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童养夫
船行海上,晃晃悠悠。
田幼薇一觉醒来,身边空空荡荡,伸手一摸,被子早就冷了,邵璟不知去了哪里。
舱内气闷,她起身推开小窗。
腥热的海风迎面扑来,海浪拍打船舷“哗哗”作响,她长舒一口气,却听窗外有人低声说话。
“……你听说了吗?谭节度使想把女儿嫁给姑爷,被姑爷拒了很生气,竟然辱骂姑爷天生软骨头,活该做人一辈子的童养夫,就连自家祖宗都丢了,生了孩子要姓田……”
“这也不是第一次,自从姑爷中了进士,人人都知道他俊美多才又擅长与番人做生意,日进斗金,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想要嫁他,还有人许他锦绣前程,他都没动心,就只念着田家的养育之恩,一心只对主母好。”
“这算啥?还有好些人听闻姑爷和主母还没孩子,就想送姑爷美人小妾红袖添香、传宗接代,这么好的艳福,姑爷也推了!咱主母命真好,遇着这么好的夫婿。”
“咱姑爷是真有良心,可惜命不好给人做了童养夫,不然公主也是尚得的,只怕前途无量呢……”
田幼薇扶窗而立,目光透过窗缝,看着静谧的海面发怔。
是的,她有一个极好的夫婿,高风亮节,一诺千金,人还长得极其俊美能干,多才多艺,待她也很好,忠贞不二,体贴温柔。
人人都道她命好,按说她应该很知足很开心很幸福,但她并没有。
因为她知道,邵璟并不爱她,只是为报恩才做了她的童养夫,又因为一句承诺,竭力守护她到如今,撑起行将崩溃的田家,一直做到今天的越州首富。
恩义如山,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明明不爱,却得承受这一切,必然很辛苦。
族妹幼兰曾开玩笑地说:“阿姐真是有福,只需貌美如花,将调制瓷釉的配方牢牢握着,孩子都不必生养,姐夫照样乖乖听话,果然是从小养大的最贴心……”
虽是开玩笑,也是讽刺她除了空有一张脸,懂得调制瓷釉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行,更是讽刺她挟恩图报。
她其实不是这么无用,她有她的长处,只不过邵璟太出色,就显得她平庸了。
田幼薇的眼睛有些酸涩,将手轻轻放在腹部,她也很想给他多生几个孩子。
可是她一个都没有,成亲好几年,不知是否聚少离多、境遇艰难的缘故,她一直迟迟不能有孕。
今年以来,他更是鲜少碰她——人躺在她身边,她知道他醒着,可他一直假装睡着了。
或许,他并不想要生养姓田的孩子,毕竟对于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来说,“童养夫”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样的情形下,她自然不太敢麻烦邵璟。
譬如此刻,半夜醒来,他不在身旁,她也不过问。
不是不想,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厌烦。
窗外的谈话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明月照在海上,静谧温柔,田幼薇将手捂着眼睛,无声流泪。
要这样彼此委屈艰难地过一辈子吗?她不愿意,更不想被人看不起。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沉稳有力,是邵璟来了。
她迅速擦去眼泪,回身一笑,语调欢快:“阿璟回来了。”
舱内昏暗,其实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表情,但她还是努力的笑。
邵璟累了一天,肯定不想面对一张哭兮兮的脸,她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凄惨可怜。
“怎么起来了?”邵璟的声音低沉悦耳,十分好听。
他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完美得不得了,哪怕就是声音也比别人好听十倍。
田幼薇心里想着,飞快地回答:“舱里有些气闷,我透透气,你不用管我,只管去忙,忙完了早些休息。”
邵璟停下脚步,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沉默不语。
田幼薇知道他在生气,可她就连他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这就是她的悲哀。
他们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邵璟比她小两岁,六岁那年落难来到她家,之前也没说要做她的童养夫,而是当成弟弟养着。
他从小就亲她,是她的小尾巴,成天跟在她身后“阿姐、阿姐”的叫,什么好事都记着她,更是不许任何人说她半句不好。
后来家中接连意外,先是兄长故去,父亲病重,族人想要谋夺家业,父亲便让邵璟做了她的童养夫,招赘在家,继承家业。
从那天起,他不再叫她阿姐。
再后来,他添了许多心事瞒着她不肯说,问得多了也只是敷衍,久而久之,她就不问了。
流言如刀,杀人不见血,刀刀要人命。
田幼薇满怀苍凉,低声解释:“我不是催你回来和我一起,你又忙又累,我是怕吵到你,隔壁有间空舱房,我布置好了,随你方便……”
邵璟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大力将她拽了过去。
田幼薇吃了一惊:“阿璟?”
黑暗中,她听见邵璟在低低喘息,是那种拼命压抑着怒火的喘息。
她有些不安,试探着拿开他的手,轻声道:“阿璟,其实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邵璟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还算平静:“你说。”
田幼薇低声道:“这些年委屈了你,本该鹏程万里,却被耽误了。其实你不欠田家什么,也不欠我什么,你已仁至义尽。我们和离吧!”
这话在她心里盘桓了太久,说完之后,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也跟着松了。
“和离?”邵璟先是一愣,随即高声道:“为什么?”
田幼薇诚恳地道:“我和你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勉强在一起误人误己。我们没有夫妻缘,这样下去是互相折磨,趁早还来得及……”
“我只要家里的田产窑场,其余财产都归你,都是你在外奔波辛苦挣来的,只是要顾及族人的口舌是非,得暗里操作才行。你觉得如何?”
“你……”邵璟似要发怒,终又压下,沉声问道:“互相折磨,误人误己,你是这样看的?”
田幼薇咬牙:“是!我们本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实在没必要做成仇人。”
“仇人?”邵璟喃喃一句,不再说话。
田幼薇一直等不到他出声,不安中又可耻地生出几分期待:“阿璟,你觉得如何?”
邵璟又沉默了许久,声音疲惫而苍凉:“你说得对,我们没有夫妻缘,趁早还来得及……”
他豁然转身,大步往外:“就按照你说的办吧,家产都给你,我只要几件随身衣物就可以了。”
舱门被大力打开又关上,海风吹入舱内,带来几分凉意。
田幼薇冷得牙齿打颤,想笑,却流了满脸的泪。
她挣扎着爬上床慢慢躺下,告诉自己,就这样吧,该放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响。
这是报警铜锣,有海盗出没!
田幼薇一愣,迅速起身下床,奔到窗边往外观看。
月色黯淡,海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雾,甲板上乱麻麻一片,她听到邵璟在下达命令:“加速,挂红灯示警,操家伙,准备厮杀!”
田幼薇推开舱门跑出去,扶着船舷往后看。
只见在船的后方,有两艘海船借着雾气的遮掩,飞速向他们包抄过来,显然来者不善。
田幼薇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更多是不解。
此处距离明州港不远,朝廷早就肃清这一带的海盗,为什么竟然又有了海盗?且她们船上没有贵重货物,并不值得海盗如此大动干戈。
有人朝她跑过来,大声喊道:“回舱房!姑爷让你回舱房!”
田幼薇赶紧转身往回跑,还未进舱,就听“轰隆”一声巨响,船剧烈晃动起来,却是一艘海船恶狠狠撞上了他们的船。
她被甩出去撞到船舷上,又跌落下来,挣扎着正要起身,就被赶过来的邵璟抓着胳膊推到身后。
“各位好汉好商量,船上所有资财尽归诸位,只求饶我等一命……”
船老大话未说完,就被一枝冷箭当胸射死,紧接着,许多钩子钩住船舷,一大群蒙着面的彪形大汉拿着朴刀凶悍地冲了上来,见人就杀,十分凶残。
邵璟把田幼薇往舱门前一推,带人迎头对上。
田幼薇害怕又绝望,敌众我寡,对方蒙着面,一言不发只顾杀人,显然不是为了求财而是为了夺命。
她举目四望,但见挂起示警的红灯被射断挂绳掉了下来,便冲过去捡起红灯,重新系绳挂起。
周围有朝廷的水师巡逻,看到红灯就会过来救援,她不能上阵拼杀,至少能做好这个事。
风有些大,船颠簸得厉害,田幼薇站立不稳,索性趴在地上紧紧拽着绳索,一点点往上升起红灯。
突然,有人急促地喊了她一声:“小心!”
紧接着,她被人抱着往地上滚了一圈,手中的绳索跟着断了,灯也跌落下来。
她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人已然松开她,飞身跃起,举起朴刀干净利落地砍翻一个蒙面海盗。
是邵璟。
他又救了她一命。
田幼薇按下翻滚的情绪,红着眼睛捡起灯笼,准备重新升灯求救,敌众我寡,这是他们唯一的求生希望。
绳索结到一半,她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弓弦响动。
她若有所感,匆忙抬头,恰好看到一枝羽箭凝着冷光射向邵璟。
“阿璟小心!”她骇然大叫,扔掉灯笼冲过去,却是迟了一步。
万千厮杀风浪声中,她只听到“噗”的一声闷响,眼睁睁看着那枝冷箭准确无误地射入邵璟的心口。
邵璟回头凝视她一眼,轰然倒下。
“阿璟……”田幼薇肝胆欲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只抓到他一片衣角。
“阿姐,对不起……”邵璟定定地看着她,话未说完,眼里的亮光已然黯去。
“不要……”田幼薇宛若被挖空了心肝,悲鸣着捡起邵璟的朴刀,疯了似地朝近旁一个海盗砍去。
“噗”的一声轻响,肚腹微凉,她垂下眸子,看到刀尖穿透她的肚腹,倒映着月光,雪亮中透着血色。
她扑倒在地,身体渐渐冰凉。
一双华贵的靴子停在她面前,靴带上钉的金兽装饰精美而罕见,年轻男子操着标准的官话,慢条斯理地道:“真是可惜了。”
这就是杀害她和邵璟的人,这样的装扮,绝不是海盗。
为什么?她和邵璟都是勤恳守信之人,不曾与谁结下生死之仇,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田幼薇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她拼命想要看清楚是谁,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靴子的主人说道:“都烧了吧,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第2章 再相见
“阿薇,阿薇你醒醒……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田幼薇痛苦地睁开眼睛,迎面就是父亲那张长满络腮胡、带着宠溺笑容的脸。
这是在做梦吧?她愣愣地看着田父,没有任何动作。
她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而父亲,更是很早以前就因病过世了的。
或者她这是和父亲在黄泉之下相聚了?
“阿薇?”田父皱着眉头贴近了看她,又将手在她面前晃动,提高声音:“你怎么啦?”
田幼薇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田父。
突然,脸上传来一阵疼痛,她痛得大叫一声,用力挥开田父的手:“干什么掐我!”
“我不是故意掐你,是怕你被梦魇了。”田父讪讪收手,干笑着拿出一个精致狭长的织锦扇袋,讨好地道:“你看这是什么?”
小小的扇袋,只得二指宽、一尺长,用金银丝线重重叠叠地织满精致的海浪花纹,十分华美,造价不菲。
田幼薇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她飞快打开扇袋,看到了里头的扶桑折扇。
鸦青纸、琴漆柄,扇面上画了飞鹤远山、缥缈云雾,笔势精妙,色彩艳丽,金银交错,精致小巧。
是她此生最喜欢的,也是唯一一把扶桑折扇。
阿爹死后,她将它小心藏起,准备留作纪念,却在某一天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被弄坏了。
现在,这把扇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是崭新的。
田幼薇看看自己的手,再悄悄去摸自己的肚腹,手是孩童的手,肚腹也完好无损。
“我去明州港办货,看到有人卖这个,想起你念叨了好多次,一直没舍得给你买,咱家入选了贡瓷,有了些积蓄,就给你买了,喜不喜欢?”
