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相亲
田幼薇并不推辞:“正好的,曦哥也长大了,我盘算着先把他的奶给断了,做点正事。”
“这么早就给他断奶?”邵璟看向她胸前,眼里有细碎的光芒闪动:“太小了吧?有些人家孩子吃到三四岁呢。”
“不是还有乳母么?”田幼薇让胡嬷嬷等人退下,道:“咱们的孩子不能带得太娇气,给他吃到两岁就行了,还可以吃羊乳嘛。”
孩子养得太过娇气不是什么好事,邵璟摸摸头,叹道:“我大概是老了,舍不得他吃半点苦头。”
田幼薇笑道:“我也是这样啊,但这会儿舍得,将来他才能过得更好,这才是真正的心疼呢。”
正如前世的她,被养得太娇,不知世事,最终成了那个凄惨模样。
邵璟默了片刻,一笑:“行吧,当家的说了算!不过……”
他注视着她的前胸,低声道:“断了奶,会不会变回去?”
变回去?
田幼薇想了又想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抓起账簿揍人:“你敢嫌我小?我没嫌你小就算好了!”
“不小,不小,咱们都不小!”邵璟忍着笑夺了账簿,使劲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夫妻笑闹一回,邵璟道:“你之前让我给喜眉寻个踏实能干的人家,我仔细寻访了许久,总算寻着一个。”
田幼薇忙道:“快说!快说!”
却是市舶司的一个张姓小吏,家中有个寡母,从前也是读书人家,因为家贫,他便主动放弃了科举,转而做了吏胥赚钱养家。
邵璟观察这人很久了,觉着不是混吃等死的那种人,聪慧踏实,试着安排这人做了几件事,也做得很妥帖漂亮。
“张成这人从不好高骛远,踏实勤奋,肯想办法,平时洁身自好没什么大的坏毛病,样貌也算端正,就是穷,拿不出聘礼。”
田幼薇忙叫停:“穷也算了,什么叫样貌也算端正?”
邵璟道:“我指的是和我比。”
田幼薇送了他一个白眼:“说人话!”
“样貌一般,不好看也不难看,不过喜眉也不算美人,我觉着还算般配。”邵璟打断田幼薇的话:“我晓得你要说寡母怕是不好相处,我问过了,母子俩没有坏名声。除了我这样的人,哪家没公婆?”
田幼薇道:“你的意思就是很好很好了?要是不好怎么办?”
邵璟看出来她的矛盾心理,既是希望喜眉嫁的好,又真的舍不得喜眉,便道:“咱俩说了不算,得他俩自己乐意。你来安排一下。”
田幼薇有气无力:“真舍不得喜眉。”
“这一次她会过得很好的。”邵璟将她拥在怀中,低声道:“我累了一天,你要怎么犒劳我?”
“去你的!”田幼薇轻笑一声,不敌某人的魔爪,闹得气喘吁吁。
明州有个著名的保国寺,香火极其旺盛,乃是明州百姓和过往商旅最爱去的地方之一。
有求亲人平安康健的,也有求姻缘子嗣功名财富的,加之风景优美,许多人家相亲都会选在这里。
喜眉年纪不小了,田幼薇想在年前就让她和张成见一面,省得过年太多事情,又要耽搁到正月出去。
保国寺就成了最合适的会面地点。
也没什么花哨,挑了个邵璟休沐的日子,拖家携口去上香游玩,再巧遇张家母子,就一切都完美了。
喜眉有些害羞,但在田幼薇身边多年,也算是见过许多世面,没有扭捏地答应下来:“不管丑不丑的,看着自己顺眼就行,紧要是人品好。”
可儿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丑是不行吧?看着就倒胃口,睡不着吃不下,怎么一起做夫妻?”
喜眉的小眼睛里“嗖嗖”飞出小刀,寒光闪闪:“闭上你的嘴!”
可儿呆呆的:“哦。”
田幼薇看得好笑,眼瞅着远处有人过来,便低咳一声,严肃地道:“有人来了,不许闹了。”
喜眉立刻站得直苗苗的,一张脸绷得死紧,严肃地礼佛上香,一脸的“我不好惹”。
“放松,唇角弯一弯。”田幼薇教她:“人家是相媳妇,又不是找先生。”
喜眉只好努力地翘起唇角:“这样有没有好看些?”
“很好。”田幼薇帮她捋起碎发,就听一条男声和邵璟打起了招呼:“咦,提举大人?这可真巧,您这是?”
邵璟和气地道:“两年没回家了,趁着今日天气好,带着家眷来上香礼佛求保家人平安。这位是?”
“回大人的话,这是家母……”
田幼薇转过身,笑吟吟地看向张家母子。
只见一个中等身材、二十多岁、长相憨厚的年轻男人并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站在不远处,都很紧张。
再看母子二人的装扮,虽没有穿戴什么丝绸金银,只是寻常布衫,却也清洁整齐,颇为得体。
田幼薇还算满意,悄声和喜眉说道:“我这就去和张家人打招呼,你自己仔细观察。”
张成之母虽然紧张,但对答还算得体,加之田幼薇足够亲切,又会引话题,双方很快谈笑风生。
张成的话不多,安安静静站立一旁,只在邵璟问他话时才回答,谈吐清晰,有条有理。
田幼薇和喜眉都挺满意的,觉着不错。
“这边的素斋不错,一起用午饭。”邵璟见自己挑选的人入了田幼薇和喜眉的眼,也很得意,打算再一同吃顿饭,加深彼此的了解。
张家母子大方答应,两家人正提步往外走时,忽见外头“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声势浩大地道:“闲杂人等统统出去,我家夫人要上香。”
田幼薇看向邵璟:“没听说知州夫人今日要来上香啊?”
