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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走日     乡村逍遥神医txt下载     乡村逍遥神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回访论剑 意在得人

    一月后,江离宗。

    于江离宗山门后山三百里处,有两座相隔百余里的峭壁,一水中流,其势若奔,甚能激荡人心。

    此地名为“落雁崖”,本是门中修行最精的十数位真传弟子演武较技之处。但是自开元界立,以冷化为首的诸嫡传尽皆搬入界中,此地便荒凉了下来。

    可是恰在今日,双崖之间,层云翻涌,数个人影忽隐忽现,竟是复现了当初之旧观。

    云雾之上,端立着四人。

    左边一侧立着一人。定而有神,以静驭动,虽然身量不高,却别有英华内敛之韵味。不是别人,正是江离宗的首席,冷化。

    与冷化相对者乃是三人,两男一女,气度均自不凡。

    冷化微笑道:“哪位道友先请?”

    那两男一女之中,位居右手边的那位赤袍男子上前一步,平静一礼,道:“谷元思领教高明。”

    两人动作,都极为干净利落。寥寥数语之后,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二人斗法之步调也甚为一致,并未采用任何试探性的手段,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这位名为“谷元思”的元婴修士,背后一道幽暗虚影陡然扩张,竟似孔雀开屏一般,张开一方巨大圆盘。

    圆盘之内,两道气息流动。

    其气息之阳者,乃是自圆盘正中,往边缘处流动;而气息之阴者,却自圆盘边缘处平空产生,然后相圆盘正中汇聚。

    在此相反相成的过程中,那圆盘看似保持平衡,但是其正中心,却已如一张虚形之弓缓缓张开。

    以冷化的眼力,自然能够辨明。这是一种独到的蓄势攻击之法。

    与圣教祖庭“五音钟”、隐宗“雷音九响”分属一家,殊途同归。

    冷化的手段,亦立刻彰显。

    他身躯远近,冰霜渐起,凝成一个巨大的圆球,将他包裹其中。

    在谷元思背后圆盘蓄势圆满的一瞬,果然凝成一个止有鹅蛋大小的灰色圆球,往藏身于冰霜球体之中的冷化击去。其速之迅捷,势之迫人,暗藏法力积蓄之浑厚,皆已达到了非同小可的高度。

    但是当着形若灰卵的一击落在冰霜之中,所呈现的景象,却并**型的“矛盾之争”,比较是你的攻势尖锐,还是我的防守坚实。

    “灰卵”一头扎入冰霜之球中,立刻仿佛失去了控制,左冲右突,同时嗡嗡颤动。

    不过,无论其运行轨迹为何,始终不能靠近冷化周身三丈之内。

    短短二三十息之后,这“灰卵”便被化去。

    就在谷元思背后圆盘微微一黯,第二道攻势尚未凝成的一瞬,冷化骈指一点。覆盖其身的冰霜球体,登时形迹一遍,化为一道银龙,将谷元思连同那背后圆盘,一道裹了进去。

    谷元思身躯一颤,法力运转不灵。

    胜负已分于须臾之间。

    谷元思虽然败落,但是却异常平静,似乎心念并未受挫。出言称赞了几句冷化的神通手段,从容退下。

    接下来上场的,是三人中的女子,姓郦名羽。

    这一场胜负分得更快。

    郦羽道行根基,似乎较之谷元思尤胜一筹。但是她的神通手段,寄托于三十六枚银针法宝之中,却更为冷化的冰霜神通克制。

    方才谷元思气机凝一,那枚“灰卵”尚能在冰霜之球中挣扎许久;而郦羽之银针手段,虽然变化更多,但一经施展,却至多只能刺入三尺之内,只得无奈认负。

    无论是谷元思,还是郦羽,心中都不由暗奇。

    原来,郦羽的“小周天定盘针”,本是最善攻坚,击破防御秘宝,如穿朽木。二人本以为这一手段当较为克制冷化的神通,没想到结果却颠倒过来。

    郦羽与谷元思一般,亦不以败绩为憾,转身退下。

    三人中的最后一人,自然是义不容辞,上前一步。

    此人面目英挺俊朗,但是无论发饰衣着,皆是一派中年人的风格,无形中显得晦暗三分。无论气机风度,皆非谷元思、郦羽二人可比。

    冷化眸中光华一亮,笑道:“慕道友,久仰了。”

    这中年人装扮的“慕道友”,闻言连连摇头,道:“因一场败绩而久仰,是何道理。”

    这一战的渊源,要从一月之前说起——

    重整阴阳洞天之时,羽融族虞明妖王的建议,诸位上真、妖王都觉得甚是可行。

    眼下乘着对方重要人物汇聚一处的机会,别说传递一封书信,就算是亲自过去一趟,探探虚实,也无不可。

    姚纯上真本拟亲去一趟。

    但孔萱却忽然踊跃,自告奋勇前去探路。

    孔萱言道,对方并无人劫道尊坐镇,功行最高者不过是天玄上真之境。而我方若是由一位功行在天玄境中亦属精湛的上修过去,对方只怕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担忧反客为主了。

    虽然姚纯上真、孔戎妖王心知孔萱不过是贪玩猎奇而已,但是这一番话歪理,竟也能自圆其说。

    更何况,孔雀一族对于孔萱本有历练的心思。尾随本族妖王外出游历,处理修复阴阳洞天之类的俗事,实也算不得真正的历练。

    于是姚纯上真便修书一封,遣孔萱走上一趟。

    这封书信的内容,含蓄巧妙。通篇并无一言言及合盟汇流、延揽之意。只是说阴阳洞天既已彻底修复,等若与西寰二十二宗之间的联系亦得以建立起来。若是西寰诸宗对大世界中的风土人情、道术人物有几分兴趣,或可遣门下弟子来游。

    阴阳洞天之外,尚有隐宗地脉传送阵可用,可保西寰诸友畅游诸地,尽兴而归。乃至于天下第一流的大妖族如孔雀、赤魅、天马族中是何等风光,亦可引荐为客,悉由观览。

    这一封书信,甚是大气。

    其中暗藏了一道深远用意——

    结盟之议,最可虑的一处在于,在西寰诸修看来,一旦合并,难免有以大凌小、裹挟从流之弊,再难逍遥自由。

    然而,待我方各大势力的底蕴一一展露之后,西寰诸真自然明白。在我方的强大实力面前,西寰二十二宗,实在无甚可堪利用盘剥之处。双方高下判若云泥,定会给与对方相当宽容之空间。

    这不仅仅是一种姿态。于隐宗一方而言,事实也是如此。

    将西土二十二家收纳,并不完全等同于和赤魅、天马诸族的同盟。隐宗的着眼点,不在于其能带来多少近期利益。相反,这是人道传承长远规划的一部分。不止是西土二十二宗,将来对于业已式微的隐宗宗门的寻访,同样会逐渐纳入日程。

    岂料孔萱回返之后,却带来了一个出乎诸上真意料之外的消息。

    孔萱极言此行遇见两人,异常瞩目。

    其一是名列“西土七真”、道号须贤的一位天玄上真。在孔萱看来,此人气象之玄妙,似乎尚在隐宗诸位天玄上真之上,唯孔雀一族威服王,或堪与之比拟。

    另外一位,便是本次西土元婴境修士比斗决胜的魁首,慕高远。

    孔萱与他斗了一场,在不动用妖族本元之力的情况下,也只是微微胜过而已。较诸隐宗人杰,只在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之下。

    于今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距离第二次清浊玄象现世,唯有百年之期。隐宗行事方略,亦要随之调整。

    须贤上真那一头,自然勿需诸嫡传弟子操心。但西土排名前三的嫡传,却果真应邀回访,凑成这一桩机缘。

    第一站,自然是江离宗。

    此时冷化心中暗暗思量。

    谷元思、郦羽二人,虽也算是修为精纯。但在隐宗二百余位嫡传之中,只怕排不进前三十。

    而慕高远的确是气象精微,颇有自己看不透的韵味。但是大致估量,也就较自己相当或略胜,如何能够越过岚、谈旻、郤方等人,前追荀申、陆乘文?

    念动之间,那一式“雾玲珑”再度施展。

    旁人的防御神通,皆是将一身法力炼化作铜浇铁铸一般,密不透风。而冷化的“雾玲珑”却非如此。

    此神通之内,看似均匀分布的雾气,实则厚薄轻重极为悬殊。外表浅浅的一层,并不难以突破;但是外力一旦突入,受力不均,立时乱序。在折冲激突之间,彼所耗之法力必然较我为多。累积势胜,再施反击之法。算得上一门立意巧妙的神通。

    慕高远不徐不疾,施展手段。

    却见他两袖之间骤然膨胀,宛若两柄重锤,扎入“雾玲珑”之中。

    一息之后,两袖袖口形貌极诡异的一变,竟是化作两只巨蟒之首级,左冲右突,吐信不知。

    冷化神意一动,立刻摸清楚状况。

    慕高远这巨袖一击,看上去冲击力的确甚强,左冲右突之下,好似将“雾玲珑”当做一碗浆糊在搅动。可是层层叠叠的阻力汇合起来,亦终于将那两袖阻止在三尺之外。

    冷静评估,却似应对的较预想之中更轻松了几分。

    但他这个念头只是刚刚浮起,战局便是诡异一变,急转直下。

    慕高远巨袖袖首青蛇,所吐蛇信立刻化作两柄三尺青锋,补足最后的余力,极轻易的将“雾玲珑”撕裂。

    剑术神通。

    这一式神通,看似没有什么玄妙精微的变化,异常朴实简陋,诉诸具体之形,但冷化却偏偏无法抵挡。

    慕高远笑言道:“承让了。”

    虽然胜得轻易,他言语中也无半分自傲之意。

    冷化念如电闪。

    回想起当初与归无咎交手之时,归无咎亦曾动用过七八种分明脱胎于本土传承的有形剑术,似乎属于剑阵一道。与慕高远的手段相较,似隐约有相通之处。

    自清浊玄象取得一胜之后,冷化也是江离宗着重培养的人物,浸淫既久,他的涵养算路,亦是水涨船高。

    此时冷化想到,争取人才毕竟和掠夺外物不同,欲使其用命,必先使其归心。

    眼下倒有一个机会。先稳住此人,然后待自己去寻一个章程。

    ……

    ps:这两章过渡情节,短一点。

    本来打算中午睡一觉,养精蓄锐。但是偏偏无法睡着,然后起来更晕了。洗澡洗头也没用。大家将就。

第一百一十三章 观法赠法 另有玄机

    此番斗后,慕高远、谷元思、郦羽三人,各有计较。

    问起在隐宗诸嫡传之中地位,冷化并未隐瞒,而是直言相告。

    谷元思、郦羽二人,来时亦是万丈雄心,意欲和隐宗诸位嫡传一一较量。但是这一场比斗之后,窥见双方差距,却是不敢再如是想了。若只敢迎战功行不如自己者,又未免做得难看。于是收敛锋芒,只说周游各宗,观览风情人物。

    暗中思量,若是将来相处得熟了,抛却胜负之念后,总有再切磋的机会。

    冷化自是无不应下,并遣两位师弟为谷元思、郦羽安排行程。

    慕高远却有所不同。以他功行,和隐宗第一流人物再论胜负,实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待他言明将要寻了姓名门户,一一周游拜访时,冷化却笑言道:“隐宗排名在某之上的各位嫡传,眼下都各有要务。若是现在去寻,只怕无缘得见。所谓一静不如一动,慕道友不如先在此安居等候。冷某同步传递了消息。待诸位师兄事毕,却让他们主动来回访于你。”

    慕高远连声逊谢之余,终还是允下了此议。

    略一沉吟,慕高远以为今日比斗之地气象甚佳,也不必改换别处。于是在这双崖之地,结庐而居。

    七日之后,辰时。果有一道遁光盈盈一照,落于近前。

    慕高远心有感应之下,应声而出。

    来人也不通报姓名,面色如恒,不见悲喜。

    只见他气机一沉,似乎要待慕高远法力心意彻底跟手,以免占便宜的嫌疑。

    然后,出手。

    此人所动用之神通,乃是臂上双环。法力一起,两件法宝隐约透出惨然光亮,旋即似为一道丝线所引,兜兜转转,朝着慕高远面前打来。

    此双环运转之势,既是速度迅捷无伦的杀向敌手,本身又围绕此宝之圆心,缓缓自转。抑且随着此环之转动,似乎其正面、背面迎敌,效用生出刚柔之变,堪称玄妙无常。

    慕高远双目微眯,似乎判明其中虚实。两袖一甩,又是那两袖青蛇吐信化剑的法门,一个倏忽,便从两枚圆环之中穿透过去。

    两环之中的神通之势,亦被轻易破去。

    来人微微一讶,旋即颔首道:“我输了。”留下这寥寥三字之后,便翩然而去。

    实则他的双环神通,别有妙用。本身随着双环自转暗藏阴阳之变,这是高明对手皆能察出端倪的;但是其中还另外藏有一种妙处。

    似这等在攻向敌手的同时,自身亦处于繁复变化的手段,按说当是走的精密繁复、以我为主的路子。若以此解,便大谬不然。那双环的阴阳之变,若是遭遇敌手的外力攻袭之感应,却会自然而然的汇同此力,借为我用。然后再添加一重变化,阴化为阳,阳化为阴。到时候敌手自以为是的克制手段,定会弄巧成拙。

    这一式是近数年来,自荀申“青山观我应如是”的观山法门中借鉴而来,只是精义稍逊而已。

    然而今日之交手,双蛇吐信,双剑一出。那阴阳双环竟似没有产生任何感应和变化,便匆匆落败。

    如果说和冷化的这一战,慕高远凭借毒蛇吐信的剑术补足最后三尺距离,由是致胜,似乎略显荒谬了些;那么今日之胜,却真真切切有了几分玄机难测的味道了。

    三日之后,第二人来访。

    又三日之后,第三人来访。

    这三人的斗战节奏,亦是相当一致。

    论道行,此三人较之冷化,明显胜过。和慕高远相较,大致在伯仲之间。纵然是眼力高明的天玄上真来看下注,也当以为会是一场好胜负。

    只是貌似相近的道行,落实到斗法上,却无一例外的产生了相当悬殊的结果——

    三战之胜,慕高远都胜得干净利落,他那两手剑术,实难称得上如何惊才绝艳;但用以克敌制胜,却是最实用不过。

    又过了三日,慕高远迎来了第四位对手。

    此人一反常态,见面便自报姓名,单名一个字:岚。

    这一场交手的过程,亦和前三场有了些许的不同。

    岚的防御手段,已经近乎于颠扑不破的程度。其“含苞待放”神通一经使出,果然首次阻住了慕高远之攻势。

    但是就在战局难解难分之时,岚却忽然认输,然后仓促告辞。

    对于此战的结果,慕高远亦坦然受之。

    对方既然认负,便有认负的理由。若不主动言明,他也不会追问。但他确信,道行修炼到这一步,所做的一切总不会失了章法。所以他也不会生出无病呻吟之念,以为“胜之不武”“胜负未终”云云。

    慕高远振作精神,静心等候。

    可是三日之后,预定的节拍被打破,并未再有人前来挑战。

    一连又等候了半月,果然一直杳无音信,连冷化亦并未再度出现,传递音讯。

    对于先前来访者,岚已渐渐打探分明,多半是隐宗三位嫡传之下的岚、韦皋、谈旻、郤方四人。

    慕高远不由想到:莫非是隐宗一方本以为不需动用归无咎、荀申、陆乘文三人,单凭岚等四子,便足以胜我一筹,如此方能展露自家底蕴?但是不遂其愿后,终至骑虎难下了?

    想到这里,慕高远对于隐宗的风骨器量,不由略微看轻了两分。

    又过了半月。

    慕高远心中定计。再等上最后三日,若是依旧是如此情形,自己便提前回返。

    可就在他在山巅静坐之时,风云突变。

    日光隐去,云雾一收。

    不知是在慕高远心田之中,还是这天地间的真实存在,似有“叮”的一声响。

    慕高远猛然抬首一望,天上似有一滴水珠急速坠下,清光裹动,熠熠生辉。

    那水珠下坠之势极快,几乎如梦如幻,刹那之间便出现在慕高远的面前。

    迸裂。

    水珠一分为二,左右各有一道,急速膨胀,好似瞬间化作两道气机充盈的广袖,又如两道磅礴丰沛的水龙卷。

    然后经历一瞬间的转折,两道水象完成了由博而约的转化,变得愈发细腻具体,宛若两只青蛇。

    青蛇口中吐信,凝形双剑。

    竟是慕高远的得意神通。

    慕高远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为精彩。

    但是他心思虽然万变,一瞬之间做出的抉择却并没有错。

    如法炮制,印证神通!

    双剑一合。

    正面交锋。

    慕高远心神剧震。

    神通对上的一瞬,他那两柄在形下凝实之道上臻至甚高境界的宝剑,竟是宛如木质一般,瞬息间由剑尖至剑身,被碾成无量微尘。

    只一息之后,只留下一件光秃秃的剑柄。

    借助一滴水,描摹神韵,演示神通,反胜于己,而所动用之法力却并未超过。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段?

    慕高远正自茫然,转首一望,半空中似有一个背负双剑的身影一闪而逝。

    慕高远念头如电,这分明便是天罗石照影中所见的那人。

    心中一动,匆忙间便要去追。

    那残存未化的水滴之形,却忽地摇身一变,凝成一枚玉简,跌落在慕高远掌心之中。

    略微迟疑之后,慕高远摩挲玉简,凝神感悟。

    旋即,他面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喜,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

    归无咎足不沾地,却已返回半始宗地界,转身遁回了小界之中,好似只是做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经由照影石一见之下,立刻断明。慕高远所持,乃是以上古道法、道门四十九剑阵中“双龙吐息阵”为根基,融合其余十一种阵道,炼成的一种实相剑术。

    这等层次的人物,心气甚高。若以酒色财气、珍稀法宝、名位厚赂拉拢,自然无用。其心心念念之重,唯有成道二字。

    而最能够助他的,远近所见,唯有归无咎一人尔。

    各家经典,古今传承。好似一幅画卷被反复涂抹,叠床架屋,正正的源流早已不可辨别。就算是人劫道尊亲自作法,想要断明哪一言、哪一语是出自哪一脉络的古法源流,只怕也未能尽善尽美。

    但归无咎在阅览百家经典的过程中,却可以凭借《念剑演化图》暴力拆解,使其纲举目张,判然清明。

    这一月有余,归无咎依照慕高远的斗法路数,将百家经典之中与他相合的四十九剑阵道术淬炼规整,作法相赠。

    有了这一场大因果,不愁慕高远不肯诚心为隐宗效力。

    说来慕高远虽也算是个人物,但终究距离归无咎的眼界,尚有相当距离。归无咎之所以肯为此费心,另有更深一重的思虑。

    上次清浊玄象之争,荀申更进一步的甚深手段,终究未能胜过利大人一筹,令归无咎颇感遗憾。

    棋手有棋手的神通;棋子亦当有棋子的活力。

    能否亲眼见证三十六子中以弱胜强,又或者干脆是三十六子以外的人物打翻定序,是归无咎甚为关注的一事。

    本来做成此事可能性最大的当属元鳄一族余荆。此人与陆乘文原本便是半线之差,如今恢复心念,又得强援,决然不可小觑。

    但是元鳄一族既已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乃是归无咎千方百计想要扼杀的威胁,又岂能希望他成功?

    而今日这位慕高远,道行相差不远且不说,更妙的是他所修道法本身,竟也有极大的提升潜力;又潜在的位属本方阵营之中。归无咎自然不肯错过。

    入得小界温泉之中,秦梦霖早已在此相候。

    二人相视一笑,便浴身水中,调和气机。

    今日与慕高远见面的“形式”,正是秦梦霖的安排。

    若是依归无咎的性子,或许选择当面与之相见,演法传法。

    但秦梦霖却做出如此布置。

    秦梦霖言道,骤然赠予真法,恩德甚重。唯有威不可测,留下悬念,方能使其敬服之余,心意秉正。这并非是玩弄权术,而恰恰是最省力、合理的最善之法,化解了慕高远道念之中得法过易的弊端。

    归无咎深以为然。

    就在归无咎神意将定之际,秦梦霖忽然言道:“似有一事未尽。”

    归无咎心生诧异,神意念转略无疏漏,答道:“何事?”