田父絮絮叨叨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和期待,一如当年。
“阿爹!”田幼薇猛扑到田父怀中,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不撒手,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不是做梦,而是若干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和视她如宝的阿爹在一起了!
田父被田幼薇这样汹涌的哭吓坏了。
他只得她一个女儿,又因失去长子,自然是千娇万宠的,当即环抱住女儿,柔声轻哄:“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睡个觉怎么就哭了?做噩梦了吧?”
田幼薇使劲点头。
“梦是反的,不必在意,阿爹还给你买了糖呢。”
田父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手抹去女儿脸上的泪,变戏法似地拿出两颗胭脂色的糖球。
“阿爹,是茉莉花味的。”
就是这个熟悉的味道,唯独明州有卖,每次田父去明州必然给她买,田幼薇傻傻地看着田父笑。
她长得甜美可爱,眼里总是含着笑意,一双眉毛却极有个性,斜飞如羽,凭添几分英气,此刻带了几分傻气,实在是可人疼。
田父看着娇憨的幺女,忍不住轻抚她的发顶,低声笑道:“乖囡囡。”
一个青乎乎的小圆脑袋从门口探了一半进来,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只亮晶晶的眼睛。
那只亮晶晶的眼睛羡慕地看了田幼薇一眼,又飞快躲回门后,留下一角土黄色的粗麻布衣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那是谁?”田幼薇叫了一声,指着门口,若干年前的事走马灯似地闪过,心脏狂跳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阿爹给她买回扶桑扇的那天,正是邵璟初次来到田家的日子。
“哦……忘记跟你说了。”田父朝外叫道:“阿璟进来。”
青乎乎的小圆脑袋小心翼翼地探进来,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
瘦小的身子,粗麻布制成的僧衣像个口袋,只用一根草绳胡乱系在身上,破烂的裤子短了一大截,一双麻杆似的小细腿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光脚趿拉着一双明显偏大的新鞋子,很不像样子。
田幼薇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小和尚,时日久远,她只记得那个俊朗能干的邵璟,却差不多忘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她的沉默让邵璟有些胆怯,他眨眨眼睛,可怜兮兮地揪着衣角看向田父。
田父示意邵璟走近些,语重心长:“阿薇,阿璟是忠臣之后,家里没人了,又是北人,人生地不熟的,咱们不管他就不能活了,我们必须收留他。”
邵璟黑白分明的眼里立刻涌起泪水,可怜巴巴地仰起头盯着田幼薇看,想哭又拼命忍住的样子。
幼小可怜的邵璟、一心护着她逗她笑的邵璟、顶风冒雨撑起田家的邵璟、为她求药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邵璟、默默照顾她的邵璟、孤寂沉默心事重重的邵璟、答应和离的邵璟、救了她的邵璟、临死前艰难地说对不起的邵璟……
无数景象飞快闪过,最终叠合成眼前可怜兮兮、走投无路的小和尚。
田幼薇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她情不自禁蹲下去,将手扶着邵璟瘦弱单薄的肩头,递过一颗糖球:“阿璟,给你。”
邵璟有些惊讶,看看她,又看看糖球,很用力地捏紧,眼睛发亮,勾起唇角漾起两个小酒窝,小声道:“阿姐……”
见田幼薇没有反对不喜,他就勇敢地大声喊道:“阿姐!谢谢阿姐!我会听话的!我会乖乖的!”
田幼薇含泪而笑,拍拍邵璟毛茸茸的小脑袋:“好,以后乖乖做我弟弟,我会照顾你。”
不管怎么说,他活着就好。
邵璟没有错,她也没有错,错的只是那个选择。
这一次,就让桥归桥、路归路,做一辈子姐弟吧,再不会有什么童养夫。
“就是要这样,你待阿璟好,他也会待你好。你先照看着他,稍后你娘过来领他。”田父很是欣慰,叮嘱过田幼薇就离开了。
丫头喜眉端了水进来,拧了帕子要给邵璟洗脸,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就把帕子递给田幼薇,急急忙忙地去了。
田幼薇打开帕子,邵璟立刻靠近她,眼巴巴地将小脸递了过来。
第3章 继母
看到邵璟这个熟悉的动作,田幼薇有些怅然。
前世,邵璟小时就是这样的赖着她,经常让她给他洗脸洗手什么的,她每次都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
正如田父所言,她待他好,他自然也会待她好。
他颠沛流离,孤身一人来到田家,心中必然忐忑,谁对他好,他就依赖喜欢谁,但那是纯粹的姐弟情,并非男女之情。
可这事儿落在长辈眼中,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以至于家里发生变故之后,田父毫不犹豫地让邵璟做了她的童养夫。
这一次不能再这样了,该有的界线还得有。
田幼薇低咳一声,将帕子递给邵璟:“自己洗。”
邵璟有些意外,先将手里攥着的糖丸收入怀中,才接过帕子往脸上擦。
他的动作十分笨拙,拿着帕子在脸上东擦一下,西抹一下。
田幼薇见他擦来擦去总是漏了左脸颊上的一个地方,实在忍不住:“左边脸颊没洗到。”
“是。”邵璟停下来冲着她讨好一笑,笑容灿烂讨喜,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唇边两个小酒窝,讨好道:“阿姐你真好。”
田幼薇强迫自己保持严肃:“嗯。”
邵璟继续擦脸,然而还是漏了那一块。
田幼薇看得难受,忍不住轻戳了他的脸一下:“这里。”
邵璟又冲着她笑,这回总算是洗到了。
田幼薇松了一口气,却见他洗了脸之后,傻傻地拿着帕子看着她,一动不动。
“洗洗帕子。”她指点他,觉着眼前的邵璟和记忆里的有些不一样。
她记忆里的邵璟聪明又伶俐,为什么这次见着好像有些呆傻?是哪里不对?
邵璟捏着帕子在水里胡乱地揉,有些羞窘地小声道:“阿姐,我不太会,之前一个人在外面……很久没洗脸洗衣服……你教教我。”
田幼薇一愣,随即叹了口气。
邵璟现在六岁,年龄也不大,在之前更是颠沛流离,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肯定没人教他这些。
那时候她一手包了这些琐事,当然没能发现。
“我阿爹是在哪里找到你的?”有些琐碎的事太过久远,她差不多也忘了。
“在码头上。我跟着爷爷在洪州,靺鞨人杀过去要屠城,爷爷就把我交给师父,说能活命就行。
听说御驾在越州,师父就带着我往这边来,半道上师父生了病,我去给他讨水喝,回去就叫不醒他了……”
邵璟神色黯然:“他们把师父烧了,有个很凶的大叔让我跟他走,我们走了很久的路,又坐船到了明州港。在码头上等了好些天,看到田伯父,大叔就让我跟着田伯父走。”
说到这里,邵璟的笑容重又灿烂起来:“田伯父最好了,给我买东西吃,还给我洗脸洗手洗脚,又给我买新鞋,不骂我不打我。”
田幼薇记得送邵璟到明州港的那个人待他很不好,经常打骂,忍饥受冻更是常有的事。
但邵璟从未说过这个人一句不是,最多就是说“很凶”。
有人问起,他很认真地说:“大叔只是脾气不好,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他能特意把我送到明州交给田伯父让我活命,就是大恩情。”
可见其天性之厚道温良。
田幼薇心里软软的,轻轻拍拍他的小脑袋,安慰道:“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这就是阿璟吧?”田家的主母谢氏快步走入,垂眸仔细打量邵璟,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她身后跟着的陪嫁高婆子一脸审视,笑道:“小模样真清秀,老爷也真是的,一路从明州港带回来,就没想着给这孩子换身新衣裳。”
邵璟有些局促,抬眼看向田幼薇。
“阿璟,这是我娘,这是高阿婆。”田幼薇介绍完毕,看邵璟行了礼,才上前给谢氏问安:“您回来了。”
谢氏把目光从邵璟身上收回来,看向田幼薇,语气关切:“听说你刚才做了噩梦?”
田幼薇点头:“也没什么,就是在梦里找不着阿爹了,急得哭了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高婆子笑起来,亲昵地摸摸她的脸:“薇娘这么大的人啦,还这么的娇,真是一个小娇娇!”
谢氏也笑:“晚上给你蒸螃蟹吃。”
“好呀!”田幼薇看着谢氏,心情有些复杂。
谢氏是她的继母,她一岁就没了亲娘,三年后谢氏进门。
谢氏是个温柔性子,自己没有孩子,待她和二哥很不错,平时也能礼待族人和下人,口碑很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氏一直对邵璟不冷不热,似是颇有看法。
再后来,父亲病故,族人和生意对手想要谋夺田家的窑场,债主日夜追索逼债,她和邵璟年纪还小,十分惶然,迫切地需要长辈的支持。
谢氏却在这个时候提出改嫁,都没给父亲守孝,匆匆忙忙带着自己的嫁妆就走了,走得非常决然和突然。
她当时很有怨气,以至于后来几次相遇,谢氏几次三番想要和她说话,她始终没搭理。
再后来,谢氏是难产死掉的,死前让人给她送了几件遗物过来,都是田父当年给谢氏买的贵重首饰。
送遗物过来的人说,谢氏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很内疚,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这样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田幼薇一直觉得这件事是个谜。
谢氏和田父感情一直很好,突然改嫁,并且做得那么难看。
其实此时妇人改嫁是很正常的事,没有谁非得不许谢氏改嫁,只要稍许缓一缓,事情就能做得好看。
改嫁也就改嫁了,不必回头,也不必临死前做那么一遭。
前后充满了矛盾和混乱。
或许,在父母亲族之间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吧。
田幼薇打起精神,试图调和谢氏和邵璟之间的关系:“娘,阿爹说要给阿璟找身合适的衣裳,还要好好洗个澡。”。
谢氏没有注意到田幼薇复杂的目光,不怎么热情地道:“热水已经烧好了,衣裳来不及做新的,我让人去找你二哥小时候穿的旧衣,收一收改一改,先将就着吧。”
第4章 不高兴
关于穿着这件事,邵璟和田幼薇都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也没觉得谢氏的安排不妥当。
因为世道太不好了。
本来田家世居越州余姚,祖传的手艺,做的越州秘色瓷自前朝起就是贡瓷,传到如今虽然势微,但田父勤奋肯干,总是有些积累的。
但是战火毁了一切。
二帝被俘,皇室南渡,强虏南侵,又有盗匪横行,越州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田父不得不拉起一支队伍保家卫国。
断断续续打了几年仗,田幼薇已经成年的长兄战死,田父落下一身暗伤,家资也差不多消耗殆尽。
余下一点点资产,既要照顾孤老残病的族人,又要维持家中窑场运转,时时捉襟见肘。
虽后来又得了贡瓷资格,田父也得了个从九品的小官儿将仕郎,却也只是勉力支持度日,没有太多节余。
谢氏身为主母,勤俭持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田幼薇积极响应:“挺好的,只是鞋子得另做才行啊。”
“嗯。”谢氏应了一声,沉默着往外走,高婆子吩咐邵璟:“跟上来。”
邵璟眼巴巴地看着田幼薇,希望田幼薇陪他一起去。
小孩子有一种天然的本领,很容易就能感觉到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
他是觉得谢氏和高婆子好像不大喜欢他,田幼薇就不同了,看着就亲。
田幼薇没有跟上去,笑着朝他挥手:“要听阿婆的话啊。”
邵璟失望地垂下睫毛,耷拉着两只手跟在高婆子身后往外走。
喜眉走进来,咋咋呼呼的:“薇娘怎么不跟过去?你以往不是最爱热闹的?听说老爷特意吩咐了,要给阿璟去去晦气呢。”
田幼薇淡淡地道:“我又不是没见过去晦气是怎么回事,他一个男孩子沐浴,我跟过去干什么?”