这么大的阵仗,她觉着整个明州,大概也只有知州夫人敢如此了。
邵璟道:“不是知州家的,你仔细听听这口音。”
田幼薇一听,那些家丁小厮全是清一色的官话,穿着打扮举止也和明州这边的人不同,看起来,竟然像是从京城来的。
“先避开,瞧瞧是谁。”邵璟领着他们退到僻静处,静静等待正主登场。
第540章 拦路
一大群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个贵妇缓步而入。
这贵妇装扮得彩绣辉煌,微抬下颌,眉眼飞扬,一路走来盛气凌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周袅袅。
“是她啊。”田幼薇一笑,难怪能有如此气势。
听闻周袅袅早已嫁入梁家,不知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田幼薇叫了如意过来,低声交待:“去打听一下,她来这里做什么?”
如意听命而去,邵璟道:“不相干的人,管她做什么?”
田幼薇认真道:“那可不行,万一她心怀歹意而来呢。”
邵璟被逗笑了:“她已嫁人成家,能隔了那么远特意来害我们?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招人爱?”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招人爱没看出来,招人恨是真看出来了。”田幼薇见张家母子一直在不远处候着,就招呼邵璟:“别叫人家久等,走吧。”
几人一同去了寺庙中待客的地方,要了一桌上等素席。
张家老母再三推辞,不敢和田幼薇、邵璟同坐。
田幼薇扶了她的手,笑道:“今日无大小,我们也叫喜眉一同坐下。”
邵璟也叫张成:“坐。”
张成拱拱手,安静落座,他的母亲见状,这才斜签着身子落了座。
喜眉坐在田幼薇和张家老母中间,虽然害羞,举止却很大方,眼色又好,不动声色间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周到又舒服。
田幼薇瞧着,张成悄悄看了喜眉好几眼,似乎也是很满意的样子,张家老母态度更是温和,心知这事儿差不多成了一半,颇为欢喜。
一餐饭吃完,原本还想再往寺里游玩,但田幼薇不想和周袅袅碰面,便提议:“听闻后山风景极不错,今日天气晴好,正好游玩。”
张家老母高兴地道:“那行,老婆子早就听闻此处风光,一直为生计操劳不能来,今日托大人和夫人的福,一起走走看看。”
出了斋堂,如意来回话:“听说是为梁家三少祈福来的。”
却是周袅袅的丈夫病危,药石无灵,听说保国寺灵验,于是特意来此拜佛祈福。
田幼薇顿时警惕起来,什么地方的寺庙不能拜,偏偏要来明州,且她看周袅袅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完全没有为丈夫担心忧伤的意思。
她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便问邵璟:“你上次把杨墨搞得狼狈下场,害得阿九少了一条财路,他没搞你?”
邵璟讶然:“怎会突然想到这个?”
田幼薇道:“你回答就是了。”
“搞了,但是没搞成功。”邵璟并不想和她说太多这方面的事,毕竟除了影响心情之外没什么用。
田幼薇道:“我总觉得周袅袅来到这里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或许和阿九也有一定关系。”
“想太多。”邵璟安抚她:“放心吧,我会派人盯着的,别被她扰乱心情。”
“是。”田幼薇收了心绪,聚精会神撮合喜眉和张成。
保国寺中,周袅袅拜了最后一拜,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起了身。
“奶奶莫急,菩萨一定能听到您的祈求,让三爷早日康复的。”一个嬷嬷柔声劝着,说道:“听闻这里的斋饭不错,您要不要用一些?”
周袅袅很仔细地抚平裙子上的皱褶,淡淡地道:“既然来了,自然要去尝尝。”
一群人簇拥着她到了斋堂,管事上前禀告:“三奶奶,还得再等等,他这里的上等精舍正在收拾。”
周袅袅皱了眉头:“既要待客,为何不早早收拾妥当?还要我等?”
知客僧连忙解释:“施主,只因您早前未曾预定,恰好刚才来了一位贵客,用过了精舍,是以……”
“什么贵客啊?这鬼地方能有什么贵客?”周袅袅不屑地打断知客僧的话,眼角飞起,倨傲得很。
知客僧尴尬地道:“是本地市舶司提举大人。”
明州市舶司提举……周袅袅一颗心跳得“嘭嘭”响,声音干涩:“哪个提举大人?”
知客僧道:“邵探花,邵提举。”
果然是他……周袅袅又苦又涩又恨,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只是他一人么?”
“还有其家眷。”知客僧并不知道那些过往,正好精舍打扫出来,就欢喜地请周袅袅入内:“施主请。”
周袅袅失去了吃素斋的心情,问道:“人呢?怎么不见?”
“往后山游玩去了。”知客僧话未说完,周袅袅已然高高昂着头,倨傲地走进了屋子。
保国寺最有名的有三件东西,一是琴道,二是房舍建筑,三是素斋。
然而周袅袅吃着面前的素斋,味同嚼蜡,她没有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拜佛,为了这一趟行程,她花了很大很大的功夫……
太阳渐渐西落,冷风渐起。
田幼薇见张家老母已然露出疲色,便道:“差不多该回去了,咱们走罢。”
几人下了山,往明州而去,行至半路,车突然停下来。
田幼薇问道:“怎么回事?”
邵璟道:“路被堵住了,我去瞅瞅。”
一辆华丽的马车横在马路中央,却是车轴断了。
邵璟道:“麻烦把车挪到路边可好?”
车夫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邵璟有些不高兴:“你是哪家的?”
