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土木炼法 玉蝉来客
三个半月后,玉蝉山。
诸如尘海宗、上玄宫等大宗,无论海内海外,所属仙都之形制,皆是极为规整,宏盛壮丽。
玉蝉山作为海外六宗之一,立下基业之仙都却有三分奇异。其所坐落之玉蝉岛,虽然面积甚大,但却并非是一块囫囵完整的岛屿,看上去枝节丛生,宛若一只放大了亿万倍的蜈蚣。
因这一缘故,环绕玉蝉岛的仙都城墙,亦是勾勒成枝节横生的“蜈蚣”之形,所靡费的土石物力,较寻常或方、或圆形的城墙,不知道多出了多少倍。
此时玉蝉山西北向,一条绵延伸出、宛若蜈蚣之足的半岛之上,略微生出异景。
此间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一旦有大风卷过,经由这半岛上空,却会无端引来澎湃之极的热力。
寻根溯源,矛头在隔断半岛、孤峰北侧的后山处。
一片宽约二三十里的沙地,并无一丝草木生机。那非同寻常的热力,正是从沙地之中迸发,蒸腾浮空。
沙地正中,搭着一方简易凉棚。中有一人,方面隆鼻,目光有神。头戴铁冠,身着短袖皂衣,盘膝而坐,手执一柄芭蕉扇。一身道行,在明月境中也算相当不俗。
随着这铁冠修者手中芭蕉扇左右摇晃指引,轻易便可辨明,那沙地中似有一部分微微隆起,然后快速移动。乍一看之下,倒像是沙地下有一只地鼠在乱窜一般。
而此地最为热力逼人的焦点,便是这微微隆起、反复游走之处。
就在铁冠修者专心致志,凭借芭蕉扇指引操弄时。忽听天上传来“咚”“咚”“咚”三声闷响。
铁冠修者抬首一望,中天云气,在清明与模糊之间反复变幻七次,然后陡然排闼而开,仿佛帷幕快速掀开。然后清楚望见,一道清光若弹丸一般,激射入内。
铁冠修者心中一凛。这分明是本门“外阵”洞开,接引贵客入门的景象。
略一张望,又挠了挠后颈。铁冠修者忽然猛地“吁”了一口气,再不受外物干扰,专心致志于操练手中之扇。
从此人的动作细节看来,这绝非一个定力十足之人。但似乎眼前之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忍住诱惑,着手于当前。
忽忽然,两刻钟过去。
沙地之下,那隆起的“地鼠”似乎愈发明显。同样,方圆二三十里内,热力之盛已宛若重浪高叠,汹涌恣肆。若是身无修为之人贸然闯入,三五个呼吸便要蒸成人干。
铁冠修者忽地双目圆睁,把掌心芭蕉扇重重一按,喝一声:“起!”
话音方落,沙地之中果有一物平地拔起。
此物碧油油的,当空乱转三闸,旋即被铁冠修者托在掌心。
露出真容,并非是甚么“地鼠”,而是一只一尺多高的南瓜。此瓜似乎已被掏空炼作他用,表面更是画了一副极为生动的鬼脸。
铁冠修者捧着这只“南瓜”在鼻端轻嗅,面上露出极为陶醉之色。
过了足足一刻钟,才猛地一踏足,遁光一起,跨越六七道宛若蛇足的绵延半岛,来到玉蝉山以西。
一峰峰头,托着一座宽不过三四丈的小水池,嵌在峰顶。
一手执钓竿的灰袍中年,左手背负,却是在独自吹垂钓,看上去怡然自得。
铁冠修者纵身落下,高声嚷嚷道:“穆师兄,快把‘明元库’的锁钥取出来交于我。”
手执钓竿的中年人并不转身,淡然道:“徐师弟。‘衡门九关’你只得过了第七关。若要尝试破境,定是不成的。若你能够破得第八关而有余、第九关而不足的层次,仅有半线微差。机缘难得,为兄咬咬牙,便教你放手去试,博那两三成的可能性。如今两筹之差,宛若天堑。你若去试,等于平白送了性命而已。”
“既入宗门,此身非一人之身也,并非外间闲云野鹤可比。我玉蝉山未有英杰出世之前,你徐师弟便是门中的扛鼎人物。千万要爱惜己身,勿作非分之想。如此,师兄才算有三分踏实。”
这位手执钓竿的中年,看上去颇有三分磊落不羁之风,谁知却是个话痨脾气。铁冠修者甫一落足,他便是这一番长篇大论迎了上去。
铁冠修者似乎极为不耐,“哎呀”一声,重重一跺足。然后把那穆师兄一扯,道:“师兄请看。”
穆师兄一个冷不防,连忙稳住心神,持定钓竿的右手纹丝不动,这才微微转过身来。
可是,转身一望之下,这位穆师兄脸色陡变。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鼻端轻嗅,似乎要再加确认——
典籍之中所谓的“百草合香”味道?闻之血颤如泉,气凝如冰?
十余息后,穆师兄微微摇首,抑制住身躯颤动,难以置信的言道:“果真是元鹤散?”
铁冠修者见师兄失态,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声道:“正是元鹤散。师弟我日夜苦思,终于灵光一现。无意中想到了借助‘土木’炼法成药的门径。”
“并且其成药之易,竟似反较古方胜过许多。经籍之中,此药炼法繁复,数千载也未必能有一剂成药;而徐某以‘土木炼法’成之,算上前后周备之功,三五十载可成一炉;足有三成把握成功。以千年为限,几乎是必定成药的。”
说完,铁冠修者双手一拍,将掌心“南瓜”震碎,再抖落一大块宛若碎泥的药渣,露出一只精巧的荷叶包裹,以蚕丝紧紧扎牢。
褪去封壳,此物之馨香顿时散开,何止强了十倍。
周遭小小水池之中,不住地有一尺长短的异色游鱼辅浮出水面,翻腾不止。
原来,这“南瓜”乃是一种名为“西雪罗果’的瓜果,借其躯壳可以将其炼制成一次性的鼎炉。将其迈入沙中游炼,乃是一种生僻的炼药炼器之法,号成为“土木炼法”。
先前沙地之中热气蒸腾的景象,正是铁冠修者熬炼大药也。
铁冠修者名为徐赤天,虽然晋升明月境不过三四百载,在玉蝉山中资历尚浅。但是以资质根骨而论,已可算本门中排名第一的人物。
既然到了这一步,便有向道而行的雄心。
每一家巨擘宗门,虽然日曜武君难得代代相承,但是后学之士到了何等层次,才能尝试破境,却各有测验之法。如此才能保证倾尽一宗资源所培养的人物,至少能有**分成算,不至于布局落空。
徐赤天表明心迹之后,门中立刻着手以秘法“衡门九关”验看之。
门中秘典中谆谆告诫,唯有九关通畅,方才有了尝试破关上境的资格。否则,徒然失了性命,靡费物力。
这一代玉蝉山执掌祝安平,及眼前这位垂钓中年穆彬先长老,当年尝试测验,不过堪堪过了五关而已。
只可惜,徐赤天资质虽佳,到底也只是止步于第七关的层次。
第七关境界,依成法推算,成功破境的可能性,不足三十分之一。
于是此事便未得再提,只教他安心做本门的顶梁柱,也就是了。
岂料七十年前,徐赤天忽然言道。本门上一份大药尚有百载之期便要失效,若是平白浪费,倒也可惜。不妨取来由他用了,冲一冲看似渺茫的上境机缘。
此言一出,掌门祝安平、长老穆彬先等人皆是大惊,然后极力劝阻。
破境不成,便是生死道消。作为巨擘宗门,日曜武君缺位其实甚是常见,风水轮流转,每一家都难以免俗;但若是连明月境中能说上话的人物也欠奉,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祝安平、穆彬先等人本拟待徐赤天再磨一磨性子,二三百载后便将掌门之位传于他。骤然闻他“雄心”,未免惊骇,连忙将门中大药藏于镇宗密库之中,锁钥分由三人保管。
岂料徐赤天也不死缠烂打,忽地隐匿闭关,扬言要复现门中早已失传的一味神药“元鹤散”。
此药之妙用,若于尝试突破日曜武君之境时服之,纵然败北,也有**成把握保住性命功行,堪称药中神品。
只是元鹤散此方,失传至少已有一万四千余载。
由于天时名物之变,许多珍稀药材药性转化,一旦绝迹,便再难复现。徐赤天欲复现此药,何异于痴人说梦。
如今,谁能想到……竟是被他做成了。
徐赤天急不可耐的言道:“穆师兄,如何说?快将你身上那三分之一的锁钥交于我罢。”
穆彬先叹息道:“徐师弟……你可真是为我玉蝉山立下一大功德也。”
若是元鹤散果然如徐赤天所说的这般容易炼成,效用之大,几乎是不可想象。
以前宗门所藏大药,每隔上千余载,若是无有合适之人,便只得废弃了;如今有此药在手。大可以瞎猫碰死耗子,教门中资质最高之人姑且服了。就算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二三,那也意味着每三四万年会多出一位日曜武君。
每一位日曜武君,足有二万载寿元。
若是此法得以长久维系,等若本宗有日曜武君庇佑的概率,至少多出五成以上,几乎勉强可以做到前后相继、代不乏人。
徐赤天自穆彬先手中接过一枚圆环,立时急不可耐的便要告辞,取了大药,觅地闭关。
但就在此时,急急一道遁光飞驰近前落下。
却见一个面如冠玉、看着十五六岁的年轻修者,手捧令符,高声言道:“上玄宫恒霄宫主与其故友大驾光临。掌门真人请穆长老、徐长老一同前去会客。”
……
第一百七十三章 言出有悔 文武之策
黄顶墨石铸成的悬空大殿之内。
二十四座华池、九十六盏悬灯,映照得殿中熠熠生辉,明媚动人。
桌似芭蕉,榻如莲蓬,环绕成席。姜敏仪高居上座,自有一股巍然独尊之气度;归无咎之席,位于姜敏仪下首。
求取大药,兹事体大,自然须姜敏仪这一宗之主亲动身一回。
主座之上,是一位长眉长髯、须发半白的老者,脸上微微挂着笑意,正是本地地主、玉蝉山执掌祝安平。
似那仙道之中,论容颜相貌,自筑基境以后,呈现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之相的不知凡几,几乎是凡民眼中“修道人”的标志性长相。但是在武道之中,道行精业与气血根骨息息相关;是以示诸于外,止步于盛年壮容,方为常态。
若是气血衰朽,通常已到了隐居幕后、颐养天年之时。
故而这位玉蝉山执掌的相貌,可说是相当罕见了。
不止如此,此时祝安平看似练达之下,难掩两分若有若无的局促感。
十二巨擘宗门,无论是否日曜武君坐镇,一门执掌,皆是平辈论交。是以祝安平出语作态,皆是慎之又慎,唯恐过于示弱;但一重大境界的差别又是无可逃避的。
更何况恒霄宫主冷峻肃杀的盛名在外,更是会给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祝安平之后,另有一位中年修者陪同。此人名为狄高宣,一身修为还算不俗,忝任玉蝉山三大奉守长老之一。
姜敏仪将案上特意呈上的“十二珍泉佳酿”饮了一杯,旋即取出一枚玉简,悠悠飘转至祝安平面前。
此行来意,玉简之中清楚言明。
之所以诉诸于玉简,而非宣之于口。是因玉简之后将交换大药的代价一气著明,是否公平,一望可知。以免话出两截,有察言观色、坐地起价之嫌。如此既显得磊落通透、诚意十足;又干练简洁。
归无咎得以一言不发,乐得自在,索性颇有兴味的打量祝安平、狄高宣二人。
一瞥之下,还真教归无咎发现一件有趣的细节。
祝安平、狄高宣二人足下,皆有一极为暗淡、宛若虚影一般的三叶草,朦朦胧胧,却又转动不止。
姜敏仪与归无咎心意略通,传音道:“此‘相转挪移阵’是也。”
每一巨擘宗门的生存,皆是历经磨炼,有诸般法门护佑周全。
日曜武君大驾光临,将之拒之门外,固然不妥。
但若引之入室,倘本宗今世并无大能坐镇,万一来人翻脸,足可将这一家宗门一锅端了。
如何应对防备,各宗自有方略。
而玉蝉山之法,姜敏仪略一望之,便知其底细。
休看这座殿宇甚是恢弘,其实是处于玉蝉山外阵、内阵之间,独立出来的迎宾之所。若万一有甚异变,只需阵力一引,便能将在此待客的祝安平、狄高宣二人,挪转回内阵之中。
明白缘由之后,归无咎不由哑然。
既有“相转挪移阵”这等后手护佑,祝安平正对一位日曜武君当面,都如此微显局促。若是在外间偶遇,那岂不是更要矮了三分去。
考量双方气势,看来此事多半是成了。
果然。
祝安平将玉简略览一遍,连声道:“礼重了。”
“大药一旦逾期,与朽土残灰无异,本无一用。以此物换得贵宗如此多的好物,祝某实在是过意不去……”
就在此时,殿门一开,又有二人进来。
祝安平连忙引荐道:“本宗长老穆彬先、徐赤天。”
玉蝉山一执掌,三奉守,皆已到齐,可见诚意。
如严承予那般的妄人,毕竟是少数。面对日曜武君,穆、徐二人不敢怠慢;亦不敢多看,连忙向姜敏仪郑重一拜。
从前无论走到哪里,归无咎都是众望所归的焦点人物。今日托姜敏仪之福,他倒得以颠倒轻重,飘然独立。
可以清楚望见,在穆、徐二人入殿的一瞬,二人脚底同样生出一道三叶草虚影,显然一并得了挪移阵法护佑。
叙话见礼毕,祝安平问左右言道:“狄师弟、穆师弟。明元库锁钥携带于身否?且将千载之前那一剂大药取出,交由恒霄上真。”
穆彬先闻言,微微一愕。
徐赤天却面色陡变,立刻大声道:“什么?万万不可!”
祝安平老脸一正,连声道:“徐师弟不可无礼。”
反手将那玉简拿住,暗暗摇头。
想不到时隔二百余载,徐师弟还是放不下那极为渺茫的成道之念。
上玄宫为了求这一副将要过期的大药,乃是付出了偌大代价的,并非仗势强索。与之交易,利益极大,更能结成人情。
同时祝安平心中还存了一个念头。在他看来,徐赤天痴念于万一,实属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就算无有许多收获,今日当面将大药赠予旁人,也可断了他的念想。
穆彬先回过神来,微微叹息一声。旋即不着痕迹的点了一点祝安平衣袖,将他引至一旁,低声耳语。
归无咎、姜敏仪对视一眼,立知局势生出波折。
果然。刻钟之后,祝安平缓步上前,俯身一礼,满脸憾色,备极艰难的言道:“恒霄上真……只怕这交易是做不成了。”
观祝安平形貌,显然有两分措手不及,神思茫然。不知是喜悦,还是困惑。
乘着这当口,姜敏仪与归无咎神意传音,快速剖明应对之策。
先礼后兵;既然交易不成,想当然的办法便是强取。
可是,最上乘的护宗大阵,层次与日曜武君当在伯仲之间。
据姜敏仪推算。若是她功行更进一步,如今已将三十六幅自画像圆满了结,或有把握能够快过“相转挪移阵”一线,将四人提前拿住。但是此时此刻,成功的把握并不算大。
再者说,就算成功,巨擘宗门的手段,也与凡俗不同。
凡俗之中,你若夺走密锁钥匙,那无论是谁手持锁钥,皆能解锁。但修道门户之中则不然。若有特殊的心、血、神、意鉴证之法,就算将祝安平等四人拿下了,也未必能够搬走玉蝉山府库。
祝安平思忖半晌,再度上前一步,沉声道:“恒霄上真容禀……”
竟然是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元鹤散重新现世等消息一五一十的细细诉说一遍。
祝安平虽不复年轻时钢胆锐气,但毕竟还算老成。迅速冷静下来之后,做出了正确决策。
他快速消化了讯息之后,何尝不想将此机密秘而不宣;直待千年、万年之后,玉蝉山从中受益壮大,待那瓜熟蒂落、势不可逆之时,再通传诸宗。
可是他作为一宗执掌,出言应下之后再行返回,若无不得已的理由,便是极大的得罪了上玄宫、得罪了一位日曜武君,此事大大不祥。
在此九重山百里开济四面出击、局面晦暗不明的时局下,得罪了天下道行最高的两位日曜武君之一,实属不智。
以一种甚为诚恳的姿态述清原委后,祝安平、狄高宣、穆彬先、徐赤天四人,目光灼灼,略带几分紧张,等候姜敏仪表态。
不料,极为凝滞的十余息沉默之后,只听姜敏仪淡淡道:“你来。”
归无咎略一颔首,道:“我来。”
然后忽见清光一闪,姜敏仪身化虹霓,已然无影无踪。数息之后,隐约望见正南方向、数百里外,隐隐约约有气机一振。
明示方位。
归无咎与姜敏仪暗中商议之后,作此决断。
姜敏仪端坐于此,祝安平等人不免心境过紧。若是三言两语不大对付,其等反应过度,起了“相转挪移阵”遁回内阵之中,那就无可挽回了。
终不至于姜敏仪真要起大神通,攻打其山门大阵不成?