    秦梦霖微微摇头,皓腕一抖,已将一物托在掌中。似是一枚水滴形的玉坠。此物归无咎往常也见过几次,据秦梦霖所言是其师阴阳道主人所赠之物。只是归无咎分明记得此物是半透明的浅绿色;但是今日取出,不知为何却微微发黄。

    秦梦霖思索半晌,心意一引,已将真宝金丹渡出体外。

    归无咎会意,随之如法炮制。

    两丹相合,闭目感应一阵,秦梦霖道:“找到了。”

    二人心意相通,归无咎亦立刻望见玄机。

    原来,先前和慕高远相斗时,他曾生出一个念头。意在精准御使法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其双剑神通彻底化去。

    可是激斗之中,归无咎这个念头却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最终,慕高远化形双剑,分明剩下一双剑柄——以归无咎法力度量之精准,可以说是不可能存在的失误。

    除了道门四十九剑阵之外,慕高远神通道术之中,竟然另有玄机。虽然所占比例不多,却似恰恰是他能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倚仗之一。

    归无咎暗暗摇头。

    以他的神念之特殊,若是有甚侵凌秘法来攻,断然不可能成功。妙就妙在这一丝遮蔽之力没有一丝攻击性,对归无咎本人也无有任何损害,所以竟能忽略过去。

    若非秦梦霖有阴阳道主人所赠、能够体察任何不谐的秘宝傍身,今日还真的要错过些什么。

    二人合力,仔细观望一阵,终于看破了端倪。

    原来,这双剑的形下之道之所以如此干净彻底,竟是借鉴了武道中的一丝手段。因其未入真流,所以不必借助武道元域,亦能发挥出些许效用。

    秦梦霖沉吟许久,忽道:“你信我否?”

    归无咎笑言道:“你我一体同心,岂有信与不信至理?”

    秦梦霖微微点头,断然道:“动用她留下的那道印信,去寻一寻她。”

    归无咎道:“无论是八十九年,还是七十七年,时机似乎未至。”

    秦梦霖摇头道:“我心中是如此感应。武道传承之中,多半有什么意外的变故。你今日念头遮蔽,亦由此而来。空守旧约,只怕就晚了。”

    归无咎靠到秦梦霖近身处,轻抚香肩,笑言道:“我本以为与她相关之事,梦霖你会来个不见不闻;却不想你从容如此。”

    秦梦霖似笑非笑道:“哪怕是个凡夫俗子,路上遇见投缘的小猫小狗,紧随着不肯离开,索性带回家去,也是常事。一个根骨不凡的暖床丫头,总比小猫小狗有用的多了,岂有天予不取之理?你又并未做错什么。”

    “只是,她是你的,你是我的;判然分明,我又因何不能从容以待?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咎。你说,是也不是?”

    归无咎只觉一个恍惚。

    虽然魂魄心识尽归本位,但是身负一身精湛修为后,秦梦霖的言谈举止,难免端庄自持,终究会与旧时有些不同。

    但是现在,当初那个促狭**的秦梦霖,好似又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界中藏界 武道元域

    心中荫蔽一去,归无咎心意流转,反而将此事深处的脉络看得愈发清晰了。

    隐藏在潜流之中的蛛丝马迹,亦渐渐浮出水面。

    站在更高处盘桓局面,自然有拨开云雾而见青天之感。

    未来数百载,九宗有玄浑琉璃天之争;本土妖族有定品之劫;人道宗门之中,隐宗与圣教祖庭谁执牛耳的博弈也进入了白热化;本为圣教羽翼、根基虽浅但发展势头迅猛的神道法门,亦随着腾蛇一族的覆灭而迎来了新的跨越契机。

    以这个宏大视角来看,武道、魔道自然也不会例外。

    魔道诡秘莫测,又有魔尊点化,未必会有内伐之争,其嬗变将会以何等形式呈现,目前还是一个谜团。

    而武道乃是属于退守一隅的“式微”传承,哪怕是与新兴发展的神庭相较,其规模也要远逊。但正因为其“式微”,若是有甚么变故,却极有可能较妖族、九宗、人道、魔道更快成型、更早落定。

    结果一旦水落石出,却是一份极珍贵的借鉴,更有助于归无咎看清这紫微大世界变动的轨迹与流向。

    当然,这些推理都是归无咎心意慎明之后渐次推敲而得,是否完全准确,就不得而知了。

    三日之后,将手中事尽数交代完毕后,归无咎引动姜敏仪所留青色玉坠。

    玉坠旋即散去,化作一团轻雾在空中盘旋缭绕许久,好似妇人分娩之前的挣扎,波折了好一阵,终于自混沌中显形,显化作一幅舆图。

    归无咎神意观览,图中所显,乃是三十二座孤峰环绕成内外三匝。峰头处尽是烟火滚滚,石浆泛起,灼热逼人的意味扑面而来。

    又以文字著明,舆图所示之地,在江离宗以北百余万里处,内环西南峰。

    以归无咎如今的手段,快速光临此地,并不为难。

    由于图中所示地形极富特色,归无咎自地脉传送阵至江离宗后,再借助一件上乘飞舟遁及近前,轻而易举的便寻到了图中所示之地。

    甚至于他闭上双眼,不以目力观览,是否寻及目标,也能心中有数——

    正如舆图之中所示,这分明是三十余座时时发作的活火山,热力迸发之下,远及三千里外时便觉察到异常,自然便不至于错过了。

    到了近身百里之内,热力之高涨,已非任意金丹修士所能靠拢。

    一刻钟之后,待归无咎及至近身处时,已是借助真传令符之力,自己身牢牢护住。

    却见三十二座火山口,分为内外三重。内环者八数,中环者十数,外环者十四数。

    归无咎着重留意的,自然是舆图所指,内环西南位所示的那处火山口。

    留心一望之下,果然分辨出少许不同来。

    其余火山口,尽是热力澎湃,焰流滚泛,汹涌逼人。而这处火山口,当中焰火却渐渐衰微隐匿。

    归无咎细细一望,心中雪亮。若是他果真守约,等候足八十九年时间再光临此地,届时这一座火山口之中的火力,将会彻底散去。

    但眼下来得稍早了一些,这残炉余温,依旧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

    若其果真达到了天玄上真亦要留神应付的程度,那么就算是真传令符,也未必能够抵挡。

    思量一阵,归无咎终是更坚信自己与秦梦霖道缘精微,感应无二。

    于是将小铁匠唤了出来,暂作遁身,一头扎入这位处西南的火山口中。

    忽忽然只是数息功夫。小铁匠清脆声音传来:“无事啦。”

    归无咎遁身而出,四下一望,不由眉头一皱。

    四下里苍苍茫茫,沙原陌陌,略微运使气机感应,只觉天地略显昏沉,自家一身潜力似乎也略微受到局限。凭借经验轻易可以断明,这是一处小界。

    如今归无咎所经历小界,为数着实不少。

    这处小界的地域气象,明显胜过清浊玄象的辅界与黄阳界。那两处地界纵是元婴修士,亦能感受到明显的宛若“天尽头”的道法层次约束。而此界之中,虽然亦有一丝约束感,但归无咎确信,至少如化神、步虚。离合等天人三境修士,入此界是完全无碍的。

    至于天玄上真入境之后是否有些许不适,那就不得而知了。

    仔细辨来,此界之中地火水风初凝,万象伊始之兆,在有过坐观开元界成型经验的归无咎目中,自然能辨明二者的神似之处。

    但是与开元界相较,此界之中气息却更显驳杂不纯,颇有一种无数残破碎片拼接而成的感觉。

    归无咎纵其遁光,来回观览数千里,这份感受愈发明显。

    对于这一点的缘由,归无咎已能猜出二三。

    当初姜敏仪对他言道,将来无论身在天涯海角,凭借此符,均能立时与之会面。只是若远离隐宗之外甚远,便需提前一十二载功夫。

    试想,若是姜敏仪所留下的联络之法,仅仅是江离宗以北的这处火山口入口的话,那么很显然是不足以兑现诺言的。

    若是归无咎果真距离隐宗甚远,不能借用地脉传送阵,又如何能赶到此地去?

    再者说,倘是如此,姜敏仪大可以将地点明白告诉,又又何必要故弄玄虚,封印在那奇妙的玉坠法宝之中?

    答案呼之欲出——

    那就是这处小界的入口非止一处。若是归无咎立身于另外一处极遥远的地界,那么这玉坠舆图所显示的地界,就有可能不是江离宗以北的火山口,而是别处。

    引动信符之后,这一团气机挣扎混乱的过程,便如自有灵性一般,为归无咎寻找他力所能及的、最近的入口。

    在入口数目足够多、分布范围足够广的前提下,这处万方汇通的小界,分明能够起到和隐宗地脉传送阵、圣教阴阳洞天相近的所用,早该成为大世界之中的一大兵家必争之地才是,决不当如此寂寂无闻。

    归无咎猜测,原因或许右二。

    一是每一处入口的入阵条件甚是苛刻——便如那盛熄起伏至少数百载的火山口一般。其余入口未必示现为火山口的形貌,但亦有可能是其他更加繁难的险地、绝地。

    另外一条便是归无咎异想天开的猜测了。这方天地给予他如此清晰的拼接琐碎之感,是否有可能凡是入阵之人,皆无法寻见第二个入口,而只得自来处来,自去处去?

    如此一来,这处小界只能作为遥隔之人的临时汇聚点,却不能如阴阳洞天一般纵横穿渡。

    纵横东西,又半个时辰,小界之中空空荡荡,并未望见第二个人影。

    这在归无咎预料之中。

    他是提前来到,姜敏仪自然不可能守候与此。

    虽然面前大漠莽莽,凄凉无足大观。但是归无咎坚信,和自己与秦梦霖二人之力,心念所起,决不至于一击落空。

    好在此地的空间辽阔,归无咎巡视观览的效率亦大大提升。纵将遁光提之极限,目力所示,依旧能够一览无遗,而不必忧虑错过些什么。

    耐心搜寻一月之后,归无咎终于发现了线索。

    那是一处高出地面数丈的小山丘,中开一门,阴森幽暗,单论形貌,却似山门洞府的形制。

    归无咎降下遁光,凝神望了一阵,忽然展颜一笑。

    这山丘密洞之旁,本是一大片半灰半透明的石质。此时石中较为宽敞的一大片地界,却是以极细的线条,刻画了三人面貌。

    最为显眼、占据正中的,乃是一位背负双剑的剑修,身形虽然矫捷,但是具体的眉眼面目,却似乎有意隐去了。

    身畔乃是一位女子的侧背象,虽然面目依旧难辨,但是背上刺青却活灵活现,正是虎踞蛰伏。

    第三人乃是个半大的孩子,一眉一眼,一颦一笑,却描摹的甚是精致,正是黄希音无疑。

    图卷之畔尚留有一行小字:

    事急难递音讯。若君妙缘生感,三载内莅临此地,且当日馈赠尚存,借之散渡己身,可入之;若因缘不存,则切不可入。

    毫无疑问,正是姜敏仪的手笔。

    此言之下留下日期,归无咎屈指一算,距离三载之期,不过仅余七日而已。

    至于姜敏仪所言之馈赠,自然指的是那一道不借助“武道龙符”亦能暂时营造武道元域的气息了。

    这一手段乃是一着有力的“实战手”,兼之仅有一次使用的机会。所以归无咎虽然在阴阳洞天之战中数度处于不利局面,却也不曾轻易动用此宝。而分属生死搏的清浊玄象之争,敌手又并未能够给与他足够的压力。所有这一道手段,始终未曾动用。

    回想当日,在御孤乘与玉离子化身合剑之法展示的一瞬,归无咎将自家手段遍历而过,也曾有一个念动落在此物身上。所幸归无咎最终还是稳住局面,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又仔细望了一眼眼前这黑黢黢的“洞府”。

    一些细节被归无咎敏锐的发现。

    此“洞府”四周,分明有极微小的碎石崩裂的迹象,看上去石质尚嫩且新。

    由此推断,此处小界姜敏仪虽然早已知之,但这“洞府”却似是近年来因为时辰机缘一到,平白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并且与武道之中有甚深渊源。

    归无咎不再犹豫,将姜敏仪所赠武道元气引动,施诸己身,瞬间营造出一个小小的“结界”,纵入这“洞府”之中。

    黑暗之中,两道极瞩目的感受相继传来。

    首当其冲的是一种独特的天地翻覆、乾坤颠倒之象。当初归无咎在探玄会中进入小铁匠所营造之秘境,便是相似感受。单日今日之气象,更要博大悠远得多,好似整个紫微大世界,皆经历一场天旋地转。

    其后继之的,便是当初与姜敏仪相斗的奇妙感觉了。一身真元困锁,只留下无穷精力。

    只是,这可不止是当初那方寸之地可比。乾坤浮沉之间,气机尽数颠倒。终此一界之内,尽为武道主宰!

    这里是武道的主场。

    这法力改换的磅礴汹涌,若是猝然临之,足以教一人粉身碎骨。但是归无咎身上有一丝武道元域气息附着,这一场革故鼎新之变,却来得极为温和。哪怕最上乘的护身法宝与甲胄,亦起不到如此效用。

    归无咎心中一个定。

    在进入这“洞府”之前,他便隐约有所猜测。

    眼前所见,分明已经验证了他所见为真——

    此地便是那自成一界、神秘莫测的真正“武道元域”了。

    可是放眼望去,与归无咎所想象中的雄浑高古不同,眼前景象,却似是一片甚是荒凉贫瘠的村落,依稀有百余座石屋零散分布。耳畔鸡犬之声清晰可闻。

    归无咎降下遁光,相隔数十丈,在村头遥遥相望。

    村口果有一鸡一犬。

    那黑犬倒也罢了。只那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却几有外间大鹅的尺寸,看上去异常瞩目。

    又有三四个“童子”,一身脏兮兮的粗袍,正在那里嬉戏正酣。

    其实归无咎远远的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几个好武的年轻人在比试武技。

    因为这几个“童子”,身量之高几乎较归无咎也只矮一个头。若非仔细望见其稚嫩面孔,且互掷泥巴石块,任谁粗望之下,也会将其当做至少十七八岁的青年。

    凝神细辨了数息,归无咎才彻底确信。这三四人骨龄都在十岁以下,的的确确是“童子”无疑。

    互相投掷泥巴也就罢了。其中有两人间或手持的,却是看上去漆黑锃亮、分量甚重的石块。

    看上去下手没轻没重的样子。

    只片刻之后,一个黑脸童子,狠狠的将一枚石块一甩。不偏不倚,恰好往另一个圆脸童子的面门之上击去。

    归无咎本要出手护持。但凝神一看,心中微微一动,依旧凝立不动。

    只听“啪”的一声,这块足有二三斤分量、棱角锐利的石块,击中在圆脸童子右面颊上,激起两三点火星,然后反弹别处。

    那圆脸童子面上光洁如新,哪里有一丝伤痕?

    忽地其中一人投石一掷,却被攻击目标极敏捷的避开。

    石子滚动,恰好落在归无咎脚下。

    那几个童子一起转首往来,看见归无咎这个陌生人在此。既不畏惧,亦不惊奇。略一打量之后,竟不约而同的露出惊喜的神色。

    一人窃声道:“元康氏的姊姊所言之人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武庭六脉 仙印箴示

    归无咎心中一动,凝息半晌,随手抓取空中的一丝水汽,然后凝成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儿,笑言道:“你们所言的元康氏,便是此人么?”

    若是以法力拟象人物,别说是归无咎,纵一金丹修士为之,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在这武道界域之中,却是决然不成的。好在归无咎力量掌握已是妙绝毫巅之境,换了个变通法子,亦收殊途同归之效。

    几个童子见此,又惊又喜。

    不知是惊讶归无咎显化之人,果真中式;还是惊讶于眼前这仿佛戏法一般的奇妙手段。

    呆了半晌,最初那个脸上中弹的童子最先回过神来,宛若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高声道:“正是。”

    旋又一转身,揪住身畔肌肤略黑、身量骨架最大的那个玩伴,高声道:“还不取来。”

    那大黑个连连点头,立刻转身,蹦蹦跳跳钻回石室之中,激起纷乱扬尘。

    少顷,待他回返,将一物双手高举,呈与归无咎面前。

    归无咎展开一望,正是一幅地理舆图,著明方位,并留言道去往图中所示“匡都城”争夺一件锁钥。当中详情,一俟至了近处,自然能够轻易打听分明。

    字迹秀中藏锋,柔中见骨,正是姜敏仪神韵写照。

    将图卷收起,这几个童子兀自微微抬首,有两人更不住地吮吸手指,眼巴巴的望着归无咎。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倒是尚未谢过你们几位传递消息。说说看,你们想要以何为谢?若是有的,我定不吝啬。”

    若是本土仙道中,打法几个刚刚入得修炼之门的童子,对归无咎来说何啻于九牛一毛。但是此地乃是真武之域。归无咎所珍藏的奇珍异宝、功法灵石,只怕于其等未必有用。

    圆脸童子似乎就等着归无咎这句话。连忙自袖中取出一块竹排。

    竹排上寥寥数十个字,同样是姜敏仪的手笔。归无咎一望之下,却尽是紫微大世界中甚是常见的几种灵草,价值甚是普通。就算在练气、筑基修士之中也算不得珍贵。

    若非当初为黄希音搜罗诸般实物、增长见闻,如今归无咎身上也未必会存着这许多低阶灵草。

    当即将其取出尽皆取出,大约有五六百枚的分量。

    圆脸童子双目一亮,立刻一把抓过,掳走约莫三分之一,将其藏在袖中。

    他身畔之人一愕,已经动作略微慢了些许,急忙高声叫道:“崧卫。你不讲规矩!”立刻便要上手扭打。

    但是那圆脸童子却不慌不忙,挣脱三步开外,高声道:“你们说,若姊姊遇见的皆是有胥氏弟子,哪里会许下如此之多的馈赠?我取三成,还算是少的。”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虽有不情愿,但挠头之下,竟是勉强承认道:“你说的也有两分道理。若非遇见你这个元康氏远裔,那位姊姊的确不至于如此慷慨。”

    归无咎一问之下,才知这几个小童看着淳朴,且居于陋室乡野。其实却是分属六脉的正支传承。过上三五载,若是其根骨完善、精力充沛,自然会有有胥氏的高人将其访走。

    若是血脉不纯,便会渐次演化为独立的外姓,再不以本宗氏族论名。

    这一片洲陆,尽在有胥氏掌控之下。休说这个小村,就是远近百余方国,若非外姓旁裔,便是有胥氏正传血脉。至于那圆脸童子“崧卫”,却是个例外,百余载前其祖父远遁而来,客居至此,传下后裔。

    归无咎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一起遁光,往姜敏仪图卷上示意之地而去。

    虽有明确的目标,但一路之上的风光,依旧一览无余,摄入目中。

    望尽万象,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

    原来,甫一入界之时所见的一鸡一犬,便足以囊括写进此界之玄妙。

    归无咎曾在东极天做客两回,当中草木丰郁,青紫万状的盛景,给与他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当中草木灵植,较外间所见,大都在尺寸上要大了许多。

    而此地却不然;无论飞禽走兽,草木人物,分执两端。或者便如那黄狗一般,一切如常;或者便如那形态堪比大鹅的公鸡,体型明显较本土仙界为巨。明明此界之中高古之意较东极天犹有过之,仿佛超迈于无数个纪元之前便定下一世之基,却不知其为何丛脞未谐如此?

    未过多久,归无咎目光如炬,已是望见漫山植被之中,暗藏着数种熟悉的灵材。

    正是方才赠予几位童子之物。

    很显然,纵然在这真武之域中,这几种灵草,也绝非珍稀之物。

    但其中规律未曾逃过归无咎耳目——姜敏仪所选中这数种灵草,皆是在真武之域与在本土世界中大小悬殊的物种。在真武之域诸界修士的视野之中,那尺寸小到不正常的灵草,或许有着独到的价值。

    真武之域之广大,虽然远不能与紫微大世界相较,但也绝非一位元婴修士可以轻易遍历周游。

    而姜敏仪所示之地界,距离入界之地距离甚近,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约莫驾遁光行了两个时辰。归无咎展头一望,不远处亦多出一道遁光,与他大致方向相若,又略微形成一个夹角。若是照此趋势,数息之后两方便要靠拢一处。

    归无咎心中一动。若是遇见一个正经的武域中人,倒是可以与之打个照面。

    却不料那遁光似不愿意与人亲近,就在即将汇合的前一瞬,改换方向,远远避开了。

    归无咎微微一笑,速度陡然加快,拦截在那遁光之前止住身形,高声道:“道友往何处去?不如你我结伴同行如何?”

    为他所拦截之人,看着三十多岁年纪,方面阔口,身姿雄壮。一身气息所主,正是与归无咎相斗时的姜敏仪隐约相通;无穷精力之中,内藏一般无二的猛烈情志。只是论修为之高下,却要明显较姜敏仪逊色许多。

    其人所着服饰也别有意趣。虽能轻易辨明,他身上是一件兽皮所制直缀。但是配上那活人的精猛意象,却并未逸漏出一丝一毫近于茹毛饮血的粗犷来,反而构成了精致细腻的代表,中和了他一身猛烈的武道气息。

    究其原因,是这件兽皮直缀炮制的异常精细,裁剪得当,纹饰简备,的确是一件花费了大心力的好物。

    却见此人面含警惕,冷笑道:“道友?不敢当。我往何处去,阁下又何必明知故问?”

    归无咎为之哑然,笑道:“你也是为了锁钥而来?”

    方面汉子一愕,又是冷冷一笑,道:“如此直言,甚好。何必要藏头露尾,虚情假意?”

    归无咎哂笑道:“不过是邀道友同行尔,如何便是虚情假意?”

