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信步往返 赠君将符
随着龙方云大手一挥,似乎引动舟上一件异宝。
一道朦朦胧胧的雾气立时升起,将整个飞舟包裹,不留一丝间隙。
少顷,雾气略散,凝成一个宽约二三十丈、长约四五十丈的孔洞,连通湖面之外,舟楫之内。
龙方云笑言道:“柳长老。”
他身畔那位身量略显瘦小的老者立刻起身,声音略显嘶哑:“待我数到三,诸位一齐动身。”
他这句话看似无头无尾。但是亭中诸位客卿修士,这一回却均是面色沉凝,专心致志,并无一人有疑惑之相。
因为众人皆已清楚的感应到——
那“孔洞”看似明明净净,空无一物,仿佛只是空余出来的一条再正常不过的通道;可是用心分辨,其分明已经凝成实质,构成极强的阻碍之力。
传说中尘海宗有一奇异物产名为“四明胶”,浑身透明难辨,近之亦不沾身,只是其虽为流体,浸入甚易,但三尺之后,却暗藏极强的阻滞之力。大致估量,若一人有穿透十丈青岩的冲击力,遁入此物三尺后,也只得挪动三五寸而已。
想不到竟将此法用于较量座次之高下。
柳长老口中“三”字方出,亭外诸客,已如离弦之箭,飞星乱渡。
只是下一刻眼前所呈,却甚是滑稽。所有人陡然禁止,仿佛钉子钉在空中,呈现千百姿态。
归无咎莞尔一笑。
若是眼力较差的也就罢了,这些人凝立于空、静止不动的姿态固然奇怪,也未必不能强作他解。可是归无咎却不同,他眼力甚锐,隐隐约约能够望见“四明胶”的虚实边界。如此一来,众修一入其中便即静止的模样,倒像是琥珀之中所藏的昆虫一般,教人忍俊不禁。
略微过了数息,众修之中已然分出强弱来。
当头的数人,包括那金甲中年梁化成,赤身蒙面之人,跛足长发之人等人在内,明显已经渐渐适应了“四明胶”的强大阻力。举手抬足之间虽依旧甚是困难,但毕竟步履如常,起码已经相当于一个成年老者缓步前行的速度。
其后功行略逊之人,却要艰难得多。每每凝立数息,才得跨出一步。
柳长老面上微微现出失望之色,低声道:“我门中五十二名开外,脱离实战甚久的偏殿长老来参与此试,只怕在这一群人中也能得一个三四十名的位次。四十八席,是否留得多了?莫如撤下两桌十二席,由本门长老补位,战力只强不弱。”
龙方云笑着冲归无咎敬酒一杯,颇无所谓的道:“不必。胜负原也不在此处。”
推杯换盏之际,强弱之势已愈发分明。
领头的几位,几乎已经走到隧道中段的位置;而最为靠后者,不过行了三四丈而已,双方差距,几乎达到十倍。
此时,画舫之中忽有一清朗之声响起:“我欲与归道友走上一遭,未知可否?”
归无咎抬首一看,此人一袭白袍,看着约莫三十岁年纪,浓眉圆脸,身量较常人略矮三寸。除了敦厚沉实有武道之风外,望不见一丝锋芒。
方才画舫之中并无此人,他亦非从外间遁入。显然此舟中别有暗室。
略微望了一眼此人气机神采,归无咎心中已是了然。当即不动声色言道:“好。”
龙方云目光微闪,却并未多话。
归无咎与圆脸中年互致一礼,一齐立在那“孔洞”入口的门户之外,同步踏出左脚。
一旦步入其中,归无咎心头涌起一丝异感,登时细心品鉴。
这“四明胶”果真无色,无味,又近乎于无形。若说有甚感触,那就是周身上下,多出一丝凉飕飕的异感。
至于阻力,固然相当明显。但是大致类比,不过相当于寻常人在水中行走时所遭受的阻力。由于纯为“静水”,全无一丝涌动起伏。如此层次的阻滞,未经锻炼的普通人能在水中行之无碍,归无咎在此“四明胶”中的表现,自然要远远胜过。
归无咎缓步而行,仔细感应了一阵。十余息后,余光一瞥,发现那圆脸中年已是领先一步。
又过了数息,归无咎已是心中有数,脚步稍稍加快。
此间百余修士,忽然见到两人遁入其中,如履平地,不由惊骇万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尤其是原本一马当先的金甲中年梁化成等数人,原本正沾沾自喜,此刻一见之下,心情陡然大坏。
未过多久功夫,归无咎与圆脸中年二人,一前一后,已是走到孔洞入口处,相当于走完了一个单程。
领衔诸人中,梁化成心思转动最快,此时暗暗一发狠,催动余力,脚步又快了两分。虽然身上仿佛裹着万吨泥沙前行,但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记得清楚,归无咎与圆脸中年入内时,他恰好走到半途。如今那二人走完单程,自家所余却明显胜过四分之一。
分明那两人速度,至少是他四倍。
若是归无咎二人抢先于他抵达终点,这是他万难接受的。
此时归无咎早已闭上双目,心无旁骛的行走,无有半点心思留意旁人。
但愈是如此,在众人心中,却愈显得举动如风、不然纤尘。
武道之中,强者为尊。在这了无形迹之间,归无咎却不知自己已多出许多钦心敬服之人。有心思灵动的,已然暗暗疑心归无咎是否与尘海宗立下了那等事涉道途的联系。
若是如此,归无咎与其等,便非同道中人了。
数十息后,归无咎只感本身一轻,缓缓睁开双目。
又转身一望,见身畔空无一人,不由暗暗讶异。
龙方云鼓掌称誉,赞不绝口。柳长老等人随声附和,只是眸中分明有一丝惊骇,未及掩藏。
又过了两息,圆脸青年方从离了入口处,与归无咎四目相对。
此时圆脸中年身上仿佛被烈火洗过一遭,十二分精悍逼人,再无一丝从容收敛之韵味,显然方才一试,他已全力以赴。
二人四目相对。
原本圆脸中年面上既有震动,又有佩服,更有几分复杂难明之意。可是他迎着归无咎目光,却不由一愕。
只因归无咎神采之中,并无一丝自傲或谦逊,而是分明有几分疑惑——好似是疑惑自己为何慢了一筹?
这份神态登时较圆脸中年有些意兴阑珊,原本的称许之言也说不出口。沉默一阵,微微摇了摇头,才道:“在下乐思源。”
归无咎显然无有意外,点头道:“如此精湛道行,除了乐道友外,当无旁人。”
此时,归无咎心中念头一动,微蹙的眉头散开,暗道:“原来如此。”
他自然早已猜到乐思源身份。
只是这一场小小试探,他不愿胜过乐思源太多,当众强压主人出风头;但是平白相让,也是决计不能的。是以归无咎早已定计,打个平手便罢。
于是精准判断了乐思源功行,再感应了“四明胶”的阻力,归无咎本拟定来一个同步回返,不分胜负。
岂料归无咎行到半途,发觉若以本命法宝平衡己身,更能使长力悠长。是以心神沉浸其中,调和调度,速度亦不知不觉较预想快出两分。最终结果,依旧是自己胜出一筹。
不过归无咎也不是那种藏着夜骤的小器之人,胜便胜了,也算不得多大事。
此时梁化成行至终点,双腿一软,竟坐倒在地。
若他非是一意强求拼尽全力,本也不至于此。
略微调匀呼吸,梁化成急急抬首一望,不由眸中光彩一暗。也不上前叨扰,径直寻了一处座席坐下,独饮闷酒。
其后排名二、三及愈加靠后者,亦相继到了。
不过他们举止态度与梁化成大致相同,皆是独自寻了一席坐下,未敢造次,也不见有一丝夺得正席的傲色。
原本众宾客是极愿一见归无咎真容的。但是待归无咎真的显露手段之后,望见双方高下悬殊,争雄之心亦不得不熄了,很是识趣的维持了距离。
乐思源心神一定,便在归无咎、龙方云这一席坐下,笑言道:“本次出战,得归道友为臂助,实乃本门之幸。”
归无咎想起出得传送阵之时那一拨人的传话,低头沉吟不语。
乐思源与龙方云对视一眼,自袖中取出尺许长短的一符,肃然道:“这,便是我尘海宗的诚意所在了。”
归无咎低头一望,却不接过,笑言道:“此为何物?”
龙方云一拊掌,接口道:“擂争轮战之法,归道友是知晓的。双方都是务求连胜;若是守擂之人主动下台,那便算是输了;自然也不得再度上场。”
归无咎微微点头。
龙方云玩味一笑,续道:“这一回比试的规则却略有不同。双方各自立下一枚‘将符’。手执此符之人,唯被人斗倒,才算真正败了。否则执此符之人随时可以下场休息,待时机合适之时再战。”
乐思源立刻补充道:“只要并未真正交手,哪怕已经通报了对方下一位上场之人姓名,同样可以选择暂避。”
龙方云道:“此符交由归道友执掌,如何?”
归无咎心中一动。
此符自然是交由实力最强之人执掌,价值最大。若是真交到自己手上,等若自己完全拥有了出阵的主动权。除非归无咎自己判断错误对手实力,亦或者实力不济。否则在我方同道尽数败绩之前,他定能保全自身。遇见地方强手,亦能主动避过。
而乐思源身份特殊,为凝聚人心,他是非力战不可的。将此符交由自己,于他而言,可谓是莫大损失,额外承担相当巨大的风险。
甚至可以说,这两枚“将符”规则,原本就是两宗继位之人为保不失而备下的。
好似龙、乐二人知晓他心中顾虑一般。
看来尘海宗内两派纷争,强弱之势已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剖明敌策 阴阳两契
又等候了片刻,原本无所名相的孔洞骤然一凝,化作一方冰晶。
归无咎转头一望,却见是前四十八位的名次,已定下了。
然后雾气显隐,那神通手段散去,剩下百余位功行略差火候的宾客,皆被一道轻飘飘的力道卷起,返回至后方浮亭之中。
龙方云淡然一笑,言道:“恭喜四十八位道友,加入此会斗阵之正选。未入选的诸位道友亦不必烦恼。若是此时离去,悉听尊便;若作为备选一同走上一遭,纵未出场,我尘海宗亦有薄礼备下。”
亭中诸修,连道不敢推辞。
金志和冲龙方云、归无咎、乐思源等人抱拳一礼,然后翩然下席。
立时便有两名眼明心亮的侍女上前,极迅速的单独立下一桌小席,位居八座四十八席的正中位置。
金志和亲自招揽宾客,举杯相劝。
列位宾客中,十有**面露受宠若惊之色,连忙扶杯盏回敬。
武道之中,行事虽然直接,但并非鲁莽而少谋略。正相反,只需你修行的火候到了,谋算处断、人情练达的功夫,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乐思源对归无咎的挑战,固然是兴之所至,意欲一探归无咎之深浅。但是也不着痕迹的达成了另一个目标,那就是在列位宾客面前一展手段,彰显尘海宗作为上宗的底蕴。两相契合,仿佛水之就下,没有一丝窒涩。
今日出席之人皆是名门大豪,且尘海宗掌门又并非日曜武君修为。众客云集,尤其是其中功行较为出色的,不过是略畏惧大宗之底蕴罢了,落实到个体,其实心中隐隐以平辈视之,自忖未必不能分庭抗礼。在其等看来,与龙方云、归无咎同席饮宴,亦是理所当然。
可是待乐思源、归无咎展露手段,较其等望见差距,无形无迹之间,果然规矩恭谨了许多。
金志和下场作陪,便足以将其等打发了,不虞其上来叨扰。
归无咎手执“将符”,玩味再三,终于言道:“归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龙方云、乐思源二人对视一眼。
龙方云微微欠身道:“归道友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归无咎难以言喻的一笑,终于言道:“归某思之再三,这双方各二百人规模的车轮战,总觉得其十分古怪,暗藏三分不谐。”
“故而冒昧一问。未知两家上回相斗,是如何斗法?”
龙方云微微低首,思索了一阵。旋即自袖间取出一枚金珠。
归无咎如今已深明此界中异物秉性,略作鉴别,便知这是类似于仙道中“照影石”一类的宝物。
果然,金珠光华一起,好似又一滴露水从金珠之中被逼了出来,然后极迅捷的滚成一个气泡。当中图形显化,栩栩如生。
不过,这图像仅仅是二三尺大小,仅三人席间可见,远不若照影石那般弥漫于数丈,数十丈。
归无咎凝神观望。
两方对峙。
尘海宗一方,乃是以尺寸极大的五方云舟为阵脚,护住左、中、右、后翼。其攻守之均衡无隙,几乎不亚于山门大阵。百里之后,又渐次布下小传送阵的手段以为接应,可谓万无一失。对面九重山一方,亦是如此布置,大差不差。
然后双方对垒的枢纽位置,以三十六件异宝围成一图,双方各遣八人入阵相斗。
大约斗了两个时辰。尘海宗一方四人战殁,两人受伤,不得不败阵而归。九重山一方虽也有二人殒命,一人断去一臂,但终究胜负之势已明。
龙方云长叹道:“百里开济道行甚深,牢牢把握主动。”
“其实若我三家倾力出击,以三敌一,未必没有胜机。只是迫于其威,最终除却两位上境者自论高下外,其却遣出二十四人,与我三家各八人放对。兼其谋算已久,早有精妙布置。是以我三家输了一阵。”
言语之中,颇有耿耿于怀之意。
归无咎心中了然。
上一回以三敌一,最终胜负之法为百里开济所掣肘,并未发挥出规模上的优势。所以这一回两家合斗双极殿,不但本门倾巢而出,甚至还纠结了治下数十道、数百名门中的功行卓著之辈。
归无咎言道:“未知这车轮战法,是哪一方立下的规矩?”
龙方云道:“是双极殿一方提出。只是本门诸位长老商议之下,以为此法与我而言,并无不满。”
乐思源微一拂袖,补充道:“归道友有所不知。一来是双极殿于阵斗一道,甚是精擅;二来双极殿御下之情,与我尘海宗不同。据说彼辈同样招揽了许多下宗名门修士助拳。但双极殿从来御下甚严,不但各道执掌皆由其亲自任命,每隔三年五载,治下修为精湛之辈便同聚一堂,研法较技。若论如臂使指,实是对方胜了一筹。”
归无咎微微颔首。
似这般一对一的搏斗,便能抵消对方配合上的优势。
沉吟半晌,归无咎又道:“一宗精锐尽出……若有不测之变,龙掌门可有后手?”
乐思源自信言道:“以此五方大阵为犄角,纵是百里开济亲临,亦不敢说将我方一举成擒。”
归无咎摇头道:“归某有一虑。若是寻常阵斗、乱战,纵然形势一边倒,只消及时撤退,真正损失至多不过是十分之二三罢了,远远称不上伤筋动骨。而这轮流上阵、搏至最后一人的车轮战……却是人人都无法避过。或许对手深意,便在于此。”
龙方云哈哈一笑,道:“若见势不妙,我方同样可以选择撤退。”
归无咎微笑道:“若败局已定,自然是走为上。双方呈旗鼓相当之势,交替领先,龙掌门难道会选择断臂抽身吗?只怕贵宗的列位长老,也不会同意。到时候,依旧逃不过彻底消耗之结局。”
龙方云、乐思源对视一眼,面色微变。
归无咎依旧好整以暇,此言已经算是额外馈赠,能否拿出解决方案,就是尘海宗自家的事了。
这不单单是因为归无咎道缘更加高妙的缘故。因为早已望穿此界虚实,归无咎心知豪杰并起,十二巨擘汇通为一,乃是此界不可避免的趋向。如今六宗入局,分明是征兆已显。故凡事往大处想,总能看得更远一步。
这规模惊人的车轮擂战,分明是诱敌入彀后教人愈陷愈深,难得“断尾求生”的手段。
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邻席上身量枯瘦的柳长老,忽然考上前来,在龙方云耳边低语几句。
龙方云面色阴晴一转,犹疑道:“此策可行否?”