“我家的。”女声响起,周袅袅从另一辆马车上扶着侍女的手走下来,淡漠地看向邵璟,“邵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梁三奶奶。”邵璟微一抬手,淡淡地道:“此是交通要道,还请挪开车辆,让一让路。”
周袅袅淡淡一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走我的,你走你的,谈什么让不让?”
这便是故意找茬了。
邵璟皱起眉头:“何必呢?”
周袅袅道:“想必邵提举觉着我没道理,不过是你先做在前头的,不能怪我。我远道而来,与贤伉俪算是故人,怎么着,你们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招待招待我罢?你们失礼,也别怪我不讲道理。”
邵璟不耐烦起来,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也不是没有其他路,非走这一条不可。
第541章 暗箭
“邵璟!”周袅袅见邵璟毫不停顿地转身离开,既难堪又火大:“你要去哪里?”
邵璟恍若未闻,走得更快。
周袅袅愤怒地将手炉用力砸到地上,大声道:“邵璟,你站住!”
声音又尖又利,引得众人侧目。
田幼薇远远听见,忍不住扶额,这周袅袅,纵然嫁了皇后亲侄,仍然毫不收敛,这是嫌日子太好过?还是已经无所畏惧?
“前头的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我们换条路。”邵璟拉开车帘探进头来,神色自若,语气轻快,仿佛周袅袅叫的人不是他。
田幼薇其实知道,他这会儿一定颇尴尬,毕竟同行的还有张成母子。
周袅袅若是未婚,世人更多传为佳话。
但这是已婚妇人,传出去对于双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安抚地和邵璟说道:“换什么路?另一条路又绕又崎岖,还狭窄,并不好走,你歇着,我去和她说。”
邵璟厌烦地皱起眉头:“没什么好说的,远远躲开也就是了。”
“稍安勿躁。”田幼薇下了车,不紧不慢地往前方走去。
周袅袅还在那顶着冷风责骂下人,乍然见到田幼薇,一愣之下,竟然瞬间收了凶相,转开目光,沉默下来。
田幼薇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数——不敢和自己对视,说明多少还有一点点廉耻心。
“梁三奶奶,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她对着周袅袅福了福,笑吟吟地道:“这次见着,您风采更胜从前。”
周袅袅猛地抬起头来,凶狠地咬着牙道:“你也是呢,田氏,养得越发滋润了。”
“谢您夸赞,宅门妇人,没什么好操心的,心宽体胖。”田幼薇也不废话,指向那车:“车坏了?需要帮忙么?您别客气,我家车夫修车很有一手,让他来帮忙,一会儿功夫就好了。”
周袅袅生硬地道:“不必!这车是紧要之物,万一搞个什么,翻了或是散了架,那是要人命的,可不敢随便给人弄。”
这话实在难听,田幼薇却不在意,仍是笑着道:“您这个顾虑很对。但是天色已晚,您一人远道而来,孤身在此,总得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然以后若是见着皇后娘娘,难免惭愧。”
周袅袅见她一口一个“梁三奶奶”、“皇后娘娘”的,不由恼羞成怒:“不用你提醒,我记得自己是谁。”
“您误会了。”田幼薇笑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
不然就凭着从前的恩怨,可以把周袅袅弄死十遍。
周袅袅噎住,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路的,我的车坏了,动不了,要过路就等着!”
田幼薇诚恳地道:“您这又是何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原本只是您与我赌气不肯让路,但落到旁人眼中就不一样了。您能保证今日在场的下人都能懂事?万一有人心怀叵测,将这事儿添油加醋拿出去乱说,对咱们都不是好事。您觉得呢?”
梁家必然不能忍下这口恶气,尤其是在梁三爷病危之际。
梁皇后也不能忍,这等于将堂堂国母的脸面摁在地上摩擦。
如此一来,世人自然也不能忍,口诛笔伐,就算是周相独女,也不能安然无恙。
田幼薇赌周袅袅没可能这么不管不顾,又不是走投无路了。
周袅袅目光微闪,傲慢地道:“想要过去,那也简单,你让邵璟给我赔罪,他刚才对我不敬!”
田幼薇道:“您这是何必呢?咱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擦肩而过不好吗?”
“不好。”周袅袅恨恨地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这种气……”
忽见邵璟领着如意等人大踏步而来,一言不发,越过周袅袅和田幼薇二人,走到横在路中的那辆马车前头,抓住车辕,大喝一声,将马车硬生生拽到了路旁。
“梁三奶奶,您的车,邵某已然帮您路旁了,不谢。”邵璟握住田幼薇的手,道:“走了。”
田幼薇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邵璟拉到自家车前。
“和这种人讲什么道理!”邵璟把她推上马车:“坐稳,走了!”
田幼薇轻笑一声:“走罢。”
马车从周袅袅面前经过时,田幼薇骤然听到一声:“邵璟!”
接着一声轻响,有什么轰然倒地,又有马儿嘶鸣,女子尖叫。
“怎么了?”田幼薇骤然起身,猛地掀开车帘看出去。
若是她没听错,刚才那一声轻响,仿佛是弓弦震动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是从她前世那个噩梦里来,刻骨铭心,惊悚可怕。
邵璟已经不在马背上。
他所乘的那匹马倒在地上,嘶鸣着想要挣扎起身,却总也起不来——它的脖子上插着一枝羽箭,黑红色的血涓涓流到地上,浓烈得扎眼。
再一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乱糟糟地喊着叫着,有叫“邵提举”的,也有叫“三奶奶”的。
田幼薇的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的手脚软得厉害,不得不将手紧紧抓住喜眉,颤声道:“扶我下去。”
喜眉也被吓坏了,匆匆忙忙扶着她走到人群外围,大声喊道:“都让开!都让开!”
