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投鼠忌器思良策
裴鸿平立在原地,下意识的低头扫视一眼,自己全须全尾,并无大恙。就在上一个呼吸,他神识气机完全僵硬,似乎心神即将拥抱不可逆转的大寂灭。
残骸中,就连一粒微尘也不会剩下半分!
一剑,就是永恒!
死中得活、神志清明之后的裴鸿平,此时汗湿重衣。
他的视线半是模糊,半是清晰,手中法诀、脚下步法全凭本能,竟也并未出错。
白面剑客、奚轻衡面现惊疑。直到归无咎右臂中白光泛滥,他们才终于感受到那份无限恐怖、几乎超迈人世的至尊锋芒。
刹那间,他们无比坚信。结束“生死门”的战斗似乎就在目前。
可是下一个瞬间,归无咎那白色剑光却冰消雪融,万念一收。似乎先前的璀璨光华只是梦幻泡影,浮华之后恍然梦醒,一切如旧。
归无咎和裴鸿平惊魂未定的目光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四灵云塔之内。兀自留下对方,苦苦思索这无上绝着为何半途中止。
就在“炼心剑”即将脱手而出时,归无咎灵台之中突然生出警兆。
不能出手!
虽然尚未能够完全炼化“璇玑定化炉”,但法诀熟稔之后,归无咎对于此宝的沟通已经远远超过进入玉岚秘境的任何人。
方才他清楚的接受到一道信息。若“炼心剑”一旦使出,裴鸿平固然灰飞烟灭。可是“璇玑定化炉”这件混元真宝也要受到威胁。
归无咎并非贪恋此宝。生死之战,孰轻孰重他心中有数。
问题是混元真宝自有护身本能。使出炼心剑之后,“璇玑定化炉”为了防止自身受创,却会将秘境内一切外物排斥出足够远的距离。
这个距离不是几亿、几万里,而是横跨洲陆,不知挪移道紫微大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如果落脚之处没有合适的传送阵,那么重返荒海,至少也要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这意味着归无咎无有五行杂玉加持,道途几乎彻底断绝。
四灵云塔之中重新落座。
白面剑客、奚轻衡自然能够看出,归无咎使出了一派上宗真传护身立命的真正底牌。但为何中途收手,却难以索解。
面对奚轻衡、白面剑客疑问,归无咎将秘境相斥之事相告,但并未言及自己修行须仰赖荒海五行杂玉。
一阵沉默之后。
奚轻衡皱眉道:“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等三人联手,也没有一线生机?”
奚轻衡是亲眼见识归无咎战胜四重境修士的。更何况那一战之后,归无咎收纳五枚高品金丹,战力臻至顶峰,恐怕比之余玄宗真传弟子中准备闭关结婴之人也差不了多少。
而听白面剑客口气,此人似乎出身不凡,又早闻归无咎之名。想必背后底蕴,不至于比越衡宗和裴鸿平背后的魔门弱上多少。
即便不算上奚轻衡自己,归无咎和白面剑客二人联手,只要裴鸿平依旧在金丹境中,似乎并非不可战胜。
归无咎摇头道:“不可能做到。”稍费口舌,为奚轻衡细细解释双方战力差距。
归无咎和裴鸿平,同样在灵形境中以秘法成就金丹三变,但道魔有别,双方根基、立场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于归无咎来说,假借元玉精斛成就“金丹”境界,除了可以假扮身份,在金丹散修横行的荒海行事更加方便外。于道途之上,最关键的用途无非是提前体察神通变化。对于真正结丹之后的神通演化有所裨益。
就算是轩辕怀,抑或九大宗其他天纵之才巧得机缘,同样成就虚丹,也依旧是这等用途。其余道途之上积累功行,仍需按部就班、脚踏实地。
而魔道修士却不同。
此辈小境界中无有阻隔,同一境界内根基愈厚,便相当于将自己的潜能开拓到极限,通过天谕降法、直传灌顶一流的秘术破关,所得到的益处不可估量。好似开凿的池塘愈深愈宽,将来一次性注入的池水就愈多。
以裴鸿平为例,此人通过秘术达到灵形境极限。在这一基础上,再仰赖妙观智大魔尊直传、进阶金丹的秘法“成圆广**界祭仪”。一旦真正结丹,便能一步成就金丹四重境修为。
白面剑客、裴鸿平、归无咎三人,背后宗门底蕴即便有差别,也有限的很。
白面剑客真实修为,其实并非三重境,二重境,而是金丹一重境界。归无咎就算仰仗所备丹力充裕,战力比白面剑客稍强,也不过是一线之间的差距。
九大上宗内,金丹一重境真传弟子。只消有额外手段化解“四生灭”这一式,战胜下界四重境者并不困难。但是同为九大上宗、相同层次的真传弟子之中。金丹四重境和一重境的差距,何啻天渊。
即便以二敌一,也于事无补。
奚轻衡眼神一黯,又道:“那集合我等三人之力,乘着裴鸿平不能动弹的当口,就此破阵突围,如何?”
归无咎再度摇头。
外部红尘晦暝阵三转六气在未受操控的情况下,愈转愈快,分明是受到的压力愈来愈足。须知这一道阵法,本就是“逆流千棺阵”的阵中之阵。
现在这情形,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围肆虐整个生死门通道的“逆流千棺阵”阵力也在逐步加强,远非刚刚闯入其中时可比。
面对困局,归无咎似乎毫不慌乱,转身面对白面剑客,从容问道:“白道友有何良策?”
白面剑客认真的看着归无咎,并未回答,自顾自的道:“归道友不似在求助旁人,倒像是已经成竹在胸。”
归无咎往裴鸿平作法处看去。
圆台第二层千余碑、千余尸。此时仅有半数转为土黄,另有半数尽是墨色。由此可见第二层尸身的数量虽只有第一层九分之一,但所用时辰却多了不止一倍。
依照此理,第三层所靡费的时间势必更久,归无咎三人自然也有更充分的准备时间。
再看第三重八座石碑,白面剑客“死而复生”之后,裴鸿平不知何时又置了一俱不着片缕的女尸。看她隐隐透出的丹力约莫是金丹三重境修为,只是此人并非参与本次“探玄会”之人。
想来是和那四具四重境尸身一般,作为预防万一的准备被提前杀死。
观察了片刻,归无咎这才笑道:“若到了不可挽回之时,自然不计后果,一剑斩之而已。只是现在时候尚足,若能群策群力,得一万全之策,自然皆大欢喜。”
白面剑客点头道:“裴鸿平既能修得成就灵形极限的秘法,多半出身于合流之后的落泉宗。此宗得魔尊垂青仅次于宝树宗,底蕴不在贵派之下,本门并无克制手段。”
归无咎心中一动,疑问道:“白道友似乎对魔门所知甚多。”
白面剑客淡然道:“不是我所知甚多,而是归道友所知甚少。料想归道友离宗修行较早,所知派外之事至多局限于九宗之内。对于紫微大世界中密门妖魔,自然无暇多顾。”
“俗语云:“魔端万种,不若大道归一”。从三十六万年前至今,道门至高秘法均为九大上宗把持。而魔宗则不然,四流之属,千歧百派,洋洋莫知其端。直到近数千年,突生异变。在十余家实力较强的魔宗引领下,信、祀、布、夺四门合流成四大派,四流各有其一。”
“信字门合流作拈花宗,祀字门合流作宝树宗,布字门合流作流水宗,夺字门合流宗落泉宗。”
奚轻衡看了一眼三层圆台之上的万具尸骸,皱眉道:“魔道可谓流毒无穷,偏偏宗派名称却气的如此淡雅若仙。”
随后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余玄宗竟然和此辈为伍,构陷生灵。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嫌恶。此念一生,奚轻衡陡然觉得心境彻底放松。
如果说随着见到新天地的广阔,又归无咎得益于开导,奚轻衡已经放下包袱。那么此时此刻,她心中最后一丝心魔也完全化解,自此以后不再对余玄宗有半点牵挂。
归无咎心思却不在此处,疑问道:“这千家万派势必遍布紫微大世界中。即便相互有传送阵相连,总难免利益分配、强弱有差。最终得以一一合流,着实是匪夷所思。”
白面剑客道:“传言有魔尊降下谕旨,魔门宗门之力愈强,魔尊得以降下更加高明的秘术。因此诸家合流,并无丝毫阻碍。若非四门魔宗教旨有别,恐怕天下魔门已经归于一家。”
看了奚轻衡一眼,白面剑客又道:“所谓探玄会“生死门”,现在看来事实明矣。多半是魔门以长生道途为饵,钓得韩安世相投。把一处探宝秘境,当做落泉宗历代真传搜集人尸、充作“成圆广**界祭仪”的血食。”
白面剑客先前数次展露剑术,似乎暗通空间法门。归无咎本拟其压箱底的手段多半也与此道相关,不想事与愿违。
对于奚轻衡、白面剑客而言,迫不得已之下传送异州密地,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但对于归无咎而言,却是道途之上前所未有的挑战。
面对此局,归无咎凝神静气,平复心情。全神贯注观察裴鸿平施法,以冀寻得最后的机会。
ps:还有。不超过二十分钟。
第五十五章 友盟相别独退敌
奚轻衡叹息道:“既然白道友也无有良策,看来流落紫微大世界之中,已成定局。”
白面剑客略一犹豫,终于道:“其实在下确有一法,可以离开此地。只是这一法门,除了在下自己,只能携带一人。”
奚轻衡听闻此言,双睫一抖,瞥了归无咎一眼。
归无咎却置若罔闻,目光凝视四灵云塔之外。
就在奚轻衡忍不住开口时,归无咎突然伸手一指:“二三层祭尸,白道友不妨一观。”
白面剑客闻言一怔,随即凝神观看,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妥。疑道:“归道友有何见解?”
此时裴鸿平祭仪之中,炼化之力已经抵达第三层八具尸身。一二层中万具尸身尽皆化作金色,尸身之后,碑中文字也复归于朴。
归无咎眼神中闪出锐利光芒,郑重道:“第一、第二层中万具尸骸,当中依旧有相当多一部分丹力并未被完全吸收。”
先前随着尸身一具一具变成金黄,丹力却未吸收殆尽,归无咎原本只以为是时间未到。此时万碑尽数断了感应,才终于知晓有异。
白面剑客对归无咎如此郑重大惑不解,不以为然道:“成圆广**界祭仪原本便是如此。万修之力,岂能一口气吸收殆尽。”
“落泉宗成立以后,宗门必定多出一门至高秘法。现在看来便是裴鸿平早已暗中施展的成就灵形极限的秘术。至于成圆广**界祭仪,自然一切如旧,未有变化。”
归无咎诧异道:“想不到白道友对魔门根本秘术也所知如此之深。”
白面剑客闷闷地道:“何止是魔门。你越衡宗除却通灵显化真形图本经,其余法门我派亦通晓十之**。其余八大宗门真传大致相当。”
看着归无咎惊讶的眼神,白面剑客又补充道:“两派之事,你门中前辈自然知我所言非虚。我门和九大宗往来虽少,却渊源非浅。”
归无咎心思一转,白面剑客始终不言门派出身,自己也不必强问,以后遇见宗内诸位大能,自然知晓。现在还是处理眼前之事为上。
证实成圆广**界祭仪这一特点,归无咎胸中已多出一条破敌良策!
当即毫不犹豫的道:“还请白道友携带奚道友离开此地,归某已有胜算。”
奚轻衡闻言又惊又喜,她深恐归无咎将自己抛弃在秘境,和白面剑客离开。毕竟双方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物!
白面剑客虽然诧异,但是也不多问。心中知晓这其中的文章,多半和刚才发现的万尸不能被尽数吸收有密切关联。
更何况归无咎有退敌的最终底牌。即便策略有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至多流落紫微大世界深处而已。
一点头,白面剑客拔出长剑,剑身清光流浑。同时他自袖中抽出一枚符,反手一拍,符便贴入剑身之中,再不得见。
归无咎想了一想,取出两枚九蕴之精道:“还请白道友收下。”
之所以一次取出两枚,乃是归无咎体察白面剑客之剑术。其人剑道,暗合三才。以本命法宝为根基,必定是一正两副。
白面剑客面现诧异,刚要相询。归无咎坦然道:“九枚九蕴之精已尽入我手。九蕴相合,能够成就一宝。在下侥幸成功,得鱼忘筌,九蕴之精的价值对于归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白面剑客这才自失一笑道:“归道友作为越衡宗第一真传,相当于六炼真宝的法宝,自然不放在眼中。”言语中竟有几分萧瑟。
同时他手上动作丝毫不慢,干脆利落的接过两枚九蕴之精。
将此物珍而重之的藏好,白面剑客又道:“七十一年之后,如意门之约尚信然否?如果归道友有需要,在下依旧可以得空一行。”
白面剑客虽然不假辞色,但是心思甚是通透。归无咎当初约定的时间地点,着实不合常理。但他素有识人之能,坚信归无咎并无恶意。如此思之,多半是当风云之时,行借力之策。
归无咎默契一笑,也不推拒。直言道:“那就拜托了。”
此时奚轻衡突然道:“归道友能否在给与一枚九蕴之精于我?”
归无咎念头快速闪过,奚轻衡为人缜密机敏,绝非不识进退之人。见到自己与了白面剑客两枚九蕴之精,于是也追索一枚。
并未迟疑,亦取出一枚九蕴之精,交到奚轻衡手中。
奚轻衡见归无咎不问缘由,更添感激。但是她深恐归无咎误会,还是连忙解释了原因。
原来按照先前归无咎和奚轻衡商议。奚轻衡一旦出谷,二人在如意门附近汇合。随后取了如意门内部分合用外物,着她暗中坐镇横月派,以为归无咎在容州的耳目后援。
可是现在分明情势有变。
先前以为早已离开此地的卫正明、蒙太愚等七八人,无不覆灭于生死门中,无一漏网。如此一来,奚轻衡与“文晋元”为伍的消息彻底断绝。
归无咎沉吟道:“奚道友的意思是,返回中曲岛。将这一枚九蕴之精交给宗门,取得宗门信任。继续维持中曲岛镇守、余玄真传的身份,价值更高。”
奚轻衡连忙称是。
归无咎点头道:“奚道友之策甚善。你且放心行事,此处必不会留下后患。”
他将前因后果推演一遍,果然将自己的出手痕迹在第九关完全抹去,余玄宗四人覆灭于星月门四修之手,“文晋元”与白面剑客胜负不明,蒙太愚负于焦诜图,奚轻衡胜过卫正明,夺取一枚九蕴之精。
这样余玄宗一方除却提前离开秘境、又侥幸走了右门的数位一重境修士,只有奚轻衡一人活到最后,合情合理。
至于先前纪文从等人的折损,自有那些一重境修士证词。一切俱是向之融、岳遥峰决策,与旁人无关。
奚轻衡立此大功,在余玄宗必定地位更深。
可是这其中也有一道关键。若是归无咎未能斩杀裴鸿平。奚轻衡返回宗门,等若自投罗网。
奚轻衡提出此策,也是表明对归无咎绝对的信心。
此时白面剑客长剑和那莫名法符融化合一,手腕轻摇,在地上划出两个一尺不到、才可容足的圆圈。这圆圈看似平平无奇,但其中自有一股奇异之感,仿佛这密封的玉岚秘境空间,突然多出一道连通外界的通道。
白面剑客施展手段,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白,反复变幻三次。
白面剑客双足分别站定在两个圆圈的中心,冷漠道:“请奚道友抱紧我。”
奚轻衡略一出神,随后一点头。快速走到白面剑客身前搂住,双臂牢牢拥抱锁实,双腿夹紧。只是她看着面色平静,似乎若无其事,耳根下却透出一抹晕红。
归无咎心中诧异,未想到白面剑客竟能以剑刻阵,传送出秘境之外。
他和白面剑客二人,自第一次交手,到生死门再会,其实已经有了几分默契。只是临别之际,其余言语也不必多说。只道:“你我之间,真正对决还在四百七十年后。在此之前,但愿一直是友非敌。”
白面剑客目光似乎稍微黯淡,索然道:“你的对手,多半是风师兄,而不是我。”
归无咎笑道:“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呢?白兄保重。”
白面剑客闻言,双眸闪过一丝光华。
此时二人立足的圆圈中,一道五色光芒腾涌而上,瞬间就将白面剑客、奚轻衡二人吞没。
白面剑客即将离开的刹那开口言道:“我姓艾,不姓白。”音声尚渺渺,人影已无踪。
归无咎收拾心情。
白面剑客能够携带奚轻衡离开,正合他心意。否则他的手段,可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反手一托,一枚青色明珠,赫然现在掌中。那莹莹清光,似乎承托出一份超迈世间的清高傲岸。
第五十六章 万流一瓢任采取 自在归我道归真
在此关键时刻,按捺住心中躁动。归无咎缓缓操纵青色圆珠,明珠光泽如渊,若浮若沉。
随着口中法诀念诵,青珠似乎透出不拘于有、不着于相的奇异力量,瞬间臻至无限广大、普照万方。
似乎整个紫微大世界的无穷奥秘,都在统摄于指间一珠之上。
时机已至!
归无咎神识沟通默念:“求取宝树宗至高祀仪密文。”
随着这心中一语道出,青色圆珠表面蓦然浮现出一个金黄的大字,细辨似是一个“无”字。这一个大字翩然欲飞,一阵极灵动的摇摆,终于挣脱珠身,如一只蝴蝶飞入归无咎的脑门中,透体而入,消失不见。
但在旁人----譬如圆台祭仪内施法的裴鸿平---眼中,所谓文字虚影俱不可见。归无咎此时恍如雕塑,手托一枚平淡无奇的青珠,不知在捣鼓什么玄虚。
裴鸿平对归无咎先前所施展的“炼心剑”极为忌惮,满心只想着真正提高到金丹境界。唯有更强的实力,才能信心的真正来源。
抬头看了一眼,第三重圆台上,四具四重境尸身已经完全炼化。现在阵力祭仪所吸纳的,正是卫正明的尸体。
看到此景,裴鸿平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惋惜---如非遇到归无咎这大敌,出得秘境之后,再搜集四具四重境修士尸身,“成圆广**界祭仪”才算真正圆满。
归无咎却早已置身于物我两忘之中,逐一吸纳掌中“镜珠”所浮现出的文字。
“无”字之后是一个“我”字,“我”字之后又是一个“无”字……
归无咎这个如同入定的姿势,维持了足足一刻钟有余。
裴鸿平抬首注视,他的修炼也到了关键时刻。
第七尸的炼化吸纳已经完成,此时他体内气如潮涌,由一元之气化为泛滥丹液,再由逆卷如潮的丹液凝成精纯合一、抱圆执中的金丹。这金丹一旦成形立即溃散,再度化作精纯不二的一元之气……
每吸纳一具尸身的丹力,“成圆广**界祭仪”便会产生这样一道变化,以使得侵夺而来的丹力真正和自身融化唯一,无有一丝不谐。
现在裴鸿平体内的丹生丹碎已经成形一万零七次,只要吸纳最后一具无名女尸的丹力,再经历最后一次碎丹成丹的过程,裴鸿平便将一步登天,迈入金丹四重境中!
