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势如车轮发也疾
忽忽然已经是十八日过去。
这十八日时间,归无咎已然按照陆乘文所示“扶摇会”中之人物,依次挑战了十一位敌手。很显然,如此频率是告诉各宗真传,将严格按照一年之期,不徐不疾的完成诠道一会的挑战。
由于作战之敌手早已知己知彼的缘故,这十一场挑战比之“崇台会”还要轻松几分,几乎是信手拈来,浑不费力。
料想这短短十余日功夫,开启本届“铨道会”的真传弟子,竟然只是金丹境修为的事实,必然会在七十七家隐宗扩散传播开来,并引发非同小可的震动。
金丹修士号称元婴无敌,一旦成功,说是名动万古也不为过。
这十余日功夫,归无咎将“丹中之婴”的预备功夫,也早已夯实筑基。只待与代螺宗的“岚”一战之时,彻底完功。
对于如何瞒天过海、掩饰“结婴”之异象。归无咎心中也有了一道预案,唯有临机应变,试其可否而已。
青烟袅袅,帷幕飘飘,洞府之中空旷冷寂。云归海、南门芊、黄希音等也都不见踪影。显然是归无咎已有吩咐,暂时不要相扰。
此时归无咎在洞府之中默默调息。
今日正是第十一战刚刚落幕。和“岚”的战斗之约期,定在三日之后。这也是他道途之上关键的一着,金丹境中窥得元婴之妙,作一类比,大约于当年灵形境时借助“元玉精斛”成就假丹,二者异曲同工。
因此这三日功夫便不宜再动,先养精蓄锐为上,保证自己临敌的最佳状态。
然而,归无咎固不愿生事,自然有事情找上门来。
就在此时,洞府锃亮光洁的墙壁之上突然纹毂泛起。归无咎伸手一挥。此墙化作镜面,当中出现一个人影,高声道:“归师兄。瀛水上真请你速速过去一趟。”
此人在洞府之外,虽未面见归无咎真人,但是依旧执礼甚恭。正是负责归无咎起居杂务、内外供奉的丁航。
归无咎应声道:“我知道了。你自去便可。”
丁航遥遥一礼,既把消息传到,便往自家所居辅峰之上退却。
归无咎心中暗思,自己这连续一十二战固然顺风水水。但是也当是在瀛水上真意料之中才是。此刻整个进程未及十分之一,他便迫不及待的相召,想必多半并非只是简单的询问数战之感悟,而是别有他事吩咐。
莫非与自己带来的黄阳界南门芊等一众人相关?
念及此处,归无咎并未过多耽搁。一番收拾之后,起了遁光便往瀛水台去了。
十二峰相距不远,瀛水峰转眼间就在目前。
归无咎在半空中望去,眼前之景着实让人有几分新鲜。瀛水上真平素养性修真的四座辅峰菜地固是空无一人;但主峰洞府门径却同样是光霞灿灿,为五色金光遮掩。
看起来,竟是用上乘秘术阵门封镇住了。
归无咎环首四顾,反倒是前山诸殿,一返往日渺无人烟的空虚冷寂,每一座殿宇,每一方石梁,每一株树木,虽非浮光潋滟、慑人心目之态。但仔细看去,砖石草木之上的沉寂感与衰朽之态却被被不着痕迹的抹去,仿佛此山此殿,历古长存至今,始终不坏。
如此祭炼之法门,若非天玄上真一流亲自出手,断然无此近道气象。
归无咎面色凝重了几分。这等妆容,既非一味的讲求排场,但又非是刻意做作的亲切近人,落于穿凿,以至于失却了正式感。从容中道,实为道门中人中极庄重、极从容的礼节。
若是只瀛水上真与自己相会,断然不需如此排场。
想不到云中派中,竟然是有贵客到了。
降下遁光一落。瀛水台前殿大殿,门户顿开。只是目中看上去漆黑一片,未能观得其中虚实。
归无咎毫不迟疑,一步跨入。
天光由明而晦,又由晦而明,似乎经历一天的日夜轮转。归无咎抬头一看,尽管早有所料,此刻依旧难掩惊讶。
大殿之内,气象嘉祥。其中布置也甚为奇异。此殿正中,有一道弯如新月的小水塘,宽不过十三四丈,长三十余丈。环绕水塘边缘,共有三丈高的木色座席一十二座,歪歪斜斜连成一线。
与寻常列分左右,或环绕成圆的座席分布相比,这妆点水塘的十二座席之布置,甚是新奇。
令归无咎大感讶异的,不是这座席的布置,而是坐在座席上的人。
十二席仅空两座,除却正北之位乃是云中派地主瀛水上真外,其余九座之上,一老者,二女子,一面容童稚者,其余五人都看着甚是年轻。
这九人虽然袍服各异,但是各自混同天地山河的卓异气象却是如同黑夜中的烛火,侵彻人心,无所不在!
归无咎早已料到能得瀛水上真郑重相迎的,多半是相同境界的大能一流。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客不是一人、二人,而是九人!
再转念一想,归无咎恍然明悟缘由。
只是,这一日来得也太快了一些。区区十八日时间,扩散,反馈,决策,直至汇聚云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若是没有决定性的关键人物推动,绝难有如此效率。
况且,即便是天玄上真,想要短短数日间横跨界天地脉,会同一地做客,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得动用超乎常理的手段不可。也不只是谁,有此魄力。
尽管归无咎与面前十人功行差距极远。但他与多位近道大能打交道也非是一回两回。此刻也不局促,反而稍稍运功感应,观察来人。
体察气象,似乎其余九人,个个功行深湛圆满,都要在瀛水上真之上。
又看了两眼,归无咎心中更多想了一层。原来,这十人围坐水塘边,气象隐隐相融,气机之妙,隐隐然由“从属天地”升华为“主宰天地”,似乎三才之象中,以为为主,一切客体外物,尽是仆妾。
这等感应,俨然与九大上宗的诸位近道大能旗鼓相当。
看来如藏象宗杜明伦所言,土著文明之中天玄上真,十人百人相合方才有与九宗上真抗衡的可能。聚沙成塔,恰好印证在此处。
只是面前恰好方满十人之数而已;兼之瀛水上真在天玄境中算不得强者。由此可以推断,做客云中的九位上真,功行俱是同境界中出类拔萃之辈。
此刻九位上真的目光,几乎一齐聚拢在归无咎身上。
这压力何等巨大,岂是一位金丹境弟子所能承受。但是归无咎却偏偏浑然无觉,似乎“身份功行之高下”一事并未在他心中留有丝毫分量。
见此异状,九位上真心中无不暗暗诧异。
瀛水上真见归无咎到来。既不招呼,也不引荐。反倒是微微点头。一转首,低声道:“如何?”
殿中座位安排有些奇妙。
虽然瀛水上真忝为地主,所居为最北方。但是那水塘之形却是崎于一侧,因此一眼望去,居于正中的其实并非最北位的瀛水上真,而是一男一女两位异派上真。
尽管这两人座席略略趋前,较归无咎也更靠近一些,但毕竟居位于中,倒像是真正的主人。
瀛水上真这一句“如何”,似乎正是对着二人所说。
此语一出,其余七位上真登时收回目光,齐齐注视着位居正中的一男一女。如此举动,等若坐实了这两人正是十人之领袖。
那男子位居瀛水上真之侧,面容俊雅清逸。他一袭长发披身,头顶处尚全是乌黑,只是到了腰间却渐渐转而发白,而发梢处已是欺霜晒雪,与身上银袍融为一体。这一重变化,殊可称异。
这男子并未言语,兀自端详了归无咎一阵。忽地张口一吐。只见一个寸许高低的小人儿从他口中激射而出,迎风而涨,瞬息间就与常人一般大小。
那小人身形涨大之后,似幻似真,面貌与那男子本体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显而易见面嫩了几分。他背后长发只及到肩膀,但是依旧可见是由黑转银的渐变色。
这“人”纵身一跃,立在归无咎近前。
论功行境界,他恰好与归无咎相当,俱是金丹圆满境界。
归无咎心中一动。与瀛水上真初见时曾有过一番经验。因而此时他勿须多想,便猜出这位异常发色的天玄上真想要做什么。
高台之上。那异发男子朝着归无咎端详一阵,突然开口言道:“只胜过了他,还不算全功。”
此言虽然无头无尾,但是并不难猜。归无咎自然知其言下之意,颔首道:“如檄文宣言,正当如此。”
异发男子点了点头,轻轻一挥手。
源出他口中的“金丹修士”,一直是一言不发的木讷之貌。突然抬手一拳,朝归无咎击来。
瀛水上真当初的试探一击,乃是以魔道法门斩去七衰而成的化身。而这一位上真之化身不知以何法成就。但是二者殊途同归,都是堪以媲美本人当年最佳状态的化身妙法。
只是一拳,但却是毕身法力值凝聚,充沛圆满到了极点,没有丝毫欠缺窒涩。所谓登峰造极,高山仰止,也不过如此了。
面对这一击,归无咎处之泰然,似乎做出一个伸手、运功的动作。
但是瞬息之后,归无咎和这异发男子之化身,似乎同时颤了一颤,消失一瞬。随即;归咎恢复原貌不提,而那金丹化身却再也没有回来。
似乎在十位天玄上真注目之下,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坐于左侧边缘处一位老者,面上似乎显露出不以为然之色。很显然,异发男子对归无咎之言,是告诉他仅仅战而胜之还是不够,须得履行自己“金丹一式”之诺。
可是归无咎,却分明借助什么秘宝或者秘法,将那金丹化身挪转到其余小界之中去了。如此取巧,可算不得胜绩。
若是与祖庭嫡传交手,对方肯承认这算是为他一式所败么?
然而。数息之后,空气中却有一种无色无相、醇厚醉人的异香传来。酥酥麻麻,沁人心脾。
异发男子一愕。一伸袖,将殿中香气尽数笼起。闭目沉吟一阵,缓声道:“你胜了。”
自己那金丹境界化身,的确是被正面击破,而非以巧法挪转异界之中。
此语一出,除却他右手边那女子外,其余六七人,都忍不住身形微欠。(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鉴别归属 定计连发
归无咎貌似云淡风轻,实则心底暗惊。
和这位天玄上真分身的交手,依傍“摩罗力境”神通,在外界开来不过一闪而逝的功夫便已分出胜负。但是内中却别有滋味。
当日与瀛水上真七衰化身试招。“摩罗力境”之内,归无咎行进冲刺的速度足足比瀛水上真之化身快出三倍,一击之下,胜负判然。可是刚才和这位异发上真的金丹化身交手,秘境之中二人迎着一道直线相向而行,所形成的“势”与“速”几乎旗鼓相当。
濒临中点之时,归无咎大约判断,自己也不过多饶出三步罢了。
尽管以“摩罗力境”之玄奇,半步只差便足以分出胜负。但是这也足以清晰的衡量,此人功行之高,比之瀛水上真胜出甚多。
以低辈修士之功行做一未必恰当的比喻,此人与瀛水上真,几乎是金丹一重境修士和金丹四重境修士之间的差距。
那童稚之貌的上真深深叹息,道:“哪怕是我等天玄境的修为,携一身宿慧转世重修三次,也未必能够精纯高明如此。入道百年而能臻至如斯境界,实在可怖,不可思议。”
那异发青年脸色却是平淡的紧。转首望向那女子,道:“接下来就有劳道友了。”
那女子微一颔首,把手一张。
这两位主事之人,身量高大原本便是十人之冠。异发青年已经甚是俊朗魁梧,但是这女子只是坐姿,依旧要比他高出许多。若是站起身来,只怕比归无咎也要高出半个头去。
女子有如此身量可谓极为罕见,加之一身半碧半黑的长袍,别有幽深之致。
此刻这女子纤纤素手张开,其掌心之中赫然有一目睁开,一只漆黑眼珠上下滚动,射出金色异芒。
掌心多出一目,也不知是她后天所修的神通,还是出于血脉天授。
若今日是归无咎第一次见识到这等阵仗,此刻或许应对失措。但是那女子掌心中的目光甫一与归无咎相接,立刻让归无咎记起当年一桩往事来。
越衡宗山门之外,泛舟遨游,偶遇端木临,遭他以“天鉴”神通窥望虚实。
同一种类别的神通,练到极处自然殊途同归,这是道法之常。可是九宗道传与本土文明之间差距甚大。这女子掌中神目竟让归无咎生出异曲同工的熟悉感,那么她此法的高明精湛也就可想而知了;也无怪乎能够承担窥视自己底细的重任。
只可惜有妙观智大魔尊所赠的那一道妙意,这一切均属徒劳无功。在那法门之下,一身功行要呈现何等气象,是魔是道,是正是邪,皆能由归无咎一心化之。
归无咎本想依傍于云中派辛孟泷、庄忠恕等人之气象,显化气机。但是转念一想,完全依傍云中派的底蕴,未必出的了自己这么一位臻至如此高度的天才人物。
于是心念一动,一半以云中派修士之气机为摹本,一半仿照黄阳界中所观“古空蕴念剑”剑身、剑鞘的“念动诛绝”等四种意境,浑融为一。
“空蕴念剑”本就是归无咎“天人立地根”的道途根本所在。归无咎附会此中古法之意于一身气机之中,可谓浑不费力,轻而易举便水乳交融。
“古空蕴念剑”的剑身、剑鞘法意,乃是第三、第五两位道尊最终成就,虽得自于天外之缘,但到底是本土修道界中人道文明的产物。其中气象,一望可知。
扎根于本土人道文明,有此一条,便足够了。
果然,那女子掌心之神目观望一阵后,言道:“这位归无咎小友所得并非纯出于云中一派,显然别有奇缘。但是论道术源流,到底不脱于上古人道传承之藩篱。”
话音方落,数位上真都是面色松弛了几分,恍如全无城府的年轻人,好似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
尤其是女子右手边一位绿袍青年,更是如释重负的拊掌一笑,长出一口气道:“纵然天地广阔,有我等所未能探及的无限精彩之处。但是本人却不信,泱泱人道,四百隐宗,竟尔担不起“道术正统”这四个字?”
“六位革故鼎新、承前启后的大天才,吾等诸家之中只出得一位,要我说已经算是少了。贵派又何必多疑。”
女子淡然道:“这是本派芈道尊的意思。”
那绿袍青年立刻住口不言。
两番试探之后,似乎此情此景正是诸人所预想的最佳的结果。瀛水上真见机言道:“归无咎。快见过诸宗上真。”
归无咎正要依言拜见,九人之中一位须发皓白的老者言道:“繁文缛节就不必了。老朽等七人,不过是带了一双耳目;更何况千百年后,便是与归小友道友相称之时。只引荐姚、权两位道友,也就是了。”
瀛水上真从谏如流,颔首道:“也好。”
伸手指向那掌生神目的女子,言道:“这一位是堂庭地脉,江离宗姚上真。”
归无咎与之见礼。这女上真也不托大,虽未下坐,依旧以平辈相交还了一礼。
瀛水上真简明扼要的言道:“姚上真功行深湛在诸宗天玄境同道中罕有人及。至于江离宗,更是我七十七家隐宗之中,仅有的四家有人劫道尊坐镇的大宗。”
这等若是点明了姚姓上真为九人首脑之一的原因了。
瀛水上真又指向那异发青年,言道:“这一位是英水地脉,甘棠宗权上真。”瀛水上真在此语音微顿,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点明这位权上真的身份。
不过这位异发青年却主动接口了,面向归无咎微笑道:“吹捧的言辞大可省却。我甘棠宗门中,也无道尊大能坐镇。至于权某为何与姚道友一道主理此事。原因也简单的很,因为荀申是甘棠弟子,出于权某门下。”
“荀申?”
归无咎眉头一皱,脑海之中却记不起这个名字。
权上真二指轻轻一捻,似乎两道元光从中迸发演绎,瞬间生出一道幅长卷,赫然是三十六幅人像缀连一道。正是出自陆乘文处的《三十六子图》。
只是此图之上,前六人并非迷离变幻之貌,位次早已固定,以归无咎排名第一。
权上真伸手一指。言道:“就是他。”
权上真所指之人,乃是一位看着弱不禁风、面色蜡黄的少年,看面貌似乎比归无咎还要年轻几岁,在三十六图中排名第二十三位。
归无咎面上露出讶色。只是诸位上真却会错了意,不由暗暗点头。
十八日前。当归无咎与陆乘文一战的影像通过玄黄镜传遍七十七家隐宗之时,各家上真与本派真传弟子都在第一时间窥看,想要一览万载以来又一位开启“诠道会”的是何等人物。
若是旁人,也看不明虚实。可是这位“荀申”,身为隐宗之中又一位名列图谱之上的人物,立刻就发现了玄机。
荀申其人,自幼无依无靠,以宗门为家,心无它念。在发觉此图有异之后,立刻通报了门中上真——也就是眼前的这位权上真。
权上真幽幽道:“我门中诸真皆以为,荀申资质,远胜吾等,年轻一辈中当无抗手。纵然比之近古以来诸位人劫道尊,也不见得有丝毫逊色。本拟将之深藏万载,作为将来对抗圣教祖庭的擎天柱石。当初他告诉我在周天英才之中只排名二十三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
“总耐不住他再三坚持,于是惊动旁宗两位道尊细品那影像,最终断定有玄妙之失,这才由不得权某不信。”
“饶是如此,权某最终还是自荥元宗陆乘文口中亲口证实此事为真,方才杜绝了任何侥幸之念。”
归无咎正要张口,权上真摆了摆手,言道:“你与陆乘文选择隐匿不言,荀申选择告知宗门,都各有自家道理。此事就不必多言了。”
归无咎暗道不多解释也好,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那姚上真接口道:“你能有如此根基资质,天赋自然是万古一人;心思之通透豁达自也不遑多让。姚某也只得直言告之,望你勿生芥蒂。”
“据道尊谕示。七十七宗联系紧密,数十万载以来,已然逐渐成为四百余隐宗之首脑。就以你云中派而论,实力在七十七宗之内固然算不得上乘,但若是和五大地脉之外绝大多数已经式微的隐宗相较,已经算是强盛的存在。”
“吾辈眼中,道宗祖庭与隐宗联盟,从来平分秋色,共得大道之半。至于妖魔之属,根基虽厚,势力虽大,但要得一福缘深厚的顶尖人物,较之人道之道途又不知难了多少。此番天机泄露,得知三十六人榜上仅得三人,这一场震动可谓晴天霹雳,想必以你心思之通透,不难领悟。”
“原来这天地,要比我们想象的,要广大的多。”
归无咎默然道:“是。”
姚上真又道:“更何况这三人之中,荀申、陆乘文都排名靠后。唯有归小友是足以争衡大势的人物。这就不得不令人生出疑虑,因而有此一试。”
“若小友果真是吾辈道宗之传承,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大约盛衰升降之势已变,我隐宗复现光明,为期不远;但若小友是我等素不相识的异域英杰蛰伏于此,那就另当别论了。”
“自然,若是那般情形,我等也不会拿道友如何,至多不过是礼送出境罢了。甚至若是道友愿意借助山居修行,一方山水,一个名分,我等还是舍得的。”
姚上真一番话说得如此通透。
其实这一番道理,在她现出掌中神目之时,归无咎早已了然。当即微笑言道:“归某从未怀疑,自己将会是隐宗道传的历史上,留下重要印记的关键人物。”
此言语含双关,并非纯粹的虚与委蛇。但是话一出口,归无咎脑海一激,突然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气运变化,与自己深切勾连。
验证归无咎的身份、修为未出纰漏,九位上真似乎都有些振奋。
权上真转首言道:“既无差池,那就该走下一步棋了。”
姚上真一颔首,面上露出感佩之色,叹道:“道尊之明,一见隙如水银泻地,机略连发。数十万年之蛰伏能决断如此,非我等所能及。”
出言之时,她掌心之中一枚小小玉珏已被捏成碎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百家千家成一体 前尊后尊能相顾
姚上真手中玉珏一旦捏碎,归无咎忽尔感到袖中所藏玄黄令,似乎光华暗淡了几分,直至五六个呼吸之后,方才逐渐回转过来。
显是她所施的神通秘术,须得倚傍地脉之力才可发挥效用。
其余数位上真见姚上真毫不犹豫的动用这道法诀,都是面容严肃。那须发皓白的老者言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当面联络交接流黄地脉之事,就交由我等了。”言毕对着姚上真等三人齐齐一礼。
七人来自七家不同的宗门,皆是七十七家隐宗之中实力排名靠前、且与四家道尊坐镇的大宗渊源颇深,联络之后,作为数十宗门的代表。此行除了和姚上真、权上真一道求一个“眼见为实”的鉴证外,更承担着另一桩要务。
姚上真、权上真回礼毕,七人之身形,已然自座上消失。
这一回“玄黄令”却并未有丝毫反应。可见这数位天玄上真往来之妙法,与五大地脉无涉,也不知是哪一宗那一位道尊所传承之秘法。
此时大殿之中,仅余姚上真、权上真、瀛水上真、归无咎四人。
归无咎默然无言,只静观其变。方才姚上真动用了莫名手段,又言本门道尊有随势而动、机略连发之魄力,自然不可能无有下文。
果然。姚上真轻启朱唇,言道:“圣教祖庭有两位显道、应元二尊者降世,方才有了这一番亘古未闻的扩张之势。但是其余道统除却抱团取暖,蛰伏待机之外,又怎么会没有一二布置,平白坐以待毙?”
