有定数。若是道友专意只与胜出的那一人为敌,未免一叶障目。”
御孤乘眸中闪过一丝意外,道:“令兄之意,是御某要做好以一敌二的准备?”
思索一阵,摇首道:“此言谬矣。以逸待劳之下,就算是连斗二人,御某仍胜算,不足多虑。若是同时以一敌二,固然非其敌手;但以二人之地位,如此自降身价,等若圣教先前造势不攻自破,虽胜不武。又何须多虑?”
黄袍青年上前一步,颇有些循循善诱之意:“彼虽无意,御兄未必不能主动出击。若是功成,其震慑万方之威,岂非较御兄原先计划又胜出许多?”
此言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就连御孤乘也不免一愕,旋哑然道:“同等境界之中,谁能做到?就算是贵族点化血裔的元祖转世,以一敌二,也要头破血流。若说令兄亲至,与我合力双战二人,或有几分胜算。”
御孤乘出言无忌,以石离子所属种族的立族元祖作比,若是被石离子同族听去,便是轩然大波。
不过石离子却并未计较,只幽幽道:“那也未必。就看御兄是否敢于相试。”
……
第六十章 前缘之妙 尊卑判然
战场之内,归无咎长袖舞动。
浩瀚长空之中,蓦然多出一片星雨,其势磅礴,似乎要将阮文琴吞没。
细看那宛若明星的每一个“点”,其实是拳头大小的水珠。
水珠之内,微光浮动,绮变万端。对其凝视既久,便会恍然惊觉其似乎暗藏不可测度之力,似乎极擅侵人心神。再看着千万水珠的方位、次序之布置,又似乎暗藏杀机,动静皆依阵理。临敌之人,只怕不由自主地就要筹谋破解之法。
但是,若将水珠之阵列、每一枚水珠的颜色尽皆忽略。观其本体,方可品味出这无量悬珠之中,暗藏刚柔之力,抱圆而守一,竟似无数金丹分形。
“丹意方圆”。
数年之中,归无咎在“十八神通”的道途上,新近成就的一式。
这一式神通在归无咎所掌握的手段之中,并非最高明的一式,亦非最繁复的一式,强称其优长,或可称之为——最具“宽度”的一式。
此式一出,阵基星列昭然以示,幻变侵心的手段亦十分露骨。敌手若要尝试破解之道,归无咎自是欢迎之至。
若是这一门神通仅有此等用途,那就无足大观了。别的不说,此神通中阵列之变虽然繁复,但无论如何超不过阮文琴的“清意明心”。真正的精华处在于——就算你从容破解此式变化也好,应对失措也罢,到了最后,你都无法回避每一枚“水珠”的圆满丹性:圆坨坨,光烁烁,刚健柔顺混同一体,非死非活,非增非减,号称“无漏”的磅礴大势。虽化形千万,实同归于一。
故此神通形式既有妙变通玄,但是最后压箱底的,却是乾坤一掷之击,几乎有“摩罗力境”九成风骨。
兵法之道,无非二术:或“致人而不致于人”,把握先手,出奇制胜;或“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因敌之变,反客为主。
前者较为主动,但却暗藏风险;阮文琴心眸之阵,便是前车之鉴。后者万无一失,但却有进取不足之嫌。
这便是“丹意方圆”被归无咎推许为最具“宽度”的原因。因为这一式神通,在表面上的奇变之下,无论战果如何,最终都会以变化了形态的法力对撼兜底,以为保障。既充分寻找机会,又牢牢把握优势。
阮文琴却对归无咎的攻势无动于衷。周身清光大盛,仿佛将己身彻底包裹进月华之中,成为一个淡淡的虚影。
归无咎立刻感受到一股吸摄之力,似乎要要越过法力之变,将本身彻底吞没。
又是这一手……
同时“丹意方圆”神通,无论着意于阵列幻变还是法力硬拼,皆是在阮文琴明月虚影之中,一闪而过,不沾分毫。
与月相通融之时,虚相一显,阮文琴气机神意皆不可见,身形似已化作平面中的一幅“画”,但能拟其形,莫能见其真。归无咎自己,动用“空蕴念剑”之时,其实也给人以相似的感受。
这是阮文琴最后的底牌,阴阳道根本秘法,未知其名。
此时,距离归无咎破解“退步均衡”之法,重新取得优势,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历数这一段战局,在遇到这最后“难关”之前,既有意外之“失”,也有意外之“得”。而“得”之神奇莫测,又远远大于“失”。
所谓“失”者,其实在破解“退步均衡”之后,归无咎并未如想象中一般,占据了太久的优势。阮文琴又动用了一门不可思议的秘术,几乎完全抵消了法力入阵、未能及时返摄本真的不利影响,将一身神气法力,重塑至最圆满状态。
当时归无咎心中一凛,自谓若是再无诸如出其不意、巧用前知秘术这样的大好机会,单凭本身手段相斗,接下来的战斗势必甚是艰辛。
然后……便是归无咎的意外之“得”了。
奇妙的是,接下来双方各自竭尽全力,以毕生神通道术相斗——在阮文琴提高了防备、并未在“术”之一道上吃亏的前提下——归无咎恍然发现:自己竟是莫名占得了上风。
可是归无咎感应无误,论道法层次,论神通之妙,论心意之纯,双方都是并驾齐驱、难分轩轾。
归无咎心中有数。总论自己的致胜之道,要么在形下之彻,道术并举;要么在空蕴念剑,决胜一击。在两者皆不动用的前提下,归无咎自己也不认为,能够在“正常”的交手便轻易压倒了阮文琴。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归无咎才发现了一丝端倪。
当年与荀申交手之时,归无咎无论道术神意,皆要略胜一筹。但是彼时情境,归无咎的神思依旧审慎至极,将荀申视作旗鼓相当的对手。
现在与阮文琴比斗,明明她道术神意皆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归无咎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若是识海神魂能够凝练成具象,似乎自己的“魂”,较阮文琴更加“强壮”一些!倘若“魂”也能产生碰撞,那么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
归无咎心中自然而然便生出念头:感受她!包容她!征服她!
若非归无咎神意圆满到了极点,几乎便要以为自己中了什么无形无相、侵夺心神的幻术。
但是神光返照之下,归无咎心中明澈:这个念头浩浩荡荡,浑然醇厚,没有一丝肉欲绮念;直如无量界天之中,无数种族繁衍生息,阴阳交感的自然之理,彼此连结。这一道心意,光明洒脱、霸道炽烈,其气象犹七月烈日当空,普照大地。
道念昭然,振聋发聩:眼前之人,我之道侣。
此事便如日月更替阴阳消长一般,上合天数,下契道心。
犹如天地至理,星辰之序,势所当然,势所必然,不可逆,不可违。
微斯人,吾谁与归?
若提前将今日之事以旁观者的视角归无咎,只怕归无咎会以为,以如此道念寻得道侣者,绝非自己的的行事风格;只怕和轩辕怀更加吻合一些吧?可是今日,这霸道独尊,以高凌下之气象,却是毫无违和的出现在归无咎身上。
以归无咎现在的修为,看不出原因。
上一世余情未了,相赠魂珠,助秦梦霖保全资质,道途成立的大因果,固然是玄妙之一;但更加决定性的原因,却是轮回之秘。
阮文琴转生本界,对她的修为和心性固然产生的微妙的影响;但说到底并不能称之为“缺陷”。否则阮文琴断然难以修炼到今日之境界,她背后的阴阳道大能,也不会坐视不理。
真正的奥妙在于——
归无咎能够看清阮文琴的前世,而阮文琴却记不起归无咎的往事。
通彻前世,是大缘法,大业力。
就算是斩分天人之境,点醒三世宿慧,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唯有天尊之上的更高层次,方能望见此中脉络。
就是这一点差异,双方的立场,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明明两人实力相当,但却由阴阳两分的混沌之境,却清浊判然,犹如天地之分,转化成高下、主客、尊卑、君臣之别。体现在情感之上,亦由双方等量齐观的求其友声、比翼齐飞的“和鸾雍雍”之象,忽然生变:一者暗合霸道凌厉,一者暗合婉转承顺。
如此斗了一阵,阮文琴渐处下风。
阮文琴之心意,本是澄澈如水,坚凝如铁。纵然斗战不利,亦能稳住阵脚。交战至今,她曾两度处于不利局面,但是都抓住机会扳了回来。再者说,虽然动用了“动静心芽”、“退步均衡”以及最后那还气秘术等种种手段,但是她身上暗藏可堪容错的后手,依旧着实不少。
但可虑的是,随着时间逐渐延续,心神之中那诡异至极、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却逐渐显露,使她甚感不适。
阮文琴心中有数,这并非归无咎主动动用的神通秘法;但却实实在在的打破的战局之均衡。
就在阮文琴犹豫是否变着之际,恍惚之间,她心田之中忽有一个极诡异的念头划过——这归无咎,似乎和自己有着难以言喻的联系。
无法逃避……
无法摆脱……
似乎彼强我弱,彼尊我卑,似乎是势所必然……
就此拜倒跪伏,彻底臣服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这念头一闪而过,阮文琴登时惕然一惊。
阮文琴的成长环境甚是奇特。以她的师尊身份之高,待她除了师徒之份外——其余日常交接,一如友邻。阮文琴自己,身份虽然贵重,但是对于下属、伙伴、以及飞升诸城的人修朋友,也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不尊不卑,一任自由。
照理说此等念头,对于阮文琴而言,应该从来就不存在!