喜眉一拍脑袋:“也是哦!”
田幼薇想了想,叮嘱:“你给阿璟做两双鞋子,一双夹布鞋,一双棉鞋,小孩子费鞋,料用好些,一定要做结实。我娘那里我去说。”
谢氏很省,尤其是待邵璟特别省,田父又是粗枝大叶的,不会关注过问这些细节。
所以当年邵璟脚上那双不合适的新鞋子,就一直从秋天趿拉到了冬天,直到穿烂了,他的脚还没长到那么大。
她那时候还小,想不到那么多,这一次,就让她来办好这些事吧。
以谢氏的脾性,只要她开了口,就算不高兴,也不会不许。
喜眉笑着应了:“薇娘这小大人的样子,二爷见着必然酸溜溜,你都没想着给二爷做双鞋呢。”
喜眉说的是田幼薇的二哥田秉。
田幼薇想起意外早逝的二哥,心潮澎湃:“要做的,等我亲手给他做。”
她交待喜眉:“鞋子做好了直接给阿璟就行,别说是我交待的。”
喜眉不解:“为什么呀?他知道你待他好,不是很高兴?”
“不用,你就说家中长辈安排的就行了。”
田幼薇指挥着喜眉:“把我那些描红本啊,纸啊,笔啊,花样子什么的找出来。”
喜眉吱吱喳喳:“是要找给阿璟少爷吗?”
田幼薇严肃认真:“不,是我自己要用。”
邵璟将来是进士及第呢,还会好多番邦话,和番邦人做生意交谈往来毫无障碍。
她看他英姿勃发,谈笑风流,更多是倾慕欣喜骄傲,同时还有一丝羡慕自卑。
既然羡慕自卑,就该让自己变成让别人仰慕的那个存在,努力才能治本。
她可以的!
田幼薇平心静气地坐在窗前写字,唇角露出淡而恬美的笑容,有前二十年的基础打底,不要太出色哦!
与此同时,田家正院。
厢房里的水“哗啦啦”的响,间杂着婆子的笑声:“小阿璟,你得有多久没洗澡啦?两年?三年?”
谢氏坐在窗前闷闷不乐,高婆子陪坐一旁飞针走线,将手中一套青布旧衣改小,低声说道:“这些人就是爱瞎说,芝麻大一点事,一会儿工夫就传得到处都是。”
“不就是从外头领进来一个故人之子么?老爷也说得清楚明白了,那是邵局族里的子侄。
咱家得了这个贡瓷的机会,正是邵局给的,得记情还情,何况阿璟的父母都是殉国而死,忠正节烈,该管!
就算收了做养子也没什么,将来您生了小少爷,还能越得过亲的去?前头不还有薇娘和二爷么!”
谢氏小声道:“可他不肯告诉我阿璟的父亲到底是谁,我是他妻子,虽然嫁过来一直没给他添丁,但操持家务这几年,也是尽心尽力……更何况……”
何况什么,谢氏没有往下说,高婆子也没接话。
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半晌,谢氏红了眼眶,哽咽着道:“乳母,我心里难受!他们说的怕是真的!”
高婆子叹气:“算了,别想了,就当做善事吧,您也别做在脸上,老爷看到了铁定不高兴。”
田幼薇一无所知,写好了字就收拾好了往外头去。
田家的下人只有七八个,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忙得很。
喜眉负责着内院清扫整理的事,忙得一头的汗,错眼看到田幼薇悄咪咪往外去,就大声道:“薇娘你要去哪里?”
“我去门口接二哥。”田幼薇脚步轻快,转眼跑出去老远。
喜眉不再管她,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
夕阳余晖落在黛色的瓦片上,一簇狗尾巴草在晚风中蹁跹起舞。
田幼薇托着腮,坐在田家大门前的石阶上梳理心事。
“叮叮叮~”铜铃声响,不时有赶着耕牛回家的乡邻、族人经过,停下来和她打招呼。
有些人她还记得,有些人她已经忘了,她一律笑脸相迎,再加一句:“您看到我二哥了吗?”
众人或是回答看到了,或是说没有,她也不在意,勾长了脖子继续等。
“阿薇,你二哥来了!”一个族兄扛着犁耙经过,笑嘻嘻提醒她。
几个穿着短衫的少年郎嬉笑着由远及近。。
为首一人瘦瘦高高,年约十三四岁,明显比其他几人更加出众。
第5章 兄妹俩
田幼薇从台阶上一跃而下,飞身上前:“二哥!”
田秉忙叫道:“慢些,你个疯丫头!”
话音未落,田幼薇已到身边。
她紧紧抓住田秉的袖子,亲昵地道:“你怎么才回家呀!”
田秉道:“我往日回家比这还晚,也没见你急过,怎地今天突然急了?”
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他除了读书之外还要跟着田父打理窑场的事,日常也是忙得不行。
其余人就笑:“怕是又想让二哥买零嘴了。”
田幼薇不理他们,抓着田秉往前拖:“我有事和你说。”
田秉和小伙伴们告别,跟着田幼薇往前走:“怎么啦?”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汗味和墨香味,是田幼薇最熟悉的味道,她红了眼圈,紧紧抱着田秉的胳膊,心酸极了。
田秉笑着俯下身,将两手托着妹妹白嫩的脸颊,温声道:“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和二哥说,二哥替你出气!”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稚气未脱,唇边只得淡淡一圈绒毛,眼神清亮温善,笑容可掬,是田幼薇印象里的那个最可亲可爱的二哥。
大哥死得早,她不太记得了。
二哥和她年纪更相近,从她有记忆开始,就经常带着她玩,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她,直到意外发生的头一天,他还在给她写描红本。
田幼薇有很多话要和二哥说,临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咱家来了个小阿璟……”
田秉点头:“我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多个人多双筷子,你别听其他人胡说八道。”
田幼薇本是挑个话头,没想到田秉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睁圆眼睛:“谁说什么了?”
田秉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道:“没什么。”
田幼薇不由心生疑虑,她只知道邵璟做了童养夫后流言很多,看这样子,难不成现在就有了流言?
“你骗我,告诉我,告诉我……”她揪着田秉的袖子晃了又晃,非要知道不可。
“你知道的,村里就这样,谁家来个亲戚都要说许久,你别管这个。”田秉笑着扯开话题:“阿爹给你买什么了?”
自家二哥年纪不大,却很沉稳,口风很紧,他不说的事就一定不会说,稍后再想办法好了。
“买了糖和扶桑扇!”田幼薇假装忘了这件事,往田秉嘴里塞一颗糖,弯了眉眼等夸奖:“好不好吃?”
田家兄妹都嗜甜,只是田秉年纪大了,为怕别人笑话,都不好意思买糖,田父更是不会主动买给他。
他笑眯眯地含着甜蜜蜜的糖,舒服地喟叹:“还是有妹子好啊。拿你的扶桑扇给我看。”
田幼薇从怀里拿出扶桑扇,献宝似地递过去:“好不好看?”
“真好看。”田秉眼里露出几分羡慕,爱不释手。
他也喜欢,但这扇子真的是很贵,妹妹还小,又是女孩子,需要娇养,他长大了,又是男子汉,不该不懂事。
田幼薇眨眨眼睛:“先给你赏玩几天。”
她那时候不懂事,田秉逗着要借了看看都舍不得。
她只记得田秉是哥哥,已经长大了,却忘了他其实也只是个没成年的少年郎,也还贪玩好奇,喜欢好东西。
田秉眼睛一亮:“真的?小气鬼不会是逗我玩吧?”
田幼薇指着自己的鼻尖:“小气鬼?二哥是在说我吗?”
“当然不是,我家小妹最大方了。”田秉笑着将扇子还她:“二哥长大了,这是小孩子玩的。”
“才不是,我听说那些文人墨客都买了赏玩的,二哥书读得好,也该玩玩。”
田幼薇硬塞到田秉怀里:“你不听话我要生气。”
田秉当她小孩儿心性,说一出是一出,但想着这是妹妹心疼自己,就高高兴兴收起来:“我一准好好保管。”
“我还不放心你嘛!”田幼薇挥挥手,拉着他往里走,闲聊:“二哥才从窑场里回来?”
田秉道:“窑场新收了一批匣钵窑具,我在一旁守着验货呢,闹了不高兴。”
要烧制出精美的瓷器,就得把瓷坯放在匣钵里,匣钵的好坏至关重要,否则瓷器就会爆胎坏掉。
田幼薇有些讶异:“咱家用的不是谢舅父家的匣钵么?怎会不高兴?”
她说的谢舅父,是谢氏的娘家族兄谢璜,也是田父的至交好友,人称谢大老爷。
田家自有窑场,也自己生产瓷坯,但不生产匣钵窑具。
谢家早年也做瓷器,后来经营不善,就改行做了匣钵窑具。
两家人不但是世交,也是长期合作的生意伙伴。
田家入选贡瓷之后,田父极力向朝廷推荐谢家的匣钵。
成功后,入选烧制贡瓷的八处窑场一致优先选用谢记匣钵窑具,谢家由此成为越州最大的匣钵窑具生产商。
在田幼薇的印象里,田父和谢大老爷后来虽然因为理念不同闹掰了,但此时还是很好的,谢家的东西质量也很过硬,怎么就不高兴了。
田秉道:“上一批瓷器烧坏了很多,险些没完成修内司交办的任务,害阿爹挨了骂。谢家管事说,是怪张师傅没掌握好火候才烧坏的瓷器,我觉着应该和匣钵有些关系,只没证据不好多说,所以盯紧些。”
田幼薇奇道:“因为你验货盯得紧,他们就不高兴了?”
“正是,我才验了半车货,谢家人就给我甩脸子看,骂我装腔作势、刻薄不通人事。还气呼呼地把其余匣钵都拉了回去,说是就不和我打交道!”
说起这个,田秉气得脸都红了:“买卖买卖,验货是很正常的事,就他家高人一等,还不能验货了!不供货就不供货,这么多做匣钵窑具的,不缺他家一个!当初还是阿爹推荐他家的呢!好过分!”
不许验货,欺负辱骂小辈,借机生事,拉走匣钵以不供货胁迫人,谢家竟然这么嚣张?
看来自己之前是真的太享福了,好多事都不知道。。
田幼薇沉吟片刻,问道:“那二哥验那半车货,验出什么没有?”
第6章 好姐姐
田秉道:“我验了二十多个,找到两个不合格的,还有三四个没有表记。”
一般说来,商户都会在匣钵窑具上刻上自家姓氏表记,这样不但可以让自家的货物声名远扬,也是负责任的意思。
谢氏长期独家供应田家窑场的匣钵,有没有表记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不让验货、有残次品、还生事拉走余下的匣钵,整个事情加起来就很不同寻常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田家窑场后来出事并失去贡瓷资格,阿爹和谢舅父闹翻,并不是偶然。
幸好现在她回来了。田幼薇安抚田秉:“二哥做得对!下次验货时叫上我,我来对付他们!”
田秉看她摩拳擦掌的样子,不由笑了,轻刮她的鼻头:“小丫头懂什么,你还能和他吵架不成?乖乖在家读书写字绣花玩耍就行,等我凑足了钱,过年给你买新衣。”
父兄也好,邵璟也好,都是这样待她的,风风雨雨一肩挑了,只叫她在家里安然享福。
田幼薇并不争论,该做什么就去做好了:“阿爹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他已经让人去知会谢舅父了,所以他现在还没回家呢。”
兄妹俩边说边往里走,邵璟孤零零一人站在正院门前张望,看到他们就兴冲冲跑过来,眼巴巴地道:“阿姐!”
田幼薇拿出长姐的架子,严肃地应了一声,叮嘱道:“这是二哥,你要听他的话。”
邵璟乖巧行礼:“二哥好!”