就算攻打山门大阵,那绝非三年五载的功夫;更何况若是撕破了脸,对方皆有足够的时间,将大药毁去。
所以姜敏仪先行离去,宽释其心,由归无咎设法与之交涉。
果然,姜敏仪离去,祝安平四人都是神意陡然一弛;省悟用意之后,更是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四人将注意力落在归无咎身上。
用心一察,无有上境大能掩映,归无咎浑融淡泊、生不可测的气机,终是浮现在台前。
徐赤天心意一激、一急之下,这时骤然冷静下来,深深打量归无咎两眼,出言问道:“恒霄宫主问本门换取大药,是否便是道友所用?”
归无咎笑言道:“正是。”
祝安平、穆彬先二人心中皆不由暗叹,然后对归无咎郑重一拜。
这一拜,非止是为了归无咎。
方才姜敏仪在此,虽然少言寡语,更未刻意散逸气机真力,但是祝安平等人心神中依旧感受到极大压迫。刚刚只需姜敏仪张口说一句话,微有一丝凌逼之意,祝安平就要主动启了法阵与相转挪移阵,敬谢不敏了。
恒霄宫主遁去之举,在诸人看来,是给了极大的脸面的,故不得不有所表示。
徐赤天凝视归无咎良久,忽地间扶了一扶额上铁冠,正色道:“与道友相较,某之功行,远不及也。只是向道之心人皆有之,恕某不能相让。”
祝安平等人也打定了主意,恒霄宫主既然如此姿态,他们也决不会不识抬举。无论归无咎如何游说、交涉,他们皆会好言好语的对付,无非是软磨硬泡罢了。
在徐赤天打量归无咎之时,归无咎也用心观察着徐赤天。
这位难掩本性飞扬跳脱的铁冠修者,显然便是立志服药破境之人了。
略一思忖,归无咎心中一动,忽地笑道:“借取大药,非是夺去道友之机缘;实是天予道友之机缘也。”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古递变 蹈试九关
听闻此言,狄高宣、穆彬先二人对视一眼,眸中显然流露出不信之色。
祝安平却是不着痕迹的抚摸了下颌,面上依旧挂着浅笑。
对于归无咎此语,他心中之腹诽尤甚于狄、穆二人,说是嗤之以鼻也不为过。但是他打定主意要用水磨工夫熬走归无咎,自不会直斥其非。当即心念急转,寻找措辞。
徐赤天却是个耿直之人,立刻脱口而出言道:“道友此言何解?”
归无咎仰天大笑三声,才道:“无它。徐道友资质在同侪之中虽算得上出色;但距离破境天关之门槛,依旧要较想象中为大。坦白说,汝之破境几率,千百中无一;纵有元鹤散相助,身陨风险也同样不小。”
徐赤天闻言,头脸不着痕迹的一正,立刻反驳道:“道友之言,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
祝安平、穆彬先也不由心中暗哂。
他们先前还真有几分犹疑,若归无咎果真能够讲出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那信或不信,还真是十分煎熬。可是归无咎如今的言辞,却似把四人当小孩儿哄骗,他们如何可能上当?
归无咎正色道:“诸宗秘传,鲜能汇通。真正有资格破境之人,道行到了何等地步,诸位可曾见之否?如今有资格上位之人,尘海宗有一位,双极殿有一位。其等道行功业到了哪一层,徐道友可有目见耳闻?”
徐赤天摇了摇头,立即接口道:“那二位的是未曾见面。不过今日能够与道友一晤,却不是足够了?道友功行之精湛,的确非徐某所及。这一点,徐某甘拜下风。”
归无咎闻言微微摇头,淡然道:“非也。”
然后洒然一笑,衣袂一振。
也不知是风动还是意动。随着这一个恍惚,徐赤天蓦然惊觉,面前“归无咎”的形象陡然一变。
归无咎原本予他的感觉,已是渊岳混凝,好似崇山峻岭。品论气象,无论是深、博、精、纯、厚,皆远在自己之上。
但原本估量,就算自己规模远远不及,多少也有一点同气相连、境界相若的感觉,所谓“可望而不可即”是也。
而在归无咎气象一变之后,徐赤天蓦然惊觉:二人之间,已非“同等而有差”。差别之大,瞬间攀升到了判若云泥的层次。倘若说自己是一座石山,那么归无咎之气象,看似同样是一座更宏伟的石山;但其实内蕴精铁,根性之中,暗藏根本差别。
至于修为更弱的祝安平、穆彬先、狄高宣三人,心中更是生出天地遥隔,好似两界中人的幻觉来,一时面上血色尽失。
其实,以归无咎之道行,就算日曜武君在侧,也不足以完全掩映光华。
这其中有几件缘故。
归无咎心念洞彻,早勘破此界为幻,此其一也;
内藏真宝全珠,主宰真力,气机升降有节,英华自晦,此其二也;
在上玄宫借用三分之一道秘药,略窥上境气象后,返朴归淳,此其三也。
所以若非刻意展露手段,在祝安平、徐赤天等人眼中,他之修为层次,不过与尘海宗乐思源、双极殿银甲人难分上下、观感相若罢了。
就在四人心神为之震动的当口,归无咎适时出言,娓娓道来,极具信服力:
“吾固知列宗自古相传,自有断明功业等第之法,以推演积累足否,破境成算之高下。不过惜乎有一桩变故,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随着岁月推移,道术勃兴,宛若层浪高逐,今胜于昔。又因天时之变,破关的门槛非得最上乘之人不可,并未因此降低了一丝一毫。所以数十万载以前所谓足堪破境的最上品资质,于今日不过相当于第二品而已。依例当减一等,才为正理。”
祝安平自晕沉之中醒转三分,回味归无咎这一番言语,忍不住言道:“照道友之言,就算是列宗成法验明,原拟定十拿九稳可堪破境的资质,也不过仅有一半把握?”
归无咎轻轻点头,笑言道:“正是此理。最上乘的资质,差距尚不明显。若是等而下之,第三等与第四等之间,那就相差甚大了。”
徐赤天闻言面色微变。
归无咎之言,是说他破境成功的几率远较言明的结果为低,实际上远不及百分之二三,而是低到了一个足可忽略不计的层次。
见四人尤有犹疑,归无咎断然道:“不揣冒昧。以贵派测验根器的手段演示一番,便见分晓。”
其余三人尚自沉吟难定,徐赤天一咬牙,已是极果断的道:“好!徐某愿求一个眼见为实。”
祝安平等人对视一眼,终是缓缓点头。
片刻之后,祝安平自袖中取出一物,默念口诀。
只二三息,归无咎之足下,同样多出两道三叶草虚影,只是较其余四人略小。
……
一回生,二回熟。
遁光挪转之后,归无咎放眼一望,便知这是一处“小中藏大”的凹陷小界。武道之中的珍稀品物,大致是藏在此地。
迎面一道险峻山崖,半边光洁平整,青岩之上,似乎雕镂成一副“卧龙”壁画。
仔细分辨,才能看清并非是壁画雕刻,而的的确确是有一条十余丈长短、三四尺粗细的白龙,被“镶嵌”在山崖之内。
这条“白龙”,通体透明,幽光盈盈,好似琉璃铸成。
归无咎略一打量,立刻发现两件不同寻常之处。
其一是白龙龙首之内,暗藏着一枚椰子大小银色圆球,仿佛水银铸成,沉浮不定。
其二是龙身之中,看似一片空虚。实则暗藏着极不显眼的九道“冰镜”,好似要将这条白龙截成九段。
祝安平略一拱手,为归无咎讲解此物之用。
“衡门九关”。
龙口之丹,虽形似铅汞,但却坚实无比,物性驯熟。再如何遭遇外力,也难伤其本性,号称“龙元”。
而龙身之中九道关卡,皆是百炼之下极珍稀的奇物。常时坚逾金铁,水火难伤;但是在临受超越明月境极限的一击时,却会瞬间雾化,粉碎微尘。
若是力不能及,龙元便会被关卡阻住;若力能破限,通及有无虚实之变,自然便能够破关而出。
其中妙处,还不止于此。
若果真局限于“力大”这一头,测试之人若是损耗了自身心血、或者以应变之灵动为代价,未必不能将力量提高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层次。再者说,若奥妙仅限于此,设立一道关卡便已足够,又何必拟象龙形,赘为九关?
另有一重妙处在于——
龙身九段之中暗藏了一种气息,名为“阴灵戊土清气”,别有妙用。
每击穿一道关卡,龙元上所蓄之力,便会损失些许;若是龙元上所施加之力圆满真淳,动静合定,那么“英灵戊土清气”便会将所损耗之真力完全补足;相反,若是龙元上所施之力乃是以旁门秘法勉强为之,并非根骨圆满状态下的真实本力,那“英灵戊土清气”虽同样略有增补,但却未必能够足数充盈。
如此一来,就算破得第二关,第三关,积少成多之下,力量益衰,也必然阻在后头。测验之人,就算自欺欺人,动用作弊手段,也难得过关。
所以,有趣的是。
祝安平、徐赤天等人虽然功行有明显的高下之分。但若真的规规矩矩动手测试、全不勉强,结果都是一般无二——
那就是一重关卡也破境不得。
火候未足之人,若要破关,多多少少都要动用一些超越负荷的手段。而你破关愈多,便说明你越限愈少,愈加接近自己真实实力的展现。
在祝安平为归无咎解说此物之精妙时,徐赤天心中暗暗犹疑。
就算你道行精湛,能够率通九关。但是通过“衡门九试”,又如何证明今胜于昔、破境门槛水涨船高呢?
分说明白之后,祝安平念动口诀。
那白龙龙目,旋即点亮。然后龙首一摆,自“镶嵌”山壁之中的形貌,变成正对四人。
一直沉默寡言的穆彬先,忽地笑言道:“如此测验,不可有丝毫差错。非得凝神调息,至精气真力到达最佳状态。依据先贤指引,若要相试,凝炼一刻钟上下,才到火候。道友大可安心运气,我四人在此静候便是。呵呵,等得起,等得起。”
他这句话大有深意。穆彬先所思所虑,更要较徐赤天更进一步。
显然,归无咎就算依例施为,贯通九关。也不足以说明今人道行、破境之门槛,已然超迈先古。若要证实这一点,非得破除成例,做到一些前人未见之事。
穆彬先口中说“等得起”,实际是给归无咎暗暗施加压力。若你能破除前人成力,极大的减少蓄力时间,便可证明你所言或许为真。
但是心意真力之精纯百炼,却是万万急不得的。若心中有了负担,定要逞强。就算原本能够做到,略微打了折扣,也做不到了。
若归无咎测验失利,求取大药,便可名正言顺推拒了。
就在他作如是想时,归无咎忽然动了!
出人意表的是,归无咎并非是击向龙首中所含之龙元,而是左袖一挥,猛然向祝安平四人击来!
祝安平四人立感身前一身刺耳龙吟,音啸阵阵;同时一股难以与抗、足堪摧山断流的磅礴伟力,轰然加身!
四人向后便倒。
同时,归无咎右拳已出,向着那龙首处猛然一拍!
祝安平心中暗叫“不好”,心念如电,还道是引狼入室,被归无咎摆了一道。
但是再转念一想,立知不对。
若归无咎翻脸,假作佯攻别处,反手将四人制住,才是正理。岂有先挡住四人,再击那龙像的道理?于归无咎而言,夺取大药是当务之急;抢夺本门“衡门龙壁”,又有何用?
下一瞬,一切豁然明朗。
祝安平脸色陡变。
龙口之内,龙元受到巨力相加。先是滴溜溜的一转,而后势若破竹,沿着龙腹猛冲!
只闻“嗤”“嗤”几声轻响,目光所及,龙元已一口气蹿至龙尾,其余势尚未散尽,兀自挣扎不停。
一击尽破九关。
定睛在细望一遍,祝安平、穆彬先四人恍然若失,仿佛坠入梦中。
归无咎左右开弓,分出半力击退祝安平等四人;另使半力,一气贯穿了“衡门九关”。
这,就是归无咎给出的答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左右逢源 意外收获
祝安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心中已有定计。
只是他正待转身,出言劝阻于徐赤天。徐赤天已抢先一摆袖,低声道:“掌门师兄不必来劝。我允了。”
穆彬先更是神意一驰,一时只觉不敢置信。恍惚间竟然想到:莫非归无咎攻向自己四人,只是匀出一小部分力量;而其真正本力,依旧是用于“衡门九关”之试了。所以他虽然超越九关极限,但也并未超越太多?
但他念头一动,立知自己思绪悖谬。若是归无咎仅出极少的力量便能彻底压制己方四人,那岂不是恰恰证实双方差距极大、说明己方四人愈发不堪了么?更验证了就算是徐师弟,距离归无咎的差距,也果真是天差地远。
如此一来,就算他超越极限不若想象中为多,又有何用呢?一发暴露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
自己想法如此荒谬,俨然是念头无主、慌不择路。念及此事,顿时令穆彬先生出汗流浃背之感。
他向来从容自持,今日好似真正掀开井盖,望见天地广大,才微微乱了方寸。
就在三人调理心性的当口,祝安平毕竟是一门执掌,早收取了穆彬先、狄高宣二人之锁钥,去取大药去也。
对于一位毕生不离村落的凡民而言,千里抑或万里,皆是同样迢远,并无多大差别。穆彬先、狄高宣也是如此。二人本也无成道之望,此时不过是静守本心、调和气机罢了。一阵惊骇惊骇之余,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徐赤天所受打击,明显更大。此时他纵身一跃,独自往镶嵌“衡门龙壁”的峰头上坐了,双手捧头不语。
约莫等候了半个时辰,祝安平纵遁光回返。
望着掌心之物,祝安平叹息一声,旋即将其高高捧起,言道:“道友请看。”
归无咎定睛一望,心中微动。
祝安平双掌之中,各自托着两枚马形玉瓶。
此瓶高约尺许,中藏一颈,以碧色竹节套牢,光泽微微有异。
大药特有的贮藏容器,归无咎自星门、上玄宫处已经见识过两次,今日所见,也算是大同小异。
只是略微有些差别的是,星门、上玄宫贮药之法,皆是阴、阳六药混同,各自贮藏于一件容器中;每一副大药,合以二瓶储之。而玉蝉山,却是一化为四。
再仔细一望,归无咎立知不对。
祝安平左手掌心双瓶,颜色明显微微暗淡了些;瓶中正面米粒大小的字迹宛然:申元二五五纪,四年冬。
再看他右手上双瓶,明显色泽鲜艳三分,当中字迹同样十分清晰——
申元三五二纪,六年夏。
武域内外,无论是真实世界还是真幻间中,皆是以“纪元会”纪年。十二年为一纪,八百纪为一元。十二元为一会。
今朝年月,便该合当土木会,申元三五五纪,五年。
眼前所藏,显然非是一药化四,而是双份的大药。
见归无咎已经洞察玄机,祝安平捻须一笑,言道:“道友请笑纳。”
归无咎却并不接过,缓声道:“有合章程,还是先言明为好。”
祝安平连连点头。归无咎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合他意。于是立刻言道:“道友道基之精湛、根本之浑厚,几是古今所无。祝某以为,若万一一份大药,其用不足,那岂不是坏事了?故暂将本门所存两份大药,一并奉上。至于所求,唯有二事尔。”
归无咎拱手一礼,言道:“道友请说。”
祝安平左手一托,正色言道:“道友之用药,自然还是以旧药为本。新药只是预备万一。若是旧药足用,破境之后,还请将这一副新药完璧归还。”
归无咎颔首道:“这是当然之理。”
祝安平又道:“若是老朽万一之虑果然发生。道友用上了这济新药。那千载之内,我上玄宫纵有杰出人才,也无成道之缘了。果然如此,还请道友在下一剂大药降世之前,护佑本门千载。”
归无咎凝神一思,祝安平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看来他也是一个讲究分寸之人。
此人初看道行心性皆不出色,其实也算得了“人情练达”之三味。
归无咎沉声道:“我允了。”
想了一想,归无咎又道:“这不算一件小事。若是方便,不如请了笔墨,归某为贵派留下一封契书。”
既然对方识趣,那他也不吝给一颗定心丸。
祝安平摇头道:“不必。老朽信得过道友。”
归无咎玩味一笑,一个点头,再不犹豫,伸手接过四只特制的瓷瓶。道一声“告辞”,便翩然远遁。
祝安平、归无咎交谈之时,穆彬先并不插话,只是神情阴阳难定。
归无咎刚走,穆彬先立刻上前来,长叹一声,道:“将那副旧药做个顺水人情,赠予此人,也就是了;何必将新药也一同借之?祝师兄这好人,也做得太过了。”
祝安平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独自在峰头苦吟的徐赤天,忽地一声怪叫,纵身跃下,呼道:“不好,上当了!”
兀自立足未稳,徐赤天促声道:“本宗秘典所载。固山武君成道之时,何等心得体悟,皆是详实录下,略无隐藏。当中言道,固山武君年轻时尝试‘衡门九关’,也只是勉强为之而已;但是最终打破玄关,却一切顺遂。服药破境,并未听说存在任何侥幸疑难。倘若果真有甚天地势变,岂能区区二三万载,便能如此分明?”
固山武君,乃是玉蝉山最近一位日曜武君。成道于已有两万三千载,殁于两千七百年之前。
听闻徐赤天之言,穆彬先脸色一变。
但祝安平却依旧怡然自若:“那又如何呢?”