柳长老道:“若是强项压服,只怕难能。任其自选,多半当有所得。”
又道:“此事甚易。不过是将先前约定契书稍作更改,片刻可成。”
龙方云又思量一阵,终于缓缓点头。
柳长老得令,转身下去吩咐。
又过了一刻钟,酒宴正到酣处,忽地数十位美貌婢女手托一案,案中藏有一道黄卷,分别来到席上众宾客之前。
龙方云起身,温和言道:“诸位既愿效力,龙某甚是欣慰。只是若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次兴师,乃是事关本宗及列位名门、宗族兴衰的关键一战。不得不立下法契,通明心曲。想来诸位也能够理解的。”
堂下众修闻言,犹疑之间,各自从身畔侍女处取出图卷。
当头一个精悍健硕的黑面修士,性子最急。信手一甩,张开契书,竟是高声念了出来。
“取两胜,得三十功……”
“取三胜,得百五十功……”
“连胜十场,三倍长老爵禄,得三千功……”
“不得避战……不得怯战……不得遁走……”
惊诧议论之声,熙熙攘攘之声,随之而起。
梁化成原本一直恹恹不乐,独自饮酒。此时亦张开图卷细望一眼,狐疑道:“贵宗这是何意?莫非是书写文书之人,大意出错了?”
很明显,契书之上所约奖励,较方才说定之数,平白涨了三倍。
龙方云微笑摇头,道:“诸位再看。”
梁化成等众修低头再看那契书,却见其上文字已无形中一变。
“取两胜,得十功……”
“取三胜,得五十功……”
正是符合了先前所约之数。
眼尖的已然发现,后文条款之中,“不得避战”四字已然不见了。
龙方云面容一肃,拿出一派执掌之威严,高声道:“契分阴阳。若是签下阳契,赏赐之数增加为三倍。但尔何时出阵,若有所命,不得推诿。若是签下阴契,所得自是少了一些,但尔可以自行决定何时出阵。如何抉择,尽在诸位自己。”
殿下登时一阵纷乱。
没想到临阵之前,尘海宗还有这一变化。
归无咎心知肚明,这是听闻了自己建议之后,柳长老等人临时筹谋的救急之策。若战况微妙,可先将这些外门修士作为炮灰抬出,试一试虚实。
众宾客商议一阵后,忽有一人发问道:“那‘退战’的规矩,可还在否?”
龙方云淡淡一笑,道:“只消出阵之后取得一场连胜。若感力有不逮,便可退下。本门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此言一出,诸宾客心中大定,依次完契。
其所立契约,除却十二三个心性审慎之辈立下“阴契”外,立“阳契”者,占四分之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借力之谋 携礼相投
尘海宗。
此时距三会饮宴又已过去半月,兴师拨冗,一履剑锋,也就是二三日间的事情。由于本门主要战力倾巢而出的缘故,尘海宗的预备事宜绝不在少。
那百余位客卿固然可以无所事事,周游仙都中物产丰饶、人烟繁盛之地;但尘海宗的主事之人,却不免有一番忙碌。
宗门重地,五方殿。
此时殿中五人端坐,环成半圆。
除却龙方云、乐思源、金志和外,另有两位身量宽阔、简衣宽带的盛年修士,各服青紫。道行虽无法与龙、乐相比,也算是明月境中佼佼者。
青袍的这位名为闫兴华,紫袍者名为白玉轩,皆在尘海宗中领了内殿长老职司,又是乐思源一脉的心腹,地位并不在金志和之下。
五人密语一阵,青袍修士闫兴华忽道:“乐首座为何将那‘将符’赠予外人?如此一来,岂非失却了进退之余裕?首座可是我尘海宗崛起的希望之所寄托,还当珍重己身才是。”
乐思源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容后再议。”
他作为下一任执掌的继承人,权威并不在龙方云之下。此言既出,闫兴华虽然意未平复,却也不再多言。
又转首言道:“金长老。”
金志和应了一声,自袖间取出一枚皱皱巴巴的黄纸信笺,小心铺开,言道:“纵有瞬息万里之能,毕竟前前后后历经的关节不少。是以昨日才到了金某手上。”
龙方云一拊掌,道:“行此事者,也算有些机智胆魄。门中须毋吝赏赐。”
金志和道:“金某已吩咐下了。”
这一张黄纸信笺铺开之后,先经了金志和之手。然后依次传递于乐思源、闫兴华、白玉轩。
观览之后,闫兴华笑道:“想不到双极殿治下三十九道,各家名门执掌,但凡功行到了明月境的,有一个算一个,共计一百一十二人,却是全部充数,纳入二百出征人选之列。”
白玉轩亦微笑道:“彼辈良莠不齐。又如何能是我尘海宗、星门精锐之敌?”
这封黄色信笺,明显是尘海宗一方刺探消息之人所回报。
尘海宗虽然暂无日耀武君坐镇,但是单单以规模而论,在十二巨擘宗门之中稳居前六,隐隐在双极殿之上。
如今尘海宗、星门两家合一,与双极殿邀斗,怎么看都是我方大占优势。
如今所获取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一点。
双极殿出动本门长老八十八位,御下修士一百一十二位,几乎是穷搜尽罗。而尘海宗却是在一百五十余位派外修士之中优中选优,挑选出四十八人。而本门长老,若非专务斗战的,悉不出阵。双方高下,可谓一目了然。
乐思源缓缓道:“今日所得讯息,其实并不出乐某所料。”
“对方所持之胜算,无非有二。其一,是双极殿压轴那人,自信道行远出群伦,自信足以一人之力兜下胜局。”
闫兴华闻言,连连摇头道:“那人虽然神秘莫测,未明其根底。但要说一人大包大揽,那是绝不可能的。”
乐思源淡声一笑,道:“我亦知此事可能性不大。”
白玉轩忍不住追问道:“另一种情形是?”
乐思源微一抬头,不紧不慢的说出两个字:“扳头。”
闫兴华、白玉轩、金志和三人交换了个颜色,明显未解其意。
乐思源长身而起,在殿中踱步两圈,才道:“几位以为我方出阵的二百人,功行高下差别如何?若是你闫长老出阵,迎战当日宴上四十八人,可取几胜?”
闫兴华精神一振,道:“据实而言,功行高下之差,甚为悬殊。若是闫某出手……能够稍胜于我者,不过三四人;与闫某道行相若或略逊的,至多六七人。至于其余三十余人,皆非吾敌也。若是遇到功行稍弱之辈,连胜十人,似也不为难。”
乐思源笑道:“若闫长老是双极殿出阵挑战之人,你以为乐某排兵布阵,是否会连出十位庸手,教你春风得意?”
闫兴华、白玉轩目光一凝,似乎隐约明白乐思源语义所指。
大抵而言,虽然敌我之二百修士,道行均高下悬殊。但落实到实战上,却依旧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讲究一个堂堂正正。
以下驷敌上驷之法,固然也是一种策略,但却只是奇兵,不可轻动。
譬如当日在宴席之上立下“阳契”之人,其实便是尘海宗一方随时可以抛却的炮灰。
但炮灰也是有炮灰的用处的,总不至于对方遣出一位道行精深之辈,你为了略微消耗对手实力,便将炮灰不计数的随意遣出。如此在人心、士气、方方面面,皆大为不妥。
敌手起了厉害人物,我方必然要有能够与之及时对上的人物,这便是“扳头”。
所以最终之博弈,在于二百人中阶段性出阵的关键节点,哪一方能操胜券。
金志和思虑一阵,道:“乐首座的意思是,双极殿一方,虽然为了凑足二百人之数,以至于下层修士道行略差。但其却对自家的精英修士极有信心。其等或十人,或二十人。只消分散在二百人之中出阵,每人皆有绝大威胁。届时我方遣出的强手若不能成功‘扳头’,胜机便渺茫的紧了。”
闫兴华忽地一拍大腿,高声喝道:“妙啊!原来如此!”
他这一声嗓门极大,甚至隐隐振荡本力。身畔金志和、白玉轩等人,都只感头脑一晕。
闫兴华自己,却面色陡然一变,化作“小心求证”的态度,对乐思源言道:“原来半月之前,乐首座便料定是如此局面。”
龙方云微微一怔,这才省悟道:“我当时亦只以为是下了重注,去其疑虑……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含义。”
白玉轩、金志和对视一眼,亦回过味来。
手执“将符”之人,当进则进,当退则退,看似是信有余裕。但若乐思源构思为真,他的谋划,分明是教归无咎做这个反复上阵、多次“扳头”之人,等若将一人之力利用到了极致。
金志和略一思索,忧虑道:“若是每遇强敌便教他出阵,只怕他看出端倪,心中有隙。”
乐思源自信一笑,道:“此人功行极高,也不知得了何处之机缘。如此人物,势必自负。只消安排的巧妙,遇见难缠对手,而我方又连续遇挫,他自然会主动出场求战。这是他自家逞强,愿者上钩,却与我等无关。”
……
归无咎在仙都二十四坊中转悠两圈,将云峒派中所罕见的奇珍异物悉数采买一遍后,悠然回返。
正行到距离内城尚有十余里处,忽闻一声响起:“道友止步。”
归无咎一转身,微笑言道:“原来是阁下。”
以他功行,其实早已感受到有人藏在远近,只是一直不动声色而已。
此时转身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半月前饮宴之上的旧识,那一位跛足长发的修士。在与会宾客之中,功行也是位居前列之辈。
跛足修士正色道:“在下于坚同。瓦梁道游方散修。归道友有礼了。”
归无咎闻言微讶。三会所邀之人,若非名门执掌,便是武道世家家主。游方散修,可谓罕见之极。
略一正色,便道:“于道友有何见教?”
于坚同俯身一拜,言道:“于某人飘零四海,无以为家。早年时固然尽兴。但如今逸兴已消,动极思静,却想寻一个安身之地。思来想去,今日三会之后,归道友势必一飞冲天,故而提前投奔。”
归无咎不由哑然。
于坚同意味深长的一笑,言道:“其实当日众宾客之中,能够看出归道友前程远大的,绝非于某一人。只是彼辈虽然有心,但却皆以为归道友早已和尘海宗定下了那等契约,所以不敢近前叨扰罢了。”
“于某自命不凡,自以为有两分察言观色的本领。归道友与尘海宗纵有合作,却绝非是那想象中的关系。所以才敢大胆来投。将来归道友纵不能借位称尊,至少也能够如六牧岛主一般坐断一方,划界逍遥。于某人也算多了一个靠山。”
归无咎眼皮一眨,忽地笑道:“你我不过是一面之缘。于道友不吝交浅言深,自然是有所倚仗的。”
于坚同闻言,蜡黄的面上挤出一丝笑意,道:“归道友明察秋毫。”
“道友虽然功行精湛,罕有人及。但……总要先过了双极殿比试的这一关,才有将来可言。”
说罢,于坚同自袖间抽出一道长卷,道:“薄礼一份,归道友请笑纳。”
第一百四十五章 孤舟远征 友盟相聚
于坚同离去之后,归无咎将那图卷打开来看。当中所绘非是别物,乃是一人之人像。
此人看着瘦瘦弱弱,但是却呈现出一种独到的神秘感,兼有独到的内炼精一之气质。可见绘图之人笔力甚佳,将人物之精神完美呈现出来。
归无咎心中暗思,双极殿的顶梁人物是谁,连尘海宗高层也并不知晓。
于坚同的“好意”,不出意外便落在这里。
当日宴会,他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展露了功行的。若非蠢笨之人,皆能猜出乐思源是尘海宗下一任执掌。而自己依旧能够胜其一筹,道术境界,已非侪辈能望项背。而于坚同依旧将此物献出,分明是知晓一定内情的,深明此人如何了得。
若非对画卷中人有着极高评价,否则不至于此。
二日之后,便是启程之机。
此行是倾巢而出,那是就宗门实力而言;若单论出阵之人数,连同备选、仆婢等人在内,也不过五百人上下。乘一座中等规模的铁甲云舟,便足以载下。
经历两处地脉传送阵的旅途之中,众修之中,逸兴豪迈者,多以诗酒娱情,好似只是外出赏玩一回;而心思细腻之人,却渐渐熟络同伴,比武较技。
舟中设有一处独到的“隐室”,宛若半个小界空间一般,宽及二三十里有余,足以供二人放手相斗。
自旅途开始的那一日,这处“隐室”便未有一刻停歇。
道理很简单。你摸清楚的同道功行高下愈多,届时所得的参考借鉴便愈多。通过其上场之后的胜负优劣,高下差距,自然可以推断出自己与相等层次的敌人交手,胜负几何。
如此,选择上阵时机,便也更有把握。
半月之后,归无咎正与龙方云在舟顶丹室之中弈棋,蓦然感到一丝轻微晃动。
武域中上乘飞舟之物性,在速度加速到极致时,自有阵法稳住其形,实是连丝毫颤动也感受不到的;但在启程与降速的过程中,阵机转换,却会有一丝轻微的摇晃感。
归无咎随手丢下棋子,长身而起,极目远眺。
透过琥珀色的墙体,清晰可以望见云雾溟濛,若隐若现,仿佛凝结成一座巨大的伞盖,覆之余一座险峻雄峰之上。自孤峰之下,其余连绵山岳、不过微若泥丸而已。
归无咎心中一动,道:“此间便是约定的决战之地,治平山?”
龙方云摇首笑道:“非也。此山名为正宸山。去此山之后千五百里,方是治平山。遇地之前,当先汇合友盟才是。”
归无咎旋即省悟。
此回非是尘海宗独自与双极殿相斗,而是尘海、星门两家合力。
正在龙方云出言之时,依稀可见此舟已彻底停住,旋即便有十来个人影,自舟中跃下。
这一段时日,乐思源是独来独往,深藏斗室;而归无咎却与龙方云尚算投契,宾主尽欢;除此之外,以金志和为首,将本门四大长老和宾客之中功行最著的四人汇聚一起,平添两分数息;至于其余的长老、正选宾客,皆有柳长老负责招待。
方才跃下飞舟之人,正是以金志和为首的尘海宗骨干。
龙方云缓声言道:“且去一会友盟。”
归无咎微笑道:“能够见识第二家巨擘宗门之风采,归某求之不得。”
龙方云哈哈大笑,道:“这可非是寻常的巨擘宗门,乃是道友成法机缘之所在。”
两人当即张开门户,起遁光而去。
恰在此时,空中忽地传来闷雷般的一声浊响,旋即这片天地,似乎都微微一颤。高下之下,密林之中,登时有不计其数的飞振翅而起,东西四散。数息之后,能够清晰感应到气机反复震荡,宛若平湖余波。
这分明是有人交手的征兆。
龙方云唯恐有异,立刻加快了遁速。归无咎亦随之赶上。
迎面七人横行一列,身着青色锦袍,只是肩膀处纹饰一枚两寸大小的六芒星图样。这七人皆是骨相奇佳,只是一身精壮肌肉为丝滑的锦袍所掩饰,所以略掩锋芒。
奇妙的是,这简简单单的衣衫形制,正是比武较技中的“常服”。所以虽然含蓄,却不过于收敛隐晦。唯“刚柔相济”四字,堪称的评。
我方与之相对的,正是金志和、闫兴华、白玉轩,以及梁化成、于坚同等数人。
论人数是尘海宗一方略多一些,但窥见气象,却明显是对面七人为佳。
尤其是闫兴华长老,一身气机反复震荡,面色微微泛红,左臂微曲环抱胸口。分明是刚刚与人动手,还吃了暗亏。
见非是遇见敌手,龙方云面色稍缓,放下心来。旋即他面容一肃,皱眉道:“怎地与友盟甫一见面,就生起是非?”
闫兴华微显尴尬,尚未接口。对面七人之中打头的那位立刻道:“龙掌门不必行这以退为进之策。是尹某主动出手。好教贵派得知,我方虽无逼近摘星揽月之机缘的英杰,但是中坚骨干,却不至于较贵派弱了。一时手痒,分个高下。”
出言这人,方面阔口,浓眉大眼,气机堂堂正正,却是好气度。
龙方云、归无咎近身之后,其定能感受到二人深不可测,道行远远胜之。但他依旧不卑不亢,气势不沮。
归无咎眉头一皱。
今日之斗,说是决定两宗命运的大战,也不为过,两派既然合力,自当精诚团结。更何况到了明月境修为之后,心念早当通达无碍,本不当如此小器才是。
再不着痕迹的一望,却见为首之人后,其余六人,关注的焦点不在龙方云身上,却是时不时的余光一瞥,望向自己。
归无咎豁然一笑,心中已然明悟。立刻踏出一步,右手大袖一挥,摄拿气机,显化一道丈二云气,缓缓向七人推去。
对面七人似乎没有料到归无咎如此果断,一时竟举动不一。有三人抬手相迎,其余四人却凝立不动。顷刻间,忽觉一股浑然巨力加身,再想要抵挡,已然有所不及。
归无咎气机一沉,止住进势,喝道:“一齐出手!”凝力三息之后,再起真力。
二力汇聚。
若是八人所施之力迸发出来,将此山震成两断,亦丝毫不奇。可是此时这力量被裹挟于气机云像之内,一阵折冲反复,却只是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轻响而已,倒像是谁人肠胃有恙,抑或饥饿过度所发出的声音。
随后这一团运气急速衰减,化作青烟袅袅而上。而星门七修,却如吃醉了酒一般,左右摇晃,貌极狼狈,只是幸未摔倒而已。
归无咎却稳如山岳,凝立不动。
“好!”