田秉笑眯眯地拍拍邵璟的小脑袋,温声道:“小阿璟,长得好看又知礼,我最喜欢这种小孩子了。”
邵璟谨慎地打量田秉,看到这个大哥哥眼里满是温软的笑意,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开心地叫:“二哥!”
田秉趁势捏住他的小下巴,说道:“还没换牙呢?”
邵璟立刻捂住嘴,微红了脸:“我还小。”
田秉笑起来:“确实还很小,以后跟我一起住吧,我教你读书写字。”
邵璟又惊又喜:“真的吗?”
田秉很认真地和他拉勾:“骗你是小狗。”
“二哥……二哥……”邵璟兴奋地围着田秉转圈圈。
田幼薇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前世她没去门前等田秉,田秉回来也没过来看邵璟,更没有直接认领邵璟。
以至到了晚上邵璟不知道该去哪里睡觉,一直强撑着坐在凳子上,困得一跤跌下去,摔得满口的血。
田父为此骂了谢氏一顿,谢氏气得回了娘家,足足过了一个月,才被田父接回来,夫妻俩别扭了很久。
这次应该不会了吧?
她想着,回头往正院里看,恰好看到高婆子站在石榴树下悄咪咪往这里张望,就冲着高婆子一笑。
高婆子似是完全没料到会被她撞上,愣了片刻才挤出笑来:“二爷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田秉整整衣衫,一手牵着田幼薇,一手牵着邵璟,笑眯眯往里走:“娘呢?”
谢氏赶紧从屋里走出来,温声道:“二郎累不累?饿不饿?一会儿就开饭了。”
田秉端端正正给继母行了礼,很认真地回答:“今天活儿比较多,是有些累了,饭不急,窑场里忙,阿爹可能会回来得比较迟。”
谢氏虽有许多不如意处,对田秉兄妹却是没什么意见,一迭声地道:“既然累了,就赶紧坐下来歇歇,我让人给你做糖水先垫垫底。”
田秉谢了,端端正正坐下,和谢氏说些家常话。
邵璟规规矩矩坐着,安静得像一只小鸡崽,不说不动。
田幼薇晓得他忌惮谢氏,就道:“我带你去家里走走看看认认路。”
邵璟一喜,眼睛看向谢氏,是想得到许可的意思。
谢氏假装没看见,还是田秉道:“去吧,去吧,别在这里吵我们。”
谢氏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别玩疯了,稍后吃饭找不着人,大螃蟹凉了就不好吃的。”
这话听着是在吩咐两个孩子,实际上只是在叮嘱田幼薇而已。
田幼薇应了一声,牵着邵璟往外走。
出了门,周围没了下人,她就松开邵璟的手,严肃地道:“自己走。”
邵璟垂眸看看空了的手,犹豫片刻,悄悄拉住田幼薇的袖子。
他的动作太轻太小,田幼薇没发现,严肃地道:“这里是主院,平时就是我爹和我娘住了。家里的下人住在前院或是后罩房。
我住西跨院,就是你之前去的地方。那边是东跨院,二哥和你住,我们去看看你的屋子。”
她看谢氏的样子,怕是也还没给邵璟安排住宿,不如她一并办了。
“好。”邵璟很乖地应了一声,手往上爬了一点。
田幼薇没发现,一路上严肃地交待:“村里人欺生,可能会有小孩子故意欺负你,你要记得两点。
一是别往心里去,毕竟你是见过风浪的人,啥事儿没见过?他们都是傻孩子,咱不能和傻孩子一般见识。
二是有人揍你,你就狠狠揍回去!揍了就跑回家躲着,别吃眼前亏,我和阿爹、二哥都会给你撑腰!”
“好。”邵璟仰头看着她,眼睛亮得不得了,揪着田幼薇袖子的手又悄悄往上爬一点。
田幼薇自觉今天很成功,她是个既严肃又爱讲道理的好姐姐,小孩子最怕这种人了。
她推开院门,大声叫伺候田秉的小厮:“阿斗!”
阿斗忙着跑出来:“来啦,来啦,姑娘有什么吩咐?”
田幼薇道:“阿璟以后要和我二哥一起住,你马上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缺被褥就找喜眉,弄得好了我有赏,弄不好我告诉二哥你偷懒!”
阿斗知道她得宠,这种小事家里没人会不答应,一溜烟地去收拾屋子。
田幼薇推开后窗:“这屋子后头有丛竹子,光线不大好,你要读书,要么就是把竹子砍了,要么等到天气暖和,把窗户改大。”
邵璟摇头:“不用了,我很喜欢竹子,也怕冷,就喜欢小窗子。”。
田幼薇知道他是怕给家里添乱,也不多说,领了他在一旁坐着看阿斗收拾。
第7章 本事
东厢房里本就有现成的家具,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得很妥当了。
喜眉气喘吁吁抱着被褥过来:“姑娘看看这个合适不?虽然是旧的,但奴婢才晒过,又松又软,可好闻了。”
“很好。”田幼薇嫌弃阿斗笨手笨脚,就起身去帮喜眉铺床。
袖子从邵璟手里滑走,邵璟若有所失,不怎么开心地趴在桌上看田幼薇铺床。
田幼薇挂好驱蚊虫的香包,环顾四周,非常满意:“阿璟你看看,喜欢不?”
邵璟没出声,她又问了一句,还是没人回答。
回头去看,只见邵璟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咦,怎么睡着了,马上就是饭点啦,奴婢把他叫醒!”喜眉挥舞着鸡毛掸子,要上前去推搡邵璟。
“别叫,让他睡,夜里让厨房在灶上温碗粥就好了。”田幼薇悄悄摸一把邵璟消瘦的小脸,盯着阿斗把邵璟抱上床。
阿斗刚抱上邵璟,他就醒了,半梦半醒,慌慌张张,扭着身子不肯睡。
田幼薇凑过去小声道:“睡吧。”
邵璟半觑着眼睛,呆呆看了她片刻,翻个身睡过去,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喜眉和阿斗啧啧称奇:“阿璟好听姑娘的话呀!”
田幼薇沉默着将邵璟的被子掖紧。
邵璟小时候经历过太多的惊吓,睡眠一直不是很好,看过好些大夫都是治标不治本。
他睡得最安稳的时节,应该是他们新婚那两年。
用邵璟的话来说,小时候睡觉总是爱做噩梦很害怕,一直想要跟着她睡,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很高兴。
他还告诉她,睡在一起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睡得很踏实。
从他装睡,开始半夜起身出去晃荡,大概是在婚后两年。
之后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到和离出事之前,他常常接连几天只在白天靠在椅子上睡一两个时辰。
究其原因,应该是她对他已经失去安抚作用,反而成了拖累。
田幼薇苦笑一声,叮嘱阿斗:“你在这里守着他,别叫他醒来黑乎乎的见不着人,晚饭我让喜眉给你送。”
阿斗道:“姑娘放心,下仆一准儿将阿璟少爷照顾得周周到到!”
田幼薇回到正院,天已经擦黑了。
谢氏往她身后看一眼,道:“阿璟呢?”
“睡着了,我想着他长途跋涉而来,年纪又小,十分可怜,就没叫他,打算让厨房给他留碗粥……”
田幼薇揪着谢氏的袖子,眨巴着眼睛装可爱,用表功的语气道:“您别担心,我把他的住处都安置好了,又叫阿斗守着,确保万无一失。”
田秉立刻赞道:“安排得很妥当!阿薇真是长大了,懂得帮娘做事啦。”
谢氏不自在摸摸田幼薇的头,回头问高婆子:“天黑了,打个灯笼去前头看看,老爷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着,田父的长随平安在门外朗声道:“主母,老爷和谢家大老爷一起回来了,要留晚饭。”
谢氏嗔道:“经常不打招呼就带人回家吃饭,幸亏今夜饭菜还过得去,快让厨房加两个菜,温些酒来。”
一家人忙碌起来,田幼薇也帮着摆放碗筷,趁空和田秉小声道:“谢舅父这时候过来,怕是为了白天的事。”
田秉也有同样的看法,担心田父会因此责骂自己,梗着脖子道:“我没错!”
田幼薇小声道:“别急,先看看情况再说!”
田秉道:“小丫头,还挺沉稳的嘛!”
谢氏道:“兄妹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田秉和田幼薇一齐摇头:“没什么!”
刚布置好,田父就领着人走了进来。
谢大老爷是个又白又高的胖子,天生一副笑脸,慈祥得很,先就大声和田幼薇兄妹打招呼:“每次见着你们俩,舅父都特别羡慕你爹娘,长得好也就算了,还教得这么好!”
田父和谢氏都觉得面上有光,与有荣焉,谦让道:“谬赞,谬赞!这俩孩子差你家阿良远了。”
谢大老爷把脖子往后一梗,大声道:“胡说!阿良只知道吃和玩,哪像阿秉这样能干懂事!”
田秉和田幼薇都觉得,谢大老爷这是要将白天的事拿来说道了,就都打起精神来,准备接招。
却见谢大老爷亲热地搂了田秉的肩,笑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白天的事是谢三儿那个混账东西不像话,反了天了!舅父已经骂过他啦,明日叫他来给你赔不是,怕你委屈难受,舅父特意来看看你!”
他说得格外诚恳和气,倒让田秉不好意思起来:“谢舅父,我不是有意要为难……”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亲兄弟明算账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交情才能长久!这是烧制贡瓷,干系着这许多家人的性命身家,开不得玩笑!”
谢大老爷回头拍着田父的肩膀,豪爽地笑:“这小子是个做大事的料!你得好好栽培才行啊!”
田父是个爽朗性子,摸着胡子道:“小孩子不懂事,说话冲了些,过后我教教他。”
“没有的事!是我御下无方丢了人!”谢大老爷很圆熟地将话题转过去:“饭菜好了么?饿得不行了!”
“好了,好了!”高婆子见着谢大老爷总是格外热情,毕竟谢氏娘家的亲兄弟不怎么成器,更多依仗这位族兄。
谢大老爷和田父坐下来喝酒吃菜,叫田秉也在一旁陪着。
田幼薇闷着头掰螃蟹吃,不时往父兄碗里放点蟹肉,又分谢氏一块蟹黄,耳朵听着谢大老爷侃侃而谈,对这位世交舅父生出些不一样的看法来。
田父虽然勤奋,日常除了维持窑场瓷器生产之外,还经常往明州港做些货品生意,但性子始终太过憨直仗义,更不是精打细算之人,时时仗义疏财。
不然也不会都是一样的乱世,这么多越州富户,唯有田家把所有家资都耗费空了。
谢大老爷谢璜就不同了,八面玲珑,精打细算,精明得不得了。
明明是谢家做得太不像话,他这么急巴巴地跑上门来赔礼道歉,吃着田家的酒菜,倒让田家人觉得过意不去。。
这才是本事。
第8章 小大人
酒过三巡,耳酣酒热,谢大老爷和田父从怎样制瓷一直扯到当前的局势,声音越来越大,兴致越来越高。
田幼薇想要再多知道些信息,奈何年纪太小撑不住,眼皮重得不得了,呵欠也一个接着一个打。
谢氏见状,就去牵她:“薇娘困了,我让高阿婆送你回去。”
田幼薇正要说好,就见田秉坐在一旁闷闷不乐,像是忍不住要说什么的样子,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不困。”
见谢氏人仍然要去拉她,就靠到田父身边,紧紧抱住田父的胳膊撒娇:“我还要再坐一会儿。”
田父就摸摸她的头,给她倒了小半杯酒要她喝。
田幼薇跃跃欲试,谢氏嗔道:“你自己做酒鬼就好,别惹闺女!”