有人给她们让了一条缝。
田幼薇看到邵璟躺在地上,周袅袅趴在他身上,一根羽箭正好扎在周袅袅的背上,鲜血已经浸透了她华丽的锦衣。
有白光从田幼薇眼前闪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正常:“把周三奶奶扶起来,追索周围,不要让凶手逃走了!”
周袅袅的丫鬟婆子这才上前把人扶起来,邵璟仰面躺在地上,腰间同样有一枝箭,雪青色的袍子上开了一朵刺眼的血花。
田幼薇恐惧地去摸他的脸:“阿璟?阿璟?你醒醒?”
他们不是已经搞清楚,前世暗杀邵璟的人是郎戈吗?
郎戈这会儿不是在小羊的府里吗?
为什么还有人,竟然能有这么高超的箭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射出了这致命的箭?
邵璟没什么反应。
田幼薇被吓破了胆,她大哭起来:“阿璟,你睁眼!”
第542章 箭伤
“我没事……”邵璟吃力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怪我大意。”
本以为经过这么多事,他又改变了身份,应该能够平安躲过这一箭,却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田幼薇紧紧抓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越来越冰凉,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悲伤几乎令她窒息。
不远处传来周袅袅的丫鬟婆子的哭叫声,忽近忽远,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她很烦躁,却又知道这不是发作的时候。
她几乎是僵硬地接过喜眉递来的剪刀,剪断邵璟腰上的箭杆,再将止血药不要钱似地倒上去,生硬地命令:“把三爷抬进车里,分一半人手搜查凶手,如意领头,一半人手护送我们回城报官。”
邵璟被抬走,她又僵硬地朝着周袅袅等人走去,问道:“她怎么样了?”
“你说能怎样?”一个丫鬟很凶地嚷嚷起来,三角眼闪着仇恨的光。
“是你啊。”田幼薇认得这个丫鬟,是周袅袅最宠信的那个翠梅,从始至终一直都带着。
“就是我,怎么啦?”翠梅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田幼薇:“你……”
田幼薇将翠梅的手挥开,皱着眉头道:“若是想要你家姑娘好,就老实点儿!”
翠梅仿佛被戳了一针,满肚子的气全都泄了。
“你说怎么办吧?”她的声音软而绝望。
谁也想不到,刚才邵璟遇险落马,她家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姑娘竟然会扑上去护住邵璟。
今日随行的人中不止有周家陪嫁过来的人,也有梁家的人。
可想而知,这一幕落到梁家人眼里会是什么感受。
不守妇道,鲜廉寡耻……这世间所有的骂名,大概都能往她家姑娘身上堆了。
田幼薇道:“接下来,都听我安排。”
“你能安好心?”翠梅并不相信田幼薇会给她们什么好的安排,毕竟从始至终,周家就没给田幼薇和邵璟好过。
“你也可以不听我安排。”田幼薇并不多说,转过身准备离开。
翠梅迅速抓住她的衣角:“别。”
田幼薇回转身,冷冰冰地注视着翠梅,一言不发。
“求您帮帮我家姑娘。”翠梅艰难地小声道:“看在她才刚救了邵提举的面上。”
田幼薇这才淡淡地道:“先把箭杆剪短,简单止血,抬上车,跟我走。”
翠梅咋呼着按照她的话下达命令,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提出质疑,被翠梅用力搧了一记耳光,凶悍地道:“谁敢多言,我家姑娘若是出了事,就找他!”
田幼薇没再管周袅袅这边的事,快步赶回邵璟身边。
张成走过来,说道:“夫人,让卑职跟着搜寻凶手,您带着提举大人先回城……”
田幼薇冷冷地注视着他:“不用,此处有如意负责,你就跟随我们回城,今日突然遇到此事,我可能分不出精力照看令堂。”
“是。”张成行了个礼,观察邵璟一番,默默退下。
田幼薇命令喜眉:“你去帮着照看一下张家老太太,别叫老人家受惊了。”
喜眉讶然:“可是您这里更需要奴婢……”
“我让你去就去,听话。”田幼薇疲惫地看着喜眉的眼睛:“这个时候,我只能相信你和如意。”
这种时候,任何人都是可疑的。
张家母子与他们约在今日相亲,周袅袅突然在此出现又故意堵路找茬,每一桩事都似有关联,每一个人都似有嫌疑。
喜眉明了,不再多话,急匆匆地去了。
田幼薇见周袅袅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声令下,快马加鞭往城里赶。
此处距离明州城还有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她一直紧紧攥着邵璟的手,时不时探一探他的脉搏,生怕一个错眼,他就这么去了。
所幸那一箭并未射在要害处,她也曾和白师傅学过一些简单的外伤处理,血渐渐止住,邵璟的脉搏也始终还算平稳。
马车才进明州城,就遇到了前去缉凶的钱推官和衙役,以及被下人领着赶来的外伤大夫。
趁大夫给邵璟和周袅袅探查伤口的同时,田幼薇简单地和钱推官说了一下情况。
等到钱推官带人离开,她才又领着人回家。
翠梅追着问:“这是要领我们去哪里?”
“当然是去我家。”田幼薇指着大夫道:“这是明州最好的外伤大夫,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
集中治疗是最妥当的方式。
翠梅期期艾艾:“我家姑娘不太合适去府上。”
田幼薇道:“也行的,你们觉着去哪里合适请自便。”
翠梅掂量再三,咬牙道:“行,我们跟着你走!若有什么,我一人承担!”