“瀛水道友。请将你云中派大印取出一观。”
瀛水上真眼中光华闪烁。长眉一挑,毫不迟疑的反手一托。一枚玲珑别致的玉印浮在掌中。
此印本体凝练如乳而微黄,铸成白蛇之形。印底却似描了一层淡淡的赤色,仿佛鲜血浇筑。此印一出,归无咎藏于身上的“云中正二”副印,似产生感应,忍不住嗡嗡颤动。
姚上真对着瀛水上真先是微笑一礼。随后面容倏尔转肃,对着虚空郑重一拜。口中念诀,右掌伸出。恰在此时,似有一道小指大小的灰溜溜的气息,自姚上真胸前衣襟之内钻出,游到她右手拇指之上。
两两一合,拇指瞬间变成剔透如骨,仿佛牛角玉石所刻的雕塑。
姚上真手指往前一捺。
这一捺虽然是朝着云中派宗门正印的方向,但其实只是遥遥虚按,距离印身尚有丈许间隙;亦并未见有什么神通法术从中散发显化。
但是就这一捺,仿佛冥冥中有因果勾连,缘法迁化,拨动了一根潜藏在深处的琴弦。只见那玉印之上,蓦然传来“咚”的一声,其浑厚刚健,轻而易举地便透出大殿禁阵之外。
瀛水上真眉头一拧,双目遥望。这一声之雄浑,只怕已经惊动阖宗上下。
姚上真似乎知其心意,笑言道:“此声虽响,却是心声。非由目见耳闻,缘分牵连,是听不到的。”
转首对着归无咎言道:“和归道友所见《三十六子图》义理虽差,却别呈妙趣。”
天玄上真一流的人物,若是称呼归无咎为“小友”,还算是看在将来同道、前途无量的份上折节下交。但是若称为“道友”,这分量也太重了。
归无咎不知姚上真为何如此,刚要逊谢,姚上真一振衣袖,叹道:“既然走到这一步,说起来道友位分还要在姚某之上。”
“请看。”
此时云中正印之上,似乎有一道埋藏已久秘密被解开。印内空间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粒比芥子微尘面前也毫不足道的小点,突然绽放迸发,烘托出一面宛如明镜的光华,观其样式,与归无咎袖中的玄黄令几乎如出一辙。
瀛水上真目光落在那明光之上,似乎微微一怔,神游天表。显然从中汲取了非同寻常的讯息。
但在归无咎看来,那光华之上似乎只是无量金光聚散浮游,全无规律可循。好似一方池塘之中豢养了成百上千条蝌蚪。
此时姚、权二位上真,目光灼灼,瞩目于归无咎的反应。
归无咎暗暗一思,莫非窥破迷障,在自己能为之内。于是心意一动,神意凝结至遭逢强敌的最佳状态。
一步迈入神意迁流的至境中,面前之金光果然随机而动,由混沌化为有序,兜兜转转凝结成一片文字。
破解谜题,归无咎并未喜形于色。因为他感受到自己神意之中仿佛承受了巨大的负担,虽然较自己的极限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流黄地脉十二隐宗的真传弟子,换得第二人来,恐怕当场就要神魂破碎而死。
当头有十六个大字,煌煌赫目:
“百脉一家,荫蔽遮护;前尊后尊,首尾相顾。”
其后尚有洋洋洒洒千余言,俱是米粒大小,汇在镜面之中。
归无咎精神一振,仔细观看。
姚、权二位上真见归无咎不费吹灰之力便窥破镜中奥秘,相顾微微点头。
镜中所述,石破天惊,乃是事关隐宗谋划的一桩大事。
原来,这数十万载以来,隐宗结盟退避,并非就不曾筹措应对反击之策。其中最关键的一着,依旧是落在五大地脉之中。
五大地脉,运使之常法,可以使得同一地脉之中,十余家宗门互相交通深浅,论道短长。如“崇台会”、“扶摇会”之类。
超拔其上,千载一时,又有汇通五脉,七十七家论剑之会。此会合当有隐宗之栋梁、传道之中坚大放异彩,正是今日“铨道会”复振之气象。
但是就连诸宗执掌门户的天玄上真也未必知晓,诠道一会,汇通五大地脉,还不是对五道地脉之力运用的终点。更上一重的功夫,却须以道尊出手,借去五大地脉之力相加,开辟出一方足以容纳百家隐宗的小界来。
甚至可以说,二十余万年前两位人劫道尊开辟以资“铨道会”之用的**阵,固然功效不废,但何尝不是这一最终用途掩人耳目的屏障。
如此一来,等若将星散四方的诸隐宗彻底拧成合力,成为一家真正联系紧密的超级联盟,纵然在整个紫微大世界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大势力。
此秘法唯有各派有人劫道尊大能驻世之时,方才参与盟约,并将诰文录入各派镇派大印之中。等候良机,重现光明。
但是如此施为也不是没有弊病的。那小界至多延续万载时间,便足以耗尽地脉之力。万载之后,休说那小界,就是五大地脉也将彻底消散。
到了那时,除了动用极少数可以而不再的秘法外,七十七家隐宗将真正成为“孤悬星落、音讯断绝”的零散个体,再也不可能对圣教祖庭造成丝毫威胁。
数十万载之前,隐宗诸位大能在发明此术之时便已经论定。要动用此法,须得满足至少三个条件中的一条。
最善之策,无非是彻底压倒道宗祖庭,重新夺回道统。这是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之后地脉所化小界存与不存,都算完成了使命,不再重要了。
中庸之策,乃是寻得万年之后维持小界的方法。若此界不散,那么等若是化一桩赌注为从长计议,亦不失为善策。
最后的底线,若前两条均不能成,至少也要和道宗祖庭争一个旗鼓相当,给与其足够的压力,立下誓约,共享其阴阳洞天同道。如此勉强可免诸隐宗交通断绝之患。
无把握做成此事,则会盟断不可行。
除此之外,这其中又有一桩矛盾。
所谓蛇无头不行。数十、数百隐宗连成一家,势必要有主持之人。按照常理推断,由门中有道尊大能坐镇的宗门高居其上,发号施令,似乎是正理。
但是须知诸隐宗都是一脉道统,身份平等。若如此布置,难以一碗水端平,一切都唯几家大宗马首是瞻,自然会生出弊端。
针对此题,先贤商议之后,设下一道妙法。正是这印中所录。
到底哪几家宗门主事?当代道尊大能驻世之门派固在此列,但除此之外,门中年轻一代资质超拔、有成道之望者,同样得以入列。
这十六个字中,所谓“前尊”,自然是当世的人劫道尊大能;所谓“后尊”,自然是指诸宗之内大道有望的不世出天才。
以今日而论,归无咎,荀申,陆乘文等辈之谓。
荫蔽遮护,首尾相顾。
要知晓即便是传承再厚的道宗隐宗,也只敢说是天玄境大能代代不绝。至于位尊天地的人劫道尊,乃是天地缘法命数所化。即便是一位人劫道尊挑选灵秀种子亲自授徒,至多也只能保证其晋入天玄境。
故而这一规矩堪称良法。即便你家今日不在其列,但是千载万载之后未必没有入局的机会;而每一代的主要利益,势必也将输送于那几位下一辈大有希望的宗门之中,如此方能人心平服。
瀛水上真叹道:“想不到诸位祖师先辈,还留下这样一道伏笔。可谓遗泽子孙了。”
权上真笑言道:“除却江离宗等四大宗以驻世道尊入局外,加上甘堂宗、荥元宗及贵派,七家主事,会同年后的隐宗合盟大典。到了那时,归道友对圣教祖庭的战书,也将一并送达。”
归无咎心中一动,如此一来,自己身份之尊,几乎在列位天玄上真之上。姚上真以道友称之,也就顺利应当了。
将印中文字又仔细查看一遍,归无咎望了姚上真一眼,叹道:“数十万载谋划,贵派道尊短短一十八日就决心发动,不嫌太仓促了么?须知归无咎不过只是金丹境界,前面的道路,还很遥远。”
姚上真唇角似隐有笑意,和声道:“不仓促,不仓促。芈道尊言道,‘局势明朗无过于今日,再不入局,且待何时?’”
“姚某不敢质疑道尊的判断。”
“只是在此之前,的确要作两道小小的验证。一道在我,一道在敌。”
说到此处,姚上真脸色忽然郑重。问道:“归道友既然从陆乘文处得知《三十六子图》的消息。但铨道会的场场比试,却依旧依约进行。显然,在道友看来,即便再遇到如陆乘文一流的敌手,哪怕其已在元婴境中,你也足可战而胜之了?”
这一问语气渐重,字字千钧,一旁的权上真,闻言也是目光逼人,似乎要完全洞察归无咎的内心。
归无咎心中暗道,面对这堪称一界人杰的对手,若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金丹境界,那就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越一级挑战的。
不过他面上却泰然自若,对于两位上真的目光丝毫不避。轻描淡写的道:“不比过谁又知道呢?大可以试上一试。”
“上真所言‘两道小小的验证’中‘在我’的那一道验证,想必就是和甘堂宗荀申道友的比试了。对此,归某也甚为期待。”
“只是不知另一道‘在敌’验证,言之何指?”
权上真此时目光方才从归无咎身上挪开,摇了摇头,面上一副“不愿信、不能信、却又隐藏期冀”的复杂神情,淡淡的道:“归道友稍安勿躁。三日之后,一切都见分晓。”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景行殿上见真容
此时,距离云中派山门,相隔不知多少个界天洲陆之外。
这是一处飞舟悬浮,金殿丛密的所在,诸般殿宇宫室,如叠床架屋,千重万重不知所止,交互盘错,盛丽无方。
唯独这“天地”似乎有些奇怪,举目所视,似乎是一道狭长明亮空间剖破南北,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仿佛天理显示具象,烘托出这紧致凝练、森严细密的意境来。
这空间之外,尽是幽深如墨。
唯有跳出重楼,立于不知几千几百里外,方能看出此处实际上是两道伟岸无际的山壁正中。而无数琼楼玉宇、仙家宫室,都是浮游于山壁所夹的空间内,身在其中,自然会有一种“天地为束”的压迫感。
更兼山壁两侧,高下无际,又以秘法加持,连一丝光线也并不折射返回,因此看上去倒像是无边黑洞,穹窿之外。
此刻,那一片连绵不定的建筑群中,自下而上第九十六殿。一只长舌鹮鸟背上,侧坐着一位年轻的修道人。
此人四方面目,浓眉大眼,修为已臻元婴境界。不过他罕有道门中人的仙风道骨,却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飞鸟原本驮着他自东而西飞行。可就在此时,空中似乎有一阵微风飘过。这方面修士忽地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有什么要事并未完成。
每一座殿宇之间,远观似乎首尾相连,繁密拥挤。但是实则两两之间相距极远。这方面浓眉的年轻修士,驾青鹮飞遁了好一阵,才落在一座牌楼跟前,扑棱扑棱展翅拍了几下,平稳落地。
牌楼之上一道青石宛若牌匾,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景行仰止。
此牌楼门户大开,这方面浓眉的年轻修士眸中光彩一闪而逝,毫不迟疑的往内去了。
可是就在他跨入不过数丈,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道:“丁明仪。”
丁明仪显然便是这年轻修士的姓名了。他闻声连忙立住,转身一望。叫住他的乃是一位五色杂衫,手持一件翠玉葫芦的中年人。
此人看面貌年齿,不过四五十岁上下;只是下颌修短齐整的胡茬,却尽是银色,由此显得年纪也平白大了一半。观其气机,空明剔透。丹中之韵,婴变之妙,早已无影无踪。显然已是超脱低辈修士藩篱,上臻甚深境界。
丁明仪不敢怠慢,恭谨执礼道:“魏师叔。”
中年人正色道:“景行殿中交手一次,非得有半年参悟之功,方能将所得尽数收缴吸纳,化为自家本领。”
“倘若老朽记忆不差的话,四十三天之前你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选择交手的对手,是第九真传霍远峮。按说你入道年齿也不算小了,岂能不明白急功近利、求荣反辱的道理?可见许多事知易行难,甚是仰仗心性修持。”
丁明仪略一踌躇,道:“魏师叔教训的是。不过请师叔明鉴。上一回交手,弟子自感发挥有不尽如意之处,只恐未足借鉴。因此今日愿意再试一次。”
魏姓中年思量一阵,道:“也好。”
长袖一拂,牌楼中二进、三进的门户尽数张开,无有遮拦。
丁明仪面露感激之色,深施一礼,便往殿中去了。
此殿门中走到尽头,视野由狭而宽,实是偌大的一处空间,几乎与小界无异。当中孤零零的包裹着一间斗室,宛若果实中央之果核一般。
那斗室之内,空空荡荡,唯有左右各八件塑像一一排列,栩栩如生。观其风骨神韵,意气风发,锋芒跃然,显然所模拟者,是年轻一辈的杰出人物。
其实目力能见者,不是一十六方雕塑,而是一十四件。左右上首处,各有一物为一方光华耀艳的屏风所遮蔽。从大小身量上看,其中各自所藏,当同样式一方人像。只是不知何故,这两枚塑像却被屏风遮护起来。
这屏风的光华,看着艳丽庸俗。但是元婴境界之上的修士用心体察,终能察觉这其中蕴含着何等磅礴法力。
景行殿。
此间不是别处,正是圣教祖庭的一处秘地。
乾元、上清两宗,数十万年来联系愈发紧密。除却弟子所修根本法诀有异之外,此后入道修习、磨砺印证,互通有无,几乎宛若一家。就连同一辈中真传弟子的辈分次序,排名先后,也都混同为一。
这处“景行殿”,乃是为圣教祖庭中稍次一等的天才弟子所设,近十余万年来,对于圣教祖庭陶冶人才、砥砺后进,功劳着实不小。不仅如此,此殿之法门,比隐宗“崇台”、“诠道”诸会的大费周章,不知要省便多少。
要说此殿源流,乃是上清宗显道道尊所设的神道法门之分枝。
每隔数千载为一代,祖庭中有望成就天玄境的天才弟子,列位真传。总数约莫在十二人至十六人之间。
而借助这一与神道法门颇有渊源的秘术,汲取这真传弟子一点气机,再依傍外物,却足以铸成一件功行高下与本人完全相若的雕像来。
更奇妙的是,即便此后真传弟子本人功行渐高,修为更深,这塑像亦随之同步增长,如同镜转,丝毫不差。
但有一条。这塑像之身唯有在景行殿内的这一处空间内,方才得以发挥功效。若是搬运别处,则与寻常的泥塑木雕无异了。
有此一殿,等若圣教祖庭之中功行最精的十余位真传弟子时时在此磨砺后学。若有人想要与之相斗以求进益,和与真人交手无有丝毫不同;其中价值之高,可想而知。
但是有入殿资格的人物,同样是年轻一辈中相当出色的人物。如丁明仪辈,将来求一个步虚、离合境界,也是唾手可得。甚至万一再得意外机缘,勉强成道也不是不可能。这一层次的弟子,阖宗上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二百余人罢了。
此时丁明仪立在左手边第五座塑像之前。
眼前这人,身量修长,肤色蜡黄,眼窝深陷。看着其貌不扬,但是眸中锋芒却堪称盛极,常人决计不敢直撄其锋。
这气势,哪里是一尊塑像,分明与真人无异。
此人正是丁明仪四十余日之前挑战的对手,第九真传霍元峮。当时不过交战二十五息,丁明仪便脆败其手。
“霍远峮”塑像之前,有一片薄如蝉翼、巴掌大小的翠玉圆盘。丁明仪略一思忖,伸手将之捉住。
这翠玉圆盘是启用“霍远峮”雕塑的机关。只消将之轻轻旋转一周,这“霍远峮”便会跃下台来,与丁明仪斗上一场。
但是丁明仪三指捏住玉盘,鬼使神差的迟迟未动。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左右上首两具屏风,丁明仪的心思,却莫名其妙的活络起来。
数万载以来的规矩,“景行殿”中真传弟子塑身,任由他们这些距离微妙玄通之境只差半步的弟子们挑战的。
可是这一代却稍有意外。据说排名前二的两大真传塑身完成不过数日,却传来谕旨。将这二道塑像暂时搁置,待时机合适再考虑是否宣之于众。
一时众论嚣然,丁明仪的诸位师兄弟同门,都窃以为是这两位是否修习了两位道尊新近创制的秘法神通,为了保守秘密的缘故,才暂时隔绝。
如今只知左侧上首这一位,姓利,出自乾元宗道统;右侧上首这一位,姓席,出自上清宗道统。除此之外,二人一切讯息,师长亲友,入道之前的一切世俗缘法,尽数隐去,似乎不足为外人道。
丁明仪今日入得“景行殿”中,其实战意并不浓烈,反而是有几分随波逐流的意味。
此刻,他立在第一排两道屏风中间,也绝无什么与二人争衡的雄心,只是突然生出好奇之心,强烈的想要知晓,这神秘之极的利、席二位师兄,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尊容。
照理说这个念头实在是匪夷所思,一笑置之可也。但是不知为何,丁明仪心中这道念头,却是愈来愈烈,完全不可遏制,几与突破境界时心魔附体无异。
丁明仪心中烦闷无比、胸中如同**焚烧,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这一声怒叫之下,仿佛拨动了什么异物,丁明仪只觉身上微微一痛。
却见丁明仪后颈皮肤突然裂开一道半尺长短的口子,两团似是砂砾所化的阴风从他创口中钻出。这两团阴风一鼓胀、一凝练,化作两枚弹丸,狠狠击在左右两具屏风之上!