    方面汉子大声道:“大家皆是为了‘真幻间’的机缘而去,便是正面竞争的对手。你却邀我同行,岂不是虚情假意?旁人皆说此间逸乐,争斗无涉生死胜负,阁下不会也当真了吧?若是如此,且不如早早退去。”

    说完重重哼了一声,调转遁光猛然离去,其声音亦是遥遥传来:“勿要跟随。大家匡都城中见真章。”

    归无咎闻言,不由暗暗摇头。这武道修者,行事果然有几分古怪。

    当初孔雀一族“孟冬田猎”,诸多外族妖修在路上汇聚,虽然大家皆是竞争对手,但是利害盘算,心中有数便可。遇见萍水相逢之人,并不妨碍先做个“表面朋友”。如方才那人行事之风范,只怕千百人中也寻不得一个。

    又飞遁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此行目的地终于落在目中。

    匡都城。

    高约二三十丈的漆黑城墙,噬尽光华,不知是何种铁石品类。但是从其上并无一丝风化水蚀之痕迹,便可推断其坚凝如炼,外力难摧。

    城墙之外,却立着两道青旗,远近飘香,竟是一处酒肆。

    百十个人影,尽是与元婴境差相仿佛的修为,一齐汇聚于此。

    归无咎降下遁光,略一打听,原来是匡都城中有禁酒之令,所以外来客聚集,必先于此地痛饮一番。

    那酒肆形貌也相当别致。乃是百余个巨大短粗树根,合围成一圆。那店主与伙计,却被包裹其中。而外围处安放了许多石桌石凳,来客自可在这圆桌的外围坐了。如此一来,店家占据圆内,以中制外,等若服侍客人的行走路程,被大大缩减了。

    饶是如此,因来客实在太多的缘故,店主与八位侍从,一共九人,依旧忙得不可开交。甚而就连店主本人,亦要时不时亲自下场,端茶递水。

    只是来客虽多,气氛却难言热烈。大都是仿佛独自无人一般,空饮闷酒而已。

    归无咎入乡随俗,饮了一口这武域之中独有的青黄酒水,见面前店主正要离去,便笑言道:“尊驾这处酒驾的生意,果然兴隆。”

    店主中年年纪,在人道文明之中或许身量五官俱是中人之姿,不见奇异;但在此地却显得有几分短小,修为似也不甚高。

    似乎是极少有人搭茬的缘故,店主明显愣了一愣,才出言道:“惭愧。平日不过是招待几个偶尔光顾的远客,甚是清闲。只是古今第一盛会将启,这才忙碌了许多。”

    在武域中人看来,其等所居,便是整个天地了。

    归无咎笑言道:“既是盛会将启,你当早作筹谋,多雇上几个打下手的长工,只怕也未必能靡费多少,总好过自家如此辛苦。”

    店主连连摇头道:“这‘真幻间’之会,本当无人问津才是……谁知道,竟有这消息散布出来。”

    在店主眼中,这些星境高手,虽然从不恃强凌弱为难与人,所以他这酒店也一直皆能相安无事;但骨子里其等是不愿与他这道途渺茫之人为伍的。今日竟遇见一个无一丝傲气又十分健谈之人,荣幸之余又有几分惶恐,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一鳞半爪渐次拼凑,归无咎终也将大体情形摸清。

    这方天地,号称四十二洲陆,为元康、今懒、丰仑、朱骧、有胥、阖町六氏主宰大局,正是零星流落在外、号称“武庭六脉”的六家祖裔。

    六大宗族,每一家执掌七洲。

    归无咎现今所在,正是有胥氏所执掌七洲之首——淳台洲第一城,匡都城。

    寻常分门别枝的武道修者,无非止步于“三星六月”之境。

    所谓三星者,寒星境,流星境,恒星境三重境界;所谓六月者,分别命名为山月、水月、松月、新月、花月、明月六重境界。

    归无咎大致探听口风,他目中相当于元婴三重圆满层次的武者,在此间大致分属三星境。

    若要臻至传闻之中的“日曜武君”,便不是常法能为了。

    六氏族门庭之内,每隔三百六十年,会在新晋阶“星境”的年轻后辈之中,择出一位佼佼者,号称“内选”。

    前后凡一十二代。

    十二位内选年齿修为或许悬殊——十代之前的内选胜者多半已是明月境,而新近上位者,无一例外不超过三星境的层次。但是六氏自有秘法,自十二人中择出潜力最大的一位。经由六家共同执掌的一件秘宝“武仙印”印证认可,便是潜在的下一位日耀武君人选。

    之所以是四千三百二十载成就一人,乃是因为日耀武君二万余寿,每一氏前后相继,同时皆是五位日耀武君驻世。据说这方天地之中,所能容纳的日耀武君总数,不多不少,正是以三十人为限。

    可是近年来,却生出一桩绝大的异变。

    丰仑氏内选已讫,但是其所选之魁首,却无法引动“武仙印”的认可。

    未过多久,朱骧氏,元康氏,亦相继认证了这一点。

    六家共执掌的至宝“武仙印”,常时只是一件具有象征意义的异宝,并不负责考核六氏内选弟子合格与否。但凡武魂品质上乘的本族弟子,无有不能通过之理。

    但是一旦出现此事,便是非常征兆,预示着倾天之变。

    依据武道上古秘闻,仙印不许,便是整个武道文明面临重大抉择之时。届时,六氏当齐心协力,将道行最精、潜力最大的武道弟子,一同投入一处名为“真幻间”的秘境之中,择出一位应世而出的有缘人。

    六氏执掌,密议许久,终还是如此定计。

    在仙道文明中,事涉天玄上真、人劫道尊之事,尤其是成道机缘,自然是不为低阶修士所知的秘辛;但在武道文明之中,似乎并不以为机密,纵然如酒店店主这般修为低下者,亦能熟稔。

    更有一桩奇事。

    但凡秘境争夺,所争愈大,往往便愈是险恶。尤其是武道之中的争衡之法与仙道不同,若是事涉成道机缘,不胜便死,毫无退路可言。

    武道中人虽然悍勇果决,但也并非全无头脑。承载整个武道命运,谁敢言定然有此器量?

    所以“真幻间”之会开启之初,除了六氏嫡传之元魁,义不容辞外。余者唯有极自负的人物肯入,可称是应者寥寥;任谁也不肯白白送了性命去。

    这位酒店店主事先未作太多准备,亦是据此判断。

    但是不料后来渐渐有一桩流言传出。

    却说这“真幻间”之争,和寻常所见的秘境争夺全然不同。入境之人,定能安全回返。最终无论胜负如何,内中皆能逍遥快活,如梦如幻。好似不是绝境之争,而是抱团游乐一般。

    随着这消息愈传愈广,各路修士终于蜂拥而至。甚至六氏御下,为了防止浑水摸鱼之辈,也不得不立下规矩。唯有验明功行,取得锁钥,方许入境。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两关考核 无形武魂

    在酒肆将情况大致摸清,归无咎便断然入城。

    城门楼角处并无护卫检视,只分别安置了两座监察法阵,宛若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将城内外一切动静及时传递于背后的月境武者。

    入城未久,归无咎便清晰地辨认出目的地所在。

    这是一座蔚为壮观的“城中之城”,又或者说是一座古堡,独据当中,和四周至多不过百余丈方圆的零散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一群追逐机缘的武道修者,各自兜兜转转之后,还是先后来到此地汇合。

    古堡正前方有一座望楼,当中端坐三人,看着瞩目非常,显然功行甚精。大致估量,不亚于人道之中的离合境修士。其等的存在,任意往来之人,皆无可轻忽。

    这里便可看出服气修仙之道与武道的不同了。仙家之道,除却修至天玄之境,别有一种天地为主的气象外。其余境界渐次提升,皆无碍于以真、纯之象示人。譬如一位筑基、金丹境的年轻修士。除非其道缘感应乃是第一流的人物,否则若是偶然遇见前辈高人刻意收敛气机。其到底是元婴境,化神境,还是步虚境。低阶修士却断难判明,只觉莫测高深而已。

    但武道之中却无藏匿气机的说法。和他们简单直接的行事风范异常吻合——但凡归无咎目力所见之人,道行愈高,精力愈盛,存在感便愈足,绝无一个例外。

    含蓄与直接的差别,由此显现。

    归无咎心念一转,亦将一身强悍逼人的精力释放,立时肌肤如铜,光彩鉴人,引得周遭许多人侧目而视,眸中更透出清晰可辨的戒惧警惕之意。

    望楼之下,是一道小小的门户。

    万方汇聚于此的武者,皆要经过两道考验。

    这两道考验说来甚是朴素,一者考验先天根基,一者为后天锻育。

    所谓先天者,便是考验武魂品阶高下如何;至于后天,自然是考验武魂成长、道行圆满的程度。

    “可。”

    “否。”

    “可。”

    “否。”

    “否。”

    走到近处,清晰可辨的声音依次传来。

    一言而决,干净利落。

    听闻一个“可”字的,皆是如闻天籁,兴冲冲的冲着出言之人唱个喏,然后自那窄小门户钻入。

    而得到“否”字判词的,面容可就精彩复杂得多了。有不可思议的,有垂头丧气的,有怒目而视的,也有的咕咕囔囔碎语不断的。

    欢喜大致相通,悲苦别有不同。由是可见。

    只是纵有人心怀不满,因角楼之上三位高手震慑的缘故,任谁也不敢闹将起来。只得自认倒霉,权当虚度光阴,出门游历一趟。

    负责品鉴武魂高下之人,是两个精赤上身的汉子,也可赞一声仪表堂堂。论功行之高下,约与晋入元婴未久者相若。以武道中的名目而论,多半是所谓的“寒星境”存在。

    这两人虽然赤膊上阵,但是检视武魂,并不需要脱衣查看。

    二人身后供奉着一物。

    准确来说是二物,只是相辅相成而已——一盏明灯,一座三尺宽的窄小云屏。

    但有一人到此,站定于明灯与云屏之间,站定不动,灯火穿越人形,自然会有一道投影隐在云屏之上,其武魂如何,品阶几等,自然而然便会彰显。

    立身则验,一语道断,速度可谓快极。

    可是这宛若流水的过程,很快便戛然而止。

    不是旁人,正是归无咎站在明灯与云屏之间,意甚悠然,甚至还冲着检验武魂的两人微笑致意。

    但方才无比爽利果决的二人,此时一个眉头紧锁,一个托腮凝视,不住地往归无咎身上打量,好似遇到了什么极为难决之事。

    当初姜敏仪在清莱台洞府小住时,便曾言道。以归无咎本力之壮,根骨之健,精力之盛,若是将来机缘巧合,进入传说中真武之域,遇见真正的武道中人。只怕无论是谁,都会毫无疑义的将他引为同道。

    当时归无咎笑答道,别的都好说,只是若到了展露武魂之时,便要穿帮。

    由于武道规则的特殊性,隐匿金丹、元婴,散去乃至改换法力之事,并不需要你刻意去做,天地规则无形中便能够帮你完成。只消你身在“武道元域”之中,自然而然就会以“武道”之定序换过形貌。

    从这个角度上说,道门之中将筋骨肉身锻炼到天衣无缝地步的绝顶天才,到了真武之域,同样亦是顶尖的武道豪杰。

    唯一之破绽,身无武魂尔。

    当时姜敏仪便言道,若果真到了如此时节,自作出一副守口如瓶、高深莫测的姿态,自然无人能够究明底细。

    眼下之情形正是如此——

    那云屏之上,空空荡荡,看不出一丝端倪,竟似此人身上并无武魂附身一般。

    若是换做个旁人,这二位考察早将来人打发了。

    可看着归无咎精悍磅礴的旺盛生机,这一声“否”字便决计说不出口。

    无奈何,其中一人自身后掏出一只巴掌大小、形若田螺的宝物,叽里咕噜诉说着什么。

    那城楼之上的三人立刻便有动作,遁身至城楼之下。

    归无咎一眼瞥过去。

    先前所见武道中人,多半都是卖相甚佳。尤其是功行愈高,便愈是英俊。而这人却似是个例外,以他明月境的精湛修为,却是脸型略扁,下颌略尖,鼻子微塌,看着稍有两分不谐。

    但是一同过关检视的众人之中,有好些人,却都不自禁的退后两步。

    首次来到匡都城者或许不知。但略微相熟之辈,却都是知道这位臧圻大统领,在本城七位大统领中,最是喜怒无常,暴烈武断。

    臧圻甫一落下时,面色阴沉,似乎甚是不耐。

    但望了一眼那云屏,却立刻换作诧然之象,面上满是难以置信,旋即瞪大了双目,看了又看。

    武道一途,本是先古之时演化图腾,从先民模拟各种猛兽、动物狩猎中渐次推敲而来,是以其本力养足时,野兽本能自然迸发。

    其中源流品类,又有分说。

    元康氏所占,其武魂流脉,尽是毛虫之属。其品阶最高者,无外乎麒麟、白虎、三首狮等数种。

    姜敏仪身上的白虎武魂,正是元康氏传承。

    今懒氏所得武魂流脉,乃是倮虫之属。其品阶最高者,不是别物,正是人形。只是非今日之人,而是茹毛饮血的上古先民。

    丰仑氏所得,乃是介虫之属。其最上乘者,乃是玄龟之象。

    朱骧氏所效法,乃是羽虫之属,其品阶最高者,不出于凤凰、孔雀之象。

    阖町氏所得,乃是鳞虫之属,品阶之至尊,无外乎龙蛇二象。

    六大氏族,唯有有胥氏诞生最晚。到了其立下道基之时,倮、鳞、毛、羽、介五大品类,皆已有主。

    若说不在五属之中的异种生灵,也并非无有。只是到底种类式微,难成大器。

    无奈之下,当时开辟有胥氏门户的那一位大能,却走出一条前所未见的道路来。有胥氏之武魂,并非是天地中真实可见的生物,而是借由秘法观想而来。最是天马行空,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武域凡有大事,六家轮值。如今这“真幻间”之会,主持局面的正是有胥氏。

    臧圻也算是有胥氏近千余年来冒出来的出色人物,四代之前的“内选”魁首,见识其实相当不凡。

    显化无形的武魂,他也见识过不少,诸如蜃兽,幻兽,云兽,食梦兽等,不一而足。

    但是此类所谓“无形”,并非真正彻底的全不可见了;多多少少总能捕捉到一丝端倪,或者是极轻微的色泽光暗变化。

    僵持良久之后,臧圻“哼”了一声,竟也不向归无咎问上一句话,便独自回返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好在就在他将要返回城楼之时,总算有一个准话落下:“等着。”

    声音清脆,宛若铜豆落釜。

    若是今日之会是其余五家主持,辨认不出有胥氏武魂,那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但辨不出本氏族武魂品类,却令臧圻自以为奇耻大辱,不肯主动向归无咎发问。

    稍微磋磨一阵,正待众人心中略有两分不耐之时,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善。”

    “第二道比试,你也不必再试了。且随我来,在殿中准备。”

    众人猛然抬首一望,面色不自禁随之一变。

    那臧圻已是去而复返。

    但此时的臧圻,只是处于次要位置,明显是作为一位侍从的角色。

    出言者,正是立在前方的那人。

    这人看上去甚是奇异。

    修仙中人,寿至数千载,依旧示现为少年人面目,也不算难做到。可是面前这人,一眼看出其定不曾动用任何改换容貌的手段,且其年龄必定极大。可是仔细分辨,却着实看不出其具备老年人的任何特征,譬如白发,皱纹,乃至精力气象的衰朽。

    与其说是“老”,还不如说是直觉之中“古”的韵味。

    更奇的是,此时既无暴雨,亦无烈日,但是此人却手持一柄油纸伞。

    可是,就当远近内外诸人看清楚这油纸伞时候,却无一不是变得面色极为精彩,拜服高呼道:“拜见武君大人。”

    此物是一件独到标志。

    武道之中,可不讲究什么含蓄隽永、返璞归真。境界愈高,其凌人威压之势便愈是直线上升,立竿见影。三星六月之境还好说,但是一旦突破日曜武君层次,若非有意制约,其一旦临近低阶修士,这份威压便会对其造成不可磨灭的损伤。

    以日耀武君的层次,若要有意克制收敛,其实亦能做到。但是如此行事,却与武道心念有所不合。这一件暗藏约束之用的“出游伞”,正是日曜武君随身的标志性物件。

    归无咎洒然一笑,纵身往前。

    回过味来之后,聚集此地的武道众修不由又惊又妒。

    越过内城三围,归无咎随二人一道,步入一座精巧铜殿之中。

    这位武道大能落座之后,吩咐给归无咎看座,同时将那出游伞斜撑在桌椅之旁。

    室内举伞,看上去异常滑稽。

    此老对着归无咎不住打量,时不时面露微笑,终于言道:“吾号伊濯。”

    归无咎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道:“见过伊濯武君。”

    伊濯武君摆了摆手,道:“想来你也是为秘法牵引,自荒墟中遁入真武之域。只是以你道行,却未得武道龙符,实在是殊为可惜。”

    归无咎讶然道:“武道龙符?”

    伊濯武君笑言道:“纵然两关考核合格,所得也只是武道龙符的仿制品罢了。”

    见归无咎于此事所知甚少,伊濯武君一挥手,便由臧圻上前说明。

    武道龙符共有一十二枚,六大氏族,各自执掌两枚,乃是武道之中极为珍贵、极神秘的至宝。

    这两枚武道龙符,依照祖训,一内一外。

    其中“内”属龙符,乃是六大氏族之中的头号嫡传、各族日曜武君的候选人代代相承。而属于“外”的那一枚,却尽数投入漫无边际的“荒墟”之中,静待六氏族裔之中的有缘人获得,冥冥中成就六大氏族流水不腐的嬗变之“因”。

    归无咎暗暗思之,姜敏仪所得传承,显然便是元康氏的“外”符了。只是她从前只知此符总数十二,且将其当做临时营造武道元域的手段来使,显然并未认清此物的真实根脚。

    至于伊濯武君口中的“荒墟”,虽然听上去地域甚广,但很显然不会指代真武之域外的整个紫微大世界。未明虚实,归无咎自然知晓言多必失之理,便来了个随声应答,静默守中。

    伊濯武君却似乎对发现了归无咎一事甚是兴奋,又道:“能够承担这逆天改命重任的,原以为唯有今懒氏席乐荣,此子的是不世出的人物,非其余五家嫡传可比。”

    此人归无咎在酒肆中亦有所耳闻。所谓“仙印不许”,六家嫡传皆已验过。唯有今懒氏席乐荣或是资质道行实在太厚,是最近一代“内选”中唯一一个依旧得到武仙印认可的人物。甚至有传言道,本次“真幻间”之会,席乐荣便是那顺天应人的天选之人。

    伊濯武君又道:“岂知元康氏外传,竟也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潜力不在席乐荣之下。不瞒你说,见到那丫头之后,老夫可是怅惘惋惜良久!岂知峰回路转,上天待我有胥氏,终究不薄。”

    “只是有胥氏外符,未落你手!惜哉!”

    神秘莫测的六位“外符”主人,有五位皆得了武仙印的神秘感召,前来赴“真幻间”之会。有胥氏的那一位也已露面,此时早已入境。可是那人之功行,实在令伊濯武君难言满意。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道:“元康氏的‘外’符传承,与我本是旧识。”

    伊濯武君闻言一怔。

    归无咎笑道:“此人俗名姜敏仪,英姿飒飒,不让须眉。其武魂之属,乃是白虎。至于她所执武道龙符,乃是一件形同陶俑之物。是也不是?”

    伊濯武君目中露出奇光,忽地一拂手,失笑道:“想不到你与她也有一场缘分。”

    但是神貌之间,与归无咎的距离也愈发拉近了。

    归无咎那无形武魂到底为何,连他这位日曜武君亦难辨明。

    不过有胥氏武魂与别家不同,变异出新,分属常事。尤其是得了大机缘之人,更易走上这一条路。伊濯武君对归无咎甚是看重,因此不愿冒昧相问。但心中到底有一丝疑窦。

    但归无咎既与元康氏“外符”执掌相识,甚至连她的龙符形貌也曾见过,显然关系非同一般。伊濯武君心中这一丝疑虑,自然而然就化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行前激励 境非俗流

    伊濯武君与归无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叙一阵。虽然表面看上似乎并未暴露什么信息,但是归无咎依旧从中察出端倪。

    武道之中,强弱定序,尊卑判然。

    在隐宗抑或圣教传承之中,姑且不说如《三十六子图》中的最顶尖人物。纵是稍次一筹者,譬如某一位嫡传弟子将来有望成就天玄,那么现在的天玄上真看在将来同道的份上,皆会对其留下三分客气。

    毕竟,以其漫长寿元来说,区区二三千载实在算不得什么。现在讲究排场威风,酿成了隔阂,将来须不好看。

    武道之中却有所不同,行事直来直去,只讲当下,不讲将来。

    别的不说,归无咎已然知晓。现在这位于武君身畔服侍、且在城中久负盛名的臧圻大统领,实是四代之前的“内选”魁首。并且其道行潜力,较其余数代的竞争者只强不弱。他竞争有胥氏下一任日曜武君的成功几率,远远不是理论上的十二分之一,而是接近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

    纵是如此,他在伊濯武君面前,依旧是小心翼翼,宛若仆从下人一般。进退必单膝跪地行礼,领命应承时必躬身长揖,远无其在外间时的霸道威风。

    换作在隐宗圣教,这是决计难以想象的。

    可是伊濯武君,却对归无咎客气有加,俨然平辈论交。这虽是归无咎一贯享受的待遇,但是“破格”程度却大有不同。

    归无咎心中愈发笃定,自己先前判断无误。

    今次所谓的“真幻间”之会,背后的意义非同小可。

    又闲聊了一阵,伊濯武君索性携归无咎一道出了门户,遥遥在半空中观望第二轮比试。

    这第二轮比试看上去愈发简易了。乃是一堵长约十二丈、高逾三丈的墙壁,横亘于门楼之前。但有所试者,倾力击之,若是“见光”,便算胜了。

    何谓“见光”?

