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均势险着 一击制敌
在第一界中。除却一人为青猊一族的第二嫡传斗败之外,倪翔、炎裕又相继寻到三人。
最后一战遇到的天马一族妖修是炎裕出手。另外二人,皆为倪翔所败。
速度之迅捷利落,皆与斩杀孔夏这一战别无二致。
最后一场上,炎裕终于推让不过,象征性的出手一次。他心中实不愿输于倪翔一筹,是以一上来便动用自家最强手段。但对敌的天马一族修士也非庸手,奋起反击之下,只到了五十息后,炎裕才将此人斗倒。
饶是如此,那位天马族修妖修败而不乱,在致命一击加身的瞬间,引动一枚三角金剑形貌的宝物,此身隐遁,不见踪影。
须知倪翔的四度出手,可都是无一例外致人死命的。
炎裕未免面上无光,嘿然道:“莫非是圣教祖庭厚此薄彼,只将自家秘手赠予道友,而炎某人却无缘得享?否则倪兄出手之际,为何定不教炎某人观看?”
倪翔摇头道:“与圣教无关。这是我青猊一族自家手段。”
炎裕将信将疑。
倪翔哑然笑道:“我族几大机密,介乎于道术之间。是以轻易泄露不得。之所以暂时保密,只是因为你我的关系,还未好到那个份上罢了。”
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可谓太不合时宜。炎裕亦不由愕然,只感无言以对。
此界中的战斗干净利落,倪翔心情甚好。本要继续与炎裕闲聊两句。但他双耳一抖时,立刻改了话头道:“敌方最后一人,已撞上了。将之解决之后,这一场胜负,便彻底了结。”
话音刚落,便起遁光,往南直去。
炎裕亦追赶过去。
不多时,已截住一位身着明黄长袍、相貌甚是俊朗的妖族修士。以二人眼力,却未能辨明其根脚。想来是小门小户,声名不著。
对方一言不发,很是警惕的打量着倪翔、炎裕二人。
倪翔笑言道:“炎兄,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照例又是这一句话。
二人先前相继斗倒四人,皆会如履行程序一般说上这句话。
彰显傲气是小,这其中还暗藏着诡秘心思,等若是一道诱敌之计。因为敌手以一敌二,又能轻易断明其中任意一人的功行皆不在自己之下,便有不战而退的可能性。此言一出,摆明了是与对手单打独斗。有几分骄傲的,便会忍不住上来斗上一场。
如此,便正入倪翔彀中。
岂料对面那人眉头一皱,未待炎裕二人商定谁先出手,便自袖中取出一块锦帕。
锦帕之上溢出一股清气,化作丝丝泡沫,将他全身包裹。
炎裕面色一变,再出手攻击,已是落了个空。显然这是对方所用的护身撤退之法门。
桑鹕一族灌天木,虽然不若箴石、腾惊等人身负奇异禀赋。但因为自己特殊经历,心境久经历练。
小族中出了一位他这般的人物,本是异数。尤其是游历孔雀一族时,更是谨小慎微,善能察言观色。若换作旁人,只怕仗着自己有护身手段,便要忍不住与对方斗上一斗;但灌天木却敏锐的觉察出,倪翔并非是一个真正狂傲的人物,其心中诡计暗藏,不可测度。
再加上入界已经甚久,他尚未能够和一位同道取得联络,此事更属诡异。
衡量之下,果断选择了不战而退,也保全了自家性命。
倪翔算计落空,亦微感意外。略微一怔,才道:“既然所有对手皆已除去,胜负已定,也未必便要多留下一条人命。”
未多时,此界之中七人汇聚。
前前后后约莫半个时辰功夫,在此小界之中穷搜尽罗之后,炎裕等人终是寻得端倪。
此间浊气凝形之物,乃是一只巴掌大小、宛若陶土铸成的小兔。
将其捉到之后,其对应的舆地图,也被寻到。
说是“图”,其实正是沙漠地中的一片地域,纵横各有十二里。
数十年前,显道、应元二位道尊通过“真宏二象仪”昭示天下,当场布置“阴阳洞天”,将大界之内的壮丽风光一一抓取幕前,可谓动人心魄。但是今日,炎裕等七人心旌摇动,远远超过当日阴阳洞天给诸修带来的震撼。
的确,这沙地看上去甚是朴素。
但其毕竟是将整个大世界的全体面貌呈现出来——虽然极为简略、粗浅。
很多原先脑海之中并无太多概念的地方,也不由得清晰起来。
譬如,同为第一流的大族,赤魅族所占势力范围,相当于某些种族的数十倍。哪怕断成一界,自演清浊,也绰绰有余了。料想此界之人,修道极处同样能够臻至道境。
再比如,如羽融族这般稍次一等的妖族,竟也占据了甚广地域。
前后一数,图中留名的,约莫是百族之数。
唯有在紫微大世界中排名前百的妖族,这片沙漠舆地图中,皆会有一座小塔标示。流连甚久,尤其是宛若猎奇般的寻到真龙、凤凰所处之方位后,炎裕、倪翔二人,方才在其余几人的催促下,将那小兔投入塔中。
……
第二界。
两道遁光一东一西,在空中极快速的打了个照面,然后极有默契的止步。
其中一人忍不出出声,低声言道:“人修?”
冷化目光灼灼,不言不语。
与他放对之人他也识得其名,正是折离一族的第一嫡传万毅英。
万毅英心中略有两分踌躇。
圣教一方某一位人劫道尊,锻炼二三十载,炼化出一件异宝,能够暂时泯灭人妖境界差别,这他是略有耳闻的。万毅英对于圣教的手段素来钦服,以本心而论,他判断隐宗一方纵也有人劫道尊坐镇,却未必有这等本领。
但是对方既敢遣出人修与同等境界的妖修作战,也该当有几分倚仗才是。
思量一阵,万毅英并未贸然以本力神通相合和的手段来攻,而是长袖一卷,动用了一门神通手段。
袖中鼓荡,演化二气。其中较为凝实的乃是一道火气;较为清灵的却是一道雾气。然而雾气与火气混合,登时将那火气推动一步,五六种颜色的光焰一耀,立刻将冷化包裹。
冷化冷哼一声,双掌重如山岳,猛然向前一推。
神通对撼,万毅英岿然不动,冷化的身躯却是微微一晃,然后向后飘荡了数丈。
论道行,似是万毅英略胜一筹。
万毅英一击之下略占上风,心中稍定。下一击出手,烈焰之中光影一闪,似乎有鱼跃龙门之象,一闪而逝。
这一式神通不变,但是烟火之中,暗藏了鱼尾一拍之力,乃是万毅英在神通之上、略微加了三分本力的手段,以试应手。
若是对方并无想象中的异宝护佑,这一击便足以致胜。
到了此时,万毅英终究还是并未将全部筹码押了上去。
冷化见到这一手,却似大为忌惮。先纵身避开,然后反手取出一镜,摇了一摇。
寻常镜类法宝,皆以镜光制敌。冷化这一件宝物也不例外。只是此镜镜光并非直出,而是歪歪斜斜,仿佛两道缠绕的线头,将万毅英的手段挡住。以此镜之神妙,似是“真祭器”的品阶。
万毅英却不惊反喜,你若本身战力不足,而是将希望寄托在法宝上,那我又岂会输于你?把手一晃,掌心之中浮现出一枚玉笔,一支长卷,酌情便要施展。
冷化心中飞速计算局面。
隐宗一方那件异宝,的确由他执掌。这一界中的七人,自然也以他为首。
经过刚刚的一番试探,他已断明——
纵是泯灭了人妖之间的本力差距,万毅英的战力,的确也要较自己略强。
诚然,对方本阵七人之中,以万毅英、车梁永、贺骏拔三人最强,另外四人,要略微逊色一些。
但是本方七人之中,同样数他江离宗冷化、琼石门杜康、太素门梁侃、清凉山云迁四人,较其余三人略微胜过。
动用那件异宝之后,双方战力极度接近。但冷化以为,依旧是我方略逊。
若是主持局面的,换作另外一人,此时只怕已经是迫不及待的动用了那件宝物。
眼下貌似是个四六开、甚至四五对五五的局面,力拼之下,或许有胜望呢?
但是冷化却并未如此选择。
战局之中,随着万毅英试探清楚其底细,神通之中混杂着的本力逐渐增加。冷化已难以抵挡,只能借助两件“真祭器”的威能,勉强左支右绌而已。觑得一个空子,竟又动用一件飞遁秘宝,翻身脱困,遥遥逃去。
万毅英自是紧追不舍。
冷化心中已有谋算,心中暗道:“就看诸位的胆力默契了。”
那件异宝另外尚有一重用途,七人祭炼合演之后,在相当大的范围内,皆能通过此物感受到另外六人的位置。
本来这也算不上一桩便利——因为事先并不知晓入阵之后,会分别传送至不同地界。但巧合之下,却为冷化之谋提供了条件。
只是,虽能感受到方位,却不能借之传递消息。所以他的计算,实有相当风险。
好在七人身上皆有一件遁术秘宝,若能领会他的意图,决不至于先遭毒手。
在铨道会中,冷化与归无咎有过交手经历。
合界之后,其与荀申又搭手不止一次。
在冷化看来,归无咎乃是天外之人,遥不可及。若要追赶,只会愈追愈远。而荀申,却是其可以师法借鉴的人世间的天才。他的思路眼界,受荀申影响甚深。
棋到中盘,若是局面细微,看似相差不大。寻常的棋手便难以下定决心去冒风险。
但冷化以为,输半目是输,输百目也是输。只要结局相同,便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判断己方不利,便切不可心存幻想,当果断放出胜负手才是正着。
二人一追一逃,已有一刻钟上下。
冷化最初想到的手段,乃是七人合力,各个击破。
但是察言观色之下,隐约猜出对方七人亦有联络之法,便将这个计划略作更改。
对于冷化之意图,万毅英自认为早已看穿。
但对他而言,自认为自家优势在握。以七对七,较之各自为战,明显把握更大,是以也乐得如此。
不多时,双方一十四人,皆以到了目力相接之处。
但就在此时,战局节奏突然发生变化。
冷化遁速,陡然增加一倍!
如此施为,他手腕中所佩戴、那件借之以强化遁法的宝珠,立刻冒出丝丝烟气,显然灵性大损。
琼石门杜康、太素门梁侃、清凉山云迁,亦同时施为,不吝自家法宝,循位而去。
另外三位人道修士,虽反应稍慢,但立刻也采取了相同动作。
万毅英脸色一变。
当先四人,分明是往占定天枢、天璇、天机、天权四方位而去。后三人虽然反应稍慢,无疑是往玉衡、开阳、摇光三处方位而去。七人合力,构成七星之形。
对方既无有泯灭人妖差别的秘术为凭,那么倚仗在何处呢?
须知真正在元婴经中便能引动天祭器、恒器一流珍宝的奇异手段,实在太过罕见。料想只存在与归无咎、荀申、抑或圣教利大人、席榛子等人手中,无论是对面这七人,还是万毅英自己,皆无资格掌握。
那么在法宝层面上,双方虽然都数量极巨,身家丰厚。但是所能倚仗的,无非都是真祭器品阶的宝物,难以真正决定胜负。
最终剩下的,唯有阵法一道了。
他早该想到了。
在冷化等人加速飞遁之时,其等更是不约而同的将法宝运使断后,以期截住万毅英等人的攻袭之宝。
万毅英心中飞速计算。若是对方阵法之道能够提升三倍战力,己方便无胜机。
好在,还有挽救的机会。
此时又飞遁数息,双方皆已到了可以神意传音的范围。
万毅英本力一振,同时高呼道:“勿要惜力!”
在他出言之时,车梁永、贺骏拔以及另外两位鱼凌一族的妖修,同样敏锐的看出不对。在分别操驭法宝相击的同时,一身妖族本力彻底爆发,竟尔在七人阵法方位成型的一瞬间,后发先至,拦截住隐宗七人的前进方位。
居然要强行阻挡!
若将妖族本力发挥到十二成,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皆会有巨大增幅,足以挽回局面。只是此术相当于透支自家精力,方才战局未到关键处,其等自然绝不愿意使出这手段来。
冷化心中冷芒一闪,时机已至。心中默念口诀。
下一息,七人一齐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抵挡住对方阵法成型,万毅英、车梁永等人无不是心中大呼侥幸。
现在对方阵法既然来不及布置,其反击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一来是救回险局之后心境松弛;二来是本力已然超限动用,再调用十成的神通道术既无必要,又浪费法力。是以七位妖族修士,无一例外的皆是选择将磅礴四溢的精力回拢利用,略微施加以三四分神通手段,轻轻迎了上去。
这也是损了潜力之后,求一个“物尽其用”的实惠办法。
然后……
万毅英心中一个激灵,浑身透出一丝凉意。
一瞬间,他惊讶的发现,自家本元精力,已被莫名锁住。
双方战力,已经被拉到一个水平线上。
但此时再想调用十成法力,已然不及。
各自硬拼一记——
以七对七,万毅英等七位妖修无一幸免,皆遭重创!
万毅英、车梁永三人倒是未伤根本,但是其余四人,已然彻底失去了战力。
尤其是最为大意、一丝法力也未动用的那位鱼凌一族修士,甚至已连稳住身形也无法做到,一个倒栽葱,自云端跌落下去。
万毅英豁然明悟:这分明就是泯灭人妖差别的秘法。
隐宗一方是掌握了此等手段的!
只是,其估量着计算仓促动用此术,也难以取胜。才一直忍住不用,最终巧作算计,营造出了一个最完美的时机。
所谓“阵法”,只是障眼法罢了……
只一瞬间的大意,这一阵已是兵败如山倒,再后悔已然迟了。
这一阵意义太大,因为此阵中国圣教一方,原本是实力占优的!
第九十八章 诸法合一 旧名新意
每一界之中,胜负一定,入阵相斗的修士便可主动退了出来。
哨塔之中。
此时元婴境界修士,除了和冷化等人一起伺机而动、预备入阵的“第九队”七位妖修外,便皆是各家上境修士。一齐等候战局水落石出。
当中包括隐宗姚纯上真,孔雀一族孔戎妖王,天马一族马光妖王,赤魅一族公盛良妖王,以及里凫族南晋妖王。
诸位并未等候太久,桑鹕一族灌天木,和天马一族的第九嫡马兴平传率先退了出来。见其余入阵同道果然皆未出现,灌天木语出惊人,做出推断:“其余五人,只怕皆已遇害。”
对于自己遇见炎裕等二人后不战而退之事,灌天木并未隐瞒,而是坦然告之。
马兴平倒是个与人为善之人。唯恐几家天玄上真对灌天木有了偏见。主动上前道:“弟子与六翼虎族炎裕一番交手。至多支撑不过百息,险些便连护身逃遁的手段也来不及施展。灌道友见机甚明,选择并无不妥。”
孔戎妖王对灌天木有几分了解,果然不曾怪罪,只道:“你做的甚好。”
此时赤魅一族公盛良妖王忽道:“多半是青猊一族的手段。传闻这一族有三大诡秘神通,擅能制人死命。只是我赤魅族载籍之中,也只是泛泛而谈,未知其虚实如何。”
正议论间,第二座胜负已分的小界已然出现。
返身遁回的共是六人,正是赤魅族公冶洲等一行,其等的对手,乃是元鳄一族余荆等人。
公冶洲禀明战况。
公冶洲一行之中,有一位“显门”出身。一入界之后,七人的联络并不成问题。反倒是元鳄一族,相互缺乏联络之法。是以七人以多击寡,迅速斗倒了两人。
这一阵对决,我方实力本处于下风。但忽然争得先手,公冶洲等人亦是精神一振。心道若是将其羽翼一一剪除,最终再合七人之力与余荆搏斗,那么未必便没有胜望。
但是纵然七人甚是小心。在又斗倒一位元鳄一族修士后,还是与余荆遇上了。抑且他已然与本族其余三人汇合。
公冶洲等人,只得勉力与之一战。
虽然双方功行相差甚大,但是赤魅族“定门”、“藏门”、“显门”等几门秘法实在太过诡异,竟叫余荆数度出手落空。最初的半刻钟,却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公冶洲等人本已信心大振。
岂知余荆盛怒之下忽然施展手段,法宝功诀合一,显化古鳄二十八颗牙齿。
此术单论目前对本人战力的增幅之强,几乎仅次于归无咎的空蕴念剑,乃是余荆压箱底的手段。
公冶洲、公长厚两位门长见势不妙,也只得动用门长令符,携同伴一同逃离。其中一人由于攻守之间占位太过激进,来不及救援,已为余荆这一式神通所弑。
孔戎妖王依旧好言宽慰,同时安排对亡去诸修亲友门人的抚恤事宜。
这一式神通他是清楚的,余荆在孟冬田猎之中便动用过一次。能够逼出他这一招,已足见公冶洲等人尽力了。
就在公冶洲禀明详情之时,第三阵胜负又分。
隐宗一方冷化七人不辱使命,以弱胜强赢了一局。抑且七人无一伤损,尽数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哨塔之中的诸位妖王、上真,见状都大为惊异。待听闻其等禀明了战况之后,对冷化的果断抉择赞不绝口,赞其颇得荀申斗法神髓。
以冷化的修为,虽然斩分大道渺茫。但是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天玄境中的佼佼者,一如姚纯、孤邑四位上真以及甘堂宗权上真等人,成为一宗一门的中坚人物。
江离宗,亦可称后继有人。
孤邑上真和孟伦上真,依旧守候在两家分界之处,静候战局发展。
对于已然发生之事,通过神识传音,二人都心知肚明。
虽然我方暂时只是一胜两负,但孤邑上真已是极为满意了。
因为按照预定策略,归无咎、秦梦霖、荀申、马援四队胜望极大,其余四队不过是勉力冲击而已。临战之前,又来了一位号称归无咎故友的强援。较有把握的对阵,由四场变成五场。
其实对于其余三阵,孤邑上真本是不抱有任何期望的;但是如今这完全不抱希望的三局之中,竟然也胜了一局。
如此一来,最终的比分,极有可能是我方六比二获胜。
不过,当孤邑上真抬首观察孟伦上真神貌时,却心中一讶。
孟伦上真与他四目相对,竟微微一笑。
似乎,对于圣教一方目前二胜一负的格局,并无不满。
……
这一处辅界,是双方最有默契的一处辅界。
其余诸处辅界之中,当双方发现入阵之人方位被打散之后,无一不是打着率先汇合、攻隙击弱的主意。
但是在本界之中,纵然有短兵相接之势,但是等问明入阵比斗的人选后,却都是无一例外的选择各自退开,然后一齐汇聚于本界的最中心处,严阵以待。
圣教祖庭——
利大人、席榛子、摩永工、南平、秋礼,虞道宗,霍远峮。
隐宗——
荀申、陆乘文、岚、谈旻、韦皋、郤方,再加上孔雀一族第一嫡传,与陆乘文结成道侣的孔萱。
这一阵,双方皆是打定了主意要堂堂正正取胜。
这绝不是迂腐不知变通之局,而是有着正反两方面的考量。
其一,如此胜法,所得益处不可估量。较之将胜负寄托在分兵合击的运气上,其影响将更深远。对于失败者的心境压迫,亦将更为严重。
其二,作为两大势力最珍贵的核心“道种”,对于逃遁脱困之法,双方都必然做了周密布置。这已不止是天玄上真和妖王赐下的宝物,极有可能是人劫道尊亲自留下手段。因此分胜负容易,但要将对方铲除,那却难以做到。
既然如此,不如敞开阵脚,正面一搏。
双方占定方位。
初见出阵人选之时,利大人心中是颇有几分诧异的。
本次“清浊玄象”之争,圣教一方已有绝大底牌在握,本来并不劳动诸位嫡传出马。但是灵曲道尊有意无意之间,炼化出一件泯灭妖族本力优势的宝物。既然得此机缘,那就不妨斗上一斗。
以归无咎、秦梦霖的战力,哪怕只是一人入阵,胜过圣教诸位嫡传,也不算难。但是圣教一方也有计较。因为利大人这一队入阵甚早,隐宗势必会考虑到圣教是否还有其余后手,多半不肯让归、秦过早入阵。
若是其遣出马援等妖族嫡传相搏,那这一场便算是拿下了。
最终的结果——归、秦果然并未进入本阵。但对方入阵相斗者,也不是如己所愿的妖族,而是隐宗诸位嫡传。如此一来,藏于利大人手中的那件秘宝,用处却也不大了。
但这一阵的意义,反而愈加凸显。
圣教一方诸人低声诉说几句之后,利大人当仁不让,上前一步。
利大人出言道:“章程如何,且听诸位划下道来。”
荀申、陆乘文、孔萱交换了一个眼色。
孔萱低声道:“一切都由荀师兄做主。”
陆乘文道:“正当如此。”
不过二人心中有数,虽然决定的权利交到荀申手中。但是看现在的架势,分明已经很难做成一局七对七的乱斗。只怕要通过分量最重的单打独斗之法,分出胜负。
但若是一一对应的比斗,自己等三人暂且不论,而岚等四人,殊难称有几分把握。
荀申想了一想,道:“确有一法。”
“你我双方,各自遣出一人比斗。胜者守擂,负者再派一人上前挑战。哪一方七人尽墨,自然便是输了。”
利大人、席榛子对视一眼。
席榛子脆声道:“此法甚好。”
利大人亦是微微点头。
利大人、席榛子无有意见,圣教其余五人唯其马首是瞻,自然也不会反对。
章程已立,利大人问道:“敢问贵方先锋是哪一位?”
隐宗一方,岚、韦皋二人跃跃欲试,便要请战。
但荀申已率先出言道:“正是荀某。”
利大人却似乎并不意外,平静言道:“甚好。那就由利某人领教荀兄高招。”
无论是岚、谈旻、郤方、韦皋,还是圣教方难平、秋礼、虞道宗,霍远峮,闻言无不心惊。
这本当是双方的压轴主帅,没想到尽作为先锋出阵。诸人心中虽然都不约而同的微觉不妥,但是双方都是一言九鼎之人,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一片砂砾密林交界处,双方划出百里界空,作为战场。
荀申、利大人缓缓驾起遁光,升腾于上。
利大人平静言道:“荀兄先请。”
荀申一点头,却心中默念道:“这一‘根本之法’的雏形,成功与否,便在今日了。”
气机一敛一收,一沉一震。
荀申双眸之中,锐芒绽放。随着浑厚右掌向前一推,立时成“九星连珠”之势,直往利大人处扑击而去,每一星珠之形貌,皆与他一门得意神通“凌人”极为相似,但是又略有三分不同。
这一式九星连珠脱手之后,荀申竟是将气机一合,负手而立。
似乎只是凭借一式神通,便要定下胜负!