那两面屏风人人一望可知是非同凡响的防御宝物。可是吃这两丸一击,却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化成碎屑。
屏风之后,两具真容也随之显现。
左侧上首利姓真传,身形高大威猛,但肤色却异常白净,足可称冰肌玉骨,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反差,又恍如是致密与磅礴相与为一的美感。
至于对面那一位席姓真传,却是一位轻素婉约的女子,锋芒收敛,长睫微合,似是心神凝练,若有所思。
“丁明仪,你在做什么?”
一声饱含莫大威严的大喝传来,正是魏姓中年闻声有异,进入殿中。此老趋避之间仿佛鬼神,举手抬足包蕴伟力,化作天罗地网,就要将丁明仪拿下。
此刻丁明仪兀自恍恍惚惚,头脑晕沉,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已经闯下泼天大祸。
更何况即便他神智清明,二人修为也是相差甚远,同样难逃束手就擒的结局。
但就在此时,再度生变!
丁明仪后颈创口之中光华一耀,陡然钻出一只灰蒙蒙的鬼影,迎风一转化作丈许高低,似是一只巨熊,张开血盆大口,就将丁明仪吞入腹中。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身为矩尺 知己知彼
瀛水台中。
一方石台,两瓮青瓦,纵横十九列,黑白分明。
姚、权二位上真暂留此处,归无咎也不便提前离去,索性一齐等候,等候那最终的答案。
如此境界修道者若是打坐行功,一转念便是数月数年时间,所谓“山中方几日,世上已千年”。但若如此招呼客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娱情养性,人情练达,纵然是修道中人终不可免。所谓“人道即天道”,便是此理。故而归无咎竟与二位天玄上真以对弈消遣,忽忽然已是三日过去。
这对弈之法也是有讲究的,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默运神意,深算棋路,非得从万千旁径之中择一最优解不可;另一种是落子如飞,全无间隙,完全不作计算,只凭借一瞬间的直觉行棋,买定离手终无悔。
第一种弈法,归无咎确然胜少负多,仅有的几盘胜局,还是对方有意相让的结果。毕竟双方修为差距极大,并非资质所能弥补。但是第二种弈法与二位上真各对弈十局,竟是个胜负各半的结局。
要知晓,这一种弈法虽然显而易见是在考较弈者道缘之高妙。但是对于局中之人来说,过往之经验所系,也当融合了莫大的智慧底力。总而言之,阅历较深者,所占的便宜绝不在少。
能够顶住千万载寿元的阅历之差,下出平分秋色的局面,其中之意义可想而知。
不过眼下这一局,归无咎却乐得作壁上观。棋盘之中寥寥二三十子,对弈双方,正是权上真与本门瀛水上真。
权上真落下一子,忽的道:“如今局面,诠道一会不仅仅是你个人证道磨砺之会,反而多出一桩功用,犹如量天之尺。我辈修道之人,天资才情到了这一步实属不易。若是能够为我隐宗多保存下一些人才,归道友也是功德无量。”
归无咎笑言道:“此事不过是顺手为之,亦是义之所在,归无咎实际上无所付出。上真言重了。”
二人这一番对答,依旧是事关隐宗合盟的规矩。
依照“前尊后尊,首尾相顾”的誓词,隐宗会盟一处之后,主导之宗门当是有人劫道尊坐镇的宗门,以及盖世英才未来足以成就此位者所属之门户。
但是除此之外,若是较之那断代千古的人杰稍逊一筹的天才人物,所属宗门同样可以列席建言,暂为从属,庶同候补行走一类。
凡俗王庭中的官吏属员,有常任,有流任,大约与此相同。
须知当年诸位人劫道尊,立下此盟时,并不知有《三十六子图》这一异物,一一精审人物。对于各家天才弟子到了哪一步才有入局资格,也是颇废了一番心思,留下一道衡量之矩尺。
说起来,此处便是本土人道文明较之九宗道传,在道法微玄之上的差距了。
在九宗之内,即便是有望丹成一品的天才,依旧有高明法门衡量其中的细小差距,剖析毫厘,探微索隐。
无论是“元元”所言七步八品,还是幽寰宗九周半山之试,又或是结成金丹的一瞬间,考量拖延消纳玄种之力所用时辰的长短,均可于百尺竿头,再分高下。
而本土人道文明,于此却粗疏了一些。功行到了如清微宗范移星的水准,便如同踏入一道未知的领域。若再往上走,非是功行相若之人斗上一场,往往极难判明。
当年诸位道尊倒是留下了法门,三日前归无咎也曾亲自尝试。
奥秘就在潜藏于各家宗门大印中的铭文内。若是如归无咎一般窥破迷障,得见书契真容者,便是第一等的英杰,堪入“后尊”之列;若是稍逊一筹的人物,能够打破禁制一瞬,但却无法持住自身,辨明文字,当有了第二等“列席”的资格。
但有一桩遗憾,此法门有进无退,若是轻易尝试却又不能过关,试法者不免神魂破碎而死。
而能够成为隐宗真传中的佼佼者,自然都是自信过人。在遇到足以击败自己的对手之前,无一不以为自己便是今时今日的主角。
贸然相试,其中惨烈可以预见。
而归无咎的铨道会比试,无疑成为一道标尺,对于诸家真传的功行深浅得以作出清晰的量度。也使得那些稍逊一筹的人才,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瀛水上真与权上真又相继落下数子。
归无咎忽道:“三日已至。想来二位上真也早已胸有成竹了。”
权上真不答,微微转首,往一旁观战棋局的姚上真望去。
姚上真却是一副侧耳倾听的动作,出神半晌,终于微微一笑,道:“巧的很。恰好在十息之前,尘埃落定。”
话音方落,面前棋盘正中的空间内,蓦然洞开一个半丈高的豁口,气息幽深诡异,倒像是异空间的通道。姚上真小指一勾,一只硕大的黑熊首级被提溜出来。
这熊首精元内固,却体察不到丝毫妖气。那脖颈断口处却宛如锯齿一般,似乎是被什么极为蛮横的力量摧毁,泯灭一切生机。
姚上真望了一眼,口中吐一口清气,浇灌熊首之上。这一口气加身,此熊似乎还魂一瞬。眼皮一跳,熊口张开,吐出两幅卷轴。
姚上真一点头,却并不主动去取。只道:“归道友请看。成败可否,尽在其中了。”
看她的意思,是要归无咎自己主动揭晓谜底。
归无咎似乎全未觉察这略显凝滞的气氛。随意揭下两幅卷轴,把手一抖,铺张开来。卷轴中各自所绘,都是一幅人像,只是男女有别。
另有一条,这画像中的人物,似乎尽是由深浅不一的绿色织成,迥异于寻常画作。
画卷张开的一瞬,姚、权二位上真瞥了一眼,相视一笑。棋盘内外,胶着的空气似乎忽然冰河解冻,化作春风。
姚上真笑道:“此图乃是爲山熊精吞食活人神识,自其神魂中采取所需,绘成图像。在此熊精目中,这方世界便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故而成像图形,也依据其神识之中的形象具现,也不必惊奇。”
“不过,纵然颜色有异,想必归道友也能识得二人身份了。”
归无咎默然无语,他还真未想到,隐宗居然有实力做到这一步。这两幅画像,一男一女,他自然识得——《三十六子图》中排名十三、十九的两位便是。
二人所属背景,也不问可知。
《三十六子图》中,他所识之人原本就接近半数。这时又揭晓两人身份,对于他而言,整个世界的格局也由此愈发完整而清晰。
姚上真似乎洞察归无咎所想,言道:“能够在圣教祖庭最核心的二百余位弟子中埋下伏笔,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十余万年来,一代代真传更替,江离宗底蕴虽厚,也不过成功过三次。”
“前两次虽然侥幸得手,但是并未等到合适的发动之机。因此那一枚暗子也是自暗中生,自暗中死,再也不曾留下丝毫痕迹。往前溯回十二代真传,俱未能得手。直至六十年前,相隔四万载之后,终于再度成功埋下一子。”
“如今能够得偿所用,岂非我隐宗气运逆转,天命所归。”
归无咎思索一阵,道:“猝然发动,是否会引起对方警觉?”
姚上真摇头道:“道友放心。本宗布置精密。如今圣教祖庭与诸妖部激战正酣,这一桩意外,对方追索下去,所有线索只会归因于妖部身上,全与隐宗无涉。”
归无咎往那画卷之上,又仔细凝视了一阵。喟然道:“第十三位……这名次着实也不算低。就连我自己也未必敢言没有丝毫压力。但是二位上真看到这个结果之后,似乎信心甚足。”
姚上真不置可否道:“这是道尊大人的意思。”
“芈道尊略观《三十六子图》之妙。以为此图前十二子,中十二子,后十二子之分布,大有深意。归道友若能胜得甘棠荀申,那么此图卷之中排名十二位之后者,道友皆可一举胜之。至于判断的依据,道尊大人不言,姚某也无从知晓。”
“今日看来,祖庭两大嫡传中,排名靠前的这一位恰好名列一十三位,可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权上真接言道:“换言之。今年之内,若是道友果能胜过本派真传荀申,那么隐宗合盟、下书祖庭,便是离弦之箭。一切筹码都将押在道友这一局中,势不可阻。”
原来他们所言的“验证”,是应在此处。
尽管本土文明道法稍稍粗糙。但是若是修到了人劫道尊这一步,其所做出的判断,归无咎也不敢轻忽。
在面前姚、权二位上真看来,自己所面临的最大敌手,最终排名一十三位。乃是冥冥天定的大喜事,似乎天要归无咎成功。
但是芈道尊所作判断,未尝不可以解读成:在相差一个大境界的前提下,他绝不看好自己能够胜过前十二名中的任意一人。
归无咎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古拙森郁的身形。
如果说和“岚”的破境完功之战是起点;与甘棠荀申之战是奠基;与祖庭二子之战是终局。那么,和这不速之客的一场胜负,实际却是三战之外最艰难的考验。
如果那人真的选择破境元婴的话。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山外观景 但求不败
天色喑喑,苍黄穆穆;**一统,所见茫茫。远景近景相与为一,仿佛梦中蜃境。归无咎乘风疾驰,目力所见的浑茫异色飞也似顺流江景,不住后退。
不必多言,归无咎此刻再度立身于“铨道会”所打通的小界通道之中了。
按理说,前日此时他便该完成与代螺宗真传“岚”的战斗,跨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不过因《三十六子图》泄露,隐宗诸位道尊定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遣出权上真、姚上真等不速之客驾临云中,方才拖延了二日。
归无咎此刻脑海之中又回忆起当初在荒海岛屿之中,第一次夺取金丹修士之金丹的场景。那一战之后,意味着自己名义上虽是灵形修士,但实际上借助元玉精斛,已经初步具备的媲美金丹修士的实力。
今日与“岚”的一战,当年之事,复现于斯。若是一切顺利,今日之后,归无咎便是一位“元婴”真人了。
虽非货真价实,但是实际战力却要超过天地间绝大多数的元婴真人。两相对照,较他“假丹”境界时的战力可要强得多了。
姚、权二位上真临别之际,又有一物相赠。不是他物,乃是一小袋“天罗石”,足足有四十枚之多。据姚上真所言,这还是情急之下,千方百计搜罗,暂时只能得到如此多的数目。
几位道尊的意思,是今日之后,诠道之会的每一战都郑重待之——
说是郑重待之,其实言下之意,若是遇上对手距自己稍有差距,不妨教其尽量展露手段,不宜一击制胜。盖因每一场斗战都以一枚天罗石照影,也好为后世弟子留下一道底蕴。
自然,要如此做,四十枚的数目是远远不够的。须知天罗石此物,虽然算不上第一流的异宝,却其产出也颇有些冷僻,罕有人费心搜集。
诸派上真、长老已经着手搜寻。因此在此之前,归无的诸般斗战,大可不必过于仓促。在诸位上真看来,这一年的诠道之会,总是以与“荀申”的那一战压轴。其余场次,对归无咎而言就算一日三战,恐怕也构不成太大的负担。
如此安排正合归无咎心意,可谓正中下怀。归无咎心中看来,若是能够在前半年多腾出一些时间,钻研对付御孤乘的手段,那是再好不过的。先前不过是不愿给人留下一个率性轻慢的印象,这才维持进度。如今有这么一桩借口,正是求之不得。
一刻钟之后,归无咎止住遁光。
前方不远处便是两界通道的正中心,茫茫四顾,唯有一人静候于此。
归无咎的身量本就相当高大,而此人却比常人略矮了半个头。因此两人一旦靠拢接近,反差就愈发明显了。
不过此人身上一袭大红衣袍,宛如鲜血染就,身量虽小,气势却足。如此服色在修道之人中也较为罕见。此刻,他似乎对于归无咎的到来一无所觉,只是微微侧着身子,目视远方,面露笑容。
“岚”。
“岚”的笑容,看上去很冷。
但是这种“冷”并非常人所谓“冷笑”,而是笑的很天真,很自然。然而这天真自然之中,却比通俗意义上的“冷笑”更要冷上十倍。
庶几可称笑靥如冰,烈火难融。
设身处地的思考,功行修为能够于一十八家隐宗夺魁,其人会是何等自信?纵然师长上真言及归无咎的大名,再如何赞誉其略不世出,恐怕也难以打消其跃跃欲试的心理。但是面前这位“岚”却并非如此。
他是一派神游万里,杳然出神。几乎让人怀疑此行并非要作一场分量极重的战斗,而是踏春远游。
归无咎看得出来。“岚”是真的对于自己的到来懵然无觉,而非刻意做作。
归无咎自然不是在种种细节排场之上都要一争短长,如此也太过落于下乘。于是主动招呼道:“岚道友有礼了。”
“岚”似乎被归无咎的声音惊醒,转身望了一眼,见归无咎来到,眉眼中似乎闪过欣然振奋之色。
只是他口中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刚想明白,你就来了。不过,‘岚’是我的名字,而非姓氏。所以我可以称呼你为‘归道友’,你却不该称我为‘岚道友’。”
出言纠正之时,“岚”的神态异常认真,仿佛是在刻意强调自己对于姓名的坚持。
归无咎不纠结于此,笑问道:“我观你在此出神良久,不知你想到了什么?若是有关道术,能与在下分享一二否?”
归无咎入乡随俗,和“岚”如市井一般以“你”“我”相称,似乎正合“岚”的心意。“岚”喜上眉梢,欢悦道:“自然是在思索对付你的办法。”
出言如此率直,归无咎不由莞尔。
不料,不等归无咎问他所得应在何处,“岚”又突然道:“谢谢。”
这一下前言不搭后语。归无咎念头一转,并未追问。如果“岚”愿意的话,想来他会自己解答。
果然,岚凝视着归无咎,目不转睛。不紧不慢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姓氏么?”
没有让归无咎猜测,“岚”仰起身子,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走上修道这条路,不过是不愿此生过快的逝去,倥偬仿佛白云苍狗,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时间体会天地人世的变动与精彩,无情天道的盛衰更迭、雄阔惨烈。”
“驾鹤翩然白云上,坐观玉宇一浮沉。”
“至于跳入棋盘,为了一人,一族,一宗,一域的兴衰起伏赤膊赤膊上阵,着实非我所愿。”
归无咎心中一动,一入道门,行不争之道,唯愿作壁上观,这样的人的确很罕见。
“故而当年我崭露头角之时,代螺宗长老曾经许我以宗门为姓,更名“代岚”。这在旁人看来是极高的礼遇了,只是如此一来,冥冥中”牵连更深,并不合我心意。所幸诸上真仁厚,并未强人所难。”
归无咎微微摇头,叹息道:“还道是因何而谢。原来,你是把我当成了顶包的长工。”
“岚”笑道:“各逞所愿,各取所得。怎么能说是顶包?归道友心中,难道不愿意成为大变之世的主角么?”
归无咎沉吟道:“也是。各逞所愿,各取所得。这八字很精当。只是以我之见,未登无上至境,恐怕并不能每个人都能悠游闲适,稳坐钓鱼台。或许有一日,归某也会有坐观天道轮转、人世兴衰的闲情逸致。”
“但不是现在。”
归无咎与“岚”,今日分明是第一次相遇。但是一旦出言交谈,却仿佛神交已久的故友。
说到酣处,“岚”双掌微合,怃然道:“我成道路途之中,终究与代螺宗牵连甚深。依照我之本心推断,像我这样一个跳出三界之外的闲云野鹤,多半不可能是诸隐宗真传英杰的顶点。扛鼎重任,必定会有更高、更强,更合适的人来承担。”
“但是话说回来,若是真的无人出现在身前,因果牵连之下,我也不得不勉为其难。”
“因为这个缘故,你归无咎当得起这个‘谢’字。如果说实在有什么意外,那就是你这道途极境的上限标杆,比我想象中的实在是高出太多。”
“岚”的一番言辞圆整自洽,归无咎也欣然接受。
“岚”又道:“这只是第一谢。今日之战,恰可于我之修行大有裨益。这是第二谢。”
归无咎摇头道:“第一谢当得,第二谢当不得。今日一战,归某的所得,多半要在你之上。”
“岚”并未争辩,只是冲着归无咎洒脱一笑。
归无咎面前间不盈尺之处,忽然一道浓密雾气绽放,瞬间便扩充至百余丈方圆,将他整个身躯围困在内。
“岚”毫无征兆的出手了。
若是归无咎来驾驭一门道法精粗与之相似的神通,断然难以形成如此规模。这便是双方功行之别所带来的差距了。
只是为雾气所困不过半息,那百丈云雾突然破开一个豁口,归无咎轻而易举地跳出牢笼。
一着又接一着。
就在归无咎立身未定之际,小界之内天象一变,头顶乌云滚滚,似有阵阵暴雨落下。
落下的不是雨点,而是晦暗不明的雷珠。纷纷扬扬,密如暴雨,又如飞蝗。
此珠一旦及身之近,便凌空一震,每一枚半个指头大小的雷珠的爆炸范围,何止五六十丈。
但归无咎身形腾挪,进退如飞,并未让那雷珠之威粘上一星半点。
数息之后,“岚”见二次出手无功,骈指往前一点。
在归无咎身畔,似有一点火苗陡然窜起,腾焰星芒,踊跃翻滚,灵动之极。
这火光也看不出如何厉害。但归无咎见此一点火光,却面容一肃,身形连闪,一袭黑色劲装似乎化作阵阵乌风,漫卷腾挪,身形落定之后已在数里之外。
“岚”见这一手同样无功,不再追击。把手一拂,远近内外的云气、雷光、火焰,一同消散,重复海晏河清。
“岚”笑道:“你以为如何?”