不是下界宗门的四重境,而是上宗巨派真正的四重境极限!
就在此时,归无咎突然有所动作。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将青珠收起。左臂泛起淡青色光芒,如清泉汇流,照耀朗朗界空。
鱼跃龙门只差半步,裴鸿本已平心头稍安。这时见归无咎似乎即将再度使用那足以主宰生死的秘法,精神陡然一紧。
先前已经证明,面对此术直接抵挡是无用的。好在裴鸿平知晓归无咎那道秘术是需要时间准备的,如果自己能够提前进阶金丹四重境,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当然,以金丹四重境本身的战力,依旧不足以动摇那无限恐怖的威力。但是他境界提高一筹之后,对于“逆流千棺阵”的阵力掌握又提高何止数倍。倚仗阵力,或许能够求得一线生机。
只是祭仪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丝毫着急不得。现在只能将一切交给命数,看谁的速度更快一丝!
在裴鸿平望眼欲穿的双眸内,最后这具女尸由白转黑,由黑转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最终,是自己抢先了一步?!
但是裴鸿平来不及欣喜,就在第一万零八次丹成即将成形的一刹那,在金丹四重境丹力破茧而出的一瞬间----那炽烈白芒显形、物化万有的一剑,从归无咎的臂中透体而出。这一剑速度虽然不快,却笼罩一切,应物随形无所不施。
还是慢了一瞬。
裴鸿平脸色一暗,所有的雄心伟业、宏图壮志,一瞬间尽付烟云。
败了!
可是马上他就发觉不对,这一剑和归无咎先前所施的那一剑,似乎有些许的不同。
那剑光脱手未久,便蓦然消失,而自己虽然身躯僵直动弹不得,但却并未遭受丝毫损伤。
就在裴鸿平惊疑不定、莫知端的之时,不远处归无咎全身上下光明大放,一派祥光普照,天花缤纷的绚烂异景,仿佛置身于无上仙境。
悠扬洪亮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归无咎在高声吟唱,又似乎是天外传来的缥缈之音:
“无我无人观自性,非空非色见真如……”
“道法宏深,化万千劫魔,都入无余涅地;祥云缭绕,昧三光七宝,直起大象洞明天……”
随着一个个清晰明彻、振聋发聩的音节在秘境中流动,归无咎的背后,突然升起一道巨山虚影。
不,这不是山!
仔细看去,这道“巨山”其实似是一个盘膝端坐的人形!只是他身形之伟岸不弱于高山巨峰,依稀竟达到千丈有余。随着黑烟滚动,雾气蒸腾,面目形体囫囵难分,唯有一双明亮双眸完全赤红,血色噬人。
裴鸿平心头一突。只看眼前的归无咎,似乎无限光明;可是那背后的巨大虚影,又似无限恐怖。这光明与黑暗的融合,正是魔神降世的异象!
眼前之景,和魔门“祀”字门祀仪秘法实有**分相似!
裴鸿平立即否定了这一念头。归无咎分明是道门越衡宗的第一真传,怎么可能驱使魔宗“祀”字门秘法。
可是下一个瞬间,裴鸿平的信念便被彻底击碎,归无咎庄严洪亮的声音明明白白传入耳中:
“照物不迷,莲浮水净;绵绵祖,来续我身。血食一万零八数,上祀那伽定大魔尊,尚飨。”
那伽定大魔尊,正是魔门“祀”字门第一魔尊!
裴鸿平反应极快,听到“血食一万零八数”这几个字,哪里还不明白归无咎是何打算。
成圆广**界祭仪,本就是吸纳尸身中散逸经络的正反二气。丹力吸纳并不完整,残余丹力更远远大过已被吞噬之力。
事实上若是每一具尸身中丹力均能尽数吸纳,那么最大规模的祭仪也只需三千六百尸,而非万数之上。
归无咎竟是打上了万尸残余的主意!
此时裴鸿平“成圆广**界祭仪”已经完成。他虽然四肢僵直、口不能言。但引动“逆流千棺阵”埋藏三重祭台,依旧只是心念一动的事。
可是随着他神意引动,三层圆台依旧稳如泰山,丝毫不动。
裴鸿平蓦然大悟,原来那一剑之力,并非自己丝毫动弹不得,这有限界空的一切,甚至归无咎本人,都被完全镇定。
归无咎话音落下未久,身后那伽定大魔尊如山虚影张开大口,一道紫气吐出,三层圆台上,万数尸身尽数化作飞灰,尘土零落。
而尸中精华,已然一扫而尽。
少顷。一道灿亮清灵的雾气从天而降,似是甘霖降顶,又近乎于星光零落,一路纷扬飘洒卷成一束,最后往归无咎卤门注入!从无到有,从微至广,瞬息之间,凝成浩瀚丹力。
归无咎只觉得自己丹田之中,虚丹之下蓦然生出一点。
一点,得其精微;一点,点化无穷;一点,遂成妙果。一步,迈入金丹境中!
一颗墨色丹丸,在归无咎虚丹之下宛转成形,气机之纯,丹力之盛,底蕴之厚,为魔宗数十万年所未见。
归无咎周身气息也随之变化,一身魔气肆虐犹如怒涛横流,而原本精纯无比的道门《通灵显化真形图》虚丹丹力,却宛如急湍中流所包裹的小小岛礁,退缩丹田正中一隅之地。
只是这一点虽小,但根基却深,牢牢秉持正中,主宰神意。
道门正宗之功法,讲究从扎根基的第一步开始。如越衡宗门人,若不能及时修习《九元书》,任你资质再高,年齿一过也当与真传绝缘。
但魔宗功法却非如此,魔门之道号称“方便法门”。即便是对信徒信念要求最深的“信”字门,你若能随时抛弃旧道,信持魔谕,同样能够立地成魔。
更不用说“祀”字门、“布”字门、“夺”字门三家。祀字门通其祀文、供上血食,布字门通解化谕、点化生灵,夺字门习得窃夺祭仪秘法。不论你何等门派,何等种族,自然能够借此方便,修得魔功。
“著物剑”原本是镇定自身不坏、蕴藏强烈反击的防御手段,却被归无咎巧计逆用,镇定裴鸿平及祭仪圆台一瞬;以镜珠获得宝树宗祀文之秘,而万千血食恰在眼前。
反客为主,大获成功。
在功满行完、气机圆整的一瞬,那伽定大魔尊的虚影似乎穿透茫茫虚空,极为满意的和归无咎有一对视。
归无咎心头顿时生出一重念头:这一道祀仪,恰好成就气机精微、至淳至极的上善之境。若非自己无上之资,即便血食再多一倍,也难以成就相同的境界。
下一祀仪,当在九十九年之内完成。并且血食数量,不能少于今日。随后,那如山峦般伟岸的魔尊虚影消散融化,渐行渐远。
归无咎洒然一笑。
道魔双修,固然这一机会稍纵即逝,来得极为突然,但绝非病急乱投医的冲动之举。其中心境之变,不足为外人道。
旁人除非转世重修,否则结成金丹,是道途中唯一的经历。而归无咎,却成就了三度成丹的奇缘。
今日,便是第二次。
由于早已体验过金丹境中三元之变,面对体内磅礴如潮的汹涌丹力,归无咎并未用多久时间就完全掌握,运转如意。这份力量,比之于以“元玉精斛”驾驭四重金丹,何止强大了十倍!
七还九返,气机定处,归无咎曼然吟道:
“善法恶法双全法,道身魔身清净身;
万流一瓢任采取,自在归我道归真!”
第五十七章 风云定传讯争先
裴鸿平看着眼前气焰冲天、魔雾缠身的归无咎,震撼之余,更有惊心。
他所惊的,不是道门真传弟子为何能够如此决绝果断的兼修魔道功法;也不是越衡宗为何能够掌握“祀”门之祀仪密文。
裴鸿平所震惊的,是归无咎的上祀秘法,似乎过于高明!
他所修功法乃是“夺”字一门。但魔道四门素有交通,裴鸿平从落泉宗典籍中知晓,“祀”字门功法高下,与享用祭品的魔尊虚身之大小息息相关。
载籍云,与“夺”字门“成圆广**界祭仪”位分相当的宝树宗第一流祀文,当属承袭自合流之前的血灵宗、流传十七万载之秘诀《声闻破妄吹销祀仪》。
这一道祀文,据称灵形境破境金丹这一关时,召出魔尊之身高三百丈,形容魁伟犹如土山。
可是归无咎方才的破境祀仪,召唤出的魔尊身躯竟然高达一千丈有余!
归无咎见裴鸿平犹豫不定,战又不战,退又不退。长啸一声,鼓动一身沸腾道顶点的丹力,化作一道金色剑芒,冲着裴鸿平斩袭而去。
这一击淳朴返真,并未使用虚虚实实的元光显化术,乃是堂堂正正以势压人。
以往归无咎所有的斗战之法都是围绕虚实变化之道而来。此时突然转变风格,使出这一力降十会的打法,一股舒畅快意之感直抒胸臆!
裴鸿平未料到归无咎刚刚完功便果断出手。猝不及防之下不及闪避,只得奋起丹力。双掌一合,推出一道致实凝练的土黄色圆球。当中裹挟无限微尘,虚实之间,自有玄奥,正面迎接归无咎攻势。
电光火石的下一刹那,二力正面相交。
只见裴鸿平奋力击出、兼具玄奥雄浑的丹气圆球瞬间崩裂两半,随后他身躯似乎也被残余气机击中,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百丈重重摔落。
归无咎又惊又喜,不料魔丹成形后,和裴鸿平的差距反而再度被拉大。心中隐有有所悟,镜珠所得之祀文,恐怕非同小可。
事实上他所料不差。近数千年来,四大魔宗合流,各承袭一道直传大魔尊的神谕秘法。既裨益破境,又积累功行,以成就在世魔尊之底蕴。
归无咎仰赖元玉精斛,在灵形境中突破金丹三变,理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裴鸿平同样做到这一步,正是借助落泉宗无上秘法《妙谛六如虚丹一玄篇》。
先前裴鸿平和归无咎一番交手,看似步步受制,实则只是十年经验之功的差距。并非功法层次有质的差别。
但从灵形极限到真正结丹的这一步,却高下判然。
“成圆广**界祭仪”固然是夺字门第一流的秘术。但归无咎所窃取的,恰好是宝树宗新近获得的无上秘法《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法术玄妙远远在裴鸿平之上。因此两人同时破境成丹,位分高低却瞬间被拉开极大距离。
裴鸿平面色惊骇,形容狼狈,未曾想到双方力量差距更要超出预想。忙不迭开启了结界之力,遁入其中,奋力催动外围的逆流千棺阵,试图作最后一搏。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不急攻,当场安然坐下调整丹力,调适心性。
至于敌手困兽之战,按部就班的应对即可。红尘晦暝阵三返六气流动万端,将结界团团困住。为了防止那透明异物碍事,依旧以宝物在先辅佐符的手段加强攻击。
今日之路,矢志不移。不行则已,落子无悔。
何为道?何为魔?
归无咎曾在宗门典籍载记中偶得片言。传言说,太古之时,百族千部,气血图腾之法方兴未艾。所谓修炼之门,无非损人益己、侵夺猎狩之术。彼时修炼之正宗,正是今日“魔门”的前身。
而如今的“道门”,却是兴于草莽、蛊惑群言,不入上族巨支法眼,以“邪魔外道”斥之于野。
每一次正反颠倒,都是紫微大世界发生重大变革的年代。
一言以蔽之,道门者,持定根本之门;魔门者,从权方便之门。当治世定基之时,道兴而魔衰。当混乱纷纭之时,道消而魔长;甚至于魔者自称为正道,道门辟为邪魔。名实之间,只在于治乱之变。
归无咎也曾经想过。如果载籍记载为真,三十六万年未有之变局,是否就是道消魔长、正反逆转之变呢?
不过这些记载,并无任何实证,更无人亲自经历。若斥之为荒唐之言,怪诞之谈,似乎也无不可。至少临别之际,宁真君所留诸般讯息,便止局限在九大上宗相关。至于妖魔之属,虽修到极处比下界人修止步于元婴四重强上许多,但似乎并不足多虑。
直到遇到白面剑客,得知魔门千家合流四宗。这样一件影响整个紫微大世界格局的大事,宁真君临别之际未有片言交代,着实令人深可玩味。
如果是其余神通秘术也就罢了,或许归无咎此时修为尚低,眼界尚浅,并不能做出准确判断。但偏偏他立身修行的根本----元玉精斛----珍贵神异到了何等程度,归无咎是心中有数的。
突破金丹三界限,归无咎心中自诩为空前绝后唯一一人。
也正因为如此,当裴鸿平站在自己面前,同样做到这一步时。归无咎才能清楚的认识到魔宗飞速飙升的实力底蕴,已经足以平视九宗。甚至在某些领域先行一步,也不是不可能。
阴鱼九珠,得赐精斛。归无咎一开始的道路,本是深谋远虑,小心翼翼。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出如意门,开辟贞如岛洞府,中曲岛长袖善舞虚与委蛇。每一步皆是如此。
但得知轩辕怀的消息,却将归无咎从守擂者的位置,一举转移到冲击者的立场上。自那时起,归无咎行事策略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九野山一行获得鱼龙兜,更是将他一身枷锁打散。起码在六七十年内的结丹修行中,已不必坐困荒海一隅之地。振翅凌云,周游四海,陶冶心性。从原先亦步亦趋的规划中挣脱出来,走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超脱逍遥之道。
他归无咎,虽和宗门有因果缘法之约,但却绝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见到裴鸿平突破灵形极限时,归无咎已经有心一窥魔宗上法,怎奈以为时机未到。只是没想到局势突变,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道与魔,更类似于正与反,而非是与非,对与错。
在天地定序之时大肆屠戮,残害生灵,自然非归无咎道心所能容;但风云变幻之际,上进途中举世皆敌也是寻常。以自己剑下亡魂上祀魔功,却是一举两得。
眼前战局已经接近尾声。
百余件剑骨玄兵配合上百枚符,和红尘晦暝阵中的雷火之煞、周流六气混合为一,卷成一道道凝实锋锐的鼓锤,重重敲击在裴鸿平藏身结界之上。
这道结界清光似黯,流彩稍滞,未曾过得多久就到了即将破碎的边缘。
若依靠阵法消磨作战,胜负之势早已明朗。红尘晦暝阵三转之变将裴鸿平防御结界包裹在内,而千丈之外,逆流千棺阵又将红尘晦暝阵环绕其中。当中胜负,纯粹由归无咎、裴鸿平二人功行高下而定。
若归无咎功行领先更多,红尘晦暝阵阵力自能抢先一步攻破结界;但若裴鸿平功行尚可观,内里结界挡住侵袭,外围逆流千棺阵的压迫之力愈来愈强,若提前打破红尘晦暝阵的阵脚,内外夹攻,归无咎自然无有容身之地。
目前形势甚是清楚,三道阵力强弱悬殊,裴鸿平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果然,五六个呼吸之后,覆如牢笼的防御结界终于抵受不住外力侵袭,一阵刺耳鸣响之后轰然碎裂,节节散落在地。
归无咎正要纵剑杀入,突然间有所感应,双目一凝,起身缓缓向前。
却见裴鸿平横卧在地,面色苍白,已然绝了气息。
……
不知几亿万里之外,重峦叠嶂中,万峰相合,截断一处四四方方的巨大深渊,吐出朦胧烟云,上冲天霄。
深渊之内不知几千几万丈,其实自有辉光细洒,明星漫天。一片连绵数百里的殿宇祭坛,通体琉璃,宏伟肃穆。其庄严大气,不下于越衡宗万屿浮空。
这片殿宇的最北端,一座通体全黑的七层宝塔孤独兀立,何止数百丈高低。宝塔周围千百丈内平坦如镜,没有一件多余建筑,足以现出此塔不同凡响。
宝塔顶层内。
九座尺许大小的青莲法灯在空中浮荡,忽上忽下。这莲灯通体玉润,散发出熏熏冷冷的光华。
一位头戴通天冠、身披墨色大衣的中年男子,跌坐静持,似乎正在定中修炼。此人周身上下一团团墨色起伏不定,似乎是从他衣衫上剥落洗蜕,在明光下反衬出一股阴森静谧的不谐之气。
“列真人,幽隍宝树结果了!”
一声高呼打破宁静。随着这声呼喝的,是一位急匆匆驾驭遁光、由窗台破窗而入的素衣青年。只见他脸上满是惊疑,似乎完全不觉自身举措失仪。
中年男子闻言瞬间立起,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引路。”
随后二人如一阵风似的穿出窗口,纵行十余里,来到一处百丈高低的阵盘中。那素衣青年袖中取出一件紫色印符,对着阵盘正中的缺口用力一按。随即一道清光泛起,阵盘一分为二,现出一道光阴回环的通道。
看来这素衣青年正是一处秘境的看守。
中年男子转头问道:“腾师弟,安师弟、曲师弟可通报了否?”
素衣青年连忙道:“两位师弟已经分别去请腾真人、安真人、曲真人。”见中年男子点头。素衣青年大着胆子问道:“未知宝树结果,是吉是凶?”
中年男子平静的道:“不关你事。且在门外守候。”随后黑影如风,遁入阵中。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飞遁,眼前景色一变。
山石奇崛,清池缭绕,万紫嫣红,浅草嫩叶。这十余丈大小的一处幽深密园内,万般妆点环绕一株仅一人多高、通体如翠的小树苗。
这株树苗中心的枝条小,赫然垂挂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紫色异果。
不多时,三道遁光先后落地。当先一个蓝袍青年,面如冠玉;随后一人身量宽大,方脸隆鼻;最后一位却是一个粗布麻衫、鬓发斑白的老者。
三人不约而同地盯住这株幼树。随后脸色或惊或喜,五色纷呈。尤其是最后一位落地的麻衣老者,更是面上泛出红光,几乎喜不自禁。
四人招呼一阵,其余三人的目光更是齐刷刷的盯住这老者。当头到来的中年人肃然道:“恭喜安师弟了。申屠师侄得以成就圣子,数百年后比拟魔尊驻世,你穹谷一脉日后是坐定了宝树宗正传。更不用说方师侄乃是申屠师侄引道师兄这一重关系。”
那麻衣老者满面红光,口中虽然逊谢,却笑意盈盈,正可见心情大好。
蓝袍青年道:“四宗合流数千载,各得一无上妙法。第一位成就之人花落谁家,这一宗极有可能压过其余三家一头,领袖群伦,换过新天。”
“拈花宗《金花玉蒂玄珠妙法》、流水宗《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有知见之障在前,迄今如同空文,本不足虑。但是能够抢在落泉宗《妙谛六如虚丹一玄篇》之前成就功果,实为大功德,大缘法,幸甚。”
那方面修士连忙点头,似乎深以为然:“当初听闻落泉宗蛊惑了一家汇流四洲散修的门派,每隔三十载便能血祭万余金丹修士不漏风声。我等三家谁不羡艳?都以为拔得头筹的,必定是落泉宗。”
“岂料六百余年来,他家二十余位真传弟子,竟然无一成功。好大机缘自己未能把握,怨得了谁来?”