徐赤天一愕,祝师兄如此态度,分明自己所见,已在他预料之中了。
穆彬先、狄高宣四目相对,似乎想到了什么。
狄高宣喃喃道:“原来是如此人物……师兄是结交之意……”
归无咎遁光往青天直纵。
得药一事,终还是波澜不惊的完成。祝安平之举,乍一看出人意表,但循其根由,依旧是落入了归无咎之算中。
归无咎的手段,是落下一子妙手,左右逢源、虚实相济,两头必得其一。
其实,就算以归无咎道行之深湛,单单使出五成真力,也是绝不敢说定能贯通“衡门九关”的。
之所以一心二用,同时出手。实是借助了本命法宝“全珠”之妙用,真力运转颠倒远较常人为快,所以才展现出骇人听闻的效果。当初一击击退星门七子,抑或甄蕊、钟业在舟上搏斗试法,皆是此理之映鉴也。
如此行事,绝不止是炫耀手段,而是大有深意。
这一招落下,两种推论必得其一。
或者是承认归无咎所言为真,世事推移,今必胜昔。如今达到日曜武君门槛的人物明显胜过了古时。所以归无咎展露全力,自然极为轻松的完成了衡门九关的测验。
若否认这一点,那么就自然而然的会得出另一种结论——
今朝日耀武君的破境门槛大大提升,只是归无咎扯谎而已;其实今古皆同,真正的原因是归无咎个人,道行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远远超越了破境日曜武君应有的层次,几乎可称是古今独步,才在“衡门九关”之中验明!
很显然,祝安平,是“悟”到了后者。
百里之外,云头之上,姜敏仪负手等候。
见归无咎到来,姜敏仪淡淡一笑,言道:“绝妙手段。虚实必得其一,迅速扳回了局面。”
唯恐迫人过甚,草木皆兵,姜敏仪才选择先行离去。但是她在归无咎身上,却留下了一道小小气机种子。方才所经历之事,姜敏仪前后一览无余。
姜敏仪又道:“今次是我思虑不周。若是来时多给你脸上贴金,甚至更进一步,直接提议由你兼任星门、玉蝉山两宗首席长老,求其新药。料想此辈震骇之下,就算不允,也必对你有十二分尊重。届时再言求取陈药,那多半是无有障碍的。”
对于玉蝉山祝安平等人的心境变化,姜敏仪洞若观火。
祝安平等人,并不知晓归无咎之破境,需要三份大药。
此事实在骇人听闻,在真正成功之前,并不便宣扬。
在祝安平等人看来,归无咎若果真是恒霄宫主极看重的人物,何不推荐为本宗首席长老,然后再结成友盟。而是等而下之,求取一份即将废弃的大药?
多半是归无咎资质潜力尚算不得真正的第一流,姑且抱着碰运气的态度一试而已。就算侥幸破境成功,也是恒霄宫主的附庸。
平白卖一个人情,也未必会有多少回报。
既然如此,有元鹤散在,不若留与本门众人自用。
到了归无咎展现实力,祝安平之思路才陡然转变了。他笃定归无咎若是成功破境,极有可能成为超迈百里开济、恒霄宫主的近道境第一人。
新药旧药,并无太大差别;或许更是因为不愿平白沾染因果,才刻意求取价值偏低的旧药,而非必须以契约客卿作交换的新药。
归无咎摇首道:“谁知有元鹤散这一层枝节?敏仪你直言交换,并无过错。”
姜敏仪道:“既然如此,五年之后,待你成道之后,再论一论高下。”
归无咎点头道:“甚好。”
两人又闲叙几句。
姜敏仪本拟求一个万无一失,将归无咎一直护送至星门本阵;但是归无咎虑及海内外足有年许的路程,便婉言谢绝了。
姜敏仪还要坚持,归无咎不得已,展露了“反吞双子珠”的手段。姜敏仪情知就算遇见日曜武君,也奈何归无咎不得,这才彻底放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吉凶之辨 出手条件
临别之际,姜敏仪又将停贮在外的“青魇舟”交由归无咎运使,然后自己起了日曜武君层次的遁术,返回上玄宫去了。
“青魇舟”体型不过是尘海宗“银背玄鼍舟”四分之一,但是遁速之快,却是犹有过之。
海陆之间,数道地宫传送阵所冗余的距离,实是大小不一;其中去往星门方向的一条路,所余缺口尤大。有此舟相助,归无咎足可省下一个多月时间。
二人既作告别,各往东西。
姜敏仪只身影一闪,已隐于青天之上;而“青魇舟”亦将似慢实快、潜行匿游的优长充分展现,眨眼功夫,就化作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
祝安平等人原在山门处遥送,此时眼见客散,才各自施施然回返。
岂料半个时辰之后,“青魇舟”之虚行,竟如鬼影一般重新停驻在玉蝉山西南三百里外。
归无咎在舟头凝立,若有所思。
之所以去而复返,是因在启程之时,他心中蓦然一动,想起弟子钟业所言的“展冀东南”四字。
单单依照十二巨擘宗门的方位而言,玉蝉山山门坐落处,正是最醇正不过的“东南”方向。
刚刚归无咎心中也有一丝异感,若道基立于此地,大吉。
若依旧往星门去,似乎心中泛起一点涟漪,虽非凶兆,但似有晦暗不明之相。
其实在玉蝉山成道,是完全可行的。
归无咎此时身上便有三份半的大药。星门那半分尚属无用,姑且不提;上玄宫处取来的一份大药、玉蝉山所得的新旧两份大药,并拢一处,恰好是完整的三份,足堪破境之用。
若是与玉蝉山祝安平等人打个商量,告知其根底。归无咎先将其大药用了,然后待自己完道之后,再将星门另外半份大药取来,将整份的星门那一剂大药归还,等若做了个交换。
这念头初一生时,归无咎还真有三分意动。
但是如此一来,又有一些绕不过的疑难障碍。
其一,这便不得不将自己同服三药破境的机密,告知玉蝉山上下。
其二,玉蝉山之新药,乃是炼制于数十年之前,最称新鲜出炉。眼下十二巨擘宗门所藏之药,无一能够胜过。星门那一味大药,虽然同样称得上“年轻”——约莫是得之于三百余年之前——但与玉蝉山这一味相比,多少还是有些差距的。
若是交换,等若玉蝉山在七百年后,会多出三百年的空窗期,无有大药预备。
其三,刚刚与玉蝉山的一番交往,双方虽然寄下了因果,但同样保持了很微妙的分寸。此时去提出这等要求,祝安平等人未必没有异样心思。
对方来巴结你是一回事;但若让其感到你对他得寸进尺、予取予求,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归无咎之行事,从来是周流无窒、剖破利弊而行之,绝不拖泥带水。似今日这般,感受到两种方案利弊相当,左右难决,似乎还是第一次。
略一沉吟,忽地自袖中掏出三枚铜钱来,当空一抛。
一法通,百法通。
归无咎虽极少借法此道,但是与箴石、魏清绮等人打过几次交道后,却也能略明卜算之道的道理。
摊开手掌一看,却是一个“剥极而复”之象。
剥极而复。
看似危险波折之后,同样暗藏着时来运转的机会。
归无咎心中一哂。如此说来,便当是依照固定方略,返回星门破境。
就在他操控青魇舟,真正掉头欲返时。
归无咎双目一凝,透出异常锋锐。
异兆。
玉蝉岛西南,似有一道无形无相之气机,直冲云霄,凝而不散,然后……似乎将这方天地,洞穿了一个窟窿。
然后,十余息内,这天地间的“窟窿”渐渐弥补缝合,恢复原状。
这一异兆,休说寻常的明月境修士。就算是归无咎,若非模拟过一次破境,对于天地精蕴的感受又增强三分,也决计难以发现。
归无咎右手拂颌,若有所思。
……
两道遁光,一明一暗,一前一后,迎着浓烈海风,往一座鹅蛋形的岛屿上落去。
当先这人是一位白眉青年,气息幽玄而不可测度;身后那位,着一件银麟绿甲,方正魁梧。
正是九重山执掌百里开济与其弟子段咨。
面前那一座椭圆形岛屿,望去甚是平坦,并无一山半丘,入眼尽是通透澄碧,竹林掩映。
但是细细一望,看清虚实之后,眼前所见却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岛屿之上尽是五六丈至十余丈长短、约莫手臂粗细的青蛇到处游动,数量何止千万。这些青蛇或动静不一,冷不丁的便挺直了身子立好,望上去仿佛翠竹一般。漫山遍野,所谓“竹林”,其实尽是蛇形。岛屿正北处,一座方方正正、通透敞亮四进竹屋,连同那竹篱围墙,其实亦是蛇身凝成,只是不知是死是活。
段咨望了一眼,眉头陡然一皱,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百里开济不知是故作不知,还是并不介意。只言道:“你在此等候便是。”
段咨微微俯身,拱手领命。
百里开济纵遁光落下时,那蛇形“搭建”成的竹屋围墙,门户果然洞开,让出一条宽敞坦途。
只是蛇尾盘旋,蛇首吐信,总是极能给人心灵中增加一种恐惧与压迫。
百里开济却恍然不见,当他走过时,似乎有无形之中的清风一拂。周遭青蛇,尽数凝作冰冷的石块。
气息一转,“竹屋”已成了“石屋”。
一道声音自石屋之内幽幽升起:“往常都是遣弟子前来。今日如何能够劳动尊驾大驾光临?”
“凡事讲究一个对等。你屈尊临凡,固然彰显了‘折节下交’之风,无形之中却坏了我的豢养。倒还不如遣弟子来于我省心。”
这道声音甚是宏亮,虽然言语谦逊,但显然是揶揄居多,对百里开济这位隐隐然的“当世第一人”,并无太多敬畏。
百里开济一拍手,左足一步踏入门内,淡淡言道:“如何不对等?你我不日即为同道也。”
屋中端坐那人,闻言陡然站立起来,紧紧盯住百里开济。
此人身量甚高,亦颇英俊,身着一身黑白纹的宽服,俨然有龙虎之精神。只是额头较寻常人凸出寸许,显得略微有些刺眼。
竹屋之中,陈设极为简易,一桌一榻之外,便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百里开济淡淡一笑,自袖中掏出一只二寸高的小瓷瓶。反手丢了过去。
那人连忙伸手接过,打开瓷瓶,当中之物似水似蜜,清澈透明又微微带着一丝粘稠。
他伸手一点,自指尖逼出一点精血,落入瓷瓶之中。
这一滴精血,颜色本是鲜艳饱满之极,和寻常人的血液大异其趣。只是落入瓷瓶中的汁液后,却立刻化了十之**。唯凝神细望,才能望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丝。
那人一瞥之下,却立刻冷静下来,淡言道:“还差了一些。”
百里开济微一颔首,道:“所差不远。若是某所料不错。下一炉成品出世,便是水到渠成之时。普道友可静候佳音。”
那人双目光华一敛,叹道:“若果然如此,普昭无以言谢。”
隐居此地的这位黑白袍服之人,道号上普下昭,正是大名鼎鼎的“六牧岛主”是也。
观他一身气机,远逊于百里开济,绝非上境武君;但是二人之间,又绝无那一重天堑悬隔之感。
普昭曾经之“机缘”,说来有些不可思议。
数千载之前,他曾游历在外,恰好经过南斗宗山门附近。论道行精微,也算有了一窥上境的资格。是以在此之前,他也曾四处探访各家虚实,看能否得一个首席长老之尊位。
机缘巧合。那一日恰好遇见南斗宗内门执事,将宗门中的废弃之物,随意抛却于山谷之中。
普昭也算是个缘法不凡之人。得见此景,一时心有异感,冥冥中似乎望见了一丝机缘。当即上去搜检。竟在海量废弃杂物之中,寻得两只瓷瓶。
当中所藏为何物,在打开瓷瓶的一瞬,普昭立刻就明白了。
破境大药!
这本当是年限已过、为南斗宗丢弃的“旧药”;但是普昭惊奇的发现,所弃之药,竟是药性尚存!
于是他连忙觅地闭关,尝试破境。
若无有意外,天地之间、古今以来成道最离奇一位日曜武君,便要诞生了。
可是就在普昭破境两年零七个月之后,十分功果已成**之时,早已吞服腹中的药性,陡然丧失;破境之举,功败垂成。
不幸中的万幸。普昭虽未破境,却险之又险的捡回一条性命,还由此道行大增,达到了一种明月境之上、日曜武君之下的奇异境界,逐渐名震海外。
只是,真正的日曜武君上境,普昭从未忘怀。
如今百里开济与普昭的关系,亦非外人所能测度。
真正的关窍便在于此——逆转破境失败带来的气血变化,获得一次重来的机会。
所仰仗者,正是百里开济的炼药之功。
待普昭恍然回神,百里开济才微笑出言道:“你我本是明码交易,说甚无以言谢?”
普昭神色一正,道:“原来如此。你要我出手攻灭哪一家宗门?”
ps:今天白天到医院去配点药。所以回来才更。
第一百七十七章 心算有差 新契立定
归无咎纵身一跃。
目光所及,天旋地转,景色陡然一变。从七分昏黄、三分青黑、迷雾般流转不定,瞬间变得明媚灿烂起来,红日当空。
四野一望无际,远山勾勒成线,凉风习习。
归无咎极警觉的放眼远眺,见果然没有一丝动静,不由心中微奇,泛起一丝涟漪。
这是最后一处潜行传送阵的出口了。以此地为.asxs.,再行上半月功夫,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星门山门所在,平莱仙都。
若就此激发传讯令箭,星门众修乘上乘法舟,三五日便可赶来。
这就意味着,归无咎当是绝对安全了,这一段漫长的行程,就这样风平浪静的结束。
这却与事先预料的不同。
因心缘感应在先,再施加卜算之术在后,归无咎早已料定了往星门取药成道之行,必有波折——当先经困阻,然后才有可能柳暗花明。是以一路上都是小心皆备。就算遇见最坏的情况,有日曜武君亲身拦阻,璇玑定化炉和反吞双子珠也早已备好。
揣摩形势,归无咎断定,自传送阵出口处遁出的那一瞬间,气息感应不能及远,最是设伏之上选。尤其是以锁拿天地宛若方寸的高明手段迎之,一不留神,便要陷入被动之中。因此每一处传送阵的出口位置,归无咎的心意神气,皆是调整到最佳状态。
然而。陆陆续续四段传送阵,这是最后一道的出口。
到底波澜不惊。
归无咎心意妙缘,感辨吉凶,从来例不虚发,料无不中。就算与近道境的较量中,也并未失手。
难以置信,今日竟然料事不中。
驻足想了一想,归无咎微微摇头。
取出青魇舟,又经历了十余日旅程。
十三日后,辰时。
巍巍煌煌,磅礴壮丽的斧凿之工,逐渐现于目前。
十二巨擘宗门所属仙都,以玉蝉山最为支离破碎,而星门却最为工整阔大。
据传此地本是一座巨山,此山大到不可思议,方圆不知数千、数万里,雄峻宏伟已极。后天降阴雷,造化神工,将巨山劈断,留下一处高约二千余丈、又极平整,宛若斩断之树根一般的“山根”。
而平莱仙都,便建筑在这块“山根”之上。
如此,既高出寻常地界二千余丈,视界开阔,不虞凡俗侵扰;又不似寻常立门户于仙山的宗门那般局促狭窄。舒展与高拔,二者兼美,堂堂正正,可谓一处上佳的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依托这特殊的地理形势,仙都城墙之建造,法阵之设立,也变得极为方便。
归无咎放眼望去,依托那繁密高拔的城池为背景,迎门百里之外,已有旌旗招展,十二龙舟横陈,摆出好大阵仗。
三日之前,归无咎已发了信符,传递了消息。
遁及近处,望清楚迎候之人,归无咎不由微感意外。
星门执掌尚明博,当先迎立。两旁两位侍女手捧五明华扇,左右侍奉。
尚明博之后,二人并肩而立,一位青衫短衣,红发黑须,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另外一人年齿与前者相若,右手中执着两枚银色铁胆,与归无咎遥遥对视之后,轻笑着一点头,以为致意。
星门七子,一字排开,位居尚明博等人之后。
再往后便是身着长老服饰的修者,约莫二三十位,同样是明月境修为。其中十之七八,上一回合力对战双极殿时已有过一面之缘。其余生面孔,修为自然是逊色一筹。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或有门中长老,不擅长于斗战,但同样领了异常重要的职司,那也是有的。
令归无咎感到意外的是,尚明博身前还有一位熟人,竟是尘海宗执掌龙方云。
当面致意后,归无咎笑言道:“乐道友已在破境之中。尘海宗上下,当由龙道友打理局面。为何龙掌门不在宗门坐镇,却在此处为客?”