田幼薇虽不喜欢这丫头,却也觉着她忠心护主十分难得。
待到处理妥当伤口并安置好伤员,已是华灯初上。
喜眉端来吃食,力劝田幼薇:“您好歹吃一些,今天夜里少不得要守夜,不吃东西怎么熬得住?还有曦哥那里也离不得您。”
曦哥这会儿是被胡嬷嬷和乳娘哄睡着了,但这孩子眼皮长,天生就比其他孩子少眠,睡得早,必然醒的早。
一整日没见着父母,必然是要闹腾的,那时候她少不得也要哄哄孩子才行。
还有周袅袅、张力、钱推官那边都需要应付,以及明日消息一旦传出,指不定又有多少人上门探望。
所以保持体力很重要。
田幼薇强逼着自己进食,吃了小半碗米饭喝了一碗鸡汤,就再也吃不下。
喜眉默默地端来一碟子糕点:“您若是饿了就吃一块垫垫底。”
田幼薇道:“张家母子呢?”
喜眉忙道:“按照您的吩咐,让他们先回家,也安排了人去盯着,但张力不走,只让人送了他母亲回家,他自己留了下来,说是想要帮忙,把他暂时安排在客房了。”
田幼薇点点头,见邵璟还睡着,就去探望周袅袅。
周袅袅那一箭虽然在背上,其实伤得并不算重,原因是箭射上去的时候,邵璟已经反应过来,用马鞭挡了那么一下。
她一是疼痛,二是吓的,所以晕厥了。
这会儿箭头去了,伤口也缝合包扎妥当,该是醒了。
第552章 太巧
“你说,都是三奶奶,怎么区别就这么大呢?”周袅袅趴在枕头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喃喃说出这么一句话。
翠梅站在一旁流眼泪:“姑娘,您快别想这些了,安心养着,快些好起来。您说您,当时怎么就冲上去了呢?这事儿传回去,可怎么办?”
周袅袅苦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田幼薇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真是无话可说。
“你以为自己是风流浪子呢,英雄救美?”她略含讽刺地说着,缓步入内:“可好些了?”
周袅袅抬眼看向她,冷哼一声:“别拈酸吃醋的,你该感谢我救了邵璟的命。”
“所以我才让你住进我家,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要给自己找不自在?”田幼薇在床旁坐下,问翠梅:“大夫交待的事项都记得了?需要用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翠梅眼睛一亮,立刻就想张口。
“想都别想!”田幼薇警告她:“别在我这里找事,我们家穷,不比府上富贵。”
翠梅垮了脸,道:“我家姑娘想吃鸡丝粥。”
“小厨房里炖得有,你去瞅瞅,若是看得上就端来,看不上就领了食材自己做。”田幼薇道:“梁三奶奶,我有话想要私下和你说。”
周袅袅便打发翠梅出去,淡淡地道:“说什么?”
“你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你知道阿璟会出事?”田幼薇开门见山:“市舶司提举被刺,不是小事件,若无我帮助,你没那么容易脱身,即便你的父亲是周相。”
周袅袅笑了:“你想怎么样?”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实情,我们一起应对,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我要邵璟,你也给?”周袅袅十分大胆地笑起来,扯着背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要不起他。”田幼薇拿了帕子给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言细语:“你需要的是,如何取得梁家和令尊的谅解。”
周袅袅沉默下来。
田幼薇知道自己至少说对了一半。周袅袅果然是知道邵璟被刺这件事的。
“我要见他。”周袅袅突然说道。
“行,不过你可能会很失望。”田幼薇起身往外:“他现在还没醒,等我叫你。”
“我很嫉妒你,还很不服气。”周袅袅在她身后说道:“你哪里比我强?容貌?家世?才情?”
“在他那里,我就是比你强。还有,倘若你处在我的身份地位,你不会有我做得好。而我,倘若处在你的身份地位,一定比你做得好。”田幼薇嫣然一笑,自若离开。
周袅袅茫然地看着前方,眼泪渐渐溢出眼眶。
邵璟是在第二天早上醒的。
彼时田幼薇正抱着不乖的曦哥轻声哄着,骤然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惊喜得险些掉下泪来。
“感觉怎么样?”她抱着曦哥坐到他身边,拿曦哥的小手去摸他的脸,柔声哄道:“阿爹乖,曦哥心疼你,快快好起来。”
曦哥不太懂得是什么意思,却也跟着“格格”的笑,奶声奶气地叫:“爹……爹……抱~”
邵璟温柔地看着妻儿,轻声道:“爹抱不动曦哥,曦哥要乖乖的,别闹你娘。”
曦哥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撅起小屁股去顶田幼薇,试图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去,扑向邵璟的怀抱。
田幼薇又累又乏,被这调皮的胖小子搞出一身细汗,便叫乳娘进来把人抱出去:“喂他吃些蛋羹。”
曦哥不干,“嗷嗷”地吼,吼声悠长,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田幼薇扶额苦笑:“这皮孩子,也不知道像谁,我小时候可乖巧可听话了,所以家里人都喜欢我。”
“像我。”邵璟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哑声道:“我小时候很皮,不知道自己不是爷爷亲生的,以为自己怎么皮都可以,但是被他狠狠揍了一顿。后来他和我说,我的命生来如此,不知会依附多少人过活,不懂得收敛,要吃大亏。后来我就再也不调皮了。”
田幼薇听得心里抽抽的,难怪呢,小小年纪就那么懂事,总是说:“我会乖乖听话的,别不要我。”
她把邵璟的手紧紧抓在掌中,轻轻抚摸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我没事。”邵璟一笑,“所以孩子能皮敢皮是好事,别凶他。”
田幼薇瞪他:“就是你宠坏的。”
夫妻相视一笑,沉闷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和我说说经过。”邵璟言归正传。
田幼薇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一遍:“……听说钱推官一夜未归,一直在搜查凶犯,我想着,如意也该派人来报信了。”
“敢在这个时候对我下手,多半与海匪脱不掉干系,但海匪身后是谁,就说不清楚了。”邵璟道:“你把张成叫来,我有话要交待他。”
田幼薇表示疑问:“他可信吗?我觉着整个事情太巧了。”
“可信。”邵璟见她草木皆兵的样子,微微笑了:“喜眉姐姐照顾陪伴我二人长大,仿若亲姐,不是可信的人,我不会给她。”
田幼薇抚抚胸口:“那就好,你知道的,我被吓怕了,想着你始终没能躲过这一箭,难免想多了些。”
邵璟拍拍她的手:“已经不一样了,快去。”
没多少时候,张成快步而来,见着田幼薇并无任何不悦之色,照旧很是敬重。
邵璟与他密谈片刻后,张成拿着手令匆匆离开。
喜眉正好拎了食盒过来,二人面对面撞上,喜眉微红了脸侧身让到一旁。
张成拱手行礼,等喜眉走了才又离开。
田幼薇见着喜眉微红的脸,知道他们见过了,高兴的同时生出淡淡的惆怅,喜眉很快不是她的了。
邵璟的胃口不算差,送来的吃食进了大半,吃饱之后精神了很多,道:“可以让周袅袅来了。”
田幼薇酸唧唧:“你倒是一直记着这事儿。”
邵璟不由笑起来:“不是你替我做主答应的么?怎地这会儿又发酸?”