列姓中年修士道:“这都是吐贺天师独断远虑,力排众议。仅以四人之力布阵生祭一城,这是旁人不敢想、不敢为的大手笔。这一次无论成功失败,这番动静多半要被道门九宗察知,本就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背水一搏。所幸申屠师侄天资绝代,一举成就《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未负宗门之望。”
身着麻衣的安老平复心情,突然想起一事。若有所思的道:“三位师兄弟还是不要高兴的太早。算起来今年正是三十年一度的落泉宗血祭之年。听闻这一代落泉宗真传弟子裴鸿平一品之资,惊才绝艳,成功的希望着实不小。若是裴鸿平同时成就,那么我宝树宗与落泉宗,到底孰先孰后,尚有两说。”
蓝衣青年拂额道:“是了。却忘了还有这一茬在。须尽快探明落泉宗消息。想必吐贺天师已有谋算。”
列姓中年笑道:“其实不必。领袖群伦固然是好,但大争之世,雄才英杰少有孤生孤长之理。裴鸿平得以成就,庶能免申屠师侄时无对手之憾。”
他这一番言语眼界宽广、高瞻远瞩,其余三人无不拊掌称是。
就在此时,一枚金剑啸声不绝,转瞬间已经由远及近,浮荡在列姓中年之前。四人面色立刻肃然,这一道金符,乃是吐贺天师传谕诸上真的信符。
列姓中年抬首一点,金剑立即显化易形,化作一尺书笺。只是他双目一扫,登时脸色剧变僵在原地,双目似乎失神。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一股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蓝衣青年耐不住性子,抢先问道:“有何变故?”
列姓中年回过神来,怅然若失的道:“吐贺天师言道,申屠师侄距离设下大祭的风瑶城,尚有三日行程,眼下正在日夜兼程的路途之中。三日后,才是行功大祭之日。”
安姓老者身躯一僵,大喊道:“不可能!幽隍宝树结果又作何解释?须知《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乃是魔尊亲授天师,天师心印直传。难道还有派外之人抢先成就这一无上法门不成?”
列姓中年自顾自的道:“吐贺天师所传消息不止于此。落泉宗至宝璇渊碧泉一日之前已经凝成一朵九叶冰花。”
蓝衣青年等三人脸色一僵,美梦刚被打破,坏消息便接踵而至。但于情于理,落泉宗拔得头筹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列姓中年看了三人一眼,语不惊人死不休,又作一转折:“只是这多冰花成就数个时辰之后,就突然破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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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既出秘境游故地
瀚海无垠,涛涛成流,此起彼伏间水波俱往东去。这水色近观泛黄,极目处却与青天弥漫一色,别有幽旷宏达、超拔凌虚之逸致。
向北而望,似乎数十里外一道长堤如山,蜿蜒不绝。正与这无尽海浪偎依为伴。
就在此时,一处礁石之畔。那东流不返的水势忽然渐渐扭曲,向右倾斜。先转偏东南,再朝向正南,最后竟回首西流;西流之势又一转折,向北向东恢复本来,却无端造就一道旋涡。
随后这旋涡越旋越大,半柱香的功夫变成宽二三十丈、深十余丈的海上异象。
突然间“嗖”地一声,自那旋涡中心,一道黑色影子拔出半空,极轻灵宛转的打了个旋儿,随后足下生出一道柔润清冷的遁光,稳住身形。
这人面貌丰神俊朗,一袭玄衣,夭矫挺拔。背后斜跨一只青色背囊,另负一柄长剑。锋锐之意几乎破体而出。
归无咎低头看了一眼身下遁光,散似云雾,凝如琼浆,一派清莹可喜、澄澈入微的面貌,不由大为满意。
辨认了一番方位,归无咎调转遁光,往容州岸上靠去。
生死门中一战结束,归无咎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耐心地在其中逗留了七日之间。
这倒非是此战有甚缴获需要清点。裴鸿平自知败亡在即,自尽身亡之前,所有能够损坏的丹药、玉简、阵图、异物等等无不销毁。所留给归无咎的,除了一块拳头大小、非金非铁又绝难毁伤的异石,便只有两件品质尚可的魔门宝物。
归无咎逗留生死门中七日,乃是运使操练以小制大、气机醇和的丹力操控之法。以道门虚丹丹力,掩饰住一身魔功修为。毕竟魔道修士实在太过于扎眼,即便以“信”字门修士自居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目前来看,仰赖运炼精微本就是他自身长处,归无咎的这一份掩饰还算成功。
深深呼吸了一口略带腥咸的海风,归无咎只觉心意神识顿时放松了不少。探玄会中这一段生死相搏、奇计密谋持续甚久,至此终于可以稍稍松弛精神。
不过现在胜负既分、预先目的也大获成功,心境难免产生微妙变化。回头再去审视关键时刻一举入魔的决断,归无咎的认知似乎又产生一点偏移。
当日在战局之中,归无咎意气高昂,奋勇直进。
诚然,有轩辕怀这一大敌在前,自己的修行之道理当求新求变,自出机杼,力图后发争先,不能一味保守;
诚然,三十六万年之变极有可能是道消魔长、天地翻覆,此时天兆未显,正是落下闲子冷着的大好时机;
诚然,一万零八数的祭品整整齐齐放在自己面前,这一道奇缘突现的变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诚然,道法魔功从来并行不悖,分属两个不同的修行序列,决不至于自相攻伐。修炼魔门功法,与自身《通灵显化真形图》道法无碍。
这些道理,归无咎在生死门中早已想的清楚透彻。似乎走出这一步是理所当然的唯一至善之选!
可是,现在归无咎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化作一道心灵的锐利拷问:
既然利弊如此分明,如果那日白面剑客“以剑作阵”的传送法门并无二人之限制,而是三人俱可同时离开。那么自己会作何选择呢?自己一定会坚定不移的选择这“正确”的挑战之路吗?
归无咎无法立即做出肯定的答案。
事实上,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归无咎的这一选择,是一道极为激进的道路。冷静思之,道魔双修利益固然极大,但不可避免的也会有许多险阻在前。
修炼分心二用、道魔门户之见、在不背人伦道心的前提下搜集祀品……这些尚是小事。最直观的挑战是,若道门之修行不能臻至无上极境,便极难摆脱沦为魔尊附身的风险。
那日换作一个行事策略以保守为主的人,置身于归无咎的立场之上。或许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奚轻衡,和白面剑客二人离开此地。
归无咎解剖内心,自己之所以将离开的机会交给奚轻衡。并非由于私情杂念、妇人之仁,而是由于他本身就是一个眼界甚高、力求完美、绝不轻言放弃的人。
一道高风险高收益的激进策略,和另一道四平八稳的保守策略。正是由于这份力求完美的信念在背后推了一把,“说服”归无咎选择了更主动、也更艰难的路。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想通了这一点,归无咎只觉灵台中一副无形枷锁瞬间瓦解。
上岸之后飞遁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目下忽然现出纵横诸峰。山崖蜿蜒成列,数纵数横,一派婉转森罗之象。诸峰之内,天光一片如同汇作一池。八分流水从山崖缝隙间流淌,晃漾无声,幽靓迥绝。
诸峰最高处,依稀可见危峰高阁就势铺陈,气势虽不甚宏阔壮大,但与山势相谐,倒也自有婉顺之致。
这一片熟悉的景色重新映入目中,归无咎也感到有几分亲切。
归无咎功行大涨之后,虽依旧不能将“璇玑定化炉”立时取走,但可操控手脚处也愈来愈多。譬如出得秘境的落脚点,偏转数十、数百万里,可轻而易举的做到。
归无咎驻足远望山水形势、思索以何等面目行事时。突然发现前山正门之下,正有五六艘飞舟不约而同的并肩驶来。另有十多个人影,衣衫相貌参差不齐,从三个方向一齐涌向山前界碑。
归无咎心中一动,暗暗运使易容秘术。化作一个身量魁梧、年约四五十许的中年模样。立即遁身上前,便将前头一人截住。
那人是一个身着金色道袍、长髯及胸的高瘦老道。此人似乎是初入灵形境未久,见一道迅捷无伦的遁光划过,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不由脸色一白。似他这等人物,遇到金丹修士路过,哪里敢上前打交道,唯有敬而远之。
于是这老道斜斜一跃,就要往旁边避过。
不过来人似乎并非过路,而是正冲他而来。同样身形一斜,站立在老道正前方。
老道无奈之下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贫道瑞元门商皓,这位前辈有礼了。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归无咎随手取出一盒五行精玉抛出。伸手指了一指山峰之下浮游不定的诸人,微笑问道:“原来是商道友。前辈之称就罢了。只是向商先生打探一番,这许多人齐聚一处,所为何事?”
商皓打开木盒,只见一百枚精玉凝珠整整齐齐的排列其中。明光晃动,他几乎忍不住双手一颤。
眼前这位只打探消息便随意丢出百升精玉,也过于财大气粗了些。
下意识地将木盒收在袖中,看着归无咎似笑非笑的眼神,商道人这才一个激灵,醒悟自己尚未回答这位金丹境前辈的问题。
商道人咳嗽一声,连忙道:“此处是横月派山门所在千回峰道场。应横月派黄先生所邀,今日是横月派掌门黄正图成就灵形之日,特邀方圆数十万里内五等宗门前来观礼。商某正是应邀而来。”
归无咎见商道人提及“黄先生”时,面上竟不由自主的显露出敬畏之色,不由大奇,追问道:“黄先生是哪一位?”
商道人一愣,暗道眼前这位果然是外地的金丹前辈。恭敬答道:“黄先生名为黄木荣,乃是横月派实际上当家作主之人。”
“说起来这位黄木荣先生,成就灵形境界也不过一十八年时间。就在十八年前,有三位灵形境的邪道散修打上千回峰道场的主意。蓝叶、青叶二位客卿虽尽力抵挡,但毕竟以二敌三,眼见不敌。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因故外出的黄木荣先生及时回返。只见他大展神威,仅用一盏茶功夫,便将三位灵形境敌手尽数斩杀。经此一役,黄先生在方圆十万里内立下赫赫声名。须知彼时,黄木荣先生不过成就灵形三个月而已。”
“据说这位黄木荣先生之所以有此战力,乃是因他成就灵形时与众不同。竟和一二等大派的真传弟子一般修习了上乘法诀,不依赖“铸灵丹”便一步破境成功。”
归无咎“唔”了一声,其实按照年龄称谓,他早该想到所谓“黄先生”舍黄木荣外更无他人。只是他印象中的黄木荣还是一个谨小慎微的真气七重境老者,方才见面前灵形修士面貌恭敬,一时想的岔了。却忽略了自家所传功法和底层修士之间的天然鸿沟。
商道人自顾自地道:“此番黄正图掌门成就灵形,之所以如此大张声势。商某人以为,多半是他同样是修习上乘功法,以不依赖“铸灵丹”的精妙法门破境。饮宴之上,多半要显露手段,以收威服四方之效。”
归无咎暗暗盘算,黄木荣为人老成持重。既然有底气高调行事,多半是自己所运筹的倚仗已然落地生根。
商道人兀自口沫横飞,讲叙不断。
他之所以喋喋不休,其实也是怀了小心思的。归无咎赐下百升精玉着他问询消息。若他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以金丹前辈的身份虽不至于夺回赐物,但只要随意使些手段,便足以使自己生死两难。
于是借题发挥,半是传言半是臆测,倒让他敷衍出一篇文章来。
归无咎对他心思了如指掌,微笑着一挥手示意。商道人如释重负,连忙驾遁光如避瘟神一般远离,遥落在山脚之下。
归无咎调转遁光,不走正门,极快速的在十余里外划过一道弧线,直奔宿星道场白鹤宫后殿。
成就魔功之后,归无咎感知愈发敏锐。左偏殿之中,明白可见气机升腾如潮,即将溢散之时又及时返回,在一小周天之内冲刷洗练。
这是有人正在破境灵形的征兆。
归无咎不由暗暗点头。即便九品之资,修习《大化枯荣诀》也足以在三十六年成就灵形。只是黄正图资质不高,灵根品阶正是九品上。况且他当日是真气二重境修为,这点基础约等于无。
如今不到二十九年时间走到这一步,足见他用功勤勉。
归无咎正神游物外之时,后殿之中一道烟煞升起,一个人影飞临面前。
眼前这人青袍青须,面色红润。气机虽沉喑凝寂,却不失抱圆执中、浑成归一之象。只见他灼灼双目盯着归无咎不住打量,沉着道:“莲台宗诸护法似乎并无阁下。不知阁下哪一家门户,又有何贵干?横月门黄门主正在破境,在下忝为宾客,暂担护法之托。若无要事,阁下还是速速远离的好。”
归无咎仔细衡量眼前之人气机丹力,沉吟道:“独孤,伍,陆……皆不是。想必你是郁真人门下。”
青袍人脸色一变,半惊半疑。
ps:构思一下长线的剧情。和大前天一样,今天一,明天三。
第五十九章 明细事顶替行役
白龙商会先后涉足容州的主持之人,共是四人,独孤信陵、伍长信、陆胜芳、郁随云。
十余年前归无咎成就虚丹境时,着独孤信陵取回如意门中合用宝物,并安排对横月门这一处据点加以护佑。所遣之人修为不必过高,金丹境界便足够镇住场面。只有一条,这人是真正心腹方可,最好是在四位元婴真人的直传弟子中选拔。
归无咎对独孤信陵何等熟悉,不必多言;除此之外,眼前这一位的功法路数与蓝清平、步明徽绝不相类。据此推断,这人多半是他唯一不相熟的郁真人门下。
看着青袍道人如此谨慎,归无咎会意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枚犹如细竹编成的玉笏。
青袍人见此玉笏,脸上泛出喜色,急匆匆拱手一礼。高声道:“在下正是郁真人座下第十七弟子温承忠。请教这位师兄上下,师出何门?”
归无咎略一沉吟。玉岚秘境一行,虽金丹二重境以上者几乎死伤殆尽。但各家各派及散修辈中,得以生离的一重境修士不乏其人,故文晋元之名却不可再用。
当即微笑回话道:“在下成不铭,自外州而来。师承自有别传,曾**孤信陵真人许多照拂。”
温承忠也是个有眼色的人,对于人情往来中的措辞敏锐的很。暗思道:“此人这一番说词,明显并非四位真人直传弟子。”
他受命护佑横月门,又是郁随云真人亲自安排,临别之际千万叮嘱,不得泄露了底细。
眼前这位非是四位真人直传,却能通晓机密和自己接洽,显然身份并非等闲。
想到此处,连忙一伸手道:“成道兄请室内说话。”
修道人皆有过目不忘之能。归无咎虽只在宿星道场住过数日,对白鹤宫一草一木也都历历在目。此时见白鹤宫后殿依托悬崖的一片狭长空地上,平白连缀出一座十余丈长短的低矮草堂,风貌迥异,并非当日所有。
归无咎神识敏锐,放出气机稍稍感应,立刻察知白鹤宫五殿宫室尚有许多空缺,论宽敞宜居远胜这临时搭建的草堂,不由若有所思。
室内分宾主落座,温承忠又命随侍道童沏上一壶浮玉春茶来。
归无咎看这道童装束,明显非是黄氏族人。想来不是温承忠的弟子后人,便是采买而来的仆从一流。
看来温承忠行事,处处以宾客自居,避免了瓜田李下、喧宾夺主的嫌疑。
以他金丹修士的身份,面对青叶、蓝叶、黄木荣等一众灵形修士。能够弃绝骄矜自大,谨慎若斯。足可见此人城府心性,可堪重任。
品过香茗,温承忠问道:“不知成道兄此行,是应了哪一位真人派遣,有何谕旨降下?”
甫一进屋,直到上茶、问话。温承忠丹力徐徐转动,暗中测度眼前这位“成不铭”的功行高下。只是细心品悟了一阵,只觉此人气机之深浅纯驳、精粗曲直,实在甚为难测,生平闻所未闻。
旁的不说,观看此人自信气度、风采翩然。温承忠凭经验推测,这极有可能是破了“知止”一关、元婴有望之士。
丹力窒涩沉寂,抑或飞扬升腾,本是极易辨明。可是这“成不铭”一身气机如同细沙潜流,竟教人分辨不出到底是动是静、是晦是明。
归无咎一笑,对于温承忠的暗探洞若观火,只是面上不动声色。顺口答道:“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独孤真人得知黄正图进阶灵形境,特意赐下一些外物。顺道再暗中考察一番,横月派立宗数十年,诸事顺遂与否。”
“在下在此处并不会久留,此处暗中镇守之职,还是要落在温道友身上。”
温承忠闻言眼皮微微一跳。师门与他的安排,也不过是以客卿的名义,暗中护佑横月门周全,勿生闪失。至于这一家小宗承载何等使命,是哪一位真人所落的棋子,便有所不知了。
他是个有分寸的人,师门既然不对他多言,他自然就不必多问。
可是现在看来,归无咎对于此地的秘密,分明知晓的比他更多。一时间结合对方幽玄难测的气机,竟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莫非对方是元婴真人隐匿身份,到此一行?
暂不提温承忠察颜辨色的功夫。二人碰面之时,归无咎心头便生出一个疑问。此时见机问道:“方才在山门外。温道友似乎将在下当做莲台宗的护法修士了。莫非莲台宗与横月派有甚龃龉不成?”