田父“哈哈”大笑,收走了酒。
田幼薇舔舔嘴唇,颇有些遗憾。
她这两辈子,就新婚时喝过一杯酒,然后还醉了,醉得什么都不知道,据说闹了不少笑话。
打那之后,邵璟再不许她沾酒,每次大家喝酒,她都只有观望的份。
就见田秉端了酒杯起身:“舅父,小侄敬您。”
谢大老爷喝得半醉,惺忪着眼睛将杯子一举,懒洋洋地道:“坐下说。”
田秉不坐,一口喝干净杯中之酒,很认真地道:“谢舅父,小侄有一事不明,要向您请教。”
谢大老爷点点头:“你说!”
“今天小侄看到送来的窑具有好些没有表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田秉年纪轻,沉不住气。
之前看谢大老爷上门赔礼道歉,言辞恳切,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但后来在一旁听大人说话,越想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好像自家爹总被谢大老爷牵着鼻子走,就想弄个清楚明白。
谢大老爷醉意顿时散去,眼里透出几分针尖似的亮光,定定地看了田秉一眼,随即一笑:“有这回事吗?舅父怎么不知道?怕是你看错了?”
田秉急了:“当然有了,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今天下午验货时看到的!”
谢大老爷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别急,有话好好说,舅父不是不信你,是真不知道有这事。你看这样好不好,明日我查清楚了,再给你交待。”
一个长辈,以这样的姿态说要给小辈交待,态度不可谓不诚恳,若是田秉再不依不饶,就是不识趣了。
谢氏忙打圆场:“或是活儿太多,期限太紧,忙得忘了做标记?”
田父也道:“反正咱家窑场用的都是谢氏专供的,有没有表记不重要,带着你妹妹退下去吧,这事儿我会处理。”
田秉憋得厉害,想再说几句,一只温软的小手拉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二哥,我困了!”田幼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睛瞅着谢大老爷。
谢大老爷坦然自若,与田父谈笑生风,仿佛根本不在意刚才的事。
但这本身是不正常的。
作为一个手艺人、生意人、世交好友加亲戚,被人质疑有问题而没有任何反应,不是大度,而是反常。
田秉气呼呼地牵着田幼薇往外走,一路上都没说话。
田幼薇也不打扰他,慢悠悠走到自己院子门前才道:“二哥,你除了今天的事以外,还有什么发现?”
不然以田秉的温厚性子,不至于这么生气。
田秉犹豫着不想说。
田幼薇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年纪小,管不住嘴,不懂事乱说,便道:“我不会乱说话,和你的想法、看法是一样的,谢家舅父太精明了,阿爹太憨厚。”
田秉这才道:“我听说贡瓷烧制工期太紧,谢家供不上窑具,又舍不得把生意分给其他人家,就悄悄从外头买了窑具充作他家的。”
田幼薇唬了一跳:“确切么?”
这是不讲诚信,以次充好,不但要砸牌子,还会失去特供资格的!
往阴暗处想,不留表记,万一出事追究下来,还可以往田父身上推——譬如说是田家为了节约成本,悄悄往外买便宜的窑具,这才出的事。
田秉郁闷地道:“我就是听人家传了那么一耳朵,没证据,不敢乱说。”
白天点检出来的窑具已被谢家拉走,人证物证都没有,的确不能乱来。
田幼薇道:“明早再和阿爹说说,大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多是场面话,就凭今夜饭桌上几句话,也不能判定阿爹没有数,他没那么傻吧?”
田秉看她粉嘟嘟的小圆脸上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明明是个小孩子,偏来一副老气横秋的大人样,说得还挺有道理的,不由笑了:“今天发生了什么,我怎么觉着你不一样了?”
田幼薇一笑:“不告诉你!”
她凑到田秉耳边轻声道:“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邵璟进门,听说他的悲惨遭遇,突然就开窍啦!”
田秉作势拍了她一下:“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我信你才有鬼!多半是哪里听了一耳朵,就装大人样!”
田幼薇也不解释,笑着和他道别:“二哥慢走。”
一觉到天亮,田幼薇惊醒过来,一看日光早就洒得满屋都是,连忙一咕噜坐起,口里喊着:“喜眉!喜眉!”
喜眉不知去了哪里,并未回答她,倒是门口传来很轻微的“哔啵”声,就像什么小动物在用爪子抓门似的。
田幼薇拉开门,迎面对上一张灿烂的笑脸。
“阿姐!”邵璟拎个食盒,规规矩矩站在她面前,笑得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唇边的酒涡讨喜得很。
田幼薇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你起得迟了,我给你送吃的。”邵璟自来熟地进了房门,放下食盒,转过身走到外面,“哼哧、哼哧”提了一壶水进来。
他人小腿短,又瘦,身上的旧衣不大合身,空荡荡的,拎着的壶得有他半个人那么大,看起来真是不堪重负。
“你放下!我来!”田幼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摁住邵璟,将水壶接过去,微微皱了眉头,不停打量邵璟。
她是觉得奇怪,从前邵璟也给她送过早饭和水,但那是他们混得很熟以后。。
这一次,邵璟怎么这样快就做到这一步?
第9章 吃鸡蛋
邵璟毫无所觉,见田幼薇接了水壶,就利索地取了脸盆和巾帕递过去:“阿姐先洗脸。”
殷勤得太过分了。
田幼薇的脸皮是僵的,有心想要沉着脸把人赶出去,又觉得会吓着他,只好默默洗脸。
等她洗好脸,邵璟已经把早饭摆好了:“阿姐快吃饭!”
早饭已经凉了,所以他应该是很早就到门口等她的。
田幼薇默默吃饭,邵璟挽起袖子,像模像样地将屋里整理了一遍,又“嘿哧、嘿哧”将她的洗脸水端出去,将院子里的花木浇了一遍。
田幼薇探着头偷看,但见他虽然人小力气小,动作略有些笨拙,但做起事来也是头头是道,不由若有所思。
“阿姐!”邵璟做完事,跑到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脸微红,鼻尖挂了一层薄汗,可爱得很。
田幼薇下意识要笑,笑到一半赶紧收回来,严肃地道:“你吃过早饭了吗?”
邵璟摇头:“我不饿!我从来不吃早饭的!”
田幼薇心里便是一软,长期没吃饱饭的人,当然不吃早饭了。
她默默盛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吃!”
邵璟摸摸头,勉为其难地坐下喝粥。
他的动作很文雅,半点声音都没有。
田幼薇将食盒里唯一一个鸡蛋拿出来,慢慢地剥。
这是她的特供鸡蛋。
世道不好,很多小孩子都夭折了,田父特别怕她夭折,不管有多难,始终每天保证给她一个鸡蛋养身体。
后来她和邵璟过苦日子时,邵璟也坚持每天给她一个鸡蛋。
田幼薇把鸡蛋放在瓷盘里,推到邵璟面前:“把蛋吃了。”
白生生的鸡蛋衬着精美的青绿色划花鹦鹉纹盘,好看极了,邵璟盯着看了片刻,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开:“我吃粥就可以了,饿太久的人不能吃油腻。”
“你可以吃。”田幼薇轻点瓷盘,用不容反驳的语气道:“我昨夜螃蟹吃太多,今天不想吃蛋。”
邵璟对手指:“要不,给二哥吃吧,他好辛苦。”
“他自己有。别啰嗦,赶快吃了!”田幼薇凶神恶煞:“不然我爹娘发现我没吃,又要大惊小怪,烦死了!”
邵璟吓得一哆嗦,害怕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大口吃蛋。
他吃得太大口,以至于一个鸡蛋两口就下了肚。
他愣愣地看看空了的手,小心翼翼地看向田幼薇:“我平时其实吃得不多,今天可能是……”
想说鸡蛋太小,好像显得有点不知好歹。
说自己其实是被田幼薇吓了才吃这么快的,似乎更过分,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田幼薇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对他的花样小心思了解得透透的,当即微笑着逼问道:“可能是什么?”
邵璟始终还是太小太嫩,完全不是田幼薇的对手。
他涨红了脸,不知所措,最终瘪了嘴:“我真的吃不了多少,每天一小把米就能养活了……”
假装自己吃不了多少,是怕田家嫌他吃得多,不肯养他吧?田幼薇罪恶感顿生。
正想哄人,喜眉就咋咋呼呼地跑了进来,挥舞着手义愤填膺:“姑娘怎么能欺负阿璟少爷呢?他这么乖,这么勤快!老爷说了要待他好,你竟然背着大人欺负他!好过分!”
“……”田幼薇无可辩驳,低头挨训,要就怪邵璟太伶俐,激发了她的恶趣味……
“姑娘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阿璟少爷天不亮就起床帮着打扫院子、浇花、生火、送饭,还帮着奴婢照顾您……”
喜眉控诉着田幼薇,小眼睛里满满都是“你不懂事还欺负弱小”的鄙视。
“喜眉姐姐!你误会了,阿姐什么都没说,还分我鸡蛋吃,是我自己太害怕……”
邵璟着急地揪着喜眉的袖子使劲晃,同时眼巴巴地看着田幼薇,就怕她生气。
喜眉赞许地道:“看,多懂事体贴的孩子!”
“我错了,我错了!”田幼薇被吵得脑袋“嗡嗡嗡”的,只觉得喜眉这个名字真是没取错,像只喜鹊一样“喳喳”个不停。
“以后不欺负阿璟少爷了?”喜眉得寸进尺,完全忘记自己是仆,田幼薇是主。
都怪自家人太过纯善,看把这丫头惯的!田幼薇摸了鼻子一把,没好气地道:“我欺负他干嘛?我那是逗他!”
“把人逗哭就是欺负人!”喜眉说完,利索地将碗筷收了,转身走出去。
田幼薇撇撇嘴,瞅一眼邵璟,真厉害,这么快就把喜眉的心给收伏了。
邵璟忐忑不安地揪着袖子,小声道:“阿姐,鸡蛋真好吃,我很久没吃过鸡蛋了,所以……”
真是聪明伶俐,眼瞅着花言巧语走不通,立刻换了一条朴实的路。
田幼薇拍拍邵璟的小脑袋:“你太聪明了。”
幸亏天性仁厚,不然肯定是个混世魔王。
邵璟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忙着道:“我以后一定不聪明。”
“噗……”田幼薇被他逗得笑了:“你还是继续聪明着吧,只要别长成小坏蛋就好。”
邵璟抓着脑袋有些想不通,眼看着田幼薇往外去了,就赶紧追上去。
田幼薇并不想带着这条小尾巴到处行走,然而想想邵璟要是不跟着她也是没地方去,也就没赶他走,只是始终昂首挺胸不怎么搭理他罢了。
田父早就去了窑场,谢氏忙着收租子。
田家有几百亩水田和地,正是收租的时候,佃户们分别拉了粮食排着队等交租,院子里乌泱泱一片。
田幼薇见谢氏情绪正常,知晓昨夜父亲和继母并未吵架生气,就道:“我写了一幅字,想拿去给爹看。”
谢氏没空管她,只叫看门的老张:“你送薇娘去窑场,顺便给老爷带壶醒酒汤。”
老张牵了毛驴出来,笑嘻嘻地请田幼薇骑上去。
邵璟生怕田幼薇扔下他走了,赶紧揪着她的袖子晃一晃,将一双眼睛笑成弯月亮,讨好地道:“阿姐姐……”。
“啧……”阿姐姐,她还阿妹妹呢!田幼薇受不了地叫他:“快上去!”
第10章 赔罪
田家窑场距离田家庄也就是几里路。
田幼薇将邵璟护在怀中,随着小毛驴颠簸的脚步,骄傲地向他介绍:“咱们家窑场是入选贡瓷的八处窑场里最好的!周围的瓷土品质最好最厚,水质最清透!
看到远处那片山林没有,全是松木,烧制瓷器最好了!此前有人出了高价要买窑场,说了好多次,阿爹都没舍得卖!”