数十年前与利大人的一次交手,荀申看到,虽然对方的神通巧变远不如自己。但是那“丹元振本”之术,却是拙能胜巧,等若提供了极高的容错,极为克制自己的斗战构思。
他每一次斗战,事先择定七种神通,虽然都是巧夺天工的秘手,但是无一能够做到像归无咎的“空蕴念剑”一般,一锤定音,不给对手任何反扑的机会。
衡量得失,荀申终在一门神通之上取得突破,以此为核心,炼出这一门神通——“龙蛇”。
虽然沿用旧名,其实只是“法其意”而已,与当日之“龙蛇”神通,已经大有不同。
自今日起,“龙蛇”便是他的压轴神通。
定下胜负,只此一式。
这门神通中最大的一处突破,在于当初连归无咎也稍感吃力、号称“借法天玄”的“求心”神通上。
原本“求心”神通乃是以天玄上真所赠的七枚“心焰”为凭,用去一枚,便少上一枚。荀申的道法,明达无碍,道术不拘。竟是借用器道之中极巧妙的手段,以一枚“心焰”种子为引,将其打散孵化,重新炼化出数量众多的小“心焰”种子。
如此一来,威力固然小了许多,但是天玄境的精蕴尚在,依旧是同境界修士所不能抵挡的。
这是第一步。
“求心”神通本是有致命缺陷的,若是对手识破,轻易便可避过。当初荀申与归无咎、利大人交手,乃是将此法伪装成“凌人”之貌,以收神效。
如今荀申将这一实战上的心术构思,正式纳入神通之中。如今的“求心”之象,端的与“凌人”完全相同,连运使法诀也混同为一,且可一口气使了出来,无有窒碍。
或者说,所谓“求心”神通,皆是暗藏了一枚“心焰”种子的“凌人”神通。若是这枚心焰种子被点亮,那么此神通便变作“求心”;若是心焰种子并未被点亮,此神通便依旧是“凌人”。
这是第二步。
须知“凌人”神通和“求心”神通的破解之法,是完全相反的。
应对“凌人”神通,当奋起勇气,倾力一搏。心生退让之念,神气便沮,败势难挽。但应对“求心”神通时,却非得暂避锋芒不可。
是以荀申这九星连珠一出,等若让你连续做九次选择题,且让你猜上一猜,你即将面对的是“凌人”还是“求心”。只要猜错一次,即受重创。
这不断教人做出选择的构思,是荀申的弈道,亦是原先那门“龙蛇”神通的特色。
这也是所谓的“法其意、借其名”,依旧定名“龙蛇”的由来。
到了这一步,这神通已经甚是了得了。
但若是敌手运气实在太好,又或者道缘惊人,能够连续做对九次选择呢?
这便是这一神通演化的第三步了,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每一枚心焰种子,在神通出手之后固然难以再度调整;但却可以事先将引动的过程融合于另一道神通之中。
“观山”。
青山观我应如是。
猜中对方的选择之后,以正反玄数的阵力,决定心焰种子是否发动。
有此一着,除非算路心缘显著胜过荀申之人,否则每一次猜谜,猜中的几率不是二分之一,而注定是——零!
而超迈此道之上的者,唯有归无咎、秦梦霖那等人物,或能做到。
此乃这一门神通最精微之处,亦是每一次至多只能九星连击的原因。
这是荀申操控之力的极限。
但除非利大人的丹元振本之术能够使用九次,九星连珠,已经足够了。
荀申拭目以待。
三十六子图上,自己是二十三位,利大人是十三位。
若是今日这一战能够获胜,便证明了——
图卷之上的排名,并非定数!
第九十九章 二宝争妍 无心幻法
实则荀申这一式神通,与其名为“龙蛇”,毋宁名为“观山”。
当初阴阳洞天决战,荀申这一式新出世的“观山”神通,已是利大人无法应付的绝着。只是“丹元振本”之法一日有三次容错,而荀申纵在“观山”上胜出一式,也不足以扳回全部局面。
如今“观山”一式以“凌人”、“求心”的龙蛇之变为根基,等若将一式神通,化作九式。
“观山”九连环!
面对荀申的绝着,利大人迅速做出反应。
那九星连珠之象,利大人全然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的引动符箓宝树。
这是利大人自上一回与荀申交手之后总结的经验教训。
与荀申交手,万万不可被动的见招拆招,将一身容错丹法,用作被动防守。必须以我为主,尽快发挥出“丹元振本”之术的兜底之用,对敌手施加以最严厉的攻击。
利大人也曾考虑过,自己这一套以丹法承受攻击、然后以攻为守、以伤换伤的打法,是否太过简明了些。
但是相继和秦梦霖、归无咎照面之后,经历过动摇徘徊,最终却心意愈坚——
对自己的“道”信心愈深。
宝树生花,三枚符箓当空浮现。
一赤,一绿,一墨。
赤色符箓形貌展开,所示现的是一个夺目的“炎”字。
绿色符箓依旧是那古拙玄奥的十个大字:“得旨青冥外,虚心两界空。”
这两道符箓,正是利大人上一回与荀申交手时候所动用的手段,“青冥两界”神通附着杀伐之法。
剩余的第三枚符箓花开之后,所彰显的却是一个“流”字。
“炎”字符与“流”字符合流,所示神通不再是当日火鸟之形,而是一团粹白气机,无形之中,又有超越。
水火相济,无论是威力还是速度,都陡增数倍不止。
此神通在脱手的一瞬尚只是拳头大小,但到了近身处,只怕要绵延数里,几乎变成裹挟一片空间的小界。
对于“青冥两界”这一符道之中无视防御的换命绝着,除非你之修为根基高于对方。否则注定是化解不了的。
荀申生受这一式,立刻便要失去战斗力。
而利大人的一日三次的丹元振本之术,似也无法应付九星连珠。
电光火石的一交手,似乎要以两败俱伤结局。
但是——
今日之比斗虽然依旧是单打独斗,但是却与寻常擂争有所不同。
只讲胜负,不论功行。
外物手段,悉可用之。
荀申袖间一物,轻轻一拂。
此物看似只有一指节长短,观其形貌,像是一枚缩小了数十倍的鼓槌。
“乱空锤”。
此物就那么轻微的一晃动,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可是利大人的来袭之势,却迅速缓和了下来。好似空间中多了无限屏障,穿越缠绕,反复震荡摇摆,多走十倍旅途。
“青冥两界”之术,委实无法阻挡,其最终是能够穿越一切阻碍,和自己作生死之搏。但是若延缓其近身的速度,便有转圜之法。
如利大人、荀申这一层次的人物,其最高明的神通一旦施展,便如附骨之疽。按理说你若不能正面抵挡、破解,纵然是对方在使出神通之后受创,已施展的神通手段依旧威能不减。
但荀申却另有一道高明神通在身。若敌手先行败落,他却可引气移势,将其神通之法平白削弱三五成。
十二年前,由于琼石门势力范围扩张极快,曾与一家妖族发生龃龉,以至于门下弟子多有死伤。
那一家妖族族中有三四位妖王坐镇,亦有不亚于桑鹕一族、角兕一族的规模,抑且地处偏僻,素来横行霸道惯了的,不知天地之广大。孤邑上真等人果断出手,将其剿灭。有两位妖王皆如当日的金勋垣一般,尸骨无存了;但是另外一人大意之下,却被孤邑上真以极诡秘的手段制住了。
将此妖活炼之后,才得这一件秘宝“乱空锤”。
由于炼制之法兼取了人道秘术和孔雀一族的手段,因此此宝既非“天祭器”,又非“恒器”,但却又兼有二者之特点。
这是一件极为罕见的天玄境之前便能发挥效用的天祭器层次秘宝。
考诸功行路数,此宝最适合荀申来使。就算不提荀申那一门伤敌之后消解神通的绝着,将敌手太过紧凑的手段暂时化去,给自己争取时间,发挥出应变筹策的长处,同样对于荀申是极大的增强。
由于几位道尊已有默契,故而甘堂宗只花费了一些象征性的代价,便将此宝换了过来。
有此物争取时间,成败就在利大人那一边。
现在,就看利大人能否接下名为“龙蛇”、实为“观山”九连的排闼之势了。
第一星当面。
利大人双目微闭,似乎在神意之中飞速运算。
随后,他选择退避三尺。
但是,就在他纵身挪开的当面,一道霸道无比的侵凌之石如大山压顶,对利大人的心意神魂造成绝大压迫!无论如何挣扎,亦难以挣脱!便如同陷入深深的沼泽之中,转瞬间便要沉没下去——
猜错了。
这第一星,心焰种子并未引动,是“凌人”精义。
隐宗一方,陆乘文、孔萱皆是精神一振。
他们也是在切磋中领教过荀申的“观山”之术的。若非孔萱强行以妖族本力冲破,二人对这一式皆无可奈何。就算利大人排名更高,圣教底蕴更厚,二人本也坚信其绝难破解这一式。
只是唯一可虑之处,这一道神通精义在上一回的比斗中大放异彩。既已见光,时隔数十载,利大人是否会揣摩出什么应对的办法。
事实证明,荀申既敢于以这一式为根基,营造自己的根本神通,便是有着绝对的把握。
半空之中,一道熟悉的圆全之韵传递过来。
利大人已是动用了一次“丹元振本”之术。
若不动用此法,自身不在最佳状态,第二星纵然是猜对了,也决计抵挡不住。
第二星。
利大人选择硬接。
再度猜错。
这一式,是“求心”精义。
于是,第二次动用“丹元振本”之法。
第三星。
利大人依旧选择硬接。
又猜错了……
岚、韦皋、郤方等人大为振奋,每日三次的“丹元振本”机会用完,看来荀申的获胜,已是不可阻挡。
但正在交手中的荀申,和观战的陆乘文,却不约而同的眉头一皱。
二人是见识过利大人动用过“丹元振本”之术的,如今观利大人气机,不像是三次尽数用完之后的状态,倒更像是……仅仅使用了一次。
果然。
第四星。
利大人再度猜错。
但是,他毫不犹豫,第四次动用了“丹元振本”之术!
此时,孔萱忽地促声道:“快看!”
陆乘文抬首一望。
原来,利大人右手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枚竹制手环。
竹之性,本是直而不曲。此时炼作一枚圆环,看着多少有几分别扭。只是此时分明可以看出,九道竹节之上,其中有四节已然变成灰色。
岚、韦皋、谈旻、郤方都是脸色一变。
大家都是聪明人。毫无疑问,有那物相助,利大人的“丹元振本”之法,一日可以动用的次数,不是三次,而是九次!
这件宝物,实在是太霸道了!
荀申取得“乱空锤”,诸人隐约都有耳闻。对于此宝之妙用,众人都是称羡不已。其等若保证了面对任何对手,荀申都将有试招、变着、调整战术的余地,于他这位“兵仙人”而言,可谓如虎添翼。
以天玄境之前能够动用为限,此物价值之高,几乎是他们能够想象的极限。
可是和这一枚竹环的霸道效果相较,“乱空锤”实在算不了什么……
此竹环名为“九弋”,的确是一件异宝。
品质亦的确在“乱空锤”之上——乃是一件罕见的、由两位天玄上真寿尽后合祭的“天祭器”。
“九弋”与其说是专门为利大人打造,不如说是它在等候着利大人。
因为,此宝成就与五百至六百年前,锻造之期维持了百载。圣教两位天玄上真时隔八十一载相继寿尽坐化,合于此器。那时候,利大人尚未出生。
这便是两家底蕴的差别了。
对于隐宗而言,荀申这一层次的人物,出现有其偶然性。这般旷世天才,其所持道途如何,斗战路数如何,皆是事先不可知的。
而圣教却不同。其门户之中虽然同样有千门万道,但是可以预料的是,若是门中出得一位顶尖俊杰,将门中最重大的两道秘传——“丹道”、“符道”修炼到极致,必然会走这一套防守反击、以静制动的战法。
所以,此宝从雏形渐立,到锻造成型,前前后后不下于三千载。又等候数百载,才等到了它命中注定的主人!
和因一时之机缘而作的“乱空锤”相较,高下判然!
韦皋、郤方等人都有些沮丧。
很明显,纵然利大人九星全部猜错,而他恰好有九次机会,这一击也伤他不得。若是不能将之击败,荀申的后续神通便无法施展。若“乱空锤”唯有延缓一时的效用,败势已不可挽回。
若是荀申败于利大人,这一场比斗,胜机便极为渺茫。
对于荀申而言,这固然是非战之罪,但是在争夺“清浊玄象”的关键比斗中,终究要输掉一阵!
此时,陆乘文忽然言道;“不对,还有机会!”
岚一怔,道:“什么?”
陆乘文自信言道:“不是九次,是八次。”
陆乘文全神贯注的观察那“九弋”,看出两分端倪。此宝若是九节尽数染黑,必将灵性大损,甚至彻底湮灭。须得至少留下一次机会,才能渐渐蕴养回来。
可想而知,以此宝威能之霸道,必定是今后利大人一身斗战策略之所系的根本重宝。除非生死一线,否则就算此战败绩,他也绝不会容许此宝折在此处。
岚、韦皋等人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如此说来,若是利大人九星全部猜错,荀申将险胜这一场!
战局进展极快。
第五星,利大人猜错了……
第六星,利大人又猜错了……
第七星,利大人又猜错了……
第八星,利大人又猜错了……
最后一式。
利大人丝毫不因前八次挫败为沮,而是缓缓闭上双目,封闭五感六识,似已彻底停止了推算。
荀申面容冷肃,微微摇头。
在“观山”精义之下,你的一切念动,皆在我掌控之下。就算你全然放弃思考,单凭一瞬间的感觉去赌运气也好;抑或是明明推算出某一个结果,再临时更改也罢,皆是自欺欺人之举。这些伎俩皆是完全无用的。在你“念动”的一瞬间,“观山”的推演亦如影随形,随之调整。
最后一星当面的瞬息,利大人睁开了双目。
他的双眸不复清亮,似乎略微有些朦胧。
他做出了选择。
正面抵挡。
他的判断是,眼前最后一星,其最终的演变将会是——
凌人。
这一击,这一挡。风起云涌,朝雾逆流。
接下了!
平分秋色。
的确是“凌人”。
荀申目光之中,极为罕见的露出一丝诧异;旋即又释然了。
此时,利大人似乎方从朦胧梦境之中醒来,气机恢复圆满,暗暗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先后遇见“阮文琴”、归无咎,那么自己必将沉迷于“不弱于人”的偏执中,今日,也定然会输给荀申。
正是因为见识了天外有天,最终打破念头之界限后,才得浴火重生,使自己更进一步。
寻常的自欺欺人、改换念头之法全然无用,这一点,利大人心知肚明。
但是见识了超越自己之上的人物后,利大人得出一个结论:欲要战胜强敌,首先要承认和尊重对手的强大,而不能执泥于自己定会战无不胜的执念中。
于是——
利大人坦然承认:荀申的幻变之道,并非自己所能破解。
但是——那又如何?
我并不需要战胜你,我只需要战胜自己,便足够了。
九星相交之时,他动用过了一门手段。
一门幻术。
一门对自己使用的幻术,名为“无心幻法”。
让自己在推演荀申的“观山”之时,无形中犯一个错误,最终推演出“相反”的结果。
此幻术一发,在醒来之前,连利大人自己的神识也会被完全蒙蔽,对此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会以为一切皆按照正常世界的轨迹行事。心念之中,也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推演实际上经过“加工”的。如此妙术,和临时改换念头的普通手段,有着根本的差别。
“观山”自然也无法发觉。
由于利大人必定会猜错,所以,他猜对了。
最后一次“丹元振本”的机会,保住了。
此时“乱空锤”的延阻之效已然到了极限。由于利大人并未受损的缘故,这击穿青冥两界的一击,荀申已势必无法抵挡。
不得已,荀申引动一枚四四方方的金印,正是甘堂宗附印之一——借用其中所藏天玄上真之力,将神通化去。
虽然不限运使法宝,但此等性质的护身之物,显然已不能算是荀申自家的斗战手段了。
利大人肃然道:“此战利某难言取胜。待我‘无心幻法’彻底成型之后,再与荀道友一决胜负。”
利大人之意,荀申心中有数。
目前利大人的“无心幻法”尚有缺陷,一战之中只得动用一次。而他之所以能够抵挡前八击,主要落实在法宝上。毫无疑问,论法宝对于本人战力的增益,虽同为天祭器品阶,但“九弋”要远在“乱空锤”之上。
所以利大人虽然“无心幻法”建功,但并不认为自己胜了。
荀申却甚是坦荡,淡然一笑道:“无论是运气也好,门户底蕴也罢,均是自家实力的一部分。利道友倒不必介怀。这一战,是你赢了。”
郤方等人闻言黯然。虽然现在利大人一次“丹元振本”都无法使出。但是其毕竟尚是圆满无缺的状态,就算陆乘文、孔萱下场,也难以奏效了。这一步之隔,如同天堑。若是利大人一口气横扫我方七人,那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岂知荀申续道:“不过,动用这一门幻术,隐藏的代价不小……利道友纵然胜了,但你我这一场,却意外的与大局无碍。”
“孔师妹,勿要留手,直接用那一式。”
孔萱对荀申甚是佩服,一愕之下,旋即不再迟疑,颔首道:“好!”
第一百章 身魂虚界 两阶之差
各自入阵之后,圣教一方龟甲巨舟之上,暗流涌动,先前布置浮出水面。
主角自然是圣教此行的真正的倚仗——明钧大帝。
此间留出一片甚是宽阔的地界,以一道二指余宽、数百丈长短的黄色细符,围成一周。明钧大帝位处其中。
当中更有两道长达十余丈的图卷,一纵一横铺洒在地上,交错成一个十字。当中文字图形,时密时疏,间或留白,但仔细一望,并无一个可辨认的人道文字。
明钧大帝便在这两道图卷构成的“十字”之中,双目紧闭,龙行虎步,踏斗布罡。
诸如青猊一族古萝妖王、六翼虎族仲王妖王等人,心中其实都不免有几分犯嘀咕。
纵然他们都是眼力不俗之辈,但若事先无人对二人说明,这是圣教的布置。他们只会当眼前之人是装疯卖傻的江湖骗子。
此时明钧大帝身上,与天玄上真、妖王大致相若的神道气机,已然全不可察,仿佛只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看着其作法行走,似乎甚是郑重。但天地间的法力、气机,也并未由此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
就算圣教祖庭的几位人劫道尊,亦是啧啧称奇,未能尽观其妙。
唯有恒滑上真例外。
他过去曾有几位故友走上神道之路,因此曾经旁观过神道点化之法。此时在他眼中的一切,和旁人是截然不同的——
并非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分明望见,在明钧大帝作法之后,他的身躯突然“高大”起来。
逐渐膨胀,然后愈发稀薄。
蕴养成一个以明钧大帝为中心、径长千丈有余的圆球。
然后这个“圆球”逐步扩张。
“圆球”膨胀到极限之后,终于将整个九窍小界秘境包括进去。做到这一步之后,这个寻常人眼中浑不可见的“圆球”终于稳固下来。
少顷,明钧大帝自作法之境中退出,拆解了符信围栏,微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
六翼虎族仲王忍不住问道:“敢问明钧道友,这是何等手段,有何玄妙?”
明钧大帝微微一笑,吐出四个字:“身魂虚界。”
他行动说话,轻言慢语,甚是小心,好似唯恐一个不留神,破坏了刚刚立下的手段。
身魂虚界。
仲王、古萝,乃至另外几位上真,品味着这四个字,依旧只觉不可解。
唯恒滑上真回顾方才所见,琢磨之下,只觉得这四个字甚是贴切。若有所思的言道:“提线木偶?”
明钧大帝摇首道:“非也。若是如此岂不是等若成了本人下场比斗?与作弊何异?勿论圣教还是神庭,何至于如此行事?”
恒滑上真闻言讪然一笑。
事先唯恐隐宗一方有秘法推演玄机,所以明钧大帝的手段,一直秘而不宣。但是此时既已成功施展出来,也就再没有打哑谜的必要了。明钧大帝自己揭晓谜底道:“所谓‘身魂虚界’之法,想必恒滑道友也已望见。我之道体所化虚界,已然将那一界包含进去。规则定序,大能化小,以我为主。”
恒滑上真微一沉吟,似有所悟,道:“突破限制?”
明钧大帝笑着颔首道:“正是如此。”
恒滑上真似乎有些意外,感叹道:“自立一界不难。但若是将一处独立的小界也能侵染渗透,那可真是骇人听闻了。”
明钧大帝淡淡道:“若是妖族抑或隐宗之小界,封锁门户之下,此法亦无机可乘。不过我方既能遣人自由出入,等若扎下一个针眼,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法成立之后,曾寻到数处小界验明所用。确信无误,方能用在此处。”
恒滑上真连连点头。
……
归无咎处。
入界之后,大家各自四散一旁,归无咎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将所有人收拢一处。
这件事甚是顺利。不多时,孔雀一族孔覃、孔萤、孔郊、孔馥等人,皆被归无咎寻到。
但是奇怪的是,圣教一方的入阵之人,一个也不曾望见,更不必说交手。
不止归无咎并未望见,其余六位孔雀一族嫡传,在汇合的路上,也并无一个与其有过照面。
此事透着几分诡秘。
归无咎本拟先搜寻猎物,将对手打倒,再言其他。但此时对方好似一进来便寻了一处地界掩藏起来。归无咎也无心与之捉迷藏。
无论你有何谋算,我若将“浊气之象”寻到,归诸正位。对方若果然怀着争衡之心,必然要上前阻挡。到时候自然会做过一场。若是对方果真放弃了此局,归无咎自也不至于定要去寻对手麻烦。
搜索之际,七人并未相隔太远,留下照应余地。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耳畔声音响起:“寻到了!”
归无咎急纵遁光而入。
出声之人是孔馥。
孔覃、孔萤等人也先后赶到。
这一片地界,半水半泥,隐藏着许多坑坑洼洼的水洞。孔馥略微弯腰,灼灼双目盯着其中一处“水坑”。
归无咎最先赶来之时,隐约看见,似乎有一只巴掌大小的墨绿色小龟,扑地一声往一处水洞中钻了进去。虽然那物是玄龟之形,但动作疾如电闪,比野兔还要快上几分。孔馥欲伸手去捉时,那物早已不见踪影了。
孔覃有几分不耐,言道:“施了法力,将这些泥、水尽数绞干,此物定然现行。”
孔萤却连连摇首道:“不然。若是这浊气之象太过娇贵,一击之下被你绞碎了,又当如何是好?”
孔郊等另外三人,亦各抒起见。
归无咎微微一笑。
近年来,孔雀、天马、赤魅诸族嫡传,交流绝不算少。孔雀一族这几位嫡传亦渐渐发现,本族除了孔萱一枝独秀之外,他们这些位列前十者,在第一流妖族之中,难言上风。这一阵的把握,皆在归无咎身上。
至于自己表现如何,其实他们最初时心中并没有太大的信心。直到发现入阵之人似乎实力不强,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因为对手消失不见,这几人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所以气氛陡然轻松了起来。
最后,先寻到此物的孔馥言道:“最终的章程,还是请归道友定下。”
归无咎神意一览,心中微讶。
原来,这看似不起眼的“水坑”,竟是深不见底。看来,除了守株待兔,等那小乌龟自己跑了出来,已别无他法。
正要出言,归无咎忽地面容一冷,猛然抬首。
两三息之后,孔覃等人似乎也感应到什么,面色无不大变,然后面面相觑。
远近处忽地多出七道气机,急速向这里逼近!
孔萤眸中有几分茫然,甚至是慌乱,艰难开口道:“归道友……”
归无咎这一阵,是最后一阵。也是四处后手对阵之一。
为何……眼前和七道气机,和事先所辨明的那七道气机,完全不同?
这几位孔雀一族嫡传,似有失态,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作为孔雀一族排名前列的道种,看似光鲜无比。实则在他们的修道生涯中亦有一桩折磨事。那就是其等在晋阶元婴境后,每隔数载,族中便要安排一次其与一转之境的中坚族人比斗。
一转之境,等若是人修中的化神境界。
这些人当年在元婴境时地位显赫远不若诸位嫡传。但同样资质不弱。此时跨越一个大境界作战,岂有不胜之理。此等比斗,号称“磨炼”,实际上教诸位孔雀一族嫡传大吃苦头。
同样,较之旁人而言,孔雀嫡传,对于元婴之后强弱尺度,有着一个清醒的认识。
现在,那飞速逼近的七道气机,明显较本族一转之境的妖修更强!
归无咎迅速做出决断。果断言道:“你们六人,立刻出界!”