当初归无咎和莲台宗华天图一会,巧作试探。华天图错判了归无咎身份,留下一枚令符匆匆离去。自那时起,莲台宗甚至可以算是横月派的靠山之一。
三等宗门,对于底层散修固然高不可及。但是在整个容州修道界却排不上名号了。面对深浅难测的人物,自是奉行冤家宜解不宜结的信条。更何况护佑一家五等宗门,着实称不上什么大事。
若是莲台宗改弦易辙来找横月派麻烦,那么极有可能是一个信号,其背后有人对横月派的神秘崛起起了兴趣。
不过下一刻归无咎就知自己多虑了。
温承忠连忙摆手道:“那倒没有。听黄木荣说,莲台宗对横月派甚为照顾。他手中甚至还有一枚莲台宗的传讯令符。这件事,说起来都是温某一时言辞失当所致,平白招徕烦恼。”
说道此事,温承忠有些不自然的摇了摇头,举起面前白瓷茶盏一饮而尽,道:“前些时日温某在峰顶行功修炼,恰好莲台宗巡视法舟走到近处。后来才听黄木荣道,往常短则数月,长则二三年,莲台宗巡视法舟至时,常暂作停歇,赐下一些真气境弟子所用的外物。”
归无咎暗暗点头。莲台宗此举,其实只是释放一道信号,以示关照。哪怕所赐之物只是一土一石,也无关紧要了。
温承忠续道:“恰好温某事先不知此事,却和莲台宗法舟撞个正着。莲台宗舟上那位金丹修士,号称豹头银节护法华天图。此人却疑温某是前来霸占横月山门,平白生出一通误会,后承黄木荣等人解释了方罢。”
“不过当时温某未曾考虑周详,只言自己是异地远游的散修,看中宿星道场灵机尚可,于是给予地主横月门一些好处,在此借地修行。”
“那华天图又问温某是否在丹符阵器上有一技之长。温某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便答之无有。本想省却麻烦,却不料对方反而振作精神,缠了上来。”
过了半刻钟功夫,听完此事始末,归无咎心中古怪。
荒海之大势,犹如一棵大树的树根,往地底愈扎愈深,甚至影响到了整个容州的底层。连横月门这般的五等宗门也受波及。
原来华天图竟然是极力建言温承忠前往荒海,行炼化杂玉之举。
按照华天图蛊惑温承忠的言辞。若是散修辈独自前往荒海,每年炼化杂玉所得,余玄宗平白收缴二成利润。但若是随同莲台宗修士一同前往荒海,不但二成利润免除,临行之际更有一倍的精玉赐下。
本来对于无有丹符阵器旁门之术的金丹散修来说,只要耐得住寂寞清苦,炼化五行杂玉本就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事。更何况走上莲台宗的门路,收益又高了一倍加半。按照常理推断,寻常人遇到了这等好事,自然没有推却的理由。
温承忠苦笑道:“当时温某含糊推让,孰料未过多久,莲台宗又来纠缠两次。对方言辞倒也客气,并无盛气凌人之处。一般而言,一位金丹境散修绝不可能对三等宗门的示好孰视无睹,平白招致仇敌。”
“无奈之下,温某一面求援于宗门,另一面施以缓兵之计。言道温某有一好友不日前来。若他愿往,便由他代替温某一行;若他不愿往,到时候温某便不再推辞。”
“温某不才,倒也有一门阵道技艺傍身。若是起初言明本是横月门客卿,又或者亮明阵法师身份。轻易便可避过此关。”
归无咎含笑劝慰几句。他心底雪亮,此事过错并不在温承忠。温承忠来时任务,只是暗中护佑横月门安全。除此之外之外他所知甚少,对于归无咎当年和莲台宗的角力也蒙在鼓里,自然不知晓诈称横月门客卿是可行之策。
小心谨慎之下,自然力戒暧昧不明的瓜葛。
归无咎评估一番温承忠丹力气机,笑道:“当日温道友和莲台宗人相遇,生出误会在先。必定是放出自身丹力,以备一战的。”
温承忠面露惊奇,连忙请教缘由。
归无咎低头抿了一口清茶,缓缓道:“很简单。这履足荒海的员额本就当是落在三等宗门之上。他们几次三番叨扰闻道友,不过是雇一劳力而已。温道友功行较寻常散修胜过许多,他们才敢放心行事。否则就算有人巴巴的去求,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
温承忠眼前一亮,道:“成道友言之有理。”
归无咎又问道:“温道友传讯门中,敢问门中是如何安排的呢?”
温承忠道:“李师弟不日就至。就由他代温某往荒海一行。”
归无咎皱眉沉吟了足足小半刻钟,终于摇头道:“不必如此。”
第六十章 鱼龙兜谋果腹
温承忠讶然道:“不知成道友有何见教?”
归无咎呵呵一笑道:“温道友那位李师弟,就请留在此处。不过若是居于横月宗山门之内,似乎也稍有不妥。不如就在千百里内寻一处地界隐居。与温道友一道,一明一暗,一内一外,共同护佑横月门安危。”
“至于荒海一行,交由在下便可。若莲台宗再来催时,就言成某是温道友的故交,愿往荒海挣一份家业。”
温承忠闻言迟疑道:“是否传讯问过真人,再做决断。”
归无咎一皱眉,这温承忠是个尽心尽力的,但过于谨慎,也就有些不知变通。仔细思忖了一番,突然想到一物。伸手一托,掌中清光散去,只留莹白。细望是一寸半大小的圆形玉佩。中央镂空,纹饰流畅精致,所刻正是一朵菊花。
温承忠看到这枚玉佩,先是一愣神,面露茫然之色。随后似乎想起什么,身躯轻轻一颤。眼中余光瞟了归无咎一眼,连忙小心翼翼道:“一切听成道友安排。”
说完温承忠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原来独孤信陵、伍长信、陆胜芳、郁随云四人,各有一随身玉饰,分别绘有梅兰竹菊图案。
伍、陆、郁三人经常将这枚玉饰当做传讯信物来使,金丹境以上无论哪一系弟子都是熟稔的。唯有孤独信陵将自己那一枚当作挂饰贴胸而藏,通常并不取出它用。是以温承忠反应慢了半拍,直到从其余三枚玉饰的图案关联及时醒悟。
就在此时,门户之外三声扣门脆响。
温承忠道:“进来。”
进入室中的正是温承忠的随侍道童。这小童双眼明亮滚圆,看起来甚是机灵,脆声问道:“黄氏族人来请,邀老爷赴两个时辰之后的“正名宴”。该如何回话,还请老爷示下。”
归无咎哑然失笑,这“正名宴”的宴会之名倒是别出心裁,也可昭显此会用意。
五等宗门执掌门户之人,必定是灵形境界。从道理上说,黄正图当初以真气二重境担任此职,可谓名不正言不顺,全赖背后归无咎这道外力推动。自今日起名实相符,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宗门执掌。
如果这宴会之名是黄木荣所定,此人倒也识得进退。
温承忠摆手道:“罢了。”
小道童应了一声,似乎这一结果正是理所应当,转身便要退下。
温承忠连忙叫住,又道:“将这两瓶益气滋荣丹交给黄掌门,权作贺仪。”说罢自袖中取出两只青玉瓷瓶。
待道童接了丹丸退下。归无咎细细一思,一挥手,面前席间呈现出数百件各色外物。花花绿绿,丹丸瓷瓶,深色木盒,法器宝物皆有,乍一看时迷人双眼。
温承忠尚未看清,面前一切俱都不见,化作两青一白三枚纳物戒。
归无咎手指一拨,将两枚青色纳物戒推到温承忠面前,笑道:“此间清苦,远离门派。这一点外物,分别赠于温道友和贵师弟。”
又指着那枚白色纳物戒道:“这一枚戒中所藏,就由温道友转交给黄正图。如果他问起来历,就言有缘之人所赠。”
温承忠连连点头,并未出言推辞。将三枚纳物戒一齐大方收下。
交代完毕,归无咎周身一阵明光升腾,呼吸间整个身躯便隐匿无形,出了草堂。温承忠见之不由啧啧称奇。
易地而处,这一门秘术若他自己习得,必定秘而不宣,兴许关键时刻便是一大杀着,哪会如归无咎这般大方的使出。
归无咎隐匿行迹,转眼间便遁走到正殿之前,暗中观察横月派的方方面面,人物往来。
归无咎决意混入莲台宗再入荒海,并非心血来潮之举。
对于这一件事的始末,温承忠或许不甚了然,但归无咎结合独孤信陵和奚轻衡两方的消息,再加上自家推断,却大致缕清七七八八。
近三十年来,星月门仰仗元鼍飞屿和星散飞宫,已经对荒海发动了四次突袭。尽管三大岛和各哨岛、星岛的人员流动、信息扩散被余玄宗牢牢把持,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日既久,多少散修一身资财尽付流水,甚至丢了性命,总会传递到旁人耳中。
据余玄宗内部估算,照此形势发展下去,百年之内荒海的散修流入至少要降低一成。而过了百年时间,消息散布的速度会急速扩张,也许下一个百年人数有可能锐减三分之一!
余玄宗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据奚轻衡所言,余玄宗通过前四次星月门的进袭,以及潜伏敌门的暗探,掌握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星散**并非万能,星月门每次侵袭的路线也绝不是当真随心所欲。似乎下一次的进袭路线,已经被余玄宗提前掌握了许多。只是其中具体奥妙,奚轻衡也语焉不详。
余玄宗反击之意、立足点便在此处,围绕这一要害蓄谋良久。
据传言余玄宗暗暗传下谕令。所统属二三等宗门金丹修士,除却执掌要务推拖不得,抑或兼通丹符阵器旁门之道者。其余须抽调半数以上远赴荒海,埋藏据点之内守株待兔。若无有战事,这些人便在岛中自行炼化五行杂玉,以为己用。余玄宗也不抽取水头。
辖制莲台宗的二等宗门,正是坚定站在余玄宗一方的素绝宗。
不过据奚轻衡之口,前来助拳之人,余玄宗也只是免除炼化五行杂玉的二成利润,并未有倒贴补偿之说。
归无咎暗暗揣测,这多半是某位莲台宗修士的个人行为。兴许哪一位金丹修士暗中知道消息,惜身惧战,求个破财免灾,也不稀奇。
这一件事看似和归无咎毫无关系,但归无咎却敏锐的发现了自己的机会。
自玉岚秘境中取得“鱼龙兜”之后,归无咎的下一步目标,便是累积足够多的五行杂玉矿脉。背负资粮行走,在道门功法成就金丹之前,自己就有了相当的行动自由。甚至数十年后和杜念莎往红云秘境一行,也不至于耽误功行进境。
这一步看似不难,其实也是有几分说道的。
荒海之内,星岛之数何止于数百万。其中五行杂玉之蕴藏,除了曲寰岛等四大岛之外,其实多寡悬殊。和“鱼龙兜”的吞山填海的容量相比较,实在不值一提。
譬如归无咎当初所居洞府贞如岛。以“鱼龙兜”的胃口,足以吞噬相当规模的矿脉五百余条。
当然,以归无咎最初时的修炼速度来看,这等矿脉,备上两三条矿脉便足够了。
但是随着归无咎功行愈来愈深,对五行杂玉的消耗自然也越来越多,尤其到了结丹前后,必定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量。这个数字到底是多少,归无咎也不敢断言。尤其是见识了魔门功法的鲸吞海吸之后。
那索性一了百了,将鱼龙兜装满为上。
问题由此产生。星岛散修固然远非归无咎敌手,但若每一次下手的目标都是贞如岛这般的小型矿脉,反复作案数百次,实非上策。若无“星散飞宫”一流的奇异宝物,单单是旅途所消耗的时间就是一个承受不起的数字。
更何况能够开掘五行杂玉的手段一旦现世,余玄宗势必上下震动,到时候围剿归无咎的元婴真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最佳策略,无过于寻找一些储量广大的富矿,几次下手就了账大吉。
眼下便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星月门星散飞宫或四人,或六人一组。若要求必胜,至少是以三敌一;要求全胜,恐怕要以五敌一、以七敌一。若再考虑到余玄宗自家派遣修士极少,而二三等宗门的金丹修士和星月门弟子相比,修为高下有明显的差距。那么所设伏兵的人数还要更多。
这样大规模的队伍藏身之处,要保障数十人能够同时开采炼化杂玉互不相扰。那非得相当巨大的矿脉不可。
归无咎所要做的,正是混迹其中,摸清楚数座大型矿脉岛屿的虚实,方便下手。
此时归无咎在山门内外转悠了一圈,宗门内外之布置,大有凸显新意之处。岗哨、阵基亦严密非常,金丹以下修为,难以逃过探查。
穿过前殿正厅。流水般的宴席横列两道,一道内席,一道外席。
内席座上俱是灵形境修士。黄木荣坐在左侧下首,当年和归无咎有过一面之缘的烈火门、陆氏等门派家族无不在列,先前结识的商道人赫然列席末座。
至于外席,却是真气境七至九重之辈。
主座之上,一人方面隆鼻,相貌严毅威猛,一身犹如金像、透体而出的“灵光覆体”之兆尚未完全收拢。不是刚刚进阶灵形的黄正图,更有何人。
只见黄正图举起一只黄铜酒爵,朝着席间诸人郑重一礼,讲了几句极得体的场面话,然后一饮而尽。满座宾客,言笑晏晏,同时举杯回敬。
看黄正图行事风范俨然老练毅重,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风采。归无咎不由回想起当初那个拘谨生涩、憨直淳厚的少年,心中登时流露出一丝暖意。
荒海之上,多半是金丹境之上的修士。对于此辈来说,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相貌形容变化极微。归无咎与此辈打交道,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是对于真正的少年来说,三十年时间,已经足以从呱呱坠地成长到灵形境之后、意气风发之时。
归无咎不由想到,木璃,谢月屏,杜念莎,秦梦霄……将近三十年过去,当初稚嫩的面容,如今会呈现何等风采?
喟然一叹,归无咎默默退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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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依约赴莲台
一连十余日,归无咎以温承忠故友的身份,在千回峰后山结庐而居。黄氏族人亦曾前来拜望过几次。归无咎留下两件粗陋法器以为谢仪,应答两句,便遣散了。
一来二去,黄氏亦知晓这位金丹前辈生性孤僻,也就很识趣的不再叨扰。
在这短短的十余日时间内,虽无五行杂玉加持,归无咎的修行进益不但没有耽搁,反而又取得长足进步。
魔丹之成,对于归无咎的助益极大。
单单就丹力之厚而言,《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堪称无上甚深法门,绝不在完道已成的辰阳剑山“剑心轮台”和原陆宗“一元真定玄碑”之下,比之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还要略胜一筹。
从这个意义上说,归无咎可谓一步登天,丹力之强已臻金丹境极限,比之于辰阳剑山和原陆宗顶尖的金丹四重境真传毫不逊色。
归无咎所欠缺的,是蓦然回首,品味圆成自足、入微无间、真我不二、怀抱归一四境的变化流连。当中万千精妙、冷暖甘苦之处,终究不如一步步苦修而来者洞幽识显、熟极而流。
但是眼下归无咎所谓的进境,以及三次结丹之前、道行战力提升的方向,并不在于丹力,而落墨于另外二处。
魔门丹道的修行之路,相当于在归无咎真正结丹之后,已经多出一段完整的金丹境修行经历。这和转世重生、未卜先知也差不了多少了,何啻于一条圆融无暇的光明大道。这等经验除非天尊转世临凡,除了那位辰阳剑山轩辕怀和自己,并无第三人可以做到。
其余九宗真传要走这道魔双修之路,是完全不通的。须知即便是九大上宗,对于魔宗第一流法门或可窥得只言片字;但若说窃取其至高四大功法,无异于痴人说梦。若是一人轻率修习粗浅魔功,品质相差过大,不但不能收取借鉴之效,反而平白无故多出一道累赘。
这一道镜珠得天独厚之厚赐,并非旁人所能企及。
至于另外一道妙处。
道魔之间,相反相合。真正成丹,和借假修真之虚丹到底是不同的。即便不暴露魔功手段对敌,魔丹一成,归无咎运使虚丹丹力的精微变化又平白多出二成威力。
归无咎在十余日间辛苦锤炼的,正是把真正成就金丹后的新体验,融化到虚丹丹力、剑术神通的运使上。
这一日归无咎正默运吐息,气走周天。却听闻百十里外,青天之上,隐隐有气机流动、雨露飘零之声。归无咎微微一思,恍然明悟,当是所候之人大驾光临。
刚刚收功起身,门户之外温承忠朗朗之声传来:“成道兄在否?莲台宗迎候之人至了。”
归无咎道:“好说。请温道友稍后,成某随后便到。”
片刻之后,归无咎将炼气赋形之法门反复锤炼,巧作矫饰,自问没有丝毫破绽。这才出了门户,和温承忠一道,驾遁光往空中疾驰。
距离千回峰三十里外,遥遥可见两道人影足踏青云,屹立等候。
左边那人面貌清峻,一袭极合体的白衫,一左一右腰悬两枚玉珏,风采宛然。美中不足的是他身量比之旁边那人足足一个头,以致风流稍减。
其实他身高七尺有余,绝不算矮小;只是右边那人身量更高的缘故,以致于高下相形。那一位斗笠蓑衣,腰挽柴刀,身材比旁人尤为魁梧,正是归无咎的老相识,莲台宗第七行走,豹头银节华天图。
二人一见到归无咎、温承忠二人出了千回峰遁到近前,同时往前一步相迎。
温承忠连忙道:“这一位是温某相识于野的故交,西北散修成不铭。成道友修为精深,远在温某之上。”
随后又转头为归无咎介绍莲台宗二人的来历。
华天图自不待多言。另一位面貌俊雅、气度闲适的修士名为谷今庭,莲台宗二十四位行走中排行第十八位,和华天图结成搭档已经十余年之久。
当下四人一番客套,论交已毕。
华天图打量了归无咎一眼,只觉此人气机不算太过强横,但沉寂中似乎尚有暗流潜动。难掩惊讶之意道:“成道友似乎道途未绝?”
归无咎坦然道:“惭愧。破境金丹三四十载,尚未尝试突破知止一关。”
金丹一重境中“知止”一关,破之则二重境、三重境,乃至元婴有望;阻之则此生道途断绝。
绝大多数金丹修士,依据自身成丹之品,成丹之性,一旦结丹,能否渡过这一关多半是心中有数的。
不能破境者,自然早已绝了他念,依照门户高低行当行之职司;有望破境的却多半栖身于宗门洞府,小心翼翼闭关修持。此辈通常二三十年内便会作出决断,破关不久便会直升金丹二重镜。
所以在外抛头露面的金丹一重境修士,绝大多数都是道途断绝之辈。如归无咎这般有望破境却游历在外的,可谓极其罕见。
至少归无咎散修的身份,再无可疑。
归无咎心中暗笑,这正是他临行之际调和气机的手段,正要做成这副相貌,既坐实自己身份,又加强自身分量。
温承忠心中却掀起波澜。前日归无咎向他问及,是否对莲台宗人言及他那“故友”修为高低,他当时还不明就里。
现在看来,归无咎此时的气机形容和十日之前分明不同,细辨之远不如十日前之源深幽奥、玄微难测。他大致可以猜出,现在这副形貌是归无咎故意塑成。
温承忠愈发坚信,这份足以戏耍金丹修士的气机变化,非元婴真人不能为之。
不过他也是有城府的人,面上却和没事人一般,仿佛早已知晓此事。
只这一手,场面上气氛登时生出变化。原本华天图二人是三等宗门出身,归无咎、温承忠名义上只是散修;可是现在归无咎若能侥幸破境,可就摇身一变,成为有望成就元婴之人。彼此之间,高下立时颠倒。
谷今庭深吸一口气,面容肃然道:“对于前往荒海炼化五行杂玉之事。想必温道友已经和成道友言明了。成道友果然愿意履足荒海,炼化杂玉?”