    原来,那墙壁看上去通体漆黑,不是铜铸便是铁打,看上去坚牢无比。其实不然。若是以巨力击之,便能感受到,其实此物宛若极浑厚的胶质凝成,弹性甚足。

    若是力量有缺,便好似在棉被之上印出一个宛若“坑洞”的形变来,不久其自然会恢复原状。倘若力量合格,将此墙壁击穿,哪怕只是一个针孔大小的小洞,只要能漏光望见对面,才算是成了。

    此物还有一桩妙处。

    来此谋求入会机缘之人,功行并不完全等同。道行较弱的,不过是寒星境,流星境;而道行较胜者,却已臻至山月境,水月境。

    一般而言,除非资质差别极大,否则境界较低者,力量当处于绝对劣势。

    但这墙壁仿佛有灵性一般,好似冥冥之中执行者不同的标准。若你在寒星境中根基较厚,那么击破墙壁便不为难;若你道行虽高,但在同辈之中却不算出色,能够破开墙壁的期望,也就相当渺茫了。

    过得第一关者,本有七十余人;但经历第二关之后,却又删汰大半,仅仅余下二十二个。

    每一批人入境之前,伊濯武君皆会亲自露面,有所交代。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两关比试皆已落幕。这二十二人,整整齐齐,立在铜殿之前。其等见归无咎却不与同列,而是大剌剌的立在伊濯上真身畔,倒像是城中考官一流,心中羡妒之心又起。

    伊濯武君却不知自何处取来一只甚是宽大的太师椅,举伞安坐。

    随着臧圻一拍手,左右各有二十余名身披轻纱的女子上前,皆是双手执着一方玉案,案上披着一块大红绸布,款款来到近前站定。

    案中之物,归无咎早已事先得了。正是进入“真幻间”的锁钥。

    这二十余位女子,身量较道门女修明显身量高大了许多,肌肤莹白,映衬着浅色罗衫,愈发可见身段凹凸有致。观其面容,与仙门之中的女子有着绝大诧异,似乎骨架略显,鼻梁颊骨的线条异常分明。但是女子之美妍动人,自有殊途同归之处。归无咎亦不得不承认,其等庶可谓是“**型”的国色了。

    若这一行人皆是道门弟子,此时难免要假道学一番,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红颜枯骨本无分别”的通透来;但是这二十二位武道中人却坦率得很,个个目中放光,乘取拿锁钥的关口,盯着面前美人身段的最诱人处欣赏。

    而伊濯武君,似乎也见怪不怪,并不责备失礼。

    待各自取了印信之后,伊濯上真方才言道:“关于本次‘真幻间’之会的许多风闻,想来尔等都十分清楚。”

    面前众修道:“是。”声音倒是异常整齐划一。

    伊濯武君却不依不饶,随意一伸手,点中第一排左首的那人,言道:“你且说说,是何等风闻?”

    被点名的这人,浓眉方面,身姿健伟。只是他看上去体魄虽健,肌肤却透着莹白,非同于常人那般线条分明,皮肉错节。

    此人身躯微微一颤,眸中明显透着两分小心。但他语气舒缓,倒也能持定心神:“回禀武君大人。风闻传言。这被号称为‘第一大盛会’的真幻间秘境之会,似乎……并非什么惨烈凶险的武斗之会,反而宛若……一场游乐。”

    伊濯武君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看?”

    此人一怔,随即挠了挠头,似乎感到无论如何回答,均甚是不妥。

    伊濯武君抬首扫了一眼,见有一人跃跃欲试,便伸手一指,笑道:“你有甚高见,且据实讲来。”

    归无咎抬首一望,却见这一身兽皮袍直缀甚是扎眼。原来,点到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来此地的路上狭路相逢,那个冷峻不近人情之人。

    这位先是极恭谨的抱拳一礼,然后大声道:“晚辈以为,如今武道锋芒顿挫,不复古时锋锐。世间尽多了许多趋利避害、好逸恶劳之辈。因此六氏前辈才特意放出消息哄骗,意在得人。不过晚辈却是无所畏惧。无论有甚艰难险阻,定要将他一拳击破!”

    语毕,此人却是一派顾盼自雄的姿态,倒像在等候伊濯武君出言称许一般。

    此言一出,许多人微微色变;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暗自摇头。

    武道中人虽行事直接,但是并非蠢笨。此人所言,其他人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结合种种细节,却觉得可能性并不甚高。

    单说一条,消息方传出来未久,便有有心人在匡都城外城的天工坊,望见两位大统领亲自坐镇入驻。据说是因为制作牌符印信,颇要费上一番功夫。若只是谣传,随意放出消息便不愁无人上钩,何必要兜这个圈子?

    果然,伊濯武君微笑摇头道:“非也。”

    “传言的确是真。访求机缘,密会争夺,想必尔等都是经历惯了的,个个都见过世面。但是这‘真幻间’之会,的确与尔等既往所见的任何密会、探险、斗胜之争都截然不同。一旦入境,当中声色犬马,名禄富贵,逍遥自在,乃至权术威势……可谓是应有尽有。”

    “虽在外间而言不过是短短三十三载,可在此境之中,却能极尽逍遥,快活一世。”

    此言一出,面前二十余人,个个面色古怪。尤其是方才自信满满的这人,更是如遭当头一棒,变得目瞪口呆了。

    少许机灵之人暗道:“若说逍遥自在,珍宝遍地唾手可得,倒也罢了。那声色犬马,权术威势,又从何说起?”

    然正在此时,伊濯武君面容忽然一肃,言道:“上一次真幻间之会,已是不知多少万年之前的渺渺上古。据残存至今的密文残典推断。上古之时,这方天地,较之现在不知道要大上多少!可是在那一次‘仙印不许’兆后的重大抉择中,那位‘真幻间’之会中决胜出来的天选之人,却最终未能承担重任,以至于天地塌缩危陷,我辈中人,亦被局限于三十人之数。”

    “若是再失手一次……”

    一人忍不住追问道:“如何?”

    伊濯武君平平淡淡道:“往好了说,或者是这方天地进一步沦陷;往坏了说,天地湮灭,一切生灵万象,再也不存于世。”

    这一言之震撼,振聋发聩。面前二十余人,晕晕沉沉了大半刻,才将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彻底消化。

    心志稍逊的,此时已是面色惨白。

    但也有数人目光陡然坚凝清澈,好似迸发处无穷斗志。

    武道诸域,哪怕是乡野之人,均知晓仙印不许、真幻间开启,意味着武道文明的重大抉择。但是绝大多数人,皆是往道法演变上去想,却从未想到过是事关一方天地的生死存亡。

    如此机密,一旦传扬出去,整个武域,势必人心惶惶,天下大乱。

    归无咎心中一动。

    伊濯武君所使的,分明是欲擒先纵的攻心之计。一抑一扬之间,激发起众人的责任感和斗志,好教其等不被所谓的“诱惑”所迷。

    除了自己、姜敏仪、席乐荣之外,其余入阵之人虽然看似希望不大,伊濯武君依旧下了力气,将功课做足。

    但是归无咎心意精敏,尺寸分毫无差。联想到伊濯武君对自己的看重。现在,果然印证了“真幻间”之会,暗藏着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但是,若要说事关整个真武世界的存亡安危,以伊濯武君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看,似乎还不至于此。

    当然,这也不是说伊濯武君危言耸听。或许是其中暗藏着什么隐秘后手,尚未公之于众。

    伊濯武君似乎对自己的临别之言甚是满意,又与归无咎单独交代了几句之后,大手一挥,便由臧圻统领领着一行人入界赴会。

    三重转折,六穿密道,解开一十二处封禁,终于来到城中地心深处的一座密殿。

    此殿之中空无一物,唯有一只五六丈高的巨大虎首,不知是铁铸还是石铸,张开血盆大口,看上去幽森可怖。

    归无咎见那一双忽明忽暗的虎目,心中无端生出直觉。入阵时限已然到了尾声,他们这一批人,纵然不是最后收官,也相差不远了。或许未过多久,这虎口便要合上,届时“真幻间”亦将被锁定。

    连通归无咎在内,二十三人,依次步入其中……

    天光一暗,一亮。

    神意之中,山摇海倾。

    归无咎稳住身形,以他心意之沉稳,竟尔也生出“猝不及防”的念头来。

    以归无咎足迹涉及范围之广,着实见识过不少“小界”、“异界”。每经历一地,他皆是先从容观察气象风物,品察小界与紫微大世界正界的细微差别。

    可是这“真幻间”,还给他送来了一份与众不同的“惊喜”。

    归无咎尚立足未闻,一股极为霸道力量,便钻入他的心识之中,欲要强势改换他的识忆!

    归无咎凝立不动,严阵以待。

    他已识别出,这一股力量,与和慕高远交手之时冥冥之中改换天机的那道力量,分属同源。

    当日这道神秘力量所做的,似是为了掩住天机。真正的武道传承之人,皆自各种途径纳于“真幻间”之会;而与武道有一丝瓜葛联系、却并未修习此道者,却被无形之中遮蔽,教你望不见与“武道”有所关联之物。

    只是当日这神秘力量,只是意在一个“藏”字,并未对归无咎有任何影响,所以能够瞒过归无咎感应。若非秦梦霖身怀阴阳道主人所赠异宝,便不能察出不谐。

    现在,这力量一股脑涌入归无咎神魂之中,竟要完全篡改他的记忆,这又如何可能?归无咎经由墨珠一炼的魂念,自然而然生出抵抗护持之力。神识之中,粹白色光华一耀。立刻便如风卷残云般,将一切外力驱逐扫尽。

    归无咎心中明悟,只怕入得“真幻间”之后,自己是唯一一个能够保持“清醒”的人了。

    此时归无咎终于得暇,细细观览立身之处。

    这一方天地,连绵峻岭高悬,丛箐密翳,漫无边际。只是所见之草木,尺寸之大,雄浑琼姿,已是趋于一致,不比真武之域中的丛脞杂糅。论气象高古,犹在秦梦霖修行故地、阴阳道东极天之上。

    心中正自品评,不远处遁光一闪,却有一个人影来到近前,和归无咎四目一对。

    归无咎双眸一亮,回顾本名,心中不由击节赞叹:“的是应名而生,无有虚妄。”

    面前这人,面目甚是普通,只是一个身着紫衫的矮胖中年人,修为亦不过是流星境,不见有丝毫出奇之处。

    真正让归无咎赞叹的是——

    这一道人影,凝实之余幻光微显,分明类似于一种幻术投影。

    可是若说此人完全是虚假,也不见得。这一道气机之中,虚中藏实,好似能够望见一道魂魄似睡似醒,似沉似浮,映照于此身之中。

    真幻间……

    真幻间……

    原来其最大的机密,已在名目之中明明白白告诉于你。

    不过,归无咎心中雪亮。

    若非自己护住神意清明,是断然发现不了这一奥秘的,此时早已堕入境中,以为此间一切,俱为真实。

    归无咎心中略一计较,打算与面前这如真似幻的中年人说上两句话。

    岂料这矮胖中年,一望见归无咎,双眸立刻瞪得滚圆,嘴唇亦不住地颤抖,显然是激动以极,好似遇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之事。

    十余息后,他回过神来,揉了揉双目再看。终于扑通一声跪下,三下叩首,高呼道:“拜见掌门真人……拜见掌门真人。”

    “掌门真人,您一别三百余载,于今终是回返了。我云峒派,总算等到了苦尽甘来之时。”

    归无咎一怔之下,伸手一拂,温声道:“娄山主不必多礼。传谕众弟子,本座良缘已得,今日返归云峒山门。”音声之中,自然多出一股威严之意。

    尽管此时归无咎自己,也并不知晓“娄山主”是谁。但是这一句话,却极为自然的脱口而出了,没有一丝违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功行大进 师徒之缘

    略一体会其滋味玄妙,归无咎已大致畅晓。

    那意欲彻底改换自己识忆、侵转心神的神秘力量,已是彻底被化去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彻底围城固守,不受此界任何影响。

    在自己心神由自家主宰的前提下,身入此域,自然会如抽丝剥茧一般多出许多残存记忆,只是如今主次分明,不至于乱人心魄而已。

    另有一件奇处——

    这“云峒派”游历在外三百余载的掌门真人,同样名为“归无咎”。归无咎总隐约觉得,似乎并不当如此。

    心意一动,归无咎立刻便起了遁光,循着冥冥之中的一线念头指引,往东南方向而去。

    孰料遁光一起,心头又生出一丝陌生的感觉来。

    这一处“真幻间”世界,气象高古,山河秀丽。虽然气机神意远远感受不到其尽头与边际。但是归无咎凭借直觉,总觉得要形成如此层次的气象,其地域之广大,不敢说与紫微大世界相较,至少总要比真武之域强得多了。

    但是一旦驾遁光行走,却又恍然觉得自家遁速较往常何止快了百十倍,甚至连神意探及之范围亦不知远上了多少。倒像是兵火战乱的凡民国度,遭遇钱币贬值一般。若是按照这个尺度体察,似乎这片地域,不过是和真武之域不相伯仲罢了。

    略微过了数息之后,归无咎心中一动,凝住身形。

    体察自身,不由微微一怔。

    原来,这感受到自家遁速加快、神意及远,并非是幻觉。

    此时的归无咎,气机之盛、筋骨之纯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不知道较真实的自己强上多少!

    足足凝神感悟半刻钟上下,归无咎才将自己如今面临的情形,完全掌握。

    在元婴修士之中,归无咎筋骨之炼,固然到了无以复加的极境;但是此时所谓的“炼体纯熟”,尚只是流于表面的浅层次,指的是此身千百年不朽,作为渡河之筏,甚是牢固而已,其实未曾及至几微之境。

    若是功行真正臻至道术极境,那么此身便早已臻至“存与不存”之间,将其化作无量微尘,散入虚空,然后重新凝合复现其形,亦能轻易做到。

    现在的归无咎,虽然还并未到达那一步。但丹田之中已有一点心芽,这分明是距离演化山河、晋升“日曜武君”仅有一步之遥的征兆。

    他的修为,是明月境巅峰。

    并且,那最后一步,似乎随时可以跨过!

    归无咎心中极为振奋。

    无论哪一家高明经典,就算是九宗道术,能够为你道途引路固然不假;但是总不可能将上境体验明明白白记叙下来,使后学之人预先得道上境体验。纵然是不落文字,通过极高明的心神幻术达成,其层次亦至多只得止步于元婴境。

    前世的秦梦霖,从“心莲轮回密”之中获益甚多,便是一例。

    元婴之后,愈近道本。许多体验,唯有自家真的到了那一步,才能按图索骥,构成独到体验。想要事先铺平道路,却是绝不可能的。

    于旁人而言,此间之事只是一场梦幻,出境之后,未必能够记得发生了什么;但归无咎却不同,若是能够在这“真幻间”突破近道之境,存下这一段珍贵记忆。就算于此界之中再无所获,亦是完全值得了。

    此时,那“娄山主”才赶了上来。

    他略微擦了擦额上之汗,不过面上却是又惊又喜,再度拜伏下来,颤声道:“恭贺掌门真人万寿!”

    方才归无咎淡淡言道“良缘已得”,娄山主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是还不敢相信;但现在亲眼所见,掌门真人略施遁法,便将自己抛出千百里外,显然功行又大进了一步。

    如此一来,本门眼下面临的些许隐患,亦能轻而易举的荡平。

    明月境上修,寿逾六七千载。不过为示吉利,但凡修为臻至此境者,门人弟子皆以“万寿”贺之。

    这其中还有一重差别。

    若是修者在新月境、花月境中将潜力耗尽,凭借一门秘术,最终亦能有七八分把握突破至明月境。但是如此破境者,寿元至多不过五千载。若是在新月、花月二境中积蓄余力,主动一举破境,能得七千载寿元不说,更重要的是,唯有如此,才能保证突破日耀武君的潜力。

    三百余载之前,“云峒派掌门归无咎”寿不过千五,晋入花月境不过二百四十余年,一日演示法术之后,便对门下众弟子言道,又一次感受到了破境之机缘。以他寿算,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新锐修士。

    娄山主连声告罪道:“掌门真人。容小的先返回宗门,通传阖宗上下。”

    归无咎悠然道:“可。”

    娄山主闻言,躬身一礼,立刻转身纵起遁光,意在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门。

    此时,归无咎头脑之中,一个念头也明晰了许多——

    娄山主名为娄静,号称栖灵山主。

    栖灵山,乃是他这位云峒掌门所居之洞府。说白了,这位娄静乃是相当于内府管家一流的人物,倒也能算是掌门的半个亲信。

    既然娄静欲提前一步报信,归无咎自然乐得放慢速度,悠然而行。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才回返云峒派故地——新觉山。

    此山景色甚是别致。

    当中一座孤峰,极险极峻,峭立如笔,正是掌门真人“归无咎”所居栖灵山。此山山巅似被**力截断,峰头百余丈,竟是宛若一枚珍宝明珠浮在云端。当中殿宇宫室,虽然华美略逊于圣教、隐宗之故地,但是别有一种清新俊逸之风。

    另有八座山峰,环绕于栖灵山。

    这八座山峰之形貌特征,与栖灵山迥然不同。论高度只及栖灵山之半,但是却异常雄阔宽厚。虽然山势阴阳两面同样险峻,但山脊却似一道道龙脉,自内而外绵延出去。八山之上的一切建筑,人力兴作,皆是堆砌于那狭长的山脊之上。

    ——说是“狭长”,其实至窄处亦有三里开外。所能容纳之人物,自然不少。

    归无咎一步迈入之后,栖灵山山腹之中,立刻传来了一阵浑厚的钟声,清越绵长,宛若醇酒。

    钟声响了三响。

    八峰山脊,立刻人如蚁聚。整整齐齐的跪伏,同声高呼道:“恭贺掌门真人万寿!”

    归无咎略一观望,山门跪迎的,足不下于二三万人。

    纵然是二三万个凡人,众口一声,汇同合流,也有非同小可的声势了;更何况是二三万个修道中人,中气之厚,可以想见。

    这一声映彻天地的响声传来,登时有万千飞鸟自八峰之上扑朔升起,四散而去。

    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

    他在隐宗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面对眼前景象,还不觉得如何。

    试想,若是一位地位功行均属平常的武道中人,猝然面对如此场面,势必心神为震。所谓“权术威势”,便是应在此处。

    但是如此看来,似乎伊濯武君对于“真幻间”中的情形,亦只是通过秘法抑或典籍,一知半解,并未窥其全貌。

    伊濯武君分明是知晓“真幻间”中诱惑非小的,那一番告诫之言,便是应在这里。但是除了归无咎之外的其余人,入境的一瞬间皆被换过记忆。如此一来,伊濯武君的一番苦心,自然都白费了。

    大礼既讫,归无咎进入内殿。

    此间的一切草木案席,妆点旧物,自然和先前的“娄静”一般,缓缓映入心田。

    内殿之中,有四人依次拜见。

    四人仪表俱自不凡,俊逸清秀,明澈见骨,显然皆是武道之中的佼佼者。其服饰亦是大同小异。身上所着,乃是品质上乘的广袖云袍,但是足下所穿却是甚是简陋的草鞋,十个脚指头整整齐齐的露出来。

    此时四人面上尽是濡慕欢喜,眼角隐约可见似乎有泪珠垂下,只是强自抑制而已。

    这四人,名为裴融,甘南,郗鉴,甄蕊。乃是“归无咎”在出得山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相继收录门墙的四位弟子。

    如今四人皆是三星境修为,倒是与晋入秘境之前、真正的归无咎属于同一层次。

    武道之中,规矩法度甚严。

    裴融乃是大师兄,当先进入,恭恭敬敬的跪下三叩首。

    归无咎一伸手,以食指、中指二指指节,在裴融额头一磕,然后淡然道:“起。”

    这是武道之中独有的考较功行之法。

    裴融起身之后,侍立一旁,二弟子甘南上前,如法施礼。

    少顷,礼成,甘南起身,立在裴融之后。

    待得郗鉴跪伏于前时,却微微生变。归无咎心头,隐约生出异兆。似乎平白多出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面前。

    归无咎心意一动,将此念彻底扫去。

    末弟子甄蕊,乃是四名弟子之中唯一的女子。在真武之域中,她的骨架身形,已可算是“小家碧玉”了。一身宽袍白中泛黄,头顶云髻一侧,插着一朵浅红色的小花,面容精致异常,柔和之中又有几分大气,气度非比俗流。

    可是她一旦跪下,归无咎却觉心中轰然一震。

    此等感觉之根源,和郗鉴下跪时那异感分属同源,只是强烈了千百倍!