归无咎想了一想,赞道:“法如其人。”
这四个字似乎极合“岚”的心意,却见他双臂一震,长笑不止。良久方道:“果然知音难得。”
若是功行眼力稍逊之人,见归无咎与“岚”这一番电光火石般的交手,不免摸不着头脑。甚至会生出“不过如此”的感觉,似乎这一斗精彩尚不及“崇台会”、“扶摇会”上普通真传弟子较技。
唯有归无咎身在局中,方能感悟其中奥妙。
当头那一团云气,看似只是寻常的困敌之法。但是此法所困之人,其实耳、目五感,并未被完全遮蔽。只是在你看来,看似云层较浅之处,实则寸步难行;反倒是云层较厚之处,反而一举贯穿。迷乱惑敌,真假莫测。
第二道云下生雷,雷珠泛海的神通。即便是功行境界极高的对手,身处其中,总也会不自觉的生出幻觉,错以为那雷珠下落之势与寻常的重物自空中落下的速度相同,全然难察其中有着微小的差异,那雷珠似缓实疾,近身悄无声息。唯有到非死即伤的一瞬间,才能恢复正确的感知。
至于第三道雷海生火,又有说处。那火苗看似平平无奇,但是谁又能注意到,那安静祥和、充斥暖意的火苗之外,实则有一层极为可怖的“虚焰”,无形无相,却比那火苗本体大出数百倍去,更兼灵活万变,择人而噬。
这三法虽然各呈具象,位属五行。但是其中根本精神,都是“岚”本人超乎象外、不落红尘的精神之所系,蕴含中与外、虚与实、幻与真的正反辩证。
超脱与否,境外境中,实在一念之间。
“岚”先与归无咎有一番对答畅舒己志,然后出手。正是有这么一道考较的意味在内。
只是归无咎味之再三,却道:“这三法虽善,似乎海不是正经神通。恐怕道友也未必之望这两三下克敌制胜。”
的确,这三道法术虽然精妙之极,法如其人。但是只是神通的“内核”,而非神通本身。
譬如归无咎当年修成“元光显化术”,一真一幻,虚实可穷尽,这是此术的底子;但是真正交起手来,又何止分化亿万,千变万化。
“岚”欣然颔首道:“你说的不错。真个克敌制胜的神通法门,名为‘三元一指’。方才所示,正是作为此神通内核的三种最简明变化,演示道理而已。至于具体的神通之用,叠床架屋四百余变,繁复无比,就不必过多展示了。”
归无咎眉头一拧,道:“看来道友是准备了其他的手段招呼归某了。”
“岚”突然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欣然道:“瞒不过你。”
“岚”音声之中中气渐足:“这数日时间,对于你如何能够完成以金丹胜元婴的壮举,我在旁观照影图形之后,也略知一二。你的战法,乃是以根基之精纯、境界之高明,弥补功行法力的不足。正如你在与范移星的斗战中言及,你功行深浅落后一个大境界,但是道法微玄却领先他四个小境界;两相权衡,是以能胜。”
“可是说来也巧,我近数十年在‘三元一指’神通之内,另外开辟出一道变化,似乎正合与道友品鉴。”
就在“岚”出言的同时,一道道云气、火光,甚至细密犹如虫卵的雷珠,互相纠结混成一体,赫然成就一道丈许高低的圆球,将“岚”包裹在内。
此时,“岚”的身躯已经被完全遮蔽,只余下袅袅清音,空自回响:
“这是我包含三种道法精义,相蕴相成,成就‘三元一指’自出机杼的一变,姑名之为‘含苞未放’。我想知道,若是我将道法精微之上的较量彻底摒弃,完全仰仗功行法力之厚,以这一门神通结阵固守。以你金丹境界的修为,如何能够击破元婴三重境之上的绝对防御?”
“于你而言,恐怕是容不得铨道会中有任何一场平局的。只是我若一心但求不败。如何破局,倒要请归道友有以教我!”
这是“岚”第一次称呼归无咎为“道友”。
完全放弃精微变化中的争衡,倚仗元婴修士的雄厚法力求守平局。将双方修为之差距放大的极致。此战之前,归无咎从未想过,这一战将会以这样的形式展现。
归无咎缓缓舒了一口气,凝视着面前目迷五色、似乎坚不可摧的圆形气罩,叹息道:“岚道友。这就是你的世外桃源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道术相须妙理 丹婴破势良机
归无咎思索良久,心中暗道可惜。
“岚”的资质底蕴,虽然较范移星辈高出一筹,但是较之《三十六子图》中的人物,毕竟还差了一线。
这一线之差,不是差在天资,也不是差在心性。
如“岚”这般谨守内敛藏锋、顺流观景,不入争局的人物,固然极为罕见。但是并不能说一定是他进取之心不足。须知人禀天性,各自俱足,只要能够将自己的理念融汇贯穿,自圆其说便可,原也不能强求一致。
这一筹的差距,是差在道藏之根基,立身之大本。
归无咎敢断言,若是“岚”出身于九宗序列,必定能够入得第一等三十六人的门墙。这一法门中所见之偏,也必然得以纠正。
想到这里,归无咎豁然捕捉到一点:陆乘文他已然打过交道,的确可见背后隐隐约约有一道力量推波助澜。那么其余三位本土文明的俊杰,包括荀申和祖庭的两位,也同样未必是纯粹的本土土壤长成。
摒弃杂念,归无咎四指微屈,“山河万里”已在掌中。
光华泛起,清光凌冽,似一道弧电当空浮漾漂泊,又像是清风托举着深秋落叶,如卷似刺,了无形迹。
以剑中精义而论,这一剑并非归无咎自“念剑演化图”而生的核心剑术,而是取法于黄阳界剑墟中“万剑备我”之意蕴。
这一剑意最善消杀有形屏障、法宝外物固然不假。但此术到底取法未久,归无咎也只是略窥堂奥而已。以威力而论,远远不及铸成道基的正宗神通。
归无咎之所以使用这一式,乃是刻意为之。不但是今日之斗,日后每一场相斗,但凡在旁人耳目之下,归无咎皆会以基于本土空蕴念剑中的家数起手。
归无咎自家道途所逐步成就的“空蕴念剑”,与古空蕴念剑之间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割舍不断。那么归无咎在斗法的过程中逐渐变化,乃至最终全力出手,整个过程都是足以令人信服的,没有任何割裂的痕迹。
即便是在道尊大能看来,归无咎的神通法诀,也是以本土仙道文明的资粮为底蕴;总是归无咎又有奇缘,将旧有神通推陈出新,演化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正面碰撞。
这一剑之威,在金丹修士的眼界已是骇人听闻,即便是《三十六子图》中的俊杰,也要大为震动。但是对于归无咎而言,这只是他最低意义上的“全力出手”罢了——尚未动用金丹、魔丹三位一体手段之前的“全力出手”。
以“岚”元婴巅峰的修为,这一剑还不放在眼中。
果然,此剑斩在五色迷离的气罩之上,只留下一道三寸长短、发丝粗细的裂缝。这道裂缝不过存在了眨眼间的功夫,立刻消弭不见。
第二剑……
第三剑……
每出一剑,归无咎剑意之中的魔丹之力和真宝金丹俱在悄无声息的运转加持,以每剑十分之一的增幅强化威能。
到了第三十剑上,归无咎已然将“三位一体”的力量彻底调动,一举手抬足皆是相当于金丹极限三倍的丹气恣肆。
剑如匹练,奔涌纵横。
此剑击在“岚”的护身神通气罩“含苞未放”之上,每一剑斩过,俱留下一道尺许长短、深盈数寸的口子,或直或斜,或纵或横,似乎在一枚瓜果上被刀片削成片片伤痕。
在“岚”看来,此刻归无咎的剑意威能,已经超乎自己想象之外。
归无咎此前数战的画影图形,均在一日之内传达各宗真传手中。故而“岚”本以为自己对于归无咎的功行境界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
但此刻真正交手,才觉出归无咎这代表道途极境的标杆,比自己的预想还要高出三尺!
但是,这份惊叹,依旧是站立在“归无咎是一金丹境修士”的前提上而言的。以他元婴极限的修为,眼前冷冽如泓的剑光,依旧未能够对他造成压力。
看似归无咎的剑气神通已经能够剖破气罩数寸深。但是“含苞待放”神通,可不是一层薄薄的气膜,而是近似一只实心球体!
一只径长丈许的实心球。
更有甚者,此刻“岚”一身元气三分,三种神通的基本元素交互连结,自有增益。“气罩”上创口的恢复速度,全未受到任何影响。
躲藏在光罩之内,虽然视野受阻,但是“岚”的感知之能却更胜于常时。“含苞未放”神通的三种根基每一次相激相融,都是在结成明镜映照内外,仿佛无数缩微的“心返”大阵映摄于心。
“岚”感应分明。即便归无咎丹力磅礴至无穷无尽,只要每一剑之力的上限不再增长,那么哪怕是再斩出千剑万剑,也无济于事。
不止如此。“岚”的道术亦已臻至圆整精微之境。此时他心中暗暗演算,已经推断出归无咎若要胜己,至少要将一身法力再增强八倍以上。
八倍……这绝无可能。
百余丈外。
归无咎原本稍稍紧皱的眉头,蓦然舒展开来。
经历了不知多少生死之间的搏杀,对于这等已经居于不败之地的斗战,归无咎心中并无丝毫负担。从容成就“丹中之婴”后,自可稳操胜机。
但是归无咎心中所忧的,正是“没有负担”这四个字。这意味着眼前一战是完全没有压力的战斗。在胜负关键之时一举圆满破境计划,难以实现。
但是三十余剑试探性的攻击,却为归无咎窥见玄机,解除了这道困惑,似乎看到了未来。
下一剑!
这一式剑光并不耀目,反倒似子夜之中,一抔清水返照明月,分外澄净洗练。
除此之外,虚空之中,归无咎周身数丈之外,一道道清气,云雾,统摄于祥和中正的气象,先如同密林之中支离破碎的细流汩汩流淌,最终聚流成河,愈来愈盛,形成一道规模极宏的磅礴瑞气。
这清气积聚至顶点时,似乎可见连归无咎的身躯也在缓缓颤动,丹田之内有无尽强横之力踊跃爆发。
云雾清洗,清气流行,渐渐生出一道幻影,丈许高低,形容面目和归无咎大致相若,只是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岚”面色微变。
这场景,看着新鲜,却又有几分熟悉。
“岚”的思绪回转,想到自己好像也曾经经历了相似的处境。这是在……结婴?
“岚”眉头一皱,似有困惑。
归无咎崇台一会中所宣扬“元婴无敌、金丹一式”的挑战圣教祖庭的计划,此刻于隐宗真传之内人尽皆知。若是归无咎此刻突破元婴,是否意味着原先拟定的计划有所改动?
此外。“岚”之所以第一时间并未认出这是“结婴”异象,更是应为此破境之景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就以这元婴化身而言,当年“岚”成就元婴之时所成就的元婴金身,也要比这一具骇人耳目的多。
但是这些念头都是一闪而逝,“含苞未放”神通守御之坚牢,却并未因为心中稍有疑虑而放松半分。
两道神通陡然接触。“岚”惊讶的发现,这一剑的威能只是较之先前稍强,绝非化丹成婴之后可比。
不是结婴。
剑气消散,回头望时,归无咎立身之处,依旧有一道抱圆执中、统御周天的意蕴流动不休,似乎正是其人一身力量的主宰。
“抱丹成圆”。
这说明,归无咎依旧是一位金丹修士。
归无咎心中暗哂。
他此刻的确已经暗暗开始的“丹中之婴”的演化过程,但是距离完法尚有一刻钟的时间。
这道“结婴异象”,乃是他运使魔道模拟气机之法门,以“古空蕴念剑”的气象为本体,以“丹婴之间”弃绝灵性的纯明气机为倚傍,显化而成的一道障眼法。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一种较为粗糙的模拟婴变之法门,当中气机变化也不脱于本土人道文明中的神通藩篱。
过渡,铺垫,只为瞒天过海。
第二剑!
第三剑!
从这一剑开始,每一剑出,必定伴随化丹成婴之异象。无论是将来的旁观之人,还是此时身在局中的“岚”本人,都不难注意到,这异象愈来愈逼真,愈来愈接近真正的结婴气象。
自然,每一剑的威力,也在逐渐提升。
第四剑!
第五剑!
……
第八剑!
然而,每一剑的威力固然不断上升,但是距离八倍的程度还相差极远。“岚”默默调运法力,调和“含苞未放”之术的守御完全,一切都胸有成竹,从容不迫。
可是又接了五六剑,“岚”却渐渐感到几分不对味了。
“含苞未放”之法,乃是“岚”在“三元一指”神通之中独出机杼,开辟了一道隐世桃源。其防御之能,调用一身法力兼济**,包容成圆,可拒所见一切锋芒,堪称是一门道与心合、心与意合的得意神通,无愧于归无咎“法如其人”的赞誉。
但现在“岚”现在却觉察出不安定的因素。
此刻随着归无咎每一剑的威力渐长,这球形气罩中每一丝元气排布愈发精密,运转之间互为犄角的同时,又暗藏反击之力。好似一根弹簧,你将它压得愈深,它积蓄的反弹也就愈足。
正是这“反击”之力,反而成了不安定的根源。
因为这等若是自己的一身法力为归无咎的攻势调动了,一旦这反弹之力被压榨到极限,双方难免于强分胜负的结局!
“岚”一心只求保守不失,自然不愿意此事发生。于是双掌并拢,神通默运。将一身气机法力重新调和,散去其中防守反击的道理,只求守一个坚如磐石。
第十六剑,至!
一道新月之弧斜斜斩过。
“嗤”地一声,球形气罩之上立刻多出一条二尺长短的口子,深度也接近半尺。不仅如此,整个“含苞未放”的气罩之形竟然也颤了一颤,几乎有形态不稳的迹象。
“岚”心中大惊。
这一剑的威能,较之上一剑强的极为有限,但是结果却是霄壤之别。原本固若金汤的“含苞未放”气罩,此刻竟如纸糊的一般摇摇欲坠。
一刹那间,无数念头在“岚”的脑海中闪过。以他天资之高,瞬间拨开迷雾,明白究竟。
这自然是他临机变阵,改变了“含苞未放”神通意境的缘故。
在构筑这一门神通时,“岚”采纳万法,不拘于俗。至于具体的法则精微之处,并未能够彻底勘破玄机。
譬如一位泥瓦匠砌筑一面砖墙。整个施工的过程固然是绳准墙直,毫无差错。但是对于每一块砖是否坚牢,也未必能够一一查看。
“岚”创设“含苞未放”神通,其中繁复变化,都是行当然之法,顺势采撷,无有顾虑。他却不曾发现,欲要实现最高强度的防御,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必定要蕴藏以攻为守、积蓄反击的“道”与“理”。
蓄势反击,自然会有风险。
当然,此等情形通常不会显现,唯有此术遭受较大压力时,方才浮出水面。
刚刚“岚”的作为,正是窥见了“蓄势反击”的风险,完全撤销了这一道法之理,纯粹以自身法力之厚作消极防御。
但是事实证明。反击的风险固然被取消,但是如此一来,“绝对防御”也就不称其为“绝对防御”。“含苞未放”之术,也由此威力大减,自废武功。
这是本土文明的道法之缺,“岚”在这一战被归无咎补上至关重要的一课,也是道法之中不可逆、不可违的根本道理:
道术相须。
法力之深,与道术之妙,完全是水涨船高、相生相随的关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倒也罢了。若是想要完全舍弃一端,以另一端包打天下,便是缘木求鱼,用功愈深,离之愈远。
单单依靠法力雄厚,完全舍弃道术争衡的“绝对防御”,其实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并不存在。
“岚”本以为自己做到了。
但是现在看来,此术中蕴藏的反击之力才是撑起这一神通极限的脊梁,一旦抽取,精华顿失。
话说此神通之“岚”亲手发明。可是对于其中最深刻的道理,他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仿佛某一地的孩童,自然就会把当地语言掌握的熟极而流;但是这一门语言的语法规则,这孩童未必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现在,“岚”此刻对于这一道理的理解,终于深刻入骨,几乎不下于任意一位九宗真传。可是他此时却无暇欢喜,连忙积蓄法力,重新将“含苞未放”调整成蕴含反击之势的圆满形态。
可是归无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转即逝的机会。他怎会轻易放过!
现在“岚”的道理之缺已经补齐,错过这一瞬,等“岚”重新结成圆满无暇的防御,必将迎来一场极为持久的争衡。
这份紧迫与压力,恰到好处!
以归无咎为中心,弥漫整个小界,一时间元气轰鸣,发表流行,其中雄阔涌烈,明瑞祥和,犬牙相错,交织一道,端的缤纷万状,目不暇接。
数息之后,一朵五彩祥云之上。明灿灿,光烁烁,空明剔透的丈二金身巍然显现。这一回,无论是大宗小派的修道中人,只要修为在元婴境上,俱能一眼识出,这是结成元婴的异象。
如此瑰伟雄奇,瑞彩莹彻,当可知此人成就元婴的品质极高,简直称得上惊世骇俗。
唯一可疑虑的是,寻常人成就元婴之时,元婴金身虽不若眼前这一座巨大,但都是一般无二的纯金实体。而面前这一座,却像是一道半透明的镂空之形,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标新立异。
旁人永远无法看见的是,此刻归无咎“金丹”或云“全珠”之内,原本无形无相的虚丹,已经铸成一道再凝实不过的金像。虽然此小小人像高不盈寸,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元婴金身的一切妙韵真谛,无不俱足。
外间这座形同镂空的丈二金像,正是此“丹中之婴”的投影!
此刻整个小界为金光铺洒,此处虽无山,无水,无云,无风,无一切色相。但是一旦被染成至纯不二的金色世界之后,立刻变得雍容肃穆,不可逼视。
当中而立的归无咎,一身黑袍上金光泛洒,晦暗不定,这异样的颜色,不知是光明普照的神,又像是吞噬一切的魔。
就在“岚”相顾惘然之时,前所未有的一剑,轰然刺下!