尽管温承忠早已将所谓“故友”推了出来。但这等要事,必须要当面问明。
归无咎一抱拳,斩钉截铁的道:“成某游历容州之西已有经年。久慕荒海乃四州云集之所,物产亨通。若破境“知止”一关并未成功,炼化杂玉倒也是一件报酬甚厚的勾当,大可以攒下一份家业。”
谷今庭奇道:“成道友何以出此不祥之言?若道友破境成功,可谓直上青云。陷身荒海炼化杂玉,可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华天图连忙使个眼色,低声咳嗽了一声。
谷今庭当即省悟,避口不言。
在华天图看来,若是归无咎破境“知止”一步迈入金丹二重境。那么面对一重境修士自然有了压倒性的优势,如何行事不问可知。荒海之上流窜泛滥的“红衣会”便是明证。
归无咎适时的打破尴尬气氛,轻笑问道:“不知贵派何日启程?”
华天图见此情景,更加笃定归无咎已有把握破境成功,因此才一副迫不及待的姿态,以求吞噬资粮。当即谨慎道:“若道友准备妥善,今日便可先随法舟返回,在鄙派暂居数日。半月之后,上宗自有安排。”
归无咎略一思索,点头道:“善。”
华天图见归无咎应允,袖中滑落出一枚铜符。轻轻一摇,十余里外云雾散去,现出一只长八十丈、宽四十丈的法舟。
此舟上赤下黑,十二道法阵铭刻在外正反相连,织成一道刚柔并济的守御之力,正是莲台宗巡视法舟“擎海五窍舟”。
和温承忠一语道别,归无咎随华天图二人登舟而去。
“擎海五窍舟”遁速其实甚快,只是平日莲台宗以之巡游,借此扬威四方,刻意减慢了速度。这时全力启航,青天中云影如梭,杳然有空踪绝响之致。
归无咎在舟上占据上好一间静室,每日佳酿蔬果、美味珍馐奉上,更有姿容绝代的处女服侍。一转眼十余日过去,莲台宗近在目前。
见惯了隐于名山大泽的宗门,这莲台宗的藏身之地堪称别出机杼。只见“擎海五窍舟”缓缓落下,经历一片水田漠漠、聚落成畦的平缓山脚。突然一个穿梭,便进入一片方圆百十里的空地。
目中所见,除了当中一座金殿外,其余建筑星星落落,高不过三层,和凡间宫室倒也相差仿佛。
三人遁光落下,华天图当先道:“成道友请。”随后便往仅次于正中金殿、斜后十余里的一处偏殿。
归无咎暗暗点头,莲台宗建筑远观并不壮观,甚至有几分寒酸。但走到近处,倒也有几分雅意。
清湖斜卧,收敛成一道明润丰腴、鎏金璞玉的光彩来。亭台别致,角楼新奇,玉柱错落,飞檐跳脱。和一味繁复丽、靡费物力的殿宇相较,决计不逊色多少。
一步迈入正殿之中,殿内空空荡荡,视野无阻。
第六十二章 立约又生变
殿中三阶之上,一左一右各置下六席。
华天图将归无咎引至右侧上首一席,言道:“六舟出巡,远近各殊。鄙派也是预先按照路途远近计算出发时刻,以期同时回返。不想最终还是差了些许,有劳成道友稍后片刻。”
归无咎笑言无妨。
其实他已经猜知问题多半出在自己身上。看来所延请的外人绝非自己一个。想必自己和华天图二人简单交流之后便极爽快的回程,因此比之于其余各路人马率先返回。
华天图交代完毕,便往座席之东走了十余步,幽暗处寻一青背座椅座下。
归无咎这才发觉正厅两侧之外,各有十二道不起眼的座位。看华天图所座正是左侧第四席,结合他的身份来看,这二十四位似乎恰相合莲台宗二十四位行走。
过了片刻,谷今庭也返回厅内,在右侧第九席落座。
虽然只有归无咎一名客人,莲台宗也并未冷落了他。手执托盘茶盏、酒盅果篮的窈窕淑女鱼贯而入,奉上诸般珍物。
一个时辰之内,其余宾客陆陆续续的进入大殿,空余的十一道座席陆续坐满。
这十一人俱是金丹一重境修为。
其中归无咎下首五人,气机精粗不一,功法路数隔如参商,一望而知便是天南海北之人相聚一处。
而坐在对面六人,虽然服饰衣冠意趣不同,相貌气度同样并不相类。但气息流转颇能见勾连贯通之处。
归无咎心中雪亮,对面所坐得六人,必是莲台宗修士。而自己这一列,不出意外皆是莲台宗延请而来的雇佣兵。
归无咎自斟自饮,一派拒人千里的模样。旁人见他这副做派,也不便轻易上前套近乎。
不过归无咎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前景象,其实尽在他心中。
譬如当下便有二人有意无意的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似乎对自己极为好奇。
其中一人正是坐在归无咎下首的这位。此人面貌蜡黄清瘦,着法服纶巾,右手握住一串明珠极有节奏的拨弄。只是他看似左右顾盼,其实双目余光从未离开归无咎上下,更暗暗放出气机探查。
尽管此人将心绪变化掩饰的极好,但归无咎还是凭借着敏锐的灵觉感受到此人的敌意。
不过这是因为归无咎气息精纯变化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此时就算华天图、谷今庭二人再度来到归无咎身前,也完全不会感受到他气机和数日前有何不同;但在旁人看来,却绝难一眼辨出归无咎尚有突破“知止”一关的可能。
一化之间,变与不变。玄奥已极。
另外一人却是端坐于归无咎对面的那人。这人身形微胖,皮肤白皙,气度雍容。一顶王孙冠,一袭淡金锦罗道袍,玉带环结,紫绶垂腰。只见他面露笑意,似乎跃跃欲试,只要自己感受他的留意,立刻便要出言结交。
这时一声清脆悦耳的钟响,大殿正门之外似有一团红云落下。红云倏尔消散,露出一只金碧辉煌的摇船,缓缓停步在距离地面十余丈的高度。随后摇船舷梯处白、红、蓝、绿、紫、黄、黑七色彩带,各宽一尺有余。两两相接飘落在地成一弧线,犹如虹霓倒置。
随后一人步步生莲,在这丈许宽的绸带中缓步落下,却是一位玉尺的中年道人。背后四名侍女,各执五明扇、黄巾伞,紧紧随侍在后。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人好大排场,自然不是做给延请至此的宾客看的,料来莲台宗也不至于如此浅薄。那么此人便是一贯如此。
当下对此人身份起了几分猜测。
这中年道人大步流星,目不斜视,直往主座之上坐定。他虽是金丹境界,但丹气鼓荡自成变化,恰如源头活水。正是明白不过的金丹二重境修士。
众宾客虽然不知此人在莲台宗内是何职司,但金丹二重境的气息可是明白无误的。在将来的元婴真人面前哪里敢造次,一齐起身,拱手一礼。
中年道人双手一按,温声道:“本人莲台宗大宁宫执掌明皓铉。诸位道友有礼了。”
自归无咎以下,六人虽不知晓“大宁宫执掌”是何名目。但却不由想起舟中下视之时,那座位处正中、宝光灿然的金殿,殿前竖起巨石上正是书有“大宁宫”三字。
人所共知,莲台宗共有掌门真人和两位护法长老共三位元婴真人,在三等宗门之中也算实力靠前的。
平时处置大小事务时,元婴真人自然不能轻动。
那么这位所谓的“大宁宫执掌”明皓铉,未来的元婴真人。既然以大殿为职名,多半是莲台宗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明皓铉倒是一个快人快语、雷厉风行的性子。并不和诸人多客套,直截了当的道:“诸位道友。该交代的事宜想必几位师弟都交代明白。明某还是要最后再问一句。诸位是否决意前往荒海一行,绝不反悔?”
归无咎以下数人纷纷起身,表示言出无悔。
明皓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事要和几位交代。出行之后,几位的身份,便是我莲台宗修士。诸位可明白否?”
归无咎心中冷笑,这般交代本在他预料之中,并无奇处。倒是其余五人面面相觑,不免狐疑。只是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三等宗门的名号,说出去可要比散修响亮得多。
稍作迟疑,各人纷纷应下。
大计已定,明皓铉呵呵一笑,朝着左侧下首的六席一摆手。
六位金丹修士得明皓铉示意,纷纷抬手拂袖。各自取出百十件木盒,堆叠成六座一尺高的小土丘,一一对应,向着归无咎这一侧飘飘荡荡的飞扬过来。
坐在归无咎对面头戴王孙冠的那位胖道人,托着下巴略一思考,竟又取出五十木盒。总计一百五十之数。置于归无咎面前席上。
胖道人之下的五人,面色异彩纷呈,精采的很。其中有二人面露踌躇之色,似乎在犹豫是否依样加码。
胖道人连忙笑道:“袁某有几分身家,顺带看这位道友有几分面善,自愿多出几分酬劳。几位师弟全凭自家心意便可。”
他所指“面善”之人,自然是归无咎了。
其余五人这才就坡下驴,返回座中。毕竟谁的精玉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只不过对于归无咎而言,这位袁道人一番举动,却是平白生出事端。
原本只有紧邻的那位对他暗怀敌意。现在多了这五十盒精玉,下首五人无不目光灼热,又嫉又恨,似乎在想这等好事为何没有落在自己头上。
此时明皓铉又道:“提前赐下的一倍精玉,今日所发放的是十年的数目;以后照例以十年为期一结。若是十年之后诸位有回返之意,合约自然中止。”
诸人无不点头称是。
明皓铉起身道:“那今日之会就先散了。莲台宗自会会各位备好驿所。少则三日,多则五日,集结往荒海一行,诸位务要养精蓄锐。”
就在诸人同时起身,就要散场时,一声洪钟般的大喝自殿外传来:“且慢!”
随后厅内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道灰影极迅速的闪到大殿正中。他身形尚未站定,一字一句却极为清晰的吐出:“明师兄恐怕有欠考虑。上宗所托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站稳身形之后,现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缁衣的灰面道人。他身量宽猛,虽称呼明皓铉为师兄,但看面容却似乎比明皓铉更苍老一些,双鬓须发隐约透出银色。
不过这人装束如何却非厅内之人关注的焦点。这灰面道人气息流转,犹如沸水中飞扬的浮沫,灵动万变耀人耳目。
此人竟和明皓铉功行相埒,同样是金丹二重境修为。
归无咎等六人心念急转,即便此人行事方略和其师兄有甚相悖之处,也绝没有当着外人的面直斥其非的道理。由此可见,此人和明皓铉矛盾之激烈,几乎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
再加上两人均是准元婴修士,众人径直便想到了宗门权位之争。
众人所猜正是事实。此人名为康韬壁,和明皓铉二人本是莲台宗仅有的二位有望破境元婴者。只不过他性格偏狭,行事急躁,行事不如明皓铉果决缜密。在下一代宗门执掌的竞争中,三位元婴真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明皓铉。
至此以后,凡是明皓铉主张之事,不论是非,康韬壁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明皓铉淡然道:“六位师弟既然愿意自家付出酬金寻人代劳此事。康师弟又何必节外生枝。”
康韬壁哼了一声道:“上宗不是轻易可欺的。须知这一回上宗前来领队的可是“缥缈子”羽道人。此老眼光毒辣,又素来看我莲台宗不是很顺眼。到时候若是他出手相试,眼前这些山野杂鱼假扮的“莲台宗”修士,立刻便要被戳穿。”
康韬壁言出刻薄,一出口就将归无咎等六人得罪不轻。
实则除了归无咎外的数人,即便和三等宗门弟子相较稍有不及,在散修中也算功行出色的了,不然莲台宗各路行走也不会入得了眼。
不过康韬壁此言纯属启衅生事,明皓铉也心知肚明。当即默然问道:“那依康师弟之见,理当如何?”
康韬壁哈哈一笑,高声道:“虽则明师兄行事失当。但毕竟诸位师弟辛苦一趟,倒也不便彻底推翻。依康某看,尚有可以补救之处。”
他双目凶光在归无咎六人身上来回逡巡,极为霸道地言道:“就请这六位每人接在下一掌。如能接住,便得了替我莲台宗行事的资格。如果不能,就请立即滚蛋,也算是为六位师弟剩下了许多精玉。”
第六十三章 明位分反客为主
康韬壁此语一出,归无咎以下人人色变。
明皓铉尚未出声,归无咎对面那胖道人已抢先开口道:“康师兄所言大大不妥。这六位乃是我莲台宗宾客,岂能刀兵相向?更何况康师兄乃是二重境修士,岂不知知止先后,鱼龙之别。若越次出手,岂不是平白低了师兄身份。”
几位散修未料到莲台宗内之人竟果断出言,连忙附和点头,看向胖道人的神色也多了几分感激。
康韬壁冷笑道:“本人又不会使出“四生灭”一流的手段,只是寻常一击考较丹力而已,袁师弟何必偏帮外人说话。”
胖道人依旧摇头道:“就算是寻常一击,也不妥,不妥。”
胖道人名为袁客庄,他虽只是金丹一重境修为,但和康韬壁据理力争,却毫无惧色。
这是因为袁客庄和康韬壁二人本是一师嫡传的师兄弟,年齿不过相差三岁。二人入道练气、破境灵形、成就金丹都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自然是平辈之交。
尽管最终袁客庄倒在“知止”一关之前。但在他面前,康韬壁却摆不出未来元婴真人的架子。
康韬壁鼻中传出哼声。只见他突然一甩袖,分腿一跨,右足在地上重重一磴,脚下细腻白瓷砖瓦立即粉碎。大殿之中蓦然狂风大作,一道滔天气浪压的殿内诸人喘不过气来。手臂挥处,一股强横巨力横出截击,又猛又奇。
明皓铉立即上前一步,挥袖洒落光华,护住归无咎等六人。今日之宴是他所主持,一身威望颜面所系,怎能容得康韬壁肆意撒野。
不料康韬壁这道掌力似虚似实,朝着右侧一卷只是虚着。划了半个圆圈立即左拐,竟朝着胖道人袁客庄击去。这出奇一击,分明是蓄谋已久。
几位散修见莲台宗自相攻伐,无不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袁客庄反应不慢。张口吐出一道白色烟气。这道烟气极迅速的收缩凝形,化作一枚光洁饱满的白珠。
随着他口中念诀,同时伸出右手拇指在这白珠上重重一捺。白珠形态立即再生变化,化作一块扁扁平平的圆饼;再弯曲凹凸,变成一只极薄的白玉瓷碗。
白瓷碗翻了个筋斗,倒扣在袁客庄头顶。随后十八道珠帘般的淡色光华垂下,将他牢牢护住。
这一切都是刹那间事,“砰”地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传来,康韬壁这一击和袁客庄所放的玉润光华正面对撼,随后一阵乱晃,崩解星散。整个大殿似乎也随之一阵摇晃。
袁客庄面色平静,一抬手将头顶笼罩的光华震散,深吸一口气,将之尽数纳入腹中。此乃他精研已久的压箱底秘术,虽只脱胎于金丹境中最普遍不过的神通“气化神兵”,但几经锤炼,已经修到了不弱于上乘神通的地步。
康韬壁出奇一击,并未建功。
归无咎暗暗思索康韬壁用意。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归无咎眼中,在场之人修为高下,可谓眼中洞若观火。
这位袁客庄真实功行,在金丹一重境中着实不弱,和探玄会中余玄宗、玉京门、星月门等大派精心挑选的那七八十位随侍之人也相差不远。想必此人当年也是距“知止”一关只差半步、却最终抱憾驻足之人。
而康韬壁方才一击之力,好巧不巧达到了袁客庄所能抵挡的极限。接下这一招,袁客庄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实则丹气紊乱如麻,几乎处在脏腑受创的边缘。
归无咎可不认为一切只是巧合,又或者康韬壁技止于此。
果然,不待明皓铉、袁客庄等人开口问罪,康韬壁抢先言道:“诸位师弟勿惊。康某为了以示公平,教来人心服口服,这才先出手一试。”
双目在散修一列来回扫视了一番,康韬壁得意的道:“康某突施冷箭,袁师弟却能游刃有余的接下这一式,诸位都看在眼中。其余五位师弟,功行皆不在袁师弟之下,要做到此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等第宗门与山野散修,到底是有差别的。为示诚意,接下来康某只以八成力道出手。若六位仍不能接住,便请速速离去。康某也算是仁至义尽。”
明皓铉、袁客庄脸色一变,但却并未开口。
归无咎心中冷笑。
康韬壁看似是个颠倒错乱、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但是他今日前来闹事,分明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譬如此时,他这一番言语便把明皓铉退路堵住。
即便在场之人有心思灵透的,猜出所谓“其余五人功行不在袁客庄之下”只是虚词,那也无用。难道明皓铉还能公然揭短,言道莲台宗只有袁道人一枝独秀,其余五人其实逊色甚多不成?