田幼薇噘嘴:“还不许我喝点干醋啊!”
第553章 交谈
周袅袅是被抬进来的。
二人隔了一道屏风说话,为防止人乱说,田幼薇亲自守在门口。
她对周袅袅的心情很复杂,既讨厌提防,还记恨当初的告密事件,此刻,就更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周袅袅算是救了邵璟的命。
“我们算不算抵消了?”
屋里传来周袅袅的声音,她虽然极力压低声线,还是没挡住田幼薇的顺风耳。
“没有抵消。”邵璟的语气很淡:“恩是恩,怨是怨,各自分明。”
“那你要如何?”周袅袅明显怒了:“我救了你的命还不算?”
邵璟带了几分讥诮:“我这条命,早就被你收过一次了,不是吗?若非陛下仁慈,我福大命大,此刻坟头的草已有半尺高。再说这一次,你如何得知我将遇刺?为何救我?你心里没点数吗?想要抵消,最多只能抵消这一次。还欠一次。”
一片寂静。
就在田幼薇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周袅袅长长叹了一声:“我和你,永远也不可能,是不是?”
“是!”邵璟斩钉截铁。
“你决定要和我做敌人吗?我不是很好的朋友,却一定是很可怕的敌人。你信不信?”
“呵~”邵璟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已经打过我了。不过没关系,人生在世,谁没几个敌人知己?我若是怕死,早就屈服了,不会等到现在。”
“你不为自己的孩子想想?你这一脉一系单传……”
“说到血脉,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当年家父宁愿被抽筋剥皮、千刀万剐,也不愿卖国投降。那时候他可没想过为让血脉传承而低头,如今我也不会。”
“邵璟!此刻你诸般硬气,只怕妻儿倒霉在眼前时,也会心痛如绞,悔不当初!”
“命……梁三奶奶,你信命吗?我是信的,倘若真是那般,就是命运使然。我不后悔,内子也不会,至于孩子,他还小,与其留在世间受苦,不如与父母同去。”
周袅袅咬牙切齿,气急败坏:“你这个……”
“我这个臭石头不可理喻,是吧?我向来如此。”邵璟的声音温和而低沉:“其实我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好,你何必执着于这身皮囊?我脚臭不爱洗澡,睡觉鼾声如雷,爱汗不爱换衣,拿了东西随便扔,花钱如流水,仗义疏财,三教九流都可称兄道弟。吃东西挑食吧唧嘴,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甩脸子骂人,还爱哭闹……”
田幼薇听着听着,唇角忍不住上翘,哪有这么黑自己的?
周袅袅又是一阵沉默。
邵璟絮絮叨叨地一直说,说了很多很细的小毛病,田幼薇都不知道他竟然这么能编造,却听他突然大喊一声:“孩子他娘!我口渴,进来倒水给我喝!”
声大如雷,吓了田幼薇一跳。
她苦笑着应了一声,轻手轻脚走进去,倒了一杯水递到邵璟面前,邵璟喝了一口,猛地将杯子推到地上,怒道:“你想烫死我呀!”
田幼薇勃然大怒,指着他骂道:“有人给你弄吃喝就不错了,你以为自己是啥不得了的金枝玉叶,挑三拣四呢?”
邵璟就捶着床板道:“我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气我!”
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
田幼薇无奈地道:“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这就重新给你倒水,给你吹冷。”
“这还差不多……”邵璟转嗔为喜,撒着娇:“我还想吃你做的面,臊子肉要三分肥七分瘦……”
林林总总说了一堆。
“知道了,闭嘴!”田幼薇吼了一声之后,气势汹汹地走出去,对着表情呆滞的周袅袅换了一副可亲的笑脸:“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周袅袅木木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不了。我想回去了。”
“你们说好啦?要不再聊一会儿?”田幼薇很热情地帮她调整了一下枕头,以便让她趴得更舒服一些。
“不聊了。”周袅袅似哭又似笑:“没什么好聊的,总之……你们好自为之吧。”
“不,还有得聊。”田幼薇在一旁坐下来,柔声道:“我们得谈谈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今后要怎么办的问题。”
周袅袅半垂了眼睛,不出声。
“我已命人看好家门,不许你家的下人出门,更不许有任何东西夹带出去。所以你可以放心,目前为止,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都未传到梁家。”
田幼薇喝了一口水,不疾不徐地道:“但截断消息只是暂时的,纸包不住火,明州市舶司提举遇刺不是小事,明州府衙已在查案,迟早会报到朝中,届时,难得瞒住。
在局面对你不利之前,请你明确告诉我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以便我们作出最好的应对。”
“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但他快要死了。”周袅袅道:“我不想让梁家知道这件事。你们能做到吗?”