归无咎考虑的很清楚。元婴之后的手段,与元婴境界稍有不同。若是其等连护身手段都未及使出,就白白折损在这里,断然是不智之举。
孔萤面色变幻,心中暗道,若是不战而退,只怕在族中各妖王心中丢分。
归无咎望了他一言,摇首道:“听我吩咐。”
孔覃扯了一扯孔萤衣袖,急道:“听归道友吩咐。”
孔萤点头点头,不再坚持。
六位孔雀一族嫡传,分别引动族中信符。那信符之力化作一道白焰,将六人吞没,然后缓缓消逝在小界之中。
就在孔萤等人退去的一瞬,圣教一方七人,已然赶到近前。
其中四人遥遥占定四方,镇守角落。另外三人一字排开,立在自己的正前方。
正中一人,虽然面目还算端正,只是鹰钩尖鼻,浅色双眸异常扎眼。此人不卑不亢的言道:“归道友,有礼了。在下神庭韩腾。”
另外两人亦自报家门:
“安允。”
“晏华。”
占定四角的那四人,由于相隔较远,却并未通报姓名。
归无咎淡然一笑。
对于这七人的根脚,他可要比孔覃等人熟悉得多了。
当初初入本土世界不过数日,他便见识过了此道中人。
神道修士。
其等明明是以元婴修士的身份遁入界中,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转入神道。看来神道秘术,从传言之中的摩顶赐法、洗礼全身之术,又有不为人知的进益,功行亦随之大进了一步。
韩腾见归无咎无言以对,不喜不怒,淡淡言道:“无论是资质、潜力、还是门中地位,将来成就,我等都无法与归道友相比。只是这一阵,我圣教定要拿下了。料想以归道友的护身之物,我等也留不下道友。但强弱悬殊,终究无法逆转。不如归道友亦如孔雀一族的六位道友一般,就此退去,罢兵止斗。岂不美哉?”
晏华似乎对于韩腾的多话甚是不满。
反手长袖一抖,四道宛若实质的烟气,朝着归无咎打来。
这一门神通初绽放时,宛若袖中射出四条水蛇,其实形象并不甚佳。但只有一件——快!
神通一旦离袖而出后,这哪里是烟气凝形的气象,分明就是光点照影,所指即至!
元婴修士,断难抵挡。
但这一击终究还是击在空处。
晏华一怔,旋即转首一望——十余里外,立着一个冰玉之貌的女子。
未等晏华三人琢磨出门道来,那“少女之相”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不是归无咎是谁。
本着狮子搏兔之念,入界之时,归无咎便已布下的“拾遗书简”的手段。心念一动,便即遁走。
归无咎飞速权衡眼前局面。
这七人,很强!
归无咎越一个大境界作战,轻而易举。当初他崇台会时,并未修得“丹中之婴”的手段,乃是真正的金丹修士。斗倒各家元婴嫡传,宛如砍瓜切菜一般。如今他已是元婴境界,寻常化神修士,又岂会放在眼中?
可是眼前的七位神道修士,并非是相当于化神境的“神伯”层次,而是一口气晋升两级,达到了相当于步虚修士的“神侯”一流!
当然,不知是因为此小界限制,还是连续动用秘法破境的后遗症。这七人的气机,较之归无咎当年所见的天祐神侯等人,还是要略有不如。
但也只是半筹之差而已。
看似只是一息之间,但归无咎心中念动万千,已将己身诸般手段遍历。
这九窍玄界的八处辅界,很是邪门。归无咎方才将“谢玉真”运使,立刻察出,此宝的威能发挥不出两三成。最起码在此界之中,难以借此达到化神境界的修为。若此物足恃,眼前局面便不足道了。
也不知神道之法,为何能突破一界规则之限制。
除此之外,归无咎的压轴手段——空蕴念剑,在此境之下也效用甚微。
如今空蕴念剑已非荒海旧法,绝非对手道行高于自己,便难有大用。但是由于敌手高出自己两个境界,在法力规模上,终究优势实在太大。
虽然其道行未必精纯,但也早已超出了空蕴念剑能够一击制胜的层次。
纵然如此,归无咎亦夷然不惧。
这种形势兼用、以弱斗强的战斗,于他而言已经是“久违”了。今日寻回熟悉的感觉,也算是别有妙趣?
当年他做到这一点,靠的是剑光分化的战法。
如今依托“反吞双子珠”的战法已然纯熟,今日宝剑出鞘,正好一试锋芒!
他所担忧的另外一阵。
两个境界的差别,法力规模、本力、遁速,皆会形成压制。且不说以弱胜强,若能与敌周旋,先决条件便是道缘心念俱臻圆满,料敌机先。如此才有跟上对方节奏的可能。
别的不说,就刚刚晏华这一道甚是质朴的烟尘为表、疾如闪电的一击,未有圆满心兆之人,纵能避过,也会大感狼狈。
面对如此对手,马援那一阵,只怕不太靠得住了。
第一百零一章 攻心二连 举重若轻
韩腾、安允、晏华三人呈现三足鼎立之势。
方宏化、苗袖谨、砚亭、卢善四人,拱守外围。
四人皆是目光灼灼,神意精敏,无有一丝懈怠。
倏忽之间,安允右手边忽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手持双剑。
“安兄!”
“这里!”
“转身!”
其余数人,一齐发声。
安允动作极快,抡臂成圆,反手便是一道若虚若实、清响滚滚的大神通道术,反身打来。
但是那影子立刻消失。
如此斗法,约莫已经持续了一刻钟上下。
在归无咎身形再度消散的一瞬,晏华忽地出言道:“上尊所言,依照吾等今日之境界,三转境下任意一位人杰,皆能应付。看来所言不虚。”
安允颔首道:“正是。”
有了接近神侯的修为之后,七人力量、速度、法力规模、神识运转,皆已超过任何元婴修士。以方才这一击而言,纵然其余数人并不出言提醒,安允自己亦能反应过来归,无咎已然到了身侧。
之所以七人依旧联手对敌。是因为七人得法之初,圣教、神庭之大能谆谆告诫。定要有“以身试法”的经验后,方能万无一失。
按照道理说,这七人功行提升两阶,一身本领,可谓毫无死角。纵然是面对归无咎等人,亦绝无负理。
其中唯一可虑之处,就是诸位隐宗一方的英杰,尤其是归无咎、秦梦霖二人,名声实在太响亮。而圣教方每一阵入阵的七人,晋入神道之前,只是次一等的真传弟子。由此影响到“形”、“名”、“势”上,差距太大!
若是心意有偏,便有可能发挥不出水平,反而为敌所趁。
须知心境上的经营,自欺欺人是完全无用的。唯有亲身体验,证得事实,方能真正确认信心。
圣教、神庭诸位大能早已言明,以其人如今之修为,无惧元婴境中任何人。但是为了巩固心田,其人需先联手行事,验明本真。
刚刚,安允恰好便是最后一人。
为了保险起见,归无咎动用秘法时,旁人望见后皆会出言提醒。但对于亲身试招者本人而言,此时心中都已确信——
纵然无有提醒之人在旁,以自己一身之力,也足以应付。
这是用“事实”来巩固心境层次的差距,堪称颠扑不破之法。由此可见,圣教一方的研究准备,可谓甚是透彻。
韩腾言道:“既然诸位皆以有过经验,不惧落单。那么吾等也不必与他的遁法多作纠缠。分头行事,寻回‘拙象’实体。这一阵就算真正板上钉钉了。他若出来干扰,再与之交手,也不算迟。”
安允、晏华等人一齐应道:“是!”
遁光一起,便要各自散去。
在就在这一瞬,归无咎突然出现在韩腾面前,面色不骄不躁,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韩腾心中一凛。
先前一番交手已然验明——归无咎的斗法,乃是以一种奇异的隐匿之法和剑术神通相结合,走的是近身一击的路子。可是这一回,他却放弃了出其不意的效用,而是正大光明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同时,他此时所用的,也并非剑术。
归无咎二指一托,一枚金珠蓦然浮现在指尖,尽得圆全之韵。然后此珠滴溜溜的滚动,取中宫直线,朝着韩腾面门打来。
虽然韩腾心中以为,在此境之中由于先天制约的缘故,道门手段的任何宝物,自己皆能挡下。但是他依旧不欲教此物近身。五指一聚,掌心处聚齐一团小小的水洼。然后返掌一扑,凝水张开,化作一团雾气,携带则甚是厚重的阻滞生涩之意,迎了上去。
这是一门诡秘神通,专为阻截飞剑法宝等物而研。敌之飞剑、抑或其余杀伐之宝,被这团水雾一困,立刻便要灵性大损。
金珠并非更改方向,很快便与这团水雾撞在一处。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金珠竟是将这团雾气刺了个对穿,速度依然不减,其宝身之明洁润泽也不损一丝一毫。
韩腾见之,心中一紧,立刻便要起遁光,避过此珠攻势。同时又使神通拦截。
此时安允、晏华、方宏化等人并未走远。
见归无咎又使出了新手段,轻易破解了韩腾神通,无不面色严重。
说来也奇,倒是并无一人打着攻敌必救的主意,去分袭归无咎本身,缓解压力。六人不约而同,皆是动用手段要拦截那枚金珠。
好在以七人遁速,就算一意闪避,似乎本身遁速也不在那金珠之下,尽可以支撑得住。
金珠忽地掉头,竟冲晏华处攻来。
晏华心中一寒。
方才为韩腾援手时,他便动用了一门合“定”、“拿”、“消”“解”四真诀为一体的上乘神通,化作帷幕四重,要去捉这金珠。只是那金珠却宛若无事一般径直穿透,既未受到阻止,却也不曾将自己气机演化之物打穿。好似一别两宽,形同陌路。
晏华心中压力骤增,反身便要暂避锋芒。
但是就在他转身要逃走的一瞬,忽觉一道玄妙恢弘的异力朗照四方,晏华面前一阵天昏地暗,已不知身在何处。
韩腾等六人无不大惊。
晏华,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再定睛一望,归无咎掌心之中,似乎握着一只小小铜炉,瑞气时隐时现,悠悠晃动。好似正是此物,将晏华摄拿进去。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这小铜炉一个翻滚,空中黑影一现,踉踉跄跄多出一个人来,不是晏华是谁。
晏华惊魂未定。
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被困入什么生杀祭炼的秘宝之中,一时三刻便要被炼成灰烬,不由神魂皆冒。更来不及细想,此等宝物,为何能在这小界之中发挥效用。但二息之后,定下心来。原来自己并未感受到炼化之力,只是身处一方奇异的迷宫之中。
一番左冲右突,竟被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冲了出来。
但晏华大喜之余,尚来不及进一步动作,便迎上了归无咎的灼灼双目。
此时归无咎双眸之中,似乎绿芒流淌,充斥着无穷魔力。
晏华直觉脑海之中一阵天旋地转,神智不复清明。
然后,似如提线木偶一般为归无咎所制,二人一同消失。
韩腾等人惊魂未定之余,面面相觑。
可以轻易推断,晏华乃是被归无咎掌中那小铜炉吞没;可是很快,他就脱困而出了。但是韩腾等人还来不及释放心中喜悦,晏华便再度消失了,并且这一回,连归无咎也一同消失……
韩腾等人等候片刻,见晏华未能再度回返,不觉有些茫然。
……
青瓦黛墙,草庐精舍。
此间正是略作妆点的“反吞双子珠”小界。
归无咎随手将晏华丢落一旁。
此局破矣。
回想两刻钟之前,尚是双方战力对比几乎不成比例的局面。但归无咎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之后,今已顺利破局。回味刚才的决策之准,战法之妙,归无咎抬首轻笑两声,胸中也不自禁有两分得意。
道术相须,登峰造极。好似兴之所至,又信手拈来的完成了一桩精美的艺术品。
研判出七人身份之后,归无咎立刻已有定论——
依托反吞双子珠的游界战法和圆满之上的心识感应,只是自己敢于作战的倚仗;若要奔着获胜去,对方唯一的关键,或者说破绽,便在“心境”二字上。
毫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归无咎,乃是诸方共识,只要不中途陨落,就注定会威彻一界的人物。而对方七人,连成就天玄也甚是渺茫,注定只是漫漫道途之上的过客。
如今,身份悬殊的双方,有了交手的机会。
对归无咎的过度恐惧、谨慎也好,还是自恃功行大进后能够将一代天骄压倒的满足感也罢。无论“过”与“不及”,皆是不健康的负面情绪。势必会成为心境之中的破绽。
毫无疑问,圣教一方诸位大能也看到了这一点,搬出了貌似最无懈可击的“实证法”炼心,看似补足了漏洞。
但是归无咎却知。这“实证”之法,既是彼之实证,又是我之实证。
对方的心境究竟是否有机可乘,圣教的诸位上真、大帝,说了不算。一切,都要看归无咎是否能够拿的出出乎七人预料的手段。
若能够做到,便能破其心防。
其实,方才归无咎的两大手段,皆是障眼法。若是与同等层次的敌手放对,用途大受制约。
以“全珠”为本的真宝金丹,其最妙之处有二——其一在于本体之坚,外力难侵;其二在于驾驭操控,定得自主,难为旁人干涉。
当初此宝未炼之时,孔雀一族极厉害的神通“神气两难全”亦奈何它不得。如今真宝六炼,玄妙更增。任何外力神通想要将其困、阻、伤、化、定、拿、分、毁,接不可能。
但是此宝弱点也十分明显——那就是实际战力,并未超越归无咎的本力极限,更不用说和空蕴念剑这样的杀伐神通相比。也正因为如此,归无咎围绕此宝的作用,才需费心经营。只是,他往常的许多构思,在这小界之中并不宜施展。
实际上,韩腾等人只要正面被此宝打中一记后就会发现:或许肉身稍有伤损,但是决计无碍于自家战力,大可以硬捱得住。
甚至七人完全可以不理此宝,只与归无咎对攻。若是如此,归无咎也只得在反吞双子珠中暂避。
但归无咎已吃准了他们不敢冒险让此宝近身,只会尝试以神通道法遥遥阻截。
一旦选择如此做,待发现了自己理解不了的状况后,心房溃围,便难以逆转。
举动失措,也是顺理成章。
璇玑定化炉的运用也是如此。
休说这小界之中是否可以动用魔道祭祀之法。就算可以做到,以归无咎今日的修为,祭祀的价码也是水涨船高。眼前这二两肉,只怕引不动魔尊光顾。因此,此时的璇玑定化炉,虽是混元真宝品阶,其实也只有短暂困敌的功效而已。
但归无咎要的就是这一困。
再起攻心!
归无咎所选定的目标也甚是讲究。
晏华看似是对方七人中最果断的一人。但归无咎已敏锐的看出,他的行事,大失分寸,可谓似勇实怯。
声东击西之下,经由璇玑定化炉一吓,大悲大喜之下,果然心意彻底失守。
最后做足铺垫之后,蛰伏已久的“魔染”神通,轻易得手。
此法当初金丹境时便能摆平化神境界的四目巴羊,如今在晏华心理防线被击穿的一瞬动用出来,将之制服,水到渠成。
看似地方任意一人战力皆在我之上,但只是凭借两式欺招,归无咎已拿下一人,顺利打开局面。
归无咎坐定之后,淡然问道:“尔等神道之术,有何名目?”
晏华面目从呆滞之中恢复,变得与常人一般无异,平静言道:“不知。”
归无咎眉头一皱。
这些亲身下场交战之人,该当了解一些底细才是。否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信心确立大有窒碍。尤其是已知将要面对如他归无咎这样的对手。至于如何保证天机不泄,那是另一回事了。
归无咎便道:“你知道些甚,尽管讲来。”
晏华道:“只知是一位神道大帝施展手段,立下虚界。笼罩范围之内,界域规则皆由他定。纵然是笼罩于虚界范围内的小界,也不例外。由他施法之后,此地的神道修者便可突破元婴之限,成长至相当于步虚初期的境界。”
归无咎一怔,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一门非同小可的手段。”
晏华却以为是归无咎在问话,连忙摇头道:“的确是因为神道有了重大突破,方能做到这一步。但是此术本身并不算难。相反,正因为神道新立,化去一界之避障,反而更加容易。”
看来他果真知道的不少。
但是对于这更深一步的道理,归无咎暂时也不明其义。或许唯有问过人劫道尊,乃是阴阳道主人这样的大能,才会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想了一想,归无咎又问道:“此术有何缺陷,未及弥补否?”
晏华仔细想了一阵,摇首道:“道术上似乎并无破绽。只是神道大帝每次施法,维时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无论神道仙门,超越元婴境界的修为便不能存身于界中。到时候便会被自然而然的挤压出去。”
原来如此。
归无咎缓缓点头,长身而起,笑道:“去和你的同门搭搭手罢。”
眼下手中有了一枚棋子,瓦解其余六人,只是一个次序问题。
只是下手须快。
第一百零二章 润物无声 消长之衡
隐宗一方哨塔之内,此时忽地热闹了起来。
孔戎妖王、南晋妖王、马光妖王、公盛良妖王等人座下,立着十余位元婴修士,其等不住的接受几位妖王的问询。
这十余人,正是和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三队合力,一同进入附界的孔雀、天马、赤魅三族修士。
和归无咎这一阵相同。
秦梦霖、魏清绮领衔的两队人,入阵之后同样未曾察觉到一个敌手。
略微等候了一段时间,七道强盛的气机一同显现。
而归、秦,魏三人,亦是做出了相同的抉择。
不过,稍可值得注意的是,秦梦霖与归无咎一般,是在七道气机显露的一瞬,立刻决断。让孔覃、马振等人分别退去。
而魏清绮似乎动作更快。
据几位赤魅一族嫡传回顾细节。在界中七道气机尚未显露时,魏清绮便独自寻到一处幽僻地界,取出两方锦帕,以指作画,在其中涂抹了一阵。然后断然命其余六人回返。
赤魅一族诸人虽然犹豫,但最终不得不听从。只在引动信符、即将离界的一瞬,六人才隐约感受到七道强盛气机——
也只是惊鸿一瞥罢了,论消息之准,这一组六人远不若孔雀、天马两族嫡传。此时三组人手汇聚一堂,分别说明情形,他们才弄清楚更多的细节,知晓最后朦胧感应的强盛气机,竟是步虚境界。
孔戎妖王仔细询问一阵,肃然道:“果真是二转之境?”
孔郊沉吟已久,终于以肯定的语气答道:“其明显强于‘错合炼’的对手,但是较‘五方卫’似稍弱一些。但若划定等阶,其等明显更应当属于后者之层次。”
孔覃等人亦随声符合。
所谓“错合炼”,正是指孔雀一族中和诸多嫡传完成跨境挑战比试的一转之境者。至于“五方卫”,乃是孔雀一族九大巨城中的精锐卫士,功行在二转之境中也是佼佼者。因为三转之境者或者在蛰眠破境的过程中,或者为了此事悉心筹备。所以“五方卫”精锐,已是妖王上修之下的中坚力量。
孔郊等人认准了对手更近乎于“五方卫”层次,那就是拿准了其是步虚境界。
姚纯上真将两家约定符契的附卷取之来看。
果然,当中文字只言道双方各遣七人入阵相斗,并无一语提及“元婴”二字以设限制。
所谓入辅阵相斗者必是元婴修士,乃是依据“清浊玄象”的特点,所产生的必然认识。
在不可能做文章的地方突破,这一回可以说是圣教祖庭技高一筹。
局面急转直下,也唯有期望归无咎等人能够力挽狂澜,创造奇迹了。
孔戎妖王、马光妖王冷静下来后,倒是依旧保持镇定。但是里凫一族南晋妖王,却明显有些心事。
公良盛妖王宽慰道:“本族申屠鸿、宗政嗣两位嫡传,亦与贵族箴石、天马一族马援等同入一阵。单论这几人身上的护身手段,三家首席,岂可轻侮?再者说,几位皆是道念纯熟之精锐,能否一战,自有判断。”
马光妖王心中本也有几分沉重。此时听闻公良盛妖王之言,精神一振,连忙道:“道友之言甚是。若是局面不能坚持,几位嫡传自然会退了出来。既然到目前为止其并未退出,就说明战局尚有可堪周旋之处。”
但南晋妖王似乎心意之动并不在此,闻言亦只是微微摇头而已。
……
秦梦霖处。
七位圣教神道修士,以一位白面紫须的年轻道人为首,组成一个若即若离、但是又能够相互照应的阵势,呈自由流动之局,缓缓搜索着什么。
估摸着七人之遁速,大约只与筑基修士相若,和他们的深湛修为并不匹配。
少顷,其中一人身畔,出现一个袅娜身影。双掌合印,使一道清微剑气击来。
其余六人只是略微看了一眼,并不出手援护。那遭遇突袭之人,看着亦甚是从容的动用神通,将这一击挡下。
此界之中的战斗,其最初过程与归无咎处相同。
归无咎炼成第二枚圆满状态的“反吞双子珠”后,原本自拍卖会上所得的那一枚,本拟待黄希音成长起来后,其独自外出游历时,交由她作为一件护身之物。不过考虑到本次斗战的特殊性,为了最大限度的保证战力,便暂时交给秦梦霖保管。
虽无“拾遗书简”与之匹配,但秦梦霖另外驱使一件阴阳道宝物,倒也产生了相似的妙用。
这一沾即走、时隐时现的战法,与归无咎那一场如出一辙。但是秦梦霖的试探性攻击,明显较归无咎更加频繁。
秦梦霖身躯再度隐遁之后,那位处七人阵型中央的紫须道人,和刚刚与秦梦霖交手的那人,相视一笑。
紫须道人,名为蒲子嵘;与秦梦霖交手的这人,名为岑高义。
不止是蒲子嵘、岑高义二人。其余五人面上亦是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好似甚是轻松愉悦。
他们的心情,诚可谓天上地下,经历一场转折。
最初入阵之时,其等对手显露真容后,蒲子嵘七人,无不心中暗呼倒霉。
因为相斗之前,圣教一方的大能,与四队神道修士有过吩咐。若是遇见其余对手也就罢了。和秦梦霖相争的那一组,下手须有分寸。尽管阴阳道中的护身手段必不至于有所疏忽。但凡事就怕意外,若是秦梦霖有所闪失,后果相当麻烦。
最好是联合行事,以寻到浊气之象为第一目的。若是秦梦霖来争,分兵挡下也就是了。
若说与归无咎、秦梦霖这一层次的人物痛痛快快战上一场,蒲子嵘等人自然欢喜不尽。可是和如此境界的人物比划,还要容让留手,那就不是一件轻易可以掌握的事情。
纵然几位上真、大帝言之凿凿,七人中任意一人皆不在归、秦之下,以七敌一,做到此事不难。但是入阵四队人马二十八人,无一不是将和秦梦霖对阵视作苦差,暗暗祷告这“馅饼”千万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谁也不肯戴着镣铐跳舞。
但是尝试了实战滋味之后,蒲子嵘等人此时的心情,彻底翻转。
休看现在他们对于秦梦霖的游斗之法似乎习以为常。但秦梦霖第一回动用此术时,诚可谓奇绝诡秘,出人意表。所使神通,亦是一门相当惊人的大神通道术。在谁也没有想到的角度突施冷箭,直取蒲子嵘,俨然是要擒贼擒王。
在那一瞬间,其余数人,皆是愣住一瞬,不及做出反应。
蒲子嵘亦觉脑海之中一“噔”,出手似乎迟滞了些,并未臻至最佳状态。一身法力,仓促之间也并未使到十分。
一个冷颤之下,蒲子嵘几乎以为自己便要折在这里。
但是下一瞬,蒲子嵘惊异的发现,自己不过使出了**成实力的随手一挡,竟将秦梦霖用心极深的一击挡了下来。
这对于七人之信心,是一个极大的提振。
很快,七人皆是从对上秦梦霖的“自叹倒霉”心态之中走了出来,恢复到了韩腾等人和归无咎作战时的水准。
其后进一步的斗战,分别与秦梦霖交手一次之后,七人心中愈发确信——
只消动用**成力,便足以一对一挡下秦梦霖的突袭。
如今看到秦梦霖费尽心力的一击,在己方眼中宛若隔靴搔痒一般,毫无威胁。蒲子嵘等人心中,亦不由地笑逐颜开,生出万丈豪情。
正遐想间,秦梦霖再度显身。
不过,这一回她并未欺到七人中任一一人的侧后,而是径直出现在七人的正前方。
清意明心。
分袭七人。
蒲子嵘一愕,你一对一亦不能胜,遑论以一敌七?这是自暴自弃了么?