当机立断,阮文琴动用了最后的手段。
于是,战况僵持至今。
归无咎陷入踌躇。
阴阳道的根本手段,归无咎在黄阳界中观察过一次。那时阮文琴动用此术,似乎不甚纯熟;如今再见,已是一日千里。
在“丹意方圆”神通之前,归无咎已然用六七种手段,一一尝试。
若是遥遥远攻,阮文琴的身影便拟作虚形,浑不受力;但若是决意一拼到底,阮文琴那月光玄象之中,却会生出一道难以言喻的吸摄之力,要将自己正身彻底吞没进去。
归无咎感应无误,一旦彼此之身躯合二为一,阮文琴无论消耗了多少法力神意,其状态都会恢复至最圆满的巅峰;而自己的种种优势,却会被一种奇妙的力量压制抵消,最终湮灭归虚。
这是“以有利于己为阳,以不利于己为阴,最终以阳化阴”的阴阳道秘法。
归无咎自然不愿意以短击长,所以才一直回避,想清楚应对之法。
思前想后,到了这一步,似乎其余法门皆属无用,唯有二法可试:
其一,空蕴念剑尽出,和阴阳道根本法门一决胜负。
其二,一个字——赌。
这莫名的魂念优势,连归无咎自己也莫知奇妙,难以把握,难以预知。可见其层次之高,超出归无咎现在能够理解的范畴。
那么,就可以赌上一赌。就赌阴阳道的根本法诀,仅能抵消归无咎在“道”、“术”之上的优势,却不能抵消归无咎在魂念上对阮文琴的侵凌。
思索良久,归无咎做出了抉择……
第六十一章 无中相容复相通 缱绻百载关旧梦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归无咎消失了——
归无咎的最后一击,照例被阮文琴卷舞阴阳之法相感染到时,他并未选择退避。而是心意一合,纵声向前!
以一个难以言喻、非快非慢的速度,被“吞没”进阮文琴的身躯之中。
和先前无数次使用“摩罗力境”所造成的乍分乍合不同,这一次,是雪一般的漫长沉寂。
这段沉寂之中,阮文琴的面庞,赫然兼具了归无咎的些许特征,又不断地做出细微的变化调整,似乎一身之内,二人角力。
在黄阳界中,归无咎体验过其残破不全的阴阳道之法。但是一来施术之人法力有限,二来法门不甚高明。故而归无咎只神意略微舒展,便占据了躯壳神意之圆满;一息之间,胜负遂分。
那“合体”之后的空间感玄妙如何,并未有太多感触。
和阮文琴的比拼自然不同。
气息一合后,归无咎本拟此神通和“摩罗力境”一般,双方神魂皆投入一处秘地,作长久争衡。但神意一转,归无咎张目一望:四周景象竟一切如常,好似自己依旧立身于阴阳洞天之中,仅有两处些微不同。
其一,远近周遭的观战之人,身躯之上尽是蒙了一层白雾,似乎是被阮文琴身上月华清光所染,看上去朦朦胧胧,恍如梦境之中。又瞥了一眼每人的神态,尽数把目光投向阮文琴那里。轻易便可推出结论:此时归无咎的身躯,相当于被阮文琴“吞没”,因此是不可见于外人的。
其二,归无咎和阮文琴,似乎较数息之前交换了方位。不仅如此,一身之气机,阴阳形势,亦都彻底颠倒。从方才的胜券在握、游刃有余,转而成为被动防守之地位。
归无咎目光中所见,自己与阮文琴,皆如泥塑木雕一般。
阮文琴亭亭而立,左臂横托,右臂直举,拇指、中指、小指伸出,另二指微曲,手臂之中,一正一反两种力量,与归无咎构成交互纠缠。
归无咎双手合十,神识之中,感受到阮文琴对于己身之侵蚀。神意也断作两截:其中一半,灵动无比,与外间时别无二致,同样处于自身的最佳状态;但是当归无咎心意一动,欲要进行事关斗法策略的“术”的思考时,便立时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复灵光。
很显然,这便是“阴阳道”颠倒优劣之妙用。
若如此下去,自己被这“同化”之法逐渐克制,一刻钟上下便得落败。
归无咎不慌不忙,用心感悟玄机。轻易便寻到那一丝念头,心中踏实不少。
不出他所料,自己心意魂念的优势,并未随着“阴阳合体”之法而消失。当即毫不犹豫的摒弃一切杂念,意守于斯。
然后……便是漫长的三日。
这三日时间,对于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皆是一场非同寻常、难以忘怀的体验。
于归无咎而言,这一场体验或可名曰“水中崖”。
原本一座嵯峨磅礴的巨山,忽有一日海浪潮涌,漫卷升腾。原先此山峻极浑厚的山麓、山体、诸峰,皆已被海水淹没;唯有最后一处高拔插天的峻极孤崖,超脱于水面之上;听凭巨浪狂飙,我自巍然不动。
诚如归无咎自己预料。不过短短一刻钟时间,他本身道术上的全部优势,便已被“阴阳道”之法门化去,正常情况下早已必败无疑。但是跨通两世的魂念优势,却成为归无咎最后的倚仗,谨守这最后的根据之地,抵挡着阴阳转化之法一波又一波的侵袭……
于阮文琴而言,今日之经历或可名曰“神仙索”。
神仙索本是杂技方术一流,施展之人将一根绳索高抛入天,便能由此攀援而上,莫知终极。
一只青鸟扶摇而起,直上九万里。在古今相承的历史中,她本是飞得最高之人;按说到达顶点之后,再向上一步,已经是不可能;但此时却偏偏有一根绳索上通天际,打通了前进之路。
在阮文琴的认识中,阴阳道根本之法,逆转双方形势优劣,本是无物不化的。但是今日归无咎超迈于己的魂念威压,却成了跳出三界外的唯一“例外”。好似茫茫云海中,又出现了新的“目标”,将之牢牢锁定之后,阮文琴的阴阳道秘法,亦抓住这一根“线索”,策马狂飙……
归无咎无意中拾得的魂观两世的优势地位,所促成的这场奇特比斗,意义之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包括旁观的诸族嫡传;包括圣教、隐宗两方藏于暗处的大能;以及归无咎、阮文琴本人。
道行到了归无咎、阮文琴这一层次,斗法之间,本就有着天然的局限。
试问二人争斗,尽力与否?
答案是——既尽力;亦“未尽力”。
以这一场比斗事关重大,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皆是把自身法力神意调整到无以复加的巅峰状态,一招一式,无不完美;可谓登临绝顶,空前绝后,自然是一场竭尽全力的。
但换一个角度说,交手双方道行愈精微,层次愈高,这比斗便愈加的“浅”,也可称“未尽力”。
就法力消耗而言,因为双方法力浑厚到了极点的缘故,二人之间的战斗,想要斗至法力耗竭、精疲力尽,那几乎是绝不可能的。
就双方的精神状态而言,只消一方稍微感到略有不谐,立刻便要竭尽所能扳回局面,将自身调整恢复到最圆满、最无漏的层次。否则为敌所趁,顷刻间便是败局。
像是两只充盈鼓胀到了极点的气球,互相碰撞争锋。
这两只气球完好无暇的状态不变,那么看上去斗得无论如何激烈,其实都有“挠痒痒”之嫌,难分胜败;但当这均衡之势一旦被打破,譬如飞来一根钉子扎破其中一只气球,那么形势崩溃,比斗立刻戛然而止。
要么浅尝辄止,要么胜负立分。中间转圜的余地,不说没有,也是极其微小。
凡俗之间两个壮汉斗殴,打得各自挂彩、脏腑骨骼受损,连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榨干,最终像两条死狗一样横躺在地上;如此情形,接近《三十六子图》层次的各族、各宗嫡传交手,皆是不可能发生的。更遑论归无咎、阮文琴。
然而,有了这一道“引子”,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便从容发生了……
阮文琴的阴阳道秘法,在对这“引子”的追逐之中,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层次;二人的法力消耗,亦是前所未有的迅猛剧烈。
忽忽然三日过去,阮文琴蓦然惊觉,自己的元婴之形,已甚是淡薄。尝试自身躯之中剥离而出时,似只余下一层淡淡的虚影。但是归无咎的情形似乎也未见得较自己更好——不但法力若有若无,就是那最后作为倚仗的“引子”,也已经摇摇欲坠。
这三日时间,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重大的机缘?