“我试试。”田幼薇道:“现在,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是偶然听说的。”周袅袅埋着头,不让田幼薇看到她的表情:“我有一天去逛街买东西,听到有两个汉子说,明州市舶司的邵提举害得他们没了活路,不如让提举换人。我多了个心眼,让人打听了一下,说是买卖海货的商人……”
田幼薇知道周袅袅在说谎,但明显不可能问出更多,诚如邵璟所言,此事最后多半会往海匪身上栽。
“我知道了,你安心养伤吧,事情安排妥当,我会过来和你说。”田幼薇亲自把周袅袅送回去,看她安置妥当才告辞。
“你们平时都这样吗?”周袅袅突然问道:“一言不合就大叫大嚷,他还这么在你面前撒娇爱哭坏脾气?”
“是啊,他就这性子,外表看着刚强,其实就和孩子一样,都得靠我,谁让我是他阿姐呢?得养一辈子。”田幼薇半是抱怨半是着急:“我得去给他做吃的了,你吃不?我顺手给你多做一碗。”
第554章 真凶
“吃吧。”周袅袅没客气,她想知道田幼薇到底能做出什么好吃的食物来,能比御厨、比她家里请的名厨还要好?更想知道,邵璟的口味到底是怎样的。
眼瞅着田幼薇匆匆而去,翠梅凑过来:“谈得如何?”
周袅袅没出声,眼神发飘,半晌才道:“他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马术、球技精湛的邵小郎,不畏强权、个性强悍的邵探花,英俊倜傥、文采风流、善于理财、手段冷硬的邵提举。
她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不知道他私底下是这样的人。
距离她以为的那个人,很有点远。
翠梅见周袅袅表情不对,小心翼翼地道:“怎么不一样啊?”
周袅袅不想说话,沉默许久才道:“你从侧面打听一下,邵璟平时的生活习性是怎样的,比如说,脚臭不臭,爱沐浴吗?会不会打鼾,挑嘴不?爱哭吗?”
翠梅的三角眼都变成了圆眼睛,人也结巴了:“什、什么?”
周袅袅生气地道:“让你去就去,问什么?”
“哦。”翠梅出去溜达了一圈,撒了好些碎银出去,才勉强打听到些消息。
什么邵大人又和主母吵架啦,因为他不肯换衣服,什么主母生孩子时,邵大人躲起来哭啦,有天晚上听见雷声响,以为要下雨,结果是邵大人在打鼾……
翠梅遗憾,真正的世家公子,肯定没有这些生活上的坏毛病,一言一行从小都有要求的,到底是在民间长大的,这些规矩没学好。
周袅袅听完她的话,继续沉默。
这个时候田幼薇做的臊子面到了,喷香的骨汤,均匀细长的面条,臊子鲜香,撒着几颗碧绿的细葱,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周袅袅不能趴着吃,被扶起来就已出了一身冷汗。
吃完面之后,心情莫名其妙变好了许多,这面是真的很好吃,她自问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面专供邵璟。
“那些毛病或许是骗人的吧?”翠梅不能承受“真相”,那么好看的邵探花,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光风霁月的形象一下子就没了,遗憾。
“是不是骗人都一样。”周袅袅吃力地重新趴下,她从小到大,但凡想要的东西和人,一定要到手,并且也真的弄到了手,除了邵璟和婚姻。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得到了却不一定喜欢。
邵璟那些毛病或许是假的,他对着田幼薇做的那些或许是装的,但真的吓退了她。
她和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田幼薇这样。
他们之间相差太远,更何况,她的父亲也不会答应。
邵璟很明显是主战,她的父亲却是主和,天生对头。
那就这样吧。
周袅袅闭上眼睛,昏昏沉沉。
“睡下了?”田幼薇得到消息,淡淡地道:“把她和她带来的人都看死了,不许有任何消息传出去。”
喜眉应声而去,邵璟道:“你怎么看?”
“和周相、阿九脱不掉干系。”田幼薇舀起一勺药,做作地吹着,递到邵璟唇边:“喝吧,不烫了,别砸碗啊,熬药不容易呢。”
邵璟笑了:“不这样,她总以为我是神仙,死不回头。”
其实有用没用,夫妻俩都没底——寻常人看到这里,正常应该知难而退,周袅袅却是不一样,榜下捉婿出了那么大的丑,竟然还能念念不忘。
“你写一封信,让如意亲自送去郡王府。”
邵璟说,田幼薇写,写好之后密封进蜡丸,再用布袋装好,如意也刚好回来了:“大人,根据现有的线索,我们都怀疑和海匪有关联。”
自从有了巡防船队,海匪打劫过往商船的机会大大减少,断了生路,他们恨透了邵璟,恨不得生吃了他。
这样一群人,再有京中势力援手,自然胆敢对他下手。
“你立刻启程,把这封密信送去普安郡王府,带着回信回来。注意隐蔽身份,不要让人发现。”
邵璟交待如意:“有关梁三奶奶的事,等到普安郡王吩咐后,你再走一趟相府,就说,她与我们狭路相逢,生了龃龉,刺客趁机下手,误伤了她。”
周家知道这个消息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周袅袅这一辈子,结局已经注定——本朝即便贵为天子、公主,也不是事事顺意的,何况只是个普通女子呢?