这是元婴境的威能。
在“含苞未放”神通重回圆满的前一瞬,剑光落下,气罩裂成两半,三色元气宛若洪流,崩散四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假丹真婴 翼门维新
这煌煌一剑,映彻四方。威力之强堪称归无咎入道以来之前所未有。
但此剑意的操控运使,并未由于归无咎刚刚破境而显得稍有粗疏。正相反,其中精当如意,妙绝毫巅之处,全不亚于入境元婴浸淫百载的行家里手。
“含苞未放”的防御气罩一旦击破,归无咎所释放的剑意也同步消散,称得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环首四顾,空气之中连一丝一毫的锋锐之气也寻觅不着。“岚”本人自然也毫发无伤。
反倒是“岚”的防御神通崩散,激得气机横流,异象滚滚。
只待漫天气象,如潮水一般渐渐退却。归无咎与“岚”二人,迎风卓立。
“岚”目光幽渺,喟然叹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一身道念所系,想不到究竟未明攻守之道。”
“岚”长长舒了一口气,把袖一抖,把小界中散逸的“三元一指”清气残存尽数收纳回来。面向归无咎诚挚一礼,道:“谢过道友。”
归无咎略一琢磨,却道:“恭喜道友。”
二人相视一笑。
战前的闲谈中,归无咎已经对“岚”言明,有资证道成法的“第二谢”大可不必。因为归无咎的所得不会比“岚”更少。
这其实已经暗示,此战是归无咎道途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临阵突破、悟道与辩证,本是道术之中常理,以“岚”的见识,不会大惊小怪。
现在“岚”依然言谢,无非是向归无咎表明,他在这一战中获益良多。此战对于他的意义,不亚于归无咎。
道**行与神通精微不可偏废。
若是泛泛而论,作一寻常的经验之谈。料想在本土文明之中,有此见识的人不在少数。纵然是“岚”本人,多半也是明白此理的。
但是若是将一门神通攀登至极限,凸显矛盾,以最精确、最直观的方式将“道术相须”的终极边界呈现出来,这在本土人道文明之中,几乎可以说是亘古未遇的机缘。
就在这一瞬,归无咎心中隐有所感,似乎他归无咎,成了“岚”的机缘。
一波才动万波随。
归无咎早已知晓,在周天大界之上,尚有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拨动棋局。归无咎距离这一步固然相差极远,本来与己无涉。
但他现在愈来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在这道棋局之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尘埃落定,二人各怀心思,均无心滞留,各自简言道别。
对于“岚”而言,如此深刻入骨的了解到“道术相须”之理,自然会迎来一个深刻的审视所学、精炼道术的机会。再进一步的契机,就在眼前。
归无咎同样也是如此,一旦破境,所得之广不可估量,有无限感悟等候他消化吸收,此时一刻也不愿意再多滞留。
……
返回洞府之后,归无咎足足打坐调息十二个时辰,这才臻至神意圆满、驾驭由心的境界。
真的进入此境,归无咎才发现,这看似水到渠成、无有任何波折的一步,实际上意义重大,更在先前所料之上。
获得魔道“丹中之婴”的法门之后,归无咎一直将之比之于灵形境界的“假丹之术”。
但是今朝一旦破境功成,蓦然回首,才发觉两者似是而非,决然不可相提并论。
“假丹之术”的驾驭基础,是一件锻造十余万载的法宝元玉精斛;动用丹力的来源,是夺取其他修士的金丹之力。归根结底,两者皆是倚傍外物。归无咎本人,依旧是货真价实的灵形境界。
但是此刻,归无咎感受分明。“真宝金丹”之内,一尊元婴金身安坐其中。
这袖珍元婴虽然不能如寻常元婴修士一般随意破体而出,示现于外。但是此元婴退藏于密执中御下,聚敛一身法力;散之于外则弥漫**,温养肉身,以“丹婴之间”灵机深藏的气机为表象。妙用不可估量。
虽然多了“真宝金丹”这一道关节枢纽以为中介,但是这一元婴的种种神异,都真实不虚。
这是归无咎自己的元婴,并非依傍外力。
若是一定要在“金丹修士”和“元婴真人”中选择一种身份,那么,他归无咎更应该算作元婴真人了!
至艰难的元婴之路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虽然距离真正成就为时尚早,但是归无咎心头也不禁泛出喜意。
当然,归无咎着急返回洞府,可不仅仅是为了稳固修为、暗自欢喜。今日破境,他道念之中,又有一道极为重要的关口被打破,几如水满而溢,不得不有所兴作。
归无咎微微一笑,回顾前事恰好应在今日,似乎冥冥中似有定数。
他要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归无咎反手一指清气弹出,击在洞府石壁之上。那光华如镜的青石,似有纹毂微颤。
这是十二主峰与所属的四座辅峰之间特有的联系之法。一旦发动机关,此山内外绝大多数的广大空间没有分毫异常。唯有指向四峰、狭如一束的方向,仿佛黄钟大吕,雷鸣滚滚,震动三匝。
十余息的功夫,山门之外丁航的声音响起:“归师兄有何吩咐?”
归无咎取出一枚玉简掷出,吩咐道:“将此讯息传至瀛水台。”
洞府之外,石壁中蓦然生出一个尺许大的豁口。丁航一把接住飞掷而出的玉简,领命自去。
少顷,归无咎亦纵身出洞府之外。驾遁光环绕清莱峰一周。心中默数,清莱台中上了规模的建筑群便有六座。其中正殿之宏伟,不亚于寻常中小宗门的山门大殿。除此之外,零散错落的小型宫室亦有三百余间。
如此规模,足够用了。
归无咎长袖一抖。掌心之中一道剑光轮转,化成一圆。其中精蕴凝实浑厚,久久不散,如天空中平白多出一轮明月。
遁光转折,身形落入正殿之中。
不多时,在此潜心修行的黄阳界南门敬、北门亭、东门宏、司空鹤、烈玉旌、秋原实等诸位长老,为那剑气惊动。心知是归无咎相召,不敢稍有迟缓,连忙往正殿之中拜见。
拜会之后,归无咎高居主座之上。
诸人本欲聆听归无咎有何吩咐。只是归无咎坐定之后,不言不语,只是静观。秋原实、南门敬等人相视一眼,均暗暗惊疑。
归无咎心中却甚是满意。
“丹中之婴”法门成就后,他法力之厚陡增数倍。但是归无咎入殿之前,刻意收敛一身功行,返还金丹之内。此刻秋原实等人,并未有一人说出“恭贺宗主功行大进”之类的话语,显是懵然无觉。
由此可见,这一枚真宝金丹隔绝内外,堪称兴发之机,生死之门,断难为外人勘破。
归无咎不欲拖泥带水,简言吩咐道:“此行有三件事。”
“其一,除却随诸位一并前来的南门芊等数人外,其余各宗适龄的年轻弟子,若是资质稍堪造就,尚有破境金丹、成就元婴之望,只要本人愿意,一并可接引至此地。”
“只是这一批弟子不入本人洞府,皆由诸位按照师承所学,在前殿安置。所修法门,一任自便。”
“南门长老,这件事你去办。”
南门敬心念转动,揣测归无咎的用意。但是礼节上并未怠慢半分,连声应道:“谨遵宗主之命。”
“其二。自今日起,诸位不必困居于此。本门上下,同样也是云中派弟子。身份、职司、来历,俱当内外如一。所用本门内外功法典籍,不日会为你们寻来。”
“自然,尔等也不必困居一隅,藏于清莱台中。整个云中派内外,大可随意游历,增广见闻。至于值得注意的几条规矩,稍后会在留下的玉简文书之中,加以说明。”
“整个清莱峰前殿的安置打点,都要按照开宗立派的规矩去办。所幸清莱峰宫室甚广,维持千人规模绰绰有余。处理宗门内务,想来秋掌门是行家里手,就辛苦你一趟了。”
虽然洹沮门等四派合并之后已经不存,但是归无咎还是未改旧称。这不仅仅是出于表面尊重的缘故,同样也是一道可用于将来的伏笔。
秋原实连道“不敢称劳”,同样领命。
似乎为了给诸人留下反应和思考的时间,归无咎稍稍停顿了半刻,又道:“黄阳界本是一界之名。当日五宗合一,突如其来。就顺口起了一个‘黄阳宗’的名号。今日思之,似乎并不妥当。”
东门宏和南门敬对了一个颜色,毫不犹豫地道:“宗门新立,尚待筑基。一切由宗主一言而决。”司空鹤、秋原实等人,也连声附和。
归无咎笑道:“尔等所修功法,本来涉猎百家,本人也无所发明。之所以振作整肃宗门气象,不过是自感于匡正辅弼、亲为范式之上,或有独到心得。”
“宗门名号,宜为‘翼门’。如何?”
南门敬等人毕竟已经是元婴三重境上的修为。虽然归无咎只是三言两语,但他们隐隐约约也能明白言下之意,心中不由大为激动。
诸人当即齐齐一礼,同声道:“善。”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回眸练气驻形 堪为辅翼匡正
重新整合黄阳宗为翼门,其中缘由,这就是归无咎此次破境“元婴”的重大意义所在了。
一位在深湖深海中潜水之人,他在水中的深度,由千丈百丈直至数十丈,数丈。距离水面愈近,自然所受压力渐轻,目力所感知的光明也愈来愈足。由无尽黑暗,到波光粼粼。
但是,只要你并未真的把头颅、双目浮出水面,那么你眼中所呈现的一切,到底混沌不清,是和水上所见有着莫大的差别。
归无咎的修行便深合此喻。
在此之前,饶是归无咎对于金丹极限已经有了足够深刻的感悟,但是到底身在此山之中,未能一览无余,颠倒轻重。
而这一回龙门一跃,破境“元婴”,等若撕破这一层薄薄的面纱,元婴之前,众妙之门毕现,再回首已百年身。
金丹之境,练气驻形;元婴之后,问道长生。
大道修行的第一个大阶段——代表着“练气驻形”之圆满的金丹境,自今日始,已经彻底踩在足下,对于归无咎而言已无奥秘可言。
虽然归无咎的道门功法依旧未能圆满,但是那不过是水磨工夫罢了。
此刻归无咎初识元婴之妙,纵然他资质再高,根基再厚,指望他立刻创设无数妙法,自成一家,那也是不现实的。此番破境,正如归无咎对南门敬所言:核心意义在于“匡正辅弼、亲为范式”这八个字上。
要而言之:归无咎自己就是一件活着的标本,一位穷尽“练气驻形”之境每一步极限的存在!
元婴境之前的修行,每一步到了最高明境界时是何等感受、何等体验,俱可如实著述下来,以为后来者参照借鉴。
以越衡宗传承之厚,经法藏论集五部俱全。其中《论》之一部,于破除九九玄关中的一切偏正法门无不载录,堪称蔚为大观。但是到了这一步,也只是羽翼之基础。对于功行精微到了极处是何等真实体验,《论》部典籍也是语焉不详的。
归无咎私心忖度,纵然是如越衡宗成就天尊的那几位巨擘,功行已经到了极高境界。但是他们显然并不认为自己达到了每一境的极限。故而不曾有载籍留下,以为范式。
这就如同一柄量天之尺,刻度若不准确,未免贻误后人。
真正做到“绝对”的,在归无咎之前,约莫唯有轩辕怀成就此境。也不知道他是否为辰阳剑山留下这一道传承否。
对于“翼门”新近入门的年轻弟子,照例按照内、外分成两拨。
其中资质绝佳者,可令其加入云归海、南门芊等人的行列,修习归无咎自家琢磨、汲取自数十隐宗的“反空蕴念剑”雏形,为黄希音的成长坚实筑基。
另外的绝大多数便是今日决意收录的外门弟子了。此辈是修习黄阳界旧有功法也好,改修云中派功法也罢,甚至参考其余隐宗的修行典籍,归无咎一任自便,全不干涉,完全采取放养的姿态。
只是归无咎会将自己真气至金丹境界的一切感悟著录供其观看,修行中所需要的药物、法宝,也一并满足。
归无咎存心要看,多了自己这一道辅弼匡正的矩尺,能够有多少人因此受益,成长到何等地步。
自今日起,“证道”之法,又多出一条道路。
正当归无咎与南门敬、秋原实商议之际,护山大阵气象一变,风起云涌,点燃陡然三次晦暗交替,似乎是前殿山门之外忽然来人。
但是归无咎立刻出门相迎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无踪,空中漂浮着一根青色的储物袖囊。
归无咎破开袖囊禁制,神意一览。随即将之取出,堆积在正殿之中。
当中所藏,最为显眼的是数千套云中派弟子袍服。其中职分不一,包罗各品,甚至金丹、元婴境真传弟子常服,也各有十五六套。
至于品质相当出色的法宝一类,不下于数百件;各色药物三十六丸为一瓶,二十瓶为一瓯,放眼望去至少有金瓯数百只。
另有四十只木箱,虽未打开,归无咎已经猜知其中所藏,必定是载籍簿册一类。只略览规模,便知其涵盖了云中派正传法门之中的绝大多数。
归无咎遣丁航前往瀛水上真处,正是为了筹集这一批外物。本以为知会各司、阁、殿后,能够在月余之内办妥便是神速了,没想到竟迅捷如此。
这些外物,自然不会是自外部调拨,可以断定是瀛水台旧有储藏,今日派上用场。
另外,刚刚山门外其实并无解递之人,否则断无不作交接就无故离开的道理。多半是瀛水上真遥以法力传递,送了这一道袖囊过来。
南门敬、秋原实等人打开囊中之物仔细观看,各自振奋。
对于这几位来说,些许外物还是小事。此生修道千载,被困在黄阳界方寸之地中。一旦得到破关门、见新天的机会,早就忍不住略览大界风光了。只是这些时日归无咎腾不出手来,简单安置之后不得不稍困山中,自然难免憋闷。
归无咎笑言道:“云中派坐拥弟子何止百万之数。若是寻常两人碰面,互不相识,倒也罢了。但若是逐渐交游熟稔,甚至在宗门之内谋一职司。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会互相打探各自出身来历。到了那时,不知诸位该作何回答?”
北门亭立即道:“不如言道来自山野凡民杂居某国度,因身负灵根为云中派上师所识,引入门中。”
归无咎又问道:“若是问及师长何人,源出哪一脉传承,又该如何对答?”
北门亭略一踌躇,续道:“如宗主所言。云中派规模甚巨,千枝百叶。恐怕并无一人能够熟稔全部传承。随便胡诌一个已经断绝的传承师门,也就罢了。”
东门宏眉头一皱,道:“一人两人尚可。若是人人都如此回答,难免不教人起疑。”
司空鹤眼皮一跳,笑言道:“宗主定是早已胸有成竹。我等听候吩咐便是了。”
归无咎一颔首,笑道:“这也容易。诸位照实直言便可。就说都是来自一处名为黄阳界的小界,经由上真指引,隐居清莱台门下已久。”
北门亭、东门宏闻言皆惊,唯有秋原实眉头一皱,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归无咎洒然道:“这方大世界,本就无数下界、小界以为附庸。为道宗隐宗、妖魔大族所统辖的更是为数不少。其中有生灵绵嗣的也不在少数,又有何奇?”
东门宏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归无咎又问道:“若是旁人问及诸位居于清莱台中,是何身份,又该如何作答?”
东门宏、南门敬目光对视,均觉此问难答。
秋原实微微一笑,却道:“何须多虑?就说我等是清莱台中‘翼门’修士。”
东门宏一愕,正要出言辩驳。秋原实伸手阻住,道:“慢来。此‘翼门’非彼‘翼门’。所谓云中派清莱台‘翼门’,乃是云中一派为古今第一真传归无咎所立,兼收并蓄出身小界的修道中人,为收教学相长、观摩发明之效。是也不是?”
东门宏、南门敬等相顾愕然。
秋原实又言道:“宗主容禀。秋某尚有一道建言。”
归无咎温言道:“秋掌门但说无妨。”
秋原实道:“宗主先前广招众弟子,填充翼门之命,此事真急迫否?若是并不急迫,不如等上数年再说。”
“先遣一人至黄阳界中传讯,立下**阵,将‘天幕’遮蔽。另外洹沮、隗山各家关于‘天幕’的过往记载,乃至今日青羽夜钟、九重楼的故事传说、画影图形,一概封存,勿教新出世的弟子得知。如此一来,再有年轻一辈的修道种子长大成人,其识忆之中本来不存,又如何能够泄密。”
“到时候,云中派内外,我翼门弟子通行无阻,也绝无走漏消息之虞。”
归无咎沉吟良久,终于道:“秋掌门言之有理。”
南门敬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仔细一想,对于他们诸位而言,只有黄阳界中一道天幕,坐观紫海天、碧罗天、广渊天三界;以及暂时客居云中,以待归无咎为其寻得青羽夜钟所在的神道根基两件大事,算是必须深藏的机密。
其余的一切,大可不必刻意隐瞒。真真假假混同为一,只要舍去关键环节,其余大方示人,又有何妨?