    好似有一个念头大声疾呼——

    决不当受甄蕊这一礼!

    应当速速将她扶起,请于上座,然后调转身份,自己虔诚跪伏在她面前,才合正理。

    这一刹那间,归无咎心中明悟。

    若是自己如常人一般改换识忆,此刻四位弟子给他行礼,他决计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所谓如露如电,本来当不得真。出得“真幻间”之后,曾经发生的一切便是烟消云散,恍如黄粱一梦。

    可自己偏偏破妄解谜,这一段识忆,也会随他长久保存。如此一来,便要弄假成真,担下极大的因果。

    甄蕊恭恭敬敬跪伏之后,等候许久,见恩师并不叫起,不由有几分惶恐。

    抬首偷瞄了一眼,然后立刻趴下身子,额头触地,低声言道:“恩师若有责罚,弟子决不敢避。只是弟子心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若是放缓修行速度,似乎有绝大的裨益,绝非有意偷懒。请恩师明鉴。”

    这几句话,恭谨得体,又可见其心意甚坚,极有主见。可谓弱中见骨,花柔内刚。

    裴融亦连忙下场,跪下言道:“师妹用功甚勤,更在我等三人之上,只是凡遇破境关口,总要温养琢磨许久,这才……进境稍缓。请师尊开恩,勿要责罚甄师妹。”

    原来,“归无咎”当初收下四大弟子之后,这四人之中本是甄蕊的资质最佳。临别之地,“归无咎”曾笑言道,待他回返之日,只怕甄蕊这小弟子功行要跃居四人之首。

    如今“归无咎”果然“回返”,裴融、甘南、郗鉴三人均是恒星境;唯甄蕊一人是寒星境。

    不约而同地,四人都以为归无咎之所以沉默,是对甄蕊功行进境有所不满,以为她辜负天资,慌嬉道术,于是连忙分辨。

    此时归无咎丹田之中,本命法宝缓缓转动,历经无数险阻困苦的自信力占稳心田,执意守中,将那一道异年彻底驱逐。

    破去干扰之后再看跪伏于前的这小徒,果真是坚贞秀骨,温润如玉。实是一枚非同小可的道种,不在黄希音之下。抑且其温顺守节,尊师重道,似乎更要比时不时蛮横发作的黄希音令人省心。

    当即微笑道:“徒儿快起来。你的选择甚好。为师并无见责之意。”

    只是“徒儿”两子一出口,归无咎心中便预感到,这一场因果,只怕难以轻易了结。

第一百一十九章 钟鸣鼎食 次第品序

    命四位弟子退下后,归无咎心中暗暗筹谋。

    “真幻间”本是上古秘境。

    裴融、甘南、郗鉴、甄蕊四大弟子,若是所料不错,前三人多半已不存于世中了。但是这最后一位女弟子甄蕊,若果真是到了那一步的人物之投影,却委实难言。

    念头一转,归无咎生出一个奇特的想法——若是甄蕊真身果真尚存于世,那么自己在“真幻间”教授她部分道术,是否能够借假归真,对于现世之中的甄蕊产生一丝一毫微妙的影响?

    想到这里,归无咎忍不住盘算自家道术之中,仙道武道相通之处,有了计较,便可一试。

    接下来,归无咎便驾起遁光纵横穿渡,将云峒派的情形大致掌握。

    据实而论,云峒派所占山水地势甚佳。略略观望了周遭数万里地理图,便知寻得如此佳地,极为不易。土木宫室,经营既久,亦足堪用。

    至于山门之外的护法大阵,品质亦可道一声“卓越”。虽然难以抵挡那些举手间便能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但若归无咎不再山门时,另有明月境高手来犯,却断然难以突破。这也是“归无咎”当年敢于放心出游的底气之一。

    想到这里,归无咎不由心中微动。

    在他进入云峒山门的一瞬间,钟鼓大起,众修拜服。他本以为是娄静启了山门大阵,恭迎自己入内。但是如今品察完这山门大阵的虚实之后,却见此阵闭锁,一直处于沉寂状态。

    回过神来细细一思,似乎在那一瞬之间,身上有一物微微一颤,生出感应,启了禁制。

    归无咎伸手,将那物自袖间取了出来。

    这不是别物,正是入界之前武君所颁发之令符,号称仿制武道龙符所作。

    只是,此物原本是一块略显弯曲的翠玉竹牌,如今形貌却变,化作一枚两寸高的小小印信。举起一看,正是“云峒”二字。

    原来,入得“真幻间”之后,此物便悄无形迹的发生形变,化作云峒派大印。

    既然宗门根基甚是雄厚,无劳归无咎费力经营,也算是令人省心。遁光一转,归无咎便自回返至栖灵山之巅,禅室之内。

    此时午时已过。

    入得本境,缘何在,争何在,变何在,总当是有个章程的,总不至于一直要自己做上数十乃至数百载的云峒派掌门。归无咎心道,当多多了解此界形势,寻得脉络。

    正在此时,门外通传一声,正是娄静来了。

    进入殿中的非止是娄静一人,身后身着红衣短巾的仆从竟是鱼贯而入。

    这些人论功行,不亚于当年越衡山门中的力士一流,雄壮魁梧,卖相甚佳。此时各自手执一柄紫木盒入殿,然后在极短的速度铺开一方大席,打开紫盒,将其中所藏之物一一摆好。一股醇厚馨香,亦随之散布宫室。

    翠玉所制的碟中,皆是极精美的饮食。归无咎粗粗一望,辨出其中酱汁醇厚、金黄酥烂的一盘,好似是焖烧熊掌;其余各色肉类、禽类、山珍、海鲜,却都是闻所未闻,似乎是此界独有之物。

    修道人道行渐高之后,除却刻意以此道泯灭仙凡、营造烟火之外,餐风露宿足矣。于归无咎而言,唯有美酒佳酿偶尔饮之,粗粗算来,已不知有多少载未见如此“厚实”的饮食了。

    归无咎缓缓言道:“可是有客人来访?”

    娄静先是一愕,旋即面露恍然之色,笑道:“许是掌门真人游历已久,隐匿身份行事,早已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这正是掌门真人日常饮食之分度——每餐一百二十八碟,并未多出一个来。”

    归无咎望着紧靠着手边的一碟。

    此碟菜品甚是简易,微微发黄的汤水之中,浮动着十余枚青叶,每一枚青叶仿佛小舟,承载着一颗较黄豆略大的紫丸。

    久视之下,一道记忆缓缓升起。

    这是一道“渚水牛舌羹”,那些看着不起眼的十余枚紫丸,乃是以一名为“渚水黑牛”的牛妖之舌制成。成年的“渚水黑牛”已有三星境的修为,捕捉甚是不易。每一条牛舌,经过秘法一炼,便凝成指节大小的一点。

    不止如此,这“渚水黑牛”的牛舌有一奇异之处。其味道固然鲜美已极,又暗藏一道极特殊的苦涩味道。要将那特殊苦味化去,须得寻十二位灵草、四种灵禽,五种药石共炼三十六个时辰,熬炼成一碗清汤,方能将这苦味化去。其中功夫,不亚于炼制珍稀药物。

    眼前轻描淡写的这一碗,正是那熬制极为不易的汤水,以及十余条“渚水黑牛”的牛舌了。

    这是当初“归无咎”最为钟爱的一道饮食。

    如今归无咎返回宗门不超过两个时辰,这一味菜便能立即呈上,由此可见,门中诸物时时备下,以待掌门回返。

    归无咎举箸尝味,果然入口即化,肥而不腻,更有一股馨香味道宛若实质,涤荡齿间,久久不散。若是个未曾见过世面的苦修士,单单这一道美味,便足以将雄心壮志消磨了。

    当其饮食之时,呈上菜品的红袍仆从早已退下,殿中宛若飞鸟投林一般,多出二十四位罗纱轻罩的年轻女子,个个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其中一十二位侍立于旁,手持丝竹乐器渐次弹奏,幽声阵阵,随时一扬,可称清逸不俗;另外十二人却是翩翩起舞,时聚时散,灵动已极。

    显然,这也是“归无咎”这一门执掌饮食之时相匹配的惯常节目了。

    娄静见归无咎果真首先尝了“渚水牛舌羹”,不由甚是欢喜。

    虽这“渚水牛舌羹”滋味畅美,但是归无咎自然不会沉湎于此。便道:“以后随意上餐,至多三四个菜足矣,未必需要如此铺张。”

    一声吩咐下来,娄静却并未接话。

    归无咎抬首一看,却见他嘴巴张大,面色十分诧异。

    娄静终是鼓起勇气言道:“掌门真人明鉴……如此……只怕不妥。一道之主,每餐定数一百二十八碟,若是不足数,难免教外人看轻了去。”

    归无咎心中一动,缓缓言道:“你所言甚是。是我所虑不周了。既回宗门,便当按照宗门路数行事。”

    先前娄静言道每餐一百二十八碟,归无咎还道是从前“归无咎”自家的习性。

    这时他才渐渐忆起,这方天地,不入流的小宗小户暂且不提。真正框定秩序的,列分三等。第一等宗门各自统御数十道,乃是真正的武道巨擘。其宗门执掌,每餐三百六十碟。

    下一等,如云峒派掌门“归无咎”,乃是一道之主,每餐一百二十八碟。

    至于第三等,一道宗门治下“名门”执掌,每餐六十四碟。

    等级不足,越了规矩固然不成;但上位者若不足数,实同于自轻自贱之举,却也不免教人看轻。

    归无咎收回成命,娄静松了一口气。

    俟归无咎进食将讫,娄静又言道:“掌门真人后室姬妾,是一如往例寻凡民良家女,还是责治下‘名门’的女弟子前来投献?”

    此间各大宗门执掌、长老,无一不是姬妾成群。

    大多数人择姬妾,皆是选择身负一定修为的,寿元较久,亦能为我之助力。但是从前的“归无咎”则不然,却好凡民弱女,取其心意天真。

    此时娄静暗中思量,一别数百载,掌门当年之姬妾早已亡故。目睹此红颜白骨之变,或许掌门真人会改变心意,从众行事,择些身负修为的女子纳入。

    归无咎一摆手,失笑道:“罢了。我近年来独来独往惯了。”

    孰料此言一出,娄静竟是面色大变,立刻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额头上顷刻间便是血迹遍布,高声呼道:“掌门真人千万三思。饮食是小,不过失了排场颜面罢了;而采纳姬妾之事,却事关云峒派生死存亡,万万不可轻忽啊。那……那恒霄宫主……”

    归无咎一拂额,记起一事,不由暗暗摇头。

    暗道自己能够保持神智清明固然甚好,但是并未彻底改换识忆,许多讯息映入脑海,总是要慢上一拍,终不为美。

    虽然归无咎见到的第一个武道中人姜敏仪,便是女子之身。但是其实在武道一途,男子占据压倒性优势。

    当日真武之域中所见,赴“真幻间”之会的那一群人,便并无一个女子。

    “真幻间”中也是一般。除却饮食一道上排场甚足外,但凡武道之中有些身份的人物,无不以姬妾众多为荣。女性武修,若不能真正出人头地,极易沦为强者禁脔。重食与色,本是印刻在武道之中的血脉传承。

    好在绝大多数的武道女修,也并未指望能够出人头地,依附强者,本就是其期望的归宿。

    除了极少数天资绝佳者,方算例外——譬如“归无咎”的关门弟子甄蕊,在入门之初便立下契约,予了她特殊的护佑和许诺。

    这些情形,归无咎早已了然。

    但是在他看来,采纳姬妾,到底是他自家的事,就算旁人有闲言碎语,又能如何?

    可是归无咎却忘记了一件事。

    正因为女修成道不易,最终有所成就者,无不是干练果决,心如铁石,更要胜过男子。

    当今“大世界”中,便有一位了不得的杰出人物——第一等巨擘宗门上弦宫执掌,恒霄宫主。

    据说这一位姿容艺业,并世无双,就算在第一等宗门的列位执掌之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并且此人行事极为霸道,杀伐决绝,冰心不化。下手之狠,胜过男子十倍。

    见过恒霄宫主一面的男子,无一不是心中钦慕已极,但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直到六百年前,发生了一事。

    一场盛会之中,平西道青云门掌门严承予,偶然望见恒霄宫主之后,铭刻于心。一俟返回宗门,便将自家姬妾全部散去。

    这严承予是个出言无忌、行事不不羁之人,却对朋友言道,见过恒霄宫主之后,帷下粉黛,皆无颜色。此生誓要得到恒霄宫主,教她侍奉左右,承恩枕席,做自家的女仆。

    此话其实不过是酒后狂言罢了,谁敢当真?

    但是不知怎地,却教严承予的一位仇家得知,悄无声息的将此事捅了出去。

    这一回却捅破了天,恒霄宫主亲来,打破青云门山门,将严承予捉住,锁住一身修为。当着满宗上下的面把这位严掌门煽了,秽物喂了野狗。然后将严承予拿回上弦宫中,发配下去,为宫中最下等的仆役清扫茅厕。稍有不谐,时隔三五日便有杖刑伺候。

    青云门亦由此破灭,平西道首席宗门的位置,也由原本排名第二的名门取代。

    须知平西道并非上弦宫下辖,而是隶属于另一家巨擘宗门定盘宗。

    可是恒霄宫主将之杀灭,定盘宗却来了个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经由这一例教训,各道各宗掌门、长老,在此道之上极为小心,再不敢特立独行。甚至好几位平时以“只取一瓢”自诩,纳姬妾较少的宗门执掌,为免重蹈严承予覆辙,都是如常人般广纳姬妾,以释嫌疑。

    若后室无人,被编排一个“对恒霄宫主有非分之想”的罪名,任你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这位严承予虽然可怜;但是世人却并不以为恒霄宫主残暴狠毒。在这女子成就不易的大环境下,既然反客为主凌驾须眉,自然不得不矫枉过正。

    记起此事之后,归无咎道:“罢了。你去安排吧。”

    娄静长吁了一口气,连声应下。

    归无咎心中一动,发问道:“天下间第一等巨擘宗门,共有多少家?”

    娄静一愕,暗道掌门真人游历在外,果真远离宗门事久矣。但是他应声回答却并未稍慢,立刻答道:“回禀掌门,海内六家,海外六家,共是一十二家。”

    归无咎心道“果然如此”,又追问道:“这位恒霄宫主,你可知其姓名?”

    娄静迟疑道:“上弦宫字号别传,与别家不同。恒霄宫主闺名,素来无人知晓。只传言其俗家姓氏,似是姜姓。”

    归无咎闻言,不动声色道:“好了,你且下去吧。”

    ……

第一百二十章 丹心寻衅 约战乌林

    半月之后。

    归无咎正在殿中安坐,忽有一人通禀请见。

    此人身高九尺,身形本也甚是匀称,只是细细看来,两颊之间、腰身、小腿处,似乎赘肉渐生,显是耽于逸乐久矣,渐渐荒疏了修行。

    来人入殿正中,端重一礼,高声道:“见过掌门。”

    归无咎伸手虚托,笑言道:“邓师兄不必多礼。”又吩咐看座。

    来人名为邓广翼,乃是归无咎师兄。

    话说回来,在此真幻间的各家修道宗门中,由于武风极盛,本来便将成王败寇视作正理,除了师徒之间密门传承不可背弃外,其余同门、道友、师兄弟云云,尽是不大靠得住的。

    若归无咎这般,独自一人出游访求机缘,历时数百载,更是极罕见的事。常人若如此做,十有**门下基业便被旁人夺了去。

    不过云峒派却略微特殊。此门强干弱枝,全靠归无咎一人支撑大局。

    除了归无咎这掌门之外,堪称左膀右臂的两人,一位便是眼前的邓广翼,另一位名为常景明,道行皆是和归无咎相差甚远。

    以邓广翼为例,此人在将要寿尽之时才堪堪晋入花月镜,和归无咎可谓是云泥之别。当初归无咎同在花月镜时,两人战力差距、潜力强弱便甚是悬殊;如今归无咎晋入明月境,愈发不在一个层次。

    至于甄蕊等四大弟子,潜力虽著,但眼下毕竟尚未长成。

    在过去的“归无咎”看来,邓广翼、常景明两位师兄弟,虽然道行暗弱,却恰好排除了对他的威胁,是以也乐得如此。

    归无咎见邓广翼眉头微蹙,似乎忧心忡忡。便即发问道:“邓师兄可是有要事相告?”

    邓广翼重重一颔首,叹息道:“丹心派遣出百十名修士,在其护法长老陈德海率领下,将我治下‘乌林苑’团团围住了!”

    归无咎闻言,非但不惊,反而精神一振。

    他来到这“真幻间”境中,可不是真个吃喝玩乐做掌门来的。他心中有数——

    必有一“变”,以为缘起。

    该来的还是来了。

    归无咎历时半月,早已将云峒门的大小情形摸清,再也不复半月之前识忆迟缓之貌。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自然而然的便在他眼前浮现。

    此间海内六家,海外六家,十二家巨擘宗门,每家下辖数十道的广大地域。

    每一道中,皆有第三等的“名门”六至十家,其中魁首之位,便是一道之首席门面。

    按照纸面上规矩而言,每一道的首席,皆是由上宗所指定的。但是以实际而论,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上宗,却极少插手下面的闲事。只消每年供奉之数足了,每一道的首席由哪一家领受,于其等而言并无差别。

    各道之中,若是首席宗门实力极强,压倒群伦,固可高枕无忧;但若几家“名门”实力接近,一家得了首席,其余诸家势必不服。明争暗斗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云峒派所属这一道,名为晋宁道。除却云峒门领了首席之位外,实力仅次的便是丹心派。

    晋宁道的形势有几分特异。云峒一派,着实令其余几家“名门”又妒又恨。

    自三四千载之前算起,单论宗门底蕴,云峒派在晋宁道中便算不得第一流。只是当时的云峒派掌门宋浩平威名素著,在一场明月境诸强者的较技中艺压四方,其余诸派不得不暂避其锋。

    待宋浩平寿尽之后,丹心派等几派自以为机会已至,便要发难。岂料云峒派的继任掌门“归无咎”,潜力极厚,以新锐之龄便望见了突破明月境的机缘,前途不可小觑。忌惮之下,迫得丹心诸派再度收敛锋芒。

    近数十载以来的风波,娄静已对归无咎原原本本禀明。

    三五十载之前,晋宁道中忽地传出流言,言道云峒派掌门归无咎破境明月境意外失手,此时早已身故,只是被云峒派刻意掩藏消息,秘而不宣而已。

    丹心等诸派果然闻风而动,对云峒派进行了频繁的试探与骚扰。

    门中自邓广翼、常景明以下,无不是忧心忡忡。

    若再迁延数十载,就算山门坚牢,敌手攻之不破,若本门所辖“乌林苑”被夺去,这一道首席的位置,自然易主。

    须知每一道立下六至八家名门,这并非是人力干预、划定疆界的结果,而是暗合自然之理。

    在这片武域之内,每一道中皆有六至十处秘地,盛产奇珍灵物。开宗立派者,占了一处去,便成基业。

    供奉上宗之物,不是别的,正是各家宗门所执掌的珍物。

    若是这些奇珍出产之地,暗合立下山门的山水形势,那便可称得天独厚。阵门一立,自家山门与宝地本为一体,宗门地位固若金汤。一道之魁首,多半也不出此等门下。

    但此等情形毕竟是少数。通常而言,珍宝所出,皆在风水奇异的荒僻之地,得了机缘的宗门,不得不分兵镇守。如此,便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了。

    其中隶属云峒派的“乌林苑”,正是出产其所属珍宝“云蝉金贝”的秘地。

    若是此地被丹心派夺去,只消来年供奉无法如例缴足,云峒派自然失了首席之位。

    只是半月之前,归无咎返回宗门,声势甚为浩大。丹心派亦必早已知悉。这些许隐患,本当并不存在了。

    就在归无咎回返的第二日上,娄静前来禀告。丹心派原本安插在乌林苑附近的暗哨密探,已然尽数撤去了。

    本拟已经风平浪静。岂料半月之后,丹心派的动作,居然较归无咎不在之时更加激进,竟是明火执仗的杀了进来。

    归无咎在心中盘算一阵,问道:“当今丹心派执掌,是哪一位?”

    邓广翼答道:“回禀掌门。丹心派执掌门户之人并未变动,依旧是七百年前继位的裘洪亭。”

    归无咎微微点头,沉吟道:“想是他功行大进了?”

    邓广翼一愕,踌躇道:“倒是未曾听闻。”

    裘洪亭乃是花月境的修为,较之邓广翼、常景明固然远远胜过。但是与破境之前的“归无咎”相较,也极难占得上风。

    在归无咎返回山门之时,那一声“掌门真人万寿”声震天地,必定早已风传了出去。此人竟尔敢于启衅,委实令人费解。

    归无咎心中一动,又想到一事。猛然抬头问道:“这位丹心派掌门裘洪亭……是否与某相同,先是外出游历一阵,然后于近日突然返回宗门?”