龙方云笑答道:“乐师弟破境闭关,龙某为求万物一失,已将内、外、明、暗四道宗门大阵开启。如此,一十二年之内可保无虞。只是如此一来,尘海宗内之人,也难遁走于外。龙某不愿与世隔绝,便只得来星门暂居了。”
归无咎微一点头。
龙方云又补充道:“如今局势变幻,缭乱迷人。龙某虽不能做些什么,但是求一个心中明白,也舒坦些。”
尚明博上前一步,为归无咎引荐左右。
那位红发长老,名农尹名;手执铁胆的这位,名连纶。二人在星门之中身份贵重,和掌门尚明博在内,号称“三老”。
见面已讫,尚明博当先引路,在左右簇拥之下,一行人便直往仙都中去了。
来到一处古朴小园之中,此地早已设下宴席,为归无咎接风。
余人早已散去,在此作陪的,唯有尚明博、龙方云、农尹名、连纶,及星门七子,共计十一人。
落席之后,众人皆是交口称赞,夸归无咎又立奇功。
是恭维也好,是刻意奉承也罢,并不重要。但归无咎此行,本是为四宗沟通消息而去,其最终所得,大大超过预期,竟直接带着上玄宫一方的盟书回来,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对此,归无咎也只是淡然一笑而已。上一回与双极殿斗战力挽狂澜,所受之赞誉他已听过一回。今日又见,早已见怪不怪了。
酒宴既起,归无咎不着痕迹的环首一瞥。
这处小园内,装饰气象固然清幽,但是毕竟失之寡淡。
至于每一人面前案席,除了酒水果然是罕见的佳酿外,其余饮食虽有数十碟之多,但多半是瓜果小食为主,远远称不上丰盛。
尚明博见归无咎逡巡左右,似乎会意,立时笑着出言道:“这是尚某的主意。”
“今日为归道友接风,只是一席便餐而已。尚某与归道友一番交往,自诩对道友性情也有三分领会。归道友是个直入主题、心无旁骛之人。因此尚某以为,将悬而未决的大事尽早办了,便是对道友最大的诚意。真正的庆功宴,不如合二为一,留待道友大功告成的那一日。”
言毕,尚明博拍了拍手。
小园后庭门户立刻大开,两位相貌气度极佳的女子,白衣赤足,款款上前,双掌各自托着一道金案。
一只金案之上,是一只极显眼的紫金葫芦。
此物归无咎已经见过一回,另外半数,正藏在他自己身上。如今星门终是将另外一半取了出来。
尚明博亲自接过诏书,笑言道:“归道友请看。”
归无咎将之打开,上下一览,目光微凝,叹道:“何至于此?”
尚明博笑道:“归道友为本门又立一大功,更得恒霄宫主赏识。可见是天地间有大气运之人。所约条件,自然是与前不同。”
当初的契约草案,归无咎在于双极殿交手之前,已经见识过一回。
当中条款,可以总结为“一分、三老、五域、七请、九珍。”五项。
但是今日尚明博所取出来的这份正式契书,与当日之契书相较,说是“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供奉之数为一宗十分之一的约定,已经大笔一挥,从“一分”变成了“一半”。
星门的修道资源,其半数立为一道“别库”,归无咎可任意取用。
无论怎么看,二分之一,都不是一个合理的数字。就算请了一位日曜武君坐镇,对方大包大揽,所负责任与一宗执掌无异,也实在太过。
这是为示诚意,料定归无咎会手下留情,把握索取之好分寸么?
若是如此,赌得也太大了一些。
双方定盟,岂能如此意气用事?
派遣门中耆旧名宿的重大权宜,由三老同时允诺,变成三老中由一人点头即可;“七情”之后请归无咎援手的供奉之数,一口气提高了三倍;至于动用珍稀宝物的“九珍”别项,也被一并删去。
这意味着包括至宝“五星图”在内的上乘宝物,归无咎可以随意动用,宛若自己私有一般。
而对于归无咎的约束条款,却并未增加一字半句。
归无咎暗暗摇头。
若依照这封契书,这不是助外人成道、请了一位首席客卿镇门面,简直是将整个“星门”,拱手送人。未免太过不合常理。
再想到自己心缘感应,未曾应验,是否……
但深思熟虑之后,归无咎又感这一猜测并不合常理。
因为与双极殿一战,尘海宗、星门两家内部,并未封锁消息。此时星门上下,无论是星境、月境还是入道未久的年轻一辈修者,皆是把自己当做天神一般的人物。若其中有不虞之谋,事发后便是人心溃散之局。
转念一想,或许是上玄宫符书言明,是看在自己的份上,才与四宗联盟。如今在众人心目中,恒霄宫主是唯一能够与百里开济相抗衡的人物,所以星门才分外仰仗于己。
这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尚明博只道归无咎为星门所提出的优渥条件所撼动,与农尹名、连纶对视一眼,面上含笑。
见归无咎抬首来望,尚明博立时笑言道:“道友若无异议,今日便立下契书,取了大药。本门‘五方元宫’堪称最上乘的闭关之所,早已为道友备好。”
“三载之后,道友鱼跃龙门,便非我辈中人矣。”
归无咎点头道:“可。”
第一百七十八章 血誓之法 破境波折
归无咎这个“可”字话音一落,星门七子等人各自对视一眼,便依次退下了。
龙方云先是转首冲着尚明博等三人一拱手,旋即又对着归无咎大有深意的一笑,亦出言告辞。
接下来的场合,乃是星门自家三位长老做主。龙方云虽是贵客,也不便参与。
不过他最后离去的那一笑,归无咎倒也明了其意。因按照出身而言,归无咎当是尘海宗一脉的人物;将来得了机缘,成为星门首席长老,不可断了昔日渊源。甚至与星门欠线搭桥,亦是借用了龙方云的机缘。
对此归无咎不置可否。但凡施恩于人,道一句“苟富贵,勿相忘”,亦属人之常情。
农尹名双手一搓,自袖间掏出一只既滑且润、三寸长短的白龙塑像。
只是此物极脆极薄,似乎中空,龙腹处留下数百密密麻麻的文字,今古间杂,莫知其奥秘。
尚明博微微一笑。左手将契书摊平,浮与空中。右手掌心已将星门宗门大印持住。金焰赤霞一涨,光华三起落,这一印已是重重落在契书之上。
连纶手腕一抖。两枚铁胆中的一枚蓦然破成两半,跃出明黄色的一物,交到农尹名手中。
此物是个极精巧的漏斗之形,相貌古拙,高约三寸有奇。
农尹名将这枚漏斗轻轻放在白龙塑像的上方。
此时才能望见,那白龙塑像的龙首处,实有一米粒大小的小点。若将这塑像看做一件容器,这米粒小点便是这件容器的出入口。
尚明博一拱手,笑言道:“请。”
以归无咎之才智,尚明博显然不需要解说得太过明白。
更何况,当初尘海宗、星门与双极殿签订契约,见到百里开济代为立契的手段时,已提过一句:异日契约,大致类似。
今日加以对比,果然大同小异——所求者,无外乎一滴精血而已。
若说有甚不同,无非是多出这件精巧漏斗。
归无咎将契书内容再度过目一遍。确认其中于己有利者为多,而硬性的约束较少。当即不再犹豫,伸出右手食指,逼出一点精血滴落。
这一滴精血落入漏斗后,生出奇妙景象。
归无咎一滴鲜血立刻膨胀满盈,化作一汪赤色,透亮已极,触目惊心。几乎便要从漏斗边缘溢出。
数息之后,再缓缓注入那白龙塑像之内。
比较二物之容积,那漏斗明显要胜过龙身许多;但是巧妙的是,一漏斗鲜血注入白龙雕像之后,却恰好不多不少,充盈圆满,将一只嫩白玉龙,变得白中泛红,质实浑厚,好似一件久经锁钥洗练的古物。
此物成型约莫十二息后,归无咎心中蓦然一跳。
好似冥冥之中已有一物“托付”出去,经由那漏斗和玉塑两重约束,坚牢无比。就算自己异日突破日曜武君境界,也难再打破誓言。
这手段固然高明已极,但是归无咎心中却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因为如此契约,若是用在星门在归无咎身上下了重注、将来求取回报的情境,那固然是十分贴合;但如今归无咎获取万般好处,却依旧如此郑重其事,着实会令人升起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戏剧感。
接下来的手续,归无咎已经见过一回。此时如例施展——
玉符金印,并力一击。
一阵耀目金光之后,星门大印果然化作好似涂满朱砂的赤色,往那契书之上重重一落!
当日百里开济那一滴精血,浑厚沉重,气机迸发,瞬间竟透出天地微微动摇的异感。归无咎精血用印,固然不曾达到如此透彻入骨的地步;但那一瞬间的明媚妍丽,却犹有过之。
仪式一成,这一封符书宛若凭空遭一柄利刃划过,立刻断成两截。
尚明博面上光华一泛,似乎十分振奋。将半卷符书交由归无咎之手,笑言道:“子今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事不宜迟。那就请农师兄引归长老到五方元宫去。到了归长老大功告成的那一日,再大开宴席,阖宗同庆。”
悄无痕迹之间,尚明博对归无咎的称呼,也从“归道友”变成了“归长老”。
归无咎笑言道:“那就借尚掌门吉言了。归某万事皆已周备,三日之后,闭关破境。”
……
星门所提供的闭关之所名为“五方元宫”。
归无咎本拟这是一处宫殿,暗道若是自己吸纳天地精气的规模超迈先贤,拘束于一隅之内,是否会有规模不足之弊。直至亲身望见之后,这才释然。
所谓“五方元宫”,其实是一处秘地,论地域之大,远远超过归无咎先前见过的任意一处凹陷小界。
之所以名为“宫”,是因为其中东南西北中五方,矗立着五块百丈高低的巨石,宛若一方宫殿的地基规模。
这一处秘地,虽镶嵌于星门山门之中,但是引动气机,五方合一,几乎到了方圆千里之外。就算是十余位明月境修者一同尝试破境,也不至于互相争夺气机,坏了破境过程。
中央这块巨石之上,归无咎洒然而坐,将四份大药依次取出。
两件紫玉葫芦,两件圆底铜壶,四件高颈玉瓶。
三日时间内,归无咎已布置了内外四道上乘法阵。反吞双子珠则交由小铁匠驾驭,保证破境之旅万无一失。
抬首望一眼天上风云,归无咎心中默念:时机已至。
服药一剂。
天象立变。
归无咎终是一步迈入其中。
身体被“点燃”,万千天地精蕴,灌注己身。
真正尝试破境之时的感受,果然与上玄宫“小五行天墟”中的演示略有不同。
当初演练破境之时,在“枯荣之变”的道心感悟升起之前,归无咎是并未有太大触动的;好似整个破境之旅,自己只是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但是真正走出这一步后,自己的身躯却是有“温度”的。
一起一伏,一动一静,一升一降,内外相循。
似乎重新回到母胎之中,至真至淳,既属物我两望、亦属物我相得。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份“主客颠倒”之妙境终于如约而至——
自己已并非是扎根于天地之间的草木、人物、夺一世璀璨,兴衰寂灭中走过一遭;而是跳出这一层依附,领略天地之古意。
如此心境,绵绵若存。
又持续了不知多少日后,归无咎心境重遭一转,山河用固之象由实转虚,重新触及血肉本真。
同时,一个念头自心中浮动:
该当到了续药之时。
此念生时,归无咎竟不由生出一丝恍惚之感,抬首望了一眼这混冥天地。
这意味着看似轻描淡写的破境过程,已然持续了一年之久。
当初归无咎以“小五行天墟”尝试破境之时,凭借此宝妙用,足可将三载而有余的破境行功过程,压缩至三十六日。
刚刚依据归无咎的感受,闭关中所经历的时间,不过与上一回的演练相若——一枯一荣,前后一十二日;或许,这一回亲身破境,还要更流利顺遂一些,好似上次更似真实,而这次却是在演练。说是一十二日,还是借鉴了上回经验,往多了去算。
单单以心神感之,不过“三日”而已。
一年光景?
归无咎惕然一惊。
宇宙推移,易朽、不朽。
味道便在其中!
并不迟疑,归无咎服下了第二份大药。
第二个“三日”……
第三个“三日”……
归无咎从未有如此切肤体验——时光奔逐如电,逝者如斯。
到了破境一瞬,归无咎之心境,终是福至心灵,真正明心而见性。
上一回尝试破境,归无咎便有过类似感悟——这期待已久的突破近道境界大关,论演化之剧烈、心神之灌注沉浸,其实远远不若结丹、成婴之时,好似一碗稀粥,淡而寡味。
但是当时,归无咎也只是微有感慨而已,说到底,依旧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此后望见兴衰之变后,注意力转移到那处,对于此种精义,也就不求甚解了。
到了此时,归无咎陡然念头一起,才将这一层窗纱捅破——
上境当如是。
上境当如是。
无论在旁观者看来,破关近道之境,是如何雄伟声势,骇人耳目;但在本人之感受而言,这一步迈出,曲高和寡,本来就当是寡淡的。
为何言说“功到至处反近人?”
并非单纯是物极必反之意,其实真正的答案反而更加直接——
因其远人,所以近人。
当然,这只是归无咎这一阶段的体悟,真正到了斩分天人乃至破境飞升之时,又是何等心境箴言,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三起三落、道法将成的一瞬,异变陡生!
归无咎心念中警兆泛起。
此身忽冷忽热,背上青龙武魂若起若伏,疏通于外的天光忽明忽灭,引气回潮之势,急速衰竭!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归无咎立刻明悟。
一直不曾应验的道缘感应与卜算结果,其实并非是应在前来的路上,而是应在来此破境的过程中!
归无咎对于己身之观照,可谓精密无比。三份大药,本当足数。
竟然有所不足,中途药力难继……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归无咎并未有丝毫犹豫,将玉蝉山相赠、以为备用的最后一服大药,果断服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步知道 破其诡道
精蕴流转,充盈于归无咎之身,其势无休无止。
终于,到了第四个“三日”结束的一瞬,苍茫云海、五行精气经历一重收束后,天地猛然一陷!
本土文明中祭炼上乘法宝,最终一步,素有“以身蹈火”之说,以一身精血合于器物之中,点醒真灵。若天玄上真亲力行之,则为“天祭器”。
而此时,这天地一“陷”,便似整个孕物母胎、造化之匠,天地之魂灵,蓦然以身合器,朝归无咎身躯扑了过来!
天地就此崩坏!
待天地崩坏成一个小之又小的“点”后,否极泰来,又经一转。
自那一“点”之中,云雾升降,生出一团混沌。虚空之中,再有一点雷芒闪烁,流变万千;电光跳跃,水火相映,正合了天地初生、万象伊始之时。
如此充沛灵机,合于一身。
归无咎心有所感,张开双目,正合其时。
此时所谓“五方元宫”的五块巨石,早已消失不见。归无咎仰首四望,好似身处奇妙幻境之中,不知身在何处。
心念一动,以为此境为梦;但是此念头一生,又不得不信此时为真实;若感辨天时,以此时为真,那一念之前,又仿佛梦境。可惜入梦与梦醒之间,却又无有间隙。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如此一吞一吐、一升一降、绵绵若存。
直至这“生”的过程终于止歇,好似一条望不见终点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归无咎长身而起,向前踏出一步。
长空之中,归无咎负手而立,感受着苍茫天地间的混冥五气,十万里方圆内的兴衰之变、生死之变,枯荣之变,一切尽在执掌。无论草木之精,抑或元气之形,皆如臂使指,无不如意。
至于自己之身躯,并非如想象中武道的“近道”之境那般,被打造成一副比精铁精钢还要坚凝万倍的“怪物”。
正相反,此身血肉肌里,愈见其真,好似只是**凡胎;只是多出一种新旧相合、古今相合、主客相合的奇妙韵味来。
而背后青龙武魂,亦入神入骨,幽微难见。归无咎一时竟生出一个念头:此武魂的破境之变,待回归真实世界之后,未必就会归于原点。
在这真幻间世界内,归无咎终是成就了日曜武君之境。
大功告成,归无咎心头,并未有太多的豪情泛起。相反,此时念头之中,唯有“感动”。
尽管只是在幻境中的破境;尽管以归无咎的资质,无论走上哪一条道途,破境近道境界是水到渠成。但归无咎此时心念之中,的确唯有“感动”二字。
因为——
他“知道”了。
破境近道之境,归无咎一反从前之果决,反而慎之又慎,非得讨取成法经验之后再行之,道理便在于此。
灵形境破境金丹,步骤如何,成法之后效用如何,体验如何,道书秘典、功册法诀之中皆有详细描述。归无咎并未破境时,亦能明白。
金丹境破境元婴境,道理相同。
而近道境界则不然。非身临其境,则不、知、道!
不知道。
越衡宗等九宗秘典,言及此事,设一譬喻。
设一洞穴之中,有千百囚徒。锁链束缚,不能回首;而身后点燃篝火,其等所见,唯面前壁上之影尔;当身后有人往来行走时,影像亦千变万化,仿佛屏风上木偶之戏。长此以往,洞中囚徒,必以此虚影为真实。唯有走出洞穴,身处天光之下,回望洞中篝火、墙壁、影像,才得真正的大喜悦,并知晓从前之所见为虚妄。
虽然如此,若解脱之人重归洞穴之中,却无法以言语形容告诸同伴。除非亲身破洞,见大世界;否则梦中之人,定坚信自己所见为真实。
近道之境,无法诉诸形容;唯亲身见之,才知玄妙。
志怪评书之中,亦尝论及仙道。其中文字,常有夸饰之词。若道行低者,一拳之力五百斤;道行高者,一拳之力五千斤;道行再高者,一拳之力五万斤、五十万斤。
纵其想象,也不过如此,不能越过藩篱,不能真正“知道”。
归无咎之感动,便在于“知道”二字。
以他破境之后的境界,举手一击,十万里内天翻地覆。但是,力量增强了千倍万倍,只是表象而已;究其实质,乃是“人”与“天地”之隔膜被打破,时时能够感受到“天”、“地”二象无形而有质的实体,达到了一个足可借用天地之力的层次。
目中所见之天地,与以往截然不同了!
人世间亿万经典、汗牛充栋,其中常有一句:
三才天地人。
此语人人烂熟于口,但是当你在近道以前时,由于道行实在低微,无论你如何出色,“人”之灵机,于天地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忽略不计。因此无论如何饶舌,也是无法描绘出感同身受的“天地具象”的。
也就无从真正领悟这一句:三才天地人。
自诩为“知道”,不过是纵其想象的想当然而已。
唯有入此境中,才能真正认识这无形而有质的天地!