田家窑场依着元宝山,傍着银湖,四周山林茂密,瓷土矿层丰厚,又有运河连接,可以沿水路一直通往明州港,是很难得的风水宝地。
从田家先祖建起龙窑,一直传了好几代,产出的瓷器是整个银湖最好的。
它就是田家人的命根子,哪怕后来田父病得快死了,债主追索上门,走投无路,也没舍得拿来抵债。
田幼薇和邵璟更是千方百计,咬牙死撑才把窑场保住,这中间真的是吃了很多苦头。
想到自己和邵璟同甘共苦的那段年月,田幼薇忍不住心生感慨:“你以后要护着咱家的窑场啊。”
“阿姐放心。”邵璟很认真地点头,清亮的眼睛看向前方,神情十分愉快。
田家窑场一片忙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两条沿着山坡并列向上、长达十余丈的窑炉。
再就是两旁用竹木搭建起来的长排工棚,工棚里有许多匠人各自有条不紊地忙碌,造型各异的瓷坯整整齐齐列在架子上,等着匠人上釉。
又有两个穿着绿色公服的监窑官不时游走查看监督,整个窑场看起来红火得很。
田幼薇一行人很快引起关注,好些在窑场做工的田家族人跑过来道:“阿薇怎么来了?”
又有人好奇地打量邵璟:“这就是昨天才来的小和尚吧?叫什么名儿来着?”
“叫邵璟。”田幼薇将那些人介绍给邵璟认识:“这是三叔公,这是五堂兄……”
众人纷纷围着看热闹,不时互相交换个眼色,神秘兮兮、意味深长。
田幼薇看出来了,心里很不高兴,就不想和这些人浪费时间,拉着邵璟往里去找田父。
田父坐在工棚里看师傅上釉。
上釉是制作出好瓷器的关键工序之一,瓷器美观与否和瓷釉息息相关,除了要有好釉水之外,工艺也很讲究。
匠人们很小心地握着瓷坯的外底,倒转瓷坯浸到釉水里,慢慢摇晃,好让瓷坯吃透釉水。
田父瞧着是在监工,实际眼神游离,神色里更是带了几分郁结之意。
“阿爹!”田幼薇跑过去抱住田父的胳膊,将醒酒汤递上:“娘让我送醒酒汤来,正好阿璟没见过烧造贡瓷,我就带他来了。”
田父看见是她,立刻收了郁色一笑:“昨夜酒喝多了些,是有些头疼,阿薇辛苦了啊。”
田幼薇脆生生地道:“我不辛苦,辛苦的是阿爹和娘!”
“看这伶俐的小样儿!”田父拍拍她的发顶,温和地问邵璟:“阿璟可还习惯?”
邵璟行了一礼才道:“回伯父的话,大家都很好,小侄很习惯。”
田父也温和地拍拍他的发顶:“乖孩子,不必如此生分,不然岂不是累得慌?”
“啧,这孩子可真文气!到底不一样呢。”
谢大老爷大步走进来,熟稔地拿过水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醒酒汤,然后一激灵,大声道:“好酸!真醒酒!”
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她爹还没喝上,他自己倒先下了肚。
田幼薇心里颇不舒服,也不做在脸上,甜甜地笑:“舅父今天过来又是为的什么呢?”
谢大老爷说道:“我送匣钵窑具过来,顺便把谢三儿这个shi糊了眼的混账东西绑来赔罪!阿秉呢?我说过要给他交待的。”
田幼薇心说他莫不是故意装的,谁不知道二哥每天早上都得读书,要午后才会来窑场?
当事人不在现场,田父又太讲义气,为了谢家脸面上好看,肯定会说算了,这事儿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田父果然道:“阿秉在读书呢,小孩子的小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事儿你处理妥当就行。”
看吧,自家老爹就是这脾气。
田幼薇装作不懂事的样子道:“阿爹,舅父,怎么才算处理妥当啊?”
田父皱眉:“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田幼薇抱着他的胳膊使劲晃:“娘说我不小了,得跟着学管事了,不然将来什么都不知道,会被人嫌弃的,你们就教教我吧。”
田父拿她没法子,不好意思地道:“让大舅兄笑话,这丫头被我惯坏了。”
田幼薇瞅着谢璜笑,求知若渴:“舅父舅父,您教教我!”
谢大老爷慈祥一笑,轻抚她的发顶:“我就喜欢阿薇丫头的聪明劲儿,你既然感兴趣,我就教教你。”
田幼薇躲开谢大老爷的触碰:“怎么说呢?”
“咱们先去看匣钵。”谢大老爷率先起身,田父拉着田幼薇跟在后面,轻戳她的额头,无奈地小声道:“你呀!”
田幼薇幸福得晃脑袋,阿爹就是这样,口里骂着她,实际仍然舍不得动她一下。
走着走着,突然觉着袖口微沉,回眸一瞧,却是邵璟小心翼翼地揪着她的袖口,迈着小短腿跟着他们碎步跑,小脸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明明十分兴奋却又假装持重乖巧的样子。
田幼薇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将就某人的小短腿,扯七扯八,问些有关窑场上的事,以便熟悉情况。
田父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田幼薇边听边记,眼角瞟到邵璟也在竖着耳朵听,心里便是一哂。
邵璟打小就聪明伶俐,尤其对于人情世故格外敏感周到有天赋。
这些事过他耳朵一遍就能记住,下次遇到事情便是头头是道,绝不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这方面她是该向他好好学一学的。。
谢大老爷拉来的匣钵还未卸车,整整齐齐放在库房门前,谢家管事谢三儿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一张脸已被围观的人看成猪肝色。
第11章 太难了
“都散了。”田父命围观众人退下,要去解谢三儿的绳子:“已然骂过罚过,改了就行。”
谢大老爷却拦住他:“妹夫莫急,你先听我说,这事儿我还得感谢阿秉给我提了醒,不然要出大事!”
田父见谢大老爷神色严峻,心里便是一紧:“怎么回事?”
“阿薇你们在这里守着,别叫人过来啊!”谢大老爷领着田父走到一辆车前,掀开上头盖着的草席:“妹夫请看。”
田父拿起一只匣钵看了片刻,神色渐渐凝重:“这是怎么回事?”
谢大老爷咬牙切齿:“谢三儿这个狗东西害我!”
田父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向谢大老爷。
从来温和仗义的人,此时不笑不语,配着一脸的络腮胡,看起来颇有几分震慑人心的力量。
谢大老爷努力睁大眼睛对上田父的目光,低声道:“近来朝廷分配的烧造数额太大,我家一时供不上这么多匣钵。
狗东西不但不如实禀告,反而悄悄勾连了外头的人,低价购入匣钵,以次充好,他自己在中间赚外快……
要不是阿秉昨日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竟然有这种事!我回去就赶紧查了,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是他搞的鬼!”
田父沉默着不说话,显然不是很相信谢大老爷的话。
谢大老爷诚恳又着急:“妹夫,我真没骗你,我是才知道就赶紧来和你说了,不然我瞒着不说,一直不承认,你也不知道对不对?
但做人不能昧良心,专供贡瓷匣钵的机会是你给我的,我们又是亲戚至交,几十年的交情,我怎能对不起你?”
田父这才道:“这事儿发生多久了?”
谢大老爷忙道:“就一次!上次他掺了一批进去,这次还没来得及弄假就被阿秉拦住了,真是万幸!”
田父将匣钵放下,神色严肃地道:“那你说这事儿要怎么办?”
谢大老爷犹豫片刻,豁出去地道:“我今日既然把人绑来,就没想着要全身而退,上一批匣钵害你损失不少,我赔你!此是其一。
其二,把这狗东西送官,把参与进去的人全都刨出来,该罚的罚,该赶的赶出去,叫他们以后再不敢乱来。”
“至于我……”谢大老爷苦笑一声,“我认命,朝廷要问罪就问吧,我御下无方,有失察之责,活该。”
田父静立许久,终是轻轻摇头:“罢了,这事儿牵扯太宽,不宜报官,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谢大老爷怔了片刻,眼里涌起泪花,抓住田父的手哽咽着要往下跪:“妹夫,你又救了我谢家的命,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田父叹一口气,将他牢牢扶住:“别这样,被人看到追究起来不是好事。”
田幼薇和邵璟远远看着,并不清楚谢大老爷和田父在说什么,但用想也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田幼薇对谢大老爷存了警惕,怎么看都像是他在装可怜博同情欺骗田父,恨不得跑过去守在一旁盯着。
这样想着,就忍不住要过去,却被邵璟拉住手小声道:“阿姐,大人说悄悄话的时候,小孩子是不能过去的,不然一准要被骂,说不定还会闯大祸丢性命呢。”
田幼薇听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生了怀疑,这家伙莫不是和她一样是重生的?
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怎会说这样冰冷又可怕的话?
她抓住邵璟的肩头,和他对视:“你在说什么?”
邵璟的眼神无辜而认真:“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他说,阿璟啊,生在这样的乱世,想要活命就得聪明些才行啊!
千万别有好奇心,人家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别硬往上凑,实在想知道,也别让人知道你晓得了。不然会闯大祸死掉的。”
田幼薇长舒一口气。
邵璟说的爷爷,是朝廷修内司专管贡瓷的邵为忠,人称邵局,是大内内侍,曾经也是今上身边的红人,更是忠臣直臣。
因为反对朝廷南逃,支持北伐而失了今上的欢心,被除名赶出宫廷,后在洪州遭遇靺鞨人屠城失去下落,不知生死。
田家正是承了他的情才能得到贡瓷的机会,也正是因此受了他的请托收留照顾邵璟。
这样的人,平生见过的是非阴谋多不胜数,能说出这样的话教导邵璟理所当然。
也幸好是这样,否则倘若邵璟也是重生,叫她怎么面对?光是想想就让人难堪极了。
田幼薇掀开车上盖着的草帘,非常认真地检查匣钵。
这一车匣钵十分完美讲究,无可挑剔,让她对谢老爷的不满稍许淡了些。
“阿姐,你教教我,匣钵是干什么的?”
田幼薇心情刚平复些,面前就钻出一个青乎乎的小圆脑袋,邵璟抱着她的手臂仰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讨好之意。
她太难了!
田幼薇深呼吸,板着脸教他:“……只有隔绝烟火才能烧制出好看的瓷器,就是坊间说的类玉、类冰。
匣钵起的作用是隔绝烟火、保护瓷坯,如果匣钵用料、型制、厚薄不妥,瓷坯就会爆胎或是烧塌,倒柱,整个废掉。
贡瓷官窑不比别的,必须是优中选优,一点瑕疵都没有……”
“阿姐你好厉害,懂得好多啊……”邵璟将毛茸茸的头讨好地在田幼薇身上蹭了蹭。。
田幼薇木着脸把他推开:“好好说话,男孩子这样撒娇干什么?”
第12章 不撒娇?呵~
邵璟被田幼薇推开,也不尴尬生气,反而冲着她笑得没心没肺:“好的,阿姐,我记住了!”
但愿你真记住了,田幼薇神色更加严肃,邵璟小时候比她还爱撒娇,她可是记忆犹新呢。
邵璟提醒道:“伯父和谢舅父过来了!”
田幼薇赶紧装出一副人畜无害、懵懵懂懂的样子:“阿爹、舅父,你们在忙什么?还说要教我,什么都没教啊!”