为那一根“绳索”指引,她终于尝试又将阴阳道法诀往前推进了一步——推进到了本不属于今日之修为所能及的程度。
阴阳道法门与九宗之法绝似,迥异于本土人道文明的道术。元婴之上,距离近道只是一步,而非逐一渡过三重过渡的小境界。阮文琴今日循此而上,望见了阴阳道更深的秘密。
现在,阮文琴感到自己的阴阳秘法,已渐渐能与归无咎那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异力”并驾齐驱了。距离胜负颠倒,只差一步。
可不巧的是,恰在此时,她的法力却完全耗竭,山穷水尽。
肉身神意,亦是疲惫之极,成了强弩之末。
阮文琴眉头一皱。
如此局面,只得动用最终的后手。
和寻常元婴修士元婴法力耗尽、无所依傍之时,肉身便脆弱无比不同。她的肉身,依旧相当于一位金丹境圆满修士。临门一脚,阮文琴将全部的筹码押上去!
二人之间,无形无相,看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归无咎却敏锐的感到,一股抱圆执中之意当空浮现,作为维持阴阳秘法最后的支持。
归无咎并不陌生,亦未犹豫,同样把心意一引!
阮文琴却不免一惊。
她分明看到,归无咎面前虽是空空荡荡,但是他的丹田之中,同样浮现出那与自己相似的“玄妙”之意。
两道异力,似乎脱离了二人掌控。仿佛冥冥之中遇到同类,自然的针锋相对,正面相逐!
仙道之中金丹离体固属骇人听闻之事。但是,其实魔道中却是有魔丹离体、甚而将其炼作宝物之法诀的。若是两魔修同修此法,那么金丹离体、宛若两道宝珠正面碰撞的盛景,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可是现在,归无咎、阮文琴二人之金丹,本无实相,自然无所谓碰撞——
两枚无形之丹,占据同一处空间,叠加在一起。
俨然合成一丹。
在两枚虚丹相合的一瞬间,二人都是心神巨震,无数神念流动,如潮水一般涌来!
归无咎蓦然感到:魂念之中那使得自己胜过阮文琴一筹的“异感”,消失了。
但归无咎却镇定的很。
因为——
他感悟分明,出现这一结果,并非是阮文琴阴阳道之力再攀巅峰,将那一道“引子”以利弊转换之法化去了;而是由于……另外一个出人意料的原因。这道“异感”出现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
失去了最后的法力维持,“阴阳镜”被打破,二人重新回到现世。
阮文琴的面容,看似真淳依旧。但是她的双眸之中,却流淌着前所未见的厚重苍茫,穷尽悲欢。她忽地抬起头来,冲归无咎一笑。
这并非欢悦的笑,更像是千帆尽渡,感慨无限。
归无咎亦报之以一笑,轻声道:“睡得好吗?”
第六十二章 借境归真 幽微毕现
阮文琴并未回答,只是灵动的眨了眨眼,以示回应。
她的眉头微微拧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平静的面庞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似乎望见了精彩的故事,有些“意动神驰”的韵味。
过了数息,阮文琴深深的望了归无咎一眼,似乎要重新认识眼前人。她双眸明亮,似乎神意纵横,来去罔极,似乎徜徉在未见未闻的识念风暴之中。
归无咎亦看着远方,神思遥伫。
良久之后,阮文琴幽幽一叹,道:
“此身真幻三递变。”
归无咎往前两步,与她相距不过尺许,淡然道:
“琴心梦魂难尽言。”
阮文琴又道:“旧影相逐终有时。”
归无咎略一沉思,续道:“穷通尽处自翩跹。”
二人相视而笑。
有顷,归无咎道:“以后,叫你阮文琴,还是秦梦霖?”
“阮文琴”灿然一笑,一捋长发,道:“其中差别,你早已感同身受,又何必明知故问?自今日起,世上便再无‘阮文琴’了。”
“你是归无咎,我是秦梦霖。”
“魂珠”转世之法,纵能保存资质,但是唯有修炼至斩分天人之境,才能找寻回来前世识忆的铁则,并不能被轻易打破。今日所见,其实也并未超过这一法则的界限。
归无咎、阮文琴,实是凭借着另外一条奇诡的道路,做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步。
按照常理,人我、主客之间的分别不可泯灭。
一人亲身经历之事,与旁人之经历转而诉诸语言,告知于你,其必然是有差别的。感受深浅,亦截然不同。
若是那讲述故事之人,巧舌如簧,绘声绘色。那么听者自然感触更深,甚而迷于其中,滋味无穷。但是双方所得讯息之差异,只是减少;却并未能够消弭。
倘能更进一步,若是那故事并非由口舌讲述,而是修道之人以**力拟作幻境画面,将自家经历彻底复现。那么主客二人所得之讯息方能完全相等。但纵是如此,任是谁也不会把旁人之事,当做自己的经历。主客差别,不可动摇。
但,若是再前进一步……诸如高明的截取识忆、交换裁切之法,或许可以颠倒主客,以幻为真。
但是如斯法门,就算再高明,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受此术者的识海之中,终究会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痕迹。若是本人道心通彻,境界高明,自能察觉到所“移植”之记忆的虚妄不真。
可是,若是人世间真的有挪转识忆、却又没有丝毫痕迹的法门呢?
若果然如此……这一段移植自它处的记忆,就和本人经历,没有任何差别了。
“金丹”乃是修道人练气驻形圆满之后,一身神意法力之精蕴所在。尽管归无咎二人已成就元婴,那无形之丹耗费逾半;但是所余丹力依旧圆满,上通于心神识海,下通于百脉气血,形上形下,无所不备,皆在这一枚金丹之中映照折射。
方才两枚“虚丹”一合,等若双方之精、气、神彻底打通,彼此双方,可谓坦诚相见,皆无任何奥秘可言。其中,自然包含归无咎对于“秦梦霖”和“阮文琴”的全部记忆。
若是归无咎口述故事,抑或拟画图形,那么阮文琴纵然相信归无咎所言为真,也不会真的由“阮文琴”变为“秦梦霖”。但是在金丹相通的妙用之下,彻底打通记忆,又受到那冥冥之中的念头驱使,以阴阳道之法颠倒主客,自然就成就了最高明的记忆移植之法。
故归无咎记忆中的一切传输之后,皆与阮文琴亲身经历,别无二致!