同一时间,“近道”“达道”之分别,也豁然开朗。
近道之境,虽然能够感同天地,触摸其形,但是自家根底规模,到底不能与天地鼎足而三。天地人三才之中,“人”这一足,处于弱势地位。因此时日一久,自然能够感受到,自身性命功德根基,时时刻刻受到天地二象的挤压。
这也是更进一步的负担所在。
若无这天地困束侵蚀之力,近道大能,虽不能真正与世同周,不死不灭。但活过一纪十二万年,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至于止步二至四万寿。
所以近道大能,之所以时时给人一种颠倒主客、凌天地而独尊的意象,其实是因为此辈必须以攻为守,扩张己势,抵挡天地之侵蚀。看似强势,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唯有道境大能,打破天地掣肘,真正鼎足而三,才显得不落形迹,宛若虚空一画。
归无咎双目一凝,万千玄幻虚境陡然消失,此身归于“五方元宫”之内。
转身一望,不由微微摇头。
他原本嘱咐了小铁匠为他护法。但或许是破境之中的玄象变化过于奇异,此时小铁匠早已昏沉睡去,宝灵隐匿深藏。而反吞双子珠,却被丢在璇玑定化炉炉身之内。
将其收起之后,正要动身出境时,归无咎念头一动。
既已功成,归无咎心中却微微一怔。
他破境之时,生出一丝小小波折。
在遭遇变故的一瞬间,归无咎立刻服药,幸未生变。
彼时彼刻,归无咎还道是自己根基实在太厚,“小五行天墟”之中的预演出了偏差,三份大药并不足数。非得四份大药,才能功行圆满。危机之余,苦中作乐,倒也不无三分自得。
但此时一俟破境,先前所历之事,真伪之形,纤毫毕现,无有丝毫差漏,都明明白白呈现于心田之中。
原来,归无咎自家感应并未出错。欲要破境,的确只需要三份大药,就足够了。
最先服用的两剂大药,一份是自玉蝉山借来的那份“旧药”,一份是上玄宫所得之药。这两份大药皆无问题。是以前三分之二阶段的破境,都是顺畅无碍的。
有问题的,恰恰是最先落实、以为得到成道之机缘的大药——此地地主星门所提供的那份大药。
这份大药的药力炼化,似乎差了最后一转,并非真正十成药力的“成药”。归无咎略一推演,将会呈现何种结局,心中已是了然。
若是依傍此药破境,必然会在得法的最后一瞬拉紧缰绳,致使“一生”、“一灭”的脱胎换骨之变,无法圆满完成。
好似婴孩明明足月,却不得分娩,最终胎死腹中。
那时的归无咎,会变成一个明明身负海量精力、却一丝一毫也动用不得的“活死人”。
到了此时,若是一个功行同样臻至明月境圆满之人,却可窃取道果,将归无咎本人视作一枚药性更加温和的“大药”,助其破境。
剥极而复的卦象。
心缘不豫的感应。
归无咎眸中精芒一闪:原来如此。
来到星门时,在此地见到的唯一不合理的人:尘海宗掌门龙方云,一跃然浮现在归无咎的念头中。
回想与尘海宗掌门龙方云初见时的对话:
归无咎问道。何故将自家机缘让我?龙方云答道。他之机缘,已然断绝了。
当时归无咎能够感受到,龙方云的回答,甚是诚恳。
现在看来,龙方云说的的确是真话;只是真中藏假、假痴不癫。
人心难测。
就在此时。归无咎感到,“五方元宫”内外,气机波动,似有一人,在外逡巡三匝。
归无咎神气一引,索性化身塑像,纹丝不动。
未过多久,那人缓缓靠近,走到近处,面目之中异彩涟涟,半是对尚未收拢的磅礴伟力的畏惧,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不是龙方云,更有何人?
龙方云望着归无咎身躯,如痴如醉,仿佛欣赏一件珍宝,喃喃道:“饶你天资盖世,毕竟小门小户出身。未闻‘人丹借药’之法也。还不是为我做了嫁衣?天资有缺、不堪受药又如何?还不是被龙某人履险如夷,踏了过去?”
半晌之后,龙方云回过神来。忽地恨恨道:“只可惜与双极殿一战,你名声实在太大。龙某纵然得道,也不得不借助‘归无咎’之名,用上数千载。尔之声名,我会为你流播万古。如此,你也算死而无憾了。”
确认果然无误,归无咎双目一睁,气机瞬间“活”了过来,冲龙方云淡淡一笑,道:“龙掌门,好谋算。”
龙方云脸色大变,只是为瞬间爆发的上境威压震慑,心胆欲裂。
其实归无咎并未动用任何束缚之法;但龙方云已是双腿灌铅一般,竟难转身奔逃。
归无咎摇了摇头,轻轻吐了一口气。
龙方云肉身立刻散尽,连一丝灰尘也未留下。
第一百八十章 铭刻心印 舍柔就刚
杀死龙方云后,归无咎并未急着外出。他心中想到一事,重新盘膝坐下。
此刻回想起星门所赋契约中不合理的丰厚条件——很显然,尘海宗与星门两家之间,早有交易。
尘海宗内,乐思源自可凭借本门资源破境;而龙方云或许真的是资质之中有某种欠缺,难以直接服药。于是才与星门联合,张网以待,等候入彀之人,行此近似于夺舍之举。
当初自己展露非凡潜力与野望之时,那投靠于己的钟弼之态度,论及上境门径,可谓慎之又慎。最终得到机缘如此容易,倒显得钟弼有些小题大做了。但现在事实看来,借道首席长老这一条路,的确是水深得很。
武道诸修,看似行事爽利直接。但是该有鬼蜮谋算之处,却也并不手软。
归无咎不急着与其算账,是因为另有一桩要紧事。
真幻间中的记忆,归无咎自然能够完全保存;但日曜武君之经验,视野中天地二象“无形而有质”的玄妙,待归无咎返归元婴境后,自然而然是保存不住的;到时候任凭你再用力的去看、去感知,亦注定徒劳无功。
随着时间推移,这份感觉会逐渐迟钝,甚至渐渐消弭;不可印证,不可复现,重新归于混沌。
这却殊为可惜,甚至于带来恶果。
便如同凡人修心养性中的道理——了却首尾、通明澄澈之妙境,并非“得了”便能“守住”。若是得了却不能守住,悄无声息的重回沉沦陷溺,这个过程自己是丝毫感受不到的。
如此一来,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日,归无咎始终坚信自己依旧“得到”并一直“持有”,实际上却早已经“失去”了。得道者固然知其得道;而陷溺者却未必自知其陷溺。
如今刚刚破境,正是生机最为旺盛、感悟最为浓烈之时。归无咎已有定计,当立刻凝练一枚心印,藏于神识深处,以备将来在必要之时,能够复现一丝上境玄奥。
这凝练心印的过程,又持续了半年之久……
半年之后,深秋一日。
平莱仙都方圆数百里远近,皆可见一道水柱粗细的雷霆当空落下,震得气浪千重,内外涤荡,洗净万里浮云。一时间,内外气机通畅无比,五方元宫内外,俨然打开门户。
仙都之内,东南方向,浮空二十里之上,有一方金色锦帕,当中托着一方碧瓦琉璃亭,亭中坐着寥寥数人。
星门“三老”,掌门尚明博,长老农尹名、连纶。
另有一位方面阔口、紫衫宽带的黄脸中年,名为吕江,静静立在尚明博身后。此人是尚明博心腹侍从,机密消息皆得与闻,修为同样到了明月境层次,领了长老职司。
农尹名向下张望了一眼,“噫”了一声,言道:“似乎是龙道友将要功成出关了。”
连纶缓缓转动掌心两枚银色铁胆,喃喃道:“纵然说‘人丹借药’之法较之正常服药得法快了许多;但是区区半载便大功告成,是否太快了一些。”
尚明博却缄默不言,右手在亭边梁柱上悬挂的一枚六角阵盘前轻轻一拂。
虽只是一拂袖,但隐约可见他袖中一道大印,光华一灿。
一息之内,平莱仙都坐落的“山根”之下,一道道极为浓烈的土黄色气机骤然升起,将仙都之中内外城池,一并包裹在内。目光所及,止有极壮阔、极浑厚的明黄色微尘,宛若巨手垂覆。唯“五方元宫”那一片地界,不在其中!
星门山门大阵,应声开启。
尽管尚明博等人早已有了九成九的把握,龙方云定会成功;但凡事不可不预备万一。
五方元宫是成道佳地不假。但是此地相当于在平莱仙都中剜出去的一块,实则是“外”而非“内”。其中道理,与玉蝉山在接待姜敏仪、归无咎的防备布置大致相通。一待元宫之中显出异兆,先启了大阵,验明成败再说。
归无咎在尚明博、龙方云等人中分量极重,对其决计不敢有丝毫小看了。
别的不说,单是如今农尹名、连纶二人,面上精力似不甚足,隐有疲倦之意,当中便有一层因果。
唯恐归无咎心识高妙、异于常人,能够觉察出两人心中暗藏的敌意。四年多前签订契约之时,农尹名、连纶皆是服用了一种名为“绮念去忧散”的异种药物,确保真实念头百分之百能够加以掩藏。
此药副作用着实不少,二人闭关数载,方才将其消解得七七八八。
龙方云、尚明博身为一门执掌,有非常之法护佑,不虞归无咎察出端倪;但若说前前后后仅龙、尚二人出面,连签订正印契约这等大事,三老中其余二人都不露面,又不合常理。
所以那一头归无咎在闭关破境,农尹名二人同样在闭关破境,这数年时光,倒是殊途同归,也算肯下血本。
大阵布讫,尚明博一转身,简言道:“你去。”
吕江拱手领命,退出亭中,一跃而下。
归无咎一步踏出五方元宫之外,见得四周忽然诞生的昏黄气象,哪里还不知道是星门起了护宗大阵。
转首一望,归无咎心中冷笑。若非心中有鬼,何必如此。
正在此时,那土黄色大阵忽地让开一道豁口。当中走出一位身着紫衫的中年人,缓缓来到近前。
感受到面前强盛之极的气机,吕江勉强镇定心神,恭敬一礼道:“恭喜龙掌门大功告成。”
归无咎淡淡一笑,微一点头。
吕江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大胆抬首,瞥了归无咎一眼,连作三揖,又道:“恭喜龙掌门,贺喜龙掌门。本门掌门真人、农长老、连长老,以及恰好闭关满期的明通长老,一齐在外等候。只待龙掌门出户,便要立下大宴。”
归无咎心中一动。
他一步迈入日曜武君之境,早已到了体天地而察物性的层次。眼前之人,其血液流动,气息浮沉,任意一丝微小的变化,都不能逃过其耳目。
在吕江说出这句话时,归无咎明确把握到了那一丝细微波动。
略一思忖,归无咎笑言道:“明通长老?他是服用了还魂丹,赶来恭贺龙某成道吗?吾早已说过,窃法成道,万无一失。如此小心皆备,看来尚掌门对吾之信心,并不甚足啊。”
吕江闻言,连声告罪道:“掌门真人荷一宗之重,不得不审慎行事。还请龙掌门体谅苦衷。”
只是他看似惶恐,其实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分明是直到此时,才真正如释重负了。
龙方云若是果然成功,自然千好万好;若是万一失利,且归无咎当场翻脸,吕江的小命,自然是不保了;但如此也只是舍去他一人之性命。有山门大阵护佑,星门上下,不至于陷入危机。
最害怕的归无咎将计就计,以龙方云示人,赚开阵门,那就大大不妙了。所以吕江才以这道暗语考验。
所谓“明通长老”,名为尚明通,乃是尚明博之胞兄,当年与龙方云同样交情匪浅。只是此人七百年前便已经寿尽了。
天上孤亭之上,尚明博、农尹名、连纶三人,同样是松弛了下来。
吕江身上,是暗藏了“玄音法螺”一类宝物的。二人对答,尚明博等三位都已实时听闻了。
农尹名道:“龙道友既然功成,终算是破局了。”
尚明博缓缓点头。
将近五年时间,时局推演极快。九重山百里开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服两家宗门。称霸宇内之心,昭然若揭。而上玄宫恒霄宫主,却一直出人意料的并未表态,静观九重山坐大。
如今乐思源、龙方云二人相继破境,有两位日曜武君大能挑起大梁,想来能够稍稍遏制其势。
连纶道:“那便散了护宗大阵罢。”
尚明博唯一颔首,再度伸手,便要落在柱上阵盘。
但就在这一瞬,尚明博的动作僵住了;然后作势欲倒,连忙保住栏杆。
一声爆响,平地惊雷!
就算以三人明月境的精湛修为,也难免耳膜嗡嗡颤动,气血紊乱不调。
漫天土黄色烟尘,泛起千百丈,铺洒作愁云惨雾;浮于半空的这张锦帕法宝、尚明博等人立身之孤亭,都不由自主的晃了三晃!
稳住身形之后,尚明博身躯一颤,转首急望——
五方元宫方向,似有一人,对着自己投来静如深渊的目光。
尚明博心中一寒。
五方元宫门户之外,归无咎纵声而笑,往前踏出一步,胸中涌起豪情万丈。
随笑声随意喷薄的气机,轻易便将吕江震死,令其步了龙方云后尘。
归无咎已经破解了吕方言语之中的机关。此时只需静待对方解开阵法,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以双方功行之悬殊,就算将尚明博等人碾死,又有何用?又何能尽兴?
素闻巨擘宗门的护宗大阵全力展开,乃是与日曜武君属于同一层次的存在。
严格来说,护宗大阵之阵力,达到了近道境中的上乘甚至是巅峰水准;而日曜武君的道术层次,却是参差不齐。前者隐隐还略占上风。
姜敏仪与归无咎去玉蝉山借药,也不愿局面演变至非得攻打护宗大阵的地步;而百里开济野心勃勃,若他有把握攻破别家巨擘宗门的护宗大阵,又何必绕圈子、立契约,舍近而求远?
归无咎此时,便要以星门的护宗大阵为对手,扳一扳手腕!
所以他抢先出手。
兴致之外,也并非是意气用事。
以局势而言,若是能够过这一关,如何一统真幻间、结束秘境之旅的方略,就会被迅速简化。
以道行而论,归无咎自信,自己的功行,定是一步登峰造极,无坚不破。
拳来,掌去。
引动星辰、天地同力的第二击,宛若巨锤般当空砸落,再度重重敲击在土黄色的龟壳上,留下一道几不可逆的伤痕!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拔山破阵 不速之客
见一击之下,威能如此恢弘,归无咎心中也甚是满意。
不过再定睛一望,那蔓延无际的土黄色大盾,未过数息功夫,便快速弥合起来。
归无咎双目一凝。
说来也是尚明博等人弄巧成拙。以他如今修为之精湛,在吕江下来试探交涉的那一瞬,归无咎便感受到了此人身上携带了类似“玄音法螺”一流的宝物。
捕捉到冥冥中的一线联系之后,归无咎立刻锁定到了尚明博、农尹名、连纶三人之方位,正在大盾之内、浮空数十里上的锦帕图卷之中。
归无咎之所以心念一转,由欢喜转为凝肃,并非是因为护宗大阵快速弥合了。
这只是表面现象。
真正的原因在于,归无咎神思默运,体天地之流变,三才之精微,能够模拟到尚、农、连三人的真实感受。
在刚刚自己重拳出击的那一瞬,三人其实安之若素,连身形也未有一丝动摇。
这就说明刚刚自己出手的威力,并不若表面看上去那样出色。
归无咎又踏出一步。
第二击!
第三击!
第四击!
……
若依旧是添油战术,那未免格局太小了。归无咎并未吝啬法力,一口气十二连击,每一击皆如陨石天降,震惊百里。待一十二击落下之后,承载整个仙都、高二千丈的“山根”已被击得下沉千丈有余!
但是那拟像为土黄色盾甲的护宗大阵,虽然看上去似乎残破无比,遍布万千裂痕;但是其中伟力流动,依旧豁然贯通,显然并未被彻底击穿。
归无咎眉头一皱。
依照眼前局面。就算是再出十余击、百余击,足以将这座“山根”碾平;甚至凹陷下去,将整座仙都由一座高二千丈的山城变成地下城,但是这护宗大阵,却始终并未被击碎。
哪怕将城池埋葬进万丈深渊,只消大阵护持之力不失,以明月境修士的道行,重见天日也是早晚的事。
他却不信,自家战力在十二大宗的护宗大阵之下。
心绪微沉,返照己身。
数息之后,归无咎得到答案。
因自己破境未久,所蓄之力鲜活而通灵,因其采撷于天地,故而其自在亲和,一时间未能尽归约束。所以每一击看似都全力以赴,但是实际上都未能使出十成力。
就像统领百万大军的元帅,虽然麾下人多势众,但是尚未能够做到如臂使指、节节贯通。
若是缓慢运力,固然能够将一身上乘精力调用;然若是如此? 攻势之凌厉必然稍欠。
略一思忖? 归无咎已有定计。
又是一拳击出!