心中不由对秦梦霖也看轻了几分。
说什么旷世天骄……纵然你修道资质再惊人,在顺风顺水时是如何的智珠在握、动静通神。其实都只是光环笼罩下的假象罢了。唯有到了逆境时,才能看出其心意终究有缺。
发现了这一重道理,蒲子嵘甚是得意,几乎感到自己心境锤炼,又上升了一层。
但一息之后,随着丹田之中一阵剧痛传来——
他脑海之中电光一闪,经历了不止是漫长还是短暂的一瞬之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不止是蒲子嵘,当先受剑的另外两人,亦是身受重创,自云头跌落。
岑高义等另外四人,心胆俱裂之下,再无丝毫斗志,连忙转身遁逃。
秦梦霖也不去追赶,只暗暗摇头低语道:“胜之不武。想来无咎和清绮处,会难上许多吧?”
整个作战过程,都是一个完整的“局”。
从最初看似处心积虑的雷霆一击开始,其结果如何,秦梦霖都早已料到。
其后她反复攻击、骚扰二百余次,表面上的无功而返,其实隐藏着绝大的玄机。
蒲子嵘等人以为自己每一击皆已使出了**成力。但是他们去并未发现,秦梦霖的每一击,都在编造着一张幻术罗网。其实秦梦霖之后的每一击,所用法力都渐次减少,引动着蒲子嵘等人的抵挡之力也渐渐减少,只是其等却是懵然不觉。
经过二百余招铺垫之后,其实秦梦霖的最后一击,已经真正恢复了十成法力。但蒲子嵘等人自以为的“**成力”,已是不知不觉中削减了九成。
他们实际上是以一成力与秦梦霖放对。
纵然有相当于步虚初期的境界,又如何能够抵挡?
归无咎和秦梦霖的战法殊途同归。欲要致胜,唯有攻心。
只是归无咎的手段霸道酷烈,如雷霆天降;而秦梦霖的手法却绵润如雨,润物无声。
神通固然无有高下,但秦梦霖自知,这一场,自己是占了便宜的。
和七人放对之初,她便敏锐的发现。囿于自己阴阳道传人的身份,蒲子嵘等七人似乎有些束手束脚。此辈心境之中的破绽,必然也较归无咎、魏清绮的对手更大!
和这种特殊的对手交战,在秦梦霖心中,算不上“以弱胜强”。
……
两宗嫡传所聚界域之内。
音潮滚滚,响盈四表。刚健雄阔之处,草木为折,风沙四溢。
利大人盘膝而坐,调养气机,不再关注此刻之战局。
圣教祖庭将这一手牌露了出来,此战可谓是胜定了。
粗粗分析局面,圣教最顶尖的人物,是利大人、席榛子二位;但隐宗一方除了荀申、陆乘文之外,却有孔萱这外援。但以功行而论,利、席二人明显较孔、陆胜过一些。是以胜负之数,不大好说。
但利大人却知:并非是以二对三,是以三对三。
战场之内,营造出惊人声势者,正是圣教第三嫡传,摩永工。
除了他双手持印,名为“五音钟”、又号称“虎啸山林”的神通,更无一法,能够营造出如此无休无止的攻势!
利、荀二人战后,孔萱下场。
孔萱动用一门秘法,气机盛盈已极。到了她现今的层次,哪怕只是将修为略微提高,都是惊世骇俗的秘法。大约是孔雀一族的根本底牌之一了吧?
利大人感受分明——若是自己身心无瑕,依旧可以勉强击败孔萱。但只消自己略有微瑕,又不能动用丹元振本之法,便不能胜。
看清形势之后,利大人索性认负。
隐宗诸位嫡传,本以为将会是席榛子连挑二人之局,旁人已插不上手。却没有想到,圣教方下场的偏偏是摩永工。
摩永工的底细,当初与荀申作让子之争时便已言明。若教他将“五音钟”蓄势圆满,全力绽放。足可与利大人、席榛子打一个平手。但是此时并无让子一说,以孔萱的修为,在摩永工蓄势的过程中,轻而易举便能将他击倒。
摩永工之所以敢于下场,底牌也终于彰显。
他作法之时,头顶隐现出一顶金冠,垂下明光二十四道,将摩永工牢牢护佑。
此宝护身时间之短长,恰好与摩永工动用“五音钟”之术的准备时间,完全等同!
孔萱连使十五种上乘神通抢攻,皆不能破其壁垒。
一刻钟之后,风平浪静。
一记完整的“五音钟”神通打完。
摩永工面上尽是欣慰之色,大局定矣。
尽管使出这一式之后,短时间内他也彻底失去了战力。但是观看对面孔萱的形象,双颊殷红,步履蹒跚,似乎一口气连饮了十七八碗美酒佳酿。很显然,在短时间内同样难以再战。
“在天玄境之前可与利大人、席榛子相抗衡”,这一句话,既是摩永工的骄傲,亦是无奈。因为他知道,自己与利、席二人相较,论潜力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秘宝秘法相合,造就了这短暂而虚假的“辉煌”。
今日,这鸡肋般的名号兑现作用。力战孔萱,为圣教立下殊勋,竟让摩永工瞬间生出“此生无憾”的念头来。
如今双方主力,各自剩下席榛子和陆乘文。休说陆乘文的根基较席榛子似要略逊半筹。就是二人层次相若,以陆乘文晋阶元婴不过数十载的修为,明显尚未积蓄圆满。又如何是席榛子的对手?
正念起时,陆乘文动了。
他似乎唯恐孔萱从空中跌落下来,遁光直上,竟是将孔萱拦腰抱住,接回本阵。
二人相视一笑。
他这一动,席榛子原本散漫无定的目光,忽然锐利。
因为她发现一桩奇事。
陆乘文、孔萱二人,似乎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关系,像是……一件天平和跷板?
一头低落下去,另一头必定会昂扬而上,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均衡之变。
和“五音钟”拼了一个两败俱伤之后,孔萱一身气机,跌落到了极低点。但陆乘文却无端的气机大盛,几乎便要成为自己的劲敌。
一阴一阳,一起一伏。
利大人也甚感诧异。
没想到对方还埋伏了这一手!
第一百零三章 妙宝周旋 勇怯抉择
第五辅界。
马援此时的形象,隐约可见背生四翼,朦朦胧胧。气机之盛,亦臻至一个前所未见的层次。额头之上,更出现了一道淡淡的金纹。
但有两处细节,与往常不同,颇堪注意。
首先,单从脸色上看,似有血气一隐一现,在淡红与青白之间反复变化。无论如何,决计不是轻松写意的意象。
其次,他的身躯定在空中,时不时便要跃升向上。看得出来并非他本意如此,只是莫名之中受一道异力牵引,忍不住便要浮空而去。
每当他的身躯上浮百余丈之后,下方一处青气隐隐的法阵之中,便及时的传来一道无形的牵引之力,将他“拖拽”回来。
此时马援是位处正东方位。
除他以外,箴石位处正南方位;申屠鸿位处正西方位;宗政嗣位处正北方位。形貌气机与马援一般无二,皆是额头之上多出一丝淡淡金纹,身形浮动之兆亦与之绝似。
四人占定方位的外围,乌云滚滚,不辨日月,显然是敌方施展手段,将这里牢牢围住。
就在此时,里许之外一个灰影一闪而逝。一道神通打来,混合五雷一火、四滴浊水,凝练成极诡异的一束。
马援反身去挡。
身上四道羽翼虚影陡然光亮,好似电光洗礼一般。终在万难之际凝练出一枚尺许大小的光盾,将敌“远近三叠之变”的神通道术抵挡下来。
但一不留神间,他袖口处已被焰火化去一截。
马援眉头一皱。
在未入道途之人看来,金丹境界的修士,已是来去如电,进趋若神。更遑论跨过形上形下之关口的元婴修士。
但是到了天人三变之境,意动、术动、神通凝形、施展攻击,速度又快了一层。甚至于一些表面上看来运转甚是缓慢的云、雾、烟、霞神通,其实也是转瞬即至,竟丝毫不亚于剑光雷电。
这种感觉甚是诡异,好似在虚空之中挪移了方位一般。
马援功行又进之后,再加上妖族的强横本力。自问已能与对手周旋。只是敌手招招占先,而自己却唯能被动防御。这一战,便极难进行下去。
“噫!”
就在此时,一声呼喊遥遥传来。
马援转身一望,原来是宗政嗣又遭强敌联手合击,不由心中一沉。
看来敌手之中最初受创的两位,经由半个时辰休养,已经重新恢复了战力。
宗政嗣身怀异宝护持,未受根本之伤。但眼见一身气机已散,短时间内已无再战之力。若是勉强支持,连暂时作为退藏之地的小阵,也要在他那一处被突破。
马援当即毫不犹豫的高呼道:“退!”
箴石、申屠鸿、宗政嗣闻讯,亦一同退入烟气濛濛的小阵之内。
阵中景象果然甚是奇特。
一张四四方方的案上,放置着一盏铜灯。铜灯之上,是被六足高架支撑的一枚圆球,正在被灯火缓缓炙烤。三人围坐,不住地调运法力,维持着灯火与圆球之间的莫名变化。
这三人皆是赤魅族出身,其中有两人乃是新晋门长。只是他们却并未与马援等人一同作战,而是在这里做一些打下手的活。
三人照看之物,正是箴石入阵之时随身携来、里凫一族新近炼制的异宝。
此宝旨在古法今用,去芜存菁,在出其不意的角度建立新篇,彰显出自己独特的光芒。
上古之时,曾有一门号称“引灵符”的法门。乃是将大妖精魄炼化,成为一枚信符种子。到了临战之际,将此物引动,与自家神魂融合为一,宛若妖灵附身一般。考诸施法之人承受之极限,至多可以提高一个境界有余的战力,可谓是威力卓绝的秘法。
但是随着岁月绵暧,时至今日,此法却渐渐失传了。
此等宝物炼制之难、使用次数受限,姑且不说。对于嫡传弟子的培养和保护,本就可以不计成本。此物弊端之中最难转圜者,莫过于其不可规避的副作用。
修道人的身躯,金丹境便能炼得形下之壳圆满;但若说神意完全不坏,那至少也要是天玄境的层次,方能做到。在此之前,自家神魂和妖灵精魄相合,等若以小御大,后患不浅。轻则习性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性情大变;重则神魂受创,道念大损。
如此一来,若是交由门中嫡传核心来使,固然绝不可行;但若交由羽翼打手来用,又更有许多更实惠的办法,又何苦来兜这个圈子?是以此法渐渐湮没无闻。
而里凫一族所炼这枚“返神二转炉”,却立下新意,与众不同。
其一,所炼化精魄,乃是一名为“眠蜃”的妖族。虽然神意充沛、机敏无双,捕捉极为不易。但是其神魂一旦炼化,却相对温和,破坏力相对较小。
其二,此物之用,并非和往常一般将其炼化信符,直接引动。而是将其神魂精力束缚在“五返珠”之中,缓缓炙烤,然后再经由莫名之力传渡于使用之人身上。原本已甚是微小的副作用,经由这第二重保险护持,终被彻底屏蔽。
由于此宝炼化出世,仓促间就要拿出来使。与之相匹配的另外一件宝物并未成型。是以需要分人从旁照料。事实上,万事俱备之后,此宝的引动所需法力,大可以由另外一件事先布置好的秘宝承担。
方才斗战之时,马援等人之所以不住“飘浮”。便是因为在此物的支持之下,一身修为已然逼近化神境界,几乎就要破界而出。每到遇到这一征兆时,宝物及时发动,将数人拖拽回来。
马援、申屠鸿、宗政嗣、箴石,一同落入阵中。
宗政嗣闭目调息,马援也只是静静等候。
这一处辅界之中的斗战,最是惨烈。
察觉到对手竟是步虚初期的层次之后,这原拟派不上用场的“返神二转炉”,立刻投入使用。并且利用敌手之疏忽大意,一上来便击伤了二人。
圣教一方的神道修士也是被打出了火气,站稳阵脚围困消耗,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隐宗一方,对归无咎、秦梦霖处有着绝对信心。估摸着圣教一方若有强援,精锐尽出之下,对于我方貌似最有把握的四阵发起挑战,有可能受到冲击的便是马援这一阵。
所以箴石与他所携之异宝,最终并未分兵外置。但是从最终结果上看,似乎并不能算是一个最优选择。若是箴石暗携此宝,寻青猊、元鳄等族为对手,或许求得一胜,希望会更大一些。
半刻钟后,宗政嗣舒了一口气,出言道:“受创不浅。非有半个时辰,难以尽复旧观。”
马援、箴石、申屠鸿闻言,都默然不语。
若是我方的目的是固守不失,那凭借阵法固然能够做到。但是……半个时辰时间,料想圣教一方已足可寻得浊气之象,如此便彻底锁定胜负。
如今,尚有最后一法。
马援微一抬首,将目光挪转到“返神二转炉”之上。
此炉之妙用,因为要借助三位赤魅族嫡传帮衬引动的缘故,箴石并未有所保留。其中关窍,众人皆已知之。
实际上,“返神二转炉”之所以名为“二转”,正是因为其有两层功用。其中第一层,恰如四人目前所用,额头皆会多出一丝淡淡痕迹,战力亦能因此大大进步。
但若是引动了“第二转”,各自的战力还能进一步上升。
但临行之际,里凫一族妖王对箴石千万告诫。纵然遇见强敌,至多也只得动用“第一转”的战力。
如今“五返珠”中所藏的眠蜃精蕴,只足够二转之境动用三次,用上一次,便少一次。若只是一转之力,却至少可以用上数十次。
这还只是小事。更关键的是,因为目前此炉只是初步炼成,只能保证动用第一转没有任何副作用。至于第二转是否如此,还需要进一步的验证,其中极有可能隐藏着尚未发现的隐患。族中诸位器道大妖,已然筹谋搜集异宝,二炼此炉。
箴石作为里凫一族举足轻重的人物,自然不可冒险。
如今,七人所虑者,正是此事。
负责看护的赤魅一族三位嫡传,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无奈。
除了他们之外,马援、箴石等四人,无不是身份贵重,不可轻易履险。
他们三人之中有两人新得了门长之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实则在他们看来,就算冒些风险,若是能够为族中立下奇功,也是完全值得的。
只可惜事先已经验明修为。这三人功行略逊。就算进入一转境中,也只与马援常时的战力相若;由此可知,就算这三人动用“第二转”的手段,也不过相当于马援动用“第一转”的战力罢了,只是平白浪费此宝的一次使用机会罢了。
申屠鸿率先打破沉默:“我来一试。”
她出言之时,面容毅重。虽是女子之身,却有一种坚凝如铁的意味。
申屠鸿既出此言,便有觉悟。纵然一去不返,也在所不惜。
马援目光微凝,轻叹一声。既未赞同,也未反对。
他绝非怯战之人。只是在场各人,到底轻重有别。
马援承载着天马一族下一位妖祖的期望;而箴石对里凫一族有着特殊的意义。唯有申屠鸿,虽然同为嫡传之首,但其根基成就妖王绰绰有余,而成就妖祖却略有不足,在赤魅族中并非不可替代。度量轻重,双方都是心中雪亮。
箴石眉头微皱,忽然言道:“不当如此。”
马援、申屠鸿皆是一怔。
箴石悠然续道:“申屠道友不避艰险,箴石有怎会舍不得这区区一件外物?只是无论是马道友,还是申屠道友、宗政道友。皆是一时之英杰。不当为了此一阵之得失,看轻此身。”
申屠鸿低声道:“只是这一场斗战,可能甚是关键……”
这几人心中早已盘算过。若是圣教一方后出的四阵皆是以神道修士作为底牌,那么隐宗一方的胜机,可谓相当渺茫。
纵然是看在归无咎、秦梦霖的威名上,信任二人能得两胜。而前四阵中,隐宗一方的整体实力是处于下风的。唯有此战获胜,方有一丝胜望;甚至往悲观了说,才有一丝保持平局的希望。
正因为如此,不得不坚持下去。
箴石忽然岔开话头,言道:“诸位以为,我等四人,功行高下如何?”
申屠鸿不知他为何论及此事。坦然言道:“马道友一枝独秀,略胜我等一筹。至于鸿与箴石道友等三人,大致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
箴石连连点头,意味深长的道:“正是。申屠道友所言不差。但且容箴石自夸一句。方才四方战局,却是箴石这里较为从容。是也不是?”
马援、申屠鸿等人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四人共同进入“第一转”境界后,马援自然依旧是功行最强、本力最厚之人。
一开始出其不意,击伤两位神道修士,也是他的手笔。
但当对方稳固阵脚之后,马援出手之际却颇多掣肘,甚至不由地生出力不从心、难以下手的感觉。
而申屠鸿、宗政嗣那两头,却是迭遇险着,终遭不幸。
至于箴石这一处,虽未能伤敌建功,但论及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甚至还要在马援之上。
箴石点明此事,自然不是为了自夸。马援等人,皆思索其中玄机。
箴石明眸之中光华闪烁,言语亦甚是坚定:“这些骤然提升了两重境界的神道修士,战力的确甚是强,但并非是无懈可击。只是,要战胜其等,非得对上路子不可。两方对阵,并非是单纯比拼道行深厚;亦并非赌斗哪个力大。以‘返神二转炉’的效用与之相搏,实是以短击长。若是箴石功行更进一步,再将这‘返神二转炉’转换一重用途,未必无有胜机。”
“两队人道修士处,有荀道友的巧妙安排,至少能取一胜。那三位道友,箴石信其必胜。所以这一局,我方其实已经处于不败之地。”
马援陷入思索之中。
他先前持有悲观态度,并非无由。
平日比武较技,他和归无咎相斗,一旦激发妖族本力,也只是略逊一筹。如今他凭借宝物功行又进,自问已不在归无咎之下。说是信服归无咎、秦梦霖两阵能胜,已经是看在既往声名之上的客气说法,其实马援心中并无信心。
至于魏清绮,双方也曾有过比试,大致难分高下。如今自己身边强援甚多的情况下依旧困难如此,马援本是决计不信魏清绮这一阵能胜的。
如今箴石这一番话,却是别开生面。
马援沉吟道:“那位魏道友……”
箴石忽然一笑:“她必能胜。”
宗政嗣哑然,无论是箴石还是自己,与魏清绮都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但如今看箴石的风貌神采,言之凿凿,好似说的不是旁人,而是一个他早已明其深浅的至交。或者说……箴石眼中的魏清绮,就是他自己更进一步后的影子。
箴石又道:“道途之中,当有勇有怯。若因一阵之得失,沽恃勇名,直以意突,何足以承一族之重?”
马援考量良久,终于释然道:“箴石道友言之有理。吾等当退去。”
申屠鸿亦被说服,缓缓点头。
第一百零四章 自知之明 求仁得仁
陆乘文、席榛子相视而立。二人都不曾主动出言打招呼,只是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礼。
陆乘文出手了。
随着他心念一动,三百六十枚煌煌金柱凭空产生,罩定界域。
整个战场,整片天地,瞬间变了滋味,换了颜色。
此神通一起,没有逐渐侵染、吞噬的过程,而是在一瞬之间,整片空间变得虚实不定,气象外物,皆被“剜”了出来,然后填充它物。
席榛子瞬息间被淹没进其中,身形不辨。
这“云顶金柱”神通,再也非是和当初归无咎交手时那般,随时显化,由“圆满规整”、“灵动声韵”、“天衣无缝”步步显化,而是一步到位,直接臻至不弱于九宗道术的最高境界——“天人之际”。
从当初的道那意外机缘之后的犹疑彷徨,到今日与圣教嫡传放对,回顾今昔,陆乘文也是感慨良多。
席榛子和陆乘文,一人份属副册;一人份属又副册,已有隔卷之差距。更不必说陆乘文的元婴境界,法力尚未积累至圆满。按照常理说,就算陆乘文和孔萱的双修消长之道再如何了得,要想实现跨越,一战胜之,机会也极为渺茫。
哪怕陆乘文一直维持着如此强盛的气机,最终长久僵持,依旧难免强者运强的结局。
看上去或许“惊险”,但一定没有变数。
更何况,随着孔萱修为逐渐恢复,陆乘文的气机自然便会略有跌落。
这阴阳消长之法虽然高妙,却同样讲究道法自然。并不能用自残的方法使得自家道侣获得更强的战力。
然而——陆乘文和孔萱成就的道侣之缘,实在是是玄妙无比;一应收获对于各自道术的契合,巧妙到不可思议,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陆乘文的“云顶金柱”神通,论其最终奥义的深湛博大,就算是归无咎也极为称许。若待此神通完全得手,再想要将其正面破解,可谓相当困难。此神通真正的弱点,在于其施展过程中非得徐图缓进,渐次铺设,最终给敌人留下观察和适应的机会。
破绽在开局,不在终局。
施法之人法力愈强,气机愈盛,铺设“云顶金柱”的速度便也愈快。
至于此神通立下之后,只消以自家法力维系便可。成与不成,高下如何,早已盖棺定论。
所以对于陆乘文而言,他只需要在一瞬间、臻至最高点,便是这门神通的上限。而后自己气机虽然衰落,但已成之法,却不会跌落品阶。
通俗言之,陆乘文的战力,取的是他临战时之初的状态,而非一段时间的均值。
这“消长之道”与“云顶金柱”神通,其契合若此。
席榛子深陷困乱迷阵之中,立刻做出应对。
论化繁为简,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
掌心玉树一隐一现,随后一枚白符化去,随着一阵阵金光乱颤。终是显化出两条鲨鱼。
正是“二中存一”之符箓。
此时她的身躯虽然困于阵中,和陆乘文面目不辨。但是那鲨鱼似乎灵性甚足,自然而然便出现在陆乘文头顶。然后分别张口,将两人吞没。
这一式神通得手之后,席榛子凝神观察。
但出乎意料的是——
这门云顶金柱神通,其磅礴之势,纷纭万象,并未有一丝消减。
陆乘文藏身虚处,微微一笑。
这也算是另外一重“天作之合”了。好似天意如此,要拉近席榛子与自己的差距。
席榛子斗战的根本法门,当日阴阳洞天之战时早已见之,阻绝一切生克对立,自行消解,唯余一种单一形态。
寻常神通经由这一式的拆解,威力只怕要瓦解得七七八八。平心而论,无论是席榛子还是利大人,都有一种“以拙击巧”的韵味,从道法上较为克制荀申的手段。或许按照这个大世界最初的运行轨迹,这就是圣教和隐宗双方气数之显化。
但“云顶金柱”之法看似奇幻,却是以一种纯粹的奇门之力驾驭,精微不二,类似于空蕴念剑,并非诸法混杂而成。仅从生克之理上,已是对席榛子形成了绝对的压制。
此时,已到了生死一线之时。
席榛子一招无功,云顶金柱最上乘境界——“天人之际”所独有的心念警兆立刻产生:
在一息之间,若是席榛子不能破阵而出,便会永堕阵中。
这一场比试,斗到现在。已有六人相继下场。但是论神通所彰显的气象之妙,却是以这门“云顶金柱”为最。
此神通之妙,不仅仅局限于形貌上。就以此时而言,非止是阵中临受的席榛子,两方观战之人,荀申,利大人,孔萱,乃至摩永工、秋礼、岚等人,心中皆是浮现出这一清晰的念头:
若是席榛子在一息之间未能破阵,胜负之数,将就此定格。
席榛子眉头一皱,似乎有几分慵懒,几分躁动。
郤方等人捕捉到这个细节,心中一喜——席榛子如此神态,看来是无力脱阵了?