田父沉着脸道:“你先带着阿璟回去。”
谢大老爷则慈祥地笑道:“阿薇,回去和你二哥说,我和你爹已经把事情说清楚啦,谢三儿我会狠狠罚他,你家的损失我也会及时赔付,以后再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了。”
田幼薇晓得他们不会说真话,刚才让她和邵璟过来,也不过是为了帮着掩盖望风而已,便道:“那我得仔细验看这一批匣钵才行,不然二哥问起,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会嘲笑我糊涂的。”
田父神色淡淡,并未呵斥田幼薇。
虽最终选择容忍掩盖,却不代表要一直糊涂下去。
谢大老爷注意到田父的反应,就干笑着道:“应该的,应该的。”
田幼薇带着邵璟一车一车地验过去,直到最后一辆板车,田父方出声制止:“可以了,天色不早,你们该回去了。”
“好。”田幼薇乖巧地带着邵璟离开,才刚走出田父和谢大老爷的视线,立刻矮身下去顺着墙沿往回溜。
邵璟二话不说,有样学样,默默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起潜伏在拐角处偷窥,只见田父又和谢大老爷说了会儿话才离开,谢大老爷则揪着谢三儿往角落里去低声说着什么。
“你望风,我去去就来。”田幼薇确认邵璟懂得她的意思,立刻飞快跑到最后一辆板车前掀开草帘查看。
如她所料,果然是不合格的匣钵。
一块小石子扔过来,她拿了一个匣钵往回撤,刚藏好就见谢大老爷阴沉着脸走过来,将车上所有不合格的匣钵尽数砸成齑粉。
回去的路上太阳有些辣,小毛驴颠颠的,老张热得只管用衣襟搧着风。
田幼薇和邵璟忙了半日水都没得喝一口,都有些渴和累。
邵璟往后一倒,靠在田幼薇怀里拖着鼻音道:“阿姐,我口渴。”
才说好的不撒娇呢?田幼薇嫌弃地推他一把:“坐好!”
邵璟立时一个趔趄往前扑,吓得她赶紧牢牢抱住他。
老张也被吓了一跳,忍不住说她:“姑娘怎么这样冒失呢?摔下去可怎么了得?”
邵璟忙替她说话:“不关阿姐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田幼薇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推人,她真没用多大的力气,怪只怪邵璟太瘦太轻。
“你多吃些!一阵风都能吹走!”她板着脸絮叨:“下次自己骑,不然被人看到要笑话的,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个男的,竟然这样娇气。”
“好的,阿姐,我记住了!”邵璟回答得同样十分爽脆。
小毛驴走到村口,一群孩子在那玩,看到他们过来就追着看热闹,交头接耳,嘻嘻地笑。
“去!去!去!”老张挥动鞭子赶人,孩子们这才散了。
田幼薇皱起眉头,昨天二哥欲言又止,说是有闲话。
今天去了窑场,大人们挤眉弄眼,刚才这些小孩子又这样,这是要干嘛?
再看邵璟毫无所觉,她也不多说,只将这事儿默默记住。
租户们已经交完租子走了,谢氏坐在窗前记账,见田幼薇和邵璟进去就交待:“阿薇饿了么?让厨房给你做吃的。”
正眼都没瞧邵璟,只当他不存在。
邵璟也是安静如鸡,一言不发。
田幼薇凑过去给谢氏捏肩:“娘忙了一天肯定很累,我给你捏捏肩。”
谢氏笑起来,拍拍她的手:“不累,快去吧,有好吃的。”
田幼薇兴奋地道:“有什么?”
“是豆沙馅的糯米团子。”高婆子领了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外,笑道:“主母,人到了。”
谢氏就打发田幼薇:“我有事要忙,你先下去。”
因为知道谢氏和高婆子不喜欢邵璟,田幼薇在二人面前总是待邵璟格外亲热:“阿璟,阿姐领你去吃好吃的!”
邵璟乖巧地牵上她的手,一起往外走。
门外站着的陌生男人约有四十来岁,穿了一身蓝布长衫,头上、身上满是灰尘,面皮紫黑,看到田幼薇和邵璟就讨好地笑:“是小娘子和小公子吧,长得真俊俏。”
高婆子敷衍一句,催促田幼薇:“快去,不然凉了不好吃。”
田幼薇也不多问,照例走出院门就松开邵璟的手。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厨娘宋大娘笑着从蒸笼里取出两只胖兔子样的糯米团子:“一人一只,不许多吃,不然不克化。”
田幼薇边吃糯米团子,边问:“刚才我看到咱家来了个全身是灰的黑脸男人,是干嘛的呢?”
宋厨娘道:“收粮的啊,咱家粮食吃不完,其他开销却大,换了银钱充开销。”
田幼薇心里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咱家今年好像收了不少麦子?”
宋厨娘道:“可不是么,今年麦子贵啊,一万二千钱一斛,吃不起了!听说村子里种麦的人家,全都把麦子卖了。”
皇室南渡,大量北人涌入越州,北人爱吃面食,硬生生把麦子吃到贵得要不得。
田幼薇满心遗憾,要是她回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把家里所有的地全种上麦子,必须大赚一笔。
想到这里,她看向邵璟。
邵璟低着头默默地吃糯米团子,一点不管闲事。
但她知道,邵璟长了一个北人的胃,喜欢面食喜欢得不得了。
“我们家会留麦子的吧?”她问宋厨娘。
宋厨娘很肯定地道:“那当然了!总不能花钱去外头买吧?”
田幼薇不再说话,等到邵璟吃完,领他出去:“我们去写字。”
邵璟从前是开过蒙的,写起字来虽然笨拙,却也有模有样,田幼薇写完自己的,就去帮喜眉剪鞋样。。
待她剪好鞋样回来,邵璟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13章 仁厚爹
田幼薇本想叫醒邵璟,让他回自己房里去睡,想想还是算了。
谢氏本就看不惯他,再让她知道邵璟白天睡觉,怕是更加嫌弃,下人最会看主人脸色,大概还会编排邵璟好吃懒做。
不如叫他安安静静在自己这里睡一觉,大家都省事。
一念至此,田幼薇取过毯子盖在邵璟身上,自己取了一本书坐在一旁守着。
她本就熟识书籍,如今又抱着要好好学习、变得更强的念头,一会儿就沉浸进去,看得十分入迷。
直到喜眉叫她和邵璟吃饭,她才惊觉已到黄昏。
邵璟跟着醒来,两只小手使劲揉着眼睛:“阿姐,我这是在哪里?”
田幼薇和喜眉都被逗笑了:“这是睡糊涂了,你能去哪里?”
邵璟不好意思地笑:“我不想睡的,不知怎么就……”
喜眉忙着给他洗脸:“你年纪还小,之前又受了那么多苦,体虚!多养养就好了。”
邵璟很认真地道:“喜眉姐姐,我身体不虚,我身体很好,只是累了。”
喜眉失笑:“是是是,你身体很好,只是累了!快些去吧,别叫大家等你们吃饭。”
田幼薇心里怪怪的,邵璟这表现和那些成年男子被人质疑体虚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阿姐。”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她的手,邵璟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孺慕讨好之意:“走了。”
瞎想什么呢,田幼薇一笑:“走。”
饭菜还未上桌,谢氏在忙,田父和田秉坐在石榴树下低声说话。
“你去帮着掌灯。”田幼薇松开邵璟的手跑过去,开门见山:“阿爹,谢家舅父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对不对?”
田父皱眉看向她,并不立即回答。
“小点儿声。”田秉赶紧往四周看看,生恐被谢氏和高婆子听了去。
“我已经很小声了,她们听不见。”田幼薇在一旁坐下,说道:“别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田父本来郁闷的心情,看幺女像模像样地装大人,莫名就好了许多:“说来听听。”
田幼薇娓娓道来:“谢舅父肯定和您说都是谢三儿瞒着他干的,当然他也有错,识人不清,用人不明,他甚至想向您下跪来着,也许还建议报官,但是您饶了他。”
她隔得远,没听见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是基本可以推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田父和田秉很吃惊,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田幼薇无意在至亲之人装傻。
如果可以让家里变好,让最疼爱她的父兄活下来,“早慧”和“突然变得很厉害、不正常”这个名头真不算什么。
因为父兄一定会设法替她遮掩,尽力不让外界的纷扰损害到她。
“你可以呀!”田秉骄傲地和田父道:“我早说过我家阿薇是最聪慧的。”
田父也很欣慰,摸着胡子得意地道:“当然了,你们兄妹都很聪慧。”
她就知道会这样!
阿爹和二哥根本没注意到她是不是“突然变得很厉害,很不正常”,反而一门心思骄傲“我家(女儿)妹妹真聪明”。
田幼薇心情很好,继续推进:“阿爹相信他吗?为什么要放过他,半点不追究?”
这个问题也是田秉想不通的:“我正问阿爹呢。我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能听见那些话,别人也能听见。
谢舅父未必就是真的磊落无愧,怕是听到什么风声,觉得大事不好,这才赶紧在阿爹面前装可怜装无辜呢。”
“稍安勿躁。”田父拍拍儿子和女儿的肩,沉声道:“既然你们都长大了,便听我与你们细说,这世上的事没那么简单。”
“你们舅父从小就很聪明,心眼多,这个我知道,我也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之所以放他一马,有几个原因。
一来,我们两家是亲戚,又是累世的交情,两个家族间的人情关系错综复杂。
这事儿不是谢三儿一人能办到的,中间肯定牵扯到很多人,或许其他窑场也有此类事情。若是闹大,很多人都会遭殃。
犯事的人罪有应得,家眷怎么办?乱套的人家多了,族里就乱,咱们窑场也就跟着乱了。咱家还会变成众矢之的,对你们不好。
二来,咱们越州瓷这些年越发没落,从前几百个窑场,如今只剩下二十多个,若不是朝廷南渡,选了咱们烧造贡瓷,都不知道咱家窑场还能撑多久。
此事一旦爆出,势必影响整个越州瓷的名声,剑川那边虎视眈眈,就盼着能够取而代之,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这样一来,越州的窑户大概都要饿死了,以后将再无越瓷。”
田父目光沉沉,沉重地注视着儿女,低声道:“阿爹不想当越州瓷的罪人,更不想让祖宗基业葬送在我手里。但凡还有一线生机,就不能轻易放走。”
田幼薇红了眼眶,她和二哥很小就被教导要将窑场传承下去,要做贡瓷,要让越州瓷重获辉煌。
前世阿爹没和她说过这些,她有时也很不理解阿爹为什么要那样做。
现在她懂了,阿爹不是傻,而是太过敦厚忠义,总是替别人想得太多,为大局考虑得太多。
但这样的人,总是最吃亏最受苦。
田秉气得脸红脖子粗:“阿爹您说的都没错,但这样岂不是纵容恶人?谢舅父之所以这样胆大包天,就是知道您会替他遮掩,会忍着!”
“嘘……”田父飞快往屋里看了一眼,小声道:“别让你娘听见。”
田秉更加生气,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硬生生憋出了眼泪:“难道就这样算了?我不服!”
田幼薇赶紧递帕子给田秉擦泪,站队:“我也不服,就算为了大局掩下此事,也要叫谢舅父吃个教训,叫他以后再也不敢。”
人的贪心黑心都是一步步养大的,纵恶不是行善。。
“对!”田秉狠狠擦着泪,小声说道:“若不是我昨天闹了那么一出,阿爹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第14章 争吵
田父温厚一笑,拍拍儿女的头,语重心长:“你们也别把人想得太坏,几十年的交情,我对你们谢舅父了解也够深。
他和我一样要强,也很想要越州瓷重振声威,更是很看重谢氏的名声,或许里头是有什么为难之事,或是偶然犯了糊涂。
这样,他送钱过来咱们就收着,先看看他怎么做,以后咱们也加强核查,更加小心。”
田秉还要再辩,田父摇手制止:“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先这样。”
“在说什么呢?”谢氏终于发现不对劲,笑着从屋里走出来。
“没什么,阿秉问我窑场里的事呢。”田父三言两语带过去,转移话题:“饿了。”
谢氏很不相信,目光从三人面上缓缓扫过,没有再追问,闷闷地道:“可以开饭了。”
田家不算宽裕,除去特殊日子,日常起居饮食以简朴为主,晚饭就是三菜一汤,两荤两素。
邵璟很是乖巧地坐在田幼薇身边,默默低着头吃饭不出声,更不夹菜。
田父看他拘束得厉害,就夹了一大块鱼肉给他:“阿璟太瘦了,多吃些才好。”
“阿薇也多吃些,快快长大。”谢氏跟着夹了一大块鱼肉给田幼薇,又夹一大块鱼肉给田秉:“阿秉又要读书又要干活,还长身体,必须多吃!”