锦帕之上? 尚明博、农尹名。连纶三人? 惊魂稍定。
连纶掌心运转铁胆的速度似乎又稍微加快了两分? 略微舒了一口气? 言道:“上境玄妙? 难以测度。龙方云果然未成。万幸预先做了准备? 便熬上数十、数百载,待此人无计可施之时? 自然离去。”
农尹名摇首道:“哪里有‘准备’可言?先前所设法门太过粗陋? 分明已被此人识破。若非他太过自信,非得以一己之力挑战本门大阵? 只怕我等此刻已经是尸骨无存。”
尚明博幽幽目光闪烁? 低声言道:“还是上回相斗结下的因果。他胜过了双极殿继位的银甲人,自然自信倍增。”
说到此处,尚明博忽然一抬头。
暂时安全无虞,他也做好了煎熬数十载的准备? 大不了磨下去便是。但归无咎的下一着,已出乎了他的预料。
归无咎这一击? 并非击向仙都与护宗大阵。而是侧身滑过,奔袭三千里外,宛若神兵天降,将一座巨山削平,然后携势摄拿回转,浮于归无咎头顶处。
如法炮制,再出二、三、四拳……
片刻功夫之后,二、三、四、座高山纷至沓来,遮蔽青天。
方圆十余万里之内,最为雄伟壮大的一千二百零八座高山,尽数被归无咎卷来,擎举于天穹。
此时仙都之内,其余巨大多数修道人皆在浑浑噩噩之中;但在尚明博等三人看来,眼前之景象,唯有最朴实的一句话足堪形容:
“天”要塌了!
面对如此景象,哪怕是对于护宗大阵有再大的信心,尚明博三人的心中,也会闪过一丝阴霾。
感受到那沉重的千山之力,归无咎甚为满意。
然后,力贯四梢,奋力一甩!
千山落!
一息之后,千峰压顶,与仙都之上的土黄色大阵亲密接触!
剧烈震荡。
当那山摇海倾之中,夹杂着的一声声并不高亢的细密脆响传入耳中;当一十二色光影流变,同时散逸于外之时,归无咎目光一亮。
心中感悟分明:果然是自己一身精力,胜出一线。
定睛望去,那宛若实质的土黄色气机,已然分裂成万千凝形碎片,激射于数百里之外,再也不复完整。
护宗大阵,破!
其实巨山砸落之景,固然极具压迫力,但是并非致胜原因。论那千山下坠之势,其实还不若归无咎随手一击。
当中精义,在于“自然流”。
若是数千、数万名明月境修士合力,同样能够引动千山坠落。那等威力,其实打不破护宗大阵一根毫毛。
但在归无咎手中则不然。归无咎是借力整形,借助搬取千山之力,将自身精力运转到最圆满。那下坠之势,以不仅仅是自身之力,而是随物赋形,承托了归无咎的真正“完整”一击,可谓名同而实异。
大阵一破,归无咎早已锁定方位,凌空一指。
这一指之下,归无咎连看上一眼的兴趣也欠奉。尚明博三人,连同那浮空的锦帕法宝,必定灰飞烟灭。
出人预料的是,农尹名、连纶与那锦帕亭台,果然被碾成微尘;但尚明博却被一道湿润的黄色光华包裹,得以保全性命。
归无咎“噫”了一声,反手重重一拍。
那黄芒陡然高涨。
二力相交,归无咎的这一击竟又被挡住。
但那黄色光华瞬间化作活物,迎地一滚,竟尔显出一个人形。
此人一个趔趄,瞪大眼睛凝视归无咎方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吃亏。然后见他挠了挠头,扶摇而上,直至与归无咎四目相对。
归无咎凝神细望。
这人面色红润,长眉长发,看似是个英俊的青年男子样貌,但是却身着一件形似长裙的古怪服饰,体态灵动,气机三实七虚。论境界层次,俨然与归无咎等量齐观;只是无有气机外铄,不若天玄上真浑厚沉实。
只看了一眼,归无咎便猜出了此物之底细——
武道龙符所化星门正印是也。
只是武道之中并无“宝灵”一说;也不知这是印中封魂秘法,还是归无咎从未见过的其余秘术。
不过他曾擒拿双极殿执掌蔚宗,又曾在半载之前斩杀尘海宗龙方云,并未见得任何异状;为何在尚明博这里便出了意外?
龙方云还好说,或许他改换身份成为星门长老,将大印和掌门身份交给了乐思源。但蔚宗可是明明白白用印立契、携带此物傍身的。
粗粗一想,便知如此强横的护主威能,着实不大合理。
若大印有如此大用,十二巨擘宗门是否有日曜武君坐镇,便不那么重要了;何至于成为各家竞争、势力消长的关键点?
归无咎低首一望。
数十里外,尚明博似要觅地遁逃,又似乎十分犹豫,观其面色,似乎对宗门大印显化人形同样十分意外。
略一思忖,归无咎心中浮起一念,当即微笑言道:“道友有礼了。”
青年连忙一拱手,小心翼翼的回道:“有礼,有礼。”
观其态度,似乎对于归无咎十分畏惧。
归无咎正色道:“道友现世,可是因契约束缚?只是毁约之责,与某无涉。”
青年闻言,点了点头,但是看上去却又十分诧异。半晌忽惊叫道:“只有你一个?你凭自家的本事,将我引出来了?这怎么可能?”
归无咎眉头一皱,不解其意。
青年见状,很是耐心的道:“我与星门的宗门大印,虽非一体,却有莫名关联。凡以宗门大印为契,一旦毁约,便有制衡之法。不过通常情况下,仅以咒缚劫力,便足以应对约束。唯有咒缚劫力无效,到了最后一步,才轮到我显现本形。”
“只是如此情形,万载难见。就算是日曜武君,也不足与本印抗衡。除非……对方得了同道觉醒之后的加持庇护。”
“你……并非任意一家元古巨擘宗门的执掌?手中并无一印?”
归无咎心中微动。
他破境之后,粉碎了龙方云的伎俩,自然是要与星门算账的。但是他生出此念时,心中并无一丝不谐。心道自己根基浑厚,先前所立契约束缚不住,是以并不放在心上。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枝节。
但归无咎所决定的事,却不会畏惧任何人。正色道:“我只一人。忝任一家名门执掌。道友职责所在,想来也不会退却。是要与我做过一场了?”
青年听归无咎说自己只是一家名门执掌,露出一个夸张之极的“惊讶”神情。
然后他连连晃动双手,半是忌惮、半是好奇地道:“原来……原来……你是个第三者!稀罕,稀罕。”
“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早晚和你有一场相斗;不过……我不和你打。”
“告辞了。”
说完把身一卷,化作飞电,逃之夭夭了。观其遁走方向,居然并非仙都范围之内。
这星门的宗门大印,竟这样弃宗而走。
第一百八十二章 缓速二道 返归尘海
这青年所化黄芒,瞬间不辨东西,唯留下一道袅袅余音:“暂时是你的了;能否守住便不干我事。”
归无咎一怔。
转首一望,捕捉住原来目标之后,归无咎淡淡一笑,反手一拂。
震荡而起的流云星火,已将尚明博碾成粉末。
不过,尚明博虽亡,却有一物“骨碌”一声滚跃跌落,往地面坠去。归无咎伸手一捞,将其捉在手中——
不是别物,正是星门宗门大印本体。
此时细细一望,那宛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年离去之后,掌中这枚印信予人的观感,变得“苍老”了许多。
原先这枚印信,虽然有非凡崇古之意,但是金玉之泽相与辉映,烘托出一种非凡的流品气度;如今再望之,其古则古矣,却有一种“海枯石烂”的衰朽味道,虽然古意更盛,却是落日余晖。
心中一动,归无咎将此物纳入袖囊之中。
低首一望,眼前景象令归无咎有几许意外。
原来,星门的护宗大阵虽然被打破,但是那土黄色的阵基骨架,却未被彻底击散。此物如同一柄残破的巨伞,依旧将山根仙城牢牢护佑住。透过千疮百孔的缝隙一望,当中建筑人物,均未遭大恙。
当然。若是归无咎再施加一击,哪怕只是轻轻吹一口气,也能将星门上下彻底毁灭。
但“窃法成道”之密,从来都是一门一派最深处的机密,明显唯尚明博、龙方云等寥寥数人知之。如今首恶既除,并无太大必要迁怒旁人。
可若是就此拂袖而去,留下一个烂摊子,又非造化之德。
略一踌躇,归无咎纵身一遁。略微落下数十里,观望仙都中的虚实景象。
但略览之下,其中情境,却令归无咎啧啧称奇。
归无咎先前累次出手,是何等煊赫壮大的声势?就算星门护宗大阵暗藏屏蔽秘法? 也只能遮掩住最先试探性的十余击之力;待归无咎搬取千山? 一举坠落,彻底将大阵击破。如此盛景,阵内之人? 是断断不能无动于衷的。
可是现在放眼望去? 城楼坊市之中、宫观水榭之侧,时时可见有星境、月境的修道人自在赏玩、奔走东西,神态惬意之极。
别的不说,单大阵遗蜕、覆盖百里的这一座千疮百孔的土黄色“巨伞”,遮蔽天光? 将仙都罩住,竟也无有一人以为异常。
归无咎斟酌片刻,终是将一身慑人气机放出? 笼罩数百里内的整个仙都。
十余息后? 仙都东南西北? 六七处零散方位,各自有一道遁光升起。
七道遁光汇聚一处? 一齐来到归无咎面前。
显露真容,这七人不是别人? 正是门中地位仅此于尚明博等“三老”的星门七子。
归无咎心中暗暗称许? 这七人却是好胆识。
但七人的动作,大出归无咎所料。
“星门七子”一齐躬身一拜,同时道:“拜见掌门真人。”
归无咎一怔。
若说是投机变节,这也太干脆利落了些。况且七人面色皆是坦然无比,哪里有半分做出趋利避害选择之后的猥琐、犹疑和惧怕?
心中泛起两三个猜测,归无咎淡淡言道:“尔等受惊了。”
七人中的一位立刻上前一步,正色道:“尚贼窃据宗门多年,蒙蔽上下。幸得掌门真人游走潜匿海外一千三百年,一朝成道,重见光明。此乃本宗大喜之事,何惊之有?”
另一人亦上前一步,言道:“门中上下细事,掌门真人皆由正印布下心谕,我等只需循矩而行便是。”
这两人名籍元正、李高阳,在七子之中名列三、五。
乘着两人对答的当口,归无咎细细观察,才发现星门七子,与从前似乎稍有不同了。
若说不同在何处,三言两语也无法道明。强而言之,袖中的星门大印有何等变化,眼前星门七子便与之相似。
很显然,七人并非转舵投降,而是心识念头完全处于另一条轨道上,好似中了什么极高明的幻术。
正印心谕……
回想起青年离去之言,归无咎若有所思。
斟酌片刻,归无咎言道:“尔等先退下罢。”
七子同时躬身一礼,然后转身遁返。
我为星门之主?
这一念头一旦在归无咎脑海之中出现,归无咎立时感觉,周身上下,血气一涌!本来渊沉海阔,再度飞扬浮动。
归无咎脑海之中,忽然出现一副奇怪的画卷——
好似这方天地,只是一个顽童手中精巧的木板玩具,由十二个碎片拼接而成,构成一张四四方方的图卷;就在刚刚这一瞬,这块木板玩具中的一片,陡然碎裂跌落,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空白。
这方“真幻间”天地,瞬间裂去十二分之一,似乎不知所终;又似乎原封不动,宛然如旧。
而自身之气运底力,却凭空增厚了一丝。
原本归无咎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可谓增无可增;但有此一念之动,好似天地又赐予他额外的馈赠,纵然你无采撷之心,他也强行将其揣放在你的兜囊之中,教你负重前行。
归无咎瞬间明悟。
有两种方法,可以夺取真幻间中的气运大势。
其中最常规的办法,乃是善用合纵连横、巧计诈力,最终成为一十二家之盟主。前人所用,正是此法。
如今百里开济所走的,亦是这一重路数。
其二,便是刚才自己偶然间发现的这釜底抽薪之法,更为简明直接。
归无咎目光陡然锋利了三分。
三息之后,归无咎纵起遁光,以最快的速度,纵行于极天云层之上!
原本他的打算,是要先与姜敏仪汇合,再言其他。如今既有如此大利,不妨顺手将自家后院打扫干净了。
七日之后。
故地重游。
尘海宗仙都,遥在目前。
依稀可见,仙都之中似乎极为热闹,处处布有盛宴,连绵数十里。再加上城中那一道前所未见的强盛的气机,归无咎自然不难猜到,这是乐思源破境后的欢庆盛宴。
以归无咎如今的修为境界,犯不着自降身价,与那些个明月境长老说话。只把气机一放,摄拿住三百里外一座山岳,然后随手丢落下去!
尘海宗山门大阵并未随之开启。城中一道如潮伟力一涌,应声而起,立刻将这一道山岳卷走洗净。
约莫三四个呼吸之后,果有一人遁上云天,卷动日月星辰,与归无咎四目相接。
乐思源。
归无咎略一打量,此人果然破境成功;只是根基规模,要较自己逊色许多。
乐思源却是脸色一僵,兼夹杂着意外、震惊。
以乐思源的积累,破境日曜武君,十有**能成。但是迫于局势压力,他选择破境的时机,略微仓促了些。是以破境过程之中,实是遭受了些许波折的;只是以结果而论是有惊无险而已。
如今回首来看,他已是高高在上的日曜武君;但其中甘苦,唯有自己能够领受。
所以乐思源的成道之喜,其实绵延甚久而未散。
可是归无咎这不速之客的造访,却将他的好心情彻底破坏了。笼罩万里、密云不雨的气机一转一合,乐思源立刻便探明虚实——
归无咎修为之精,在他之上。
乐思源一拱手,叹息一声,道:“归道友。恭喜了。”
归无咎回之以一笑。
其实以双方的道行的差距,归无咎略微调整气机,让乐思源误以为是龙方云造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如此舍近求远,显然已经没有意义了。
归无咎平静道:“归某所为何来,料想乐道友心知肚明。”
双方都是精于谋算之人。
归无咎能够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了一切。
乐思源摇了摇头,立刻言道:“龙方云的谋算,与某无关;乐某并不知情。”
回应之辞直入主题,也是干脆利落。
不等归无咎继续发问,乐思源紧接着言道:“不瞒道友。一宗之内,同一时代,机缘唯一。本人崛起之初,本拟是要与龙方云有一番明争暗斗的。他得势既早,显然牢牢占据上风。其实数百载前,乐某也曾做好最坏的打算——破门而出,寻求别家之机缘。只是后来龙方云自称上进之途已失,主动将机缘让于我,事情才得转机。其余之事,乐某一概不知。”
“乐某也算有三分观人之能。相处数百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也能看出,其实龙方云破境之机缘,并未丧失,只是多出波折而已。当道友出现在尘海宗视线,龙方云言道赠予道友成道机缘之时,龙某确实已大致猜出首尾。只是亲疏有别,并未相告。此事是乐某的不是。”
“但你我二人,成道于一载之内,也算有几分缘分。更何况百里开济这大敌当前,局势窘迫。若能捐弃前嫌,订立友盟,岂非上善?”
归无咎微微一笑。也难为他这么短的时间内抛出这一系列说辞,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当即颔首道:“也算言之有理。”
乐思源猛一抬首。
他这一番话,算是不得已之下的尽力挽回。其实他心中也清楚:归无咎既然来找麻烦,多半便难以善了。
岂料归无咎竟被他轻易说服。
看来同为日曜武君,大动干戈,也非对方所愿。
乐思源一喜,拱手道:“如此甚好。不如……”
归无咎一摆袖,止住他话头,平静言道:“不动手也可以。将尘海宗大印交出来作为赔礼就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略试高下 反客为主
听闻归无咎之言,乐思源脸色立时一变。
归无咎静候不提。
沉默有顷,乐思源才道:“那就唯有较量一场了。”
言毕,把身一拔,瞬间便直冲上数千里之遥,尤不止歇;百余息后才纵身一横,自中天而下,俯瞰众生。
如此高度,乍一望去澄净无比,不见一丝尘埃。其实此间炎炎日华与冷冽罡风纵横交错,诚可谓杀机四伏,远非近道境以下寻常修士所能承受。
在这种环境下的交手,另有一重好处:那就是在地陆上凡民甚至修士眼中看来,不过是星光点点,不会受到额外惊扰。
归无咎亦长身而起,高出天际,与乐思源相齐。
乐思源面色乍阴乍阳,并不多话。反手一摄,已将地表一座大山摄拿,裹挟流火,顺势砸了过来!
不知是对归无咎有所忌惮也好,还是点到为止、不愿死斗也罢;总而言之,乐思源选择如此斗战法门,似乎是留了余地。
归无咎心中精神一振。略微提振精力,亦摄取一座巨山,迎面甩击而去!
两座巨山之大小,以及二人精力之调运,似乎旗鼓相当。
数息之后,两座巨山相互碰撞,竟是寂然无声;随后二山皆碾成万千粉尘,弥漫天穹。
这些山石微尘,飘荡于极天,并不见跌落之势。距离降落地表,混同风雨之中,更至少需要数年时间。
乐思源再摄拿一座巨山。
归无咎再度如法炮制。
第二击、第三击、第四击……
乐思源深浅如何姑且不提;但归无咎明显是大有余力。
试探十余手之后,乐思源目光一凝。双袖连连摆动,一口气又摄拿了十二座规模更大的山岳,力贯全身,奋力一砸!
这一击,与先前数击明显不同。在其调运一身精力的同时,周天星辰,山河大地,似乎都扭曲三分,然后轻轻颤了一颤。
归无咎瞳孔蓦然一凝。
一身鼎定三才的浑融精力突然迸发,亦摄拿住等量山岳,以较乐思源更快的速度? 推山若移星!