那样等于平白丢了莲台宗的脸面。
就在明皓铉思索对策之时,康韬壁丝毫不给旁人喘息的机会,又踏前两步,站立在排名最末的那人之前。
这人是一位头戴云巾的年轻书生,见康韬壁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不由心胆一寒,抱拳道:“在下西北吐琉山散修司徒……”
康韬壁哪里有心和他罗唣虚文?嗤笑一声,反手一掌卷动丹力,平平正正的推出。力量雄浑直出,并无一丝花巧。
他行事虽然极霸道蛮横,但还算守信用。旁人观之,这一击果然比刚才对袁客庄出手时的声势弱了两分。
这年轻书生大惊,连忙伸手抵挡。双臂回环一抱,凝成一道翠玉光华聚拢心田,犹如宝瓶。
二力相交,年轻书生看似光鲜的防御手段如纸糊一般应声破碎,身子向后一仰,重重仆倒在地,口鼻之中溢出鲜血。
康韬壁哈哈大笑道:“这等荒野杂毛,明师兄竟将之招徕代替莲台宗修士出行。可笑,可笑。”
明皓铉脸色铁青。
这位年轻书生闻言面色赤红,满面羞惭嫉愤。挣扎着爬起身来,又吐了一口鲜血。以长袖掩面,跌跌撞撞的便往殿外去了。
只是他分明慌不择路,失措之下被门槛一绊,又跌了一个狗吃屎。
康韬壁见状更加得意,忍不住纵声长笑。目送那书生连滚带爬又走出十余丈,取出一件摇篮般的飞舟远远遁走。到似是以悠扬笑声,送人直上九霄。
出现如此变故,另外三位散修脸色大变,深恐步了年轻书生后尘。连忙将早已收入囊中的百盒精玉取出之后丢在案上,转头匆匆转身离去。
归无咎心中暗笑。那年轻书生离开之时看似狼狈之极,但归无咎在他双眸中分明捕捉到一丝狡黠果断之意。他登舟离开的瞬间,更是如释重负。
原来这一位借势离开,看似无比慌乱。实则藏了小心思借机吞没了百盒精玉。情急之下,莲台宗多半忽略了此事。就算当堂开口追索,年轻书生也可以心神失措作为掩饰,没人会想到他早已起了贪财之心。
下界之中,不同层次的人各有其生存之道。
此时在场客人被康韬壁赶走四位。尚余归无咎和身畔这位对他暗含敌意的清瘦道人。
康韬壁言道每人接她一击。但其实心中满拟只一出手,便能收杀鸡儆猴之效,余众必作鸟兽散。这时见自己立威一击,竟未将其余五人全部惊人走,立刻便有几分不悦。
修道界中,弱肉强食、媚上凌下本是常态。面对不明根底、抑或面上功夫需要做足时,自然千好万好;但若撕破伪装,一言不合便要见血。
此时康韬壁便是如此。
他见归无咎等二人大剌剌不识进退,脸色一沉。双手一台,两道掀起骤风青芒的丹气分向归无咎二人袭来,竟是要以一敌二。
不仅如此,整个出手的过程中,康韬壁并未正眼瞧归无咎二人一下。
清瘦道人原本已回到座上。此时连忙起身,大喝一声。双掌之间凝成一大一小两道灰蒙蒙的气团。大者犹如圆盘,小者却和巴掌相若。随后那稍小的气团凝结在较大的气团正中,牢牢封住门户。
另一头归无咎却恍若未觉,安坐席间。饮了一盅之后,品尝碟中名为“凤舌丝”的一味异果。此果表皮赤红,内里淡而粉嫩,滋味之甘美足见新奇。
说时迟,那时快。康韬壁出手之后只半拍功夫便尘埃落定。那头清瘦道人身子晃了一晃,右足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家座下屏背紫椅一足踩的粉碎。
但他面前两道灰气凝成的云团,虽破碎成大小七八瓣,到底并未彻底洞穿。
此人果是有几分斤两的。
至于另一道朝着归无咎的攻势。康韬壁出手之际明明如风潮信起,凛然生威。但这股气机半途中突然消散的无影无踪,归无咎依旧坐在那里品尝美酒鲜果,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一下不但是康韬壁面色大变。明皓铉、袁客庄、清瘦道人,袁客庄下首五人,乃至原本隐于暗处、冷眼旁观的二十四为行走。无不同时起立,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在归无咎身上。
归无咎又饮了一盅,这才施施然站起,笑道:“诸位勿惊。借助一件防身宝物的小小障眼法,不值一提。”同时伸手在空中一点。
却听嗤啦、嗤啦一阵冰晶破碎之声传出。众人这才发觉,原来一道几乎完全透明的气墙凝结成冰,阻隔在归无咎和康韬壁之前,抵住那颇为猛烈的一击。
众人听说是借助法宝之力,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康韬壁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冷冷一笑,大声道:“二位既然过关,康某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一切便请自便。”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出了殿门。
康韬壁来去如风,外人不明就里,不免愕然。但莲台宗内之人都是知晓内情的。
莲台宗原拟出行荒海的人选中,其中半数如袁客庄辈,都是明皓铉麾下得力的人手。这一拨人平素是一股机动力量,此时如遵照上宗安排远履荒海,等若断了明皓铉的手足。
正因为如此,才有筹谋靡费精玉雇佣代役的举动。
康韬壁一番搅扰,代役之人六去其四。
时间紧迫,此时再去搜寻旁人顶替,已经有所不及。这意味着殿中明皓铉麾下六人,必定有四人要亲自跑一趟。
虽未能将清瘦道人和归无咎一同收拾了,康韬壁心中也差可满足。更何况如果做得太过,明皓铉若当场翻脸,康韬壁也无必胜的把握。
清瘦道人对康韬壁来去漠不关心。他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在归无咎身上。
他变脸也快,一听闻归无咎是仰仗了法宝手段,脸上惊惧敬畏立即消失,转化成一脸轻蔑,心中敌意成见反而更深。
他想当然的以为,这次代替莲台宗出行的诸人中,排名靠前者别有赏赐,或许荒海之行中亦更有更大的自由度。先前袁客庄给予归无咎额外的五十盒精玉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他自视甚高,当年阴差阳错之下未能破了“知止”一关。但也不过差了半步。原本以为首席必是自己的,却不料被归无咎夺去。
这时华天图连忙上前,在明皓铉耳边耳语几句。
明皓铉双目射出奇光,审视对手般的看了归无咎几眼,上前道:“想不到成道友竟是有望破境之人。”
归无咎轻轻摇头,似乎无甚所谓的道:“渺茫的很。”
方才归无咎先使出神妙手段抵挡住康韬壁进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又归因于法宝外力。这使得殿内诸人的心情如同海波一般经历一道起伏。
这时恰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坐下的诸人又“蹭”地站立起来。未想到眼前这一位,竟然是尚有望突破“知止”一关的散修!
须知散修之中,每一位得以成就元婴之人,心性、毅力、悟性、机缘,都是非同小可的。岂不是说眼前这位成不铭,以后有望达成这一步?
想到此处,殿内之人看向归无咎的目光愈发不同。那清瘦道人双眸中嫉妒、敌视之外,更多出一股自惭之色。
明皓铉皱眉沉思片刻,缓声道:“今日便先散了。着执事道人带方道友回馆舍歇息。请成道友随我来。”随后一道遁光,身影已在正殿之后,自一道偏门拐进。归无咎随后跟上,不落半分。
经历三四个转折,二人同入后殿一间静室。室内甚为清减,一榻两席,一张矮小方桌当中隔断。
明皓铉道:“成道友请坐。”
归无咎告罪一声,洒然落座。
明皓铉自袖中取出一件纳物戒,一言不发的丢在归无咎面前。随后屏气凝神,犹如禅定。归无咎伸手一摸,神识感应。当中所藏,却是精玉百盒。
这数目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
归无咎讶然道:“明道友这是何意?”
明皓铉脸上笑意似乎深不可测,悠悠道:“有两条路供成道友选择。”
归无咎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明皓铉道:“第一么,这百数精玉算是莲台宗的礼物。履足荒海的二三十年,还要劳烦成道友尽心尽力。待得回返之日,鄙派另有三倍谢仪奉上。”
归无咎眉毛一挑,反问道:“那么敢问第二种选择是何名目。”
明皓铉双眸之中清光盈盈,和归无咎四目相对。只听他沉着道:“百盒精玉依旧是赠与成道友的礼物,只不过不是来回两次。而是每年皆有,都是这个数目。一直到成道友主动拒绝的那一日为止。”
归无咎怔了怔,思索良久。随后点头道:“成某明白了。”
每年百盒精玉,若是终身领取,一千年就是十万。对于三等宗门来说,这也不是个小数目。
明皓铉所谓的两个选择,其实是应对归无咎修炼中的两种情况。
若归无咎破境“知止”并未成功,则取四百精玉;若一举鲤鱼化龙,则就此秉受莲台宗供奉,好处享用不断。
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拉拢。
归无咎目光游离,似乎在纳物戒中上下扫视,迟迟不愿离开。沉吟半晌,问道:“那明道友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呢?”
明皓铉笑容很是欢悦,似乎一切都在他把控之中。当即自袖中抽出一枚接近尺许的青玉令牌,双手执之,交到归无咎面前。呵呵一笑道:“此番我莲台宗一行十人,以成道友为首。万望成道友照拂好我门中诸人。”
归无咎极快速的将纳物戒收入囊中,满口应下道:“好说。”
明皓铉心中暗暗点头。
此次上宗征发人手,每一家三等宗门按例该出十二人。照此份例,莲台宗闲余人手几乎无一能免。其中和明皓铉走的较近的六人他设法以雇佣之法替之,保存力量在自己身边。至于其余六人则不关他事,他也不欲多管闲事。
康韬壁半路杀出,看似坏了明皓铉计划,六个员额直损其四。但对于明皓铉而言,并非不可接受。
因为今日席间左侧那六人,唯有第一席袁客庄、第二席龙源保在明皓铉阵营中尤其重要,远远超出其余四人。
尤其是袁客庄。此人和康韬壁本是同门师兄弟,师尊是门中一位谢世五六十年的元婴真人。这位元婴真人生前偏私袁客庄,所余资财底蕴尽数交于他手。袁客庄破境知止未成,深恐怀璧其罪,却是投靠了明皓铉。
至于另一位龙源保,在莲台宗内别有人脉勾连,能量也非同寻常。
这两人无论如何,都是决计不能放出荒海,就算无有危险,也是相当于斩断臂助。故而清瘦道人和归无咎二人能够过关,已经达到了明皓铉的最低期望。至于其余四人不得不往荒海一行,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只是有一桩棘手之处。原先计划中六位派内修士、六位派外修士结成同伴,自然以莲台宗修士为主。
六位与明皓铉较为疏远的金丹修士中,其实也有一人功行较深,几乎与袁客庄不相伯仲。此人是原定的一行十二人的首领。
可是千算万算,没料到招徕的修士中,竟有一位即将破境知止关的散修。此人若是不日破境成功,且不说一重境修士指挥准元婴真人本就是笑话,这一上下颠倒的异象落在旁人甚或上宗眼中,更加不伦不类。
明皓铉权衡之下,也只得当机立断,决定将归无咎拉拢过来,领队出征。
所幸归无咎的散修身份应当是绝对可靠的,因为但凡有几分背景的修士,若有望破境“知止”,必是潜藏门户不出的,绝不可能云游四海。
相叙已毕,明皓铉见归无咎欲请告辞,又取出一枚玉简道:“这是我莲台宗一行十人的身份讯息,擅长手段,脾气秉性等琐碎资料。并无甚大的用处,只当临事之际,或可助道友作出更妥善的安排。”
归无咎当即谢过,将玉简收入囊中。
诸事安排妥当,明皓铉又道:“三日之后,四十八派同行。一切就托付道友了。”
ps:一个场合,就合成一章吧。分章没意思,再写一章也写不动了。
第六十四章 领衔正职 三家一岛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势如奔马的浪潮不断的和堤岸青石亲密接触,如此周而复始。
而一艘千丈有余,头顶玄角的大海舟安静的停歇在堤岸之侧,似乎是游离于水土争锋之外、与世无争的旁观者。
若抬首相望,青天之中,纵横一列,共计九艘飞舟隐隐约约为运气遮掩。这九艘飞舟,气度甚宏。比之下方“破浪锥”固然远远不如,但较之三等宗门的巡视法舟却又胜过了许多。
九舟列在一处争奇斗妍,倒难说哪一座超出同侪。
其中最右侧那一艘,长三百余丈。看形貌似乎是一只巨蝎,只是蝎尾卷成径长百丈的圆弧,兜住长舟之尾。
归无咎站立在飞舟舷侧,低头俯视着那艘“迁星浮海破浪锥”。
魔丹大成之后,但凡摆脱交际往来、孤身修炼之时。归无咎无时无刻不在熔炼丹气之变。毕竟道门讲求守拙归一,魔门讲幻形万千。论感物精微,正是魔门所长。
此时他将魔丹之气缓缓放出。底下“破浪锥”不多时便被摸清虚实,没有半分逸漏。
却说下方这艘“破浪锥”中,表面上便有不少改头换面之处。
譬如大舟正中处所矗立的粗大桅杆。原本在桅杆顶部是构造一座精巧望楼的,余玄宗乘舟主持之人皆坐定正中,俯瞰四外。
眼下这座“破浪锥”却只见滴溜溜一根粗大巨木,犹如擎天玉柱。角楼撤销不见,自桅杆顶端直到中点,却被三道五六尺高的乌金异材箍成三圈。凭借归无咎的眼力,足以辨明这是一道和阵法相关的奇特布置。
舟首“映星晷”处,一左一右多出两座十余丈的塔楼。当中星火点点,自然是有人值守。不过这两处塔楼如何保证必能护定映星晷周全,归无咎也不知奥妙。
这两处改动人所共见,却并非归无咎所窥探出的要害处。
真正天翻地覆的大改造,暗藏于外人不能窥测的船舱中。
原先“破浪锥”中舱室分为上下七层。归无咎三十年前第一次乘坐此舟,便是租用了第七层舱室,豪阔奢华,非下方散修所居之处可比。
可是这一艘“破浪锥”,除了底层舱室和最高处第七层舱室外,中间五层竟被全部被剖腹剜心,掏成中空,内置了一座极巨大的圆盘。那巨大桅杆正立于圆心。
圆盘内部,九十六座密闭的庭院被巧妙嵌置,环绕圆周,似乎尚有阵法连通,不知用意何在。所有庭院正中,尚有一长宽高各六七丈、二十个大小相若的三角面拼成的类似球形的异物。
细感之,其中一面似乎尚有门户潜通,不知有何玄虚。
就在归无咎推敲“破浪锥”内的大改有何玄妙时。舟前正门珠帘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道童三步并作两步,极轻快的走到归无咎面前。
只见他将手中牌符高高举过头顶,老气横秋的道:“可是莲台宗掌旗成师兄当面?羽真人传召诸派掌节修士。请成师兄速去相见。”
归无咎心中一动,“缥缈子”羽无闻真人乃是素绝宗遣来主事的元婴真人。眼下登舟在即,而荒海旅途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有什么事大可途中再议。不知此时相召有何变故。
随手将面前牌符取了,平静的道:“前面引路。”
入了前门,一左两右三个转折之后,面前正是一座四四方方、和船舱四壁完全隔绝的庭室,倒像是另一件遁身法宝被安置在舟中,和这座巨蝎法舟的风貌完全不类。
归无咎却心知这多半是素绝宗“天蝎恒海舟”禁阵最严的议事正厅,旁人等闲是不得进的。如这数日,此舟依次承载四十八家三等宗门修士前往“破浪锥”停泊之所,诸派五六百人俱歇身于后舱之中,无一人有意往前窥伺。
好在莲台宗距离此地最近,本是四十八家中最后一位登舟的,在此舟中不过暂住了两日,倒也不嫌憋闷。
引到门口,道童弯腰侧身,待归无咎一步踏入门槛,便默默退下了。
密室内倒也宽敞,不次于前日莲台宗内迎宾偏殿。厅内八道一尺粗细的朱漆拱柱分列左右,每一柱上抵屋梁处都绕了一座环柱漂浮的十二盏连环铜灯。
左右各有内外两道、十二张青背座位。除了左侧上首的位置空缺,其余四十七座位上均坐定一人。
先前其余诸派之人均在后舱之中,那道童一一招呼,早已提前赶来。唯有归无咎一人独立在外,一时找寻不见,所以慢了半刻。
至于正中主座,紫木玉榻之上,一位须发半黑半百的道人凝神静坐。他身量不高,但自有一股百炼金铁的朴素冷冽,分明已是元婴境的修为。
他所座玉榻之前,两道白玉井栏似虚似实的围住。榻下是一只完整的异兽皮毛,裁成软垫。背后屏风却是一柄丈许大小的巨大折扇打开,其中绘有一刀一剑。当中凌然寒铁之意,和白纸背景甚是熨帖。
归无咎上前道:“成某来迟一步,有劳真人和诸位同道久候。”
榻上那位元婴真人睁开双目,盯着归无咎看了一阵,脸色竟然意外的缓和下来,温声道:“无妨。荒海一行,莲台宗能够舍得遣出成道友这等人物,可见也是用了心的。道友请坐。”
归无咎微笑着答礼谢过,径直便往左侧下首坐了。作为此行素绝宗统辖诸派中唯一一位道途未绝之士,他虽然后至,但这个位置却无人敢僭越了去。
不过其余数十位金丹修士中,有相熟的此时目光交接,却不免有几分不解。
因莲台宗地处偏远。其实在素绝宗所统辖的诸派中,从来各行其是惯了,响应上宗着实不算得力。譬如此次荒海之行,若非背后有余玄宗这尊巨鳄主导行事,莲台宗未必就不敢阳奉阴违。
有传言道素绝宗宗内强硬一派甚至打算另行扶持他派,颠覆了莲台宗在容州西南半岛的地位。
而眼前素绝宗这位主事之人,“缥缈子”羽道人,正是宗内力主强硬手段最坚定的数人之一。不知为何莲台宗掌旗怠慢来迟,羽道人却轻轻放过。
对于归无咎来说,这其实不值一提。这等在旁人浑然无觉的情况下影响其对气机的判断,归无咎对华天图、明皓铉等人已经做过不止一次,此刻不过是驾轻就熟罢了。
羽道人自然不是善茬,看菜下饭也是行家里手。只是他一观辨归无咎气机,立时惊觉此人所谓“有望破境知止”云云实在是大大的谦辞!以眼前这人气机之丰淳,破境知止、迈入二重境几乎只在旬月之间。无怪乎敢于孤身在外游历,实在是对一身艺业极为自信的缘故。
若不能下手除掉此人,明面上自然以平辈之礼待之。
四十八人均已坐定,羽道人环视场下一眼,静言道:“有几桩要事与诸位言明。”
“在座诸位,或许往日有乘坐“破浪锥”大舟前往荒海的经验,或炼化杂玉,或一览品珍会之盛景,或兼而有之。”
“只不过今次乘舟与往日不同。诸位一入舟中,每一队列合住一处庭院,抵达之前,俱不能外出。换言之,入舟之后贫道想要和诸位再见一面也是难能的。故而须提前分配清楚。”
“所谓一队列,便是荒海中以同居一岛者。据上宗之命,乃是以三十六人为限。老道以为,既然每一宗门恰好有一十二人,那么三派编成一队,同守一岛。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左右张望一阵,陆陆续续的道:“无有异议。”
归无咎暗暗点头,这本是理所当然的安排。各派弟子之间的协作默契,指挥得力,本就非外人可比。若将众人打散重组,大费周章不说,到时候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反而误事。
羽道人道:“甚好。听到传唤的,上前领了令符。”说完长袖一抖,十余枚红色禁制令符一字排开。
“莲台宗,成不铭。”
归无咎未想到第一个便是自己,立即上前,随意取了一枚令符。
“清涛阁,周索群。”
“丹阳府,风玉堂。”
……
不多时,归无咎已经看出端倪,羽道人所点名的,正是在场四十八人中功行较为靠前的。
粗略一看,这四十八人大约有三分之一有奇,实力不逊于莲台宗袁客庄。这近二十人都是有望取得一枚令符之人。
羽道人身为元婴真人,眼力自然丝毫无差。即便功行大约在十五到二十位之间、相差极近的六七人,也被他品出细小差别,优中选优择出二人。
十六枚令符分配完毕,羽道人淡然道:“三派合居一岛,三位掌节便是首领之人。只是蛇无头不行,三派魁首依例分成一正两副,较为妥当。贫道所择十六人,便是一岛正职。未入选者若是不服,自行向这十六人中的哪一位挑战便是。”
其余三十二人连声道:“谨遵真人安排。”
羽道人等候了半刻,见无人有异议。又道:“那便请十六位正职岛主,各挑选两位副手。”
听闻此言,归无咎精神一振,自己的机会来了。
ps:还有。不超过半小时。
第六十五章 暗留符印 愿者上钩
按照诸人功行次序,自然是归无咎第一个选择。
归无咎也当仁不让,离席而起,往后迈过三四丈距离。站住停顿了片刻,双目来回逡巡不定。
诸人心中腹诽,诸派相隔遥远,本就不甚相熟。随意选择两家也就是了,何必作此姿态。
好在归无咎并未让众人等候太久,转身来到右侧第二列第十座之前,拱手一礼道:“这位道友有礼了。成某有意与贵派联手行事,不知道友情愿否?”