虚虚实实,好过平白扯谎。
在归无咎的立场上看道理是相同的。黄阳界中之人并不知晓他来自九宗的真实身份。所隐匿者,不过是黄阳界汇通三界之事,或许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南门敬笑言道:“秋兄深谋多智,在我等之上。难怪黄阳界中时,洹沮门能够处处胜过诸派一筹。”
秋原实笑而不答。
归无咎肃然道:“翼门之兴,就仰仗诸位了。”
南门敬等人自然能够感受到,归无咎原本是被拱上高位,似乎对“黄阳宗”掌门并不感兴趣。但是现在似乎心意有变,突然加大了砝码。
这几人如何不知,这意味着自家的分量加重了许多,无不因此振作。
归无咎心中暗思。
当初捡了这个“黄阳宗”宗主的位置,只是顺水推舟,并非他本心所愿。但今日形势变化,更名为“翼门”的黄阳宗,规模扩张之后,势必会成为归无咎极重要的一枚棋子。
“黄阳宗”之所以改名“翼门”,明面上自然是呼应归无咎的证道之法,以自己的金丹道途经历为矩尺,收“辅翼匡正”之效。
但是归无咎心中却以为,还有另外一重含义。
翼者,羽翼也。
第一百六十三章 索敌前驱 妙宝功成
商量完重整“翼门”之事,归无咎驾起遁光,重返后山山门。
只是遥遥望见,此时洞府山门的方位,已有两人身着真传弟子常服,守候于此,异常醒目。
两人显然是曾经叫门,却未获回应。此刻他们袖手而立,身姿端凝,倒也没有丝毫不耐之态。
这倒也是巧合了,在归无咎出门之时,尚未见着两人。而这一次往前殿一行,历时不过一个时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二人恰好来到。
归无咎瞬息之间落到山门之前,山壁之上阵纹唤起微澜,石门豁然而开。这两人见归无咎回返,如梦方醒,连忙郑重相迎。
归无咎微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且于洞府之中细叙。”
洞府之内,玉案之上,铜炉香茶,青烟袅袅。
尽管归无咎修行清苦,罕有客人来临。不过真的到了这一日,黄采薇倒是极为机敏,主动承担了煮酒烹茶,洒扫待客的诸般下手,妥帖之极。
二人识出此乃草木精怪之属,心中也不由啧啧称奇。
饮茶三盅,归无咎笑问道:“二位来此所为何事,不妨直言。归某近日有些繁忙,尚未有时间相询,倒有劳你们主动前来了。”
二人连声逊谢道:“不敢。是我二人冒昧叨扰了。”
这两人道是何人。乃是云中派元婴真传中排名前二者,其名分位次也是门派大比之上由归无咎所定,武光霆、谢推迁是也。
“崇台会”上,因归无咎之布置,这两人未曾得到出手比试的机会。不过今日诠道之会一开,这两人却是因祸得福,占据了云中派另外两个出战名额,得以和七十七家隐宗真传切磋短长。
今日二人主动拜访,必然与此事相关。
归无咎私心忖度,武光霆、谢推迁二人之功行,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但是与本门三名开外的真传弟子较技,已经有了相当稳固的优势。寻常小年排名靠前的真传,还真未必能够有此修为。
再加上崇台会前,二人陪伴自己磨炼神通道术,再次小有进益。功行到了二人之境界,每一步寸进都如融化坚冰,异常艰难,足以和侪辈拉开差距。
归无咎和崇台会上数十人一番交手,对别派真传的底细还是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的。对比之下,武、谢二人,不失流黄地脉十二宗中游嫡传的水准。
归无咎心底判断,纵然考虑到流黄地脉十二宗在七十七隐宗之中排名不算靠前。一进一退之下,武、谢二人的根底,依旧当是不偏不倚,位列中庸。
尽管心中有数,归无咎还是问道:“二位主动造访,自然是与铨道会比斗相关。这些时日,想来二位经历之斗战,也已经不在少数。不知胜负如何?尚能入眼否?”
武光霆、谢推迁对视一眼。
武光霆先道:“惭愧。这些时日武某斗过二十二场。共计四胜十二负,另有六场难分高下。”
归无咎面色微讶。掐指一算,铨道会开启至今,算上今日也不过二十三天。武光霆竟已斗了二十二场。看来除却今日之外,他竟是保持了每日一斗的激烈进度。
更出乎归无咎预料的是,以武光霆的功行,二十二场比试,竟然只胜出四场。这也实在太少了些。
谢推迁亦出言道:“谢某同样出战二十二场。七胜十五负。”
以谢推迁的战斗风格,非大胜即大败,鲜能形成僵持。他的二十二战无一平局,也算恰如其分。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道途漫长。胜负之数,也不在一时。”
武光霆逊谢道:“武某心中有数。云中派有道友一人,已堪大振本门神威。力强者胜,理数之常。更何况这等良机难得,纵然无一胜绩,我二人也不敢轻易言弃。”
谢推迁和武光霆对了个眼神,出言道:“俗语云‘眼界宜宽,行事宜紧,下手宜慎’。归道友是不世出的奇才,非我二人能望项背。我与武师兄对于归道友在此会中能够大放光彩,自然是有着绝对的信心。”
“但是道友作为诠道一会的发起者,要求之高又于寻常真传不同。唯有未逢一败,才算是大成功。我与武师兄思来想去,也唯有在此处能够作一点文章。若是能够对道友有一二帮助,我二人也是与有荣焉。”
说着武、谢二人,各自从袖中取出一串碧珠。两串珠子一般大小,都是二十二枚,看起来倒恰好像是一对。
归无咎却一眼看出,这并非什么饰品,而是将二十二枚规格一致的照影石缀成一串。
武光霆言道:“这是我与谢师弟近日的战斗留影,尽在此处了。”
二人非是诠道一会的发起者,这照影图形却不必上缴宗门而通传之。
谢推迁将茶盅举起,一饮而尽。道:“我与武师兄能够战而胜之的,道友固然不必多虑;甚至我二人能够支撑三招两式方才落败的对局,那种程度的对手同样不在道友眼中。只是我与武师兄的十余场败绩中,各有两三场脆败之局,几乎毫无还手余地。”
“天外有天,诚不我欺。”
“为知己知彼计,还请归道友一观。”
归无咎心中一动。
两家真传交手之前,是可以在玄黄镜中作一简短交流的。凭借此法,可以大致询问出对手出身姓名、宗门聚会之上的排名先后。
只是此法泛而用之,掌握个大概尚可,若想保证无有疏忽,那么可靠性就相当有限了。归无咎却从未考虑倚仗此法探明敌情。
现在归无咎已然猜出,武光霆、谢推迁二人,正是用这笨办法,在这二十余日时间内,尽量选择和实力较强的对手交手,因而战绩才会如此惨淡。
其目的,自然是亲身淌水试路,为了归无咎能够在接下来的斗战中知己知彼。
尽管破境“丹中之婴”后,除却御孤乘、荀申之外的其余敌手,已经再难入归无咎之眼。但是二人的这份好意,归无咎也不能不领情。
归无咎略一思索,倒也不必挫伤了武、谢二人的积极性。只言道:“谢过二位了。日后每一场斗战,劳烦两位将画影图形都照例送来。一年之后,归某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归无咎所言“给二位一个交代”,在武、谢二人耳中,理解成了以全胜之局圆满落幕,回报二人今日之用心。此言颇重,于是连忙谦辞推让。
茶过三巡,便不约而同的告辞了。
武光霆、谢推迁刚刚离开,突地黄芒一耀,一个矮小人影闪到近前,大声道:“归无咎。我又立下一件大功,对你道途之上,助力极大。你可要记得,又欠了我一次人情。”
出言之人,是璇玑定化炉宝灵,小铁匠。
由于长时间安身洞府之内,归无咎也不使小铁匠拘束太过。这段时间,让他与云归海等人一般,开辟一间别室,任他随意折腾。
归无咎已经大致猜到小铁匠所言之事,不过口中却道:“道途上助益极大。莫非璇玑真人还能使归某道行神通大进不成?若是如此,这铨道会的斗战,就再也无忧了。归某先行谢过。”
小铁匠并不傻,脖子一伸,似乎对于归无咎的挤兑大为不满。哼哼道:“归无咎。我知晓你最近斗战频繁,屡战屡胜。并且这战局和你自家的道**行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是这等比试,说到底还是‘擂争’,或云‘文斗’。于整个道途而言,不过是点缀和浪花而已。就说这诠道之会,也不过为期一年。一年乃至三年五载之后,难道你还能将这一板一眼的擂斗一直比试下去不成?”
“将来闯荡天下,处处是生死之搏。那才是真正紧要攸关的环节。要知晓绝对的战力,才是立身的根本!”
说到此处,小铁匠再也按捺不住。胖乎乎的双手往炉上用力一按,宝光一闪。一个清丽婉约、娴静淑雅的白衣女子,蓦然出现在小铁匠身旁。
小铁匠搓了搓手,得意洋洋的道:“此物原本这是相当于元婴三重的异宝。现在经由本真人锻炼数月,终于大功告成,威能平白提升一级。真的到了生死相斗的场合,化神境的敌手,弹指可灭。”
“尤其是真身遁入其中后,攻守兼备,操控之灵活如意不亚于御使本人肉身。说是对你道途助力极大,也不算口出大言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试宝反得宝 使气闻秘辛
对于自己的杰作,小铁匠愈看愈是欢喜。站在旁边抓耳挠腮一阵,怂恿道:“归无咎,不如到山门之外,试试此宝威力。”
小铁匠虽然是宝灵之身,但是他品级既高,又在真君大能身畔耳濡目染,也是有几分见识的。
小铁匠刚刚反驳归无咎的一番言语,未必没有道理。
自进入隐宗地域以来,归无咎所接触的斗法战斗,无论是“崇台会”还是“铨道会”,诚如斯言,都是规矩束缚之下的“文斗”。
似乎当年在荒海历险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的琢磨实用杀伐手段,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抚今追昔,归无咎收拾心情,笑言道:“也好。”
于是驾起遁光,打开门户,和小铁匠一道,携带着他新近改良的傀儡“谢玉真”,一纵身便在百十丈之外。
飞遁了一阵,三人身形缓缓停留空中。
瀛水、清莱等十二峰有禁制护佑,天玄境之下的修道者是伤不得分毫的。此刻归无咎驻足之处,乃是十二峰的边缘处的一座小山,恰好突出禁制之外。
这座山峰光秃秃的,砂石裸露,草木不生,似乎生机断绝,断无一丝仙道气象。不但如此,此山的山脚边缘向外百余丈,更是被一道高达十余丈的竹篱笆扎成为围墙,圈成一个幽闭之所。
此峰名为乌蛮峰,据说当年本是一位功行甚高的真人府邸之所在。只是那人不知遭遇什么变故,某一日突然行功失措,走火入魔,终于在这土山洞府之中散功而死,此山也由是荒废了下来。
只是,在云中派诸弟子中却有留言传出,说是那位真人其实是修炼邪魔功法,最终在洞府中爆体而亡。因而这座洞府,乃至整座乌蛮峰都埋藏了邪气,后人若使之破壁重见天日,一旦沾染,触之即死。
巧合的是。数万年来,门中诸上真、长老也对此地不闻不问,未加清理,也未曾将此峰安排别的用途。如此反常行径,更让下面的弟子深信不疑。
道理明摆着,连修为通玄的天玄上真也不愿触碰,由此可见那魔功邪气的厉害。
归无咎却对此嗤之以鼻。他往来此地何止数次,每一次都是心意浑融,自在无伤。若此间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以他道缘,必定心生警兆。
这处荒废山峰,如今却正好作自己的练兵场。
只是归无咎不欲多生事端,惹来他人窥伺。长袖一抖,数枚符箓分定四方,立下一个“红尘晦暝”之阵,将乌蛮峰牢牢罩住,遮绝一切异象。
归无咎凝立空中,双目垂帘。十指掐诀变幻,口中念念有词。不过顿饭功夫,人偶“谢玉真”突然嗡嗡颤抖起来,似乎与归无咎本人生出感应,被一道无形的绳索牵连。
若是以操控人偶之法御使这件傀儡,大小共有十二道法诀,十八种异术,正击侧击,共计三十种手段。
归无咎骈指一点,正是御使了操控此傀威力最大的一术。
“谢玉真”收到指令,原本温润清淡,生机盎然仿佛真人的玉容突然冷肃,散发出一种异常凌厉的杀气。
她右臂微曲,四指如刀,纵身一跃一斩,朝那土山劈去。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夹杂着含混纷乱的土石翻滚、倒塌之声,交织缠绕,教人耳膜欲裂。待尘土散开,才发现这凌厉一劈,竟劈出一个深及三十余丈的缺口。
此山表面上看来似是一座土山。其实那泥土不过是薄薄的一层,最厚处也不过三尺有余。底下本来面目,乃是一种名为“青鼎岩”的岩石。
此石之坚非同小可,甚至可以直接采取下来,作为低阶弟子炼化法器的原料。云中派这一片山脉,根底十有**都是此物。
若无长辈助力,哪怕是元婴真人,想要在以“青鼎岩”为主体的山脉中独自开辟洞府,都要大费周章。
归无咎心中暗赞。这具傀儡之身的战斗力果然不俗。只是这一步还未尽全功,唯有身与傀儡相合,才能发挥此物的最大威力。
归无咎念动口诀,纵身遁入其中。
一试之下,又有惊喜。
归无咎心中振奋,想不到此傀儡品质竟能高到如此地步。他敢断言,此宝价值之高,土著文明之中除非“天祭器”一流的至宝,其余任意宝物,都难以和这具傀儡相媲美。
归无咎身量甚是高大,而“谢玉真”的躯壳却是娇小玲珑。
对于这一点,归无咎原本并不以为意,因为品质上佳、用于护身秘术的傀儡战甲,多半是能够做到如足适履,大小由心的。
但是一旦遁身傀儡之中,归无咎才发觉,是自己大大小瞧了这件宝物。
原来,这具傀儡并不是寻常的掏空躯壳,设置法阵机关、兼之以软体改造的手法制成。此傀儡到现在为止依旧是一具完整的人身,绝无短斤少两。其炮制手段,乃以魔道中神秘莫测的“魂炼”一脉的法门制成。
御主遁身入内,其中原理,就仿佛寻常修士把法宝外物收纳于丹田中一般。只是现在主客颠倒,存纳的容器是这件傀儡,而所容之物却是活人。
小铁匠迫不及待的邀功道:“这一突破,其中意义震古烁今。本真人敢说,纵然是此宝的创制之人,再教他精研器道一万载,也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你可别忘了,此宝原先的御使之法是怎么一回事。”
归无咎回顾“谢玉真”的操控玉简,缓缓点头,道:“果然妙绝。这一回是承了璇玑真人人情,将来必有回报。”
小铁匠眉飞色舞,难掩矜持。只是两只圆乎乎的小手却不住乱摇,口中故作谦虚道:“好说,好说。”
“谢玉真”原先的锻炼层次,距离圆满无暇尚有距离。因而谢晋禅运使此宝之时,唯有遇到突如其来的危险,方才遁身其中,躲避一瞬,绝不可在其中停留太长的时间。
若是延误时辰过久,宝主神魂精气皆要受到极大压迫,一个疏忽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因而归无咎所收缴的操控法诀言道,能够将此宝发挥最大价值的用法,莫过于夺取元婴真人的元婴炼入其中。若如此做,可发挥出相当于同等境界修道者以上的实力。
现在此物经由璇玑定化炉祭炼,却不啻于脱胎换骨。种种弊病制约一概消除,宝主本人得以长时间附身其中,攻守兼备,远远胜过炼化元婴之法。
其省便灵活,杀伐犀利之处,何止提升了数倍。
此刻归无咎附身“谢玉真”躯壳,犹如置身于母胎之中,若沉若浮,温润细腻。
用心感受,此傀儡的骨骼肌里与归无咎的真身几乎没有任何不同。神意一动,如臂使指,一切精微细腻的动作变化都婉转如意。
归无咎忽地生出一个念头,问道:“璇玑真人。这件宝物是你在旧宝基础上锻造出来。若是叫你平地起高楼,独立炼制一件,可能成否?”
小铁匠原本正自得意,这一问如同当头一棒,让他僵在原地。
踌躇良久,小铁匠摸了摸鼻子,大声道:“如果有材料的话,也……不算太难。给本真人三年五载时间,不在话下。”
似乎有些心虚,小铁匠连忙又补充道:“只是如‘谢玉真’躯壳如此品质的主材,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寻到的。”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不急。璇玑真人只消在百年内贯通此法。归某便不胜感激了。”
小铁匠眉头紧锁,似有些无精打采。
宝灵之属,并非绝情弃智,反而是秉性各有偏至,比之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观小铁匠这副态度,分明是被人小瞧了,大感颜面无光。
细细感应此傀儡,归无咎以为,白璧微瑕之处也有两点。
其一,这傀儡毕竟是女子之身,躯壳的形貌体态总与男子有些许差别。乍然附身其中,难免有少许不适应的地方。
其次,“谢玉真”的身量比归无咎到底娇小了许多。运使法力遥遥相击倒也罢了,若是附身之后持剑近战,一旦遇到旗鼓相当的敌手,一丝微小的差别都可能影响胜负,不可不谨慎待之。
好在这两点缺陷并不致命,通过勤加修炼便能弥补。
归无咎运足元婴法力,人傀合一,运足全力,再度以掌作剑劈刺下去。
这一击看似没有活人运使神通时的精微细腻,气质高远。但是这杀伐气象刚健古拙,雄浑凌厉。杀气迸发的一瞬,只闻一声惊天巨响,面前小山从峰顶最高处开始豁然洞开一个口子。
自高处下视,深度更是达到五十丈之上。
就在此时,崩散垮塌的碎石之中,山腹深处,忽有一物突如其来,飞也似的笔直冲天而起,瞬间就在天空化作一枚星灿灿的小点。
归无咎反应极快,身躯矫然一跃,往来三息功夫,右手掌心已经多出一物。
小铁匠也走到近前,好奇观看。
此物长不盈尺,宽仅六寸,厚度约莫半指上下。通体铜色而稍稍昏暗,卷成微小的弧度,恰如一段竹节,竖剖三分之一。
这“铜板”略微隆起的那一面,当中尽是纹路缠绕,笔意细腻,却没有一笔直线。所绘之形,似乎是一种奇异的花卉,又像是某一种图腾。
而凹陷的一面,却是十余行文字,共计二百余言,艰涩繁复,难以识别。并非本土文明中人道大化一统之后的通用语言。
归无咎心中甚是惊异。休看此物似乎无有一丝灵气,好像与修道界无涉。但是归无咎刚刚感应分明,自己附身“谢玉真”发出的最强一击,若非受到阻挡,足以在青鼎岩中斩出六十四丈的深度。
而阻了自己全力一击的,不是别物,正是这面铜牌。
即便是元婴真人,正面吃这一击也要粉身碎骨。但是现在归无咎细观此牌,上面圆整无瑕,竟然连一个白点也并未留下。
归无咎神意检阅《周天正藏录》与《献典》两部大经典,也并未检索出此物是何种材料铸成。
归无咎随口问道:“璇玑真人可识得否?”
只是一问既出,却并未收到回答。转首一望,小铁匠伸长脖子,一脸无辜的神色,显然也是被难住了。
小铁匠吞噬的器物典籍着实不少,见识更在归无咎之上,同样也不能洞穿此物底细。
反复观看,回想起当年在越衡宗阅览的杂记逸文,似乎凡人国度中君王赏赐功臣的“丹书铁券”正与之外形相似。但是这只是戏说趣谈,即便是真,修道界中也并无相近的规矩制度。
既不认得,只能暂时收藏起来,以待有缘。
归无咎微笑道:“今日有了这意外收获,既入我手,总有揭晓谜底的一日。今日收获不小。璇玑真人,回去吧。”
只是小铁匠却呆在原地,抿着嘴唇,双拳紧握,久久不愿离开。
小铁匠今日怂恿归无咎出来一试法宝之威,本就是为了夸耀自家本事,出一出风头。没想到一连遇到两件事都是无能为力,此刻不禁心情大坏,沮丧非常。
归无咎笑着安慰道:“人力有时而穷,璇玑真人不必在意。再者说璇玑真人的看家功夫,本在外炼之道,器道法门。这些博学杂闻的琐事,原也不该指望你能帮上忙。”
小铁匠眼珠子瞪的铜铃大小,似乎被归无咎的这番话愈发刺伤。张大嘴巴,反驳道:“本真人贵为九炼真宝,识幽通玄。谁说除了外炼法宝之外,就别无所长了?”