二十四座巨山相撞。
但是这一撞之下? 局面与前迥然不同。
归无咎借来的十二座巨山? 依旧无比完整。但乐思源所操纵的十二座山岳,却以不可遏制的趋势粉碎为微尘。
不止如此,十二座巨山所化之微尘,竟以一个急遽攀升的速度? 黏着在归无咎那一头的巨山之形上? 为其所吞? 令其体积迅速增长。
乐思源脸色一变? 转身急走。
归无咎的嘴角? 流出一丝微笑。
乐思源原本的谋划,是想利用双方知见之差,看能否占一个小便宜。
归无咎虽曾遍阅尘海宗秘典? 极大的增广见闻。但是尘海宗真正珍而重之、非历代执掌一脉单传的真正秘津,却并未得见。
这是乐思源的优势。
乐思源早已知晓? 在日曜武君破境之初,非经“自然流”秘法? 难以将本身全体大用之力完全整合。所以他前数次搬山相击,只是小伎尔;真正作为倚仗的,是摄拿十二山岳以为一体,灌注一身精力的“自然流”一击。
若是归无咎无有经验,凭借肉身抵挡;又或者并未看破这一击与前数击之间的差别,那么自己或可胜得一招半式。
双方并非生死相搏。自己占得上风之后,若再出言挤兑住归无咎,便可侥幸止战。
他却并未想到,归无咎在攻打星门护宗大阵时,已领悟到这一层,同样以“自然流”的手段予以回应。
这一式欺着不成,乐思源立即遁走。
但就在他以为自身已经脱险之际,却忽然感受到背心似被刺了一刺;然后身躯突然失去掌控和平衡,好似一艘巨舟失去了掌控,往地下急坠!
原来,彼此一十二座巨山相撞,虽然乐思源这一头的山岳尽数粉碎微尘,并被同化吸收;但乐思源想当然的以为,归无咎那一十二山的飞跃之势,总是要被略微扼制些许的;他也从不认为这一式“自然流”能够对自己造成多大威胁。
所以他并未望见,归无咎那边渐渐变大一倍的山岳,速度非但不减慢,反而进一步加快。似乎不但吸收其形,亦吸收了“势”,化为己用。
这是双方实力差距甚大时,“自然流”的斗法所体现出的妙用。
乐思源知之未深,所以反而搬石砸脚。
因其一时大意,所以被“自然流”所凝成的“势”点中,一身磅礴伟力顿时失却主宰,不能完整。
一刻钟后,乐思源、归无咎同时凝立地表,此地距离尘海宗山门,已远在二十八万里外。
乐思源忽地一声叹息,自袖中取出囫囵一物,丢到归无咎手上。
归无咎眉头一挑。
其实他感受得极为分明——在距离落地尚有三四十息时,乐思源已恢复至精力守衡圆满的状态。归无咎本已做好准备,乐思源必然要依托尘海宗山门大阵,作最后的负隅顽抗。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的认输了。
究其原因。六年前归无咎斗败银甲人一役。龙方云、尚明博等人固然惊骇,但其实并未能够真正看清双方战力差距。
而乐思源度量之准,其实远远胜过龙、尚二人,隐隐能够猜到,自己与归无咎之间,似有天渊之隔;护宗大阵,亦不足恃。
归无咎将尘海宗大印握在掌心,观赏有时,忽然高声喝道:“出来罢!”
同时五指用力一按!
经由两次施展斗法锻炼,如今归无咎大有信心。不倚傍“自然流”,单凭本身发力,也能使出所谓的“十成力”。
我之道行极限,高于大印的最高层次。
果然,就在归无咎要将此印捏碎的一瞬,忽见三色光华一凝,化作一个人形。
归无咎定睛一望,却是个二尺来高、白白胖胖的童子。因其年龄尚幼,竟难辨其男女。身披着一只青色肚兜;肚兜上图画倒也精致,绘有两只青雀,栖息于枯枝之上。
童子头上扎着三只冲天小辫,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吮吸,同时睁大圆滚滚的双眼,好奇地望着归无咎。
归无咎只笑而不答。
少顷,随着童子漆黑双眸乱转,归无咎忽然感到,袖中星门大印,忽然微微一热,发出一声嗡鸣。
这童子眼前一亮,稚声道:“原来是‘未’印印主。竟会有三人吗……且慢,梅小宝在哪里?”
说到这里,童子满目狐疑,滚圆的脑袋左右一阵乱晃,终于言道:“噫,真的不在!你没有凭借梅小宝的力量,便能将我引了出来,厉害,厉害!料想本印印主已被你逐走。既然如此,这里暂时是你的了;不过,若再度被人夺去,却不干我事。”
话音一落,这小童同样身化一道青电,不知所终。
归无咎心意一沉。
那一重奇异幻景,果然再度出现;十二道精巧的“版图”玩具,在神意之中有一次彰显具象。
除却本已凹陷、不知所终的那一部分之外,与之相邻的另十二分之一,果然也缓缓凹陷下沉;真幻间中的一大部,也由此化作一“空”。
于此同时,归无咎此身所负载,果然又沉重了许多;那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浑厚真力如叠床架屋一般加诸己身,令归无咎的道术境界,水涨船高。
细细一看,掌中尘海宗印信,果然也褪去光泽,萧萧瑟瑟。
到了此时,一切尽在归无咎意料之中。
只是,就在完法一瞬,归无咎陡然间发现了一桩意外变故——
随着心神中版图陷落十二分之一,自己好似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心底空空落落,异常难受。
“根本”已失!?此身已如无根浮萍。
这种感觉是——
在真幻间中,归无咎真正立地生根的身份是:晋宁道首席名门,云峒派掌门!
与此相较,无论是星门的首席长老还是忽然加身的掌门身份,皆不能真正作数。
但是无论是现实统辖,还是神意之中的“版图”玩具,云峒派都是包含在尘海宗所之内。刚刚心意之中那十二分之一沉陷下去,其实包含了云峒派和晋宁道全部;所以归无咎才生出“主宰已失”之感。
归无咎眉头一皱。
吃下去的东西,还能吐出来不成?
这其中道理何在?莫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自家元根所属,当倚仗为根本,不能沉陷收纳?
正犹豫不定时,袖中所藏一物,忽然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若非归无咎真力雄厚,此物便要破袖而出。
归无咎一转念,将其取出。
不是别物,正是武域所仿制的“武道龙符”、云峒派宗门大印。
归无咎目光微凝。
区区一方名门之印,本当是颇不足道的一物;但是在归无咎心意中,那十二分之一的天洲陆沉之象出现后,在尘海宗正印呈现衰朽之后,它似乎瞬间变成气运所钟之物,成了主宰一方的真正索引。
此印被取出之后,仿佛有灵性一般,竟急不可耐的尘海宗大印中一钻,与其合二为一!
随着一道粹白色的耀目光华,这枚武道龙符化形的“尘海正印”,五色流转不休,再度焕发出生机!
归无咎心神之中新近沉陷下去的十二分之一,瞬间被染成琉璃玉色,与完全的“空”大相径庭,俨然自己立身之本。
归无咎心低首一望,掌心之物,于己异常熟悉。
心中竟莫名涌出一个念头——
此物到底是尘海宗正印,还是云峒派正印?
正在此时,忽见清光一闪,正是那童子去而复返。
这童子口中流涎,不及擦拭,伸出白嫩指头指着归无咎,极为惊讶的道:“你……你……不是‘未印’印主,你是……我……”
“但是,就算你是‘酉’印印主,指望我和苏九、柯柯儿打架,那是决计不成的。打不过,打不过!你自求多福吧!”
话音一落,这小童不等归无咎回应,便自顾自钻进重新焕发生机的印信之中。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升一降 名实正位
归无咎重呼唤之,但是那小童却不再理会。
若是他再度用强,自然是能够将其引出来的;但归无咎以为:缓上一缓也好。
如今所得二印,分量明显轻重有别。那星门之印似乎只是一件古旧朽物;而尘海宗之印,却成了重新焕发生机的“正宗”。
或许……
归无咎眸中幽光一闪,立刻身化隐雾,电步星移。未过多久,已重新回到尘海宗仙都附近,在云端三十里上暗暗观望。
一望之下,归无咎心中蓦然生出一种直觉——
尘海宗仙都,规模大小,似乎大大缩水,仅余原先的十分之一!
但定睛一望,立知此念为虚幻。
这一道念头浮动,令归无咎心中一惊。
连忙定住心神,体量山河大地,比对尺寸,确认了眼前城池,的确并未缩小了半寸。
归无咎如今已是日曜武君之境的最巅峰。更何况有一品道缘傍身,再加上无名墨朱神意洗礼,论心意之坚,天下无出其右。除非道境之上,谁敢说对他动用幻术成功?
可是这感受却是真实不虚的——
无始无终,一道幻念映照心神,给与归无咎一种极为强烈的暗示:尘海宗仙都,缩水至原先十分之一大小。
归无咎细细一望,断定自己这一念头并非无由。
尘海宗仙都的外围城墙,已经变得不复雄浑高古,看上去色泽暗淡,斑驳零落;原先工整致密的青色巨石上,密布着微小的裂纹和缺口,好似经风霜日久,距离寿终正寝为时不远。
再看那城中之人,虽然看上去甚是平静,但无论是星境还是月境,俱都举动闲适迟缓,仿佛夕阳西下,不复壮年朝气。
尽管有一道雄浑厚实的气机坐镇中央,亦不足以遏制颓势。
见到此景,归无咎若有所思,轻灵的一转身,悄然回返。
归无咎要印证一个答案,回到自己立身的根本之地——云峒派山门,看上一看。
横渡四十余道,只在旦夕之间而已。
距离山门目力可及之时,归无咎止住身形,不由会心一笑。
果然不出所料。
与数日之前尘海宗仙城“变小”的幻觉相对,眼前的云峒山门,一望之下? 显而易见的“变大”了。
但是先前“变小”是幻? 这所谓的“变大”却并非幻觉? 而是真实存在。
新觉山脉,与昔日迥异。
栖灵山一峰当中,忽地凭空拔起,高出六百六十余丈;环绕此峰的八道山脉,亦渐渐延展出一倍有余。诸峰之上? 草木之丰、百花之盛远胜往昔? 尤其是原先最为挺拔的十二种松柏? 尽无端暴涨了一倍有余的尺寸,望之凛然而有生气。
不止如此,八峰之外? 原本的密林沼泽、旷野荒原,尽被夷为平地,绵延于千里之外。
归无咎暗暗颔首。若是以风水堪舆之法观之,这陡然形成的我千里平原? 当搬取六十四座山岳镇压。如此外围再构以城墙? 铸成仙都? 那便是十二家巨擘宗门的规模了。
身化虹霓,遁至宗门大阵之前。
归无咎将重新焕发生机未久的“尘海宗大印”取出。
以归无咎如今近道境的道行,自不会将区区“名门”层次的山门大阵放在眼中;更何况,他身为云峒派掌门,就算不动用印信,也有入阵之法。
现在,他既不依赖蛮力,也不动用口诀;单纯倚仗这枚“新印”本身之力,来做最后的验证。
大印一晃。
极幽微的两种力量震荡相感,宛若钥匙与锁芯圆满契合。
一息之后,环山运气立时滚沸,排闼而开,让出一条光明大道,直指栖灵山悬峰峰顶!
归无咎仰首长笑。
原来如此!
先后出现的所有异兆,等若完整印证了归无咎的猜测。
十二枚武道龙符,显化一十二印,对应真幻间天地的一十二域,以及一十二家巨擘宗门。
这方天地由一十二域构成,这是确凿无疑的;但是十二巨擘宗门,并非定数。每一域之中,究竟是哪一家宗门能够代表一域,却是有可能发生升降变化。昨日两枚印信的往复变化,今日所见的种种异兆,已经说明了一事:
这一域的魁首,经历等第变迁,已然由尘海宗,变成了云峒派!
归无咎既纵声一笑,便不曾隐藏自身气机。然后身如龙形神变,岿然坐镇于山巅正殿之上。
不多时,殿中一众人等,皆已汇聚。
归无咎的近侍,山主娄静。
四大弟子之三,裴融,甘南,郗鉴。
左右护法长老邓广翼、常景明。
八峰峰主之四、十六位内外堂长老之九、三十六位正殿殿卫,悉数齐聚。
只是,这数十人中,除了郗鉴目中隐见光华,在一侧缓缓踱步外。其余数十人,似乎都陷入诡异的梦魇之中。时而面面相觑,时而惶惑无比,时而掩面愁思;时而偷望正殿之上归无咎一眼,一副熏熏欲醉之貌。
又过了数十息,郗鉴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呼道:“恭贺掌门师尊成就武君上境,合天地而通神,道济千秋万代!”
出言之时,郗鉴便当先拜伏叩首。
殿中之人,这才如梦方醒,确信心中那不敢置信的念头为真,一齐纵声高呼,面上竟是痴醉之色。
归无咎并未掩饰自身气机。只是此事实在太难以置信,这才令殿中之人神意迷惘。非有十二巨擘宗门嫡传,能够成就日耀武君之境,十万载也难得一人。
如此呼声,最先只是殿中的数十人;然后播流及远,传彻诸峰。终于汇同数百、数千、数万人,前后七十二度,方才止歇。
裴融、甘南对视一眼,面上隐有惭愧之意。
今日新觉山脉地势大变,孤峰高拔,山泽归原,便是万年罕见的奇事。裴融、甘南三人和邓广翼、常景明两位长老商议许久,以为并非大吉,便是大凶。
但另有一事可为佐证。云峒派许多宿旧长老,一日之间感受到了破境契机。今日八峰峰主缺了四位,内外堂长老缺了七位,便是因其感受到了破境机缘,提前封闭门户闭关去了。由此可见,当是吉兆无疑。
今日望见师尊破境,正合其兆,岂有犹疑之理?