此“合丹”之法,除归无咎、阮文琴二人之外,再无人能够模拟。
就算是这世界上,除了归、阮二人之外,又有什么惊世之才——譬如轩辕怀,结成金丹时养足十二时辰,成就无相虚丹;重演今日金丹相合之画面,也难以复现这心意神识彻底打通的奇景。
因为每一人之金丹,其沟通神意、维系法力的手段法门,总是有细微差别的。归无咎之金丹,若是与另外一枚无相虚丹相融,那么双方至多是浮光掠影一般,捕捉彼此识忆之中的几个瞬间罢了,却做不到如此彻底的无漏相通,全无隐匿。
而归无咎、阮文琴二人,自金丹成就的那一日起,因感于金丹无形无相之奇,做出了一件殊途同归的抉择——各自将魂珠、全珠两件本命法宝,充当“无形金丹”的实体——填充进去,成就具相。
魂珠,全珠、镜珠,本是三位一体,玄妙也是一般无二。故而二人金丹运行之道则妙用,也如同同一个模子里刻印出来的一般,神魂法力之间,得以彻底打通。
如此巧合,莫非前定。
但纵是这等不测机缘,也不足以打破天尊境界方能通彻前世的天堑。
纵然归、阮二人识忆相通,又用阴阳转换之法,使得将归无咎心中有关“秦梦霖”的记忆完全转化成阮文琴自己的记忆,按常理而言,也不过是在“阮文琴”的性格之中,加入“秦梦霖”的映射罢了,二人混合为一。
更何况,归无咎心中关于“秦梦霖”的记忆,就算再如何深刻入骨,意义非凡,毕竟只有短短数日;而阮文琴此世,可是有着数十载的鲜活经历。
以道术修为而论,上一世秦梦霖虽然慧心聪颖,又借助“心莲轮回密”具备元婴境的眼界,可终究只是**凡胎,并非真正的元婴境修士;而这一世的阮文琴,却是元婴境界的最巅峰。
按照常理推断,阮文琴纵能通彻前知,相容一体,也当更多的体现这一世的“特征”,“秦梦霖”应当处于次要地位。
促成这最后一步的,却非人力;而是整个紫微大世界的伟力。
对于紫薇大世界而言,二人分别甚大。
“阮文琴”本当转生于无量星河之外的另一界天,却被魂珠以偷天换日之法留了下来。
换言之,“秦梦霖”才是紫微大世界的土著;而“阮文琴”却只是紫微大世界的客人。所以阮文琴自幼至今,才会生有种种不谐之感;才会和异界飞升之人异常亲近;才会时时疏离迷茫,心意朦胧。归根到底,是未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根”。
当阮文琴取回“秦梦霖”的识忆的一瞬间,好似迷惑了数十载的谜题终于被打破,心中立刻生出坚定的欢喜之意——前身是真,此身是幻。
自己,寻到了存身之“本”。
当她以“秦梦霖”之意象主宰本身时,此身存身于世间的一切副作用立刻冰消雪融,化为泡影。好似一个常年手臂脱臼的人,终于将关节安装回去之后,立刻便明白——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圆满状态。
只要“阮文琴”自己寻到了根基,做出了选择,以整个紫微大世界的“正位”之力为凭,天地间所流动的缘法业力,自然能够窥一而知全豹,将“秦梦霖”的性格、气息补充完整,等若当年之人复生。
二人站立了一阵之后,秦梦霖嘴角的笑意却又愈来愈显。
先是抿嘴轻笑,最终声音愈发荡漾开来,伸手捂住嘴,竟颇有些乐不可支的意味。
归无咎体察着心意之中那浮光掠影,亦忍不住纵声大笑。
过了一阵,秦梦霖终究先是有些招架不住,颈后闪过一抹红晕。她心意一引,二人之间那圆全玄妙一分为二,各自返回丹田之中。
红尘中文人骚客,于男女之间,常常赞许朦胧意境,似乎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才是情愫之妙。见得通透,反而不美。之所以如此观念,是因为肉眼凡胎之人,见事未彻的缘故。
真正修道人结成道侣者,为了心意圆融相通,浑然无暇的境界,不知要花费多少心血。归无咎和“阮文琴”的“合丹之缘”,纵不提其后续的种种妙用,单单这心意法力毫无保留的映照通容之法,放在九大上宗也是第一流的大神通。
可是……此法实在太通透、太彻底了一些,以至于彼此双方几乎达到“合为一人”的程度,无论神魂躯壳皆如一丝不挂,再无丝毫秘密可言。
归无咎历经磨炼,秦梦霖三世转折,二人皆是心意坚凝之辈。遇上再大的事,都能宠辱不惊。归无咎经历之中,墨珠一分为三之秘,魔道秘法,空蕴念剑,无不是从未与人分享的机密。秦梦霖见之,亦能镇定自持。毕竟,归无咎最大的秘密,其中便有三分之一用在了自己身上。今日通晓来历,也觉畅快。
同样,“阮文琴”修习阴阳道秘法之旅,又有许多不亚于归无咎经历的精妙关节,归无咎见之,纵然称奇,也不会心旌摇动。
真正让二人忍俊不禁的,却是那些掩藏在风华绝代、道心如铁背后,剥离了一切伪装,那些最原始、最具温度,隐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
对于哪些画面识忆被对方拾取,双方心中皆有感应。
归无咎幼年时在出云国泰安城,尚未读书发蒙时,和二三稚龄童子一起玩泥巴的画面……
跌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然后哇哇大哭的画面……
游戏之余,忽地有顽童动手,偷袭摸裆,甚至乘人不备在别人背后扒了裤子,然后扭打起来……
二三十年后,海岛之上,与孤独信陵行云布雨的画面……
这些归无咎自己想来都不免暗暗摇头的情境,今日,却都被人轻易拾取了去。
“阮文琴”那一头也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
归无咎现在方知,这一世“阮文琴”清冷空灵的性格,其实并非天然,而是转修阴阳道功法之后的后天变化。在入道之前,因为冥冥中与这方世界格格不入的缘故,幼年时“阮文琴”,戾气甚大,其实是个凶蛮的“小霸王”。
仗着秘法护持,“阮文琴”三四岁时候在密林之中爬上高树,掏取鸟蛋;拔下青鸟羽毛;削尖了木棍,扎老虎屁股;甚至对着蚁穴尿尿,试图将之淹没。归无咎本以为黄希音已经算是很会捣蛋了;但观“阮文琴”入道之前的行为,行事之肆无忌惮,不知胜过同龄的黄希音多少。
甚至成龄入道之后,“阮文琴”看似气象大变,空灵婉约。但是她其实又有一癖好:每每出浴之后,多爱对镜观照赤身,甚至翩然起舞,醉之良久……
二人皆不由生出“不堪入目”之感。
但此等“蜕凡”之后的赤诚相见,也并非无用。
归无咎与秦梦霖的情意,如果说前世相知、一诺相许是“骨架”,道法上的天作之合是“灵魂”,那么这些不堪回首的片段,却是最后补足一切的“血肉”,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真实。
不约而同,张开双臂,将对方拥入怀中!
第六十三章 一言既出 波澜立现
踏上修道之路的人,道途攀援是永恒的主题。
对于归无咎、秦梦霖而言,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相拥一处,除却情意绵绵的温存外,心中所留意处,莫不如见到对方道术之后,如寻宝山;激赏品鉴,如饮醇酿。
归无咎的《通灵显化真形图》与“空蕴念剑”二法,须以实相之宝为凭,纵然心意相通一览无余,秦梦霖亦修习不得。同理,“阮文琴”这一世所得的阴阳道根本秘术《夕弦》,修行之元始,同样须得寄托在一件奇物上,自与归无咎无缘。
不过,虽不能修习,但旁观借鉴,开拓眼界,也不无裨益。
至于其余魔道、剑道诸神通,却无碍于交换功法,各自修习。尤其是诸如“摩罗力境”与“守衡”这般法意相近、用途相反的神通,二人兼收并蓄,着实用不了太久的时间。
两人身形微分之后,秦梦霖道:“不可劳诸位宾客久候,是先将胜负了结。”
归无咎微笑言道:“今日你我虚实尽知,审形度势,梦霖以为如何?”
秦梦霖双目微闭,思索有顷,终于道:“若只是抵挡那至纯至粹的心剑剑意本身,以我又进一步的阴阳道《夕弦》法门,抵御一十二剑,也未必不可能做到;只是你每一枚心剑散出,皆有三四分余韵,侵入蚕食,甚为难制。如此九剑之内,定分胜负,梦霖自问难以抵挡。”
归无咎点头。此乃持正之论,并未因为二人的关系有所夸饰谦让。
对秦梦霖,自然不必说出“承让”的话来。
这一战的胜负,终究并未彻底的斗下去,而是一言而决。
在归无咎、秦梦霖看来,最后三日的漫长拉锯,可谓打破极限,裨益甚大。但是在旁观之人眼中却枯燥的很,却远不如起初动用剑术、风月神通相搏那般扣人心弦。
未料,秦梦霖又道:“自今日起,漫漫道途之旅,无论得意困穷,艰难万险;我二人合力当之,再不分离。”
她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异常坚定,亦并未动用任何传音秘法,就这般坦坦荡荡的在归无咎身边诉说。
阴阳洞天之内,诸人闻之,这才恍如初晴雪夜骤起狂风惊雷,将平静打破。
喧嚣之意,滚滚如潮。
在归无咎、“阮文琴”混同一身的秘法,持续三日后现世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两人神采气象与先前大不相同。二人相视而笑,力争胜负的敌意分明冰释,绵绵气机婉转流逸,仿佛知己相逢。
对于这一画面,旁观的诸宗诸族之宾客、嫡传,其实并未太过惊讶。
能够列席旁观今日之会,至少也是见过天玄上真、妖王层次之风采的,自然有些见识。曲高和寡,知音难寻。修道界中,无论人妖诸族,“不打不相识”,以至于成为知己好友的的佳话,也未必见得少了。
接下来,二人相拥一处,固然是一副极震撼、又明俨动人的画面,勾起了诸如蔺文等少数人心中的兴奋之意;但绝大多数人出神之余,再静下心来一想,也未尝不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修道人寻求道侣,本就较凡人婚姻更讲求“门当户对”。若是双方道术层次产生差距,心境不通难与共鸣,那反倒不如一人独修。归无咎、“阮文琴”二人的修为,的确在这一代的各家嫡传中超出群伦,这是不争的事实。
又恰好是一男一女,仔细想来,岂非是“天作之合”?
更何况,二人似乎还有些前缘未断。
圣教祖庭与隐宗一方本属敌对,这一处或许稍有些麻烦。但是历数古今道册,双方立场不同却又结为道侣者,其实并不罕见——道归道,情归情,利归利,三者判成三截,既然相互纠缠,亦相互角力。俚语戏称为“相爱相杀”,此四字似颇得其神髓。
再接下来,秦梦霖判言胜负之数,自认不敌。但是为二人之间那相知相得的奇特氛围所感染,这尘埃落定的大事,竟也未见波澜。
可是“阮文琴”——如今自称易名为“秦梦霖”的这位,最后这一语既出,却如石破天惊。
“合力当之,再不分离?”