随着这一声断喝,七人之后蓦然浮现出一人。
此人肌肤白净,两撇八字须,双目聚而有神,一身高冠华带。气度非凡自不待言,又有一种与龙方云相似的洒脱,明达而不拘小节。
却听他高声笑道:“明月境最巅峰的修为,能否一力胜过星门七子。我门中诸位长老,众说纷纭。今日一见,终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身后七人一齐行礼道:“拜见掌门。”
龙方云面上立时浮起两分笑意,对归无咎引见道:“星门执掌,尚明博真人。”
归无咎道:“尚掌门有礼。”
尚明博深望了归无咎一眼,难辨喜怒,幽幽道:“请山上叙话。”言毕立刻转身踏出一步。
归无咎、龙方云随后跟上。
可是二人脚下尚未发力,只一步踏出,便觉眼前风云流宕,气象斗变。急急止住身形,却见自家已是身处孤峰之巅,与金志和等十余人相去甚远。
一步瞬移,咫尺天涯。
龙方云面色一变,低声道:“贵派护阵重宝《五星图》……”
尚明博平静言道:“我方并无能够真正定局之人。真正的底牌,是乐道友,以及贵派客卿归道友。唯有二事,我星门义不容辞。”
“其一,是提前出场的中坚人物,我星门七子,战力尚可一观。”
“其二,便是这一卷《五星图》了。凭借此图,你我不妨虚设营寨,留下疑兵及支撑场面之人。二百精锐,尽数汇聚于此。到了出战之时,哪一位出场,治平山一步可及。”
龙方云叹道:“贵派有心了。此策上善。”
第一百四十六章 示以契文 奉以密珍
二人又商议了一阵,龙方云忽地一抚额,言道:“乐思源师弟身上,素来是将‘玄音法螺’随身携带。如此,这‘脱壳法’才算是万无一失。”
尚明博笑言道:“正是此理。”
《五星图》乃是星门重宝,以此物支撑,阵力调转飞渡,三千里内如臂使指。一旦假借山水形胜,足以催发出不亚于真正“无始之阵”的效果。用之于人,全不亚于传送阵,但却胜在一个“隐”字,咫尺天涯之间,不产生任何阵力波动,旁人断难察觉。
而尘海宗一方,又早有定计,携了一件秘宝“定元真宫”设为堡垒。自外间观之,虚实莫测。
至于方才所言的这件“玄音法螺”,乃是一件传音异宝。二人留下契印之后,相对低语,五千里内耳边自生回响,清晰可闻。
有此三宝,再加上外围禁制立下阵脚,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明日兴师动众聚集于治平山中,先粗粗露上一面,然后悄无声息的将大部下属挪转于此地。再留下一个可靠的门中长老,刻下玄音法螺之契约。届时需要哪一位出战,随时传命,此人便从千里之外一步赶来。战讫之后,若存得性命,同样的及时挪转此地。
前方真宫,只是一座空壳而已。
似这等举一派之力相搏,虽然两家长老已然万千推敲,料定无有罅隙。但决策之人,总是不免心中有几分发虚的。因为真正的阴谋诡计,在揭晓之前,通常都是万难想到;其常常关乎于并未出现过的新物、新理、新法,非智力所能拘束。
如今定下了这一兜底之法,尚明博、龙方云二人陡然都是心中一松。
在二人议论之时,归无咎也不插话,只从容静听而已。
龙方云转身一望,忽然笑道:“接下来的时间,就留给二位了。”
言毕,一步踏出,其身躯已在数十里外。
尚明博身躯微微挺直,冲着归无咎和善一笑。
归无咎眉毛一挑。
自己与星门掌门之间,若说有甚单独交流的必要,自然是事关尘海宗的许诺了。可是归无咎原本以为,此时总当以斗战为先,得胜之后,再言交易。若太过急迫,却显得自己吃相难看。
退一步说,尘海宗为自己引荐的这一处机缘,只是顺水推舟之下的备选而已;是否真正可靠,还是两说。自己道行虽高。但破境天关,终究是从未有过的经验。其中是否有甚诡门暗坑,并无定能明鉴的把握。
依归无咎之意,这场战事迟早要将十二巨擘宗门一起卷了进来。点醒上玄宫主夙慧,由姜敏仪为自己摸一摸底,解其秘辛,才是万全之策。
没有想到,对方却更加主动。
归无咎也不与他打哑谜,笑道:“尚掌门何必着急?若是归某在此战之中失手,此时谋算再详尽,也不是付诸东流了?”
尚明博却收起笑容,微微摇首道:“尚某虽将《五星图》随身携带。但是此图动用一次,损耗亦大。若非所遇得人,其实懒得将此图取出,作这一番布置。之所以醉心于这诗外功夫,那是因为归道友这个得力人物的缘故,岂有虑及败绩之理。”
归无咎闻言一怔,脑中转了一圈,才省悟其意,叹息道:“尚掌门可太会夸赞人了。”
尚明博之言,乍一听甚是费解。
其实他的意思是说,若是你连此战取胜的把握都无有,那么断然没有心情做这些预防万一的措施。正是因为望见归无咎其人,尚明博自信斗法必胜,所以才将《五星图》取出,花费代价来预防对方不可测度的盘外招,守住胜利果实。
此言虽然兜了个大圈子,但正因为如此,听起来才格外真实,远非寻常的奉承拍马之言能比。
方才山下七子,道行皆不在金志和之下,但是对尚明博这位掌门却甚是恭敬。
而尚明博其人,论功行实与龙方云、乐思源尚有相当差距,并未能够跃及近道天门。与门中七子,其实修为差距不大。他为何能够有这等威信,那便令人深思了。
如今所见龙方云、尚明博两位执掌,虽道术未能登峰造极,却均是有一种冲淡渊深之气象。可见作为执掌“武道龙符”之武庭六脉嫡传,虽不入伊濯武君之眼,但总有过人之处。
尚明博不知归无咎早已跳出棋盘之外,描摹自己真正的秉性形象。却见他自顾自的从袖中取出一卷,言道:“自古及今,各家规制,皆是如此。纵有差别,其实也极为有限。”
归无咎伸手接过,张开图卷。
尚明博又道:“归道友且放宽心。你我今日,不如就做一回市井俗人、商贾之徒。卷中条款,有甚分说,尽可讲来。”
归无咎淡淡一笑,道:“尚掌门说笑了。”
图卷所书,开宗明义,此乃借得机缘成道之契书。一旦功成,双方约定,号称“一、三、五、七、九”。
“一分、三老、五域、七请、九珍。”
所谓“一分”,指的是归无咎晋升日曜武君之后,所取供奉修道之资源,以星门收入总数的十分之一为算,每隔百载清缴一次。不超此数时,任意支取;若已超其限,当于附契之中再加商议。
所谓“三老”,乃是星门之中位分最著的三人,为首者自然是一门执掌尚明博;除此之外尚有两位道行年齿俱深的长老。那二人因年事已高,并未参与今日之会。契约立定,归无咎成就首席客卿之后,可以调遣任意外门长老;但若涉及内门十三位长老,便需与“三老”共议,未可擅专。
至于“五域”者,是星门所约定的五处地界。其立派仙都作为根本之地,自然是五域之一。至于其余四地,多半会是星门物产所出之地,又或者那一处有着特殊经营的秘地。凡此五域,若遭侵犯,归无咎便负有守护之责,不可推脱。
若仅仅承担守土之任,其实尚嫌不够。若是有主动进击的需要,又或者遇见非归无咎出手才能摆平的困难,星门亦可请归无咎援手。不过这等主动行事的机会,在归无咎驻世之期内,以七次为限。这便是所谓“七请”。
超出“七请”之外,再要归无咎出手,那便同样需要在附契之中单独约定,单独偿付报酬。
最后一项“九珍”,非是别物,乃是星门之中所藏的九件珍宝。
今日尚明博所持“五星图”,正是九珍之一。
契约规定,星门之中“九珍”以下的任意库藏,归无咎皆可随意动用。但是若要借用“九珍”一流的重宝,便需要与三老相商。此事同样在副册之中著有条款。
一览之余,归无咎不由暗暗点头。
这份契书,既护住了双方的基本盘,又留下了许多灵活变通的余地,的确堪称良法。
归无咎道:“这五项条款,归某并无异议。”
尚明博笑道:“无有大的分歧,尚某便于愿已足。不过,归道友也不必着急。还是想清楚了,是否有其它诉求。一进一出,干系甚大。”
归无咎略一沉吟,摇了摇头道:“依尚掌门之意,今日就在此立契?”
尚明博连连摆手,道:“单凭这一纸契书,如何约束得住日曜武君?目前归道友所见,不过是呈文附录而已。真正要履行手续,还要归道友往星门一行。”
归无咎闻言,目光微微闪烁,脑海中一个念头划过。
尚明博却忽地目光一凝,哈哈一笑,大声道:“归道友可是以为尚某今日之举,虚张声势,口惠而实不至?”
却见他反手一托,掌心之中已稳稳拿住一只紫玉葫芦。
归无咎心中一动。
尚明博叹息道:“不瞒道友说。尚某与龙掌门交情虽深。但半月之前与他秘术联络时,他建言一步到位,奉上此物,示之以诚。尚某心中着实有两分不悦,以为太唐突了。可今日亲见其人,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明智之举。”
“尚某道行虽略有不足。但是对于临门一步之人,功行到了何等层次,也是大致有数的。我星门七子当面,若是把握先手攻隙击弱,以一敌七,或许有几分胜机;但是如道友这般正面斗力碾过七人,却是尚某从未想象过的境界。若是尚某所料不错,纵然是与尘海宗承位之人乐思源相较,归道友也是要胜过三分的。”
归无咎闻言微愕,他其实并未想到,尚明博能够看到这一步。想来这便是他对于自己信心十足、又如此主动的缘由了。归无咎本意只是在七人心中,略展锋芒而已;没想到却让尚明博对自己的评价,极大的提高了。
其实那七人根基之厚皆在金志和等人之上,归无咎也无法轻易胜其合力。如尚明博所言,攻隙击弱,才是正理。之所以能够做到,是暗暗借助了本命法宝的缘故。因此可以说是阴差阳错。
不过,两宗对归无咎评价愈高,此乃有利无弊之事,归无咎自然笑纳。
尚明博掌心紫玉葫芦中所藏为何物,归无咎也大致猜到了。
果然,尚明博续道:“各家交换而来、本宗所藏十二大药,各以六种为限,份属阴阳。如今先将阴属六种大药提前奉上。虽未立正契,以此为凭,一诺不改。”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念动如梭 南北对峙
待归无咎结果紫玉葫芦之后,尚明博又言道:“天下珍宝,真伪自辨者,无过于此物。归道友可赏玩之。只是须有分寸,不可多泄其气。”
言毕便一步跨出,立身于数十里外,与龙方云相邻比肩。
归无咎托起掌心紫玉葫芦,真力映彻,立时发现些许奇异来。
在他真力笼罩之下,这件紫玉葫芦登时呈现些微透明,能够望见其中虚实。
此葫本身也算一件异宝,当中所容纳之空间明显较其形象为大。呈现异状之后可以清楚辨明,当中所容五色迷离、若虚若实之物,皆是盛在葫芦下方较大的部分之中;而上半段较小的部分,却似以一种浑厚浊气填充。
非止如此,葫芦上下两截相连接的窄口处,似乎被一枚较其直径略小一丝的圆珠封住。那圆珠呈湛蓝色,卡住要津缓缓转动,明显是此葫之枢纽。
归无咎想了一想,拔开葫塞。
天下气机有轻有浊,有徐有疾,此常理也。但归无咎却从未见过清敏如此,神行如电者。
似乎与他拔开葫塞的动作完全同步,一束奇异气机已恍若有灵,钻入他口鼻之中。
归无咎心念并无异兆,于是也不曾用意阻止。
说来也奇,此气机如此轻灵,可是在自家口鼻之中穿过,却生出磨砂相触的异感来;又像是一柄精细的小锤,在身躯所触之处缓缓敲打,密而不停。
待这份感应传递至丹田时,归无咎觉得脚下陡然一松,已然浮空而起。
似乎身躯已投入乾坤烘炉之中,密炼沉浮。
然当归无咎定睛一望时,却陡然发觉——
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自己双足依然牢牢订在地上,踏之于山河大地,真实不虚。
此念既明,归无咎得以稳固心田,返皈实境。
只可惜,这份奇妙感受,只得如此蜻蜓点水了。
并非是归无咎神意精敏,及时中断了这份感悟;说到底只是因为遗漏出来的气机,唯有一丝而已。在打开葫芦的一瞬,卡在上下葫身的那枚蓝珠,转动之势陡然加快,封住其运转之势。
葫中“六珍”所化气机的真实容量,至少是逸漏出来那一丝气机的千倍以上。
归无咎转身向南,不由微一怔。
龙方云、尚明博、以及双方二十余人、铁甲巨舟等物,皆已不见。只留下一人,见到自己动作之后,微笑着一抱拳,正是尘海宗长老金志和。
归无咎此时也略微感受到两分不对来,抬首一望。
他与龙方云、尚明博二人一步上山之时,正是日升三竿,辉光转烈,约莫是巳时时分;而此刻分明已是日暮西垂,晚霞红醉。
仔细思量,关窍处唯有感受到身躯浮起之后的那一瞬间而已。
以归无咎如今的道行,一切幻术手段、侵凌心神之法,皆无计可施。而今日嗅其气机、恍然一梦,分明是事关破境玄机,才与之惬然相合。
上境之妙,妙不可言。
归无咎早就料到,若在“真幻间”成就上境并将此识忆携带出去,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好处。但是依今日所窥冰山一角,这份好处,远远较自己想象为大!
此时金志和已到近前,面上一脸称羡之色,笑道:“两派修士,四个时辰之前已然开拔。龙掌门留下金某,在此暂候。”
归无咎微微颔首。
……
一日后。
治平山。
在此诸峰连绵、沟壑不绝之地,治平山的特殊一眼可辨。
唯有此地,在南北两峰之间,留下一片长宽各在百里之上的空地。四周山谷,好似栅栏一般将其团团围住。其实自远方观之,此地若多出一座山来,“填充”其中,就顺眼得多了。
南北双方,平地尽头处,俱是一座里许宽的峡谷,谷山峰头处旌旗招展,孤舟悬浮,似乎充作岗哨之用。
令人称奇的是,南北两方的布置截然不同。
北方谷口处,矗立着一座三重围殿。殿身幽密漆黑,森严威重姑且不说。单单是殿前三道牌楼,便如铁幕一般禁绝遮蔽,恍若深宫大院,杜绝一切窥伺。任你再如何细查,也只能依稀从牌楼望角上望见二三人影而已。
这是尘海宗、星门一方的布置。
而南方谷口却不同,只粗粗立下一道稀稀疏疏的木质围墙。墙体之内,依稀可以望见坐落着百余只大小不一的帐篷。如此情形,不像是仙人所居,倒像是凡民王庭行军布阵之营寨。
众围帐之正中,最为宏阔者,金顶双旗,二十四方火盆压住阵脚,大约可拟之于帅帐了。
此最大号的金顶大帐周围,又有四座略小一些的紫色营帐,虽然较大帐小了一半,却依旧较其余小帐大了三倍有余。
此时,东北角落紫帐之外,似有十余人汇聚。
被围在正中的是一个貌似五十许的老者,草鞋宽衣,腰上扎一根灰布束带,身上所服是一件金钩软甲,露出精赤双臂。
周遭之人,相继七嘴八舌的诉说些什么。
此老时不时眉头微拧,似乎略有些不耐,但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足足一刻钟后,此人略一拱手,留下了几句话来。将其围住的那十余人立刻分开一个口子,目送他健步如飞,往中央大帐而去,直至掀开门帘,一步跨入。
帐中青藤座椅之上,端坐一人。紫髯秀目,一身锦袍,手执铜扇。
此人见老者入帐,并不起身相迎,只把铜扇轻轻一摇,道:“巫长老。”
老者恭敬拜见。
座席之上的紫髯中年,正是双极殿执掌,蔚宗。
而刚刚入帐的这位老者名巫文林,在双极殿六大长老中居于首席,论地位与金志和之于尘海宗大致相若,甚至还略胜一筹。
蔚宗将掌心铜扇开了又合,缓缓言道:“巫长老有事禀告?”