这一席间是一位头挽随云髻、身着彩画罗裙的女子,年约二十七八,姿容明丽,恰如远山芙蓉,艳而不媚。只是论功行高下,在场内四十八人中至少要排在三十开外。
这女子连忙起身,万福一礼道:“妾身雨花水榭安淑娴。承蒙成道友厚爱,岂有不从之理。”
安淑娴姿态放的极低。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眼前之人是有望成就元婴者。
别的不说,若近日内归无咎破境金丹二重境,那她和整个雨花水榭,一身安危便高枕无忧。
归无咎点了点头,又往左侧最末一席走去,这一席所座同样是一女子。她面相比之安淑娴还要年轻几分,皮肤极为白皙,颇有软玉温香、冰肌玉骨之媚态。只不过此女修为较安淑娴更加不堪,在在场四十八人中几乎铁定排名倒数。
此女名为穆烟霏,出身于凌霄谷。
待归无咎说明来意,穆烟霏却有几分犹疑。若归无咎第一个寻上她,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的,能够傍上归无咎这靠山,此行更有何忧虑?
可是归无咎先一个择中的安淑娴也是一位貌美女子,现在又挑上自己。穆烟霏不由心疑归无咎若有其他不轨心思,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自处。
凌霄谷一重境弟子中并无得力的,她也是矮子里拔高个,充作掌旗人选。平素历练并不算多。
若是对上旁人,有十一位同门为倚仗,自然无所畏惧。可是眼前之人一旦破境二重境,自己却没有推拒的余地。
不但是她,场中其余四十多位金丹修士。目光交接处,心思变化已经暴露无疑。照理说挑选帮手,自然是愈强愈好。归无咎却选中两位美貌女子,多半是一位贪花好色之徒。
有心理阴暗之人已然想到,在荒海待上二三十年,若归无咎极早成就金丹二重,安淑娴、穆烟霏二女,非被他收作禁脔不可。
虽然三人并非一派,但以三等宗门的规模,元婴真人少则一二人,多不过三四人,又哪里是一位普通的金丹修士巴结得上的。
现在有望上境之人主动示好,对道途无望之人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众人却不信二女不会投怀送抱。活了数百岁的人,以出卖皮肉换取无穷好处、半生无忧,那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果然迟疑了片刻,穆烟霏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胸脯起伏,轻点螓首道:“妾身愿附骥尾,以后遇事还要劳烦成道友照应。”
归无咎笑道:“好说,好说。”极欢悦的长笑一声,返回座位。
旁人见他如此神态,心中半是鄙薄,半是嫉恨。
只是诸人心猿意马之时,却没有一人注意到。归无咎先前所站立之处,有一道道无形之气,凝结成米粒大小的一点,爬道其余十五位正职首领身上。或在衣领,或在袖口,或在裙摆,一旦附身,便彻底隐没。
归无咎心中长舒一口气,强忍住心中振奋之意。此番代莲台宗履足荒海的目的,就在方才这半刻钟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
其余十五位正职首领皆被他种下感气标记,这便意味着,他已经掌握了十六处大型矿脉的位置!
至于他所用的手段,正是进入灵形境一载之后便已经掌握的凝气若虚之法。
只不过他那时之功行,这一丝无形气机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现在一身魔道功法进阶四重境巅峰,再运使此术足可留下一道绵延数载的气机。
莲台宗十二人本就是登舟的最后一家宗门。其余四十七家在这二日内门户紧闭,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不过归无咎原本也不以为意,“破浪锥”行程历经旬月,自然可以暗施手段。
不过今日一会,待羽道人讲明须提前布置完毕。再联想到“破浪锥”被改变之后的奇特形貌。归无咎敏锐的意识到,可能在旅途中做手脚的机会已然丧失。非得当机立断,在今日会中下手不可!
可是这里又有一桩难处,他之座位,距离羽道人实在过近,几乎只在两丈之内。
归无咎这一道气机脱胎于至高法门,无色无相,无垢无尘。他若暗中操弄手段,即便是独孤信陵元婴三重境的修为,十丈之外也难以分辨奥妙。
可是羽道人毕竟也是一位元婴修士。虽只是元婴一重境,但近在两丈之内,能否发现玄机,归无咎也不敢断言。
万幸十六位正职首领挑选扈从的环节,却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好时机。归无咎假意踌躇,走出五六丈外,这才有了充足的把握漫天罗海,落定这至关重要的一子。
按理说散会之时诸修一道离开,也是极难得的好时机。但是归无咎冥冥中有一分直觉,自己作为唯一一位道途未断的修士,散会之时,羽道人或许会留下自己另有安排。
其余十五人并未如归无咎般率性行事,或任意挑选二人,或老老实实选择功行较为靠前者。不过一刻钟功夫,十六正三十二副,尽数安排妥当。
分组完毕,羽道人又道:“还有一件要事千万仔细。“破浪锥”中每一座院内皆有一座金钟。若钟声响时,院内三十六人须俱往“列空亭”中安坐,不得稍有迟误。切切。”
有一人迟疑道:“不知“列空亭”是何等所在?”
羽道人微笑道:“入得“破浪锥”中所居庭院之内,自然得见。”
归无咎却无端想起。方才凭栏而立时,气机感应到每个庭院正中,那二十个角面所拼接成的异物。
分配完毕,诸般细事也交代清楚,各人散会而去。果然未出归无咎所料,羽道人将他单独留了下来。
只是二人四目相对,羽道人却迟迟未语。
这清清冷冷的奇妙氛围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功夫,羽道人终于道:“行事须由分寸。”
归无咎淡笑道:“真人放心。凡民尚知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何况成某是一修道人。”
羽道人听闻此言,面色和缓下来,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归无咎拱手一礼,立即告退。
这两人并非是在打什么哑谜。在羽道人看来,归无咎既极有望成就金丹二重,就绝不可能到荒海充当一挖矿苦力。料想他的心思,和许多混乱中求取历练之士相同,乃是为今后的修行积累资粮。
说是历练,其实是行杀伐劫掠之举。
归无咎的回答,自然是保证只会对散修下手,不至于危及同行之人。
这个回答一箭双雕。不但这份坦诚令羽道人满意,更相当于默认了自己踏足荒海的意图,强化了对方的固有判断。同时埋下一道伏笔,为以后掩饰自身行踪提供一道借口。
走出正门,却见一人盈盈独立,站在舷梯之侧。见归无咎走出正门,连忙扭动腰肢,莲步柳身移到近前。正是安淑娴等候在此。
归无咎心中微微一笑,这便来了么?前行两步,不动声色的问道:“安道友有何事要寻成某?”
安淑娴一挽耳边秀发,拔出一枝黄金步摇,腻声道:“成道友身为一岛正职,责任重大。妾身忝为副手,理应尽到臂助之责。妾身思之,若是成道友有事外出,一时联络不上,不免留下隐患。此宝有明辨方位、传音通讯之效,无论成道友何时相召,妾身立时便能前来。”
归无咎淡笑道:“安道友有心了。”反手接过步摇,毫不迟疑的笼在袖中。
安淑娴见状一喜,耳后透出一抹嫣红。万福一礼,转身返回舟尾舱室。
归无咎可以选择安淑娴、穆烟霏两位,虽无好色纵欲之心,却有愿者上钩之意。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在荒岛中说一不二,不教旁人掣肘。
一般而言,如安淑娴、穆烟霏这样功行较弱的女子,性格势必柔弱。归无咎作为一岛正职,权威轻易便可压服二人----这还只是最基本的收益。
更有甚者,若自己对这两人稍稍示好,再在不久之后适时“突破”二重境。那么二人多半要使出狐媚手段攀扯上来。到那时归无咎反客为主,轻易便可控制住这两人。
道途未断之时,心坚如铁;道途已断之后,无所不用其极。虽看似极为矛盾,其实本是一体。
回到莲台宗舱室之中,归无咎也无心与其余十一人多说什么,只静静打坐行功,等候登舟之时。他虽是外人,但修为高出一层。除了那同为散修的清瘦道人,莲台宗十人倒也无人不服。
不知又过了多久,突然数百修士耳边响起一道声音,似乎近在咫尺:“舱门一开,立即登舟,不得延误。”正是素绝宗羽道人传音。
不以目视,单凭气机感应,已知“破浪锥”蠢蠢欲动,正到了出发之时。
第六十六章 二渡荒海
话音未落,莲台宗所在舱室一声机关转动之声,竟是头一个洞开门户。与这间舱室同时打开的,尚有雨花水榭、凌霄谷两道舱室。
归无咎当头一个纵身跃起,其余三十五人亦纷纷起身驾起遁光,往下方“破浪锥”落去。
“破浪锥”一侧舷身洞开一座十余丈见方的豁口,四柱镶连,入口内隐约有明光透出。几个呼吸功夫,这一批次三十六人俱从这一道豁口内进入。
归无咎一身气息感应分明,这正是那巨大“圆盘”转动方位,留出一扇巨大缺口。
当头一个进入其中,归无咎眼前所见是一道甚是宽广华丽的庭院。庭院围栏尽数以儿臂粗细的白木铸成,相距盈尺。每一株栏杆顶端,俱镶嵌有一枚鹅卵大小的明珠。厅室之数,不下百间至多,供三十六人暂住,也足够宽敞了。
待三十六人尽数入了庭院之中,诸人都感受到脚下微微晃动,似有方位偏转。回首看时,入口渐渐收窄,直到完全封闭。勾连诸室的厅堂却在同一时间散发出冷润光华,轻柔可喜。
归无咎却知这是由于那巨大“圆盘”慢慢转动,调整角度的缘故。
归无咎一挥手,一位青色澜衫的青年修士连忙上前,拱手一礼道:“成道友有何吩咐?”
归无咎笑言道:“无它。成某欲静心修炼一段时间。这一个多月的行程内,大小事宜还是应道友做主为便。毕竟除了那位方道友外,其余十人本就是莲台宗弟子。同门之间,调配驾驭自然更加得力。”
青衫修士眼光一闪,低头思索了一阵,并未出言谦让,极爽快的道:“能够为成道友分担一二,应某求之不得。”
见归无咎微笑颔首不再言语,青衫修士见机告退。
此人名为应天微。本是莲台宗事先择定的掌旗之人,功行在四十八派掌旗中也可排在前二十位。至少胜过安淑娴、穆烟霏是确定无疑的。
他也是行事干练有眼色的,估摸着归无咎功行境界到了关键时刻,出言自当是真心实意。修道人若是层次不同,视野便是天壤之别,哪里有闲情玩弄什么勾心斗角的勾当。因此暂代掌旗之职,他当仁不让。
趁着诸人安置住所的时间。归无咎施施然往庭院中间行走。
不多时,先前感应到的那物正在眼前。单凭气机感应,再敏锐也算不得真实;如今方可以算是“眼见为实”了。
此物三十边棱十二角,上五、中十、下五共计二十个一般大小的三角面,构成这件高不足十丈、近似球体的异物。此物之表面通体漆黑,无纹无饰。光洁中透出一股冷硬,凉飕飕直沁骨髓。说是有金铁之意,但是那股稍稍生涩的感觉,与金铁之明润透亮又迥然不同。
归无咎绕着这异物转了半圈。果然另一侧下方,一片三角面中裁出一道门户,上面熨帖着三个遒劲的淡金大字“列空亭”。
此物向北不远处,一根碗口粗细的黑木大笋悬挂着一只金钟,钟高二尺许,四只黄铜跗座钻透舟身,不知深浅,但一望而知甚是坚牢。
归无咎凝视那“列空亭”半晌。看此物相貌和星月门“星散飞宫”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内中玄机却不是这般粗粗一看就能明了的。摇了摇头,讯息不明之时也不必胡思乱想。
悠然回返。
庭院内正堂后第一室,自然是归无咎的居所。照理说修道人日用所需极少。可是这厅室之内却准备的极为丰盛。尤其后堂储物室中,竟整齐摆放着二十四只高可及胸的青铜冰鉴,内藏美酒蔬果丰盛已极。就算是日日饮宴,啖上半年也足够了。
所居静室正中,赫然置有一半尺有余的竹筒,当中放置一枚玉简。
归无咎心中一动,取之来看。原来玉简中所载,乃是这一队列此行的目的地,岛屿风貌及周边简易海图、规避气煞之法。
这一座岛屿名为夕山岛,相距曲寰四岛甚远,几乎就要超过中曲岛和“一断天南”之障的中线。此岛看似一座荒僻孤岛,杂玉矿脉更深藏在山壁深处,等闲散修开掘洞府甚为不易。
归无咎心中了然,此岛虽勘探现世已有二三千载,但一直搁置,并未作出租之用,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了。今次余玄宗人却不知何故,判断出星月门敌袭击将经由这一道路线。
不过归无咎所关注的重点不在此处。不但是他自己,想必每一处庭院的正职,在进入“破浪锥”居所之后,都会收到这样一枚玉简,大致告知岛屿的情形。
但是归无咎以为,这等机密中事,应当是临近登岛之际再作交代,并无必要在一发舟之时便提前言明。除非余玄宗有足够的把握,保证每一队在泊岸之后不再与其他人接触。
想到这一点,归无咎倒大致猜出那“列空亭”是何用途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行程中,归无咎又进入了不辨日夜、勤修苦练的状态。
他先前一段时间的修行,是走的“借鉴辩证”的路子;本质上是以魔道成丹之后的真实体验、理解加深,反哺了道门功法的运使法门。
但是,只如此还是远远不够的。
他魔道成丹臻至甚深丹力,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宝藏。可是他现在除非面对生死之战,却不便堂而皇之的使用魔道法门。坐拥宝山而不能用,这种局面不能坐视延续。
归无咎所寻求的,是能够更进一步,不但在行走四方时能以中制外、以玄饰魔,掩饰住一身魔门功法;更要能够在斗战之时将魔丹之力改头换面,正大光明的使用出来。
若做到这一步,下界中元婴真人不出,哪怕一次对上数十位金丹四重修士,归无咎也无所畏惧。
逝者如斯,就在归无咎秉承此道悉心钻研时,一月之期,忽忽而过。
迁星浮海破浪锥,第七层,青云厅。
此处原本是为荒海博弈的大派所备下。可是这一艘着意改装过的破浪锥,显然处处不同。
此刻大厅内外,隐隐用阵法分隔四象,青云厅,白鹤厅,紫花厅,山海厅,仅有一道光彩烂漫的甬道相连。甬道之中,更有许多符阵游离不定,宛如虫迹。
在这固若金汤的“破浪锥”内有此气象,足可见行事郑重。
青云厅主座之上,有一人盘膝静坐,拂尘横摆。身畔木架之上斜斜放置这一只白玉滴漏,下方是一张尺许大小的铜盘,盘中清水盈盈,时不时有“滴答”之上传来,瞬间绽放出一道道纹毂。
就在此时,青云厅与白鹤、紫花、山海三厅相连的甬道内,所有符阵咒印瞬间归于静止,随后三道甬道光明大放,凝形显化成稳定的结构。
三条甬道中,三个人影如清风吹拂,瞬间便穿过甬道,来到青云厅内。
身形未定,一个粗大的嗓门震耳欲聋:“好歹我老冯也是金丹三重境修士,不日便将迈步四重境中。就算踏步元婴,也只是百年内之事。领了这一趟职司却如同囚犯,真是困杀我也!“破浪锥”何等牢靠?将主持之人圈禁三月,以使不得交通,正是小题大做,亘古奇闻。”
这人一头黄发,言语虽粗豪,意气风发,但形貌却是个其貌不扬的矮个中年。
他这一张口,另外二人连连点头,便要附和。却见原先在青云厅等候的这一位,立刻伸手制止。
此人一袭麻衣,长发及腰,看似四十岁续的年纪,落拓不羁中别有威严。只听他道:“既然到了终点,一切也都揭过了。门派中事关重大,多余的话也不必再说。事毕之后几位师弟自然有充足的休整时间。取出印符吧。”
只是他虽然出言劝慰,但语气中却透露着一股难言的疲惫。
随着此人一转身,露出他背后一件奇物。但见一青铜圆盘,中央留出四块四四方方的凹陷,没有半根支架,亦无一丝法力波动,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悬浮在空中。
长发修士自袖中取出异物,通体翠碧,似是一块极为方正的玉符,轻轻放置在那青铜圆盘的凹陷之中,若合符节,无有一丝缝隙。
那发牢骚的矮个修士随即上前,取出一块几乎一般无二的玉符,郑重放入另一道凹陷之内。
剩余二人同着白袍,修为与矮个修士一般也是金丹三重境。亦先后取出两块玉盘,填充进青铜圆盘剩余两处凹陷之中。
四符齐入,那青铜圆盘清光一闪,似乎微微一颤。
与此同时。
归无咎本在定中修炼,这月余来他道魔相济之法已有小成,在保证掩人耳目的情形下,足以运使魔丹两成丹力。他心下甚慰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响声,远近交映,悠悠不绝。