这是要叛出圣教祖庭,改投隐宗?
孤峰之上如余荆等各族嫡传,尤其感到不可思议。
那些功行并不甚高的下层弟子,行事无所忌惮,念头亦未臻甚高境界;反复背叛,未见得稀奇。但是对于修行到了一定层次者而言,却不敢忽略道心因果之制约。修行到了精微之境,若依旧出现破出门户之事,非得宗门、族门自身行事偏差,不公不义在先,方才无碍于道心缘法。
就以余荆而言,他的的确确是个无所忌惮、无有底线之人。但纵然是余荆,面对更大诱惑,也决计不至于轻易叛出元古巨鳄一族。
唯有如马援、箴石等地位尊荣、心思细腻者,方才猜到:这“阮文琴”——秦梦霖,本身便不是真正的圣教祖庭弟子!
这是因为其对于大宗之底蕴见识尤深,方能做出这大胆推断。
至于绝大多数人,还在紧张的等候圣教祖庭的反应!
“反境”之中,孟伦、鄘丰、恒滑诸位上真面面相觑,只觉难以善了。
今次战局演变,大大的出乎预料。那“阮文琴”本名“秦梦霖”,与归无咎似乎本是旧识,更是听起来荒诞绝伦的故事。但饶是如此,事态发展也并未完全脱离圣教祖庭之掌控。返境观战的诸位上真,似乎也能沉得住气。
圣教祖庭发展到今日,经历过多少风浪?这一场意料之外的败绩,未必就能将之稍稍动摇。
但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秦梦霖后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将局面推到了覆水难收的境地。
圣教祖庭所谓不世出的天才,若是在与敌争斗之际叛门投敌,那可就真的成了一场大笑话,对圣教祖庭名望的损害,几乎无法估量。可是他们心中有苦难言,因为这“秦梦霖”,本来就并非真正的圣教嫡传!
迟疑一阵,鄘丰上真道:“莫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索性将她的真实身份,宣之于众?”
孟伦上真断然道:“若是如此,我圣教却不可白白遭此败绩。她既无本门弟子之名分,先前所议,当一笔勾销。”
恒滑上真迟疑道:“若是如此,照例归无咎、阮文琴分出胜负之后,我圣教方面利大人、席榛子二位嫡传,与圣教荀申等人尚有一场比斗;除此之外,据说几位道尊对于柏果留心益重。原本拟定和隐宗立下契约之后,事关‘阴阳升降大药’材料的交换,亦尚需落实。如今这些事又如何善后?”
就在几位上真商议未决时,阴阳洞天之中忽然生变。
天穹之上,忽然多出两道虚影——一位宽袍紫服老者,一位剑眉朗目的中年人。
千丈高下,渊岳其形。
在场之人,皆是见识过本族中天玄上真、妖王层次大能的。那等人物,混同一界之威压,凌然超拔之气象,诸人无不映彻在心。而眼前忽然出现的两道巨影,全查探不出任何法力波动,却不由让人生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异感来,仿佛明日高悬,虽然无所布施,却暗合造化之功。其中境界,较之天玄境层次的威压,又不知胜过了多少!
但凡脑子并非太蠢笨的,自然知晓这二位是何等人物。
纵非正身降临,能得此一面之缘,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也足堪称毕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除含桢道尊见不得低辈修士外,宗礼道尊、灵曲道尊,已然顾不得与诸位上真商议,亲身下场,主持局面。
宗礼、灵曲二位人劫道尊,一颗道心早已浑融无暇。在其等眼中,整个大世界的运转,都无非是“消长势变”,断然不会被诸如“宗门尊严”一类的名相所束缚。威信有损,自然有一万种挽回的办法,至不济不过是杀伐立威罢了。
甚至于,若秦梦霖真的是圣教嫡传弟子,那她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言,对于圣教祖庭而言,非但无害,反有大利。
因为对于阴阳道的手段过于信任,圣教一方从未想过“落败”二字。为了促隐宗入彀,三日之前与隐宗一方立下意象的最终契约,关于己方若败的补充条件,看上去极为丰厚,丰厚到了真要兑现、圣教也将极感肉痛的程度。
若是秦梦霖脱去“圣教弟子”的身份改投隐宗,圣教一方大可以大可以称言其并未尽力一战,将她扣下,并撕毁契约。双方彻底撕下最后一道伪装,选择正面碰撞。秦梦霖的言语,反而成了圣教一方的口实。
可是秦梦霖并非圣教弟子!这其中牵涉的厉害之处,远远超过孟伦等诸位上真的想象。
事情的关键在于——
以秦梦霖的智慧道心,决计不会做出她“力不能及”的事情!诸如凡俗之间,某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某一位书生,情迷心窍与之私奔的故事,不可能出现在秦梦霖身上!
她必定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回忆往事,更有可堪印证的蛛丝马迹。
在主宰阴阳道的那位人物面前,宗礼、灵曲皆是晚辈。唯有显道、应元二位道尊,方得与此人以朋友相称。显道、应元深知阴阳道的通天底蕴,也曾尝试拉拢,劝说其应变入世。自谓两家合力之后,圣教在明,阴阳道在暗,足以踏平一界,万方威服。不但人道宗门涤荡一净,就算是妖族,也不足以与之争锋。
可是那人却笑而拒之,言道与显道、应元二人私人交好则可,至于阴阳道入世的方向,尚需随缘而定,非他一言可决。
“缘”是何物?
两相印证,秦梦霖今日的态度,令宗礼三人心中生出不详之感。
就在此时,云端又有两道身影复现,形貌之大小,气象之玄奇,与宗礼、灵曲二人大致相若;只是分据南北,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原来是隐宗一方芈道尊、乙道尊,唯恐生变,同时化身浮现。
两方对峙,阴阳洞天内的形势,骤然紧张了起来。
归无咎望向秦梦霖,目光之中暗含问询。他相信以秦梦霖的智慧,自然明白那一句话当着万众出口,会有何等波澜。她如此做,总非无因。
秦梦霖会意,低声道:“名实瓜葛,终要了结。师尊感应到我气机生变,立即动身;还有盏茶功夫便要到了。”
“激上一激,不过是快刀斩乱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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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阴阳道主 相赠故物
“前约已定,想来以圣教祖庭的名望,不至食言而肥。”
“这两人早有前缘纠葛……如今她既公然放弃圣教弟子之名分,比斗的结果,自然要再作商议……”
“这位‘阮文琴’小友本就假托贵教之名出战。若论名实相合,贵教真正嫡传利、席二子,又如何是归无咎的对手?”
……
四位道尊唇枪舌剑,辩驳是非。
不过阴阳洞天之内的万千宾客,却听不见四人交谈,只隐约望见风霄雷动,气机升腾诡变。
圣教一方宗礼道尊、灵曲道尊能够望见的事实,隐宗芈道尊、乙道尊自然不会错过。
二位道尊心中清楚,以秦梦霖的道心圆满之境界,纵与归无咎有甚前缘故事,但是也决计不至于为情所迷,轻率做出决断。她那一番话,极有可能代表着阴阳道——那维持无数纪元更替而不衰的神秘存在——会在即将到来的变局中,站在隐宗这一方。
准确的说,是站在归无咎这一方。
与孔雀一族、天马一族的靠拢成盟已是水到渠成。另外今次归无咎返回半始宗后,又将与赤魅一族的初步交涉告知诸位。若是在加上阴阳道……现在的隐宗,已是今非昔比。纵与圣教祖庭争衡也可挺直了腰板,而不虞倾覆之患。
芈道尊、乙道尊二人心中皆盘算的清楚——若是与赤魅族和阴阳道的关系得以确认,此次比斗的结果稍稍让步,也是无妨。
但在一切尚未落定之前,他们明面上自然要摆出一副寸土必争的姿态。
包括诸峰之上的大族嫡传在内,此时无非二种情致。
对于局势变化留心者,无一不是心怀忐忑的等候——等候寰宇天穹之上的大人物主宰一切,宣示着今日比斗的结局;心思纯澈、一心向道之人,对于利弊纠缠不感兴趣,只是抓住这难得的机缘,观察四位至境人物的玄妙气象。
归无咎却不属于二者中的任意一种。他心中默数。十息……五息……一盏茶的功夫,到了。
归无咎转头一望。
秦梦霖会意,淡然笑道:“已经来了。”
天色一暗。
归无咎再转首一望,天穹之中已然多出一个身影。
这身影位处四位人劫道尊之正中,一袭黑袍,面目难辨,周身玄文毕现。身躯之魁伟,不亚于四位人劫道尊之化身。气象之幽玄,较四位人劫道尊更是犹有过之。
约莫晚于归无咎一一二息之后,界中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存在。界天内的诸族修士,此时不约而同的生出一个念头。
这念头,并非是对于神秘强者的崇拜;赞叹;惊异;信服,向往;而是——
感动。
甚至连马援、孔萱这等修为精湛、道心如恒的顶尖嫡传,亦难以完全消解此念。
人人皆知四位道尊在空中显化,不过是化身法相而已,其正身与真人无异,决计不是这“千丈”金身之形貌。然这位面目难辨的黑袍人,其虚、淡、空明较四位道尊犹胜一筹,俨然海市蜃楼之虚影;但却偏偏传递出一种极切实、仿佛正身实相的触感。
倘若说先前四位道尊之虚影,仿佛日月高悬,道则当空。这倏然出现的黑袍人,虽然意蕴极高极远,却给人一种由紫微大世界之万象折射而成的幻觉。纵然将他比作太阳,他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金乌日星,似乎是——一颗根植于土壤,汲取大地之养分而长成的“太阳”。
一轮“土生土长”的太阳?!