修道人的神意流动,心游**。短短一息,说来短暂,其实却也相当漫长……
一息之后——
席榛子身形微颤。
她出现在了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位置。
看上去,那一处杀机最盛,正是三百六十枚云顶金柱最能凝成合力之处;但再仔细品味,此处所受之力虽然最大,但是若要完美发挥,较之别处先天便要慢上一丝。所以,恰巧能够死中求活,摘取一线生机。
她做到了。
鼎定胜局,利大人神采飞扬,不自禁流出笑意。
这数十载苦修,席榛子的进益,决计不较他为少。抑且他利大人的进步,多半围绕新得之法宝;而席榛子的进益,却完全体现在道行上。
甚至说席榛子的进步较他更大,也不能算错。
席榛子“心意有缺”,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凡事福祸相生,相辅相成;缺陷之中,定然暗藏机遇。这一道理,无论是席榛子的师长还是她本人,早已洞若观火。
只是在数十年以前,席榛子对于自己“心意之缺”的利用,仅仅局限在心灯不灭,退而不败,在关键时候愈发坚韧,不易被击破心房。说来倒是和阴阳道神通“退步均衡”道理暗合。
然而在这数十载时间内,席榛子又进了一大步!心境之中,因困顿而得长明,反而彻底构造出了独到的心意优势。
表面上的慵懒,缱绻,惑乱,迷茫之下,却反能向死而生,寻得旁人无法望见的一线生机。
又过了两息。
席榛子一举破阵,众修本已陷入到各自悲喜的情绪之中。
这时他们愕然发现——战局并没有结束!
席榛子,并未能够脱困而出。
三百六十枚云顶金柱,亦是从那最繁复、最精妙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此时尚余一百零八柱,将席榛子困住。
陆乘文微微侧身,双目似闭非闭。
他心中也是暗暗佩服,席榛子决断之准确,教自己预料中尤为胜过。若非自己看到了这一步,此战将会以他的脆败而告终。而席榛子,依旧会保持着一身完满的战力。这一界的胜负悬念,也将被彻底杀死。
果然,唯有这必败的抉择,才是自己的最优解。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若非荀申与利大人那一战珠玉在前,此时陆乘文,大致会选择和席榛子拼上一拼。
荀申的道术进益之大,陆乘文看在眼中。但就算如此,以他新“龙蛇”的瑰玮境界,终究还是没有胜过利大人。
这是第二十三位与十三位的较量。
所以,自己虽然乘风揽势,挟持种种有利因素合为一体,达到了能够与席榛子一战的层次。但是,若以为凭借这些便能够完成三十六位对十九位的超越……还做不到。
未必永远做不到——陆乘文相信,三十六子的排名,定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天地翻覆的大气运,大机缘。
以今日的条件,还是无法成立。
这一式“云顶金柱”的退化困阵,名为“浑杵”,是陆乘文早已选择好的后手。
此阵破解不难。
若只是一对一的战斗,陆乘文已经看到了结局。
在自己法力耗尽的瞬间,便是“浑杵”之阵被破解之时。
尽管这“浑杵”之阵有一重妙用,破阵之人的法力消耗,远远大于驭阵之人。但是就如同棋盘上的直线杀气一般,最终胜负并不难以计算。陆乘文法力耗竭的一瞬,席榛子尚存最后一丝余力,等若是陆乘文处差一气被杀。
换言之,陆乘文选择了一道必败的战法。
可是也唯有此法,能够给与席榛子最大的消耗!
利大人微微一怔。
虽然席榛子、陆乘文二人之气机飞速耗散,而那一百零八枚云顶金柱构成的法阵亦在迅速溃散。但是此战的最终结局,他们都已经毫无疑问的计算清楚了。
利大人面上意外之余,也有两分钦佩,低声道:“妙。”
弈道之中,有一种“彩棋”的下法。最终以吃子多少,论定彩头输赢之多寡。
只是此种对弈之法,流行于市井。真正的弈道高手,是定不会动用此法的。对于弈术精湛之辈而言,唯有“胜负”而已,输半子是输,输一百子也是输,并没有高下之分。
可是今日战局,却偏偏类似于“彩棋”。
陆乘文选择了必败的下法;从而让自己输得最少。
以退为进。
此战之后,席榛子法力之存百不足一,等若已被兑子。
这一战,几乎就是荀申和自己那一战的翻版。以胜负而论是圣教一方赢了;但在这特殊的比斗规则中,实际上却相当于平局。
想到这里,利大人看向荀申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幽深了。
荀申,是提出比斗规则的人。
难道,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吗?
南平,秋礼,虞道宗,霍远峮。
岚,谈旻,韦皋,郤方。
八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双方的王牌消耗殆尽,没想到,这一阵,终究要在他们这里,定下胜负!
……
哨塔之中。
马援、申屠鸿等人立于诸位人劫道尊、妖王之后,气度一如往昔,倒是并未丝毫有受挫之意。
诸位上真、妖王,亦是好言宽慰。毕竟,且不说几人身份如何,单单是面对七位步虚境的强大对手,就算不敌,也非战之罪。
尤其是里凫一族南晋妖王,急切问明斗战情形之后,却是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红光泛起。看他的兴致,倒像是比此战得胜还要欢喜。
果然,南晋妖王和箴石低语两句之后,立刻转身过来,对马援言道:“进退有度,不争一时之意气。上善。”
南晋妖王对于箴石的道念之纯,抉择之准,本是有着绝对的信心的。但是所可虑者,此阵行事,乃是以马援为主。马援之修为,在各家妖族嫡传中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虽较归无咎稍逊,但也无愧于一代天骄之称。此等人物,自信力甚足,从不轻易言败。若是执意动用宝灯二转,那却是南晋妖王不愿见到的局面。
马援淡淡一笑,道:“与我无干。一切都是箴石道友的决断,马某不过从善如流而已。”
由于冷化处出人意料的胜了一阵,马援、箴石等人压力自然缓解了许多。
又等候一阵,两道遁光一左一右,分别遁返。
正是归无咎、秦梦霖二人。
姚纯上真、孔戎妖王等五六人,齐声问道:“胜负如何?”
除马援、申屠鸿、宗政嗣外,连同早已返阵,此时立在稍远处的冷化、灌天木、公冶洲等人,也一同靠上前来。
实则常理而言,单凭诸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亦足以断明事实了。此时之所以迫不及待的发问,乃是因为归、秦二人面色有异的缘故。
归无咎依旧是神采飞扬,镇定如恒;但秦梦霖却是收敛平静,颇有些意兴阑珊,丝毫看不出悲喜。
莫非未能取胜?
归无咎当先言道:“不辱使命。”
众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但秦梦霖依旧未发一言,只微微摇了摇头。
孔戎妖王等人,无不是心中一沉。
归无咎一眼扫去,不由莞尔:“诸位勿忧。梦霖只是遗憾此战胜之不武,未能尽兴罢了。”
孔戎妖王长出一口气,苦笑道:“胜了便好,胜了便好。”
马援想起阵中箴石对于局面的判断,心中一动,出言道:“目前是一个三比三的局面。还有荀申道友、魏道友两处胜负未分。归兄以为如何?”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荀道友那一阵,胜负两分。魏清绮道友那一阵,当是能胜。”
“只是……她取胜的法子,或许会有些出人意料。”
第一百零五章 含苞未放 胜负空悬
“经历了几番意想不到的波折之后,这一场,应该不会有任何意外了吧?”
圣教祖庭第四嫡传南平,心中默念道。
眼前这个一身很是不搭的红袍,面色时悲时喜、时而心不在焉的对手,手段确然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毕竟已经不在最佳状态,决然挡不住自己的神通手段!
事先恐怕谁也不曾想到,两家嫡传交手的这一场比斗,会进行到最终的决胜局。
排除利大人、荀申等双方阵营中不世出的人杰,要论紧随其后的第一流人物,虽然双方皆有一时之选,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理应是圣教祖庭略胜一筹。
随着时间渐渐推移,圣教祖庭对于隐宗的讯息搜罗得愈发详细。他们事先早知,隐宗诸嫡传之中,岚、谈旻、韦皋、郤方紧随荀申等人之下,站稳第二阶层。但是这四人之下的后继者,就要又拉开一些差距了。
而圣教祖庭却不同。从三名开外到十名出头的七八位嫡传,道行皆在一个水平线上,彼此不过是一线微差而已。
论道行之精、根基之厚,圣教的第三嫡传摩永工,第四嫡传南平,亦较其余人略微领先一线。
战况的最初发展,不出南平之意料。
第四阵交手,圣教秋礼下场,对战隐宗郤方。
一开始虽是一个难分难解之局,但是随着战局推移,秋礼的优势,却愈来愈大。最终竟是完胜郤方。
这一战可以说是秋礼对于利大人对荀申、席榛子对陆乘文这两战的回应。
秋礼、郤方二人明明功行极为相近,但因为秋礼战法巧妙的缘故,竟能一举完胜,保留了绝大部分战力的情况下迎接下一人的挑战。前两阵利大人、席榛子在规则上所吃的暗亏,被一口气补足。
第五战,是秋礼的还以颜色之战。
陆乘文所创设的思路,被秋礼完全照搬。这一回,秋礼自知首战之中虽然消耗不大,但毕竟并非是最圆满的状态。若是冒险争衡,押上全部筹码,一旦赌输,那上一战积攒的优势,便都付诸东流了。
或许是运气在秋礼这一头的缘故。他的一门神通道术,恰好能够完美适应“予敌最大消耗”的斗战路数。
而隐宗这一头出场者谈旻,却因为上一阵秋礼消耗不大、战力尚全的缘故,背负着巨大压力。若是连输二阵,大势去矣。
所以谈旻的斗战策略,相对保守,一切以稳稳拿下为念。等若相当“配合”的让秋礼贯彻了自家意图。
最终此战结局,谈旻胜是胜了,但也失去了持续作战的本钱。
第六战。虞道宗轻取谈旻,几乎只是走了个过场。
第七战。虞道宗苦战之下,又险胜韦皋。
至此,已经是以三对一的局面。
纵然虞道宗不能算是圆满战力,但最少也可算是二打一。
第八战,隐宗的最后一人,岚。干净利落的击败虞道宗,扳回一局。
在南平看来,自己大约已经不需要上场了;第九战便是终局。
但是这一战中,岚再度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以一株“青莲盛放”神通,力挫霍远峮,将这场比斗拖进了决胜。
岚的那一式“青莲盛放”,看似是追求“绝对防御”的自保手段。但是当霍远峮放手去攻时,却蓦然发现,那一株青莲表面的光华,润而无形,其反击之力,但敌手出手之前便已占先。
在霍远峮的攻势远未能击破青莲之体的防御时,他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火海之中。虽不至于受伤,但神通气机之调运,亦不得不大受制约。好似渡河未半,阻于中流,首尾不能相顾。由是败下阵来。
霍远峮自感败的甚是冤枉。谁能想到,这看似绝对防御的法门,其实却是将以攻为守的道念做到了极致?如今既知虚实,下回再斗,便不惧他。只是,今日之比斗,终究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双方调和精神已讫,岚平静出言道:“你出手吧。”
不待南平回应,岚大手一挥。
雷珠、火光,云气,三种意象凭空产生。然后结成一朵青莲,完全笼罩身形。
这一式的手段,和方才与霍远峮相斗时如出一辙。
南平淡一笑。
别说方才一战,明明白白的袒露与自家面前。就算从未见过,他也不至于为其所趁。
南平双手一合,一分!
左右两袖之间,各有一门神通道术呈现,虽形貌各异,却又相辅相成。
左袖之中,瞬息间打出霞光万道,颇似归无咎的元光显化之法。但无量光华之中,似暗藏着寸许大小的一枚青珠。
而右臂一挥,却是汇聚起一团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奇特形象,好似一片巨大的山石被粉碎微尘。内中同样暗藏一物,倒像是一只巴掌大的鱼泡,时时鼓动,一起一伏。
说来也奇。那霞光万道的神通之象,看似轻盈无比,流转无穷,无休无止。但是有了那一枚青珠镇压,却平白多出三分浑厚。
而那青山化微尘的异象,一看便是滞重无比,运转不灵。但是多了那一只“鱼泡”时时鼓动,却似不住地为这门神通加持活力,使其运转自如。
“青珠”也好,“鱼泡”也罢,俱非虚幻的神通之象,而是实实在在的宝物。
论及法宝之用,在整个圣教嫡传中,最上乘的异宝,自然非利大人、席榛子莫属;紧追其后的,自然便是摩永工施展“五音钟”所必备的那件冠冕异宝。再往下,便轮到南平了。
南平所用之宝物,单单提取出来看,似乎也并不如何惊人,只是寻常的“真祭器”层次。但是论及对法宝的点睛妙用,圣教诸嫡传,却是无过于他。
善于运用法宝,乍一听上去似乎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优长;但每一道门径做到极致,当中都是别有洞天。
南平的道途,便落实在“善假于物”四个字上。
其他人修炼功法也好,磨炼神通也罢。遇见疑难窒碍之处,定要攻破,求得圆满。
而南平却不然。他所修道法神通中所遇关隘,只要并非有损于自家道途潜力。他皆置之不理,好似径直绕了过去。最终将这“不足”之处,用法宝补足。
看似平凡,但若非对于器道和道术神通之间的关联有着最深湛的认识,却也做不到这一步。
南平修炼到今日这一步,所用上乘法宝何止百数。但是他斗战神通之中的登峰造极之作,无过于眼前这道“实相阵”神通。仅用二宝,但却能臻至无漏之境。
但凡神通轻疾险峻,变幻莫测者,往往失之于醉步蹒跚,反复难制;
而神通之厚积薄发,沛然难御者,又往往蓄势过久,举动过滞,以至于失机。摩永工的“五音钟”神通,恰是鲜明的一例。
说到底,都是因为道术层次的先天制约,你功行未到那一步,自然便难以兼美兼顾。
而南平却做到了。
这一门“实相阵”神通,动、静、刚、柔、快、慢无不如意,几乎弥补一切弱点。攻势如水银泻地,防御若壁垒千重。
他曾凭借此术与利大人、席榛子交手。以二人不动用在南平之上的法力为前提,仓促间要破解这一式,亦甚感为难。
神通斗法之貌,立刻呈现。
南平两袖神通融合,“实相阵”的威力彻底迸发。
轻重两气显化,呈现利剑、子珠、水滴、大锤、山石、精铁、种种万变实相,击打在花苞之上,留下一丝丝或深或浅、或大或小、或轻或重的“伤痕”。
但是因为有显化形貌的三道元气支撑,那青莲气罩所受之伤势,立刻便恢复圆满。
虽然一时并未攻下,但南平不急不躁,“实相阵”依旧按照预定步骤运使,攻势缓缓推进。
“实相阵”这一式之强,在于“广度”二字。
譬如武技之中的拳术。若是第一击至刚,第二击转变为至柔,那么敌手自然来不及适应此等转换,自然便会感到难以应付。“实相阵”也是如此。尤其是面对这等看似密不透风的“绝对防御”类法门。若我之攻势给与对方的压力足够大,那么敌手的防御手段,自然便会蕴藏反击之力,最终到了稳定无法维持之时,所有积蓄的力量爆发出来,难免于一式定胜负。
但是,若我之攻势具备足够的“广度”,轻重刚柔无所不备,超出敌手所掌握的层次,那么敌手的反击之力自然而然就会打个折扣。
到了最后一式分定胜负时,双方便有高下之别。
然而——
又斗了一刻钟后,南平忽然觉出有几分不对。
岚青莲之象的绝对防御神通,其反击之力积蓄到一定程度之后,却不再继续攀升,而是彻底稳固。
南平眉头一皱。
圣教之中,如此类似于“乌龟壳”一流的神通道术,为数同样不少。依照南平的经验,对付这一类神通,只消攻势一方施足压力,防守方的弹性被挤压到极限之后,终究难免破势一击。
从未有过例外。
对于其中蕴藏的道术之理,南平不甚了然。只是从实战经验上说,当是如此无疑。
或许神通到了更高一步,融合了类似于空间神通的妙用,可以做到更高层次的“绝对防御”,譬如秦梦霖的“退步均衡”之法。但若是以气机法力作法阻挡,如何能够做到既不崩坏、又不反击,然后长久维持在“绝对防御”的状态之中?
如此一来,若功行不亚于对方,岂不是定能处于不败之地?
陆乘文微微抬首,讶然道:“这是……”
荀申沉默良久,道:“我亦看不大清楚。看来,唯有事后去问。”
他事先已经察觉到,岚的道行进展,领先于其余三人。这也是荀申立下此局的倚仗之一。但真正揭晓谜底之后,此事依旧出乎他的意料。
世间事,能够出乎荀申意料的,已经很少了。
陆乘文慨叹道:“他能做到这一步,距离你我,已经很是接近了。”
韦皋、谈旻、郤方,亦各自啧啧称奇,只觉回味无穷。
当初归无咎铨道会上的所有比试,皆是通过天罗石流传了下来。归无咎与岚的那一场,自然也不例外。
“岚”的神通演进,他们洞若观火。
上一场与霍远峮的比试,将反击之力后发先至,欺敌于无形。已然甚是惊艳。在荀申、陆乘文看来,这便是岚对于“含苞未放”的改进了。
从“含苞未放”到“青莲盛放”,名目之变,亦能管窥其步履。
但是没有料到,岚不满足于思路上的另辟蹊径,而是以莫大的勇气,正面回答了和归无咎那一战中所面临的问题。
这一式神通的反击之力竟真的被彻底化去,同样其防御之效却并未丝毫减免。
道术相须之理颠扑不破,无可置疑。也不知岚是以何等巧妙法门,补足破绽。
又等候了一刻钟,荀申言道:“可惜了。若非与霍远峮交手略损法力,这一战岚道友已胜之无疑。”
好在如今虽不能胜,却能极巧妙的维持不败之势。
利大人大袖一挥,高声道:“停手。”
南平好似恍然惊醒,带着几分犹疑、几分好奇的目光扫视了岚一眼,摇了摇头之后,终于缓缓撤回神通。
虽然心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认,对方动用了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绝对防御”神通,这一战,已是打不出结果来了。
岚遁光一落,陆乘文拊掌赞道:“一别经年,刮目相看。”
岚微笑摇头,道:“归道友才是搅动形势、种下因果之人。”
十局比斗,以平手告终,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席榛子轻声道:“如何?”
荀申微一沉吟,道:“主界之中,孔雀一族和元鳄一族的两位妖王,多半斗不出什么结果。而辅界之数共是八座,是个偶数。若是万一机缘巧合,双方各取四阵,以至于胜负悬而未决,倒是一件憾事。”
“不如此阵暂且空置。其余七阵,七局四胜,定能有个结果。利道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双方十余人,多是面面相觑。
摩永工眸中锐芒一闪。按照他的心意,既然比斗不出结果,便各凭本事去抢,谁先捉到浊气之象,自然就算赢了。
利大人看穿他心意,摇头道:“既已有章程,便要遵守。朝令夕改,岂非儿戏?荀道友之言甚是。就将胜负,交由其余七阵的道友吧。”
他动作极为利落,话音一落,竟是顺手引动了信符。
少顷,一团团紫气将圣教一方七人包裹,缓缓升空而去。
利大人倒是个坦荡之人,竟似并不担心先行离去之后,隐宗一方不守信诺,去捉那浊气之象。
荀申道:“我等也当离去了。”
此时孔萱元气渐复,美眸一眨,似有几分不舍,跃跃欲试道:“白白放过了,忒也可惜。不如我去将那浊气之象捉了去。你们六人若不愿沾染因果,先行离去便是。”
陆乘文伸手,紧挽住孔萱纤腰,肃然道:“不可。”
孔萱翻了个白眼,颇似有些不以为然。但也并未再出言争辩。
荀申摇了摇头,引动信符。不久之后,七人同样被如环似柱的气机包裹,依次升空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迷宫游戏 借情描形
最后一境。
魏清绮手中提着一只竹笼,缓步行走。只是落地无声,仿佛一道白色魅影飘动。
竹笼之内,是一只较巴掌略大、毛发呈现淡黄色的小兽,鼻翼尖尖,尾巴蓬松硕大,像是一只松鼠。但是耳、目、四肢,又和松鼠略有差异。
这只小兽被装在笼中,却也丝毫不觉狂躁不适,只是双爪依靠在细小的栏杆上,绿豆大小的眼睛不住闪烁,很是好奇的观察着身畔的景象。
周遭的景色,却是有些奇特。
说是山峰,断然没有如此上下一般粗细者;但若说是人工斧凿的石堆,其中磊落险峻、巍然森严的丰满意象,又非同小可。
约莫二三十丈高、十余丈宽的柱形山石。
并非一座——
九百座。
纵横各三十之数,整整齐齐的排列。纵、横之间的间隙亦大致相若,三丈有余、四丈不足的纵横各二十九道——若是连外侧边缘处也算上去,便是纵横各三十一道——宛若粗厚的棋盘线条;又像是规模甚大的坊市巷道。
魏清绮便在这九百群峰之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时停时走,时去时留。
此时,魏清绮连续越过两个路口。忽然顿了一顿,然后迅捷的一转身。掩藏的一块巨石之后……
很明显,若是她出现在巨石之间,纵横交错的“点”上,那么从四个方向皆有可能望见她的身影;但若是藏身于某一块巨石之侧,便会挡住或纵或横的一条直线,只留下两个方向的视角。
观她行事,倒像是和旁人在捉迷藏一般。
果然,随着魏清绮轻灵转身,这一条直线的视野之中多出一个人影来。
此人面容尖瘦,枣红面色,目如鹰隼一般,甚是锐利。若是他早到了此处一瞬,便能恰好和魏清绮撞见。可是不知是巧合还是运气,他偏偏就慢了那么一息。
他行走的方位是从南向北。待走到最中央的第十五道时,相邻一道处同样出现一个人影。那人青衫圆脸,身量不高,但气象之阴鸷,却胜过这位尖脸红面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微微摇头。
这两人分别从南向北、从北向南而行,步履节奏亦完全一致,自然会在中点处汇聚。
二人都停了下来。
枣红面目者略一沉吟,言道:“不如邓兄先独自在此搜寻,我回去一趟,在冉正、彭越、连德三人之中,再调两人过来?”
圆脸修士断然道:“不可。”
听他语气,分明是本阵中的决断之人。
枣红面目者一咬牙,面色竟似有三分躁烈、三分沮丧,还有几分迷茫。
二人相对无言。
他名为益永年;身畔这位圆脸修士正是圣教这一阵七人的头领,名为邓英章。
这一阵的经历,太过离奇,也太过憋屈。
原先,在四阵神道修士看来:和秦梦霖交手的那一阵,因为有意外掣肘的缘故,是下签;和归无咎交手的那一阵,算是一场好机缘;但归无咎毕竟威名太著,与之相斗多多少少会有两分压力,算是中签;而剩下的两阵,自然是上签了。
尤其是观对手之形貌,前所未见,虽是人道修士出身,但并非已知的任意一位隐宗嫡传。
入阵之后,众人借助神道秘法,完成修为跃迁后,立刻联手搜寻。然而却觉出此界之中,似乎不存一人。
益永年等人欢喜之余,又有两分失落。还以为是敌手知难而退,溜得麻利,倒是少了一次让自己大展身手的机会。意兴阑珊之下,便去捉那“浊气之象”。
未费多少功夫,便有线索。
本界之中的浊气之象,化身松鼠一般的形貌,在一处密林之中掩藏。
那片林子亦有两分奇异,树干坚韧无比不说,每一株树木皆是中空,留下孔窍。并且其根系极厚,当中孔窍并非独立,而是于地底潜通。
那“浊气之象”所化松鼠,便在无数树木之中反复穿梭。
邓英章、益永年等人锲而不舍的追索,终于发现规律。那些树木虽然连通,但并非任意两树之间皆有通道,而是依傍着一定的次序。七人合力,终于将那松鼠行走的方位堵死。
岂料七人即将得手之际,那“松鼠”最后落户的树木之上,忽地凭空出现一只木笼,门户大开。
那“松鼠”便自投罗网,钻了进去。
白色倩影,一闪而逝。
邓英章等人,大惊之下,无不暗呼邪门。
因为隐宗一方的入阵之人,皆是元婴修士。所以其等是断然不可能悄无声息的逼近自己身侧。只有可能是守株待兔,事先埋伏在这里。
那人离开之时,所施展之手段蓄谋已久,显然也印证了这一点。
可是他们凭借七人之力观察推演,才确定那“松鼠”的行走路线。而那人竟能提前知之,不知是有卜算秘宝在手,还是运气实在太好?