巫文林道:“正是。各道下属合战契书已然发了下去。只是其中条款,是否……”
蔚宗木然道:“是否什么?”
巫文林眉头一拧,旋又舒展开来,道:“三战连胜,方有相当于三十年功的赏赐。是否太苛刻了些?”
双极殿御下,与尘海宗大有差别。
尘海宗统御各道名门,示之以宽。当日三宴之上,已先将文契立得明明白白。而双极殿却不同,只消其一声令下,麾下各道、各名门、各宗族,但凡修为臻至明月境者,无一敢于推搪,更不可能事先讨价还价,唯有先领命为先。
好在依照双极殿既往行事,虽然冷厉森严,却也不是不讲道理,事后自有章程定下。
可是临战之前,契约颁下。唯有连取三胜,方有奖掖。若是不幸在斗战中殒命,竟连抚恤门人的一点恩泽也无,大违双极殿既往风格。
蔚宗却是一脸无有所谓的态度,淡淡道:“胜负本不在此处。既来到阵前,难道他们还敢临阵潜逃不成?”
巫文林嘴角微一抽动,叹息道:“大战之前,奖犒三军,似不当如此吝啬。”
蔚宗陡然起身,环绕青藤座席转了两圈,轻蔑言道:“一些个疑兵残子罢了,何足挂齿。”
见巫文林面色不豫,蔚宗忽地一笑,道:“巫长老所见,也有两分道理。”
巫文林见蔚宗松口,心中不由一宽。
蔚宗施施然续道:“但是,本座终究不养无用之人。若是上阵败绩,有何脸面求取赏赐?就算是一胜一负,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这样——本座将条件放宽一步,至少是取得二胜一负之战绩,可领取十功。”
巫文林心中暗暗叹息,但他自忖再难争辩,只得应下,又道:“另有一件要事。巫某已然查明。尘海宗、星门倾巢而出,果然是有两分警觉的。对面状似森严,其实只是一座虚阵。真正人力调动,至少潜藏于千里之外。”
蔚宗哈哈一笑,道:“这如何能说是巫长老查明的?只消在九阳三叶鉴前望上一眼,纵然是三岁孩童,也能查明虚实。”
巫文林吃了抢白,面色却是木然无波。
年许之前,蔚宗掌门心性大变,好似突然变得刻薄了许多,巫文林还有几分不适应。可现在,他早已能够坦然视之。归根到底,双极殿真正的仰仗与希望,也不是蔚宗这位名义上的掌门。
巫文林只平静问道:“明日便是接战之时,我方如何应对,请掌门示下。”
蔚宗淡淡道:“便按照先前定计,逐一相斗。我方先稍稍示弱,落后五到十位便可。”
第一百四十八章 立契用印 从速之法
卯时三刻,百里之上,两方对峙。
一方是尘海宗、星门首脑五人:尘海宗执掌龙方云,星门执掌尚明博;长老金志和,加上乐思源与归无咎。
令一方打头的唯二人而已,双极殿执掌蔚宗,与大长老巫文林。
比斗胜负之前,当交换契书,明定胜负规矩。
双极殿长老巫文林的地位,不过与尘海宗金志和相当而已。
其实原本这才是正常规制。按照预先计划,尘海宗一方,亦唯有龙方云、金志和二人上前一晤。但是乐思源却提出建言,不妨由他自己、归无咎一同莅临,试一试双极殿的反应。
只可惜似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双极殿那位神秘的近道备选,显然并非是当任宗主蔚宗。归无咎细细评判蔚宗之功行,未必便能较金志和、巫文林等人胜出多少。以他之修为,虽能看出归、乐二人道行较他远胜,但是胜出多少,与本门那位胜负如何,却力有未逮了。
当然,若是归无咎等人进一步展露手段,那自然不同。但归无咎自然不会选择如此刻意之举动。
此时归无咎等三四人皆在后静候,唯龙方云、蔚宗二人在前。
二人之形貌,不像是一巨擘宗门执掌,倒像是两位乡村学究。各自手捧两道七彩霞光卷,字斟句酌,仔细验视。
契约明定——
此战若尘海宗得胜,日后九重山及其友盟双极殿等,不得以任何手段尝试炼制两家秘药的替代之物;两家巨擘宗门十二味大药“阴阳合炼”之数目,尘海宗一方亦可时时查验。
也正因为混炼十二秘药的过程异常复杂,从而使得遣使监督之举变得可行。
若双极殿一方得胜,自此以后尘海宗、星门两家,再也无有对于九重山一系的约束力。
足足一刻钟之后,龙方云言道:“龙某无异议。”
蔚宗亦立刻言道:“蔚某也无异议。”
双方均以颔首,同时自袖中取出一物。
此物底座四四方方,其上塑有人物之形,晦暗无华,底下铭文依稀可见,正是本门印信。
印之一道,龙钮,狮钮,皆属常见。而这两家巨擘宗门之大印,却是以人像为本,端的非同于凡俗。观其姿态形貌之间,似乎隐约有相通之处。
归无咎眸中暗暗一亮。
这也是他第一次望见十二巨擘宗门的大印。不过他却不觉得陌生——与当年所见陶俑神似之处,一眼可辨。
十二巨擘宗门之大印,果然便是十二枚武道龙符所化。
大印一动,金焰在内,赤霞在外,光芒三起三落之后,终在两道图卷之中重重落下。
这一道程序做完,尚明博轻轻一挥手,将袖中一物送及龙方云之手。
蔚宗自另一只衣袖内轻轻一摸,亦取出一物。
同样是两枚印信,再度用印。
归无咎眼尖,一眼瞥去,似乎尚明博丢来的这枚印信规制与前两枚大印大致相若,皆是铜色而近晦暗。外形尺寸、所绽放的光焰华采,亦大致相当,显然是同一层次的宝物。而蔚宗取出的第二枚印信,却是银色,无论观其形体,还是品其底蕴,似乎都略浅了一些。
尚明博见归无咎转过头来,暗含征询之意。便笑言道:“归道友有所不知。尘海、星门、双极殿三家,皆是用本门正印。那一枚略小一些的,却是九重山三枚附印之一。此物一物难兼二用,以附印替之,也算情有可原。”
九重山自家与南斗宗、御虚宗相斗正酣,由于有日曜武君亲自坐镇,战势只会更烈。
归无咎皱眉道:“正印附印之间,效用均否?是否至于有漏子可钻?”
尚明博尚未接话,一旁金志和上前一步,笑言道:“无妨。九重山有那等人物坐镇,除却宗门信誉之外,尚需其他倚仗。归道友请看。”
归无咎抬首一望。
果然,此刻四枚大印落在两封契书之上,但龙方云与蔚宗两家执掌,却并未结束立契,似乎尚有关键的一步并未完成。
蔚宗将两枚印信小心收好,旋即自袖间取出一物,淡淡言道:“请吧。”
龙方云伸手将其接过,神色陡然郑重起来。
此物三寸长短,看似是一枚龙形玉符。外间脆嫩莹白,但龙腹一线,却隐隐透出一丝暗红,显得十分诡异。
归无咎双目一凝。
若是从未有过经验,他还真不知此物玄机。可是昨日接过承载六味秘药的紫玉葫芦后,归无咎立刻品出两者的相通之处。此玉符非是什么配饰、宝物,而是一种独特的容器,容常法所不能容之物。
龙方云左手持住本门印信,右手握住那一枚玉符,合力一击!
红霞漫天,九道烈焰漫卷,一绽而收,隐没空中。
就连归无咎,也觉得眼前微微一炫;好在顷刻之后,重新回归平静。同时鼻端微嗅,似乎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
龙方云抬起印信一看,此印印底,已然尽为艳红浸染。
无论是仙道还是武道中的宗门大印,皆是以自家灵力刻印。而此时龙方云举动,倒像是如动用普通凡印,须事先涂抹朱砂一般。
龙方云点头道:“的确无误。”
反手轻轻一捺,似将玉符彻底浸入大印之中,然后照着契书缓缓一按!
此印一落,如归无咎、乐思源,皆能敏锐感受到,似乎天地微微一暗。
归无咎眉头一皱,沉吟道:“这门秘术借用的是……日曜武君一滴鲜血?”
“百里开济?”
尚明博面露惊佩之色,言道:“正是。归道友未闻秘辛,竟能猜中,真是难以置信。唯有此法,方能对日曜武君之信诺誓约构成约束。”
归无咎摇首道:“若是乐道友与归某易地而处,多半亦能猜到。换作旁人,难以捕捉到那一丝气象,自然不会往此处去想。”
乐思源目光闪烁,缓缓道:“乐某若不知情,只怕未必能够猜到。”
归无咎心中一动,又道:“归某将来与星门所签正契,只怕与此法大同小异吧?”
尚明博愕然道:“归道友果然是心思精敏之人。二者却有相通之处;只是那一道约束立契于得法之前,也有少许不同。”
双方契约既定,自然是要各自散去,遣人相斗了。
将契书收起之后,龙方云抱拳一礼,言道:“半个时辰之后,便是第一阵决胜之时,如何?”
金志和等人,亦已作势欲返。
岂料蔚宗去不按常理出牌,摆手言道:“慢来。二百人车轮逐擂,龙掌门不嫌过于冗长了么?蔚某有一建言,龙掌门有有意一听?”
龙方云眉头一皱,打定主意。无论你生了什么幺蛾子,我皆一概不接。
木然道:“龙某往日略一闭关,便是三年五载,流年飞渡,宛若指间流沙。各自二百人分别出手,便算斗足四百场,每场一日,也不过是一年有余而已。龙某却等得起。”
蔚宗嘿了一声,不来相劝,却自顾自言道:
“我双极殿中又两件异宝。”
“其一名为五合混元罩。此罩罩定百里地域,气机与外相通。只是此罩内自有三十六道金风烈火气,凝练成泡,触之则死。这道气泡显化之后便逐步缩小,一个时辰之后,便只得浓缩成一丈方圆,只得一人容身而已。如此一来,若有二人在其中相斗,等若断绝了游斗避战的可能,一个时辰之内,定能分出胜负。”
“另一件宝物,名为八升紧云环。此环共有八枚,若是一人手足之上各自套上一枚,能恰好供两人使用。套此环者,随着本力勃发,武魂显化,便愈加浊重。千招之后,每一环皆有千钧之重,不能承受者,自然败绩。此物本是功行精湛之人锻炼某一门外炼秘术的辅助手段,蔚某一时兴起,却觉出此法有加速战局之妙用,也算点石成金。”
“龙掌门不如任择一种,加速斗战,早分胜负。”
归无咎闻言,心中也有几分兴趣。
武道之中,运使由心的内炼真宝固然是空白。但是这些用之于外、奇奇怪怪的“器物”,却未见得少了。
只是这些器物在斗战中的直接作用却有限得很。似这“八升紧云环”,本质上不过是一件运使由心的负重之物;至于那“五合混元罩”虽看上去甚是厉害。但武道中既无内炼神御之法,只怕需要多人在旁施展,并非是独自一人可用的困敌秘宝。
见龙方云似乎毫无兴趣,蔚宗一拊掌,言道:“谁让此建言是蔚某主动提出的呢?也罢。若是龙掌门允下,蔚某可以做主,接下来的比斗,贵方除却手执‘将符’之人可以自由进退外,其余每一人皆可有一次退避之后重新返场的机会。”
金志和闻言身躯微微前倾。
有了这一道规则,我方在调度布阵之上平白取得极大优势,几乎不亚于提升了三成战力。
无奈龙方云虽有两分心痒,但他自忖有归无咎、乐思源为倚仗,胜算已是极大。为防中计,还是以不接为好。
就在他正要继续拒绝之时,尚明博快步上前,传音低语几句。
龙方云精神一振,咳了一声,悠然道:“允下一个条件,我便应了‘八升紧云环’之法。”
蔚宗闻言,好似如沐春风,脸上毫不掩饰的显出灿烂笑容。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四环明验 死生相迭
之所以生出转折,是因为星门执掌尚明博自告奋勇,提出了一个条件。
却见他暗暗施展手段,掌心摩挲一阵之后,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物:高约三尺,宽近两臂,金玉为表,匀停修齐。
是一架天平。
此天平看似唯有甚么特殊之处,唯一可堪称道者,是其两侧托盘并非是浅底盘状,而是两个标准的半球形,色泽森郁,牢牢扣在云丝网兜之上。
龙方云静言道:“若要施展‘八升紧云环’之法,须将贵派秘宝,在此物之上品上一品。”
蔚宗淡淡一笑,并未讨价还价,极爽快的自袖中掏出八枚圆环,其色泽乌中泛黄,隐见磨砂粗纹,气机清醇与厚重兼美,确是非同小可的宝物。
龙方云伸手接过,随意将四枚圆环置于左,四枚圆环置于右,分别称量。
只说这杆天平,号称“真益秤”,同是星门“九珍”之一。
星门之中位列“九珍”的重宝,尚明博此行一共携带了三件。除却“五星图”是专门针对此战备下,另外两件却自有道理。
其中一件是兼具逃遁与隐匿妙用的真宝,不到关键时刻,尚明博决不至于取出示人;而这件“真益秤”,其真正用途,本是与持有之人的道行锻炼相关。用在这里,不过是灵活处断下的应景之用。
通常意义上的“天平”,称的是托盘两侧重量是否相等;而“真益秤”却有所不同。若有气机、印记、吗,铭文等等暗藏于中,勾连于外,所容之物便不能得其均衡。以至于呈现左右摇摆、若沉若浮之相。
换言之,若能够经受此秤之考验,便说明所验之物浑成自足,不至于被人暗中操控。
这只是第一步。
可以想见——纵使是所秤之物并未藏有隐动的内在气机,若是两侧物性有所差别,那同样是无法实现平衡的。
所以第二步,此秤同样验证了左右四环,物性完全等同。
龙方云、尚明博二人密语交流一阵后,尚明博上前一步,随意各取了两枚圆环,交换左右。经历一阵轻轻颤动之后,“真益秤”皆是回复到了绝对平衡之境地。
到底此时,龙方云尤不失谨慎。将“真益秤”此宝之根底效用详细问过一遍。当得知此宝乃是星门机密重宝,从未得见外人;抑且随尚明博修行时辰而定、并非时时刻刻携带于身时,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蔚宗似乎客气得紧,笑言道:“验明无误否?蔚某不妨再给龙道友一个定心丸。八环择四,由贵方先选便是。”
龙方云却并未与他客气,淡淡言道:“如此甚好。”
双方各归本阵。
而“真益秤”与秤上八环,便默契的置于此地,等候临战之人自取。
尘海宗一方早已安排妥当。
此时真宫之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其余一百九十余人,早已暗藏于正宸山中。
返回北营“定元真宫”之后,龙方云反手一托,掌心已出现一枚尺许长短的海螺。却听他低声言道:“首战不拘定谁人出场,有自高奋勇者,便请上前一试。”顺带着又将斗法从速,各携“八升紧云环”相斗之事,说了一遍。
少顷,海螺之中回音道:“柳某这便去安排。”
千里之外,正宸山中,手执另外半件玄音法螺,负责传递消息的,正是尘海宗柳长老。
此玄音法螺与五星图合二为一的调运人力之法,果然甚是便捷。不过三四息功夫,真宫大殿之后,五星图定下的出口处,多出一个人来。
此人一袭红袍,身量高瘦,头扎红巾,面色亦有三分赤红。上来对龙方云微一行礼,便直入半空阵中。
这是一位名门客卿,姓曾名布。虽然身上所着服饰看上去甚是廉价,好似只是一位低阶力士。但其实以功行而论,此人在星门一方所招揽的四十八位客卿之中,实力足可占据中游偏上的位置。
双极殿一方,上场的是一位身穿青布直缀的中年修士。
二人相对一礼之后,那位青袍修士果然如蔚宗所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曾布略一踌躇,在“真益秤”上左边盘内取了一环,右边盘内取了三环。反手一振,四环已将其手腕脚踝处紧住。
双极殿那青衣修士随即将剩余四环套上。
二人抱拳一礼后,立刻斗在一处。
金风烈火秋霜气,碎云漫卷自沉浮。
真宫之中,龙方云远望战场,眼前一亮,忽地笑道:“吾等斗法千百,有谁见过眼前景色?异哉?壮哉!”