和天玄上真气合一界、凛然自主的“大势”相较,四位道尊宛若画中虚影,无有一丝烟火气,无疑是“近人”了许多;但是和这位黑袍人亲近万物、源同万物的气象作一对比,众人才恍然明悟:四位人劫道尊气象,依旧似近实远,并非之真正的“近人”。
正是这份道行愈高,愈能与人“亲近”的妙感,让诸族嫡传心中,生出“感动”之念。
似乎道途无涯,攀援无尽;但蓦然回首,其中真义,却在你我身边。
黑袍人未出一言。只是身上一枚符文映照,化作一道纤细光环,将宗礼道尊、灵曲道尊、芈道尊、乙道尊四人一齐圈了进去。
归无咎也是微一出神。
由于和秦梦霖识忆相通的缘故,虽是初次见面,归无咎对于这位“阴阳道主人”并不陌生。
其中最令归无咎感触深刻的一事,是此人与圣教祖庭显道、应元二人不世出的人劫道尊朋友相称;并提前年许就预言到自己即将挑战圣教,而圣教必将会求其为援手。由此可见,此人极有可能是一位不亚于九宗天尊的人物,代表着本土道术的真正巅峰。
可是现在当面一见,他给自己的感觉……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似乎较人劫道尊“又历一转”的奇妙感受,似与孔雀圣祖异曲同工。而其气象根基之浑厚,似乎较孔雀圣祖犹有过之。
归无咎暗暗摇头。
若是紫薇大世界中驻扎着一位堪比“飞升之后”境界的强者,岂非横扫一界也绰绰有余?
要么是自己修为尚低,判断失准;要么是其中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
见阴阳道主人先与四位道尊议事,归无咎索性先暂时等候。
岂料一阵光影折射之下,一具黑袍人出现在归无咎、秦梦霖面前,只是身量变得与常人一般大小。而抬首望天,那光环之内,五道气机仍存。看来竟似是动用了什么分身一类的法门。
阴阳道主人落在二人面前后,也不说话。只曲指一弹,一枚灵秀润滑的种子无端显化。
那一枚种子没头苍蝇般转了两圈,忽地一分为二,各奔东西。
同时东西方向各自出现一物。其中出现在东方的,似乎是一直小巧玲珑的磨盘。无限川流水韵从那磨盘之中注入,不知归于何处。那一枚种子,立刻便为那“磨盘”吞没进去。
而出现在西方那物,却使得归无咎不由双眸一凝。
那物是个灵光剔透的水晶球,其中星星点点越有数千,看形貌,却和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本形相似**。另外一枚种子,极迅捷的一钻,一个恍惚之后,已经出现在那水晶球的正中。
数息之后,两枚种子分别自“磨盘”、“水晶球”之中钻了出来,新芽萌动,变幻形态。只十余息的功夫,便成长为润泽明洁的两朵青莲。
但是仔细一望,不难分辨。生自于“磨盘”中的那一粒种子,所长成的十二瓣青莲圆融无暇,丰腴饱满到了极点;而生自于水晶球中的那一朵莲花,仅十一瓣完美无缺,最后一瓣,却似有不足之象。
阴阳道主微笑道:“是否如这显化之象所示,翌日你亲临越衡,得见那物真容之后,自可验证。”
这句话,自然是对秦梦霖说的。
归无咎心中明悟。如今归无咎、秦梦霖心意相通,交换识忆之后二人皆已知晓。当初秦梦霖本当投身于四洲六海,归入越衡。但却被阴阳道主人以**力截胡了去。想来秦梦霖在阴阳道主心中甚为重要,怕她心中有所隔阂,固而以此开示。
秦梦霖从容一礼,平静言道:“师尊不必如此。弟子虽然寻回前世心识,但这一世的传道因果,同修三法之道途,却已成事实,终难磨灭。”
阴阳道主人一颔首,笑道:“你看得透彻便好。”
又笑着摇头道:“我徒行事风貌,果然迥异于往日。”
归无咎心中忽的生出十分奇怪的感觉。
诸如荀申、孔萱这等极有可能踏出最后一步的杰出嫡传,门派之中的前辈往往予以礼遇。但是再如何看重,毕竟双方眼下的修为、辈分都相差甚远。那些道尊、上真言谈举止之中,总难免流露出“折节下交”的刻意来。
就算是归无咎,也是经由孔雀圣祖作保,显露出真实身份之后,才取得了绝对的超然地位。
可是这位阴阳道主人,“阮文琴”之师,却似乎真的和自己的徒儿相接如友邻。这份发自内心的平等尊重,是归无咎前所未见的。
阴阳道主人似乎洞彻了归无咎心意,笑道:“我阴阳道一脉,九劫成道,前后相继,自然与仙家不同。我徒文琴……梦霖修到我今日境界之时,便是我破去最后一劫,功德完满之日。你日后自然会明白。”
又转身望向秦梦霖,道:“已经做出了选择,再无动摇?”
秦梦霖扭头望了归无咎一眼,只简洁的吐出一个字:“是。”
阴阳道主人一叹,道:“可惜了。”
归无咎忽地心中一动,道:“何惜之有?”
阴阳道主人深深望了归无咎一眼,笑道:“你们九宗道术虽精……但与九宗为敌,反而于我更有吸引力。只是天机难测,既然下一代的阴阳道主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也只得勉为其难,与你们做个朋友。”
归无咎闻言,不觉怔然。
如果是一个低境修士如此说话,归无咎只当是他有意寻求刺激;但是眼前这功参造化之人如此说,必有深意。
阴阳道主人又言道:“以这小物件为演算之媒,我本以为已将你们越衡宗的手段推算得七七八八。可是梦霖转生本界的因果,我却未能推演出来。单凭这一手,便也值得我高看一眼。如今此物物归原主,算是个小小的见面礼。”
“此物经我重新祭炼,用途与从前大不相同。你也没有必要将之交还宗门了,留着自用便好。”
话音将落,一枚二寸长短、若真若幻的小金鱼自阴阳道主人袖中钻出,空中转悠了两圈后,缓缓落在归无咎掌心。
此物似乎和归无咎天然契合,极灵动的一扑腾之后,旋如飞鱼入水,钻入归无咎经脉之中。
见到这和自己道途息息相关的之物,归无咎念中的“久违”之感一闪而过。
第六十五章 感灵之宝 物通两界
归无咎任“食道灵鱼”在经络中游动,运转周天之后,终悬于丹田。其物之用,也尽数通晓。
天地间灵机之变,例分三才,相别相通,总名曰“天元玄灵”、“地元神灵”、“人元性灵”三种。唯功行在近道之境者,方可参得,并纳入自家道术之中。只是此三者之道理,距斗战甚远。故而更多的是化入阵道、炼器、推演法门之内,而不在杀伐神通之列。
原先“食道灵鱼”是分属“人元性灵”一类,故善能寻觅灵根上佳之人。
但是经由阴阳道主人一番祭炼,此宝物性在三才之间反复演变,讫至终点,却一化而成“地元神灵”一道。
若是常人坐拥此宝,至多无外乎访查地脉灵机;作为数种“无始之阵”、“假形势阵”的破解之法。但是落到归无咎手上,却能化作一件威能甚宏的杀伐之宝。
金丹境修士交手,常将许多符箓、秘宝、雷珠一类善加利用,甚至佐之以地形掩埋深藏,能收出其不意之效。但到了元婴境时,功行未精者或许依旧坚持此道;而在道术圆满、功行精湛之辈手中,此等战法却自然而然地被淘汰了。
唯一身法力锁住真元,以我为主,才是无懈可击的战法。纵然用到外物,也无不是秉持“贵精而不贵多”的宗旨,所堪用者,皆是自家蕴养依旧、早通性灵的真宝秘宝。