一条鱼顿时去了大半。
田父毫无所觉,笑着也给谢氏夹了一块鱼肉:“你日常操持家务,也很辛苦。”
谢氏低着头拨弄饭粒,食不下咽。
“咳咳……”高婆子低咳一声,笑道:“今年收成还不错,主母忙了好些天,地里的事算是弄好了。”
“辛苦辛苦。”田父道了一回辛苦,突然想起来:“今年的麦子别卖了,阿璟是北人,爱吃面食,以后多给他做些面啊饼的。”
高婆子神色一凝,悄悄看向谢氏。
谢氏垂着眸子放下筷子,轻声道:“可是我今天已经全卖掉了。”
“全卖掉了?”田父吃了一惊:“才刚收上来,你就全卖了?”
谢氏的眼圈顿时红了,委屈地道:“今天村里恰好来了收粮的嘛,麦子的价很好,我就赶紧卖了,不然后面大家都收了去卖,价肯定要跌。”
田父没说话,脸色难看起来。
谢氏泫然欲泣,哽咽着道:“这段日子开销太大,上次不是险些没交上贡瓷份额,走了不少人情么?麦子一斛一万二千钱,也不是我们这种家底吃得起的……”
“别说了!”田父怒喝一声,额头青筋爆起,想想又忍下来,厉声道:“吃饭!”
谢氏捂着脸无声啜泣。
邵璟的头几乎埋到碗里去,田幼薇叹息一声,安慰地悄悄拍拍他的背。
入手便是皮包骨头,脊柱像串珠子似的,果然是瘦得不能更瘦了。
前世邵璟刚来时,她年纪小,不管事,只记得麦子很贵,却记不得谢氏是否也把家里的麦子全卖了。
看来阿爹和继母之间这场争吵还是躲不过啊,田幼薇有些发愁。
“我吃好了。”田秉给田幼薇使眼色,叫她和邵璟都别吃了。长辈生气哭泣,当着小辈的面很不自在的。
“我也吃好了。”田幼薇见邵璟扒完了饭,也放了碗筷。
她想劝劝谢氏和田父,想想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给高婆子使个眼色,牵着邵璟跟田秉出去。
外头早就黑透了,桂花香喷喷的,虫儿唧唧唧的叫,下人们都识趣地躲开去,四处静悄悄一片。
田秉一手牵着田幼薇,一手牵着邵璟,笑道:“没吃饱吧?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田幼薇悄悄打量邵璟,见他一直垂着眼睛不出声,晓得他知道谢氏是在针对他,心里肯定很难受,忍不住揉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二哥已经很久没带我出去玩了,我这都是沾了阿璟的光啊。”
“就是,我才不带你这个疯丫头,只带我们乖乖的阿璟玩。”田秉和她一唱一和,只为了哄邵璟高兴。
村子旁边是一大片旱地,麦子已经收了,月光照在堆成垛的麦秸上,银子似的亮。
田秉找了个背风平整的地儿,抓过麦秸燃起火来,叫田幼薇和阿璟坐着。
阿斗气喘吁吁跑来,衣襟里鼓囊囊的,不晓得装着些什么在里头。
到了面前,他将衣襟一松,抓了许多栗子丢火里去,又从腰带上解下几大串物件,啧啧道:“你们有口福了!我今儿带着村里的小孩儿趴在田间地头抓了一天。”
田幼薇凑过去看,竟然是用草绳系着的几大串蚂蚱。
她没吃过太大的苦,对吃虫子敬谢不敏:“我不要了,我吃栗子就好。”
阿斗道:“好姑娘,你不知道了吧,这可是美味,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当初靺鞨人打过来把粮食全抢光了,我就是靠着这个活下来的。阿璟少爷肯定也吃过,你说好不好吃?”
邵璟唇边浮起笑容,接过一串蚂蚱,用细棍子串了去烤:“确实很香,阿姐可以尝尝。”
田幼薇看看蚂蚱绿色的大肚子,想着里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当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不要。”
“胆小鬼。”田秉嘲笑她,“白白错过美味。”
“阿姐不是胆小鬼,她很勇敢。”邵璟很认真地道:“不爱吃虫子算不得什么。”
“啧!这么护着!”田秉揉揉他的小圆头,“真乖。”
正说着,火里的栗子“噼里啪啦”乱炸起来,喷得到处都是栗子粉,糊味儿也跟着冒出来。
“阿斗你这个蠢蛋!你没先把栗子壳砍开?”田秉大叫,手忙脚乱往外扒拉栗子。
“我怕家里知道,忙着就跑来了嘛……”阿斗叫着屈,跟着上前一阵乱扒。
田幼薇和邵璟也去帮忙,几人忙了一回,扑得满脸满头满身的灰而不自知。
“……我前些日子和人打赌赢了只兔子,叫他改日拿来我们弄干净,趁着夜里烤了吃……”。
田秉不见田幼薇和邵璟有回声,回头一看,两小只不知什么睡着了——田幼薇趴在麦秸上,邵璟靠在她身上,两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第15章 听了很久?
“两只小猪仔。”田秉不由失笑,正待推醒田幼薇和邵璟,想想又抓了一把草灰,抹得田幼薇和邵璟满脸都是。
“……”阿斗目瞪口呆:“二爷,你要挨揍的。”
田秉若无其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小孩子贪玩,抹花了脸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好吧。”阿斗道:“你若挨揍,一定不是我说的。”
“你敢!”田秉作势虚踢他一脚:“收拾干净,该回去了。”
田幼薇睡得迷迷糊糊:“我怎么睡着了?”
田秉懒洋洋地拉着她和邵璟往前走:“小孩子突然睡过去,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田幼薇保持沉默,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小孩子的事实。
走进家门,恰逢田父挑着灯笼要去找他们:“还知道回来!”
田秉道:“阿爹放心,有我在呢,不会有事。”
田幼薇打着呵欠道:“就是!”
邵璟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却还不忘回答:“伯父,阿璟很好。”
田父把灯笼往上提,看清楚田幼薇和邵璟的脸,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你们做什么去来?”
田幼薇莫名其妙:“没啊,就是烤了栗子和蚂蚱吃……”
“姑娘是在灰堆里打滚吗?”喜眉咋咋呼呼地提着一桶热水过来,大声道:“还有阿璟少爷也是!”
田幼薇一愣,低头去看邵璟,只见邵璟满脸的灰,只剩一双眼睛和鼻孔、嘴唇是干净的。
她匆忙往脸上一抹,果然满手是灰,再看田秉,早就笑着跑远了。
“二哥!”她气得跺脚,“阿爹你看他!你非揍他不可!”
“好!”田父脱下一只鞋子,远远朝田秉扔去——当然没能扔中目标。
“臭小子别落我手里!”田父虚张声势喊了一声,看向田幼薇:“他跑得太快了!明天再揍好不好。”
“好。”田幼薇气着气着笑了,笑着笑着眼里浮起泪花,忍不住拉住田父的手:“阿爹,别和娘吵架,我想要你们都好好的。”
田父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唬了一跳,随即很不自在地道:“没事,没事,我们好着呢,喜眉、阿斗,快带姑娘和阿璟去睡觉。”
邵璟依依不舍地和田幼薇道别:“阿姐明天见。”
田幼薇点点头,打着呵欠跟着喜眉回去,待喜眉把她拾掇干净了,她躺在床上睡意绵绵:“我爹和我娘吵架了吧?”
喜眉道:“知道还问!”
田幼薇精神起来:“吵得厉害么?”
喜眉小声道:“肯定很厉害啊,奴婢在门口听了很久,主母一直在哭!”
“听了很久?”田幼薇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抬眼看向喜眉,这丫头原来除了爱管闲事,还爱听墙角?
喜眉毫无所觉:“高阿婆一直劝啊劝啊,老爷吼了几声就没吼了。”
“我爹吼什么?”
“老爷问主母到底计较什么,主母只哭不说,把我们急得啊……”喜眉突然吹灭了灯:“你个小孩子就别管大人的事了。”
“……”田幼薇气得,这臭丫头,说一半吊着才叫她别管大人的事?
“喜眉。”田幼薇深吸一口气,语气很甜地道:“你陪我睡好不好?我想你了。”
“当然可以了!”喜眉立刻高兴起来,摸索着躺下。
田幼薇一个翻身,准确地骑到喜眉身上,紧紧揪住她的衣领,低声道:“快说!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喜眉吓了一跳,随即把田幼薇掀翻在床上,毫不客气地呵她咯吱窝:“长大了是吧?开始欺负人了,是吧?”
田幼薇痒得受不了,不停叫饶:“放过我吧,不行了,要笑死啦……”
喜眉这才放过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睡吧,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和你没关系。”
田幼薇还没睡着呢,喜眉就已经睡着了。
田幼薇听着耳边熟悉的小鼾声,忍不住面露微笑:“喜眉,再见到你真好。”
喜眉也是北人,比田幼薇大了六岁,大概在八岁上来到田家。
当时喜眉的爹将她插了根草标丢在路边叫卖,因为饿得太厉害,整个人都肿得变了形。
喜眉的眼睛本来就不大,人肿了之后,眼睛就成了一条细缝,都没人敢买,说怕是个瞎子。
田父抱着田幼薇经过,田幼薇抱着个米糕啃得满脸都是,喜眉饿得受不了,爬过去抱着田父的腿哀求。
田幼薇就把手里的米糕递给了她,田父心里一软,就把喜眉带回了家,叫她照顾陪伴田幼薇。
名儿也是田父起的,说是回到家当天,刚好有一只喜鹊站在村口的梅树上叫,田父就说,喜上眉梢,就叫喜眉吧,以后一辈子都喜气洋洋的。
从那之后,喜眉就成了田幼薇的丫鬟+玩伴+姐姐,这个小眼睛的丫头性格爽朗又热情,爱管闲事还咋呼,干活非常爽利实诚不偷懒。
田幼薇和喜眉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是喜眉后来失踪了。
她和邵璟出事前一年,有个在明州港做生意的小商人看上了喜眉,想要娶喜眉回去做正头娘子,喜眉也愿意,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新婚不到两个月,喜眉和她男人一起贩了丝绸去北方,从此杳无音信。
田幼薇一直很担忧,邵璟安慰她说,喜眉胸有正气,人也机智,会平安无事的。
她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不安宁,总觉得喜眉大概是出了事,只是南北距离太远,力量有限没办法求证。
现在喜眉又在她身边了,真的很好。
次日田幼薇起了个大早,却被告知谢氏病了,田父也没去窑场。
没了谢氏的早饭吃得更加安静沉闷,田父蔫蔫的,完全没什么心情,甚至还罕见地臭骂了长随平安一顿。
田幼薇自告奋勇:“我去陪着娘。”
田父求之不得,巴巴地道:“你问她想吃荷包蛋不?”
田幼薇一笑,走到谢氏门前:“娘,您好些了吗?”
谢氏有气无力:“我再睡会儿,阿薇你自己玩好不好?”
这是谢绝关心的意思。
田幼薇又道:“阿爹让我问您吃不吃荷包蛋。”。
谢氏直接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