无奈何,七人只能去追。
但七人尽去显然非是正理。因为浊气之象已到了那人手中。若那人有什么巧妙的法子,将他们一齐摆脱。然后将那“浊气之象”安置阵图之中,那一切休矣。
考虑到这白衣女子行动宛若鬼魅,为恐疏失,邓英章遣冉正、彭越、连德三人,守在舆地方位图处;而自己与益永年一行四人,紧追白衣女子。
然后……
就遇到了这座貌似粗陋的法阵。
连最外围在内。此图纵横三十一道,由九百座“山石”构成,好似一座最为简易的迷宫。
乍一看,以此物之简陋,就算是一位金丹真人耳目,亦全然瞒不过。只消起了遁光,居高下视。宛若坊市的三十余道纵横,一切皆在目中。
但事情并不会如是简单。
当邓英章尝试凌空下视时,却只能望见白茫茫的一片,五感闭塞,空空荡荡。
无奈何,只得入阵去寻。
但一入阵中,邓英章等人立刻发现奇异之处。
在此阵之中,只能脚踏实地,缓慢行走,速度大受制约。行走之时,除了目力所见无碍外,其余气机感辨,亦是大受干扰。
邓英章等人胡乱钻寻了一阵,毫无头绪。若非偶然一瞥,望见那白衣女子身影,几乎怀疑此人早已脱阵而去,留下一座空阵,戏耍其等。
不过此念也给邓英章提了一个醒。于是他命另外二人在阵外守候,以防白衣女子遁走;他自己与益永年二人,或东西、南北对进,或一人东西向,一人南北向,如筛子一般依次遍历搜寻。
此法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然。因为搜寻法阵的唯有两人。藏身之人大可以先避开一个方向的视线,略作藏身,便可轻易的与之相对而行。错位之后,再避开另外一个方向的搜索。
除非搜寻者一方有五十八人,东西、南北各占一半,将纵横二十九个路口全部看死。方能保证对于阵中景象,一览无余。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此界之中,就一直进行着这捉迷藏的游戏,尚未迎来一次真正的交手。
魏清绮又跨过两道转折,和邓英章等人擦身而过,缓缓站定。
她所动用的这道阵图,脱胎于“大觉迷阵”,乃是一道极为厉害的赌命之阵。
传说中的“大觉迷阵”,入此阵之后,施术之人一身修为皆被束缚,五感亦尽数被封闭。唯能凭借自家缘法气运行走趋避。若是入阵赌斗之人在一个时辰之内锁定并捉住,自然能将其擒住,至此性命操于人手。但若敌手在一个时辰之内并未能够捉住阵主,此阵的炼化之力一旦迸发,便能将敌手炼成血水。
现在布置的这道阵图,乃是“小觉迷阵”。依旧以一个时辰为限。不过小觉迷阵只是一道单纯的迷阵而已,无论成败,却不至于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但魏清绮此刻,却面临一道抉择。
随着这捉迷藏游戏持续进行,魏清绮敏锐的感到,那几位神道修士的心志情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变得愈发紧张,焦虑。
可是以局势而论,他们是猎人,自己是猎物。主动权依旧在对方手中,按理说本不当如此。他们大可以将这搜索游戏耐心进行下去。
魏清绮立刻猜到,多半是其等所秉持的秘术,有着时间限制。
如此一来,魏清绮早已布置好的另外一重与之周旋、最终致胜的手段,或许可以弃之不用了。只消凭借自己高明道缘道念,在这“小觉迷阵”中与对手捉迷藏,胜负便定下。
但是魏清绮并不满足于此。
因为敌手的意外焦虑,以及对于讯息的敏锐捕捉,魏清绮有了一个一举致胜的机会。
若是按部就班,未必就没有变数;但若要捕捉这个一举致胜的胜机,将会导致“小觉迷阵”提前散去。一旦行事不利,却会令自己进入相当被动的境地。
闭目思索了一阵,将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之后,魏清绮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炷香时间。
“道友好手段。”
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懊恼、愤恨、惊喜、得意,种种情绪混杂。
邓英章来了。
入阵之后,这白衣女子的身影,他也曾迷迷糊糊捕捉到两三次;但是等邓英章急忙去寻时,却如惊鸿一瞥,再也不能得见。
经历了漫长的煎熬之后,就在邓英章几乎已经绝望之际,却蓦然发现,她旁若无人一般端坐在那里。
邓英章大喜之余,几乎不敢相信。步步小心,只待走到十丈之内,自忖对手已决计不可能逃脱,才连忙招呼益永年过来。
魏清绮一南一北,皆被石壁阻挡。
邓英章、益永年将东西巷道最近的两个十字路口堵住,终才彻底放下心来。
魏清绮似乎直到此时,才发觉邓英章等人的到来。微微扬首,望了邓英章、益永年二人一眼,眸中看不出丝毫的情感流动。
益永年只感心头似乎被一道冷光一掠而过,十分不适。
邓英章目光瞟过,望见魏清绮身畔那只小竹笼,心中大石彻底落地。道:“将它交出来,邓某并不为难你。”
益永年却目光变幻,心思转动,跃跃欲试想要出手。
在他看来,此女虽然不明底细。但若她果真有极深的背景底蕴,自然有护身之法。自家修为虽高,也难阻她退去。但若是她只是装神弄鬼,凭借法阵与自家周旋。那就怪不得自己了。若是能够将之捉住或杀死,那就说明她并无什么了不起的背景。
大可以成败论高下,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若果然成功,倒要将她好好炮制,出一口胸中恶气。
邓英章明了益永年心意,不禁也有几分犹豫。
魏清绮伸手捉过木笼。
邓英章以为她已缴械投降,一瞬间心中更多了几分飘飘然。
但就在这一瞬,魏清绮连同她手中木笼,一同消失不见了。
益永年为之愕然。
邓英章亦是一惊,随即张口叫道:“不对,不对!”
这困阵的路数,他陷溺其中折腾好久,已经大致明白其中门道。似这等法阵,甚是巧妙。其秉承之念,是冥冥之中给与双方均等的机会,就看谁能抓住,谁的运气、算路更佳。
若是此阵有甚虚空挪遁之法,那对于双方便是决计不平等的。搜寻者一方,天然不可能成功。
岂有此理?
邓英章、益永年二人胡乱奔走半刻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遁速渐渐加快。从最南游动到最北一个来回,似乎只花费了数十息时间,远远较先前为快。好似此阵对于阵中修士遁速的限制,似乎逐渐瓦解。
再抬首一看,此阵之中九百道山石上,已隐约有土石剥落,显然是阵法即将瓦解的征兆。
邓、益二人再度碰面,邓英章好不焦躁,道:“她是否已经不在阵中了?”
益永年念头一动,回忆起刚刚自以为胜券在握,在自己在最得意、七情浮动的那一瞬,被白衣女子宛若冷电的目光一瞥,好似取走了自己身上一物。忽地如梦方醒,大叫道:“不好!”
……
沙地舆图之上。
三人占位三才,牢牢守住一塔形之物,不敢稍有懈怠。
忽见远方一道遁光,快速逼近。
三人立刻振作精神。待看清来人面目,这才松了口气。
来者正是七人之副的益永年。
益永年高声道:“冉师弟,彭师弟,连师弟。邓师兄已将那人牢牢困住。只是她凭借一件护身法宝抵挡,一时不能攻破。速去援手。”
冉正三人精神一振,道:“好。”
然后。就在三人遁光离去的一瞬,“益永年”的身形,却是反向一个转折,落在小塔之旁,化作一个白色倩影。
笼中松鼠,亦在瞬息之间投入塔中。
借助这门“借情描形”之术,终于提前定下胜负。
第一百零七章 成败落定 玄象有主
圣教一方,龙骨巨舟之内,气氛渐渐产生微妙的变化。
仲王、古萝等几位妖王尚自不觉得如何,依旧谈笑自若。但是圣教出身的几位天玄上真,却不由地面色渐凝。
恒滑、泰玥二人,相视一眼,各有忧色。
甚至连步履轻缓、依旧以“以界御界”的手段调御气机的明钧大帝,面容亦是变得极为严肃。
至于斗战已讫,此时早已守候于坐下的余荆、倪翔、炎裕,乃至利大人、席榛子、摩永工等圣教嫡传,以及那些个临时提升了修为的神道修士,此时好似都听闻了什么消息,各自低首不语,若有所思。
须知大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都是言笑晏晏,欢洽无比。
而这大半个时辰之中,并未有新的胜负讯息出现,局面一切如故——依旧是三胜三负一和的局面、静待最后一局分出胜负,气氛却陡然逆转了。
统观全局,其实一切都在圣教掌握之中。
那并非神道出手的四战,隐宗能够奇兵突进,争取一场胜局,在圣教可堪接受的范围之内。尽管折离三族在圣教友盟中地位较低,诸位妖王、上真,亦并未过于苛责车梁永、万毅英等人大意失手。
至于两家嫡传相斗,按理说是圣教略胜一筹;但隐宗方面饶上一个孔雀一族的头号嫡传孔萱,最终战成平手,亦非不可接受。
而在四路神道修士的战局之中,诸位上修心中有数,由于与阴阳道的关碍,对于其等做了那样特殊的安排。到时候进退失据之下,与秦梦霖对阵的那一场,极有可能遭遇败绩。只是为免堕了士气,并未明言而已。
更何况,圣教输得起这一场。
和马援等人那一阵的斗战证明了神道秘法的实力——
在三家菁英汇聚,并且据说其动用了提升修为的秘宝的前提下,这一阵依旧强势取胜,使得对方计划中的一阵铩羽而归。
若说唯一的变数,那就是归无咎。
圣教方本拟对上归无咎的这一场也是能够取胜的。事先对于归无咎的手段,亦通过“真宏二象仪”所留影像,做出了精确的推演。结果万万没料到此人身上还藏有奇妙的遁藏之法,以及一种前所未见的幻术神通。通过攻心间隙,夺取一胜。
但这一场并未能够改变最终结局。
四胜一平三负。圣教终会以最小优势夺取胜利。
最后一场。隐宗方入阵之人,圣教诸真其实并未轻忽。
那位元婴境界的白衣女子,虽然前所未见。但是其根骨功行气象,的确是罕见的第一流人物。也不知隐宗从何处寻来的强援。
但是任你如何了得,也绝难与归无咎、秦梦霖相比。
马援、箴石、申屠鸿等人合力未能做到的事情,她率领数位赤魅族排名并不靠前的嫡传,又如何能够成功?
龟甲巨舟的前甲板边缘处,放置着一只两尺多高的沙漏。
恒滑上真往那处瞥了一眼,长叹一口气,言道:“还有最后一刻钟。”
泰玥上真缓缓点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归无咎以秘法套问出了机密,料想此时隐宗一方也早已知息,所以就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明钧大帝亦已将神道之法的底细,告诸于各位同道。
此时圣教诸真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自信满满直至忧心忡忡,并非由于其他因素,正是落在“时间”二字上。
其余七阵斗讫,这最后一场迟迟不出结果,如此一来,距离两个时辰的“时限”愈来愈近了。
莫非那神秘的白衣女子,身怀奇异宝物,竟能抵挡七位步虚境如此长时间的围攻?
此事的确难以置信。
就算是如此,我方只消遣一人将其看住便可,剩余人手,捉住“浊气之象”,胜负一定,又何须与之多作纠缠?
明钧大帝缓步靠拢过来,面上虽然沉重,却是未见焦虑。缓声言道:“两个时辰,只是常法。若是遇到特殊情况,我却可另施妙法,令其等在界中存身的时间,再延缓上两个时辰。”
恒滑上真长出了一口气。
泰玥上真心思却细,郑重言道:“有劳明钧道友了。”
他自然不信,明钧大帝只是为了让入阵相斗之人行事更紧促,所以才有所保留,将自家能力隐去一半,“克扣”了两个时辰。似这等斗战安排,明显是开诚布公为佳。显然,延时两个时辰,并不在明钧大帝预备之中,或许他为了做成此事,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明钧大帝目光闪烁,摆手笑道:“泰玥师兄不必如此。若非其余三阵早已结束,我亦无计可施。”
此时,恒滑上真忽地高声言道:“来了!”
明钧大帝、泰玥上真转首一望,最后一处小界之内,七道人影前后相继,往龟甲巨舟上遁来。
泰玥上真目光一瞥,一左一右扫视两眼,展颜笑道:“虽然迁延稍久,但终究未出意外。此回借助明钧道友出手,为我圣教立一大功。恭喜。”
心中暗道,将来执掌神庭、统御好大一方势力的,便极有可能是眼前这位了。
明钧大帝亦掩饰不住面上喜悦,轻笑逊谢。
恒滑上真一同道贺。
虽然未等邓英章等人回返禀明详情,但是以泰玥、恒滑的老辣,两处细节早已捕捉到——
其一,此时沙漏刻度明白无误,距离两个时辰的时限尚差了最后半刻钟。邓英章七人定是主动遁返,而非是被小界之力挤压出来。
其二,邓英章等七人,气机完好无损,几无一人受伤。较之与归无咎、秦梦霖、甚至马援等三场激斗的二十余人,截然不同。
很显然,胜得较为容易。
至于为何迁延如此之久,倒要好好问上一问。
但是,就在此时。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宛若晴空霹雳,将所有人浮动的念头尽皆打破!
圣教一方这座龙骨巨舟,暗藏了人劫道尊亲自设下的禁制,本当是坚牢无比。可是遭那陡然出现的异力一撞,竟也或高或低一阵晃漾,浮动数丈有奇。
清浊玄象,一主八从,九窍玲珑界空,此时生出惊人异变。
那主界陡然膨胀,似有一团清气化开,只一息功夫,便将八处辅界吞没进去,形貌或方或圆,获虚或实,反复变幻。
然后天穹之中生出一大片乌云,将此物彻底笼罩其中。好似孕育变化之玄机,不肯教外人知晓。
泰玥上真一个恍惚,旋即镇定,拊掌笑言道:“是了。”
恒滑上真道:“何解?”
泰玥上真道:“依据得自那两家友盟的密闻。古来清浊玄象现世之时,若是一家得了,将九处清浊之气各归其位,那此物发动甚快。不过瞬息功夫,便起身挪转。但是今回不同往日。我圣教乃是以最小优势取胜,八处方位,并未完全一致。故而此物发动稍慢,会有一个调整身位、形成合力的过程。”
恒滑上真颔首道:“善。”
他话音方落,那隐藏乌云之中的混冥异象,再生一变。
两道遁光,一远一近,遁速极为惊人;甚至浑身缭绕着星火烟云,一往隐宗哨塔而去,一往龟甲巨舟而来。
正因为九窍元界到了归位之时,主界之中的两人,孔雀一族“威服王”孔袖,元鳄一族妖王古苍梁,皆在同一时间被排斥出来。
然后,九窍归一的混沌一界,由静而动。
纵是圣教天玄上真,见多识广,此时亦忍不住心动神驰,为之所撼。
却见那一团混冥气象,缓缓遁走,一息止挪动一寸。其映照心头的感觉,似乎其速度极慢,几乎与人饱餐之后散步速度相若。这混沌之界在天空中的相对方位,亦变化不大。
若以神意分辨,却立刻能觉察到,此物正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远去,空中所留,不过是残影而已!
众人冥冥之中生出信念——
纵然以紫微大世界之大,此物似缓实疾,亦能在一日之内,抵达舆图所示之地界。
但是,这“动静相宜”的景象,只让众上真沉醉了一瞬。
只一息之后,恒滑上真、泰玥上真、明钧大帝、以及急急回返的孟伦上真,脸上都满是不可置信。
孔雀一族和元鳄一族,同样位处西南。
相较而言,元鳄一族更偏正西一些。
虽然仅仅之二十四分之一个方位的差别,但是众位天玄上真,如何会看错?
这混冥一气,分明是往孔雀一族的方向而去!
此时,邓英章等人返回巨舟之上,个个垂头丧气,面色惨白。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孟伦上真依旧不敢相信,沉声道:“说话!”
邓英章嘴唇一颤,哆哆嗦嗦的道:“输……输了。”
……
哨塔之内。
魏清绮一时间成了此间的焦点人物。
姚纯上真、孤邑上真、孔戎妖王、南晋妖王等人,各自亲身下场,称免赞许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众人称赞之余,也并未大惊小怪。
依常理而论,纵然由孔雀圣祖亲传机密,极言九宗层次之高,道术之盛。但本土诸真视野遮蔽之下,也未必就能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但是有一物,却为其提供了精准的量度——
《三十六子图》。
漫漫大界,三十六人。纵然是将本土隐宗、圣教、乃至各大妖部的杰出人物聚拢一处,亦未必能够数出十个人来。如此芸芸英杰,藏身何处,从前是一个谜题;现在,各家已大致知之。
对于这独断半壁江山的庞然大物,榜上排名第七的英杰,由此表现,也在情理之中。
“威服王”孔袖微微闭目一瞬,旋即欣然道:“一刻钟之后,此物当落于第六城西南边陲三万里处。”
孔戎妖王笑道:“此时孔吾师兄已在青璃界接待天马、赤魅、里凫诸族使节。第一道清浊玄象花落谁家,不日便将揭晓。”
说是“使节”,其实皆是另外数族中名望最重的妖王,不亚于孔雀一族“威服王”的存在,代替本族族主行事,商恰玄象之用。
诸家早已议定。除了九窍界壳归属孔雀一族外,这玄象妙用,却可以秘法封禁取走。看其效用,最适合哪一家。总而言之,要实现此物价值的最大化。
孤邑上真忽地言道:“揭晓谜底,似乎也不必空候。于你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孔戎妖王诧然道:“道理何在?”
孤邑上真伸手一指,道:“妖王请看。”
孔戎、孔袖、南晋、公长厚诸位妖王,一齐凝神观望。
原来,那混沌一界离去的姿态,虽然远近相映,不然纤尘。但绝非真个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此巨大的实体,在一日之中漫游一界,其背后蕴藏的法力,所激起的波澜,又岂能小了?
便如巨舟在海洋之中徜徉,其舟愈巨,速度愈快,其掀起的水浪波纹自然愈是浩大。
此时玄虚之物虽然离去,但是其在这片天地之中,似有无穷回响,不啻于极丰富的线索。眼前诸位,俱是名门巨族近道境中的佼佼者,自然能够借此推演玄理。
如果说兴兆之先,唯人劫道尊能慧眼观之;此时已是尘埃落定,天玄境足以一展身手。
姚纯、孤邑、孔戎、孔袖等人,一齐闭目推算。
马援、申屠鸿、箴石等人亦靠了上来,等候结果。
此物到底归属谁家,三人自然也大感兴趣。
约莫一刻钟之后,姚纯上真、孔袖妖王一前一后,自定中醒来。不约而同的来到赤魅族公盛良妖王处,一齐称贺道:“恭喜道友了。”
孤邑上真、孔戎妖王、南晋妖王亦相继算定,会心一笑之下,分别前来道贺。
第一枚“清浊玄象”现世之用,诸人已经推算出来。
将此物祭于一族根本之地,本族地域之内,将有福运绵泽,相继有异宝出世。
此间所谓的“异宝”,可并非是隐宗、圣教、孔雀等大族府库之中随意可得之物。而是来无影、去无踪,缥缈随缘的第一流宝物。诸如圣教千方百计访求,能够为柏果补全资质的“十窍升玄果”,方有资格与之相比。
如“十窍升玄果”一般,用于低阶修士补足潜力,虽然稀奇,但在眼前紧迫局面下,价值还不能算是最高。若所出之宝,是天玄上真甚至人劫道尊所能用到之物,那极有可能成就一族之根本底蕴。
譬如可堪炼化“孔雀羽衣”那一层次的宝材,将会是何等分量?
孔戎妖王暗暗摇头,纵是孔雀一族言明不取此宝之精蕴,此时已不由有几分眼热。但是按照如今的情形,纵然事先未有许诺,其余三家也无法与赤魅族相争。
如卜算之象所显,异宝出世的概率和数量,与祭祀清浊玄象的这一家妖族势力的“规模”息息相关。
这一家势力人口愈众、所占地域愈是广大,便有可能诞生不止一件异宝。
以这一道规则作比,赤魅族自是当仁不让了。就算孔雀、天马、里凫诸族合在一起,论地域规模也难与赤魅族匹敌。这一点,也正是圣教与赤魅族长久龃龉的根源所在。
公盛良妖王摆了摆手,笑道:“诸位言重了。纵算本族得了此宝,天马族、里凫族的那一份收获折算下来,总也是要大出血的。”
不过他面色欢愉之极,哪有半分将要“大出血”的肉痛。
第一百零八章 密道潜通 两界主从
半始宗小界。
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三人,围炉而坐。
此地本是一座孤岛,被归无咎开辟出来,用以待客。峰头之上,方圆数十丈的地界,甚是平整。架起炭火、铜炉,既可煮茶烹酒,亦可临海听涛,十分潇洒快活。
乍一看来,此处过于清淡朴素,缺少仙家气象点缀;但坐之既久,为那苍苍茫茫、枯绮倥偬之象所感染,却也回味无穷。
今回魏清绮的出现,可谓恰到好处。
双方都甚有默契,魏清绮并未急着将来意言明,便果断下场援手,将清浊玄象之争了结了再说。
如今大事既毕,自然要将所托付之责任原原本本说明。至于归无咎如何抉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人一边煮茶,一边闲叙。半日之后,对于九宗近事,归无咎尽已知之。
对于缥缈宗掌门东方晚晴成就天尊,归无咎并不感到意外。当初在天玄道上之字迹,便几乎是谕示了缥缈宗东方晚晴、辰阳剑山诸永宸是两位即将踏出最后一步的近道大能。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而已。
如今越衡宗与缥缈宗,极有可能后来居上,成为第三、第四家成就完道圆满的宗门,亦甚是可慰。
当今两宗所虑之事,在于一桩矛盾——
越衡、缥缈二宗极大的潜力,与其当前实力不相匹配。
魏清绮洒然言道:“依众位师长之意,若是归道友道途之上的绊脚石已然搬开,或可考虑提前返回宗门,以策万全。”
归无咎微微摇头,略一沉吟,道:“虽然较预先所料顺利得多。但终究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真正要将修道之中的大障碍搬走,尚需数十年后的一桩机缘。”
在越衡、缥缈二宗的诸位上真看来,自己原拟二三百载成就元婴,已是幸事。岂料自己入得本土文明不足二十载,便将这一步做到。速度之快,几不亚于如木愔璃这般走快步疾行路数的修道者。想是自己在本土世界中得了什么大机缘,将玉鼎失足彻底解决了。
其实归无咎自知并非如此。依靠“天人立地根”之法反炼元玉精斛的道路,走得异常艰难。如今此物果然效用大进,由一件灵形境提升十倍修炼速度的异宝,进化到如预期所料的金丹境亦能使用的法宝。但是归无咎今日已是元婴境界。若要此物发挥功效,唯有再提升一次品阶不可。
现今归无咎仰仗的是数十年后逆宇玄石的机缘,此事已由秦梦霖做好铺垫。
若是返回越衡山门苦修二三百载,功行在三四百年时间内,决计无法臻至元婴四重境圆满的地步。
除了自己的道途外,就算是出于大局,归无咎亦难回返。
考虑周详之后,归无咎终还是将孔雀圣祖所云“星汉风流”之象,对魏清绮言明。
当今之势,唯有壮大盟友,以最快的速度滚起雪球,才算是最善之策。
魏清绮听闻本土文明之中,竟有飞升圣祖与本族渐次联络,甚至谋划打九宗的主意,亦不由得悚然动容。
尽管口中不说,但无论是魏清绮,还是九宗之中的布局之人。皆只将本土文明看做道术蛮荒粗陋之地。若是九宗形成合力,开拓之事,轻而易举。是以都是把目光聚焦在九宗的内部矛盾上,从未想到过外荒之地,竟会蕴藏着风险。
魏清绮肃然道:“看来,我需及早回返,将此事禀明恩师。”
归无咎缓缓颔首,道:“不仅有必要重返宗门;只怕要劳累贤妹去而复返,复通消息。”
结合形势,此事大有必要。
原先归无咎还不觉得如何。因为诸宗理事之人,皆是近道之境。虽然此辈亦有大能之称,但对于更进一步之后的绳准量度,未必能够把握得准。而辰阳剑山的剑心轮台主人和原陆宗木剑仙,尚未能够算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人物,也问不到他们头上。
如今缥缈宗东方晚晴得道,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有很多机密大事,问过一遍,心中便有托底。
九宗序列中,每一家的根本手段,战力层次到底如何?挡得住飞升大能临凡否?