归无咎一怔,连忙起身,大袖一卷将身畔零落玉简、瓷瓶俱都收了。遁入院中,三派三十六人转瞬间便已到齐,“列空亭”下那一道小小门户,宛然洞开。
ps:今天过渡情节完成。尽可能加快节奏。
第六十七章 更有先行人
千丈海舟被一道星光牵引,拖曳出两道人字形的巨大海波。突然,海舟侧舷洞开一个长宽十余丈的口子,一个通体全黑、似球非球的物体如离弦之箭,经由那洞口疾射而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恍如天空中的星点,消散在渺渺远方。
这便是近十余年来,余玄宗新成就的手段之一。
说起来茫茫紫微大世界中,容州本属荒僻之地,但余玄宗、星月门的手段却并未逊色别州大宗多少。近来余玄宗勾搭落泉宗所获之益处暂且不提,单单是余玄宗、星月门两派的长久争斗,便为二家道术神通之进益提供极大助力。
譬如这称作“裂空亭”的异物,本质上其实是飞舟一流。余玄宗十余年前机缘巧合之下,自星月门之手缴获一艘星散飞宫。精研其中法门,仿制了这样一件半成品。
由于依托“破浪锥”沿着固定航线行进,这一件“列空亭”所能及的范围大约仅有星散飞宫五分之一,更兼能发而不能收,论品质其实远远不能相比。但对于余玄宗而言,已经极为合用。
须知仰赖空间神通的手段,投送距离每增加一倍,所消耗的空间阵力便以十倍之数增加。若求再进一步,余玄宗即便有此等法宝,也不能将之安装在舟上。
若按照往常行进路线,先停泊在某一处哨岛转折,然后转投目的地。如此则声势浩大,难为机密,自然是余玄宗极力避免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功夫,一座石崖半悬、群峰环拱的岛屿之上。似乎有一枚“火流星”夹杂嗤嗤风声,转瞬间便飞到近前,“轰”地一声巨响。立刻将地面砸出一个三十四丈的巨坑。
此物不是那“列空亭”,更有何物。
一道门户打开,归无咎等人从中鱼贯而出。
夕山岛西南面群山绵延,二十九峰比肩联袂,中间诸峰极为雄壮,两侧则崖石危峻,孤山介立,一派险阻之势。而东南面却是一片平坦空地,极目五六十里一览无余。
此时正是东南风起,略带湿咸的海风味道一阵阵的喷涌到诸人耳鼻之间,清新之余,也稍有几分不适。
应天微,安淑娴,穆烟霏三人连忙上前,听候差遣。
归无咎取出岛主令符,交到应天微手中,吩咐道:“这一道令符之中暗藏一道护岛法阵。就请应师弟和诸位师弟布置仔细,毋使无漏。”
在外人面前,归无咎自然是以莲台宗修士自居,称呼其余诸人为师弟。应天微行了一礼,领了令符去了。
归无咎又取出一枚玉简。正是破浪锥中正厅所得,温和道:“这一件是附近海图以及杂玉矿脉布置图。此岛正中杂玉矿脉所属弥漫极广,数十人一同炼化也足用了。便请二位道友凭借此图,率众人安置各自洞府,尽早准备妥善为上。”
言罢将手中玉简交给安淑娴。
安淑娴本以为勘察地貌形势之后,必当是归无咎和莲台宗十二人择定的最好地段,才轮得到她们来选。此时听见归无咎吩咐,不由又惊又喜。
但她想了一想,并未接过玉简,启唇道:“成道友若并未勘定洞府,恐怕其余诸位师弟师妹也难以划定地界。”
归无咎微微一笑,随意在玉简中所绘图形内,以丹气烙印一点。只道:“我已选定洞府所在。”安淑娴这才安心,伸双手接过。
穆烟霏突然道:“不如就妾身等代劳,助成道友将洞府开掘妥当了。”此言一出,归无咎、安淑娴都是目露诧异之色。
穆烟霏见二人神态,先是一怔,随后省悟自己历练甚少,一时疏忽之下失言了。安置洞府乃是修道人根本要事,尤其是派外之府,更是重中之重。
别说是寻常亲友,就算是同居一府的妻妾仆婢,在府主开府之时往往也会主动避开,以避嫌疑。日后虽居住其中,于府邸禁制,却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在“列空亭”飞遁途中头脑有些发晕,再加之在归无咎面前回话有几分局促,竟尔口不择言起来。
归无咎微笑道:“穆道友既有此心意,成某就愧领了。就按照破浪锥中所居庭院格式,凿出一间洞府。两盒精玉便算是报酬,万勿嫌弃微薄。”同时手中现出两只木盒,交到穆烟霏手中。
穆烟霏略一犹豫,想要推拒,但见归无咎目光之中不容拒绝之意。心头一颤,只得挤出两分笑容接过,道一声谢。
穆烟霏言语失措之时,安淑娴其实心中颇有几分窃喜。此时见穆烟霏错打正着,归无咎曲为回护,不由微觉愕然,樱口张开,许久不曾合拢。
安排完了三派之人行动,归无咎纵起遁光,绕着夕山岛环绕一周。直到了后山,石壁千寻掩住行迹,自袖中一抖,取出一物。
这是一枚青紫二色符,半尺长短,却较寻常符窄了半分。随着归无咎口中念诀,二指捏住符迎风一抖,这道符立时起了一团团绿色火焰,“嗤啦”“嗤啦”剥离分列,成为约莫小指头大小的火苗。
归无咎随意一数,这小小火苗竟有三十九枚,原本闲适从容的神色立刻收起,眉头紧皱,脸上满是郑重。
此符名为“神元索灵符”,乃是“神元断绝符”的变种,专门用于勘察百里之内修士之气机。眼前这符之形,每一点火苗便代表一道气机。
眼前三十九枚火苗。可是三派一岛乘“列空亭”而来,分明只有三十六人。
归无咎之所以催动此符,并非未卜先知,提前知晓了岛上埋伏了他人。这是他下界之后逐渐练成的行事规则之一,有备无患,行事周密,先立足于万无一失,再谋进取。
归无咎大手一挥,这三十九枚火苗渐渐散开。其中一枚如如不动立在原地。另外三十五枚往山谷正中方向飘荡。至于另外三枚,则出人意料的游向山脉西北角落。
须知两侧山脉,可是并无五行杂玉存在的。
归无咎转瞬间已有定计。精微入化的元光绽放升腾,他整个身躯倏忽化作透明,沿着那三枚火苗飘移的方向遁去。
第六十八章 暗探巢穴
归无咎藏住身形,追索着三枚碧火走了一阵,忽而止住。口中吐出一道精纯的白气,将三枚火光掩住行迹。这三点火光虽然远看并不起眼,在若追索道近处,难保不被敌手察知。
绕岛行走三五十里,被无形雾气包裹的三枚星点,陡然如灯盏内添加了灯油,愈发袅娜明艳。当然,这其中变化唯有归无咎能够辨明。自外观看,人与火星,皆如光天化日之下的幽灵,摸不着一丝行迹。
看着眼前山石,归无咎心中似乎感到一丝异样。似乎“叮咚”一声,心田生芽,萌发出一丝奇妙的预兆。
归无咎驻足下来,皱眉良久,以一身精纯气机感物辨形。半刻之后,终于露出笑意。
眼前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一道阵法。若非功行到了真伪分形、清溟一气的境界,断然难以查看出奥秘。
极目而望,左侧有青山九座;右侧亦是九峰相连,崖石危峻。中间数峰点点,横峙东西,细细分辨共是十座山峦。
但是这岛畔群峰,先前远观时总数分明是二十九座。另有一座山峰,却被巧妙手段隐藏起来了。
不但如此,在心意警觉、打破迷尘之后。归无咎蓦然回首,才觉出自己心灵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被蒙蔽片刻。想要清楚回忆入岛时所观的二十九座山峰到底缺少了哪一座,一时间也茫茫昧昧,不明所以。直过了三四个呼吸,灵台清明动转周天,才发掘出那似乎被掩藏在脑海深处的幻象。
换言之,这道幻术可不是掩饰一座山峰之形而已,寻常人进入此间,连那山峰存在的记忆都不会有。
归无咎既破此术,眼前自然浮现出一座川石皓然的巍峨巨峰,正在中间石峰之侧。须知中间这一片山峦八峰之下都是存在五行杂玉矿脉的,归无咎等三派三十六人势必要在其中开辟洞府。
眼前这座藏匿真形的山峦,距离三派已不足二三十里。
归无咎纵身一摇,犹如纸鸢,飘飘荡荡往这藏匿行迹的山峦中走去。
又走了二三里,前方是一座山谷,三面嶙峋独耸,夹杂一条四尺小径蜿蜒潜通。顺路而入,望见平台中悬,离地约五六百丈高,嵌于石壁之上。
这一片嵌壁而成的平台,长宽各十五六丈有奇,背后一道石门,倒似乎是洞府之外充作庭院的空地。只是深山中修士洞府,如此悬空而凿的,倒是甚为罕见。
平台上一张石桌,三人分坐。其中向南而坐的是一位头挽方山巾、身着素布长衫的中年人。坐在左侧的是一位灰袍劲装,肤色如铜的青年汉子,似乎正和对面的黄袍道人不住交谈。
归无咎心中一振,三人同时出现,倒可以让他不虞分心他顾。于是放慢了速度,飘摇到三人十丈之内。
只听那铜面汉子道:“这异物从天降落,又掀起如此声势,看形貌似乎是飞舟一流,和前数次星月门搅扰荒海的“星散飞宫”有几分相似。莫非时隔数年,星月门的人又杀至了?”
对坐那位黄袍道人摇头道:“岂有此理。历年“一断天南之障”削弱时是何等声势。那天地翻覆,元磁倒转,星光错乱的异象,整个荒海无不笼罩。我三人又非聋了瞎了,岂能不知。不过如此利器既非吾等门中行事,再排除了星月门,那么来者只会是余玄宗了。再者说,荒海星岛本来就在其掌控之下。”
铜面汉子托住下颌想了一想,终于点头,以示同意黄袍道人的判断。
归无咎心中一动。这位黄袍道人并非余玄宗、星月门弟子,又将自身阵营放在和两家相同的层次。那么除非异想天开有外州大派潜伏于此,否则这三人的根脚,竟多半是玉京门、破灭盟、白龙商会诸家联盟的阵营。
归无咎暗自盘算,彼不动,我不动。眼下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为佳。待得暇潜回中曲岛拜访伍长信,多半能知晓通盘计划。
细辨眼前这几位的气机,都止是金丹一重境而已。那一直尚未说话的素衣中年修为最高,也不过和袁客庄、应天微之流相当。至于铜面汉子二人,距离安淑娴还稍有两分差距。因此此辈断然是不敢妄动的。
不过眼下,能够在这几位处多探听几分消息,也是好的。故而归无咎也并不急着离开,务必将这三人攀谈听全了。
这时,那铜面汉子又道:“此处距离中曲四岛极远,原本以为余玄宗势力至少要再扩张一倍,才能延伸到此处。不曾想其奇兵突出,实在是一桩麻烦。莫非真有哪个愿意道如此僻远的地方炼化杂玉不成?”
黄袍道人皱眉道:“若那从天而降的异舟果真如同星散飞宫一般来去自如,那么距离远近自然不是问题。不过如此机密手段,似只当由余玄宗修士自家来使,断无发派给散修租客的道理。”
铜面汉子脸上血色涌动,音声急促了几分:“朱师兄以为天降飞舟之内,是余玄宗自家修士亲临?莫不是机密泄露,特意来围剿我等?”
姓朱的黄袍道人不悦道:“师弟这心性也过于浮躁了一些。稍安勿躁,来者何人邱师兄片刻之后便有结果。”
邱师兄,想必就是坐于主座、一言不发的素袍中年了。
这位邱师兄原本老神在在、双目垂帘,一副悠然禅定的模样,好不洒脱。此时朱道人话音刚落,他蓦然睁开双目,大声言道:“妥当了。”
言罢双掌一合,似有一枚冰丸模样的异宝逐渐涨大,先是变成鹅蛋大小,随后继续鼓涨,形同木瓜。只是此物表面依稀如半通明,仿佛碎冰捣烂之后粘连而成,并不见有何神异之处。
却见邱师兄指间逼出一点精血滴落其上。这大冰丸瞬间产生异变,似乎其中杂质被这一滴精血清晰干净,通体浑如琉璃。
随后一幕幕景象在其中浮现出来。归无咎眼尖,十余丈外依旧看得分明。镜光所现,正事应天微率领莲台宗弟子布阵已迄,正列队回返。随后镜中光芒一转,人物随即变化。只见安淑娴、穆烟霏等二十余人,正在御使各色法器,开凿洞府。
归无咎心中讶异,这夕山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纵横足有二百里方圆。此人手中这件宝物,能够将二百余里内一览无余,就算在一等宗门之中也算是难得的宝物。
归无咎在贞如岛等几座岛屿中潜修,也曾考虑寻求一件相似用途的宝物。但以独孤信陵元婴三重境修为的身家,也是未曾备下的。据她言道,白龙商会总舵之中,方有类似宝物。
如今断了道途的金丹一重境修士手中竟取出此物,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出现在镜中的共有三十五人。这个数目倒是令三人脸色一变。
铜面汉子登时坐不住了,“腾”地站立起来道:“不如动用那手段,将来人尽数杀了。”
黄牌道人摇头道:“这一行人居然有三十五人之多,必定有人遥相统制的。若将此辈尽数杀了,到时候再有人来,必定搜罗更加严密。”
归无咎听闻三人竟有把握将十倍于己者尽数斩杀,更觉惊奇。此时他心中隐隐料到,这看似不甚起眼的三位金丹一重境修士,恐怕暗藏的使命非同小可。
铜面汉子踱步数圈,又道:“不如乘着夜黑无人时,我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此地,返回黄叶岛报讯。”
黄袍道人再度摇头道:“已然迟了。你不见镜中环岛逡巡的这十余人,分明是在布置一套严密的护岛阵法。若强行破阵而去,是否成功尚且不表,只消惊动了此辈,又岂能得了善果?到时候就算你扬长而去,此辈在夕山岛中细细搜罗,早晚会发现破绽。”
铜面汉子“嘿”了一声,愠怒道:“战又不战,走又不走,就这般空耗在此,难捱的很,难捱的很!”
黄袍道人微笑道:“师弟放心。张真人所赐这道《玉鉴法真阵图》神妙万端,所谓“分则入歧,浊则生幻”。哪怕是元婴真人,只消不曾达到气机至纯、无有一丝驳杂的境地,便不能逃脱幻阵宰制。
“古往今来,无论哪一位人杰。就算功行再深,所谓“大醇无疵”也是绝不可能做到的。师弟便安心隐藏山中,住上些许时日,调理性情,也非是坏事。”
铜面汉子喘了口气道:“什么大醇无疵、浊则生幻。都是破灭盟胡吹大气。我玉京门却不信有这等手段。”
归无咎心中一喜,此辈身份果然亲口道出。精神一振,继续偷听三人攀谈。
铜面汉子二人交谈的许久功夫,素袍中年不言不语,一直盯着“冰丸”凝视了半晌,点头道:“二位师弟勿忧,不过是虚惊一场。”
铜面汉子不解道:“敢问邱师兄,何以见得?”
黄袍道人闻言一愕,再仔细查看了“冰晶”一阵,道:“果然如此。”
他也未卖关子,不等铜面汉子追问,径直道:“观这二三十位修士,所开凿洞府处都是中央八处山脉。须知此处地脉早已勘探明白,五行杂玉所埋藏之所,正是在这八处山脉之下。”
“故而这三十余人是否附带着其他使命尚未可知,但就眼前所见,此辈应当是为炼化五行杂玉而来,并无疑问。”
铜面汉子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自嘲一笑,大声道:“俺老金并非畏敌之人,所虑者不过是畏惧坏了宗门大事而已。上个月黄叶岛传来消息。九处密岛之中,就数我夕山岛培育“锁阴冰蚕”最为得力。”
“除了我等破了万数,其余八家中最多的方泽岛,也不过将将达到七千五百。再过二十年换班时若依旧排名第一,主事长老必有重重赏赐。”
铜面汉子转怒为喜,但落在归无咎耳中却如同晴天雷响。
原来此处,竟是“锁阴冰蚕”的培育秘地之一!
素袍中年不悦道:“不知说过多少次。无论何时何地,提及此事也当以隐语代之,切不可直呼其名。”
铜面汉子闻言唯唯诺诺。
归无咎心思急转,若是培育“锁阴冰蚕”,必定离不开五行杂玉。这三人不在八山之中站定一座,却把这一座位居最侧的山峦隐藏起来,不知用意何在。
抬首遥视,却见三人所坐石桌之后,洞府门户打开。隐约似乎有明珠宝光从中透出,貌极幽深。
归无咎将元光气机操控到极点,从三人身畔缓缓绕过,如一缕细烟般溜尽洞府之内。
走进洞府约莫五六十丈,距离三人渐远。归无咎稍稍加快了脚步。
洞府内以“别有洞天”四字称之,丝毫无愧。这洞府极深,又极曲折,每隔二三十丈有或紫或青的明珠镶嵌壁中,放出熠熠光华。拐了十余道弯,归无咎已觉出这路径实则实在盘旋上升,三四圈下来等若又上行了百余丈。
经历了第十七个转折后,归无咎被眼前的景象震动了。
如沙如石,白如粉尘,介于玉石和烟灰之间,不是五行杂玉更有何物!这数量不是一星半点,蜷曲绵延的洞府起码还要延伸出里许,就在这如此宽广的山体中,洞府四壁尽数由五行杂玉凝成。
绝大多数五行杂玉都是依托地脉而成。如这一座般藏身于山体中段以上,几乎是闻所未闻。
归无咎蓦然省悟。要做成培育“锁阴冰蚕”这等大事,自然不是选择一处较荒僻的岛屿便可高枕无忧的。
须知余玄宗对于星岛的勘测完善远远超出旁人预料。你以为余玄宗并未勘探,其实他早已录下阵图。到了租岛修士入驻的那一日,再销毁行迹,便为时已晚。
唯有寻到如夕山岛这般奇异的所在,一阴一阳,一表一里。近似于“灯下黑”的手段,方有充足的把握逃过余玄宗网罗。
归无咎又往前行了数步,终于发现所要找寻之物。
只见一只只径长尺许的木质圆盘,紧紧吸附在墙壁上。虽无法窥破其中隐秘,但以归无咎灵识敏锐,却能隐约察觉出其中旺盛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