似那等“死物”,分神操御,可谓繁而寡要,劳而无功。极易被敌手避开,白白损耗法力。
但是这“食道灵鱼”却有妙用。宝主周身百十里内的花草、山水、木石,一切外物,不需宝主事先注入法力,只消凭借“食道灵鱼”统御物性之灵,却能将其自然而然的引动萌发,且没有任何征兆,可谓一件奇兵。
试想,斗倒分际,你身边一块石头忽然爆炸开。而你事先明明已经看清,此石之中并无丝毫法力波动;那必然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门“善假于物”的奇特法宝。
此宝妙用还不止于此。
归无咎现在只是元婴修为,若是外出遇上化神、步虚、离合境界的修士,战法与当初金丹境时的越阶作战道理相同——无非是错位相争,以境界之纯,斗规模制巨。
但“食道灵鱼”却能补充“规模”上的弱点。
譬如一座高山,若是强以法力击之,将其轰得粉碎,自然甚难,消耗亦甚大;但若是计算准确,在山体关键处钻出孔洞,埋上炸药,便有可能以较小的消耗将此山炸碎。
“食道灵鱼”引动“地元神灵”之道理与之类似。若是善家运用,自能以小博大,提高“规模”之上限,甚而以元婴境的修为,打出山崩地裂、海天倒悬的效果。
至于是否还有其余巧妙用途,尚有待于进一步发掘。
若是以近道、斩分大能的视角观之。此物之妙用,与混元真宝大约各擅胜场。但在近道之下的嫡传弟子手中,此物价值之高,只在混元真宝之上。
只是,此宝当初是越衡宗大能祭炼,故而唯以《通灵显化真形图》功法驾驭,才能将其威力发挥至极限。
换作旁人,得此重宝早已喜不自禁。
但归无咎却不同。此时他固然心中欣慰,但是这欣喜之意,更多是源自于“食道灵鱼”此物与自己的缘分牵连。若是单以宝物的价值而论,此宝分量虽重,但无论如何也不及“真宝金丹”、“元玉精斛”、“璇玑定化炉”;甚至与“归墟”、“反吞双子珠”相较,也未必能胜过一筹。
归无咎此时最着意的,还是事涉道法修行的手段。孔雀圣祖既然说此物就在紫微大世界中,那么以阴阳道主人的通玄修为,多半是知晓根底的。
未等他主动发问,阴阳道主人笑言道:“阴阳道修行之道,讲究修道之旅与调和天地的混同为一。入世行走,即是改天换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判清浊,分阴阳,定神机。所以我阴阳道势力虽大,却只会在决定大势走向之时,雷霆一击。所以你若指望借助阴阳道门人出世为你霍霍,那是决不可能的。”
见识过孔雀圣祖与阴阳道主人两人之风范后,归无咎已深明“愈到极处愈近人”的道理。
归无咎坦然一笑,道:“有梦霖相助足矣。若是人多势众便能济事,圣教祖庭有‘神道’之法在手,早该无敌于天下。”
阴阳道主人闻言不以为忤,笑道:“你断了念想便好。不过我徒既然选择与你同进退,那么我也不能没有表示。今后所能助你的,唯有三事。你不妨猜上一猜,是哪三件事?”
归无咎皱眉思量,忽地笑道:“前辈早知归无咎心中属意之物,故而诱使我往那里去猜;然后却扑一个空。”
阴阳道主人讶然道:“虽只是拨动心术的小把戏。但若非心境通达坦荡,也难以看破。”
他也不再卖关子,悠然道:“三生阴阳洞天分连三处出口。再加上阴阳道四处‘冥想地’,一共七处地界自由通连,分驻紫微大世界中。较之隐宗七十七处传送阵、圣教祖庭近百通道,数量是少了一些。但连通之地俱十分关键,所以论价值之高,不至于逊色太多。”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若是借助此道,返回越衡宗外荒弦苍海,可行否?”
阴阳道主人颔首道:“自然可行。”
归无咎心中一振,这却是为他解除了一个不小的疑难。
阴阳道主人又道:“第二件事,乃是我阴阳道的典藏遗迹,其中不乏对你大有裨益之物。”
“至于最后一件,乃是阴阳道‘阴秘地’——阴阳星辰台中有一宝,在你成就近道之境后,能够于你有不小助益。”
成就近道之后。对归无咎而言,为时尚早。
归无咎心中最看重的那事,果然不在阴阳道主人所言三事之中。
但归无咎心中有数,这位阴阳道主人,定是知晓此事之原委的。
于是微笑言道:“若是前辈将那消息坦然相告,就算是相助归无咎的第四件事。”
阴阳道主人哈哈一笑,高声道:“今日你寻得前缘良配,又得到了我阴阳道的全力支持,是否正有春风得意之感?可惜,可惜。待我将消息告知于你后,你莫要后悔寻错了友盟才好。”
归无咎诧然道:“前辈从何说起?”
阴阳道主人淡言道:“你既与我徒心神相通,自然知道‘巫道’的存在。”
归无咎缓缓点头。
阴阳道主人道:“巫道与阴阳道纠葛甚深……从来是彼不动,我不动……我若占位,彼十有**会走在反面。我阴阳道之阴秘地化成一界,名为‘阴阳星辰台’;巫道之阴秘地,同样显化一界,名为‘灵山’。”
归无咎点头道:“此事归无咎已知之。”
当初访寻云中派紫雾秘地“黄阳界”之前,归无咎自瀛水上真处,已得闻紫微大世界“十大秘境”、“灵山”之名。
阴阳道主人道:“我之‘阴阳星辰台’与彼之‘灵山’,虽地域均不甚大,却和整个紫微大世界属于同等层次,并非寻常小界可比。尤玄妙者,每隔三万载,此二界自然相通,“合界”三十六日。在这三十六日中,界中二十四枚各有妙用浮石号称‘假星’,东西各十二数,亦随之随波逐流,颠倒交换,分属两界。”
“你所求之物,正是显化为两界二十四星辰之中的‘昌营’,确然要较你身上所有那一枚大上数百倍。功用也非其可比。”
归无咎心中隐约已有答案,但还是追问道:“未知‘昌营星’如今何属?”
阴阳道主人道:“三百年前的三万载,‘昌营’属我阴阳道‘阴阳星辰台’。三百年前交换归属。”
归无咎闻言默然。这意味着,近两万九千七百年内,此物皆会在巫道掌控之下。
若果真如阴阳道主人所言,阴阳道与巫道一者为友,一者为敌,那么归无咎势必要失去这一重大机缘。
秦梦霖立在归无咎身旁,一直未发一言。此时忽然言道:“师尊定有权宜之法。”
阴阳道主人哈哈一笑,道:“此事若求转圜,在他自己;我却无能为力。”
正欲详言,忽地他黑袍之上,十余道符文骤然闪亮,胜过星光明灭。
阴阳道主人摇了摇头,道:“不巧得很,时辰到了。此中机关,由我徒为你解说。至于本次比斗的纷争,亦早已为你了结。”随后但见他曲指一点,秦梦霖衣袍之上同样闪过一段幽暗光华,似有玄妙之物循着阴阳道法门,传渡于她心神之内。
然后他身躯微微一晃,缓缓消失。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令师出阴阳道势力范围之外行事,是否有什么限制?”
一言出口,不禁摇头。他与秦梦霖心神相通,他不知道的,秦梦霖自然也不知道。
岂料秦梦霖眉头微皱,似梦似醒的一眨眼,摇首道:“也称不上‘限制’。师尊每相隔一段时日,长则数载,短则数个时辰,须得‘更名’一次。若是外出行事,一事须得在“一名”之内了结,不可使一事通连‘二名’。破例若多,便有窒碍。”
归无咎诧然道“更名?姓名?”