    邓广翼诧然抬首,不知归无咎为何有此一问。但他还是立刻据实答道:“并无此事。”

    唯恐归无咎听到了什么风声,邓广翼又补充道:“这裘洪亭性好交游饮宴,三月一小会,五月一大会。每一会皆在百十宾客前露面。须知那些宾客之中,不乏有与他功行相近之人。纵是使诈潜匿,金蝉脱壳,也是绝不可行的。”

    归无咎眸中锐芒一闪,心中已有计较。纵然丹心派手腕突然强硬,看似虚实莫测,但他由岂会犹疑畏惧?

    眼下局面,正好似煮了一锅粥,正要他用力去搅,方能将真正滋味引了出来。

    心中定计,不日便即亲自出手,将围困乌林的丹心派势力尽数剿了。

    正在此时,大弟子裴融入殿通禀,道:“丹心派使者请见。”

    归无咎笑道:“甚好。先看看他自家是何等说辞。”

    三通两鼓的排场之后,云峒派的迎宾正殿,法度谨严。

    殿中金栏玉柱,铜灯黛瓦的装饰固然丰厚,归无咎高居正座之余,所侍之人,便唯有邓广翼和归无咎的四大弟子裴融、甘南、郗鉴、甄蕊。除此之外,唯有十二个手执铜棍的殿卫,以及两个洒扫的小厮,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十人。

    会见来使,自然不可草率。

    但归无咎也并未兴师动众、纠集门徒大起,刻意营造声威。如此松紧相宜,以从容示人,更显兵法之妙。

    一人昂首阔步,进入殿中。不卑不亢一拜道:“奉我师之命,前来拜见云峒掌门。”

    此人一双丹凤眼,肤色红润,姿容超拔,自不待言。不过武道男儿多半以英挺见称,这一人虽是男儿之身,容颜中却多了三分秀美,也是相当罕见。

    裘洪亭门下大弟子,庄炎。

    归无咎受他一拜,心中微动,略有一种沉郁之气升腾,与四位弟子终郗鉴、甄蕊对他行礼时感受相似。

    轻重不伦,僭受其礼。

    这位庄炎,也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感其“位格”,尤在郗鉴之上,仅次于甄蕊而已。

    归无咎也不与他虚文,淡笑言道:“贵派兵犯乌林,有何分说?”

    庄炎一时不答,低首思索,倒似是已经词穷一般。

    邓广翼暗暗摇头。皆闻说裘洪亭门下大弟子是个人物,如今看来,却有其实难副之感。掌门真人分明并未给他太大压力,便不能对。连人情练达也做不到,心意通透,自然遥不可及。

    岂料庄炎忽地微微一笑,道:“归掌门是要听真话,还是辞令场面话?”

    归无咎平静言道:“自然是真话。”

    庄炎认真言道:“真话就是……我师近日来食量大增,每餐六十四碟,颇有不足食之感。欲要更进一步,每餐能上一百二十八个大碗。还望贵派让出首席名位,如此,两家相安无事,又可足我师饕餮之欲,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邓广翼、裴融等人皆是眉头一竖,对庄炎侧目而视。

    甄蕊却微微掩口,一双美眸睁的滚圆,好奇地盯着庄炎打量。她心性真淳,并不觉得庄炎此言是刻意挑衅,只感到这理由异常古怪,甚至有三分有趣。

    归无咎淡然一笑,道:“三日之后,某亲往乌林一行,贵派可提前做好了准备。”

    庄炎正要应承,却听归无咎又道:“左右。把这无礼之人乱棍打出去。”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争锋前古 潜灵蚀心

    晋宁道以北。

    山门根基与所辖之宝地合二为一,本来可遇而不可求;但是如云峒派这般,二者相隔过于遥远,也同样罕见。阖宗上下,也唯有宗主归无咎一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穿渡两地。其余地界弟子,若非借助一种耗费不菲的一次性宝舟,往返一回至少需要旬月功夫。

    这或许亦是别派心思恿动的潜在因素之一。

    所谓“乌林苑”者,其实是名实相悖,并非真的是一处密林。

    此地实是一片方圆数千里广的湖泊。

    每日朝霞初起之时,抑或日暮时分,这片湖泊便如一块凝练如翠的湖泊一般,通透脆嫩,绵绵一体;反倒是在午时烈日暴晒之时,这湖泊之上却会凝成丝丝深浅不一的绿气,翠意盎然,俨然与森林之象混同为一。

    云蝉金贝厌恶阳光直射;偏偏乌林池中蕴藏着其必不可缺的特殊养分。两相权衡之下,此贝便营造出一层绿幕护佑己身,尽得造化之妙。

    乌林苑之上。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皆可见人头攒动,旗帜、石台、云舟等物若隐若现。

    正当中处,一方舆席之上,端坐一人。身后有两位年轻女子手执行五明扇侍立,衣带轻飏,雍容之中夹杂着洒脱别致。

    至于端坐正面的这人,着一身厚厚的紫金云纱服,其上绘十二种异兽,别有风采。望其姿容清瘦冷峻,目光锐利,五官端正而无有瑕疵。若在外间也算是好皮相。但在这武域之中,却略显单薄。

    未过多时,一道遁光直挺挺的刺到近前,露出一个白袍青年来,高声言道:“启禀师尊。一应阵门法度,皆已备下了。调度运转之法,皆在师尊所持印信之内。”

    此人气度不凡,但额上却隐现微青痕迹。同时他右臂微微蜷曲,身子微倾,似乎欲将此身重量皆有右足承受,看上去颇不自然。

    正是出使云峒的丹心派弟子,庄炎。

    裘洪亭闻言,心中稍安,手中抓紧了一物,粗望其模样,似是一件六角方印。

    庄炎心念一转,斟酌之下终是直言道:“有六道法阵布下,一切都万无一失。我师但请勿虑。退一步说,纵有甚异变,陈长老处亦持着一座辅阵阵基,当可护佑我师挪转遁走。”

    这一语平平淡淡,但是裘洪亭闻之,面上立刻出现两分愠怒,高声道:“云峒派掌门归无咎乃是明月境修为,高出为师一筹。须小心些,总无大错。”

    庄炎告罪一声,默默退下。

    裘洪亭摇了摇头,徐徐吐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中之烦闷彻底排泄。

    庄炎纳入他门墙之下,也并非是一日两日了。师徒之间,本是情谊甚笃。平日在亲朋故友之间,他这座下佳徒,正是为自家增脸贴金的一大筹码。

    可是今日来,不知为何,裘洪亭心中,总是不豫。

    明明庄炎对他恭敬守礼,一如往昔;可是裘洪亭却时时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以二人功行而论,庄炎潜力虽佳,到底不曾突破恒星境;与他这花月境的高手相差甚远,远远谈不上什么威胁。更何况师徒名分,道义在上,看庄炎的品性,也是个恪守修心之道的人。

    虽说道理不通,但是裘洪亭却对这冥冥中的心意感应甚是看重,信之不疑。

    本次筹谋联合几家势力,一齐向云峒派发难,他便有巩固自家威望的用意在内。虽然那云峒派掌门功行甚高,裘洪亭心中实有几分发憷。可是他终是坚定不移的如此做了。

    很快,发生了一事,让裘洪亭信之不疑——自己从心之择,定是正确的。

    那就是庄炎出使云峒,吃了好一通棍棒。

    庄炎道行虽精,但是各家殿卫仪仗,皆由将将破境山月境的精锐弟子充任,他又如何抵御得住?一顿乱棍,只打得身上无一块好肉。庄炎今日之形貌,其实已是动用秘法疗伤、恢复了十之**后的模样。

    门下弟子遭辱,裘洪亭并不引以为耻,反而觉得莫名快意,似乎此事甚合自家心意。

    正自想入非非,忽见远方一道极锋锐的罡气划过天际,数息之间便到了近前。

    裘洪亭精神一振,一声轻咳,略微整了一整衣冠。

    不多时,一个丰神俊朗、倍极潇洒的年轻人落身于近前,微笑言道:“裘掌门有礼。”

    裘洪亭感悟分明,对方元气之盛果然远胜于己,更生忌惮。

    紧握住掌心小印,心中这才多出三分底气,勉强振作颜色,道:“归掌门有礼。”

    归无咎默然不语。

    如电双眸观览之后,他心中微感奇怪。

    归无咎自忖算无遗策,可是今之所见,却与自己预先所想不同。

    先前面见庄炎之时,归无咎将其重责。表面上看是由于对方出言不逊之故,但是实际上还暗藏着两重用意。

    其一,是捋一捋虎须,看看“动了”这些根脚不凡之人,是否会生出什么变化;其二,便是给与丹心派一个明确的信号,试试看是否真的是“变数”到了。

    归无咎唯恐这一切都是丹心派自作聪明,以为归无咎返宗、阖宗高祝“掌门万寿”的偌大声威,只是空城欺敌之计,所以才大着胆子寻衅上门。若是如此,这件事从头到尾便是个误会;归无咎这里,可谓是一番好意空付流水。

    倘若对方在确信归无咎晋入明月境的消息真实不虚的前提下,依旧敢于出手。那么归无咎便可笃定——是自己等待的“变数”来了。

    事实果然未教他失望。

    在自己展露了强硬态度之后,庄炎并未改口。

    归无咎由是断定,必有力量在背后推动,引导着“真幻间”形势的变化。今日将要一晤的丹心派掌门,或许亦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岂料面前之人,分明是一个色厉内荏、心性不定之辈。在归无咎面前,眼前这碗水,分明还浅得很。

    随机应变之下,归无咎又有计较;不妨激上一激,投石问路。

    于是便笑言道:“裘掌门。你我修行到今日境界,想来蝇营狗苟、纷纷扰扰,也见得多了。拣日不如撞日。你我今日,不如便斗上一斗,将这一场纷争了结。”

    裘洪亭闻言,面色陡变,立刻摆手道:“归掌门说笑了。你修为高出裘某一筹,裘某不是你的对手。”

    似乎是为了防备归无咎突然发难,裘洪亭出言之际,掌心始终留了两分力,意欲随时发动护身法阵。

    归无咎眸中锐芒一闪,高声喝道:“裘掌门自家既不敢相斗,莫非要遣门下弟子火并不成?为你一人口腹之欲,位禄之尊,却较门下不知多少人生死道消;阁下又于心何忍?”

    裘洪亭面色泛红,竟尔从怯懦之中摆脱,极为硬气的言道:“归掌门固然无心名禄,只是你一人周游在外,同样不是教门下弟子承受压力?归掌门既然醉心逍遥,又何必恋栈于位?索性挂冠而去,不问尘世争斗,让首席之位让与我丹心派,岂不是两全其美?”

    归无咎心中一动。

    刚而有隙,厉而自高。

    眼前这位“裘掌门”如此作态,却令归无咎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念头一产生,好似盘中之谜被打破。这一方世界在他眸中陡然间似清似拙,真幻三变,让归无咎在一息之间窥见了“假面”之下的真实。

    归无咎心中暗暗诧异——

    人间何处不相逢。

    这位丹心派掌门“裘洪亭”正身,不是别人,正是归无咎入真武世界后,头一个遇见的那位“不速之客”。

    归无咎面色陡然缓和下来,笑言道:“那就听听裘掌门的章程。”

    裘洪亭精神一振,快速言道:“晋宁道中,归掌门的资质禀赋,人所共知。以你千余载寿元晋升明月境的修为,和寻常磋磨既久方得破境者决然不同。非要等量齐观,岂不是辱没了阁下?”

    “本门陈长老,平埠堂陆宗主,沙河殿方长老三人,愿向归掌门请教高明。一道首席之归属,由此一战而定。”

    “若是不允,那只得门下弟子倾巢而出,各凭本事。”

    归无咎心道,原来是寻好了帮手。

    不过他面色不变,坦然言道:“以一敌三么?可。”

    裘洪亭脸色似有几分古怪,嘴唇一张,却并未说出话来。

    他本意是车轮战,由归无咎连斗我方三人。岂料归无咎竟是下意识的解作以一敌三的话来。既然他自家如此狂傲,裘洪亭乐得顺水推舟。

    正在此时,下方隐约立下的一处阵脚中,忽地有一遁光直起,来到裘洪亭面前,正是他坐下大弟子庄炎复返。

    庄炎见礼之后,近前低声禀告着什么。

    归无咎双眸,却由是光华一聚。

    本来云山雾罩之局,此刻却是解得全不费工夫。

    归无咎感应精敏无二。在庄炎近身的一瞬,立刻感受到“裘洪亭”的气机神意,潜移默化间收到了影响,只是他自己身在此境中,兀自懵然不觉。

    这是一重“阴”与“阳”的差别。

    对于归无咎这个堪破迷妄之人而言,甄蕊、庄炎等人拜见,的确令他感受到了明确的不适感。但是此事发生之后,归无咎自家心神并未受到丝毫影响。好似甄蕊真的就是一个乖巧顺服的女弟子,而庄炎亦被他一通乱棒打了出去。

    而裘洪亭却不同。庄炎对其行师礼时,他果然一无所觉,好似这因果并未真正落下,没有激发任何心意警兆;可是他事后心念行事,却时时刻刻受到庄炎的干扰侵蚀。

    莫非这“真幻间”之会,谜底便是入境之人,无形中与前古先贤的博弈?

    若甄蕊、庄炎这般的人物同样遍布于十二大宗,心隙一起,只怕此境中距离天下大乱,也是指日可待了。

    若是上玄宫众门人弟子之中,有甄蕊这般厉害的人物,也不知姜敏仪能否镇压得住。

    此时,裘洪亭和庄炎说话完毕,上前言道:“若归掌门无有异议,这一场比斗,便定在半月之后,如何?”

    归无咎欣然颔首道:“可。”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宝灵启示 开源辟流

    比斗尚有半月之久。这半月时间,归无咎自然也不至于荒疏了。

    在“真幻间”的武道环境下,虽然既往的修行之法已不可行,但感悟熟稔、熨帖把玩之中,同样能有新的所得。

    果然,在归无咎静下心来养气一阵之后,还真有了发现。

    当初与姜敏仪交手时,在“武道龙符”加持之下的武道规则,宛若一碗极醇极厚、粘稠到无以复加的高汤,浇灌之下,一切法宝外物、气机外铄之法,皆彻底困锁,不得解脱。

    如今在这“真幻间”中,虽然情形大同小异。但是归无咎已敏锐的觉察到——

    似乎此间的气机,要较那“武道龙符”所营造的“真武之域”轻醇许多,别有一种刚健宏阔的意蕴。

    如此一来,稍微费些功夫,体内蕴养的法宝皆能被挪转调用。

    尽管用之以实战是决计不能的;但是也算是归无咎事先不曾想到的一大突破。

    半个时辰之后,反吞双子珠,真传令符,傀儡“谢玉真”,拾遗书简、“归墟”、鱼龙兜等宝物,皆已被归无咎取出。且正身与法宝之间,似乎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足以维系其悬浮空中,不至坠落于地。

    尚有最后一物,须得多磋磨些功夫。

    又迁延了一刻钟上下,最后一物在微光凝聚之中一跃而出,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炉,璇玑定化炉。

    只是此宝却不能虚持浮空,而是轻轻一滚,落在近前处。

    如此情形,也不算意外。正如归无咎所料,连真灵未生的其余诸宝都运转不灵,那么如今品质甚高的璇玑定化炉,只怕所受约束更大。显而易见,如今此宝器灵“小铁匠”应当属于沉寂状态。

    岂料归无咎闭目养气数息之后,忽觉面前生出异动。

    定睛一看,“璇玑定化炉”中细弱凝丝的三色气息缓缓溢出,不多时便凝成一个小小人影,不是小铁匠是谁?

    只是此时的“小铁匠”光泽暗淡,面色微微发青,远无常时的灵动活泼,生机四溢,倒像是身患重病在身一般。

    不多时,“小铁匠”勉强睁开双眸,两眼微一耷拉,眯成丝线,仿佛午后睡眠的狸猫。他望了归无咎一眼,露出几分迷茫,良久才病恹恹的道:“拜见掌门真人。”

    归无咎眸中精光一闪,微笑言道:“你叫我什么?”

    “小铁匠”虽然精神不振,但是似乎神智尚清明。闻言竟勉强做了一个翻白眼的动作,道:“尽管我并非你亲手炼制,但是自从跟了你之后,一直都是姓名相称,亲若兄弟,这自然是不差的。”

    “只是,你接任云峒派掌门之后,本真人给你几分薄面,不再直呼你名‘归无咎’,而是以掌门称呼。莫非你还不乐意了么?”

    归无咎心中一动,淡淡言道:“你非我炼制,又是出自谁手?”

    “小铁匠”勉强挠了挠头,道:“自然是你师父炼制出来的。”

    归无咎打量一眼,道:“我师父姓甚名谁?”

    “小铁匠”似乎又是一阵迷惘,半晌才道:“噫……怎地将你师父的名讳给忘记了……是了。你师父道号通灵显化真人。”

    归无咎闻之,沉吟良久后出言,暗含诱导之意:“天地之间,如你这般诞出灵智的真宝,似乎是独一无二的。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孤单么?”

    “小铁匠”闻言显然一愕,呆了一呆道:“是啊。自我出生之后,似乎并未遇见一个同伴。”

    小铁匠竟能在这“真幻间”中显露灵智,这是出乎意料之一。

    小铁匠的层次之高,不亚于近道大能。但是以他的层次,识忆竟也能被“真幻间”所蒙蔽篡改,这是出乎意料之二。

    不过,可以看出小铁匠这里,亦是有几分保留的。“真幻间”中的归无咎并非无有师承之人,其师自然不是甚么“通灵显化真人”。归无咎暗道,若是小铁匠和此界之中知晓他师承的人物相遇,那岂不是穿帮了?

    或者说,整个“真幻间”,有了小铁匠,此间已不能构成一个自洽而完美的世界?

    实则更重要的启示在于——

    武道之中的手段,似乎并非与仙门秘宝水火不容。除了璇玑定化炉之外,归无咎的本命法宝亦能运转自如。此事在他与姜敏仪相斗时便是制胜之机,一入真幻间,便得验明。

    似乎与所料相反,宝物层次愈高,愈能突破武道规则的限制。

    和归无咎说了一阵话之后,小铁匠似乎甚感疲倦,未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此事对于归无咎启发甚大,当即闭关数日,将云峒派库藏之经典,尽数览阅。

    ……

    七日后。

    一几一案,一壶一炉,归无咎静中盘坐。

    门外忽有一道宛若黄鹂的清脆声音响起:“弟子甄蕊请见。”

    归无咎道:“进。”

    甄蕊缓缓步入,袅娜娉婷,身姿轻盈如燕。来到近身处,恭恭敬敬的叩首行礼。

    归无咎微笑言道:“吾徒免礼。”

    经历过第一次的奇特经历之后,归无咎心意已通。如今甄蕊再向归无咎跪伏行礼,归无咎再也无有那特殊的不适感了,好似二人已经成了真正的师徒。

    甄蕊自案上斟了一碗茶水,双手奉上,低声言道:“恩师将徒儿唤来,不知有何吩咐?”