孔雀圣祖所言,飞升大能,定能胜过九宗天尊,然否?
又如孔雀圣祖所言,正因为九宗天尊飞升,不落星寰之间,而是撒手而去,渺渺无踪。观望数十万载后,这才引起飞升妖祖之觊觎。未知历代飞升天尊,和本门是否有维持一丝联系的办法?是否真的是一去不返?
这些问题,无一不是要害关键,非道境大能不能解答。
秦梦霖忽道:“魏妹所用‘大界正反图’传送之法,如非必要,勿要再使。其实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妹妹不如且在此间做客,待一十二载之后,自有良机回返。”
归无咎眉头一挑,微微摇头,道:“一十二载之后……你说的是那里。说来也奇,时时想起要往这处要紧地界走一遭;但是道途碌碌,一转眼已经是数十载过去。那处地界,我还不曾看上一眼。”
秦梦霖笑道:“这还不容易。捡日不如撞日。不妨我三人今日便前去一探,如何?”
归无咎点头道:“甚好。”
魏清绮心中一动。
三人不再犹豫,皆一齐起身。
……
说是“今日”去探,其实路上行程,依旧花费了两日时间。
原本就算是凭借阴阳道的手段,自此地走捷径往东极天去,依旧需要数月之久。只是因为秦梦霖在半始宗扎根,这数十年内才有了布置。
隐宗七十七家据点,要数一家名为化观门的宗门,距离阴阳宗据点最近。于是这数十年内,累设法阵。
先经由隐宗地脉传送阵挪遁至化观门山门,再经由那处阴阳道据点,来到阴阳宗根本之地,东极天。
至于归无咎一行的最终目的——
自然是三生阴阳洞天了。
所谓东极天、北极天、南极天,皆是位处三生阴阳洞天的三处出口。不过内外气象,却是截然不同。
在东极天地域之内,草木异常茁壮,色泽深艳。论形态亦较外间植被平白大了一号,看上去古意与生机兼具,俨然画中仙境。
但是“三生阴阳洞天”之中的景象,却大异其趣。其中苍肃高古之意,与东极天、北极天颇为神似;但是其中山水草木,万物品类虽丰,更有许多外间闻所未闻的琪花瑶草、异种珍兽,可惜却蕴藏一种特有的苍凉枯崎,予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
虽不乏阅历精彩,但更多的却是干枯凝练。
此地对于归无咎意义极为重大。但是他却一直不曾前来观看。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自阴阳道主人处得知,依自然消长之势,每隔六十至八十载,南极天的入口,方能自如开启。当日归、秦比斗之时,恰好距离这一时限甚久,归无咎自然也就暂时将其放下了。
当然,若是事机实在紧急,阴阳道主人可起**力,强行洞穿两界。但是归无咎并无太过紧迫的返回九宗的心思,所以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劳烦阴阳道主出手。
另外一重原因,归无咎与秦梦霖虚丹相合之后,秦梦霖所经历之事,他一并知之。所以对于这大阴阳洞天如何走法,“阮文琴”是如何借由此穿渡荒海的,归无咎早已明了。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了尝鲜猎奇之心。
在大阴阳洞天之中又行走了大半日,秦梦霖止步,言道:“到了。”
眼前景象,和归无咎在黄阳界中所见的“天生穹窿”有相似之处,但是却更加立体,圆满。
天穹之中所见,好似镶嵌着一个巨大的豁口。所呈现之地,不是一幅画面;而是层层叠叠,极为立体的十几个层次的景象。瓦砾砂石,清幽异象,殿宇孤塔,高楼寰宇,皆如梦幻泡影一般,依次呈现。
眼前景貌,何其熟悉。
正是荒海星月门山门所在。
从此时所呈现的奇特的颠倒视角来看,所谓“南极天”的出入口,分明就在星月门山门之侧、海底极深处。
好似一步跨入其中,便能重返故地。
但归无咎心知并非如此简单。两界之间,时不时有极轻微的紫气流动。
虽然这紫色气息极为淡薄,好似只是香头之上留下的细微烟火。但是其和荒海紫气分属同源,却是归无咎轻易可以辨明的。抑且其精纯玄妙,若有若无,已经臻至不可思议的境界,断然不能轻忽视之。
此地,便是荒海紫气的源流,或云“泉眼”。
对于那层叠交织的十余层景象,归无咎等三人,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有活人存在的影像。
一座高塔的顶层,有两人相对而坐,互执杯盏。
其中一人,乃是元婴四重境修为,若是以本土文明的视角来看,功行可谓相当不弱。成就天玄上真或许难言把握,但是修炼至离合境界,成为一家隐宗大派的中坚人物,却是大致无差的。
与他对坐的那位,却是个锐气彰显的年轻修士。虽然修为较前者远逊,但是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不弱于人的自信。
归无咎眉毛一挑。
这两人竟都是他的熟识。
前一位,正是星月门宗主舒永延。
时势推移。当初在荒海最是举足轻重的两大人物之一,如今已不在归无咎眼中了。在归无咎成就元婴的那一日,功行战力便远胜之。
至于后者,不但归无咎熟识,和此时正在身旁的秦梦霖也大有关联。正是秦梦霖前世的胞弟,秦梦霄。
秦梦霖凝视着秦梦霄的一举一动,但是面容平静,却未有什么表示。
尽管秦梦霄面容与幼年时迥异。但是冥冥中自有缘法,就算没有与归无咎的心念互通,但凭那一道直觉,秦梦霖依旧能够辨认出此人与自己的牵连。秦梦霄的根骨潜力,较之舒永延更胜一筹;但与大宗大族的第一流嫡传相比,终究还是逊色了。
归无咎一眼瞥去,淡然一笑道:“虽然道路是每个人自己走的。但是当年既然花费偌大心血,总也不好半途而废。若是有再扶他一扶的法门,放手去做便是。”
“一切顺乎本心。”
归无咎所言,自然指的是秦梦霖当初费尽心血,为秦梦霄创设功法之事。
秦梦霖良久不语,终于道:“那便唯有阴阳道中的法门了。”
又转身对魏清绮言道:“魏妹。十二载后,将会有持续三年的紫气四散之象,门户大通。你可借此往返于九宗本土间。”
魏清绮眸中光华一闪。对于这一密道的意义和分量,她自然心中有数。
魏清绮低头略微一思,伸手一指,言道:“十二载一往返,小妹是否要把他寻来?”
她所指的自然是秦梦霄了。
虽然秦梦霖和归无咎的交谈之中,并未言及秦梦霄的身份。但魏清绮对于其中的因缘牵连,却已心中透亮。
秦梦霖微笑道:“那就谢过妹妹了。”
话音未落,一道星光电芒,极迅捷的遁及近处。直到靠近秦梦霖处,才减慢速度,慢悠悠的落下。
秦梦霖看清其形貌,心中一动,伸手将其接过。
细观其形貌,却宛若一枚嫩玉一般的贝壳。
略微感应一阵,才言道:“是师尊近日随手炼制的一物。眼下此地虽然急切不得穿渡,但是魏妹却可凭借此物冲破避障,加之以自家心血牵引。与宗门师长取得联系。”
归无咎点头道:“此事甚是紧要。”
诸如最深层的机密,自然不至于在书信之中提及。但是有一事却需完善。
如今这三生阴阳洞天暗通内外,可谓天作之合的便利。但是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偏偏是临门一脚之处,尚有疏漏。荒海如意门中,那座百年才堪一用的传送阵,乃是通连九宗的最后一道枢纽,未免过于粗陋了一些。其防御之严密,亦需增强。
魏清绮一扬首,问道:“十二载之后,归兄可有什么良朋密友,需要小妹一并取来相聚?”
归无咎思索良久,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忽道:“反弹琵琶,其可行否?”
魏清绮微微一愕,旋即省悟,道:“你是说,邀我师亲临?”
归无咎道:“然也。”
他可不是异想天开。
归无咎第一时间想到的人物,乃是黄希音的父母,黄正平夫妇。
大可拜托魏清绮将其取来,与黄希音团聚,不必等到三四百年之后。
但归无咎随即想到,自己的思路,下意识的以九宗为本,而将本土文明,当做外间经营的一处“产业”。但是如今看来,这里的声势愈来愈大,已是自成一番新天地。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若是换一个思路,邀请缥缈宗道境大能东方晚晴亲至,亲眼见一见本土人道文明中诸位人劫道尊的道行深浅,或许更有裨益?
第一百零九章 玄象余波 望图解谜
“三位道友有礼了。请。”
出言的这位,是个长髯及胸的青发老者。此人行走时足不沾地,而是脚踏两条二尺长短的银鱼之上。背后五色星云滚滚,流动不休。
“妖王太客气了。”
应答者,正是归无咎。
而秦梦霖、魏清绮二人,亦紧邻归无咎身畔,三人成行。
此地是孔雀一族,八十一界之中的颢镧界。
在三人自“大阴阳洞天”回返之后不过半月,立刻接到孔雀一族之邀,前来做客。
纵然有族主孔吾亲自接待、以一场盛宴迎之,待遇不可谓不高;但是其却偏偏不曾说明来意,好似真的只是一场寻常宴饮。直至筵席散去,眼前此老才浮出水面。
孔雀一族的孔喾妖王,号称本族卜算第一的人物,分量不在孔戎妖王之下。
孔喾妖王当先引路,在这不辨日月、九星在天,颇有清辉夜凝之象的小界中,缓缓行走,直到来到一处千尺危楼的底层。
归无咎一抬首,轻易便可辨明一些细节。
这座高楼,其中较高层次的楼阁中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甚至有些楼层纵然无人,其门窗依旧保持打开的状态,好似只是为了通风透气。而此楼之最底层,却门户森严,禁阵三围,更被一只巨大的铜锁锁住正面,阵力澎湃,不可轻忽。显然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孔喾妖王郑重的取出一物,同时运使法力。十余息之后,阵力应声化去。
面前洞开一处门户,自入口处观之,却是漆黑不辨,伸手不见五指。
归无咎等三人却未有疑俱,依次进入。
此间果真是一处奇地。
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瞬息之间都感到头脑一晕,然后快速调整过来。
盖应三人立身之地,似乎被彻底颠倒。入内之人在一瞬间,皆是自以为处于脚朝天、头朝下的状态。
黑暗亦在第一时间被驱散,四周星光点点,远近难辨,仿佛晨曦之时的亮度。
此地与其说是一间宫室,毋宁说是镶嵌镇压于此的“界中之界”,论大小,约莫和归无咎的“反吞双子珠”空间大致相若。
孔喾妖王一伸手,言道:“三位道友请看。”
归无咎定睛一看。
这片空间之中,空空荡荡。四下唯有一物。
此物放置于这片空间的正中位置,乃是一个约莫有一人合围大小的青铜圆球。
此球体虽未铜铸,或是实在太薄,又兼有秘法炼化的缘故,却呈现透明。明明白白显示,这是一只空心铜球。铜球正中,微光折射,显露出其中年似是灌注了清水。水位恰好及半,止与球腹最宽处。
内中除了清水以外,似乎还藏有一枚径长寸许的小铜球,颜色较这大空心铜球更深一些。行无常则,滚动泛流,去住无定。
孔喾妖王言道:“三位道友有什么想说的么?”
归无咎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沉吟不语。
此事倒是蹊跷得很。三人对眼前之物一无所知。孔喾妖王并不先行分解,却问归无咎三人有说否。
孔喾妖王轻笑两声,道:“三位道友勿虑。但观眼前之物,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拘一定要有联系、有依据,更不必寻根于道术之上。兴至意动,天马行空,皆无不可。”
秦梦霖从善如流,当先言道:“那就姑且妄言了。”
孔喾妖王言道:“不敢。”
秦梦霖言道:“眼前之象为水。但我方才一念之间,心中想到的却是一团火焰。似有一团胜极的**,暂为幽闭。只待时间一到,迸发出来。将万有化为灰烬。”
秦梦霖所言,若说是依据那铜球之象联想而来,只怕甚是勉强。二者之间,分明风马牛不相及。但孔喾妖王既已言明,兴之所至,念头既生,从实说来便好。
魏清绮略一思索,言道:“我之所见,却如一叶浮萍。其高也超乎九天之上,其卑也落于黄泉之下。盛衰之间,幽玄难测。”
孔喾妖王连连点头,却把目光投向归无咎,甚好祈盼之意。
归无咎眉头一皱,忽然一笑道:“归某之看见两个字:机缘。”
秦梦霖微微侧头,望了他一眼。
孔喾妖王说是“第一眼的念头”。和秦梦霖、魏清绮二人果真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不同,归无咎是个“实在人”。他第一眼的直觉,竟是望见当中的深绿色的小铜球,若是颜色再深两分,绿而近黑,几乎便和自己在越衡宗盘炉峰双游洞所得的那机缘十分相似了。
无名墨珠。
自己从玉鼎失足到最终走出一条路,无中生有的.asxs.,便是应在此物上。
但是此事自然不可能告知于孔喾妖王,于是便将细节尽数省略,法其精神,说出“机缘”二字。
归无咎早已注意到,孔喾妖王方才待人接物,虽然如沐春风,甚是客气。但是此人精神却一直高度集中,对照一位功行资历甚深、成名已久的妖王的行事风范,似乎略有不谐。
此时听闻三人之言,他的精敏锋锐之象陡然松弛了下来。
秦梦霖若有所思,道:“想来现在可以揭晓谜底了。”
孔喾妖王道:“正是。此物名为‘言象图’,乃是我孔雀一族卜算一门中至高无上的宝物。”
归无咎三人微微动容,不想其分量如此之重。
孔喾妖王娓娓道来,为三人解说其中谜底。
孔雀一族,常时并无妖祖坐镇。诸位妖王的卜算法门虽然精湛,但是若要和人劫道尊斗法,自然难以占先。先回清浊玄象现世之前,桑鹕族与角兕一族的较量序曲,便充分说明了此道理。
但是小处虽有掣肘,大节上也不至于吃亏太多。
其一,若到了危急之时,自然会有本族圣祖留下示谕文字,指引方向;其二,便是在于这“言象图”了。
这止有半水一珠之象的“言象图”,并非是某种精确卜算的工具。常时之用,乃是以“浮沉”二象,示之以“吉凶”之道。
若是那小珠浮于水面之上,便是吉兆;若是小珠沉于水底,便是凶兆。
虽然貌似粗陋,但能观其大本,也算是有相当重要的价值了。
但是除了“浮沉”二象之外,偶尔还会有极罕见的异象出现。
遇到此等情况,任你道术法诀、卜筮手段再如何高妙,也是断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其解决之法也颇为巧妙——
寻几个道缘高妙、心意明锐之人,听其解之。其言之所指,便是天机所在。然后经历这一道转折之后,再由本族精通卜算之道者,加以拆解。
这其中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做得此事之人,必须事先对于这件秘宝一无所知。在心境完全空白的状态下,说出自己第一眼的真实感受。
实则以孔喾妖王亲传弟子孔铨的特异资质,本也能做得此事。可是前日孔喾妖王一问之下方知,孔铨于数月之前,无意中在门中一部秘典之中见过“言象图”的文字记载。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是机密已失。
无奈之下,求到了归无咎这里。
秦梦霖听明原委,微笑道:“妖王却是失算了。今回邀我三人齐至,岂不是绝大的浪费?”
很明显,由于有这奇怪的规则限制,请道缘高妙之人破解谜面,一人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单请三人之中的一位,然后请其保守机密,勿要告诉旁人。似乎更为实惠,可以多出两次机会来。
孔喾妖王不自然的一笑,道:“惭愧。为求一准信尔。”
听闻三人意见,可见“言象图”所示,并非他最担忧的一种“极凶之兆”。孔喾妖王,也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此事从头说起,依旧是第一次“清浊玄象”现世的余波。
此物为孔雀一族收拢之后,由于其用途的特殊性,各家使节果然没有丝毫争议,公推由赤魅族获得这一枚玄象精蕴。
经由隐宗人劫道尊施法,兼之早已预备下的手段。此物在三日之内,便已运至赤魅族祖地。
待其落地生根不过十二个时辰,便有喜报传来。
三十六年后,第一件异宝将会诞生至赤魅族祖地周遭千里至万里之内。然后以十二年为界,依次有秘宝降下。第二件秘宝,将会距离祭祀秘地十万至百万里外,然后依例及远,现世愈晚者,效用愈强。直到脱离赤魅族地域所限,方为终了。
屈指一算,赤魅族借由本次“清浊玄象”现世所得之宝,至少将会达到五件。
原先按照各位大能的预期,能够得到三件奇珍,便可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场意外之喜。
至于清浊玄象之遗蜕,自然被孔雀一族收入囊中。
到了这里为止,此事还能算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是接下来两件事,却透着诡异,难言祸福了。
首当其冲者,第一枚“清浊玄象”尘埃落定,作为本次斗法的胜者,孔雀一族借由缘法牵连,轻易卜得了下一枚清浊玄象的出世时机,正是在九十六年之后。也就是属于赤魅族的第五件异宝现世十二年后。
奇怪的不是时间,而是其出世之地。
孔喾妖王讲述到这里止住,言道:“三位道友不妨猜上一猜,下一枚清浊玄象诞于何处?”
归无咎心念一动,道:“或者是八族之外的某一族;或者是被抹去的那一族。”
既有此问,往反常规的方向去猜,自然会有这两种思路。
孔喾妖王连连点头,道:“正是。道友言中了。”
若非孔喾妖王出言提点在先,归无咎等人是断然不会想到那里去的。但是他既言其有异,不止是归无咎,秦梦霖与魏清绮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同样是此处。
腾蛇一族地界。
这一家早已覆灭,按理说气运积蓄早已散尽。不知天意垂青,落笔何处?
就在归无咎三人低首思索之时,孔喾妖王续道:“不止是地点奇怪。九十六年之后出世的第二座清浊玄象,本身亦是奇物。”
“两座主界,十六处辅界。竟似是两座清浊玄象连体并生,一同降世。在既往载籍之中,前所未见。”
魏清绮眸中光华一闪,道:“料想此物之妙用,亦将超迈前古。”
归无咎心中有数个念头浮动,但是若作断言,皆为时过早,并无把握。于是按下不表,转开话头道:“未知妖王所言另外一事,所指为何?”
孔喾妖王连连摇头,叹息道:“那便是今日之事了。”
作为孔雀一族卜算之道中的执牛耳者,每隔一段时间,短则数载,长则数十载,他皆会来看上一看“言象图”的动静。
一直以来,此物波澜不惊,皆是呈现上浮之象为多,预示着孔雀一族气运正盛。
唯百余载前,似乎稍有异动。观察此物一个时辰,中间或有一两刻中潜沉下去。
虽然依旧是上浮之象保持的时间为多,但是孔雀一族也并未敢于轻忽。其判断今回定品之劫非同小可,此事也是依据之一。
直到数十年前,孔雀一族、隐宗、赤魅族、天马族、里凫族等正式成盟,俨然化身庞然大物一般的强大势力。孔喾妖王本拟再也无忧。但观察此物之象,依旧是浮中有沉,认真算来,下沉的时间竟然还又略微多出一丝。
虽上浮之象依旧是主流,但此变化不可不审慎以待。
好在此事也不是不能解释。因为围绕圣教祖庭,同样聚集了一批极大极强的羽翼。我强,敌亦强;是以未能轻言胜负。
直到这次清浊玄象之争,乃是两大阵营第一次交手,最终以我方大胜而告终。
既然如此,这“言象图”的形势,总该有所改善了吧?
孔喾妖王满心期冀的来看。却见此图却超脱了寻常的“浮、沉”之象,变得一派混乱。未明其吉凶之变,未免心中忧俱。
因为按照卜算之中的道理,混乱无定之象,绝非吉兆。
归无咎心中思量。
虽然秦梦霖、魏清绮二人,寻缘辨机之道较自己有额外的天赋。但是归无咎总觉得,这一回自家最朴素直观的念头浮动,才是最准确的。
这谕示着什么呢?