想了一想,小铁匠竟尔面现犹疑之色,好似遇到了什么难决之事。
终于,小铁匠下定决心,大声言道:“在你身旁,其实就有一桩秘密。你却全然不曾察知。幸亏本真人洞明烛照。归无咎,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归无咎惊讶道:“还有这等事?”
小铁匠搓了搓手,咬牙道:“告诉你不要紧。只是你得设个局,装作是你自己无意中发现的。一切与本真人无关。”
归无咎回想身边之人,却猜之不透。也有几分好奇。道:“就依璇玑真人所言。”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明去暗回 方识本来面目
接下来一连四日,归无咎竟是骤然改变了节奏,每一日约战了一场“诠道会”中的敌手。
顺利晋入元婴之后,除却隐匿潜伏的御孤乘和甘堂宗荀申外,寻常敌手归无咎已经不必放在心上。
甚至在斗战之中,归无咎懒得多作表面文章。
只是顾及芈道尊等上层人物留下“天罗石”的用意。这才容对手尽情施展了自家手段,随后再轻而易举的将之击败。
到了第五日晨。归无咎正要出门时,洞府西侧室门洞开,一个玲珑青影蹦蹦跳跳走到近前。
来者是南门芊,原来是向归无咎请教数日来修行中的疑难之处。
归无咎当即驻足,听她讲述疑问之后,再一一为之解答。
本来归无咎也不疑有它,只是解释疑难的过程之中,归无咎不经意的余光一扫,恰好发觉南门芊一直在偷瞄自己,显然心思并未用在听讲之上。
归无咎再回头细品,南门芊所提出的问题,似乎并不算艰深。诸位年轻弟子身边,备用的道术典籍,足以解释疑难。一时心有所悟。
南门芊此刻,的确是神思不属,浮想联翩。
当日在黄阳界中,“珈蓝天罗”就是她濡慕已久的偶像。突然有朝一日得见真人,南门芊的心意陡炽,始终未改。
之所以前些日子行事恭谨有礼,含蓄谨慎,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她随着归无咎新入异界未久,好奇之余,心中也有少许不安。自己能否适应环境不说,更害怕万一招惹归无咎不喜,将她遣回黄阳界,从此两人永远隔离,那就糟糕至极了。
如今稳定安置下来,归无咎也按部就班的教授其功法,显然对她抱有期许。这一层担忧才渐渐打消。
其二,南门芊年纪虽小,也是个有眼色的人。
她虽然不知“铨道会”为何物,但是却能看出归无咎对数日一场的比试异常看重,每一战之前必定调息良久,精炼心意神气。不说是如临大敌,往好了说,至少也是狮子搏兔的姿态。
南门芊自然不愿,也不敢给归无咎添堵。
但是最近数日,归无咎的“会战”之旅却是轻松写意,风格大变。每日应战,几乎如同郊游一般。南门芊也猜测是归无咎拨开云雾,彻底排除了阻碍。
于是她心中跃跃欲试之意,如同蚂蚁噬咬,再也忍耐不住。
此刻南门芊暗暗打量着归无咎雄健伟岸的身躯,绵润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只觉飘摇兮如在云端,翩然欲醉。
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状态维持了不到一刻钟,南门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洞府内外,不知何时,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才发觉归无咎早已停讲,灼灼目光紧盯着自己。
南门芊霞飞双颊,有些不知所措。
归无咎心中一动,回想起小铁匠之言,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屈指一弹,洞府之内似有钟声鼓荡,醇厚绵长。
不多时,洞府之内,云归海等五六个少年一齐赶来。就连黄采薇,也抱着黄希音凑到近前。
归无咎微笑着朝黄采薇摆了摆手,示意与她无关。她怀中的黄希音正兴致勃勃的摆弄一只木偶,似对身畔的一切毫不关心。
环首望了几位少年一眼,归无咎正色道:“接下来十天时间。本人于外山修炼一门法诀。巳时出门,子夜方回。尔等如在功法修习之中有甚疑难,可在巳时之前来问。莫要自误。”
众少年唯唯诺诺,齐声应下。
到了第二日巳时,归无咎果然如期外出。
他所言“修炼法诀”也是事实。不是别的功法,正是逐渐锻炼适应傀儡“谢玉真”的女身躯壳,演练近身邀击之法。
第二日,第三日,同样都是如此,巳时出门,子夜回返,一刻不差。只是这几日修炼,小铁匠并未相伴身旁。
到了第四日上。归无咎在乌蛮峰附近修行有时,直至晨昏交替,月明星稀,依旧勤练不辍。
又过了一阵。归无咎感应天时,此时约莫是亥时上下,距离子时归期尚有足足一个时辰。
时辰已至。
归无咎暗暗掐一个法诀,身形渐渐暗淡,直至完全透明,彻底消融在茫茫夜色之中。可谓深藏九地之下,鬼神莫测。
这是“履尘”一流剑意虚实变幻的最上乘神通。
这一道鬼魅难见的虚影,不多时就飘荡回洞府之畔。归无咎暗中使一个法诀,洞府墙壁上悄无声息生出一道门户,同样是任何人目力所难见,双耳所难听。
这是清莱台洞府的上乘机关,可使府主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入后山,以备不时之需。
归无咎身形飘荡入内,兜兜转转,转而进入右手边一间门户。
这些年轻人入道未久,尚未能彻底辟谷,断绝五谷轮回等俗事。更兼其中男女间杂,归无咎为了给予他们各自留下充分的私人空间,每一人所居之室,都设有一道独立的法阵禁绝内外,归无咎也从不以神意探查。
想来正因为如此,才生出百密一疏。
面前这一间,正是黄希音的住所。
原本为了照拂方便的缘故,黄希音与黄采薇是住在一处的。只是早些时日,归无咎听黄采薇禀告,言道黄希音感应极为敏锐,一旦熟睡之后,若感受到有人靠近身畔,极易受到惊扰。
于是稍稍作出调整。白日里黄采薇照料黄希音时,两人须臾不离;但是黄希音一旦需要休息,黄采薇便把她安置在独立的一间小屋内,而黄采薇转而在隔壁安置。
归无咎悄无声息的接近。这阵法屏障是他亲手所立,若是有心越过,那着实是不费吹灰之力。
越过屏障遮护之后,归无咎耳边蓦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却见黄希音兴致勃勃的坐在地上,眉毛弯弯,嘴角含笑。连连拍手,指挥者六七个奇形异状的木偶扑击相斗。
此刻已是深夜,但是她精神健旺的很,哪里有一丝困倦之态。
归无咎一眼便认出,这些都是入云中派未久时瀛水上真所赠傀儡玩具。玩耍许久,黄希音现在已然能够将之摆弄的服服帖帖。
眼前清晰可见,那一堆玩偶分成两拨。其中六个形貌稍小一些的联合起来,进退暗合法度,与一只体型稍大的铁背螳螂缠斗在一处。
那铁背螳螂虽然体型健硕,力量灵活兼具。但是毕竟是以寡击众,未过多久就落在下风。
黄希音也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显然极为入神。
下一刻,一道从未听过的娇嫩绵软,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归无咎耳边回荡:“快用力。再加把劲,就能把‘归无咎’打倒啦!”
“把‘归无咎’打得落花流水,就封你们六个做大将军!”
ps:短章。(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子夜惊雷缘法牵
若真是偶然撞见,而非小铁匠提醒在先,此刻归无咎真的要瞠目结舌了。
黄希音不过一岁上下。虽然年龄相仿的孩童的确已经牙牙学语,但是他们所能清晰发声的不过“爹”“娘”“你”“我”一类,只言片字。想要组织表达语义如此清晰的语句,至少也当是三四周岁以后的事情了。
不用多想,黄希音竟尔是“天生夙慧,生而灵明”一类的人物。而在这长达年许的时间内,归无咎也看走了眼。
生而早慧,与修道资质之高下虽然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并未可一概而论。据归无咎所知,越衡宗历史上三十余位真君大能,有诸如“生而能言、长而聪明”一类记载的异才怪胎,也不过五六人而已。
其余绝大多数,包括现在的归无咎。虽然较常人聪慧早熟,但是成长轨迹、年齿之序,依旧和绝大多数人大同小异。
归无咎心中也曾经有过这么个一闪而逝的念头,黄希音是否有可能是异类天才——毕竟她在母胎之中孕育百年,应当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但是她出生的那日归无咎留心观望,却并未察觉有异。
这些念头在归无咎心中只是忽忽而过。
回到眼前,见黄希音玩闹正酣,归无咎宛若幽灵的身影突然化做实体,高声道“黄希音!”
黄希音闻声大惊,娇小的身躯一震摇晃,连忙转头。见到是归无咎神不知鬼不觉的立在身旁,小脸上又是惊慌,又是沮丧,还带着两三分失措与迷茫。
只听“哎呦”一声叫。黄希音原本坐直的身姿忽然歪倒,脑袋磕在青石地面上,传来“啪嗒”一声闷响。
黄希音心中害怕,伸手乱摸,所幸只是擦破点皮,未有血迹。
归无咎弯下腰,和小家伙四目相对,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装的这么惟妙惟肖。好一个瞒天过海的本事,真是后生可畏。”
黄希音此刻惊魂方定,沮丧之意依旧挂在脸上,瘪着小嘴,有几分不耐,几分萎靡,恹恹地道:“有什么难的?无非是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
如此老成之言,和她过往的形象,绝难联系到一起。
归无咎一边回忆从前的种种细节,一边摩挲着黄希音的小脑袋,问道:“你是何时点醒慧心,开始装聋作哑的?如果我并未看错,在如意门山谷内,你出生不久,分明就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娃娃。”
黄希音哼哼两声,分明有些不屑:“刚刚出生的那日,是九分混沌,一点灵明。直至四十九日时间完全觉醒,具有天聪。你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归无咎豁然省悟。
所谓“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纯属胡说八道。定是黄希音心境澄澈,出生以后不久的时间内,对于她自己醒转与混沌的两种状态有着异常清晰的“自知”。
如此一来,出生四十九日之后,她在两种状态间自由切换,也就易如反掌。
黄希音双手托着脸蛋,声音软糯酥麻,悠悠荡荡:“和爹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爬到她耳边,偷偷叫了一声‘娘亲’。”
“娘亲当时明明睡着了,却突然醒了过来。我还以为隐瞒不住了,还怕吓着他们。不过爹娘又哭又笑的商议了一阵,最后都认为是娘亲是把梦中的事情当真了。”
归无咎心底叹息一声。生有夙慧的确有一桩坏处,与父母幼年离别的识忆都留存下来,愈思愈深,难免伤怀。
归无咎缓声问道:“这些时日想爹娘了么?”
迎接归无咎此问的却是久久的沉默。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黄希音两点星眸忽明忽暗,传递着流动不定的思绪。
半晌,黄希音才道:“大道无情,聚散无常。仙凡永隔,只是早晚的事。其实……我也没有太过思念爹娘。只是,颠倒过来,想到他们一定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不免有些难过。”
归无咎“呵”地一声,道:“‘大道无情’……这些词语是谁教给你的?”
黄希音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弃归无咎破坏了自己的忧伤情绪,悻悻道:“自然是我生下来就明白的。”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黄采薇抱着黄希音不住地在归无咎眼前晃动。归无咎也一只把她当成一个周岁大小的娃娃,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
这时和黄希音一番交谈,看她“少年老成”,口齿伶俐,头脑清晰。这才恍然发现,黄希音虽然看着不胖,但是身量骨架其实都要比同年龄的孩童高大不少。
归无咎长身而立,一把搂住黄希音腰身顺势抱起。掂量一番,果然觉得甚是沉重,几乎约有三十斤上下,已经相当于二周龄、虚三岁的孩童。
黄希音却不知。在这一念之间,自己在归无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嗷嗷待哺的小乳娃,升级成为“三岁毛孩”。
这时她只觉得归无咎抱得太紧了,两条腿不得舒展,连忙挣扎不已。
归无咎稍稍放松了几分力道,轻声问道:“生而灵明,摆脱浑浑噩噩。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伪装起来呢?”
黄希音眉毛微皱,摇头一歪,没有回答。反而主动发问道:“你是不是想收我做徒弟?”
归无咎笑道:“那又如何?你知道的,除非你能从我这里偷跑出去,否则你就注定是我归无咎的徒弟。”
黄希音捏紧拳头,不满道:“谁说我要跑了。”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你自己情愿,这是再好不过了。”
黄希音又追问道:“你是多大年纪,开始修炼道术的?”
归无咎略一沉吟,答道:“凡人自然都是十岁入道,经历淬凡四关的磨炼四五载。到了十四五岁上,正式修炼‘真气境’道术。我自然也不例外。”
黄希音歪着头,问道:“你肯用心教我吗?”声音清脆中略有怯弱,分外找人怜爱。
归无咎呵呵一笑,道:“你若是肯认真学,我自然会用心教。你的道途,包罗万有,旁采百家。我定会助你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来。”
黄希音闻言眼前一亮,挣扎着一扭身,伸出右手小指,细声细气的道:“好。等我十岁之后就拜你为师。到时候你不许藏私,我一定认真修炼。怎么样?”
“你要是同意,就拉勾为誓,不许反悔。”
归无咎闻此天真无邪之言,心中甚是欢喜。
正要和她拉钩,但是目光扫过,却见黄希音一双明眸之中,暗含狡黠之意。归无咎心思一紧,暗暗省悟,眼前这小娃娃可不能以寻常的周岁幼儿视之。
归无咎仔细想了一想,忽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右手抚住黄希音后脑勺轻轻一捏,归无咎目光一亮。
再沿着肩骨,肋骨,盆骨,腿骨,一一捏了一遍,归无咎确定无疑,哈哈大笑。
原来,此时的黄希音,五气足,骨质实,经络通,血气盛。区区周岁,已经到了可堪修炼的年纪,全不下于寻常十岁之龄的修道种子。
若是一个不察拉了个勾,归无咎今日却要马失前蹄,栽在这一岁娃娃手里。
黄希音见自己一心想要掩饰的秘密败露,情绪失控,再也按捺不住,哇哇大哭起来,任由归无咎如何劝慰,也丝毫无效。
眼前之奇景,实在是难以索解。按理说这等为天地气运所钟的绝代道种,对于修道应当有一种近乎直觉的认同才是。不明白黄希音为何抗拒如此。
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吗?
任由黄希音哭了一阵,归无咎心生一计,笑道:“入道修行,虽然辛苦些,到底心有我主,命由我定。”
“你想,你明明生有慧心,却偏要伪装成寻常婴孩的模样。其中得失真的很划算么?”
“心中所想,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张口去要,却只能咿咿呀呀,曲相暗示,旁人也未必明白你的用意。照我说,揭开这层秘密,沟通便捷,实则是福而非祸。”
“你说是也不是?”
黄希音闻言,回忆前事,平日里她心中很多诉求,只是碍于装聋作哑,却无法表达。虽未松口,哭声却渐渐低落了下来。
归无咎乘热打铁道:“想想看。往日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大可以都说出来。只要是能做到了,一概遂了你的心愿。”
黄希音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把手指含在口中,认真的想了一想。含含糊糊的道:“前几天晚上喝的一晚汤很好喝。圆圆的叶子,小小的花瓣,长长的肉条。”
这句话说完,黄希音羞涩一笑,扭过头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洞府之中,未曾辟谷的诸位年轻人的膳食,都由丁航负责筹备。其中黄希音的饮食,更是专门精心准备。最早是食用异兽乳类,后来年满十个月之后,便换成各种果汁、汤料。
黄采薇照料得颇为用心。哪一餐黄希音胃口好些,明日便吩咐多准备此类饮食。是以黄希音那日饮了她心目中的“奇汤”,如获至宝,直吃的肚皮滚圆,走不动路。满以为如此表现,日后必能再度吃到。
不想那汤汁实在美味,而黄希音又实在吃得太多,甚至路都走不太稳,当日晚上更是极少见的尿床了一回。
恰巧因为那日黄希音走路也不大稳当,黄采薇晚上便未曾与她分开。依旧是如数月前一般,以自己身躯化作藤床,让黄希音躺在其中。结果晚上发大水,等于尿了她一身,心中着实委屈。
黄采薇由是以为是此汤汁不宜多服,因此特意吩咐了,不再传膳那一味汤料。
这让黄希音闷闷许久,却不能宣之于口,好不憋屈。现在能够开口提出要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条。
归无咎见手段奏效,精神一振,笑眯眯的道:“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
黄希音想了一想,又道:“希望能够在外面云台上扎一个秋千。”
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黄采薇哄她入睡时所唱儿歌之中,有那么一首多有“小娃娃荡秋千”之类的词句,极为应景,被她牢牢记在心中。
归无咎自然无有不允,一并应下。
黄希音左思右想了一阵,又道:“那些青蛙木马蜻蜓等等玩具,我还要!要许多!”
这却是个难题。
归无咎皱眉道:“这些小玩意虽然只是玩具,可并不简单,其中原理极为精巧繁复。我可以帮你问一问,若是有,就帮你一并搜罗了来。”
黄希音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脆声道:“也不一定都是要这些和活物一样品级的。当初在谷中爹娘为我准备的木刻玩具也行。我只要多!越多越好!”
“这几个当大将军,你帮我搜罗一些小兵来,让我排兵布阵。”
归无咎微笑道:“好说。”
黄希音这才破涕为笑,暗道以修炼为代价,换取种种好处,似乎勉强也能抵过了。
归无咎继续追问时,黄希音有几分满足,喜滋滋的道:“暂时就这三条。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和你说。”
然而此时,归无咎却收起笑容,肃然问道:“那好。现在我反而有一个问题留到最后,要问问你。”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黄希音怯声道:“什么问题?其它的我一概都不知道。”
归无咎淡然一笑,弯下腰,将那紫铜螳螂捡起,缓声道:“为什么要在背后说人坏话?”