    归无咎微微一笑,自袖间取出一枚玉简,放在身前案上。

    甄蕊见之,微微抬首一瞥,眸中充满好奇之意。

    这其中有一份渊源在。

    当初“归无咎”收甄蕊为弟子,喜其资质极佳。便允诺道——

    云峒派的一切经典,她皆可览之无遗。并且修行法门之抉择,功法之调配取舍,皆由其自家做主,“归无咎”并不干涉。若有疑难之处,再由他这位恩师耳提面命,答疑解惑。

    在甄蕊初基未成的数十载内,“归无咎”的确对他提点甚多;但是却并未有甚么额外授以功诀秘术之事。

    归无咎记忆已复,自然知她心意,笑言道:“此法与一切旧术,悉不相同,乃是为师自家体贴而得之。若是有缘,将来或可开一蔚为广大之宗。自成法之后,尚未有第二人看过。”

    甄蕊闻之,又惊又喜,接过玉简,神意映照。

    略览之下,立刻辨明,这似乎是一种独到的炼制宝物之道;心中不由微微一愕。

    武道之中,从来无有“法宝”一说。功行未臻上乘境界时,或可借助“法兵”斗战,增添三分威势。譬如那将庄炎打将出去的殿卫,手执铜棍,便是此类物品。但是修为渐高之后,躯壳坚逾精铁,浑然一体,自然不需外物累赘。

    不过,再细细看去。玉简之中所书的“法宝”,以身内炼,执中枢纽,性灵自足,调御一身精蕴神意。无论战力还是持久,皆可借此提高倍许而有余。种种微言大义,着实妙不可言。

    只数息功夫,甄蕊便沉醉其中。

    等候了足足一刻钟功夫,归无咎轻轻咳嗽一声。

    甄蕊恍然梦醒,双颊之上泛起一丝红晕,小声道:“弟子失礼了。”

    归无咎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又告诫道:“此法甚为艰难,千万不可勉强。”

    待甄蕊允诺,便命其退下。

    甄蕊叩别之后,归无咎沉吟不语。

    他本就想借机教授甄蕊什么,来探一探奇妙师徒之“缘”。没想到经由小铁匠和本命法宝的观察启发,猝然导致这一步,竟迈得这么大。

    真武之域内,品质稍差之物固然毫无用处;但真正上乘的混元真宝一流,自通性灵之后,足以突破武道规则之限制,成为武修的强大臂助。

    可是武道之中,却从未见得此等品阶的宝物诞生,不啻于废弃一条大道。

    这是否会是武道式微的原因之一,就不得而知了。

    此等情形,自然不是武道传承之中未有英杰降世,能够将这一条道路走通。说到底,乃是先天条件的制约。

    仙道与武道的道术差别,说白了是“精一”之道与“分殊”之道异路扬镳。

    精微执中,抱元守一,真炁自凝,先成为丹,后成为婴。至于此身,虽需久炼而保之,终究只是渡河之筏;这是仙道之路。

    魔道亦与之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所守之“一”去住无定,流变无穷,不拘以丹田为本。

    而散元归真,内炼精气神,外炼筋骨皮,混同合一,无有差别。终止于不死不灭,不衰不朽,与世而同周,这是武道之路。

    问题便处在此处。

    锻炼真宝之法中,以九宗道术的内炼之法最为高明。

    真宝九炼,实则是模拟和依傍了丹婴内炼的过程,渐次成型,终在成就近道之境时,炼出混元真宝。

    丹婴神变之过程,等若是混元真宝依次炼化的拐杖与借鉴。

    可是武道之中,因为这内炼精一的过程被彻底取消,自然再有聪明才智之士,终不能为无米之炊,单靠奇思妙想便将锻造真宝的手段发明出来。

    武道传承,纵然偶尔流落在外,为仙门所得。但是本土仙道的“天祭器”一流炼器法门,并不足以臻至真正汇通妙用的上乘境界。

    归无咎成了第一个九宗出身、又涉猎武道之人。

    若是此事做成,指不定他将成为武道中至关重要的人物。

    也不知在这“真幻间”中立此一道,会激发怎样的波澜?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下注站队 风云遇合

    孤山险峰,一峡成隙,其势巍然森严。此地名为偃谷,正是云峒、丹心二宗争夺一道首席的决战之地。

    此时正是巳时二刻正,忽见空中青焰隐隐,一座三层形制、五六丈高下的鸾阁缓缓遁及近处。

    这座飞鸾法宝速度似慢实快,是以当用奇妙禁制护佑,以免灵性削减。偏偏这护佑之法一旦激发,宛若点亮了青灯明火,无意间使得此宝卖相更佳。

    武道之中,物我一体、收摄由心的斗战重宝固然无有,但是作为“外物”的其余秘宝,品类却着实不少。眼前这座飞遁之宝,便是其中品质甚好的一件。

    那宝舟遁及近处,速度陡然间缓慢了下来。依稀可辨,鸾阁正前方似有一座四五尺宽的小室,中藏一人,好似是专门驾驭此宝的“车夫”一类的人物。后方鸾阁之中,透过禁制,依稀可见人影攒动,只是不能分辨其形。

    驾驭飞舟鸾阁的“车夫”是个看上去甚是精悍的中年人。此时他面上忽然现出一丝犹豫,踌躇半晌,终始转身低声禀告。

    话音将落,阁中一道神识粗厚的声音传出来:“这等小事也料理不妥,要你何用?”

    那“车夫”只得躬身谢罪。

    未几,阁楼门户打开,钻出一个人影立在当前。

    此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胡茬未净,五官方正,只是眉毛微浅。精赤着上半身,晶莹肌肤之上,隐约现出汗珠,脸上更是隐约透着几分不悦。

    玄封殿殿主仇成。

    此人亦是个耽于声色享乐之人,乘着赶路的当口,正在阁中与几位侍妾**快活。

    不过凝神一望,仇成面上不耐之色顿时消去,默然良久,方道:“刁毒。刁毒!”

    面前已是此行的终点。

    偃谷隶属舞鹤山九脉之一,向来荒凉不堪,人迹罕至。十日之前仇成接到消息之时,还是心中暗奇,丹心派为何将比斗之地安排在如此荒芜的所在。

    此时定睛一看,秘地陡然揭晓。

    观此山形势,深邃而狭长,地势极窄。

    山谷一东一西,分别为云峒派和丹心宗两家所占据,围下阵势。

    可是如此一来,其余观战之人的容身之处,便大可玩味了——其给与后来人的选择,唯有二条:或者是立于云峒派之后;或者是立于丹心派这一侧,断然没有含糊的空间。

    若说当空飞遁,因这山谷两侧皆是高崖的缘故,飞遁在空,难以避过左右。除非你脱离战场之外,否则定是要立身于某一家的正上方,于礼数大为不合,因此也是决不可行的。

    如平埠堂,沙河殿,本已与丹心派同气连枝,其自然是立身于丹心派这一侧无疑。可是对于只是凑数观战、立场暧昧未明的其余四家宗门而言,这个抉择就十分棘手了,等若是被人丹心派摆了一道。

    仇成凝神思索了一阵,终是伸手一指,言道:“往此处去。”

    那御使宝物的“车夫”心领神会,连忙允诺。

    仇成所指的方向,正是西向丹心派立身之处。虽然心中不满,但他依旧作出如是选择。

    在他看来,云峒派掌门归无咎虽然是一位功行精湛、潜力极大的少壮武修。但是以一敌三,终究是势弱了一些;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丹心掌门裘洪亭抓住心隙利用了。

    仇成虽只是花月境,但身负一宗执掌之任,以其见识,自然知晓提前破境与缓缓蕴养火候、在最后关头勉强破境的差别。双方潜力大小,不可以道理计。

    只是仇成所知更深一筹——要将这一等差距兑现,至少需要蕴养三五百载功行,方能显出深浅来。

    若是破境未久,双方差距并不若想象中的大。反而是那些个貌似老朽之辈,浸淫于斗战之法甚久,手段未必见得弱了。

    归无咎崖岸自高,心中并不将那三人视为“同道”,方才接下这一场以一敌三的比斗。在仇成看来,是一大失策。

    又过了两刻钟,又有两件飞遁之宝落到近前来。

    分别是水龙斋、锦屏门两家到了。只是这两家并非是宗主亲至,只是各自有一位长老列席。

    这两位耆老面临仇成方才的问题,亦做出了相同的抉择。一时间,西向一侧人多势众;而东向一侧,却是孤家寡人。

    诸派长老、宗主叙旧的功夫,两家正主不约而同地纵一青一紫两道遁光落下。

    西向阵盘之上,忽地多出三个人影联袂而出。

    三人之中,左手边那位身着破烂麻衣,背上背着两只灰布兜囊的,是丹心派大长老陈德海;中间那位一身皂衣、身量较寻常武道修士尤精壮三分的,是平埠堂宗主陆天韵;右侧那位,身披一件极厚实的大衣,头顶光洁烫了一个十字,却是沙河殿长老方长翁。

    这三人虽是云淡风轻,甚至还转首向身后的仇成等人举手致意。但是武道之中强者为尊,态度再平缓,那锋芒慑人的气势却是隐匿不住的。仇成与水龙斋、锦屏门两位长老,皆是暗暗调运精神,小心应答,以免失态。

    至于另一侧的归无咎,虽然同样是明月境修为,但在仇成等数人的观感之中,只觉其虽有微妙难测之气象,灵动刚健之风骨,但是并不如何凌厉。此时心中犹疑者有之,轻忽者有之,不待一一细表。

    陈长老等三人,只是在后方坐镇。

    前台针锋相对的,依旧是裘洪亭、归无咎二人。

    似乎因为有了三大高手坐镇的缘故,今日裘洪亭胆气明显较半月前为壮,应答措辞,亦愈发从容。

    先略略叙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裘洪亭便即言道:“裘某另有一议,归掌门姑且听之。”

    归无咎笑言道:“裘掌门但说无妨。”

    裘洪亭咳嗽一声,道:“裘某回返之后,与本门陈长老等人再议。只觉以三敌一,胜之不武。不妨将这比斗的规则略微改上一改。归掌门连斗三场,依次胜过我方三人,便算是云峒派胜了。如何?”

    极快速的瞟了一眼过来,见归无咎无有反应,裘洪亭又故作豪迈的言道:“若是归掌门自诩功行精深,足堪以一敌三,那一如旧例便可,此议不必再提。”只是这一句话言不由衷,说出口来未免有几分局促。

    归无咎心中一动。

    他心思何等精敏通透?半月之前主动言及以一敌三,望见裘洪亭神态的微妙变化,归无咎便知自己会错了意——只是他磅礴浑厚的气象已成,懒得再讨价还价罢了。

    当时裘洪亭分明是自以为占了大便宜的。

    今日他却主动愿意颠倒过来,绝无使自家吃亏的道理,定是和出手三人商议之后,又有哪一位贡献了新手段,使得车轮战较合战更加有利。只是今日说出口来依旧要给自家贴金,好似丹心派一方高风亮节。

    归无咎不动神色,只把目光略略及远,扫过陈德海三人,道:“既如此,哪一位道友先下场指教?”

    陈德海三人,瞬息之间只觉一道冷电在脑门划过,都是感到心中一悸。

    裘洪亭见归无咎允诺,忍不住喜上眉梢。只是转首一望,想起一事,忽道:“且慢交手。似尚有一家未至。”

    晋宁道八大名门。今次亲身下场的是云峒派、丹心派、平埠堂、沙河殿四家;引为见证的,是玄封殿、水龙斋、锦屏门、明火山四家。

    如今其余七家皆至,独独缺了明火山一家。

    裘洪亭心中早已定计,既要决意相争,便要将胜负坐死,教任何人皆无置喙余地,不可留下一丝隐患。八家名门齐至,当场判定胜负,少了一家也是决然不行的。

    好在并未教众人多候。只半刻钟后,空中歪歪斜斜,一叶残破花瓣飘零近处,当中立着两人,一老一少,萧萧瑟瑟。

    仇成望之,暗暗摇头。

    八大名门之中,明火山固然实力最弱;但好说歹说也是有千余弟子之规模的。何至于做出一副如此不堪的气象。

    二人之中,年老者名为钟弼,身着一身破烂单衣,乃是明火山这一任执掌。

    此老四方告罪一声,笑言道:“本门缺乏一件尚好的飞遁法宝,是以来得迟了些。诸位道友勿罪。”

    言毕,双目一瞥,稍稍迟疑之下,便要往西首这一头去。

    裘洪亭见之,心中暗暗得意。以大势而言,以七对一。云峒派已是孤家寡人,今日岂有不胜之理?

    可是钟弼身畔的那少年人,却不着痕迹的拽了一下他的衣角,竟当先往东向去了。这少年看上去肤白脸圆,丰额厚唇,看上去好似十分憨厚。只当他目光转动之时,方可见有三分灵动狡猾,若灵狐脱兔。

    少年名为钟业,既是钟弼嫡孙,又算是其入室弟子。年纪虽幼,却极有主意,甚得钟弼信重。

    钟弼显是一愕,亦只得调转方向往云峒派方向去。同时暗暗传音道:“你有何分说?”

    钟业目光闪烁,面上一丝红光一显而逝,低声道:“分兵落子,不虞有失。那头已有锦屏门下注,此间也不可空了。无论哪一家胜了,彼此皆能照应。”

    明火山与锦屏门,万载盟好,渊源极深。钟业之言,是个两头下注的意思。

    钟弼闻言,细细思之,似乎果然有两分道理。只是暗暗叹息道:“话虽如此。只是若非法舟不利,我等先占了丹心派那一头,就更好了。”只这一语,褒贬判断,已是不问可知。

    钟业闻言,微微摇首。

    最近他觉得自家祖父似乎年老昏庸,不复从前精明。所谓两头下注之言,只是他唯恐将真实理由说出后钟弼不信,所以信口胡诌罢了。

    刚才只远远望了一眼云峒掌门之气象,他已料定,今此比斗的胜者,定是云峒派无疑。今日自家举动,纵不能说是雪中送炭,也可说是一桩绝大的筹码,作为进身之阶足矣。

    钟业其人,资质禀赋虽然上佳,但是却也未必能言是上臻登峰造极的最高境界。

    可是他却自视甚高,以为自家必是顺天应人而出世的大人物。

    因为有一桩秘密,他谨守于心,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自幼年起,他便时有幻梦,好似冥冥之中有天意告诉,其投身此界之中,身负非常之任;只未得其时,未遇其人而已。时机一至,便是其锦鲤化龙之时。

    方才一念之间,钟业心兆忽生——

    今日,遇其人矣。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什一战力 裸衣之搏

    钟弼、钟业步入云峒派之后,事先围好的阵门之中,邓广翼快步上前,言笑晏晏,与钟弼搭上了话。

    钟弼心中一动,暗道自己这孙子所作选择果然有几分道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等若自己是选择一条看似胜机渺茫、但一旦得手之后却回报更大的道路。

    那一头,未能形成以七对一的彻底孤立态势,裘洪亭心中却把明火山记恨上了。他心中暗暗许诺,此战一胜,定不教明火山有好果子吃。待得时机合适,便要扶植一家势力,取代了明火山的“名门”位置。

    归无咎缓缓言道:“哪一位道友先出手?”

    丹心殿陈德海,平埠堂陆天韵,沙河殿方长翁三人,心中生出奇妙感受。

    虽然归无咎这一句话平静质实、泊然苏徐,可是三人都不约而同地产生模糊感应。对方原本虚实难测的状态陡然凝结,进入一重倍极锋锐的迎战状态。

    单从这一瞬间的气机调整,便可知对方绝非一个无有斗战经验之人。

    归无咎眸中,一丝锐芒划过。

    他入道至今,经历恶战险战无数,眼前几个籍籍无名之辈,按说根本不值得他全力以赴,随意出手便可打发了。

    但因为一桩蹊跷缘故,归无咎不得不全力以赴;甚或以本身战力而论,他其实未必能算占得上风。

    说来荒诞——

    如今归无咎的战力,只想当于其“应当战力”的不到数十分之一。

    在步入“真幻间”的那一瞬,归无咎感到功行大进,心中还极为欢喜。毕竟,以元婴境的修为提前获得相当于离合境层次的感受,无论如何说也当是一段美妙的经历。若得将这一段识忆传渡,必能使得今后修道获益匪浅。

    可是经历此月余时间,逐步切磋琢磨,淬炼一身功行,归无咎却觉出一丝不对味来。

    一身手段,竟是时时传出“潜力未尽”的直觉来。

    细心揣摩许久,又打探考证了数位界中杰出人物的修为,归无咎才大致探明因果。

    入此“真幻间”者,其人在此界之中的修为,乃是依据本人根骨潜力之大小断下。譬如如今“裘洪亭”的本体,那位武域中萍水相逢之人。此人原本与归无咎都是相当于元婴层次的修者。可是在此真幻间之内,一人在花月境中也算不得顶尖,另一人已是明月境中的佼佼者。

    其实归无咎所示现的修为,又何止于“明月境”?

    若是完全兑现,其必已成就日耀武君,体会到武道之中近道大能的手段。

    只可惜考诸形势,似乎唯有手执武道龙符、显化为十二家巨擘一宗之主,方有可能直接示现为日耀武君境界。

    更何况,由于武道之中特殊的斗战规则限制,同一层次之人差距,远较仙道为小。

    故而此战,敌手虽无名之辈,但却是一场好胜负。

    陈德海上前一步,肃然道:“请。”

    武道中人,行事极为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陈德海甫一出阵,归无咎略微颔首。旋即二人振空一跃,直插天际。

    峡谷中甚是窄小,施展不开。

    由静而动,由平缓而突趋激烈,不过是短短一息间事。

    风卷云气,日暮天昏。

    斗法之势一起。除却另外两位明月境高手陆天韵、方长翁肃然不语之外,其余诸人却时不时叫好、喝彩声不绝于口,纵然连各宗宗主、长老亦未能免俗,人人心魄为动。

    玄封殿殿主仇成,其人耽于声色已久。此时目不转睛的望天许久,忽然心中一阵落寞之感袭来,竟是生出此生虚度之感——

    因资质未臻最上乘的缘故,仇成早已做好最明智的抉择,唯逍遥快活,穷奢极欲而已。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看穿世情。但如今望见上境手段,却不由自主心生憾意,叹道途之不终。这数百年来所沉湎流连的美色姬妾,亦在一瞬之间失其滋味。

    这并非是仇成等人心性太弱,而是归无咎、陈德海之斗法,气象实在太过惊人的缘故。

    武道一途,愈往后气象愈著。

    在相当于金丹境的层次,武道之中的比斗,不过相当于两个凡俗武士搏斗罢了,远远不若道门中金丹修士驾虹飞遁、丹气万变来的炫目。可是到了明月境的甚高境界,一切却陡然翻转。

    此时归无咎、陈德海二人,躯干隐约间透着数丈厚的云气,仿佛身着巨甲一般。一举手,一抬足,皆可见极为细微活泼的青色焰流在二人周身滚动,形若游虫,又渊似星辰。至于气机流转、飞沙走石,辗转数十里的磅礴外势,反倒略不足道了。

    如此声势,道门之中法力甚高者或许同样能够做到;但那是运使法力而成,平白多出一重转折。自不如武道中简明根本的动作中,顺其自然而营造的偌大声势,来得舒展畅快。

    归无咎、陈德海二人皆未避战。

    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斗了一刻钟上下,双方交手凡数万合,无论是斗中的二人,还是旁观的陆天韵、方长翁,心中皆已有底了。

    无论精力底蕴,归无咎皆略胜一筹。

    又斗半刻钟,陈德海忽地纵身而后,一跃千丈,同时口中高声言道:“且住。归掌门果然高明。”

    此言等若是认负了。

    归无咎淡然回了一礼。

    下一位上场者,乃是平埠堂陆天韵。

    陆天韵动身之前,颇可玩味的一笑。旋即一伸手,掀掉一身皂衣,露出精赤的上半身。其宛若铜铸的后背上,若隐若现,浮现出一只尺许大小的丹鹤,正是其武魂本体之示相。

    归无咎眼皮一跳。

    陆天韵做出如此动作,观战诸人皆是心中一凛,精神顿时涨了十倍。

    陆天韵其人,行事同样以简为能。应答不过寥寥数语,立刻交手。

    可是真的打了起来,望了两眼之后,无论是仇成、钟弼,还是锦屏门等两家的长老,都是眼神闪烁,心中不约而同生出四个字:大失所望。

    原来,在武道之中,“裸衣”而战,是极重的礼节,暗藏全力以赴,不死不休之意。

    这一传统非止是诉诸文字,抑且深深烙刻在武道传承之中。

    当初姜敏仪的武道机缘是自偶然中得来,并不知晓武道之中有这一规矩。但当她与归无咎相斗时,亦本能的感到唯有轻身上阵,方能使得自家心意精力趋至最佳。虽然女子不宜真正**出阵,但权宜之下,其所着不过宛若丝网的轻薄一缕而已。

    更何况,丹心派出战的三人之中,陈德海、方长翁乃是一宗长老身份;唯陆天韵是一宗宗主,分量最重。

    他撇去上衣的一瞬,人人都不由血脉喷张,以为一场大戏拉开了帷幕。

    可是一旦得见真容,却是期望落空。

    陆天韵所秉持的,竟是游斗之法,一击不中,便即远避。哪里还有一丝狭路相逢的锐气?

    空中两点,虽然飒若流星,显影若电,也大有可观之处。但是因前一战的博大恢弘在前,诸人突然间被调动的极高期望在后;相形之下,自不免对其评价稍低。

    钟弼见状,精神一振。看来归无咎连胜两局的希望甚大。微微转首一望,望向其孙钟业的目光之中,又多了两分倚重。

    不过钟业却是懵然无觉,抬首望天,似乎只是津津有味的看一出好戏,而无丝毫患得患失之念。

    战场之内,归无咎自家的感觉最是分明。

    习惯了幻变无穷,心术算路。如今结结实实凭借拳脚打上一架,确然痛快。

    陆天韵之举,在他眼中甚是朴实。唯有进入如斯状态,当其背后丹鹤武魂之形若隐若现时,陆天韵的遁速功夫方能真正趋于极致。武道斗战,本已简明趋同,万法归宗为大本。欲要别出心裁,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评估双方战力,归无咎以为。既然如此,唯有全无保留,方能阻其走脱……

    在观战诸人看来,这虚虚实实的接触战,不知还要持续多久;但此念方生未久,战况便急转直下。

    归无咎的动作,似乎瞬间转换了风格,尽得陆天韵“轻”“快”之神髓。二人也纠缠得愈来愈紧,无论陆天韵如何腾挪,皆不能阻断双方距离愈来愈减的现状。

    坚持了半刻钟,陆天韵认负。

    这因为“裸衣”之举而吊人胃口的第二战,就这般草草收场。

    归无咎轻而易举收得两胜。

    不过,归无咎得暇往裘洪亭处望了一眼,却见其面色平淡,一副涵养城府甚深的模样,心中愈发留意。

    方长翁出阵。

    此人倒是不若前二人之寡言紧促,冲归无咎一礼,便笑言道:“无论晋宁道首席是否易主,归掌门都是方某极敬重之人。”

    归无咎只微微一笑。似这等吹捧之言,应之无益。

    方长翁亦不以归无咎的举动为失礼,又言道:“归掌门连战二阵,可需要稍事休息?”