乐思源、尚明博、金志和等人,欣喜之余,亦是一派云淡风轻之气象,纷纷点头称是。
归无咎笑而不语。
原来,眼前诸位道行虽然不凡,亲身经历、旁观的斗战更不知有多少场,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一道别开生面之画卷。
高门大阀之内演武较技,自有试炼场地;至于外间野战,多半又是短兵相接,身在其中。而眼前这场比试,恰恰选定于一片布下百里方圆的空地之内,周遭尽是深谷高峰,勾勒出一片完整空旷的茫茫空间。
除此之外,两方观战之人,皆意外的保持了距离,各自占据南北方的谷口,纵览一方之全貌,这却是前所未见的新奇感受。
如此一来,随着曾布与青袍修士相斗,轻易可以欣赏到两人气机之振动勃发,是如何搅动一域,气贯天地的。似乎这百里之地就像是一汪明净如洗的湖泊,曾布二人便如两枚木棍拼命搅动。再加上风啸之声时隐时现,愈增味道。
跳出其中,远观全壁。
从前将注意力集中在斗法的细节上,固然有很多精微奥妙处;但是今日宏观天人之际,一方气象之演化,妙处却尤有胜之。
岂料三息之后,金志和、尚明博正看到酣处,龙方云掌门和乐思源,却面色陡变,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
归无咎亦是眉头微微一凝。
原来,才斗了不过数十息,那青袍修士一拳击在曾布胸口;曾布反手斩中青袍修士肩头。
双方同时中招,斗战戛然而止。
在二人拳脚相交的第一式亮出手段后,乐思源、龙方云皆断定了,这是一场好胜负,双方胜机大致相若,非经历一场苦斗不可。却没有想到如此快的分出了高下。
龙方云目光微凝,沉吟许久,才道:“若依常理,方才这一式理当能拆解开来,对拼一记之后,一拍两散,再徐图进取。之所以演化成以命换命之格局,是手足之上的四环阻力渐大,若刻意调整应对,保证攻势不减,无形中便损失了灵活性,难免覆水难收。”
乐思源一颔首,补充道:“正是。但若留力不发,任其阻窒,无异于自守困穷,却又不妥。”
看来,这“八升紧云环”加速斗战进程的效用,已是验证无虚。
战场之中,那青袍修士缓缓起身,迎北一礼。
而曾布坠地之后再无动静,显然已是殒命。
估量了那青袍修士之功行后,龙方云调了玄音法螺,命第二人上阵。让青袍修士休整十余息后,再行出手。
此人是尘海宗五十二位长老之一,果然不辱使命,成功扳平。
……
半个时辰之后。
龙方云、乐思源、尚明博等人,无一不是眉头紧锁。
论战况,其实尘海宗一方并未居于劣势,相反而略微领先。
此时尘海宗一方已经出阵到第八人,而双极殿已有十人败绩,出战到了第十一人。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一场斗战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不过区区半个时辰,已然经历了将近二十场相斗。若是维持如此速度,等若一日一夜的功夫,这场规模浩大、四百人参战的车轮擂台,便要告终。
更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伤亡实在过重!
尘海宗一方已然出场的七人之中,除却有一位客卿功行、胆识、运气兼具,取得三连胜之后主动下场,得以全身而退外。其余六人,四人殒命,两人重创,就算治好伤势,也再不复从前战力。
尘海宗一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出战十人,仅有二人阴差阳错侥幸未受大创,败而全身。其余八人,四人战死,四人重伤。
此时归无咎也已经看出来了。
这“八升紧云环”斗法,看似说的是加速斗战节奏。但是其真正的效用,却是将斗法之人至于一种本力能发而不能收的境地,只得一死一伤,甚至于同归于尽。
有此物掣肘,保全自身,已是奢求。
龙方云望了归无咎一眼,拱手道:“今日局面,正如归道友当初所料。未知道友有何良策?”
最初归无咎便说过,若是均等消耗,而尘海宗一方看似又略占上风,这是最为难受的局面。但其实眼前局面较归无咎所言更加严峻——事先再如何高估擂战伤亡,众人皆以为只是三分之一上下;从未有人想到,真要拿人命去填。
归无咎缓缓言道:“那就只得先遣出强手,求扳头连胜。”
第一百五十章 缓急调度 高下悬殊
龙方云闻言默然,沉吟半刻,才道:“此战非胜不可,自不待言。但是我派所能承受的损失极限,至少不能超过一半。否则就算将双极殿斗得全军覆没,这普天之下,又并非唯有我三家争衡。此消彼长,势力倾颓,平白便宜旁人。”
“我尘海宗本门长老五十二人,各道客卿四十八人。未知尚掌门处是何等情形?”
尚明博正色答道:“我星门一行,内门长老四十二人,各道客卿五十八人。”
星门如今虽无乐思源一流的人物坐镇,明月境长老的人数亦少于尘海宗。但单论星门七子之战力,却在尘海宗中坚修士之上。
龙方云双手轻揉,缓声道:“这便是说……将敌方二百人败尽之后,我方至少须得留下五十人——贵我两家各二十五人之数,才算保留了元气。”
归无咎眼皮一跳。
不知这龙方云是真的语出肺腑;还是直到此时,亦能将笼络人心的手段信手拈来。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尘海宗、星门两家明月境长老,至少要保存一半。换句话说,等若四方召集而来的百数客卿,尽是可惜牺牲放弃的。
此言他当归无咎面说出,毫不避忌。言下之意是已将归无咎当做借道继位的“自己人”,而非外道宾客。
乐思源眸中幽光一闪,言道:“那便唯有提前决战了。我方战力其实尚可分为两等,缓急自有不同。如何行事,请掌门真人自决之。”
龙方云闻言,却转过头来,与归无咎对视一眼。
乐思源似乎会意,转身拱手笑言道:“就算以最激进的手段行事,也是乐某首先上阵。将符虽不在乐某手上,但允下‘八升紧云环’斗法,不是多出一次去而返场的机会么?归道友放心,决不至于先拿你顶缸的。”
他既说开,归无咎一颔首,道:“不忙。归某自有分寸。”
所谓战力两等,缓急不同。说的是剩余战力尚分为高下两层——
下层是星门七子、尘海宗金志和等几位长老、梁化成、于坚同的数位客卿,总数不过十余人。
上层唯有二人,乐思源与归无咎,乃是此战真正的底牌。
若是激进一些,可提前请乐思源、归无咎出战,若是能够连胜不止,对方那位压轴之人忍耐不住,必然上场。若是能够一举胜之,而我方又并未付出太大代价,此战便一举定局。
但如此选择风险也是极大的,若是二人败绩,也就提前宣告了擂争失利。
按照常理而言,两方主将本当是压轴出战。但是此刻为了避免羽翼死绝,也只得冒些风险。
金志和缓缓上前一步,言道“另有一事……”
龙方云摆了摆手,道:“金长老不必多言,我已知之。”
反手一托,将玄音法螺举起,龙方云高声言道:“出战众宾客,事先定下赏赐,再加三倍。若不幸亡故,必将汝等血裔后人收录门墙,留下机缘。今虽无契约在身,但以龙某一派宗主身份,言出成宪,定不相负。”
尚明博闻言,连忙作了个眼色。
龙方云会意,补充道:“星门治下众修,亦一视同仁。”
战场之中所发生的的一切,已有宝镜一类的手段,同步映照于正宸山中。
诸宾客之所以应约参战,其一是不敢违逆尘海宗、星门之旨意;其二此行风险之中也有回报,若是侥幸得胜,收获颇为丰厚。
只是在此辈的认识之中,似这等短兵相接的单打独斗,纵然落败,亡故的几率也只在三五成上下,故可以选择冒险。但今日别致的斗战规则之下,殒命几率陡然提高到七至八成。由是心中必怯意。
如此情形,无有良法。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八个字而已。
战局之中,就在众位商议之际,那一头双极殿出阵之人,已在半空中等候了半刻钟上下,望去已颇有不耐。
但当此重大抉择关口,龙方云却有些踌躇难断。
反正乐思源亦有一次返场机会。是直接遣他出战,逼出对方首脑,还是再等上一等?
又过十余息,龙方云一摆手,正要做出决断。殿后光华一闪,陡然冒出一个人影。只见黄芒一颤,似乎他依稀冲着龙方云一礼,便直冲天际,落入战场上去了。
此人一袭金甲,举动间锋芒毕显。正是隐为众宾客之首的梁化成。
龙方云不由一怔。
按照契分阴阳的规矩,签订“阴契”的宾客,本来便是可以自由选择何时出战的。
可是先前诸战之惨烈殷鉴不远,却令其吓阻,并无一个敢于踊跃出战者。本来签订“阴契”的便是心性审慎之辈,如此情形,也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这梁化成,倒是慎中藏勇,此时果断出击。
梁化成遁入半空之后,对面那人本想与他打个招呼。却见梁化成身躯一抖、一甩,凌空一个转折,已然将四枚“紧云环”覆与手足之上。然后反手一拳,便朝那人面门击去!
行云流水。
按理说梁化成并非是偷袭,他遁及半空之后,先是气机一摄,将四枚圆环自秤上取出加身,然后再行攻击。有了这一层铺垫转折,哪怕是一位星境修士,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可是梁化成的动作看似不紧不慢,不徐不疾,但却暗藏一种独到的连贯韵律。待拳出中门时,迎战的双极殿修士明显一阵恍惚,有些措手不及。
梁化成原本身着一身金甲。此刻他蓄势到了极致的直线冲击,陡-见撕裂云气,似有万千火芒突然化开,形如重锤压顶。
气机律动,又携起风雷,轰鸣阵阵,余音荡然不绝。
龙方云、乐思源等人,皆目光一亮。
尽管战局抉择已到了关键处。但是武道中本就于斗法一道异常赤诚,此时望见妙处,无碍于会心一笑。
先前十余战中,这“跳出棋盘、远观一界”的境遇,虽然是前所未见的奇妙感受。但是有一桩美中不足——那就是交战双方,较这百余里天地的封闭界域,到底有高下之别。
简而言之,实力稍弱了一些。
故拟作譬喻,却像是两根木棍在湖心搅动,余力未逮,可见其“有时而穷”之象。
而梁化成这一出手,引动气机急速运转,随波逐流,没有一丝勉强。更像是一幅画卷中凌空落笔,迎来重重一捺,异常充沛丰满。
三息之后,那双极殿修士再也逃遁不得,被梁化成迎门一击正中天灵,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其实双方战力虽然有所差距。但若是常时相搏,此人至少也有三分逃遁机会。可是在紧云环束缚之下,便如小孩舞动大锤,每一击皆要预先蓄势。一旦遇见突然状况,腾挪闪避的余地便极小了。
梁化成兔起鹘落般取胜,消耗极小。他思量一阵之后,最终决定并不下场,再接一局。
尚明博见状精神一振,言道:“如此,不妨见一见敌手中坚力量,到了何等程度。”
龙方云道:“料想再如何了得,也超不过星门七子之上。”
遇上梁化成这强劲对手,料想双极殿也不会轻易遣出炮灰送死,总当有旗鼓相当的对手。
正言语间,南方一道遁光腾起,跃入阵中。
新入阵这人动作极悠闲舒缓,反手轻轻一引,已将四枚圆环自亡去那人尸身上取下,收拢加身。然后只把大袖一抖,迎面一击,直取梁化成面门。
整个动作步骤,潇洒舒宜,与方才的梁化成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动作愈加缓慢三分。
除此之外,未见一丝异象。
就算一位星境修士,全力一击亦能搅动数十丈气机流变。可是此人一拳击出,却似行走于真空星流之中,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匪夷所思——梁化成就这般直挺挺的立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拳缓缓加身,击中头颅,同样是脑浆迸裂,然后砰然栽倒。
直到梁化成摔落在地,空中才无来由的响起闷雷三响,烟霞一道,似乎姗姗来迟。
乐思源脸色一变。
这一击,分明是将控制力提升到极限后,才能做到。
如梁化成这个层次的人物,就算将紧云环的因素考虑进去,他也无有把握一击将其斗倒。
就算可以,他也不会如此做。
只因武道之中,就算道行相差悬殊,但爆发之后持住长力不衰,本来就是短板所在。这也是为何这场二百人擂台之上,兵、将、帅同等重要的原因。任谁看上去优势再大,胜过三五人容易,想要连胜不败,也要小心经营,不宜平白耗损本力。
抬首一望,那人一袭银袍,中等身量,面色挂着一件银色面具,未能窥其真容。身躯轻轻摇曳,好似一件木偶挂在空中。
龙方云一时间有两分恍惚。
身着银色面具的这位,显然便是双极殿承继道统的那一位神秘人物了。
他龙方云自忖行棋甚是大胆,但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先将乐思源遣出。没想到对方便将底牌如此轻易的掀开。
乐思源双目一眯,沉声道:“我与他一会。”
归无咎心中一动,忆起于坚同所留图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五进五退 死士蹈火
略一思忖,归无咎心中定计,伸手止住乐思源,言道:“乐道友且止。归某上前,与之一会。”
乐思源、龙方云对视一眼,神态微妙之中,又有意外。
二人心中算计,自然是归无咎出力愈多愈好;只是乐思源身份使然,不得不先为表态。如今归无咎既如此大方,其等心中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乐思源尚在思量,龙方云已顺着话茬接下,笑言道:“归道友小心了。”
龙方云瞬间已有决断——只消归无咎并未生出被利用的心思便可;他主动请战,无有不允之理。
归无咎微微一笑,驾起遁光一纵,瞬息间已在中天之外。
靠近一步,两人相距已在数十丈内。归无咎随手将四枚乌环接过,缓缓言道:“请教道友姓名。”
远远观之,这位头戴面具之人似是身着一件银色锦袍。但近观方能发现,此人所服其实是一件软绵的铠甲,棱角分明,规整舒展,只是造型奇特,有几分欺骗性。
除此之外,此人精蕴内炼,寒而不露。归无咎亦无法简单的通过观辨气机来断定他道行深浅。
银甲人不言不语,把手一甩,四枚圆环已自手足之中卸下,一把攥在掌中。同时透过面具,那浅绿色的目光若明若暗,凝视归无咎许久。
足足二三十息之后,银甲人忽地手臂一摇,握持住一枚令符;然后便调转遁光,施施然下场了。
将符。
他竟是选择了避战。
不过将符在此人之手,也证实了一件事——这位银甲人,的确是双极殿一方的压轴人物。
战到此时,对方尚未遣出一个功行与星门七子、金志和、梁化成等人相若的对手,却直接将最大的一张牌打了出来。
归无咎正思虑间,对面遁光一闪,跃上一个人来。
此人一袭灰衫,明明面目俊朗,但是望向归无咎的目光之中却充满犹疑谨慎,进退之间,不复从容。轻易便可推断出,此阵出战,非其本愿。
以修为而论,他倒是双极迄今为止出战之人中,除了银甲人之外功行最强者。
若与梁化成交手,虽然略逊,但也非无有一战之力。
按归无咎事先定计,捉不到银甲人,他便同样动用将符权利,选择退阵。没想到对方入阵邀斗,如此积极。
那就顺手解决一人。
待来人将四枚紧云环套牢,归无咎断然出手。
一拳既出,中宫直取。
那灰袍人明明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但是在面对归无咎迎面而来的一拳,却依旧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刹那之后,胸腹早着。只听一声惨叫,便呈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半空跌落。
这一拳,与银甲人击败梁化成的一击异曲同工。
拳出之际,无形无相,无有任何风雷云火气象之显化,最是干净简明;唯一击落定之后,凭空传来清响三声,悠然不绝。
归无咎往山谷下望了一眼,见良久无人反应,便把手中将符一晃,自顾自回返了。
若是他刻意致人死命,那一拳便照着头颅击去。
但归无咎也不曾刻意留手。
这一击落下,活命与否的几率大致在五五之数,一切看他运数。
事实揭晓,此人似乎运道不佳。
返回阵中,龙方云、乐思源一齐来贺。
龙方云言道:“归道友这一击如法炮制,是为我方扳回威势,甚善。”只是他貌虽热情,但归无咎依旧能捕捉到一丝失落。
不止是龙方云,乐思源、金志和亦是如此。
其实归无咎此举,正在三人预先研判之中。遇见劲敌,归无咎极有可能见猎心喜,主动与之交手。但是指望他为了显露威风常驻擂上,一口气邀斗双极殿数十人,那多半是指望不上的。
只是人心不足。一战得胜之后,归无咎果然主动回返,不得不令龙方云等人略感失望。
尚明博忽然高声道:“龙掌门,归道友,乐道友。请看——”
归无咎转身一望,目中所见,不由纳罕。
原来,他刚刚退了下来,那银袍人便去而复返,重归中天之上,静静屹立。
龙方云面色一阵变幻。
金志和上前一步,建言道:“掌门真人。立下阳契者甚多,如今正是堪用之时。”
龙方云缓缓言道:“对上此人,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金志和道:“事关两宗兴衰,不得不如此。”
龙方云叹道:“罢了。”
抬手将玄音法螺举起,发号施令。
可是那一头明明已经应下了,却又等候了五六十息,才经由《五星图》遁来一人。
归无咎抬首一望,此人名蓝经业,乃是昌河道一家名门之执掌,功行在四十八人之中算不得出色。
蓝经业原本肤色蜡黄,此时粗粗一望,却似血色丧尽,呈现惨白之色。
之所以迁延数十息,是柳长老传令之后,数位签下“阳符”之宾客推搪不过,选择抓阄的缘故。最终蓝经业运道不佳,择中出阵。
能够修炼到明月之境,并无一个蠢人。之所以在阴阳符契之中做出了选择,便是对风险收获有过充分的考量。只可惜紧云环斗法、对方压轴之人提前出战,这些都是预先想象不到的变化。遇此危局,也怨不得旁人。
龙方云略一沉吟,道:“事先契书之中,有关畏战怯战的条款,皆可免了。蓝道友只消出阵之后,挡得住一招,便可认负退还。”
尚明博、金志和,亦同出勉励之言。
蓝经业闻言精神稍振,连忙道:“龙掌门仁厚之德,蓝某谢过了。”
言毕,转身一起遁光,落入阵中。
唯归无咎双目微眯,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结果是注定的。
果然,十余息后,耳畔再度传来清响三声。
不必去看,蓝经业一条性命,已送在这里。
前一战,归无咎随手败了一人之后便果断回返了。而这银甲人却不然,反手将蓝经业击毙后,依旧凝立半空,似乎在等待下一个对手。
归无咎虽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是往来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又何妨一试?登时再起遁光,入阵。
果不其然,那银甲人嗤笑一声,再度举起将符,高挂免战牌。
这一声笑,是银甲人出阵之后,第一次“出言”。按说银甲人一袭面具加身,藏头露尾,看似是个阴郁险刻之人。可是他这笑却甚为宏亮透彻,壮而有声色。
归无咎依照旧例,选择斗倒一人之后回返。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内,如此情形,重复五次。
尘海宗一方六人殒命,双极殿亦有五人死在归无咎手上。
归无咎一旦上场,那银甲人便选择下场避让。可是待归无咎一旦退去,银甲人便如附骨之疽一般,第一时间重返斗场。
之所以尘海宗一方多死一人,是因为那银甲人斗战之后,其实是留在场上的。唯有见下一个上场者是归无咎,方才退避。当中有一战,龙方云等人刻意相试——一人败亡之后,又遣出一位外门宾客迎战。银甲人果然照单全收。
其实破局的方法也甚是简单。若是归无咎斗倒一人之后,主动留在场上,那么银甲人便避无可避。
但龙方云、乐思源等人却开不了这个口。
如此,便呈现出这诡异的僵持之局。
归无咎见龙方云等人眉关紧锁,突然言道:“说来,是归某人抢了乐道友出阵的机会。归某心有所感,若是乐道友出阵,那人未必会选择退避。”
乐思源闻言,目光一凝,并未接话。
初时他本是当仁不让,要踊跃出阵的。可是见那银甲人将这凝力归真、势后生雷的手段一连施展五次,此时心中未免有几分压力。
现在乐思源已尽可能高的估量敌手之实力,或许那银甲人道行已与归无咎相若,而略胜自己一筹。
然尘海宗继任之人的责任,却又不可推却。
金志和抬首望了一眼乐思源脸色,缓缓道:“该用此策时,不可优柔寡断。若是那人自负,便是机会。”
乐思源叹息一声,缓缓点头。
龙方云低声言道:“你要几人?”