一问之下,黄希音目光不再躲闪,只是瞬间失魂落魄,变成木头人一般。
归无咎目前所见。黄希音时而双目迷茫,时而怒形于色。脸颊两边肥嘟嘟的嫩肉一阵颤抖。
又可以清晰看到她口中牙齿,上下都是八颗,果真和两周岁的孩童大致相若。所谓“咬牙切齿”,无有滑稽若此。
黄希音此刻小小心灵之中,异常的犹豫挣扎。
在她呱呱坠地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一道磅礴精纯、无以复加的气息,弥漫内外,宛如日月清辉,布施天下,泽被万方。
自那时起,黄希音心中就被两个对立的感觉所困扰。最初这念头极为微弱,仅仅示现成最简单的“好”“恶”两种情绪。直至四十九日之后他灵明洞开,这才细腻圆满起来。
一方面,归无咎的气息对于黄希音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告诉她,唯有追随此人,道途上方能尽我之性,呈我之真,畅通我道,最终迈入无上幽玄之境。
另一方面,她这一颗纯明道种,又有着独特的自尊,似乎注定要走向万方臣服、一枝独秀。而归无咎破境金丹时的气息,实在是太完美,太圆满,圆满到让黄希音在直觉中以为,若想超迈其上,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种情绪由是转变成一种抗拒,甚是是天然的敌意,融化到日常的一举一动之中。
黄希音苦思半晌,终于,沉寂在心灵中最本真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只听她脆声道:“我的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最大的阻碍,就是你!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此言石破天惊,虽然稚嫩,却饱含着非同寻常的骄傲。
话音方落,洞府之外忽地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子夜惊雷,声声入耳。
此时黄希音被归无咎抱在怀中,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五六寸。
黄希音白嫩的面容,精致的鼻尖,漆黑的瞳仁,飞扬的睫毛,宛如冻玉般的耳垂,组合在一起,加之以她纹丝不动的神态,竟在一瞬间构成一种“通神”的意蕴。似乎有绝对的意志,和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暗藏在这娇小的身躯之中。
就连归无咎,一时也不由地出神。
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小人,站立在漆黑无光的斗室之内,面目相对却没有丝毫交流,看起来分外诡异。
终于,“喀嚓”“喀嚓”两声,将这诡异的沉静打破。
一开始“喀嚓”一声巨响,是雷声之后一道电光当空落下,照得山岳透亮。
第二声极为细微的“喀嚓”,“喀嚓”两声,却是源自黄希音胸前。那大红丝线包裹的小小兜囊中,一个圆壳裂成两半,冒出一只小巧异兽。
此兽四足蛇身、长了一只猫头鹰模样的脑袋,浑身青中泛白,没有一丝血色,亦看不见骨骼肌里。这一寸长短的小兽,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后将破碎的蛋壳尽数吃掉。
正是东华界天大昌王朝时,天山客所赠的“太阴”、“太常”蛇卵,据说神秘非常,勾连气运。想不到竟于此时通感良缘,应运而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算以归无咎的眼力,多半也要把它当成一件精致的傀儡。盖因此幼兽全身上下全没有半点活物的气息,仿佛如它表面色泽一般,乃是青石雕刻而成。
这小兽吃饱喝足,肚皮微鼓,两只米粒大小的眼睛紫光一闪,豁然动作,疾如闪电。它先是一跃,跳到黄希音手背上舔了一口;随后纵身跃下,弹指间的功夫就无影无踪了。
但是归无咎却不担心。因为清莱台洞府虽然极为广阔,视野又与外界相连,其实却是完全封闭的。洞府再大,也是一个封闭的环境。不虞这小兽走丢了去。
一道闪电,一只突然诞生的小兽,将归无咎和黄希音从恍然失神,拉回现实。
归无咎微笑摇头,刚才这小娃娃一声清喝,潜通天地,仿佛鬼神的低吟浅唱,竟有教人恍然入梦的赫赫声威。
如果她将来真的能够达到挑战自己的高度,那么归无咎欢喜也来不及。道途漫漫,所惧者,唯寂寞尔。
不过她现在丁点修为也无,竟敢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出言不逊,可就让归无咎很不开心了。更何况,是在她自己也认同将来会是归无咎门下弟子的前提下。
环手一抄,将黄希音翻转过来伏在膝上,在她小屁股上连打了七八下,这才悠然道:“这些话,在你真的胜过我之前,最多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千万不要说出口来。否则听见一次打一次,绝不宽贷。”
长夜漫漫,悠然清寂,雷电风雨之下,夹杂着黄希音嘹亮的哭泣声。
……
ps:这一章似易实难,写的有点慢。今天一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眷麟儿洗尘关
新雨之后,白云悠悠。
清莱台后山洞府,紧贴着山壁边缘的“云台”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两株橡木,高约十丈,修长挺直。
唯一的分叉之处,却各自被系上一根青索,垂吊着一块纹理细密的木板两端。一个修长俊逸的黑色影子坐在上面,悠悠晃晃,好不惬意。
黑色身影的小腹处,有一只尺许大小的网兜,用细蚕丝系在腰间。网兜之内,挂着一个看着两三岁大小的娃娃。、
小娃娃两眼眯成一条直线,不知是因为目朝朝阳的缘故,还是心情愉悦。
秋千旁边不远处,有一个绿意盎然的少女翩翩起舞,一边拍着手,温润清越的歌声从她唇边流淌,歌词却却是通俗俚语,俏皮可喜:
“西坊有个小娃娃,
最爱秋千树上挂;
牛羊饮水无踪迹,
时至日暮不还家……”
唱着唱着,裹在黑衣人囊中的小娃娃似乎觉得有趣。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亮晶晶的牙齿,经日光一照,宛如明珠灵贝。
以归无咎的修为,分出一丝法力气机,将黄希音拴在身上,实在是轻而易举。只是他难得放松心情,体天真而任自然,不愿轻易动用道门手段。
索性制成一个网兜,将黄希音装在其中,好似袋鼠一般。
今日雨后新晴,忙里偷闲,正好试试为黄希音新准备的秋千。
如果还是先前那个咿咿呀呀的婴孩,归无咎自然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将黄希音全部托付给黄采薇照拂。
但是既然这小娃娃灵智已开,归无咎自不妨多与她亲近,培养培养感情,将来传授道术,方能事半功倍。
和黄希音处了半日,归无咎渐渐发现一个极为矛盾的现实。
黄希音的道途道念,如子夜惊雷之时的惊鸿一瞥,果真是霸气无双,炽如烈火的意志。
这小家伙年纪虽幼,但无意之间在言谈举止中,反而流露出非同一般的自信,似乎将来道途之上的万千险阻,必定要被她踏在脚下。
但是另一方面,黄希音对于修道一事,却又有着深入骨髓的厌恶与排斥。
一开始归无咎还以为小娃娃耍弄心机,纯粹是因为年幼贪玩。但是仔细观察下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对于“道”的疏离与厌恶,似乎已经深入骨髓,仿佛从娘胎里带来一般。
这个难题不解,难保在修道中不会有什么后患。
又在秋千上晃悠一阵,黄希音似乎有些疲倦了。由黄采薇抱在怀中,不过半刻钟眼皮就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归无咎向前走了十余步,负手而立,遥望远方。
早几日之所以一鼓作气连战四场,就是为了有这么一段跳出红尘,悠游自在的日子。
入道百余载,更兼资质道缘惊人,归无咎也堪称是深明心性幽玄之辈了。
半个时辰之前。归无咎和黄希音一起,陪她玩耍了足足一个时辰。于是试探着提出,问她对淬凡炼身的入门功夫是否感兴趣。
归无咎对于心意之变的时机把握的极准,那一时刻,正是黄希音酣玩之后神意倦怠,最容易将兴趣转移到别处的时候。
归无咎相信,就算是资质下愚之人,也会生出两分好奇心,多半回心转意,试试看“修炼道术”是何等滋味。
但黄希音却突然变得迷迷糊糊,呢喃之间似乎说身体有几分难受,嚷着要去洗澡。实则她从未发汗,身子也一直干净爽利。
就算稍稍沾染尘垢,有黄采薇在旁,不断散发清气环绕,其实相当于无时无刻不在洗涤身体,使本身无瑕。
就在归无咎苦思之时,云台角落处,小铁匠慢慢悠悠走到近前。
方才归无咎等三人娱情骋怀,小铁匠并不凑趣,反在不远处独自看着,似乎也能自得其乐。
归无咎见小铁匠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好笑,道:“璇玑真人又有何见教?”
小铁匠挠了挠头,犹疑半晌,终于道:“据说黄希音出生之前,有什么宝物一同现世?能不能取出来,让我看一看?”
归无咎洒然道:“黄希音乃是道门典籍中所言‘麒麟儿’,‘麒麟儿’现世,自然伴随一宝以为征兆。璇玑真人应该是知道的。”
说话间,归无咎掌心清光一闪,“先天伴麟石”浮现在掌中。
此物和“合德清襄玉璧”一道,本是作为归无咎结丹之日炼化本命法宝的备选。只是最终“全珠”后来居上,这两件宝物才得以空缺下来。
小铁匠一把将“先天伴麟石”夺过,握在掌心仔细端详。
归无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铁匠脸上忽然现出欢喜,指着此石背后,高声道:“归无咎。你得到这件宝物时,可是现在这副模样么?”
归无咎靠近前去一看。“先天伴麟石”的背面,不知何时竟尔多出几团淡淡的痕迹。说是花纹,太过工整;说是字迹,却又稍显模糊,难以分辨。
归无咎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获得此宝之时,是决没有这几团花纹的。
心生好奇,闻道:“璇玑真人知道其中的玄妙么?”
小铁匠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腹中“咕噜咕噜”两声,自口中吐出一枚玉简,懒懒散散的道:“你自己看吧。”
归无咎接过玉简,神意一览。
这枚玉简,乃是小铁匠灵识之中的片段铸成,并非现成典籍。寻本溯源,是他当年在真君身畔所见秘典,事涉一道炼器上的材料。
那秘典由越衡宗诸上真代代相承,不入《经》《法》《藏》《论》《集》五部。
究其缘由,因为部分典籍所录事实,都是发生在九宗飞渡紫微大世界之前。原先界天所发生的人物故事,自然轻易不足为外人道。
典籍之中言道,在那处界天,有一种人人钦慕的天才,号称“天眷者”。
这一类人出生之时,天地会随身附赠一件宝物。那宝物非是用于斗战攻杀,而是指明了此人修行之路,在万千道途之中为他指明最合适的一条。
这一条路,又称为“天眷之门”。
若是修道之人本身不出差错,沿着所指引的道路走下去,定是大道有期。
每一个“天眷者”,生而有神通,和上天所指引的道路相匹配,堪称斩关破境的无上利剑。而“天眷者”的大道指引,正是在其人灵明神智开启之后,显化于随身附赠的宝物之上。
不过有一个环节值得注意。
“天眷者”的“淬凡”一关于旁人大不同。似乎因为人物命运经由天地意志干涉的缘故,“天眷者”诞生之初,与天地人世、法术道则往往并不相契,反而是有着一层天然的隔膜。
这层隔膜,便是外力干涉的痕迹。
欲过此关,非得经由一道名为“五鼎会元功”的功法洗心,方能使天眷者人心道心相契,从此再无窒涩。相当于是提前渡过“洗尘”一关。
天眷者。麒麟儿。二者细节一一比对,若合符节,正是同一等人。只不过由于生于不同界天,道册之中所载名目,也形成了差别。
“五鼎会元功”法门甚是简易,小铁匠的这道玉简上已附录之。
所需之五元,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品质上佳之五行精玉,采取五行各一便是。此物对于归无咎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眼下之疑难唯有一条。那就是“五鼎会元功”所需鼎炉,却非得精心锻炼的上佳宝物,一时半刻却不知哪里去寻。
可是黄希音修行的年齿,一步也耽搁不得。归无咎暗暗想来,大约也只有通过隐宗的渠道去搜罗。纵然瀛水上真帮不上忙,待得和甘棠宗荀申的一战尘埃落定后,诸派会盟,此事总也难不倒几位人劫道尊。
小铁匠这一回,果然博学多闻,帮了归无咎的大忙。
归无咎正要道一声谢,转头一看,小铁匠却是恹恹不乐,更兼眼神飘忽,忽上忽下的打量着归无咎的动作,好似防贼一般,担惊受怕。
归无咎心中大奇,按照小铁匠的好强性格,今日立此奇功,本该得意忘形、卖弄炫耀。为何却是这样一幅几分消沉、几分别扭的神色?
再一深思,归无咎立刻回过未来,这“灯下黑”差点把自己给瞒过了。于是哈哈大笑道:“璇玑真人。看来还要再劳烦你一趟了。”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来慕道是本心
洞府之内。
黄希音此刻被剥得精光,宛如一只小白羊,被归无咎提溜在手上。
归无咎面前三四丈远,一只半人多高的金色鼎炉缓缓转动。鼎炉下方空空荡荡,并无一星半点炭火。但是放眼看去,鼎足周围却黏着着莫名的五色火焰,按照奇妙的规律飘浮转动,上下升降。
这金色鼎炉没有鼎盖,内里似乎是一池清汤,此刻有丝丝热气蒸腾直上,弥漫形变,莫衷一是。
归无咎将黄希音托起,仔细打量。小家伙身子精致如白瓷,圆润细腻。看着白中泛红,摸着又肉肉的富有弹力。
于是笑道:“若将你丢进深山老林,估计在那些猛兽眼中看来,可要比你心心念念的‘百草汤’美味得多了。不知道把你吃掉之后,能不能延年益寿?甚至生出灵智,化为灵妖?”
“要不要现在出门试上一试?”
黄希音却并没有被唬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脆声道:“骗人。你才舍不得把我喂狼呢。”
归无咎笑眯眯的道:“何以见得?”
黄希音一阵乱扭,道:“修道之人,自己所学越深、越博,道法越高明,寻得弟子,传承衣钵,自然就更难。除了我之外,你到哪里却找合适的传人?”
这简简单单两句话,既彰显了自信,又是对归无咎的无形吹捧。
归无咎暗暗感叹,这哪里是一个一岁孩子所能有的见识?
就在此时,洞府角落中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黄希音。本真人破例给你当一次澡盆。要知晓入道之恩非同小可,以后你若无报答,必定道心有碍。”
出言的是蹲在一边的小铁匠。只是他双手交叉,却并未抱着本体炉身。原来,现在火焰炙烤的这金鼎,正是“璇玑定化炉”本体放大数倍之后的模样。
黄希音哼哼两声,小嘴一嘟,并不答话。
归无咎转头一看炉火,时机已至。托着黄希音腋下,将她缓缓丢进鼎炉之中。
那鼎炉之内看着清水如沸,白气蒸腾。其实却是人的体温相近,并不会烫坏了黄希音。
相反,黄希音一入水中,只感到舒适之极,忍不住“哎呦”一声,立刻就扑腾扑腾地划起水来。
只是不过半刻钟,黄希音只觉这暖洋洋的意境,极易催人入睡。
“璇玑定化炉”炉身之下的五色火焰,正是炼化五种属性的上乘精玉所衍生的阵法。炼的不是物,而是心。
气机交融,循序渐进。依照成法施为,需要一十二个时辰。
……
在这十二个时辰之中,黄希音仿佛重回母胎,做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梦。
这梦境,与她这年许来幼小心灵所经历的真实相互浑融,难分彼此。
她梦见,在一处密闭的山谷之中。自见感应天时已至,准备结成金丹。偏不巧,遇到强敌环伺,攻打阵门。而她又有亲友在一旁需要照拂,内忧外患,形势愈发险峻。
突破金丹境界的过程,微妙玄通,险之又险,难以尽言。
形势兜兜转转,到了最终生死一线的时刻,她终于破境成功,克敌摧坚,无论是功行还是心境,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圆满。
这其实是归无咎的真实经历。
但是在梦境之中,主角却变成了黄希音自己。
她梦见,自己名动天下后,应一位故友之邀,斩杀妖魔大敌。最后功成之日,一国,一城,一宗,相聚礼敬,庆功宴席绵延二三十百里。自此开辟一家大宗,修道界中言出法随,莫敢不从。
她梦见,入道万余载,涉猎百家,搜罗的秘法道册足足装满十二座宫殿。于是创设神通二百,传下弟子三千。在这个过程中,她距离道境极致,愈来愈近……
这样的梦还有很多很多,首尾相连,前仆后继。
黄希音的心灵,渐渐为道门玄微秘法所吸引,最终步步深陷,乐此不疲……
她所向往的,渴求的,立志要挑战的,一切俱在其中。而对于“修道”二字的隔膜与厌恶,也在这个过程中愈来愈淡薄,直至微不可察。
十二个时辰就要到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五鼎会元功”的秘法的确简单明了。只是别的还好说,唯独秘法收尾之功,却言“异象一生,功法立成。”
如今时辰将至,却依旧未见所谓的“异象”显化在何方。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归无咎忽然生出异感,纳物戒中,似有一物轻轻颤动。反手将之吐出,托在手中,正是“先天伴麟石。”
此石背面,那原本稀疏模糊的几团影子,渐渐凝实起来,散发出幽幽黄芒,柔媚喜人。
再看那炉鼎一切如常,归无咎心有所悟。原来此法门所言“异象”,不在鼎炉之中,却在“天眷者”相伴而生的宝物上。
同一时间,哗啦啦水声一响,黄希音悠然醒转,竟主动从“璇玑造化炉”中跳了出来。
她双目紧盯着归无咎,小脸带着好奇与自信,追问道:“是不是‘利则广纳,弊则迁化’八个字?”
归无咎定睛一看。先天伴麟石背面,果然是清晰可辨的八个大字:利则广纳,弊则迁化。
此时,先天伴麟石似乎变成了一件别有效用异宝,除了黄希音本人早已心心相通外,任意一人手托此石,心中自然能够明白石上八字的真义。
每一位“天眷者”或云“麒麟儿”,得天眷顾的路径,都是独一无二的。此刻石上八字,正是黄希音的天眷道途。这八个字,就是天地给黄希音开辟的一道门户,她此生攀登道法至境的最大倚仗。
“利则广纳”,是说这一位天眷者修习任何道术神通,凡是对自己有利而可取的,都能海纳百川,汲取之,收纳之,化归己用。其中一本贯穿,省却了多少打通关节、构筑会通的过程。
“弊则迁化”,说的是所修道法神通之中,若是有于己不利的,那副作用也不必担心,自然而然的就会消弭于无形。这一项本领不必多言,厉害之处可以想见。
当然,这天赋法门也不是无有任何代价的。一旦走上歧途,你所修习的神通法诀花费了多少时间,那你化掉此法的弊端就需要多少时间。
因此,尽管有此法兜底,能不出错,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这八字法门,等若是和许多血脉之力极强的妖族一般,血脉传承天赋神通,自诩为气运所钟。
归无咎细细一品。
“利则广纳,弊则迁化”这八字,和自己的心印“万法无咎”实际上内外相通,殊途同归。只是以“空蕴念剑”为界限,一人得其中,一人得其外。扫荡千家道法,再借道对证,互启互发。
冥冥之中的缘分,妙不可言。
黄希音此刻尘心尽去,回味十二个时辰之中的梦境,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忽地高声呼道:“修炼,我要修炼!”
这一声语出至诚,响彻穹霄。
就连原本立在一旁,懒洋洋的小铁匠,闻声也呆了一呆。似乎十余万年来,从未见过慕道热切如此者。和一天之前的黄希音,可真是判若两人。
面对黄希音渴盼诚挚的目光,归无咎却笑了一笑,一言不发。
黄希音一愣,蓦然福至心灵,光着身子,裹着水珠,三步并两步叮叮咚咚跑到归无咎面前,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响头。
归无咎一把将她抱起,一瞬间似乎也心生感应,好像原本隐藏在心中的那份孤身奋战,砥砺前行的悲壮突然冲淡了不少。
朝着同一个方向,人,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宽。
ps:肚子痛。不然这一章应该写的再详细一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