    归无咎淡然摇首道:“不必。”

    方长翁面容转肃,反手一挥。将身上厚实大衣以及贴身紧衣尽数扯去,露出一身精壮健美但却呈现一种奇异青白色的肌肤,背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蟾蜍,好似作势欲跃。

    仇成、钟弼,水龙斋、锦屏门两位长老,都是面色古怪。

    又来?

    可是莫要如同陆天韵这一场战斗,虎头蛇尾便好。

    众人念头未落,战局之中机如弦发,已是当场揭晓谜底。

    方长翁蓄势已足,奋身一跃。不往前去,却直往后退。其轻敏灵动,似与陆天韵别无二致。

    可是经由和和陆天韵的一战,归无咎分明已经适应了此等灵动战法。把身一挺,如锥直刺。瞬间烟云宛若融化一般彻底散尽,雷芒哔剥,火势大涨,竟是以最盛的一击,瞬间将方长翁牢牢捉住,不予其摆脱的空间。

    方长翁似已无可奈何,转身反击。两拳相对,似乎要与归无咎强分胜负。

    见方长翁顽固不化,除却钟弼喜出望外之外,其余作壁上观的三家皆是心中暗暗摇头,懊恼自家站错了队。

    但是下一瞬的转折,却教人始料未及——

    势若天倾的一击对撼之后。

    方长翁纹丝不动。

    归无咎凝练若整的气机却遽然崩散,身躯亦如纸鸢一般,荡出数百丈之外。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合天倾 成败落定

    战局急转直下,裘洪亭面上红光一泛,大声喝道:“好!”

    裘洪亭方才看着镇定,其实心中亦是七上八下的打鼓。

    陈德海、陆天韵的两场败局,虽然在他事先的计划之中。但败了就是败了,意味着丹心派一方的容错大大降低。

    若是陈、陆之中的哪一位能够“打破计划”斗倒了归无咎,裘洪亭岂有不愿之理?

    好在最初之谋划,终是有惊无险的完成。

    裘洪亭一转身,对陆天韵言道:“陆宗主的手段,果然建功。事先承诺,自无不应之理。”

    陆天韵只“唔”了一声,淡淡颔首。

    虽然将首席之位让于丹心派,但陆天韵同样是一家执掌,位分不在裘洪亭之下;论功行,更要高出一个境界。此时纵然看上去有三分倨傲,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裘洪亭心中不豫一闪而逝。

    倒不全是因为陆天韵之轻慢。令裘洪亭心中略有不适的是。原以为本门陈长老,及陆天韵、方长翁三人,功行位分是呈鼎足之势;未曾想最终揭晓底牌,除却归无咎一枝独秀外,另外三人之中,陆、方二位,却要较本门陈德海略胜一筹。

    看来,丹心派虽然夺了首席,但是将来稳固地位,还需要一番功夫。

    十余日之前,为了在得胜之后的利益分配中占据主动,陆、方二人终是将自家底蕴暴露出来。

    武道虽然有趋同之势,但是在未臻登峰造极之境前,未必就没有取巧的鬼蜮法门。

    陆天韵的手段,除却效法丹鹤武魂、速度轻灵敏捷之外,其中还暗藏了一门手段,号称“势动之微”。

    此法之道理,在于你若被他灵动万变的速度所扰,欲要紧紧将他咬住。激发自家全身潜力,固然能够做到。但是无形之中,本身力量的圆满工整,便要被抽取一丝。

    原本一拳十足十的力量,待你无形之中跟上陆天韵的节奏之后,便只剩下了九成七八分,而你自己却全无察觉。

    更厉害的是,此种“势”的影响,须得缓缓散去。纵然脱离与陆天韵的交手,亦需要足足半个时辰时间,方能使得自家情致归元,正本定位。

    而方长翁的手段,号称“调蟾动静图”。看上去似乎同样是灵动机敏一流的手段;实则不然。

    他这一套斗法,蓄势极足。谁若用力稍欠,轻易扑了上去,立刻便要上当。唯有全力以赴,将本身力量全无保留的释放,方有可能与之争锋。

    陆、方二人之手段,若是合力对敌,其实施展不开。一人出力,另外一人势必作壁上观。若是斗成一个平局,丹心派一方终是以多敌少,难言是自己胜了。

    合计之下,诸人发现,若是轮流上场,由陆天韵为方长翁做好铺垫,才是最善之法。

    这二人的配合,是此战的精髓所在。至于第一场陈长老的出手,看似威风煊赫,其实不过是略微消耗归无咎两分罢了。

    勉强将心中不适隐去,裘洪亭一抬首,对着仇成等人高声笑道:“一月之后,本宗大开宴席,立下一场‘正名宴’,请诸宗宗主、长老务必赏光。”

    仇成虽看不惯裘洪亭如此急不可耐的情态,但是形式比人强,只得打个哈哈,拱手为礼道:“那是自然。”

    裘洪亭言毕微微摇首,将目光往对面一瞥。半含玩味、半含挑衅的自钟弼面上扫过,呵呵笑道:“钟掌门更是不可缺席,务必要光临敝派。”

    钟弼暗叫一声“苦也”,只是他深知倒驴不倒架的道理,只略微嘀咕两声,便把老眼一闭,来了个不闻不问。

    见这老叟还要倔强,裘洪亭往前一步,正要继续出言催逼。

    此时,却听耳畔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情形有变。”

    “恩师少待。”

    出言者,一是陆天韵,二是匆匆赶来的裘洪亭大弟子,庄炎。

    自家弟子倒也罢了。方才陆天韵分明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此刻却面容沉肃,由不得裘洪亭不加以留意。一愕之下,言道:“陆掌门有何见解?”

    陆天韵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伸手指了一指半空。

    裘洪亭抬首一望,只觉莫名其妙。

    裘洪亭的修为虽不及陆天韵,但最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这八个字还是能够做到的。方才他心境虽然略有波澜,但是战局之中发生的一切,却始终不曾逃过他的观察。

    此时远近百余理内外,方长翁尽占主动,逐尾而击之;而归无咎疲于奔命,落败似已在顷刻之间。不知“变”从何来?

    庄炎眸中难掩忧色,只平静说出四个字:“一合天倾。”

    裘洪亭闻言,面色一变,旋即轻抚前额,暗道自己得意之下,怎地忘了这句话。

    如此说来,眼前战局还真有两分诡异。

    一合之变,势若天倾。

    对于修到距离日曜武君仅有一步之遥的明月境高手,其道法战力,已然大臻圆熟,一举一动、一起一伏,看似与低境界者只是规模的差距,但是其中却暗藏了一种独特的根性规整;一身手段,备极凝练之后,复归于一。

    到了如此层次,若是斗战中“根本”一失,胜负便急转直下,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性。决计没有败而不乱、负隅顽抗的说法。

    前两战中,陈德海、陆天韵二人发现身处被动便果断认输,也是由于这一重道理。

    可是此时之战局——

    方长翁占尽上风,归无咎岌岌可危;可是胜负始终未能落定,显然不合常理。

    以裘洪亭的见识,自然难以索解。

    可片刻之后,纵然陈德海上前与陆天韵一道参详,却也始终看不出一丝端倪。

    好在有过了百余息,归无咎亲自揭晓了谜底。

    天穹之上,隐约有明珠一点,镇定界域之中,如日之恒。

    此珠显露面目,裘洪亭等三人,细辨之下,不由怔住。

    所谓“宝物”一流,裘洪亭着实见过不少。可是抛却那些“法兵”不说,纵然是价值甚高的宝物,也只不过是外用之物罢了,断然难以介入斗战之中。

    陆天韵见识较裘洪亭尤深一筹。在巧妙布置之下,上乘“宝物”有资于战力者,他也曾有所耳闻。但那些宝物珍贵之极不说,究其作用,亦只不过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起到一些辅助之效;如目前所见之神异者,端的闻所未闻。

    那当空一枚明珠,分明和归无咎本体之间构成了一丝联系。观其神采,竟尔到了颠倒主从的地步。

    仿佛这一枚明珠方是本体,而归无咎的正身却是附庸,时刻受此珠牵引维系。

    一个即将投身于惊涛骇浪中人,其席卷于波涛之下,本当随波逐流,不由自主;可是其身上却系上一根缆绳,牢牢栓靠在定海金梁之上。虽然不利,形势未散。

    归无咎辗转腾挪,貌似凶险,却意甚从容,正是仰赖于此。

    这便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本命法宝。

    此道在修行中的关窍,他已经尽数传授于甄蕊。但是坐而论道是全然无用的,若要竖立信心成此一道,亲身的践行感受,势不可免。

    目前所施战之手段,其实无任何奇异之处——无非是本命法宝统御一身真力的手段。有本命法宝护持,不但可得维持根本不失,抑且持久作战的消耗,亦被降低至三成上下。今日这车轮战的比斗规则,可谓是正中归无咎下怀。

    归无咎心中涌起一丝微妙感受。

    这“真幻间”若真个只是一场梦幻。那么今日之战,以不足什一之力与几个不见经传之人邀斗,自然无足轻重。但若此地果真有继往开来、前追因果的大造化,那么今日之比斗,在武道序列中首次验证了“本命法宝”的效用,应当是意义及其深远的一战。

    只是剩下的道路,若要走通,依旧任重而道远。

    别的不说,他之所以能够成就,有一大半要归功于“全珠”本身超迈绝伦的品质。归无咎已是试验分明,倘使自家本命法宝品质与“璇玑定化炉”的成长轨迹相当,那么面对今日局面,其效用发挥,也未必能尽善尽美。

    璇玑定化炉的品阶,在九宗历代真君大能所炼成的混元真宝中,也算顶儿尖儿的存在。若是修炼到如此地步也难言满意,这所谓武道与法宝相通的开辟之举,几乎便是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绝学”了——传承必绝、后继无人之学。

    如何降低门槛,需要甄蕊在修炼此法的过程中加以完善。

    此时战局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归无咎由局促窘迫,到渐次从容;和方长翁的短兵相接搏斗,从衣襟相连,到时不时分出百余丈外。别说裘洪亭,就算是钟业这等修为之人,也能清楚分辨。斗战形势已被扳平,甚至,似乎是归无咎在攻守之中隐约占据了主动。

    裘洪亭此时尤抱着一丝幻想。

    归无咎终究消耗甚大。

    既然他能够反败为胜,方长翁未必不能做到。

    只可惜,这一场幻梦并未成真,接下来的十余息中发生的一切,好似将裘洪亭真正拽入深渊之中——

    刚刚并未兑现的八个字:

    一合之变,势若天倾。

    此时却教归无咎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只不过十余息功夫,方长翁只感力量、速度被完全压制,失却了蓄势诱敌的铺垫,自家“蟾”的意蕴手段等若彻底被锁死。再挣扎下去,唯有面上难看,却无半点实际效用。

    他斗志既失,本拟寻机认负。未曾想归无咎的反扑较他预想更快,一不留神,肩上已被一脚踏中。

    在众人目中,方长翁已如流星一般飞将出去,只把百里之外一座山头击了个对穿,留下烟尘滚滚,碎石轰隆。

    而归无咎,身姿一个潇洒的转折,挟得胜之势,已是轻灵落地。

    裘洪亭只觉脑海之中恍恍惚惚,勉强接受了如此剧烈的变化,颓然道:“是贵派胜了。”

    归无咎一掸衣袖,笑言道:“贵派若是胜了,便夺了首席之位;我云峒派胜了,不过是保住旧位,并无所得。如此可公道否?”

    裘洪亭面色一变,艰难道:“归掌门待如何说?”

    归无咎淡淡言道:“上宗供奉,向来由一道之首席代缴。此后每年加缴三成,入我云峒府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引荐之功 上屋之梯

    两道遁光纵出十余丈后,方才缓缓止歇。

    辨其身形,正是钟弼、钟业爷孙二人。

    钟弼面上含着笑意,原本不甚显眼的皱纹亦随之荡漾开来,高声言道:“你又有何说?”语气之中,竟然暗含两分迫切的期许。

    比斗结束,云峒派孔长老立刻对他打了招呼。明火山供奉一如前例,云峒派并不会对之加收三成抽水。这显然是对于明火山正确站队的投桃报李了。

    面见归无咎之后,这位归掌门更是邀钟弼去往云峒为客。钟弼心中甚是有意,只是其孙钟业,却使了个眼色,教他先行推拒。

    不过今日事尽是由钟业做主,才下对了注。钟弼心中,对他这嫡孙愈加倚仗,自然言听计从。

    钟业笑言道:“场面上的事,并不急在一时。眼下尚有一桩大机缘。只是……须先寻得一人。”

    钟弼立刻道:“何人?”

    钟业眼睛眨了一眨,似乎很是小心的望了一眼祖父神态变化,这才缓缓言道:“三叔爷。”

    钟弼面色果然冷了下来,拂袖道:“寻他作甚?”

    钟业所言之人名钟魁,本是钟弼嫡亲兄弟,此时正在下辖晋宁道的巨擘大宗——尘海宗任观风使一职,于今已有明月境的修为,堪称是尘海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按说此人当是明火山的大靠山才是。只可惜钟魁数百年前便与钟业兄弟反目,断绝了血脉缘分。正是在那时,其席卷了明火山宗内珍藏的许多好物后破门而出,使得本不宽裕的明火山雪上加霜;又机缘巧合,得了尘海宗内一位长老看重,这才鱼跃龙门。

    这二三百载以来,钟魁对明火山明里暗里所下的绊子,着实不少;不为助力,反成牵累。

    钟业一脸与外表并不相符的沉着,平静言道:“兹事体大。爷爷务必慎而待之,毋争一时之气。”

    钟弼默然良久,终于冷静下来,言道:“你且说说看。”

    钟业长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这位云峒派归掌门,前途远大,不可估量。似乎……是有望那等境界的人物。”

    钟弼惕然一惊,喃喃道:“那等人物……似乎已有数万载不曾出现于草莽之中了。”

    天下各道、洲、名门、世家、草莽之中,纵然有英杰人物,亦只得止步于明月境中。因为破得上境之道路,已然被十二家巨擘宗门所垄断。

    然而,这道途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本来甚为艰难。十二巨宗门下弟子,若非资质强横到登临绝顶的层次,虽有良法在握,亦未必能够准能破境。

    事实上也的确做不到——

    十二巨宗执掌,并非人人皆是日曜武君境界。

    历久以来,各宗有日耀武君坐镇时,便强势一些;若是无有,凭借一宗之底蕴,也不至于有存亡续绝之危,只不过话语权会略微降低,稍稍收敛锋芒罢了。

    同时。草莽间若有极出色的人物,资质达到跃升上境的层次。若被恰好处于人才空窗期的巨擘宗门看中,便有可能被引荐入宗。在该宗秘宝护持之下,签订一份根本大契。

    其助你成就上境,然后忝任该宗“名誉首座”之位,坐镇护持,自然也享受许多供奉;因有契约在先,所以并无鸠占鹊巢之虞。

    不过,古今以来,此等杰出人物不过是寥寥数人,最近一位,便是二三万载之前了。

    钟业又言道:“机不可失。若是成此大事,是一份天大的人情。我明火山由此一飞冲天,也不在话下。”

    钟弼迟疑道:“话是如此说。只是与他早已隔断情分,连宗谱名录亦被除去了;他肯出手相帮么?”

    钟业自信言道:“重利之下,何愁不许?”

    这其中有一个关节。

    每一家巨擘宗门,每代至多也只得成就一人。或许某一家宗门眼下虽无日曜武君坐镇,但后辈之中,已有良选,那么外人自然便难以觊觎。这时你靠了上去,非但无缘,反遭猜忌。甚而下手将你除去,又或是坏你道基,绝了上进之途。

    是以摸清十二巨宗根底,找对了门路,甚是关键。

    偏偏这方天地是个秩序森严之地,十二巨宗与底下星罗棋布的门派世家,判若云泥,少有瓜葛。钟弼之弟钟魁飞黄腾达之后,耻与钟弼同列,亦有这一层关系在内。想要做到这一点,异常困难。

    若是果然能过说动钟魁,靠他这个深明内情之人摸清十二巨宗底细,将来归无咎真的成了哪一家巨擘宗门的“名誉首座”,这引荐之功,助人成道之德,说是“功德无量”也不为过。

    钟业微不可察的一笑。

    明火山中兴与否,他并无太大兴趣。若是此事真能做成,他与归无咎之间的联系,便再也难以割断。

    ……

    云峒派后山,清绝峰峰顶。

    归无咎静坐山巅。

    此时距离比斗结束,已有一月之久。

    未多时,山脚下一道轻盈转折,微光一闪,有一人趋至近前,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

    归无咎笑言道:“吾徒免礼。”

    来人正是他关门弟子,甄蕊。

    甄蕊前来拜见,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书简呈上,禀明将有道术修行中事,前来请教。

    归无咎言道:“有甚疑难,不妨讲来。”

    甄蕊靠前一步,低声道:“正是为恩师一月之前所赐功诀而来。”

    归无咎讶然道:“哦?”

    甄蕊此言,却略有些出乎意料。

    虽然她天资极高。但是剥离了金丹运转、化丹成婴之过程,那法宝修炼之法,本当是繁难与玄虚兼具。若是“全珠”尚有一次动用的机会,或许尚有快速成就的可能;否则若是单凭人力领悟,至少须得三五载功夫,才能略窥门径。

    甄蕊所言“请教”,归无咎下意识的以为是应在别处,而非武道中炼化本命真宝的手段。

    略一思忖,归无咎缓缓言道:“你说说看。”

    甄蕊低声道:“弟子驽钝。参悟此法之后,只觉其精致周密、彻上彻下,仿佛以一身道则精气,神思变化,皆为主宰。可是其成就之法,好似筑基于渺渺虚空之中,只消有一步踏错,再想回转,便是千难万难。所凝练者,似乎非是一件宝物,简直不亚于一身根本道术之所系。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庶可称之。”

    归无咎心中一动,暗道原来是因为此法甚艰,甄蕊心中有了畏难情绪。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这徒儿。对于并未有培养金丹、元婴经验的武道修者而言,以内炼法锻炼本命法宝,本来就甚是离奇。

    归无咎正拟出言宽慰这弟子两句。

    不料甄蕊又跪下一叩首,续道:“弟子思前想后,似得一从权之法,寻得一上屋之梯。一时心思踊跃之下,未得恩师允准,擅改了一二法门试炼。还望恩师恕罪。”

    归无咎又是微微一讶。今日他这弟子,还真是出人意表。便道:“道术辩证维新,本是常事,何罪之有。只未知你有何心得?”

    甄蕊抬首望了一眼,终于鼓起勇气言道:“弟子斗胆,请当场演示一二。”

    归无咎静静道:“可。”

    甄蕊一挥手,纤葱玉指反手一扣。指尖一块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五彩石立刻浮现。寸许高下,明俨逼人。

    此石乃是天地生成的一件奇珍,在云峒府库之中也是极罕见的上品异宝。观此情形,似乎被甄蕊用作炼制“本命法宝”的胚胎。

    甄蕊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张口将此石吞服腹中。

    归无咎感其气机流动,清晰可辨——此石缓缓下沉,终是坠落于下丹田鼎炉温室之中。

    数息之后,甄蕊告罪一声,解下上半身衣衫,缓缓转身。

    甄蕊珠圆玉润、细腻如瓷的雪白肌肤上,一只约莫狸猫大小、纯白色的小熊活灵活现。鼻息宛然,双目微闭,一幅饱食之后懒洋洋的姿态。如果说姜敏仪的白虎武魂极能彰显武道特质,甄蕊的白熊武魂却恰好相反,只显得诙谐有趣,好似家养灵灵宠。

    但是随着甄蕊缓缓运功,她背上小熊似乎逐渐困倦,进入一种类似于冬眠的奇妙状态,若沉若浮,似乎鼾声可闻。

    归无咎精神一震。

    甄蕊所为之事,既是在养炼武魂,亦是在养炼自家法宝。

    武魂乃是武道修者成长之枢纽所在。若是能够将此与养炼本命法宝结合起来,以为镜鉴。的确可免法诀深奥不可捉摸、仿佛空中楼阁之弊。

    只是武魂与丹婴,虽然有道理相通之处,但是差异也决计不少。这一条路若想走通,非得把归无咎所传成法大量改进不可。若无“全珠”一类的重宝,单单凭人力完成,实是一项极为艰巨的道路。

    未想甄蕊竟是毅然踏了上去。

    一刻钟之后,甄蕊自定中醒来。披上罗衣,羞涩一笑道:“这只是第一步的些许想法。借用武魂为渡河之筏锻炼真宝,也不知弟子这一步走对了没有。”

    她此言一出,天象忽变。

    天穹如盖,乌云斗聚,立刻暗淡下来。然后传来三十六声雷鸣,震穹宇而慑人心。

    归无咎心中陡然生出警兆,这“真幻间”似乎要就此崩溃,一切梦幻泡影,悉数瓦解。

    可是一息之后,“天地”又重新稳固了下来,似乎无事发生。

    而甄蕊,却是一脸期许的望着归无咎,期待自家恩师对于她的构思做出品评,丝毫未曾察觉到方才的天象异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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