见乐思源皱眉不语,龙方云续道:“胜负事大,不可勉强。乐师弟务必据实而言。”
乐思源轻舒了一口气,静言道:“四人。”
龙方云一点头,再度举起玄音法螺,低语几句。
刹那之后,遁光一现,果有四人并肩出现,冲龙方云齐齐一礼。
和刚刚犹疑畏战的蓝经业等人形成鲜明对比,这四人面容凝肃,不苟言笑,但是一身气机却是凝练合一,好似张弓满弦,蓄势待发。仔细去看,方能发现其双眸之中,隐隐发红。
四人皆是尘海宗本宗长老,并非宾客一流。
乐思源不言不语,只上前冲着四人躬身一礼。
龙方云言道:“抚恤之法,门中自有定例,四位师弟勿忧。”
四人中当头的那位微一点头,沉声道:“丁某先去了。我四人亡故之后,乐师弟能够挫败此人,吾便无悔。”
一展袍袖,便遁身出阵。
归无咎心中微动。
若是仙道斗法,功行差距大到足以一击必杀的程度,那么连续胜过十人百人,实是轻而易举。可武道相搏,主帅固然重要,兵卒却也不可轻忽。
正因为归无咎隐隐知晓其中暗藏伏兵,才不肯出这风头。每每出战,胜过一人便及时收手。
如今尘海宗先亮牌,倒要看一看他的手段。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武魂祭法 失衡奇兵
当先出阵的这位,姓丁名元吉,忝任尘海宗中殿长老。
丁元吉纵身而去,中天之上,不丁不八的站住。
之所以暂作停顿,是因为银甲人手执将符,在正式交手前有退却的选择。
但这也只是履行程式而已,此刻任是谁都看得出来,除非上场之人是归无咎,否则银甲人是断然不会退避的。
果然,银甲人侧身而立,甚至并未转身望上丁元吉一眼,怡然之中,自有轻慢之意。
丁元吉动了。
只见他反手一甩,身上衣袍已如长巾一般被揭开,随手抛却之后,在空中悠悠乱旋,迎风起舞。
丁元吉一身肌肉,虽难称丰盈,但却异场致密,骨肉相合之余,别有一种更胜铜铁三分的凝练。
裸衣之搏。
然后,丁元吉纵身一跃!其势之刚勇果决,干净利落,远非先前上阵的诸修可比。
以道行而论,丁元吉之修为较梁化成或许还要略逊半筹。但是以实际绽放出来的威力评判,丁元吉却反而胜过。
随着丁元吉动身飞扑,狂风激荡、云气漫卷的异象立刻彰显。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精赤背上清光一闪,似有一物象若隐若现,横亘中天。
那物之形象,似乎正是丁元吉背上图影放大了千百倍——形貌宛然,像是一只灰色小兽。
此兽观其头身,仿佛鼠鼬一类,又像是貂。只是其尾巴较松鼠显小,却又较云貂等明显肥厚,粗粗品察,竟是莫能辨其种属。
丁元吉之武魂。
丁元吉正身,与他武魂虚影,若即若离,若虚若实,呈苍狼扑食之势,迅猛无俦的纵了过去!
银甲人头颅微倾。
尽管他面目为银色面具所遮掩,不能见其真容。但是正在旁观的归无咎,此时心中陡然生出一道直觉:好似看见这银甲人眉头一皱。
银甲人挥拳一挡。
二人招式相交。
结果无有任何意外,高下判然,丁元吉倒飞而出!
丁元吉这一式的威力,虽然较梁化成略高一线。但以银甲人足以一击斩杀梁化成的道行,此式依旧不足以对其造成威胁。
更有甚者,因为丁元吉全力出手的缘故,一合之下,受到的反震之力也是愈强。他那身躯倒飞之势仅仅维持了二三里,旋即便在空中节节瓦解,化作片片血雨!
然而——
如此惨象,并非是丁元吉不自量力;相反,这恰恰是尘海宗一方早已料定的结局。
身化血雨的一瞬,丁元吉面上,竟依稀可见欣慰之色。
在瞬息之间,那若虚若实,不知是雪貂还是松鼠的武魂虚影,陡然凝成一线,映入银甲人躯壳之中。
同一时间,银甲人身上气机,似乎多出一丝不谐,宛若一杯清水之中,忽地被点下一滴墨汁,紊乱激荡。数息之后,才渐渐消弭。
归无咎微微转首,望了龙方云等人一眼。
龙方云肃然道:“此乃武魂祭法。”
金志和略一犹豫,自袖间取出一枚玉简。
归无咎将其接过,神意一览,立时了然。
这一法门是一舍命奇招,虽避无可避,但论其效用,也只是使得敌手武魂精力运使,略有丛脞不谐而已;静心运功数个时辰,便可驱逐。以一人之性命达成这点微末效果,可谓毫无性价比可言,实是一门鸡肋的手段。
除此之外,在最后关头,此法对于凝练气机、迸发潜能的要求极高,又有一道极大的难关。就如同凡人绝难伸手掐死自己一般,修道之人面对生死大限,凭一腔热血硬拼尚可,若说在临死之前动用什么精妙复杂的变化,亦属极大的挑战。除非惊醒钻研过此法的内门长老,常人万难做到。
所以此术只能是尘海宗长老亲为,却甚难倚仗那些签下死契的派外宾客。
此术用在此处,是为了乐思源铺平道路。
正是因为此类法门的存在,也是双方“兵卒主将自有其用”的道理所在。
丁元吉亡去之后,四人之中位列第二的那人,冲龙方云等人一礼之后,毫不犹豫的起身出阵。
此人武魂是一只灰熊,依旧是动用了丁元吉之旧法,以命相填。
第三人。
第四人。
依次上阵,败落,亡故,无有丝毫不同。
乐思源目光一凝,低声道:“时机已至。”
冲龙方云、归无咎略一点头,便起遁光直去!
待得立身于银甲人之前,乐思源凝神打量一阵,言道:“阁下手执将符,若不愿战,便请自去。”
出言之际,云淡风轻,好似对于银甲人应战与否,全不介怀。
银甲人却不答话,细细观察乐思源之气象。二三十息之后,这才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显然是要接下此战。
乐思源精神一振。
把双臂一展,乐思源动用手段。
平地生雷,潮音滚滚,呈逆卷之势。
这一片交战场地,阔及百里有余。动用武道手段之后的音声变化,亦当是由动用手段之处展开,再徐徐推进,由内而外,先来后到,前后往往超出百息之外。
而乐思源这双臂一推,把扇开门,却是这一片地域的边缘处最先响起雷声,然后往战场中心逆推而回。
这不知是拳还是掌的一击,不像是乐思源对银甲人出手;倒像是二人屹立于狂浪猛潮之中,各自抵御来自四面八方、层层高叠的攻势。
清晰可辨,乐思源屹立如常,而银甲人却是身躯微颤。
银甲人似微感意外,拳力一凝,便要奋力一击。
可是这一击之力离身里许之后,却蓦然间分流倒卷,似乎为潮水之势所引,反袭己身。
如此一来,银甲人再也止不住身形,步步摇曳,宛若风中荷叶,退出二三十里外。
乐思源精神大涨,纵身向前,高声道:“阁下想必是自负无敌已久,忽略了‘失衡’交战的变化罢?可惜,悔之晚矣。”
两派观战之人,此时只怕是懵懵懂懂,未明此战暗藏的玄机。
丁元吉等四人所动用的“武魂祭法”,银甲人自然识得;此法能够暂时干扰自家武魂运转、削弱己之战力的用途,他亦感同身受。
他也不是傻子,若连战四人之后自家所受影响大到足以逆转与乐思源之间的胜负,那他自可以祭出将符,高挂免战牌。待修养完整,再行出战。而尘海宗一方,丁元吉等四人却白白丢了性命。
这一种可能性,乐思源亦心知肚明。
双方的博弈,就在此处了。
其实乐思源已尽可能高估银甲人的实力,大致判断——若要自己正面胜过银甲人,那么丁元吉这般牺牲填命者,四人是远远不够的,至少须得七人,才敢说有八分把握。
但若你真的依次遣出七人,此人必遁走矣。
如今,乐思源挑战的时机甚是巧妙。
四人之后,乐思源上场。
银甲人气机虽被丁元吉等干扰四次,但在他看来,自家实力依旧较乐思源略胜一筹,极有可能是乐思源误判的形势。
所以银甲人选择出战。
他的选择,正中了乐思源下怀。
如今战局之中,情形甚是奇特。
双方举手抬足,明显都暗藏的极磅礴的精力;可是再如何强横的攻势,皆如狂浪拍崖,迅速逆转而回,归诸于四肢百骸之中。
银甲人身躯之内,原本略有不谐;此刻经受反复激荡,这份不谐陡然加剧。
谁说武道之中,无有变化?
正常情形下,道行最精湛的武道修者间的比斗,皆是以极简而达高明,一拳一脚,举手抬足,打出十成真力,才能呈现出最大威力。若是妄图以诡变取胜,反而落了下风,做不到“尽力”二字。
这是武道与讲求神通幻变的仙家法门之间,最显著的差异。
但极少有人注意到,此言虽为至理,也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双方皆在自身的完满状态,公平相斗。
若是并非处于圆融之境,斗法就未必如此简明了。
如何攻隙击若,扩大己方优势,彰显地方劣势,其中可以比拟为“神通”的法门,同样不可轻忽。
这便是所谓“失衡”之下,“术”的较量。
乐思源动用的这门战法,名为“回身势”。双方发力并不相较,反而如见仇敌,一遇之后仿佛头撞南墙,颠倒而回,浇灌入体,自残其躯。
“回身势”之战法,与其说是高明,不如说是冷门。
其实,若是有两个乐思源互相搏斗,前者动用至简明之拳术杀法,后者以“回身势”迎敌,前者当胜之无疑。
可是在面对身有微创的银甲人,“回身势”却极大的放大了敌之弱点,立下奇功。
观楼之内,龙方云、尚明博见乐思源占据上风,都是精神一振。
唯归无咎目光沉凝,若有所思。
虽龙方云等人并未解说其中奥妙,但是此战的前因后果、双方博弈,归无咎已猜得七七八八。
乍一看去,似乎是银甲人自忖虽迎战四人,但保留战力依旧在乐思源之上,于是选择出战,却中了乐思源的奇兵埋伏。
可是事实真的如此简单么?
按照常理,每一击交手之后精力倒灌,双方皆不好受。可是银甲人受创在先,其所受伤势似乎应当极速加重才是。可是观望战局,其人虽然狼狈,此刻已绕场三匝,但何尝不是已经维持住了劣势下的平衡。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拙策巧思 慎勇之择
此时龙方云、金志和等人,面目皆审慎无比,显然一口心气都提了上来。
唯归无咎虽然目视前方,但神思却并未落在战场之中,反而跳出拘囿,以一种更超卓的视角,评断此局成败。
复盘战局,看似是乐思源暗使诱敌之计,摆了银甲人一道。
但是宏观来看,战局陡然紧张的.asxs.,便是因那银甲人不按常理出牌,提早上前挑战;恰恰尘海宗、星门联盟,才是被动应战的一方。乐思源的手段,不过是猝然迎战的变着而已。战术上固然高明,但战略上依旧是对方占据主动。
而且对手既抢先出手,便极有可能布置了预备万一的手段。
若是冷静判断局面,尘海宗一方的最优策略,依旧是结硬寨打呆仗,遣出足数早有死志者如丁元吉辈,一一填上。待得六人、七人之后,银甲人自然会选择暂避锋芒。
然后,回归于前十余战犬牙交错、十死九伤的换命格局。
而尘海宗一方之所以未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是因为“紧云环”的战法仓促提出。此法表面上立足于“速战”,其实际用意却是加大斗战伤亡比例,制造心理压力。
面对这等突发状况,龙方云、尚明博、乐思源等人未能思量清楚,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
所以,步步推导下来,若是乐思源果然中计,那并非是乐思源冒进;在龙方云忧虑伤亡过大、向归无咎请教对策之时,失败的种子便已埋下了。
另有一处致命的要点不得不提。
“紧云环”斗法所换来的好处——每人一次退而返场的机会——看上去实惠已极,但同样是暗藏条件的。
那就是,唯有在争斗开始之前主动退却,此约才算生效。一旦决定参战,那胜负一定,同样无法挽回。
若是应战安排不当,这所谓的“优势”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回味清楚之后,归无咎心中晓畅无比。
武道中人,虽无有仙门中那等精妙之极的算计,但是并不意味着无有智力的较量。只是其策略运用,颇类其道术之风,看上去古拙奇崛,似乎平平淡淡;仔细品尝,却又极有味道。
战局之中,忽地传来“嗤”一声锐响。
归无咎回过神来,心意为动,抬首细观。
众修交手引动天音,皆是如黄钟大吕,瓦釜雷鸣。似这尖锐之音,却是第一次出现。
异象不止于此。
迄今为止,银甲人的手段,与归无咎五次电光火石一般的交手相同,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清流一击,鸣响铮铮。可谓极得返璞归真之妙境。
但眼前这一击,随着银甲人双拳一推后,其身上蓦然冰光盈盈,白雾四散,好似在冰窖之中冻上数百载后新鲜出炉。
只在刹那之间,冰气一合,宛若利剑直击。
拳势极速接近。
按照“回身势”的手段,如此局面之下,二人之攻势便宛若两块同极磁石,愈是相近,相斥之力便愈大。在两股力道间不盈寸之际,二力骤然回转,返施己身。
然而,随着“啪”的一声,二力却是轻轻一合,正面碰撞在一起。
无论是乐思源,还是观战的龙方云等人,这一下都是猝不及防。竭力收起心中的恍惚之念,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回身势”已破!