若是无有无名墨珠,三劫莲也不会被毁去。自己成就近道大能,水到渠成。如此一来,自己依旧是九宗序列中第一流的人物,成就道境大能,亦并非无望。或可与宁素尘、杜念莎、穆暮、江海等人并驾齐驱。
而无名墨珠的出现,迫使自己走上一条艰难道途。但是自己的上限,亦有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言象图之所示,绝非什么凶兆、而是一种超脱极有秩序和惯性的大机缘。
定品之劫……八正五奇……
只是这个念头,归无咎暂时藏在心底,却不会贸然与孔喾妖王提及。
第一百一十章 三家合力 辟道西陲
归无咎等三人在孔雀一族又盘桓了一阵,秦梦霖、魏清绮问起孔萱去处,欲寻她说话。
如今孔萱与陆乘文二人,半时居于隐宗,半时居于孔雀族中。现在恰好返族未久。
归无咎也不由哑然,不止秦梦霖,看来魏清绮亦未能免俗。道途所遇,但凡心思缜密森严,行事智珠在握者,一旦遇到孔萱这一类心性真淳、俏皮可喜的人物,总难免生出两分好感。
归无咎自己还算好的;一来是他本性之中本有落拓不羁之风;二来在孔萱之前,他已不止见过一位类似性格之人,是以不觉得稀奇。
却听孔喾妖王告知,孔、陆二人,随孔戎妖王出远门一趟,恰好行之未久。
微微抱憾之余,三人相继告辞。
江离宗近畿。
一片低矮而连绵的群山。
称其“低矮”,乃是就广大视角之中、此山之形貌规模而言。其最高峰较山峦起伏之规模,不过五分之一的比例,无疑显不出雄壮。但是若立身于山脚之下,自然的又会钦慕此山的巍峨崇峻。
其实,若将此山正中处那一抹浮云撇去,方可望见其中惊人景象,在奇景葩容迭出不穷的广大一界,亦属难能可贵。
这是一方巨大的洞口,弥漫于整个巨山的山腹,山腰,宽阔何止千百丈。
若是这“洞口”稍微笔直一些,大约近似于一处深不见底的“地坑”;若是这洞口水平呈现于山腹之中,或许类似于开凿出来的“山洞”。但是眼前这巨大的孔洞,却偏偏是不直不横,斜插山底,看上去异常古怪。
此时山洞洞口之前,汇聚着四拨人。
其中一眼辨明分属人道修士的当有三人。当前一位身量甚高的女子,正是隐宗天玄境中的佼佼者,姚纯上真。她身后两人同样是天玄境的修为,虽然气机略逊一筹,但同样较寻常天玄境上修胜过不少。
这二人看上去中年年纪,皆是一袭灰袍。左手边这位方面短须,气度沉厚;右手边这位肤色蜡黄,精悍果决。这两位一名谈兴,一名齐洪,与姚纯上真一般,皆是江离宗出身。
姚纯上真身畔数尺之外,乃是赤魅族公盛良、公安平两位妖王。
公盛良等二位妖王右手处,是孔雀一族孔戎妖王,孔端妖王。以及孔萱、陆乘文二人。
三方人物,隐约环抱半圆。正对面处立着二人,一身白羽异服,额上好似涂抹了三种颜色,看着颇有两分滑稽。
但是这两人之修为,同样是妖王层次中的佼佼者,只略逊于孔戎妖王一筹,较之孔端、公盛良、公安平,却毫不逊色。
陆乘文身姿挺立,时不时与几位妖王说上几句话。
但孔萱却很不耐烦的左右乱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孔戎妖王,不由暗暗摇头。
历数这一行人,唯有公盛良、公安平两位妖王身后,随侍着十多个二转之境的赤魅族妖修。但是这十余人,各个手执器械,神情更是严阵以待,分明是将要下场办正事的。却不如孔萱一般,无所事事。
今日之事本是天玄上真之间的计较,与孔萱无涉,但孔雀一族自孔吾族长以下,早有定计。
若是族中有大小事,皆不妨带上孔萱同去,也好增加些历练。
孔萱既来,陆乘文自然也相伴而至。
或许在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等人看来,道途之中,资质绝佳的同时尚留一份童心,是甚可慰可喜之事;但在孔雀一族诸位妖王的立场上,却并不会如此乐观。
几位妖王商议了一阵,孔戎妖王言道:“固阵之法,确然甚难。”
“不过,本族脱胎于‘玄妙四重门’之上的‘跨界虚阵’,乃是在已然营设好的基础之上行事。真正攻坚克难的,是公盛、公安两位道友。”
公盛良妖王一拂袖,呵呵笑道:“包在某身上,定不敢教诸位同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两位白羽异服的妖王对视一眼,既是惊喜,又有几分疑虑。
其中一位气机稍胜的妖王上前一步,抱拳言道:“那虞群、虞明二人,就静候道友施展手段了。”
公盛良妖王口中念念有词,旋即大袖一展,一道仿佛涡流,既纯且厚、兼之规模极巨的气息喷涌而出,将下方不远处云层荫蔽的洞口扫去阴霾,得见真容。
虽则目光仅能隐约望见二三里深。但是那洞口石壁的奇异面貌,已明明白白呈现出来。
外观之似是通道,内中却如小界一般;这分明是阴阳洞天才有的气象。
但是如圣教祖庭所营设的那些阴阳洞天,一旦进入其中,决计感受不到“壁障”的存在。上下无极,四方无际。而眼前这“山洞”却不同,清晰可见——其山壁若虚若实,本该彻底隐匿化去,却留下许多斑斑点点的实相来,好似一幅画作并未完成,而是不小心抖落了许多墨团。
然正反对照之下,稍有见识者终会确信——这的确是一处阴阳洞天无疑。
公盛良妖王遁光一起,登时落在这这“阴阳洞天”的入口处。
他这一动,好似一辆破旧驴车忽然载上一位二三百斤的壮汉,全然支撑不住。阴阳洞天之内,阵壁光华一隐一现,同时更传来一阵阵仿佛琉璃粉碎的声音。
姚纯上真连忙高声道:“道友小心了。”
同时,她心中不由暗暗摇头。万载之前,本门前辈仔细勘测之下,言道这处阴阳洞天尚能坚持一万八千载。看来还是太乐观了。
就像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此时尚觉得精神矍铄,身子硬朗的很;但或许只需数月时间,过上一冬,身体状态便有可能急转直下。
数十年前,这处阴阳洞天似是尚可支撑的模样,但如今再看,已是风雨飘摇。
好在公盛良妖王心中感应亦甚是敏锐,及时止步。放出神意小心探查一阵,言道:“无妨,尚可施为。”
眼前之物,正是江离宗与极西之地维持联系的那一座阴阳洞天。
而这两位形貌甚是古怪的妖王,自然是近年来与隐宗诸友盟联系渐深的羽融一族。
随着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获胜,甚至证实了青猊一族已提前投入圣教阵营,羽融族亦不再犹豫,加速了与隐宗一方合盟的步骤。
但是双方如何维系联络,却是一个大问题。
七十七家隐宗,其实分布范围已然大极。本土大世界中但有道术轨迹之地,隐宗五大地脉,至少覆盖了三分之一的面积。
三分之一,听上去似乎尚有不足的样子。但其实道术昌明的核心地带,其实十之七八皆能覆盖之。
但凡事总有例外。
如这回清浊玄象之争的八处胜者,见识过本界舆图的,便能对紫微大世界的地域尺度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如赤魅、天马、孔雀诸族,皆能与隐宗某一方向的触角构成联系。而羽融族却是孤出一隅,纵然是隐宗最近的据点,距其也近乎于半界之隔。
若非上古以前,江离宗的这一处阴阳洞天布下道种。中西悬隔,必定完全闭塞,不亚于独断东南的九大上宗。
这也是为何羽融族占据广大地域,而对划地分治甚为看重的圣教祖庭,却始终未曾打上门来的原因。
既然地脉传送阵鞭长莫及,若要与羽融族联盟,这处阴阳洞天便是重中之重了。
可惜阴阳洞天虽然是奇物,但亦并非永寿。
据隐宗几位人劫道尊推断,阴阳洞天的实际寿命,与其跨越地域之远近,息息相关。三十余万年来,尚未听说过圣教祖庭的哪一座阴阳洞天崩坏更替。而江离宗近旁的这处阴阳洞天之所以首先衰朽,正是因为其维系两端的距离太过遥远的缘故。
若是此刻将其封禁起来,小心将养,此阴阳洞天尚可久存;但若再有生灵借此穿渡,崩毁只在旬日之间。
原先江离宗尝试过许多手段,却都尽数无用。
芈道尊曾经想出一法。
在阴阳洞天两处出口,各自布下一处传送阵,从而免除穿渡阴阳洞天造成的干扰。
此法原已验明,是绝不可行的。因为你这传送阵若是设立在阴阳洞天之外,那么两处传送阵的距离,便是其在紫薇大世界中的实际距离,而非阴阳洞天之中的距离。世间断然无有传送距离如此之远的传送阵。
但若是将传送阵设立在阴阳洞天之内,姑且不论其可行否,哪怕只是将其设立在阴阳洞天入口的边缘,其空间之力一旦运转,其对阴阳洞天造成的破坏,更要远远大过直接穿渡。
与孔雀一族成盟之后,孔雀一族借用“玄妙四重门”中的“跨界虚阵”一道,将本阵立在阴阳洞天之内;而阵力之调用,却可挪转汲取于百丈之外。等若设下两个跳板,既使得传送阵的距离乃是按照阴阳洞天内部的距离计算,同时又不对阴阳洞天产生空间之力的破坏。端是巧妙无比。
一旦完成,便可将这处阴阳洞天彻底封印起来,阻住其崩坏之势。
但此法依旧有一个难点。此阵成就之后,固然无碍。但是立阵的一瞬间,所施加的外力却能将阴阳洞天彻底击碎。
本次清浊玄象之比后,赤魅族与闻此事,却是自告奋勇,言道足以摆平这一难关。
虽然获得玄象精蕴之时,赤魅族亦给与了里凫族、天马一族极大的补偿。但这终究是几大妖族内部的利益分配。各家都是心中雪亮,隐宗才是出力最大的一方。只是其作为人道宗门,不经历“定品之劫”,这清浊玄象对其无用,所以也不会索取什么。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隐宗一方对整个同盟做出的贡献。各妖族虽不必精打细算偿付报酬,但总要有一个一齐为友盟出力的态度。
赤魅族此举,既是展露实力,亦暗藏还报之意。
此时,随着公盛良妖王一声令下,他身后十余位二转之境的妖修,一齐携各色奇形阵器,步入阴阳洞天之中。
依稀可见,其等在阵中似是布下一道宛若新月的弧阵,然后一齐端坐施法。
若是有甚疏漏,这阴阳洞天突然崩毁,入阵的十余人便要命丧其中了。
江离宗谈兴、齐洪二位上真,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赤魅族言道,其“真”门一脉修士,凭借其天赋异法,能解此局。二人心中本是将信将疑的。退一步说,若是来此的是十余位妖王,能够凭借天赋神通做成,也就罢了;偏偏下场的只是十余位二转之境的妖修。
这可是连本门人劫道尊亦感束手无策的难题,岂会如此轻易的解决?
正在此时,公盛良妖王高声道:“成了。”
谈兴、齐洪二上真不由一惊。
他们虽然心中思绪流动,但其实并未放松了对眼前之事的观察。
那十余位赤魅族妖修布阵之后,除却其冰肌玉骨略微透亮了一瞬之外,并未有任何异象传出,好似只是打坐入定了百余息而已。
这就成了?
连忙以神意感应。二人这才发现,这处衰朽不堪的阴阳洞天,忽地莫名传来一种壁垒森严的气息。
稳固坚实,已非昔比。
看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世界中各家各族之天赋,果然都有过人之处。
姚纯上真嘴唇微微一动,显然也甚感惊讶,缓步上前,郑重答谢。
就算诸家亲密如一,但这处阴阳洞天起死回生,终究是江离宗获益最大。
公盛良妖王逊谢两句之后,转身对孔戎妖王言道:“孔道友,仅能维持一刻钟时间。”
孔戎妖王精神一振。笑道:“足够了。”
最难的一关已被轻易解决,剩下的事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虞群、虞明二位妖王震惊之余,旋即称赞不已。
虞群妖王上前一步,对姚纯上真一礼,笑言道:“谁能想到,我羽融族,却是反客为主了。”
姚纯上真会心一笑,道:“缘分如此,如水之就下,未可避也。”
虞群妖王所言,是有所指的。
原先隐宗一方所谋划的,乃是与极西之地的二十余家隐宗联合,汇成一体。而羽融族,只不过是借其地宫维系联络,勉强算是半个盟友罢了。
今日之形势,那二十余家隐宗,虽有一股较大的声音,提倡汇入隐宗正支,但迁延至今,并未落实。可见其内部也并非没有异见。
却不曾想,原本只是借用地宫法阵的“外人”羽融一族,却抢在前面与隐宗联合了。
虞明妖王忽地心中一动,对姚纯上真言道:“说来也巧。那二十余家宗门首脑,眼下正在本族元夕地宫汇聚议事。贵派若是传递书信过去,眼下倒正是时机。”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土七真 峰回路转
羽融族,元夕地宫。
这所谓的“地宫”还真的是名副其实。一片极平整、纵横各五百里方圆的地域之中,开掘出百丈至千丈深不等。其中沟壑连绵,宫室林立,鳞次栉比,隐约可见掌法玄机。
若有道术高明之辈仔细辨认,便立刻能断出这片规模庞大的建筑群,其中唯有百分之一二是真正意义上的供人居住的殿室。其余绝大多数,其门窗皆是雕琢之虚形尔。
换言之,是完全封闭砌实的密室。
至于其中隐藏的门道,就不为外人所知了。纵以神意探查,亦无法穿透。或许正是因为这亿万密闭隔离之物中所藏的手段,构建了羽融族独到的联络体系。
元夕地宫正北处,两道异景甚是瞩目。
在地宫边陲,宽约六七十里的空地之中。遁光往返,剑气纵横,却是三四十位元婴境修士,相继下场斗法。这些元婴修士,修为俱甚是不俗。无论放到何处,皆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可是其与另一处景象相较,却不足道了。
与之相邻的一处暗红色殿宇,似为霞光笼罩。半边天地的幽玄高妙、凌然威势,尽皆聚精粹为一。这分明是不止一位天玄上真汇聚于内,方会产生的异象。
殿宇之内,音声昭然:
“老夫来此之前,偶然遇见羽融族虞明妖王。闲话两句,问及行程,他也未曾瞒我。据说隐宗集合妖族之力,似乎已有稳固那一处阴阳洞天的手段。他此行之去,正要眼见为实。若是果然顺利做成,羽融族与那七十七家隐宗正脉,便要正式联合。”
殿宇之内,墙壁,梁柱,砖瓦尽为墨色,面积亦不甚大。但是二十位天玄境坐镇,足以让人忽略了一切外物点缀。
出言的这位,是个身着杏黄宽袍的中年修士。其实他面目甚是白皙,只是下颌胡茬未尽,看上去平白增长了几分年齿。
此人一言既出,登时相继迎来了许多附和声。
“不错。我西寰二十二宗,若是与那七十七家一般,有一道地脉相连。本当同气连枝,通其源流。如今却教一家妖族占先,也太说不过去。”
“圣教祖庭自定下‘三十六界天’的格局之后,一直将精力集中在内荒之地的耕耘上。但不久以前,据青猊族传来的消息说,似乎其等改变步调,再度谋划大规模的扩张。我等抱团取暖,形成合力,亦是分属应当。”
“合盟之议,数万载之前便有端倪。其后偶然间发现那处阴阳洞天为寿不永,这才耽搁下来。若是其果真神通广大,能够将这一最大的绊脚石搬去,两家合流,当是顺水推舟。”
“不错。远的不说。我二十二家宗门之所以能够维持联系不断,本来便是仰仗羽融族地宫。说到这地宫……说白了却似半租半借,也太不成话,亦非长远之计的气象。若是三方皆已成盟,彼此亲若一家,这一个疙瘩亦能随之解开。”
最后这句话,出言的是一位以半块青布包住前额的老者。
他此言并非泛泛而谈,而是说到了在场诸真的心坎里。较之尚属遥远的“圣教祖庭威胁”云云,感同身受、出言附和之人更多。
借用羽融族地宫法阵,名不正言不顺,一直是诸家隐宗的一块心结。若是三家合一,却是不着痕迹的将这个问题化去了。
此时,一道冷肃之声响起:“某虽不才,却也精研过圣教祖庭的行事路数。考其御下神道三十六界天之地域,虽然广大已极,几占人道纪元之半壁江山。但是其法度却甚是规整,三十六界天皆是恰到好处的连片,未有一处飞地。”
“所以,所谓圣教侵凌,多半是难以及到这西寰之地的。”
圣教祖庭最初时凭借“阴阳洞天”布设四方,自然是形同孤岛一般的根据地。但是其等显然暗藏规矩,扩张之后,连绵成片,形势完整。
然后又有一人接口道:“不错。羽融族与隐宗联合,乃是因为妖族‘定品之劫’的缘故。我人道宗门,却无此等顾虑。”
相继出言的两人,一位丰神俊逸,一袭白袍,肩膀处绣着三花三草;另一位面无棱角,却难评说其相貌如何,只将一袭白布饶身三匝,勉强充作长袍之用。
这两人一张口,殿宇之中众口一词的局面,登时被扭转过来。
二人分量之不凡,通过其余几个细节亦可辨明。
如这等众上真汇聚的盛会,因为人人皆是镇定一方的近道上修,最常见的布局乃是围圆而坐,不论高下。但是此殿中却并非如此。有七席青玉石台横亘于上,超出群伦;而余下的十五席却是随意布置,参差不齐。很显然,构成了高下的差别。
上七席中有两席空置,止得五人。
但是这五人功行之精纯,明显要胜过座下诸真一筹。
刚刚肩绣花草的这位与白布环身之人,皆在上五席之中。
局面陡然变化,先前出言,以借用地宫的大义名分立论而深得重心的那位青布包额的老者,不由暗暗摇头。
看这架势,和三十年前如出一辙。
三十载之前亦有一次诸宗小会。届时先到场的十余家宗门合计,感于隐宗、孔雀、天马诸族合盟之讯,便要上前靠拢。恰好羽融族与隐宗尝试接洽,几位上真一议之下,顺道遣出信使。没想到,此举却险些造成乌龙。
待诸真齐聚之后,局面却急转直下。
西寰二十二宗之中,分量最重的数位天玄上真,或明或暗的表达了消极态度。于是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恰如殿中座席所示。有七席超出群伦,非是无由。
近数千年来,西寰二十二宗之内,有七位天玄上真道行最深,声名最响,齐名称为“西土七真”。不止在人道宗门,纵然是在羽融族、青猊族中,亦算得上是威名素著。
这位青布包额的老者名为夏祚永,出身于赤月门,道行、年齿俱深。在二十二家宗门执掌之中,足可排名前十之列。但是若与“西土七真”相较,却明显尚有差距。
刚刚最后出言唱反调的两人,肩绣青花者名为黎原庆,出身于海刹宗;白布裹身者名为章璐,出身于伍壬宗。
这两人皆是“西土七真”之中的人物,说话分量自然不同。
有两人表态之后,其余人论述己见时,分明审慎了许多。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殿中诸真皆把目光投向一人。
此人一身明玉翡翠锦袍,举动从容,不拘小节。明明神韵内藏,却偏偏教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颇有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妙境。
其座席位于黎原庆和章璐之右,自然也是“西土七真”之中的人物。但是论功行之纯,气机之厚,还要在黎、章二人之上。在场的二十位天玄上真,他是当之无愧的首席。
赤鼎宗,洪杨上真。
洪杨上真思虑甚久,终于言道:“诸家合盟,未必不是一件善事。”
殿下诸真,闻言不由一怔。
三十年前的聚会,洪杨上真其实并未表明态度。
众人亦心中雪亮,那时情境之下,保持沉默,其实就是一种隐晦的反对。
难道他今日改变了主意不成?
却听洪杨上真悠然道:“道术合流,取长补短,就长久而言,本是大势所趋。只可虑者唯有一事。隐宗五脉,据说如今有四位人劫道尊坐镇;而我西寰二十二宗之中,却无此等人物。若是此时与之汇合,分量未免太轻了些。到时候为人驱驰,弊胜于利。”
“或有一日,我二十二宗之内,出得一位道境大能。那时再议此事,却也不迟。如今,时机不合。”
诸真闻言,有几人面面相觑;有几人仿佛入定;有几人面色奇异。
出一位人劫道尊?
那可实在是渺茫之极了。
就以眼下而论,“西土七真”声名虽著,但若说要尝试突破至境,只怕希望也是有所不逮。
但洪杨上真这一番话似乎也未必没有道理——
他点明了一件事:
若是分量太轻,便难以争得足够的利益。
另外,“时机不合”四字还有另一重意思。洪杨上真虽未明说,但是明里暗里所藏的意思众人皆能体会出来。此时西寰之地,尚算是逍遥净土,一时半刻,也未必见得圣教祖庭便会杀上门来;但若此时与隐宗合盟,却极易弄巧成拙。
眼下圣教隐宗相争正急,若是凑上去顶缸,绝非美事。
夏祚永见状,微微一叹。
洪杨上真此论,他是不以为然的。
或许圣教祖庭不会如覆灭腾蛇一族般直接侵凌西寰界域。但若说此地是置身事外的桃园净土,那就大谬不然了。
如今两家人道势力,早已和妖族“定品之劫”纠缠得难解难分。此地既然羽融族和青猊一族皆表明态度,二十二家宗门便难以独善其身。圣教一方若是有意,总是能够干涉到此间形势的,无非是手段不同而已。
对于“西土七真”和大多数人为何意见相左,其实洪杨上真话中早已言明了;只是需要换个角度去听。
如黎原庆,章璐这般人物,若是人劫天尊不出,其余所遇,无论人修妖王,天下大可去得,不至于怕了谁去。尤其是洪杨上真,道一声“威震一域”,亦不算过。
所谓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如此人杰,自然不愿受人辖制。
而夏祚永等人,却无有此念,心中本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意思,极愿与隐宗亲近。
正在此局面微妙之际,殿宇之中陡然凝出一个气旋,只一吞一吐之间,已多出一个人影来。
众位上真看清此人面目之后,纷纷与之致意。上座五人,亦无一人怠慢。
此人宽袍博带,四十岁许的面貌,一袭银发披肩。与众修略略一礼之后,便将上座之中剩余的两个位置,占了一个。
观其气机之盛,昭昭穆穆,玄象幽明,果然远超群伦,殿中唯洪杨上真堪与之匹敌。
洪杨真人肃然道:“青萍道友,不知你有何高见?”
来人亦是“西土七真”之一,元门掌门。这一位本名沩叡,但是因其自号“青萍子”的缘故,是以相识之人,通常并不直呼其名。
沩叡上真却似是个极爽快的人,当即言道:“我自然是不愿意的。”
黎原庆、章璐闻言,皆是不由的露出微笑。
素闻青萍子闲云野鹤,不受拘束。难得相见,果然名下无虚。
“西土七真”虽是七人,但是常时却唯有五人相聚。“元门”青萍子,和“残门”须贤上真,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不与众真并列。偏偏二人功行甚高,地位举足轻重。
七真之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洪杨上真、青萍子、须贤上真三人,明显较其余四位高出一筹。
由于合盟之事甚为要紧,青萍子和须贤上真二人,事先都相继传讯,定不会缺席今日之议。
今日青萍子虽然晚到了些,但也算是依约而至。
岂料青萍子又道:“不愿归不愿,但合盟之举,只怕势在必行。”
他这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殿中诸真都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方才黎原庆正要出言附和,此时不由地甚是尴尬,心中生出几分不悦。
洪杨上真亦不免微微一愕,忍不住问道:“敢问缘由?”
青萍子自袖中取出一枚二尺高的翠玉酒瓶,拔开瓶塞,立时酒香四溢,几乎压倒了殿中的微妙空气。
青萍子饮了两口,才道:“小徒的成道机缘落在旁人身上,我亦无可奈何。我‘元门’传承,有别于诸家;衣钵相传,即是宗门。”
其实沩叡上真心中尚有一个苦恼处,那就是姜敏仪寻到那人之后,在心中几乎奉若神明。纵然当日阴阳洞天中大战后、那一场奇缘遍传天下,他这傻徒儿也既不在乎,也不嫉妒,坦然自轻,令疼惜爱徒的沩叡暗暗摇头。
但是命中注定那人是姜敏仪的“解铃人”,他自然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青萍道友之言,甚合我意。”
此时,又一道渺渺之音落下,殿中又多出一人。虽然他并非不速之客,但终究突兀。何况此人未作逗留,气息一隐,已然坐在剩余空座之上。
他相貌虽然普通,但几是宛若实质的自在独尊之气,却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
既坐此席,身份不问可知。
他一身深色青袍,曳地三尺,却是不拘于繁文缛节,径直一甩衣袖,对青萍子淡然一笑道:“不过,青萍道友为了徒儿与门户传承,须贤甚感佩服;某却不才,纯粹只是为了一己之利,惭愧得紧。”
青萍子本是一派淡泊不羁之风,此时双目却陡然锐利,背后庆云隐现,几乎是临敌应变的姿态。
殿中夏祚永等人,见须贤上真不期而至,又出言赞同青萍子之意见,本来甚是振奋。如此一来,分量最重的三人中竟有两人赞同合盟,大势已然逆转。
可是这二人既是意见一致,为何青萍子却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再抬首一看,上座七人,洪杨上真的面色亦十分奇怪,说不出来悲欢喜怒。
此时,青萍子神思遥动。
他与洪杨、须贤二人,可谓鼎足而立,功行本在伯仲之间。
数十载之前,他前往隐宗一行。与隐宗最顶尖的姚纯、孤邑、路艰、越湘以及甘堂宗权上真等人试过手段。他一身惊人艺业,竟也不落下风。由此可见,“西土七真”之中前三人,已的的确确是天玄境中的顶尖人物。
可是今日一见……
须贤上真给他的第一感,明显与过去有了一丝微妙变化。青萍子一瞬之间,心意中莫名多出一丝退守之念。似乎眼前之人,道行之深、厚、高、博,于增无可增之处更进一步,明明白白胜了自己一筹。
“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
洪杨上真低吟再三,幽幽道:“恭喜道友了。”
须贤上真连连摆手,道:“侥幸得了一场大机缘,望见一丝天门缝隙而已。若论成算,终究渺茫。恭喜之说,言之尚早。”
“不过,为了能够让这一线可能增大一两分,取法他山之玉,先贤援手,势在必行。”
他这一番话,虽然平静谦逊,但是其中凿凿之意,几乎坚凝如铁,不可动摇。
洪杨上真不由默然。
他无法再出言反对;因为他之前反对时所提出的最大理由,已被须贤上真做出回应。
更何况,阻人成道的因果,无人敢轻易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