此时诸人回过神来,娄静、邓广翼上前出言。当一宗上下,共同庆贺三载。
归无咎神机一运,感悟内外,微笑道:“不必。”
本门骨干并未到齐,归无咎自然看在眼中。此时神意朗照,已知晓首尾。
如今两宗地位逆转,归无咎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首座颠倒一事,是大印象转的一瞬间完成,还是一个持续的阶段**件。若是持续性的气运变化,只怕在未来的数载之中,本门中坚修士中资质尚可者,陆续寻到破境机缘,只怕会成为常态。
既如此,则不必大动干戈,操办宴席。
觐见已毕,归无咎命众弟子退下。
他今日回返,除却印证自家判断之外。若云峒派果然是自己立身之根本,那当务之急要做的,便是凭借自己日曜武君层次的修为,将护宗大阵完善重铸,以使其能够抵御相同层次的敌手。唯有如此,归无咎才好放心与姜敏仪汇合,以免被人抄了后门。
其余诸宗的护宗大阵,皆是千万载历久经营,按说云峒派一时半刻,难与并驾齐驱;但一来归无咎有许多超迈武道之外的见识经验;二来可以留小铁匠在此调遣阵基运转。有这两大有利条件,布下一道合用大阵,也不算难了。
三日后,归无咎在静室之中推演阵基变化。
娄静前来拜见,转呈一物,言说是乌林苑护卫长老曲靖丙,见变化突然,以“封灵符书”送来。
归无咎望了一眼呈上来的木盒,身形不动。只气机微颤,便将盒上封灵图戳化去。
揭开盒盖。
当中所呈现,是一只靓丽皎洁的贝壳,壳身透亮如玉,边缘处宛若棱镜一般,见光反射,十余道斑纹层层叠叠。
云蝉金贝。
这正是云峒派作为一家“名门”的特产。
但云蝉金贝长成之后,皆是一般大小。且归无咎虽未将其当成什么宝贝,但至少也是曾经过目的。而眼前这一只“云蝉金贝”,分明变大了三倍有余。
木盒之中另有一封符书,正是长老曲靖丙手书。
据他所说,并非止有这一只云蝉金贝发生了什么不可测度的变异,忽然体格涨大;几乎是一日之间,乌林苑所有的云蝉金贝,皆是个头蹿了一截。只是因“封灵符书”所容大小之限,才只取一件为样,原封不动的发还宗门。
曲靖丙本人已在回返路途中,只因事机紧急,这才先以急书来报。
归无咎略一沉吟,五指微微一合。
这一只云蝉金贝,陡然间化成粉末;只留下浓烈异香,在室内飘荡。
鼻端轻嗅,感受到那一丝熟悉的气机,归无咎忍不住“噫”了一声。
进入真幻间之后,他所经历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破境日曜武君;而此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自然是先后准备的四份的破境大药。
对于此物的数息,归无咎可谓是深彻入骨。
云蝉金贝,分明已经成为“十二药”之一。
至于尘海宗专属秘产,是忽然失效,渐次失效,还是和云蝉金贝并行不悖,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河界两分 旧境重明
数月之后,归无咎收到尘海宗乐思源符书一封。
书信之中所言,尽是五六载以来一界之大势。虽乐思源同样闭关甚久,但是他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执掌,收拢讯息亦远较归无咎为快。
当初归无咎出使上玄宫旅程中,便已听闻九重山与定盘宗一役。此战在四载之前便已尘埃落定——不出意料,以九重山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认真说来,此战之战法,已经大大有利于定盘宗;九重山掌门百里开济果然信守承诺,并未以日曜武君之姿出手干涉。考其斗战之法,两家明月境耆旧长老之姓名各自具列,然后制成签符,随机抽签择出二十人交战。
如此斗法,可谓极大的增加了比试结果的不确定性,不利于上手一方。而抽签法门,亦有定盘宗所提供的一件秘宝完成,绝无弊情之疑。
饶是如此,最终二十场比斗,竟是以九重山十六胜四负的悬殊结果完结,定盘宗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
其实与定盘宗之役还不值得大书特书。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三四载内的另外一战。
九重山对上断空门。
与定盘宗不同,断空门乃是六家有日曜武君坐镇的宗门之一。
可是诡异之处在于,这一战结果昭然,过程却晦暗不明。
之所以说结果昭然,是事后断空门执掌简立泉亲自去书十宗,言及与九重山虽经交涉,在一番称量之后,以为大势在彼,我辈难与争锋。于是断空门封门千载,不理外事。至于九重山另起炉灶新设大药之事,自然是默许了。
可是断空门与九重山碰撞的过程,简立泉是否与百里开济亲自交手,却如遮盖上一层迷雾一般,秘而不宣。
乐思源论及自身见解,只怕断空门名为中立退守,其实却是暗暗投靠了九重山百里开济。如此一来,九重山一方便有百里开济、殷融阳、简立泉三位日曜武君,且双极殿那银甲人尚有破境之机。
而南斗宗有琴文成、御虚宗桑蕴若却受创不浅,难以发挥出十足战力。
对于尘海宗气运升降之变,乐思源自然能够洞察,抑且并未讳言。
乐思源言道,若在常世,此事固然不容坐视;但当此非常之时,于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能够教他退居幕后,暂避锋芒。既然归无咎与恒霄宫主有旧,他愿追附骥尾,正式拉开阵营。当然,前提是归无咎既往不咎? 将乐思源与龙方云和星门彻底撇清。
至于最终诉求? 乐思源也未掩掩藏藏。只要两方阵营最终分出胜负,自然会有许多空位。到时候他自然能够求取一家巨擘宗门执掌之位。然后将已然衰落的尘海宗与之合流便是。
思之再三,归无咎还是同意其所请。
那日归无咎与乐思源一战,以一种戛然而止的姿态结束,并未能道断恩仇。
对于乐思源而言,转头投靠百里开济是一种选择;与归无咎真正握手言和? 又是一种选择。凭心而论,前一种选择顺乎心气;而做出后一种选择? 明显要更艰难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也算是对归无咎实力的认可。
一方是归无咎、姜敏仪;一方是百里开济、殷融阳、简立泉、以及可能破境的银甲人等。唯有认同归无咎是与百里开济和姜敏仪同一层次的高手? 如此下注才算是正确的选择。
既然局势紧迫? 归无咎运营护宗大阵、再与姜敏仪汇合的念头? 便愈加迫切了。
半山设法、铸石立门? 兴云吐雾? 攒簇五行,未有一日止歇。
一连数月时间,在云峒派众位弟子眼中? 本宗山门尽被绵延千里的磅礴云雾所笼罩? 如鼓如沸? 千容万变? 时时又有金火二气从中迸发喷射,知晓是本宗掌门施展手段,濡慕之余,又十分敬畏。
这一日,归无咎在云中观望。见一千八百六十四垒门户法阵,秩序井然,升降有序,自觉十分满意。历时数月,终是大功告成了。
侧首一望,归无咎笑言道:“归某出门的这些时日,便劳烦璇玑真人了。”
小铁匠与归无咎比邻而立,闻言只淡淡“唔”了一声,竟有些恹恹不乐。
归无咎会心一笑。
他的立阵构思,想要在短短数月时间将一道法阵打磨精湛,面面俱到,且种种妙用皆不亚于诸宗经营千万载的大阵,那自然是不现实的。所以他只是突出一点,务求在“规模”上下文章,最大限度的强化阵法的正面防守能力。其所能及的上限,远远超过了星门大阵。
但所谓顾此失彼。如此一来,此阵运转不免有些呆板。等若无形中将压力施加到小铁匠这临时“阵灵”身上。
换言之,此阵得以速成的要诀,便是压榨了小铁匠的能力。
以小铁匠的眼力,看穿这一点,自然高兴不起来。
凝立许久,又回首往新觉山脉望了一眼,归无咎淡淡道:“我去也。”随即眉头一皱。
这一句话,空空荡荡,似有感慨之意;并非是对小铁匠告别。
小铁匠果然也并未应答。
口中说“去”,但是此身挺立如松,分明纹丝不动。
归无咎摇了摇头。
此时的确已经是当去之时;但每当他将要动身,心中总有一个念头——似乎回到云峒派,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但是以归无咎道念之纯,步步回忆过滤,竟并不能将所失之事梳理出来。
思前想后,云峒派之于归无咎,除却“云峒掌门”身份是其的立身之本外。另一件对归无咎意义最为重大的事情,便是前代山门遗址的那一块巨石,为归无咎带来一道神虚幻境。归无咎借此了解了前代秘辛,以及步入真幻间的真正使命。
可是那物似是一件一次性的遗宝。见识过那一道“幻境”之后,那一块巨石当时已经完全粉碎,再也不存于世。
所以心中不能放下的念头,显然并非此事。
思虑半晌,归无咎忽然莞尔。
或许是自己过于自信,以至于钻牛角尖了。何必纠结于那巨石是否粉碎?既然心中念头萦绕,放不下这件事,那再亲自去看上一眼,又有何妨呢?反正近在眼前,又不需靡费时日。
想到这里,归无咎身化青烟,往当时遗址去了。
瞬息之后,立于故地,归无咎悚然动容。
果然有文章!
当初那巨石的确是再也不存了;但是那所谓的“粉碎”,并非是“湮灭”,而是“绽放”。
好似聚成一团的浓雾,原本凝若实质。其后突然散开,弥漫稀释至数十丈,由是幽微难显。
此时在归无咎面前,俨然有一座放大了数百倍的“巨石”虚影,当中人物情变、草木山水、世事推移,构成了一道极精致的画卷,较之当初所见,何啻于又精细了十倍!
但是这一层次的照影之功,几乎到了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境界,日曜武君之下,却是再也看不出端倪了。
当初那一块巨石,等若一个精巧的机关。境界未道、而缘法相合者固然得以观之;但若你无有破境机会,那此事便到此为止,留下的“后门”便再难窥见。
归无咎凝神细望。
虽然画面精致了许多,但是所述之事与前相同,依旧讲的是那位前代一统“真幻间”之人的旅途。
观望一阵,归无咎面色微变。
那一代的“云峒掌门”、那位锦袍长发的年轻人,虽然最终是通过较为温和的手法鼎定一界。但是这方世界的其他大能,又岂会束手称臣,坐观成败?其中暗流汹涌,度量高下,是免不了的;只是并未摆在台面上而已。
这般日曜武君之间的交手,暗中进行了六七回之多。若无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底气,也做不成统合一界的伟业。
此等比斗景象,归无咎数载之前便曾见之。
只是一来当日之画卷,远不若今日真实;二来当初归无咎并未破境,眼力有限。观摩日曜武君交手,并不敢妄言其道行高下。只是因为那人最终脆败于从天而降的神秘青面人,归无咎下意识的对其评价不高。
大致估量,此人至多相当于三十六子图中的末流。虽可称一代天骄,但远不能称登峰造极。
但是如今,归无咎自己已臻至近道之境。仔细观察图卷之中这年轻人的六七场比斗,归无咎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
既然身担重责,号称武道中上一世的“救世主”,境界岂能浅了?此人功业虽未克终,依旧难掩其震古烁今的修为。
归无咎自忖与之相斗,也不敢说轻易取胜。
尽管这是归无咎在武道中没有“空蕴念剑”这一层次的大杀器的缘故。但这位年轻人一身精业,可谓明而后通,彻上彻下,天衣无缝。诉诸紫微大世界俊杰,纵然距秦梦霖、御孤乘等人有半线微差,也决不弱于魏清绮。
若是如此人物都败得干净利落,那岂不意味着就算是归无咎上场,也好不了多少?
抱着这一层期待与疑问,未过多久,最后一场与神秘青面人的交手再度复现。
归无咎定睛细望,他要看一看,这位天纵之才的年轻人,到底是如何落败的。
但是这一望之下,另有令归无咎动容的新发现——
原来,那年轻人与青面人的交手,并非单打独斗,而是以二对一!
在年轻人身畔,有一个如真似幻得迷影,七彩流耀,若虚若实。非有日曜武君之境的修为,是看不到“他”的存在的。
此人之功行,几乎与年轻人不相伯仲。
正是此人与年轻人联手对敌,合战那青面人。
以归无咎今日之眼力重新判断。那青面人之道行,其实大致与年轻人、以及那幻影分属层次,并不能说明显胜过。以一敌二,按说早当不敌才是;但是其人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味道,举手投足皆与这天地间的道理相悖,却又顺而不窒,招招占定先机。
交手不过弹指功夫,就毫无道理的占据了胜势。
其中缘由,就连现在的归无咎也捉摸不透。
归无咎仔细瞥了一眼那“幻影”的面目,皱眉苦吟。直至整个“巨石”虚界真正飘散,也似懵然无觉。
良久,归无咎目光光华一闪。
反手将宗门大印取出,五指一按,沉声道:“出来罢。有事要问你!”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当年故事 命中定理
银舟如梭,直去往上玄宫的路上。
舟上丹室,归无咎盘膝而坐。
同时他一掌伸出,掌心之中浮光魅影流变万千,正是将云峒派后山所蕴藏的那道奇景再度复现。
若是换做个旁人,此境机密就算映入眼帘、收摄入心,也决计难以生出“告诸旁人”的念头;但归无咎神意别经淬炼,就算是将整个真幻间的记忆搬运于外,也能够轻松做到;所以自然不会受此限制。
归无咎复现这一画面,自然不是自娱自乐。
在归无咎对面,有一二尺来高、七彩氤氲的小童,扎着三只冲天小辫,正双手捧腮,凝视着归无咎所塑画面。小童双目闪闪发光,脸上嫩白玉肉几乎要从指间溢出,时不时眨眨双眼,透露出与其年龄完全不想衬的复杂情感。
此时归无咎掌心之中反复呈现的,正是最终“年轻人”与奇异幻影联手,双战神秘青面人的画面。
以归无咎如今的修为,遁光一起,如星月推移,速度远在任何飞遁法宝之上;但是将大印中的小家伙呼唤出来后,借宝舟代步,却可分心二用,所以反而节约了时间。
此时归无咎面上微微含笑,观察着对面小童。
良久,那小童幽幽道:“你竟然能够辨认出来;更能将前代隐秘记忆诉诸旁人。真是奇哉怪也。”
归无咎淡淡道:“形貌虽异,神气却一。难辨乎?不难也。”
与那“年轻人”联手对敌、非日曜武君之境不可见的那道“幻影”,虽然是成年人的身量,面容也是混混沌沌一团;但是以归无咎心印直指的敏锐洞察力,还是辨认出来——
他就是以尘海宗大印——如今的云峒大印为宿主的这位神秘小童。
归无咎笑言道:“你叫什么名字?根本何在?可能告之于我否?”
小童好奇的望了归无咎一眼,略带迷惘的摸了摸脑袋,道:“我叫……秦秦。至于我是谁,从何而来……总而言之和‘酉’印息息相关。但凡‘酉’印所辖之地,总与我异常亲和。至于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不知怎地,见到小童肚兜上所绘两只青鸟,其色正是最纯粹的青色。他便无端产生一种猜想,似乎这小童本名“青青”,只是自己记忆混乱,擅自篡改作“秦秦”。
只是归无咎口中却道:“巧了。我有一亲近之人正是姓秦。你名秦秦,可见你我还算有些缘分。”
小童双臂合抱,疑惑道:“是吗?”
归无咎粲然一笑,很是诚恳的道:“看来,需要统摄一界,荡平尘埃,还需要你我联手才是。”
秦秦闻言,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大声道:“不成? 不成。我不帮你打架。”
归无咎双眉一挑,言道:“怎么,我不如他么?”
此言虽然平淡? 却难掩一种坚定之极的自信与霸道。
至于归无咎口中的“他”? 不用言明? 自然指的是上一代与秦秦联手作战的那位年轻人。
听闻此问,秦秦却不置可否,又把手指头含在口中,细眉一蹙,认真的打量着归无咎? 久久不言? 好似十分难决。
过了十余息,他忽有动作。竟是手脚并用,爬在归无咎身上? 鼻端轻嗅,似乎在品尝归无咎身上的味道。然后伸出一双小手,在归无咎身上乱摸。
归无咎身如泥塑木雕? 任其施为。
过了良久,秦秦手脚并用,跑回归无咎对面,一脸惊叹之色,道:“你比李还要更强一些……同等境界,天下间只怕没有比你更强的存在了!”
“李”自然是那年轻人的姓氏。但是看秦秦这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的模样,显然不能记起那人完整的姓名了。
得此赞誉,归无咎不动声色,言道:“那你是同意了?”
秦秦连忙摇头,道:“那也不行。”
“你是看得出来的。经历上一个轮回的那一战,我最终元气大损。本界一十二真灵,只有我一人是孩童相貌,战力也远逊于其余十一人。所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归无咎默然无言。
秦秦这句“运气不好”,已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最先遇见的以星门大印为宿主的那青年,虽然大印已为归无咎所获。但是那人说走便走,并不受自己约束。显然,唯有根本所在、印之所属,才能建立起这种奇妙的“战友”关系。
所以,归无咎作为云峒派掌门,天然的“伙伴”便只会是秦秦,不会是别人。
归无咎缄默无语,秦秦反而来了精神,有些得寸进尺的道:“其实,就算是我完好无损,也不会帮你打架。”
“打,也打不赢。”
见归无咎投来不善目光,秦秦似乎有些心虚,连忙道:“别误会。我是说……有心无力,有心无力。”
“一十二方疆域,归属一十二印;蕴养一十二道真灵。只是这一十二数,并非等量齐观。而是阴数六,阳数六,随时运转。随着世代推移,轮流上位,阴阳之中各有一人,号称‘本位轮’,道行远胜同侪。”
“上一世李的那一代,恰巧正是‘酉’印的‘本位轮’,乃是我的极盛之时。我与他联手,除非同为‘本位轮’的‘卯’印印主觉醒真灵,方能斗一个旗鼓相当;否则自然是所向披靡。更何况,上一代,除了李以外,并无第二人能够唤醒真灵。所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统合了一界。”
秦秦虽然不脱孩童习气,但是灵智甚深,讲话也有调理。说着说着,便有些老成的气息。
归无咎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秦秦却迫不及待的连连点头,大声道:“真灵之间,自有感应。这一世的‘本位轮’是‘子印’和‘午印’,两印真灵苏九、柯柯儿,都已经觉醒啦!可见,你的运气实在不太好。”
“还有被你惊醒的梅小宝,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你想。能够单凭自身本领唤醒印中真灵的人物,就算道行不如你,也不会相差太大。而我与苏九、柯柯儿之间,差距就相当巨大了。哪怕我并未受伤,与‘本位轮’的差距,也当在三成以上。”
“所以,你应当知晓。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实在力不能及。”
归无咎听秦秦讲完首尾,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你不必担心。‘子印’、‘午印’两位印主,有一位是我的朋友。届时只需你我与其中一位联手,斗倒了另外一位,便算成功。”
秦秦闻言,面色极为灵动,先是一喜;随后转为一忧,连连摇头。
却听他老气横秋的道:“没用的。就算你能够统合一界,那最后一步,无论是你上,还是你的朋友上场;至多都不过是重蹈李之覆辙罢了,没有丝毫胜算!”
归无咎心中一动,立刻道:“当年你和李的最终一战,对手是何方神圣?有何感悟能够教我?”
若是能够在秦秦这里寻得一些斗战体验,也算弥足珍贵。
秦秦苦着一张小脸,闷闷道:“当年之事,我头痛的很,哪里还有什么感悟……那青面人,我原本似乎是知道他是谁的,但是后来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依稀记得李的几句话,你想听么?”
归无咎正色道:“但请直言。”
秦秦道:“李说,那青面人道行与他大致相若,只是别有一种大势附体,所以难制。最后败战之时,他甚是后悔自己统摄一界之法,过于温和,有悖武道之理……据李的猜想,唯有将其余十一位印主及印中真灵正面击败,一界之势,方能真正统摄于一身;最后一战,才有战胜的可能。”
归无咎神思一动。
他想起那道幻象之中,李的最终呐喊——
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当以力为本,以直为根,以胜为尊。
如今倒是和秦秦的这一番话对上了。
李道行境界与归无咎总有差距,也极为微小。他有着与神秘青面人亲身交手得经验,按理说归无咎应当尊重其判断。
可仔细一想,归无咎总觉得李之所想,乃一时激愤之言,并非真正的“正路。”
将其余十一位印主及伴侣真灵一齐击败,统摄大势。听起来固然豪迈之极。但是试想,这一代已经堪称大变之世。十二印主之中,也唯有自己、姜敏仪、百里开济三人,道行能够唤醒印中真灵。凑齐一十二位人杰,本不现实。
而若非印主亲自启印,旁人纵然将印中真灵逐出,那真灵也未必就一定要与你交手,大可以溜之大吉。那星门大印、“未”印真灵梅小宝见到归无咎之后的态度,便是前车之鉴。
难道还要你来一个教学相长、帮助同道提高道行、唤醒印中真灵不成?
至于秦秦口口声声不肯帮助归无咎作战,归无咎却并不担心。这一界的规则,便是唤醒印中真灵与印主合力。这其中必然暗藏着武道中极高深的道理。
命数使然,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