乐思源的脸色陡然沉重。
尽管二力只是相较一瞬,但他已清楚验明,银甲人武魂气机之运转虽然微有紊乱,但是受创却远较自己想象为小,至多只接近“二创”而非“四创”之后的形态。
此法既破,死斗便不可避免。
孰料银甲人微微抬起右拳后,却主动止住身形。
他开口了:“其实为了治疗伤势,本人亦不在最佳状态。”
其音果然如其先前之笑声一般,异常宏阔有力。
银甲人续道:“若我所料不错,你这门‘回身势’的手段,乃是九九品的上乘异术。此术为我所破,意味着什么,你心知肚明。所以,你若认输,便可自去。我给你思考的机会。”
乐思源瞳孔陡然一缩。
银甲人幽幽道:“当然,你也可以赌一赌。试想,我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败你,此刻又何必好意提醒呢?或许本人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你轻易便可胜之,也说不准。”
乐思源心意从来坚凝无比,此刻不知为何,却没来由的涌起一阵烦躁。
异术手段,本是应对“失衡未谐”之境下的针对性作战。譬如“回身势”,便是应对武魂气机未谐时的手段。
但是罕有人知的是,异术手段之用,除了如照方抓药一般的“奇变之对”,更有一个特殊的衡量指标,号称“奇正之比”,同样是衡量一门异术实用性的关键标准。
所谓“奇正之比”,是说不考虑对症下药,单说相较于大巧不工的全力一击而言,奇兵战力,等若正兵几成?
传说之中最上乘的秘术,号称“九九九九品”,言下之意,力量损耗只得万分之一。若与战力相当的敌手交战,哪怕在奇变妙用未曾发挥效用的前提下,亦能与敌正面交手千百回合不落下风。若是其中的诡变手段一旦生效,更可以一举致胜。
此术之用,风险极小而收益极大,几乎可以当做斗战常法来使。
如今纵然是十二巨擘宗门一流,此等品阶的异术,因为传承不全的缘故,也早已封存。
如今传之于世的,就连亚一等的“九九九品”异术,也甚是罕见。现存品阶最高的,大致是与“回身势”品阶相同的“九九品”。
银甲人能够一击破解“回身势”,其实暗藏二理:
其一,银甲人所受之创,已能完全自制,再也难加以针对。
其二,银甲人此时本身战力,至少达到乐思源的百分之九十九。
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现在,银甲人此问,就是将了乐思源一军——
你敢不敢赌?
若银甲人战力在十成战力的乐思源之上,此战结果不问可知。
若去赌银甲人现今之战力,在乐思源九成九分之上,十成之下。那么一旦生死相搏,便是乐思源的胜机。
休看只是百分之一的狭小区间,似乎毫无容错可言。但乐思源本是道行精湛之辈,几乎到了明月境中登峰造极的层次。百尺竿头,每进一步,亦是难如登天、何况银甲人小有微损,战力在他九九分之上、十分之下的区域内,也未必没有可能。
有一事不可不提。
如今二人是动用“紧云环”相搏。一旦决定“正常”交手,便无有拆解之余地,几乎注定会有一人陨落于此。
乐思源眼神略有飘忽。
刹那间,许多念头在他头脑之中浮现。
此战一举获胜的收益;当众退却,名望大损;身为一代天骄、尘海宗众望所归的责任;在近道之前,中道崩殂的风险;不争一时得失,退一步开阔天空……
刚勇与鲁莽,怯懦与审慎,名同实异,只在一念之间。
银甲人似乎心平气和,好整以暇的等候乐思源做出抉择。
过了约莫百余息后,乐思源猛然一抬首,道:“我输了。”
言罢,便默然回返。
归无咎暗暗点头,乐思源并未为盛名所累,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以归无咎眼力来看,银甲人受创,其实较乐思源之判断尤小。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此时依旧是一个谜团。
赌这百分之一,其实甚为不智。
只是尚未想明白的是,银甲人既然有绝大的把握斗倒乐思源,果断出手便是,为何要放他一马呢?
乐思源落定之后,龙方云、尚明博等人,俱相对无言。
尚明博轻轻叹息一声。
乐思源也是脸色半青半白。
尽管他心中确信无比,自己道念无差,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是不战而退,到底难以言勇。
良久,龙方云才道:“此战失利,我之过也。”
这一句并非是客气话。此刻龙方云也已经回过未来,自己用心不狠,急求全胜,才是致败之因。
金志和目光转动,有意无意间落在归无咎身上。
龙方云也微有几分不自在,他原本巧用心术,本是要最大限度的借用归无咎之力,心中算盘绝不再少。未想到了此时,归无咎竟成了唯一可以倚靠之人。
归无咎不露声色,言道:“归某尽力而为便是。”
急忙伸手止住众人感激恭维之言,归无咎纵身而上,六度出阵。
中天之上,银甲人见归无咎出阵,冷笑一声,便要回返,照例避战。
归无咎转身拦在身前,道:“道友且住。何故避而不战?”
银甲人道:“本人先胜一阵,大有损耗。避战休息,有何不可?”
归无咎长笑一声,言道:“阁下若退去,也可。只是,本人就要赖在这里不走了。先前胜一人便即下场的情形,不会出现。”
银甲人本不再理会归无咎,径直离去。此刻闻言,不由僵住,道:“阁下并非尘海宗、星门嫡系。须知天梯机缘,未止一处。何必冒着偌大风险,为其卖力?”
归无咎淡淡道:“我自愿意,你能奈我何?”
银甲人哼了一声。
归无咎忽地一笑,言道:“阁下连战五人。我也不占你便宜。似尘海宗那四位之战法,想来贵派也有相似手段罢?不如贵派依例遣出五人与我交手,然后阁下再行出阵,如何?”
银甲人沉默片刻,竟讲价道:“魂祭之术虽妙,终非与那位乐道友一战的消耗可比。若你能先战我方八人,本人便与你一战。”
言罢,他头颅微扬,似有激将之意。
归无咎果断道:“甚好。成交。”
银甲人见归无咎应的果断,又冷笑了一声,转身下场。
归无咎却心中一振,如愿以偿了。
他可无心为尘海宗一方卖力。
之所以如此决断,是窥见“武魂祭法”这道底牌后,他又有了新的判断,急需印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勘明疑问 千嫁合真
归无咎凝空静候。
十余息后,正南方一道狭长的青色遁光一跃而上,落在百丈之外。
此人一身青灰间杂的短袍,身形劲瘦,目光灼灼,双眸之中隐约可见一丝赤红。
此人之服饰,明显是双极殿内门长老;而瞳孔发红的异象,正是武道中人欲作殊死一搏时所呈现的独特姿态。
归无咎依旧负手而立,静候来人出招。
这人蓦然虎吼一声,四肢合环。然后反手甩臂一震,脱去上衫。
气机攀跃到极点之后,他双足极为密集的轻点五六下,然后双掌一合,如拳似炮,朝着归无咎重重击来!
其势伸张之后,立有光影流动,似有一只较其身躯大了千百倍的青喙黑羽巨鸟,若即若离,一闪而逝。
巨擘宗门,传承各有异同。
这一击视死如归的意象,分明与尘海宗丁元吉等人的身魂祭法大有相通之处。只是其步骤次第、躯壳形变,却又略有差异。
归无咎自无退却闪避之理,臂如抚琴,凌空一推一振,亦是全力以赴。
刹那之后,但闻轰隆一声爆响,来人身躯陡然一道剧震之后,便被摔出十余里外,然后四肢碎裂,节节肢解。
他那一击,固然已经到了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之境,可谓圆满发挥了自身实力。但是双方境界高下毕竟悬殊,生死胜负不可逆转。
只是——
下一瞬,归无咎的身躯微微一颤。
唯有亲自交手,才能尽观之奥妙。
在归无咎感应之中,那甚为磅礴的来力好似汹涌狂潮击打在堤坝上,被自己彻底阻绝、粉碎,然后反推逆袭。
可在这一道“实力”之外,尚有一道无形虚影——似乎是那黑羽鸟形所化,只是凝练缩微成方寸大小。
这一道虚力精魂与归无咎全力一击相向而行,两不相涉,全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一口气钻入其躯壳之内。
入体之后,这一道异力被引入丹田,立刻化作一枚指甲大小的墨色气息,在归无咎丹田之中反复逡巡,似乎在寻常着什么相斥相合、息息相关之物。
只可惜,这道异力一阵乱窜,似乎并未达到最初的目标,立刻化作无头苍蝇,莫衷一是。
归无咎双目微闭。
他一身道行真力,皆能以本命法宝驾驭调理。此时心意微沉,立刻将“全珠”运转。
“全珠”一动,似在茫茫寰宇中,镇定日月星河之序。摄入体内的这一道混乱气机,亦立竿见影的盘旋稳定,摄拿归中。
归无咎精神为之一振。
这便是他参与此战的目的所在了。
如丁元吉等四人所施展的武魂祭法,分明是在生死之际,将自家武魂精蕴割裂凝练,破体一击。这一式非寻常的外铄力道所能抵挡,自然而然便会打入敌手躯壳之内。
身魂合一,本来相谐。骤然遇见外力侵袭,破坏了此身的圆满统一,便是如薪遇火之势。本身武魂与入侵而来的武魂虚影,亦是天然仇敌,势必经历好一场炼化激斗。
自然,破入体内的武魂残影与本身武魂相比,二者高下悬殊,胜负无有悬念。但就眼下而言,却是宿主本身武魂遭遇极大内耗侵害,战力亦不得不为之小损,从而达成以下克上之用。
在丁元吉等四人与银甲人相斗时,归无咎便蓦然产生一个念头:
若是这武魂祭法,对自己使用,那将会是何等光景?
归无咎身躯之圆满百炼,不亚于武道中同境界的任何一位修者,故无疑义;但最为要紧的是,归无咎体内,是并无“武魂”存在的。在旁人哪里宛若嗜血鲨鱼一般的武魂相激相剿,在归无咎这里却并不存在。此其一。
另外,归无咎的本命法宝已有六炼之功,其调御气机,整顿小天地的和谐运转,已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纵有异力入体,归无咎调控整合、化为己用的手段,亦要远远超过武道修者,此其二。
有这两项倚仗,归无咎隐隐感到,或许这“武魂祭法”,对于自己而言是一道重大的机缘。
十余息后,归无咎丹转功成,那一道武魂异力已被彻底收摄驯服,安居于丹田之中。只是其貌微显暗淡残破,勉强能辨认出是一只雏鸟之形。至于其有何妙用,目前还不甚了了。
第二人上阵。
这人身高不下于丈许,依旧是将“裸衣之搏”与“武魂祭法”的手段混同为一,向死而进。
归无咎一如前力,一拳杀之。
这一回情形微有不同。因归无咎体内已有一道武魂虚影的缘故,第二道豪猪武魂的虚影一旦入体,立刻释放出强烈的敌意,其势活跃已极,似乎要与先占地位的雏鸟武魂不死不休。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便接近于“正常”的武道修士遭遇武魂祭法之后的体验。
但归无咎有“全珠”为倚仗,却夷然不惧。把宝丹运转,只多费了五六息功夫,便将两道武魂之力凝练合一。
楼阁之中,尚明博眉头一蹙,隐见三分焦虑。只听他言道:“不妙,不妙。”
“如今我方只余下他这一大战力,若有闪失,此战便必输无疑。不如先请归道友回返,再做计较。”
尚明博之功行,较之归无咎、银甲人、乐思源等尚有明显差距,并不能直接看出高下。
只是两相对比,先前丁元吉等人考验银甲人之时,每一击之后,银甲人只是身躯微微一颤,似乎便消弭异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浑然无事。有借鉴在前,归无咎就显得逊色了。
接下第一人手段之后,归无咎闭目调息十余息之久;待击毙了第二人,又白白增加了五六息时间。
乐思源微一沉吟,道:“或许归道友并未见过此等手段,应对之中略微欠缺经验。以本身根基而论,他是胜我一筹的,决无疑义。所以还是再观望两阵,再做定夺。”
龙方云缓缓点头。
接下来战局演变,果然如乐思源所料。
第三人……
第四人……
第五人……
直至斗倒了第七人,归无咎呈现于外的状态已经彻底稳定下来。每击倒一人,皆是闭目静养一十六息,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虽然一拳杀一人,看上去霸道无比,但对于斗战本身,归无咎依旧是审慎对待。
就算不提“武魂祭法”的威慑,哪怕只是寻常搏斗,如归无咎、银甲人、乐思源等辈,遇见功行远不若自己者,也会小心出手,不留窒涩。
这算是武道的独有优长。
“一击必杀”与“一击必杀”之间,也是有着内在差别的。
仙道之中的较量,若是神通法诀、斗战策略运使有差,从而导致被功行更强者瞬杀,有可能这战死之人连自己十分之一的真实战力都并未发挥出来。所以若是道行相差的一定程度,一屠千百,并不为难。
而武道之中却不同,只消出战之人心无旁骛,将自己至简至凝、内外合一的一拳打出,就必然发挥了自己全部的实力。
尽管表面上看去,面对道行更高之人如归无咎、银甲人等人,依旧是一击殒命,结果无有不同;但是其中已然构成的微妙的差距。事实上,其每一次交手,皆能构成对上位者的消耗。这种精力的消耗积少成多,不可不察。
武道之中,人人皆能得“尽力”二字,可谓奇葩独绽。
归无咎并不知晓将会一口气迎战对稍微武道修士,是以每一击都是贯通心意,全无保留。
可是就在此时,突然生出意想不到的变化。
将第七人斗倒,调和气机之后,归无咎心中蓦然一跳。
心意萌动。
想了一想,归无咎伸展开手臂,神意一引。臂上立刻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线条,只是无头无尾,一显之下,旋即隐去。
这已是归无咎着意引动的结果。若是自然而然待其浮现,这一丝线条,应当出现在他的背上。
丹田之内,为本命法宝所引,七道武魂气机凝练合一之后,无来由的生出一道“生机勃发”之兆,一起一伏,跃如也。
当初灵形极限凝结金丹,死物之中蕴出性灵,正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此变化,实出归无咎意料之外。
仙门之中,有一种炼物之法,将数百数千种生灵残存之躯壳、灵性、精魄,死中求活、合一而炼。最终诞出一生有灵智之物,而其形貌却有别于既往所见的任意一种生灵。此法名为“千嫁活炼法”。
如今归无咎丹田之中,那七道气机隐隐萌动生机,正是暗合了“千嫁活炼法”的精义。若是再收摄数道武魂入体,突破某一灵性迸发的极限点……
归无咎敢断定,那时必将化零为整,虽自己之心意,演化出武魂之形。
等若归无咎便成了“真正”的武道修士了。
后天而成的武道修士,闻所未闻。
归无咎确定,自己是第一个走上此路之人。
因为调和各道异种武魂气机,端的繁难无比。纵然是以“全珠”真宝之妙用,也已竭尽所能,通其物性。归无咎绝不相信,就算有有九宗仙门传人偶然间接触武道,并有类似遭遇,其本命法宝的层次,也决计达不到这一步。
用心感悟了一阵,归无咎已得出定数——
一十二数为圆满。若双极殿再遣出五人动用“武魂祭法”,便是自己的机缘。
第一百五十五章 改约就直 一步功成
在决意一行之前,归无咎新入门的弟子钟业便曾断言,此行当有风云际会之机。
对于这个略有些邪门的弟子之言,归无咎并未轻忽。
只是归无咎也不曾刻意去求,一切都顺其自然,直到了今日,终于揭晓谜底。
十余息后,迎面营寨之内,又遁上一人。
此人一头半白短发,除却双眸隐隐泛红之外,肤色微青,伸手去取紧云环的动作,亦稍显滞重。
归无咎一眼看出,论心气死志,其远远不若先前的诸位修士。
这也是道理之常,任你心意再坚凝,也抵受不住血淋淋的事实如磨盘一般在眼前磨过。归无咎自始至终并未展现出一丝戾气,但是他好整以暇的每一击,皆毫无侥幸的收割一条人命,无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事实上,若此人是第一个出场,未必就会缺乏了勇气;但囿于宗门之令,不得不舍命相拼,如此往复,胸中自有一股悲凉。
对这一切,归无咎洞若观火。但他心意混凝如铁,自然不会多出一言——
至多只是保留两分耐心,静静等候而已。
十余息后,对面那人长处一口气,终于放手来攻。
风卷云动。
武魂示现,青雀之形。
待此人尽力施展攻势之后,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
原来,经历了恐惧、犹疑与彷徨,经历了数十息的心境调整之后,这位白发修者濒死一击所显露出的威力,不但并未打折,反而隐隐较前七人有所胜过,达到了他从前所未达到的境界。
只是归无咎虽然心中称许,却不会由此留手。依旧是至臻圆满的一击,决下生死胜负,收下了此人性命。
武魂入体,调息养气。
气机渐复的一瞬,归无咎定睛一看,果然银甲人已依约重返战场。
只是透过银色面具可以望见,此人瞳孔微微凝缩,显然态度与先前又有差别。
其实他此时是如何想的,归无咎也能大致猜到。
银甲人的心理,与尚明博、乐思源等人相反相同。
在归无咎迎战第一、第二人时候,其心中必定甚喜。因为归无咎所展露出的实力,明显较自己稍逊。可是自第三人开始,归无咎每一战讫,稳定调息一十六息便恢复从容,却令银甲人高深莫测了。
此刻二人相距甚近,银甲人亦尝试暗暗放出气机感应,欲测出归无咎是否外强中干。
可惜神意感应,晦暗不明,莫能知其虚实。
银甲人心中竟隐隐生出一种直觉——似乎以八人为代价,也并未能够损耗归无咎一丝一毫的实力。
僵持十余息后,归无咎心中灵机一动,忽然言道:“若道友未有把握,也不必以八人为限;不妨再遣上数人。”
银甲人闻言头颅微微一倾,几乎未有迟疑,大声道:“好!这是道友主动要求,可并非我双极殿强迫要求。一语落定,言出无悔!”