秦梦霖颔首道:“正是。”
“方才与你交谈之时,师尊之名为‘五拙’;至于现在,恩师之名已更替为‘九坟’。”
归无咎暗暗摇头,以阴阳道主人的寿元之久,不知用到过多少姓名。
此时天光一亮,除了阴阳道主人之外,圣教隐宗四位道尊,同样不见踪影。唯有一张金色榜文悠然垂落,张帖在马援、孔萱等人所立身的孤峰之上。
归无咎与秦梦霖相视一眼,往那峰上遁去。
同时秦梦霖心神传渡,告知归无咎事涉“昌营”的机密……
ps:有点磕磕碰碰。回头再看一遍。
第六十六章 以曲为直 分道扬镳
短短十余里路途,归无咎的遁光却悠然轻宜,似乎刻意减慢了速度,足足行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神思默运间,秦梦霖亦将其师最后传递之神意,悉数转告于归无咎。
诸如“阴阳星辰台”和“灵山”这样的封闭界天,想要潜匿进去,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依常理来观,归无咎与那化名为“昌营星”的大号逆宇玄石是彻底无缘了。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欲达成目的,尚有最后一条“以曲为直”之法,可堪一试。
紫微大世界乃是一处大界。其实尚有数量众多的下界,修道人潜能之极限止步于元婴巅峰、化神初期,然后破解飞升,进入紫薇大世界中。当初“阮文琴”与之为友的薛姓男子和田姓女子,便是下界飞升修士。
这些为数众多的下界,其飞升的落足点,本是在形形色色筑有“古飞升台”的古城之中。每一处“古飞升台”,便象征一方下界。
许多纪元之前,这些“古飞升台”本是遍布于紫微大世界的各个角落,隶属大大小小的种族、宗门。但是随着时间推演,如今除却少数几家妖族势力尚藏有几处遗迹外,绝大多数“古飞升台”皆被阴阳道、巫道瓜分,藏于各自的秘境之中。
“阴阳星辰台”与“灵山”之体量,和整个紫微大世界相较固然见小;但是在低阶修士的视野中,依旧是极为广博的存在。其中人烟繁衍,无论凡民土著还是修道中人,皆有相当之规模。除此之外,“阴阳星辰台”与“灵山”两界内,亦有四到六处“古飞升台”,成为几处小界的飞升落足点。
秦梦霖道:“于无咎你而言,有两处有利条件。”
“其一,以‘阴阳星辰台’为例,虽然阴阳道中有许多重宝藏于此间。但是其中人物,与本界土著本却是并行不悖、互不牵扰。除却每每有新的飞升修士入界,略观一眼其资质潜力是否可堪吸纳外,其余便以放养为主。”
“其二,因为十二星辰每隔三万载便于两界交替的缘故,所以无论是阴阳道还是巫道,皆不能将其长久利用。再加上‘逆宇玄石’入内之人消耗等同于界内时间之寿元这一特点,对于绝大多数修道者而言,此物并没有太高的价值。所以那孤星一直呈荒废之貌,未能尽用。”
“故入境虽难,但一旦进入其中,便是一了百了,没有后续麻烦。”
归无咎缓缓点头。
阴阳道主人所言之法,乃是破界进入某一处以“灵山”为飞升终点的下界之中。然后混同此下界之气机,成为“飞升修士”遁入“灵山”。因为多绕了一步的缘故,故而是一个“以曲为直”之法。
当今紫微大世界中,能够拥有破解界面隔绝之力的大能,不过区区数人而已,阴阳道主人自然是其中之一。远的不说,近在二十年前,他便动用大神通,破除薛姓男子、田姓女子原先所属之下界“青空界”的界面之力,遣人自那小界之中取回一件宝物。
但那是阴阳道所属之下界,故能轻易成功。如是不明方位的巫族所属下界,那便断然难成了。纵是试上千百万次,也只得是一个将人传渡入虚空乱流之中的结果罢了。
那些零散下界,严格来说虽属于“紫微大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在气机隔绝,无有任何倚傍的情况下,纵然以阴阳道主人的通玄修为,亦难以将其轻易推演出来。
思量之后,归无咎神识中道:“先看上一看,能否有转圜余地。实在不成,总有‘镜珠’以为倚仗,卜出方位便好。”
此回所寻之目的地乃是真正的“下界”,而非倚傍于三生阴阳洞天的“小界”。归无咎自然不会指望如黄阳界一般,暗合荒海紫气的星晷出现,为我所用。自家手段之中真正能够倚仗的,无非是“镜珠”尚有一次机会。
这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能够省下固然是好;若是不能,用在此处,归无咎心中也较为踏实。
归无咎先前之所以不轻易动用“镜珠”访求补足道基之法,便是顾虑若是所提及的问题过于空泛,紫微大世界又太过广袤。到时候纵然“镜珠”给出了结果,自己却看不见,摸不着,缺乏获取的实际条件,最终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如现在这般,访求之物不是什么宝物、法门的名称,而只是方位之数,得出结果之后必定能够达到目的,才是可靠的使用时机。
归无咎、秦梦霖遁身落入峰头,诸妖族嫡传,态度各异。
孔萱瞪大眼睛,摆了摆手,高声道:“归无咎……”
本来她想说“恭喜你比试得胜”云云,但是现在归无咎、秦梦霖二人联袂而至,且关系特殊,神态之间的亲和默契,竟宛如相处千百载一般。这一句话在孔萱脑海之中兜兜转转,便也说不出口了。
眼珠一转,看着归、秦二人气度神采无双无对,超拔与众人之上,忽地生出一丝羡慕的意味来。
归无咎将一切看在眼底,兼知她心性单纯,便笑道:“问道路上,孔师妹也不是个孤单之人。陆道友便在阴阳洞天外、举步之遥处。孔师妹若有余暇,正可与他多相处些时日,养成情愫。”
马援上前一步,笑道:“归道友名下无虚。看来马某当初一番设计,却是舍近求远,做了无用功。”
又转过身来,对秦梦霖见礼,同样不吝赞誉之词。
归无咎洒然回礼,笑言道:“大道之行也,近者自近,远者自远;合者自来,不合者自去。我对马道友亦是闻名已久。既然你我相见较预想为快,大有避无可避之感,可见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马援闻言,目中露出奇光。
其余与归无咎不甚相熟、兼之暗藏畏惧疏离之心者,闻言都是身躯微微一颤。
与孔雀圣祖见面之后,归无咎得见“星汉分流”之象,对于一界之大势,较旁人自然见得清晰得多。在他眼中,面前荟萃群英,不为友,即为敌。所以回复马援的这句话,并未多想,自然而然的便说了出来。
但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却觉得平淡之余实是暗藏着无穷霸道;稍微翻译一下,分明是顺昌逆亡之意。不由心中暗思,这归无咎看上去神采谦和,没想到峥嵘一显,却也锋芒无限。
余荆暗暗切齿,他原本以为自己与归无咎差距不大。没想到当日所见之归无咎,实距元婴境巅峰还有相当距离,短短十余载,又经历一场蜕变。
归无咎往前一步,观览金色榜文之上的文字。
其上之内容,竟是出人意料的简略,不过寥寥十余字——言明七十七家隐宗之盟,自即日起便可大开山门。凡外荒、内荒之地中,未为神国占据者,皆可传教布道。
除此之外,便没了下文。
归无咎细细一品,这其中是两层意思。
表面一层的意思,自然是圣教祖庭承认失败,履行承诺。
这次比斗大张旗鼓,张扬声威,本就是圣教祖庭的主意。如今仅仅因为“阮文琴”追回前缘,与归无咎同心并力,便要彻底推翻此战结果的合理性,终究太过勉强。若一意倒行逆施,非止声誉再损,“天纲法契”冥冥之中的吉凶约束,也不可轻忽。
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
因为按照常理,除了“一言而决”的根本契书之外,圣教祖庭与隐宗之间还当再签订一份细则。其中包括第二次追加赌斗的胜负条件,各大界天势力范围的划分细则、利益分配,厘定是非得失之法,以及双方人员、物资互通有无的手续。其实质是一份在相当久远的时间内、双方保持克制避战的文约,也是赌斗正文的落实倚仗。
而这一部分内容,却被彻底取消了。
其意昭然若揭:这一回是圣教祖庭自认败了;但双方的长远竞争亦从此彻底浮出水面。在隐宗一方扩张的过程中,若是再产生新的冲突,那便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事。到时候再起战火,与今日之协约全然无涉。
所以这一纸金榜,与其说是圣教祖庭的认负之约,不如说是圣教祖庭与隐宗彻底决裂宣战的檄文。看似平淡的十余字中,无一不露骨昭示着“来日再战”四个杀机盈盈的大字。
但隐宗一方屡得强援,今非昔比,却也不会畏惧什么。
这一层意思,在场之人无不心中雪亮。
看完金榜之后,归无咎目光扫过,忽地踱出两步,来到申屠鸿面前,笑言道:“今日会后,归某邀马道友、孔师妹往隐宗做客。申屠道友其有意呼?”出言之时身躯微微一晃,一道气机自脚下浮起升腾,一闪而逝,正是当日“储真拟神阴阳双镜”所显化气机之一。
申屠鸿双眉一挑,讶然道:“文……原来如此。归道友相邀,鸿敢不从命。”
这时,忽有高声传来:“归道友之言甚合我意——合者自来,不合者自去。箴石不自量,自来相见。不知能否成为归道友目中的‘合者’?”
正乾、谢缪等人,闻言面色都是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之色,似乎嫌箴石吃相难看,但是这表情立刻很好的掩藏了起来。
归无咎闻言讶然。
秦梦霖双目微眯,亦甚是惊奇。
以归、秦二人的道心算路,每见一人,对于其心性为人皆会自然而然的做出评判。此间十余顶尖妖族嫡传,二人一览无余,早已各自作出评价。在二人心中,这位箴石实是一个涵养甚厚、城府算路不可测度之人。如今就这般没有半分曲饰的靠上来,其行事委实出乎二人预料。
于鉴神辨貌、通感人心之道,秦梦霖尤在归无咎之上。
细看箴石一眼,秦梦霖忽地展颜一笑,道:“当然可以。箴石道友这般人杰,岂有推拒之理?梦霖替无咎应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