归无咎似对银甲人的态度大感意外,不由微微一愕,甚至于有些恍惚。
来得太容易了。
发现武魂相合、类似于“千嫁活炼法”的奥秘之后,归无咎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一种急迫感:再得五人,便大功告成了。
但是这份急迫感立刻被他的心境涵养所消解——
因为归无咎与银甲人所约定的出战条件,是先胜八人。八人之后,便是银甲人亲自上场交战之时。
归无咎与银甲人一旦分出胜负,这场擂争,也将提前定局。
而动用“武魂祭法”相斗,除非对方主动施展,并非主动所能强迫。
所以归无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武魂合炼之术,虽然已经听牌,但是未必能够在今日的擂争中一步到位。或许还要等到巨擘宗门真正生死存亡的大战,才能完成。毕竟,其弟子钟业之谶言“展冀东南”,似与今日方位不符。
只是,刚才归无咎见银甲人似有疑虑,所以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发问。
没想到对方却毫不犹豫的接下了。
银甲人见归无咎似感意外,放声笑道:“无论道友是想借此行攻心之计,彰显你稳操胜券之心念;还是意欲消耗我方士气人力;又或者是故布疑阵,教某疑虑‘武魂祭法’是否对你无效,都只是无用功而已。于某而言,务实而不就虚,只消是于己有利之变化,便绝无犹疑之理。”
“不妨为道友漏一漏底。我双极殿立下契约,足以为宗门效死的长老,足有二十四人之多。纵然亡去八人,眼下尚有一十六人。足下可敢一一领受?”
“道友,你失算了。”
归无咎心中了然。
在银甲人心中,只要坚信——迎战更多的敌手,对于归无咎而言或多或少总是消耗,那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接下,而不会考虑这是什么虚实之计,攻心之策。
此等道念之本质,是银甲人对于自身地位的绝对自信。唯有他自己,才是双极殿一方获胜的倚仗。至于其余门中长老之类存亡如何,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既然大礼送上门来,归无咎心情甚好,笑言道:“一十六人……道友言重了。无论如何,总要为宗门留下些火种才好。道友尽管遣人命来填,何时是你出战时机,你自择便是。”
银甲人自以为得计,志得意满的纵遁光下去了。
双极殿一方所立简易营寨之前。
眼见银甲人返阵,上下百余人,反应各异。
位居正座及侧席的双极殿执掌蔚宗、大长老巫文林,只是微微一愕,便仪态如常了,俨然甩手掌柜的态度。
而外围环席而坐的百余位修士,却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些人见决战提前到来,都是凝聚精神,打算看一出好戏。没想到却未能尽兴。
唯正殿之下、在蔚宗左侧下首处依次阵列的十余人,明显看出,似乎脸色微有变化。
银甲人甫一落地,蔚宗脸上挤出几分笑意,很是随意的发问道:“贤弟为何去而复返?”
大长老巫文林亦拱手致意。
银甲人并未答话,蔚宗自己已极为快速的接话道:“总之早已说定,此战出阵安排,进退之择,皆由贤弟自家做主,蔚某不会干涉。”
此话一出,银甲人这才言道:“他既要逞强,我岂能不顺遂其心愿?”
转首望了一眼左侧诸席,银甲人又淡淡的道:“诸位还在等候什么?请罢。”
原本颜色微变的十余人,此刻脸色愈发难看了。
这十余人皆是签下死契的双极殿长老。
敢于立下死契,自然不是无胆之辈。兼之其中的大多数原本就寿元无多,大浪淘沙,也是势所必然。
众长老先前人人皆有死志,何人出战,皆是抽签而定。待得前八人依次选定,剩余十六人劫后余生,心中总是有几分欢悦的。
可是在死活之间摇摆变化,最折磨人。
此时他们一口精气神略微松弛下来,以为终能侥幸全生,颐养天年,却再来一次反转。纵然是心性再佳之人,也要有所波动。
倒数第三席上,一位身披绿袍的中年人粗粗一拱手,有几分艰难的问道:“敢问……尚需几人?”
银甲人摆了摆手,似有积分不耐烦的言道:“本人若感胜机已至,自不会较尔等白白送命。”
巫文林见机,伸手示意。
旋即一位殿卫打扮的青年修者上前,手捧一只金壶。
此壶壶口虽然敞开,却暗藏一道精密禁制,阻绝窥探。
众长老也不再拖延,同时力凝指尖,相合丈许,轻轻点在金壶之上。
感触一生,立有十余枚指甲大小的铜球自壶口激射而出,各自弹到每一人掌心处,丝毫不差。
待铜球仿佛蜡封一般的奇异光华褪去。定睛一望,其余十一人掌心铜球尽是紫色;唯有一人手持一枚黑球。好巧不巧,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出演发问的这位绿袍长老。
既然落定,再拖搪徒然惹人耻笑而已。这位绿袍长老立刻起身,冲众人环身一礼,微微叹息一声,便起遁光往中天去了。
银甲人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紧紧跟随此人。
从登临战场,相互致意,调匀气息,全力出手……最终到殒命与归无咎之手,一切都摄入目中。
直到十余息后,银甲人口中吐出两个字:“继续”。
抽签,出战之次序,再重复一遍。
第二人。
第三人。
第四人。
待得第四人出战之后,众位长老早已放下了期冀活命的侥幸念头。
此时他们早已看清,其等虽说是贵为一门长老,但是在面临更高层次的博弈,也不过是一枚棋子。这位宗门柱石,是觉不介意用几条人命,去换两成决战胜算的。
但就在此时,银甲人却双眸一凝。
他辨认清楚:第四人殒命之后,归无咎调息以至二十息之上,再未恢复过来。
那手执金壶的殿卫,本已再度上前,执行第五轮、总计第十三轮抽签仪式。银甲人伸手止住,高声言道:“他的极限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武魂定数 有限手段
一十二战已讫,归无咎收摄残存武魂气机十二道,混凝为一。
最后一道气机调和均匀,好似一锅本已热浪蒸腾的清水终于煮沸,鸣沸回落,大音希声。
更奇妙的变化是,累积纳入丹田的武魂气机,原本虽能被归无咎凭全珠运使如意,但到底隔了一层,好似手中牵着一枚绳索,借此拖拽操控一件外物。只是随着十二道气机之数已足,这一种“隔”的韵味,忽然再也消失不见。
归无咎心头,陡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似乎这一十二道气机,和自己正身炼化而成的元婴法力相比,无有任何不同。
“中”“外”之差,一步消弭;
凝合成象,武魂成矣。
至于生成何等武魂,归无咎心中亦立刻有了主意。
归无咎本是不拘常法之人,自踏入道途以来,以“天人立地根”为旨,步履维新。如今虽涉武道,却也不易初志。按照此时心意,当不为任何前人成例所拘束,纵其想象,成一前所未见之武魂。
更何况,他踏入武域之后,因缘巧合,名义上是归属于“有胥”一脉。这一脉之武魂,本就不拘嬴鳞毛羽昆之属,自法求变。
但当归无咎生出此念时,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一道道画面来。
白衣倩影,英姿飒飒,往来如风。
姜敏仪。
从拜山云中,竭力一搏,到留下印记;最终心缘兆起,踏入秘地相寻。一幅幅画面,在归无咎心中流动。
因何有此念动?
难道是提示自己,凝合武魂,当选白虎之象吗?
归无咎沉下心去,细细推敲,不过数息功夫,已隐隐约约把握端倪。
自己能够获得武道之中的机缘,姜敏仪是引路之人。“真幻间”所得,她注定有份。
更为特殊的是,归无咎终究是后天而成的武道修者,抑且并非最纯正的内外十二枚武道龙符持有者。所以一饮一啄,有缘分终始之辨,归无咎终不能一揽无余。
若说武道之中的机缘,是暗藏虚中的一顶皇冠。而归无咎平空出奇,随缘撷取,当可以取走这顶皇冠之上价值最高的一枚明珠;而皇冠本身,还是当归属于更加纯正的武道修者。
因此,归无咎所成就之武魂,若果真是平空而起,与姜敏仪之武魂全然无涉、不构成任何联系。那么“真幻间”的机缘,亦必将有所残缺。
那么以命理、星相、坎离、水火。阴阳之辨,对照姜敏仪的白虎武魂,自己该成就何等武魂,那就昭然若揭了。
一十二气打散运转,依次凝练成鹿角、驼首、蛇身、虾眼、象耳、蜃腹、鲤鳞、虎足、鹰爪之形,真幻三变,终在背上复现图案,显现真形。成就之一瞬,周遭气机微微一隐,风云卷合,水火生变之象,已暗藏其中。
青龙武魂。
不知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武域之中,以龙为武魂者,他还并未亲眼见过一人。
归无咎微微一笑。虽然无法亲眼得见,但是此时他背后武魂形象,一笔一划,自己皆能清楚感应。
但气机微微凝复之后,归无咎立刻察出两点不对来。
其一,自己借法天机,成就后天武魂,按理说当是武道中极重大的机缘演变。可是此时的天地之象,似乎并未有相应层次的异象与之相匹配。
其二,这新“成就”的青龙武魂虽然生机俱足,完全化作归无咎本身所有之物;但是此武魂到底有何妙用,归无咎此时却体会不出。
再度动用神意内观之法细望——
原来,这青龙武魂万般都好,只是一双龙目,却只得一个囫囵眼白,未见光华。
可以推断,唯有这“画龙点睛”的最后一步完成,归无咎才算是一个真正具有青龙武魂。
只是,这一步当如何着手呢?
“道友,请吧。”
这清亮四字,打断了归无咎的思绪。
抬首一望,原来四战之后,银甲人已立在面前。
方才归无咎筹策演化、凝练武魂,看似经历了极漫长的时间,其实神思一起一伏,举手成就,不过尽在三十六息之间而已。
归无咎收摄气机,淡然道:“很好。”
或许势均力敌、尽舒己意的一战,便是最后“画龙点睛”的落笔处。
银甲人并非废话,举手抬拳,猛然一击!
这一击,可并非试探性的开场白,不温不火;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
先前这几位施展手段,全力一击击出,清响之声由远而近,已是极为高明的手段;而银甲人这一击出手,整个方圆百里之地的任意一寸空间,皆是同时传来致密刺耳的嗡鸣声。
这已经非是用木棍搅动湖泊,而是力达四梢,同时紧密的掌控着百里之内的一切存在。
归无咎眉头陡然一凝。
他看得更加清晰,随着银甲人一拳击来,四面八方似有无限致密的气体化作圆珠滚动,而此人的拳力可以尽数倾注到其中任意一个角落,一击隐匿于万千击之中,沛然难御。
旅途之中,归无咎琢磨武道中的交手招式,也曾经设想过类似的变化。只是觉得其中变数过于精密,力难由心,所以最终放弃。
而银甲人却做到了。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银甲人这一击,竟似只是随手一击,并未动用全力的样子。
以乐思源道行之高,若是此时易地而处与银甲人交手,只怕一招就要败在他手上——尽管双方的真实差距,远不当是如此之大;尽管银甲人所动用的手段,堪称非常之法。
千钧一发之际,以归无咎的神意精敏、道缘高妙,在拳力及身的一瞬,终是找到了这一击的准确落点。倾尽一身真力,又以本命法宝调运驾驭,终究是不可思议的达到了“力出圆满”的界限,正面迎击。
然后,归无咎身躯一荡,似慢实快,节节后退,飘摇出二三十里外。
这一击也测试出,以本力高下而论,银甲人的实力,实要在归无咎之上。
此时归无咎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后退之势,其实并非是他本意如此,而是遵照本命法宝的指引,顺势施为的卸力手段,中外激荡,守真不坏。若无本命法宝的调控之功,迎上本力明显胜于自己的一击,就算挡下,身躯之中的不谐一时半刻无法驱逐,也会在第二击、第三击的追击下速败下阵。
归无咎虽处劣势,心却未乱。
不过,他也由此从成就后天武魂的喜悦之中暂时抽身,将全数心神投入到眼前一战中。
这一战,与归无咎想象的大不相同。
武道之中,本来就讲究全力以赴。若非明确敌我实力差距极大,否则出于慎勇决绝之心,断然无有轻易留手的道理。更何况归无咎自信,以自己的道行层次,不当存在什么“功行远胜于己”的人物。
再者说,若是银甲人果然功行远胜于己,他又何必见归无咎辄避?又何必一连遣出十二人动用类似于“武魂祭法”的手段,只求略微削弱一些自己的实力?
无数征兆和事实表明,银甲人先前并无把握胜过自己。
归无咎念头通达,在一瞬间便将这一切理清。同时他神思锁定占据之内,未有丝毫松懈。
银甲人缓缓靠了上来,相隔百丈之外。
他一击便大占上风,按理说该当乘胜追击才是。七成力不足,便用八成力;八成力不足,便用九成力。可奇怪的是,银甲人此时却似乎甚是踌躇,犹犹豫豫的站在百丈之外,观察归无咎的一举一动。
归无咎测其心意,他似乎是猜测自己是否受伤。
此念既明,归无咎立时把真力一震,恢复了一身整劲,然后冲银甲人微微一笑。
银甲人身躯果然一颤,瞳孔陡然一缩。然后,他右掌高高举起,似要再度出手;旋即又缓缓垂落下来。
归无咎心中,产生一个猜想。
莫非银甲人这规模骇人的攻击手段,有使用次数的限制?
所以他才务求一战毕其全功,不惜双极殿长老之性命,也要确保将自己的战力状态略微打压,削减到某一个状态之下?对于某一道标杆之下的战力,他所掌握的有使用次数限制的一击,方才能够确保成功?
如此说来,先前此人战力明明在乐思源之上,却不肯出手,反用言语劝退,就说得通了。他的确是能够轻易击败乐思源;但是此人并不愿意将这一机会,动用在乐思源身上。
仙道之中,有使用次数限制的神通道术并不罕见。别的不说,归无咎自己的压箱绝学空蕴念剑便属一例。但在武道之内、讲究“至真至简”的斗战法门中,如此手段,却是闻所未闻。
或许,这并非是什么道术功法,而是某种意外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