任性妄为,事事争强,却又没有与之匹配的手段性情,摇摆不定,好不了。
如意听命而去,邵璟也累了,就在田幼薇的陪伴下沉沉睡去。
第二日,家中前来探伤的客人多了起来,明州府衙、市舶司的上下官员,吴七爷等大富商,宋如海等番商,都分别登门探望,打听消息。
田幼薇嫌弃他们打扰邵璟休养,更不想让他们知道家里还有个周袅袅,尽量多的婉拒了,只让知州、吴七爷、宋如海等人面见邵璟。
钱推官是第三天才来的,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邵璟,他抓住了凶犯之一,是海匪下的手,另有凶犯在逃,问邵璟要不要亲自审问。
邵璟自然是咬着牙、强撑着精神,与知州一同亲审凶犯,那凶犯却不承认是自己射的箭,说是射箭的另有他人——此人猎户出身,曾从过军,百发百中,乃是海匪中一等一的神箭手,至于名儿,只晓得大家都叫他百穿杨,真姓名是不知道。
又承认是如今在海上横行的四支海匪头子共同商量的计策,主犯便是势力最大的海匪头子花青红。
晚间邵璟回了家,将情况说给田幼薇听:“想要沾上京中那两位很难,不如另作文章,趁机让陛下加强海防,扫荡海匪。”
之前今上虽然同意加强海防,却是在一定范围内,现在可以借机增强力度了,驱除海匪的同时,也能震慑靺鞨人。
田幼薇很不甘心:“难道就让他们白白刺了你一箭?不让他们知道痛,下次再动手怎么办?”
“看问题要长远,不争一时之长短。”邵璟拍拍她的手,吃力地躺下,“梁周氏的伤养得如何了?”
第555章 接人
周袅袅的伤恢复得很好,人却萎靡不振。
田幼薇瞧着更多像是心病,她也不知道周袅袅和梁家三爷之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不过看这样子是好不了。
到了第五天,梁家的下人压不住了,一个管事非得嚷嚷着出府,要去京城给梁家报信,理由也很正当:“三奶奶受了伤,,我们必须赶紧告诉家里,不然就是我们失职……”
田幼薇的理由更正当:“现下真凶尚未查明,谁知道你们里头有没有勾连刺客之人?不想在我们府里也可以,府衙大狱很宽敞。”
梁家管事肯定不乐意,语含威胁:“您这是污蔑皇后娘娘,与梁侯府为敌!”
田幼薇轻笑一声:“这和梁侯府、皇后娘娘又有什么关联?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看你,就是个蒙蔽主人,吃里扒外的坏东西!来人,把他送去府衙候审!”
梁家管事连忙叫道:“你敢!我不去府衙!”
“那就好好待着!”田幼薇沉了脸,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想法,自顾自处理家里的事。
又过了三天,京中来了信,是小羊写来的,说是邵璟遇刺的消息已被递到今上面前,今上勃然大怒,下令追剿海匪,周相继子周普即将赶赴明州接周袅袅归家,让他们做好准备。
田幼薇松了一口气,周普此人,虽只是周相妻侄,却是打小过继养在周相身边的。
周相年纪渐长,不可能再生出儿子,便也悉心教养周普,将其当做继承人培养。
因此周普虽还年轻,手段却已狠辣老练。
她只需把周袅袅及其下人尽数交给周普,以后的事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周家自会处理清爽。
和邵璟商量妥当之后,她找了个时间去看周袅袅。
周袅袅伤口已经愈合拆线,能下地慢慢走动,只是还不敢用力。
田幼薇到时,周袅袅正由翠梅扶着,在长长的游廊里慢吞吞地散步。
伤病困境中的她,少了平时的骄横跋扈,穿得也简单素净,瞧着倒是比平时顺眼得多。
“梁三奶奶大好了。”田幼薇笑着蹲了个福礼:“我来看看你。”
周袅袅颔首还礼,不咸不淡的:“可是京中有消息传来?谁来了?”
田幼薇一笑:“梁家人。”
“你……”周袅袅的脸顿时煞白,凶神恶煞地瞪向她:“你说话不算数……”
“逗你玩儿呢。来的是令兄。您可以做准备了。”田幼薇并不觉得自己的恶作剧不道德,比起周袅袅对他们做的那些事,她真的是宅心仁厚。
“……”周袅袅看着田幼薇,硬生生咽下那口气,再深呼吸:“他什么时候到?”
“最快明天,最迟后天。您在明州有什么没办好的事吗?我去替你办。”
“帮我买些土特和小礼品。”周袅袅没客气:“稍后我会给你单子,还请邵夫人认真办理,务必买最好的。”
田幼薇应了,折身走出,吩咐喜眉去做这件事。
次日一大早,周普便带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上了门。
田幼薇在正堂见了他,客气而温和:“周公子这一路可还顺利?”
周普阴沉着脸:“叫邵璟出来见我!”
田幼薇笑了:“他倒是想,但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身体还未恢复,除非是要他的命。”
周普冷笑:“要他的命又如何?他把舍妹害成这个样子……”
“打住!”田幼薇骤然翻脸:“周公子请慎言!什么叫他把令妹害成这个样子?我们给府上留面子,为令妹疗伤,极力压下此事,不叫梁家的下人回京报信,不是怕你们,也不是心虚,而是为了不带害我们的名声!
旁人没有数,您心里也没数?倘若不是令妹胡搅蛮缠,不守规矩,外子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周公子,做人还是厚道一点比较好,留些余地,大家都好,您说呢?”
周普神色变幻,最终大笑出声:“好个伶牙俐齿、胆大包天的小女子!这样说来,我们反倒应该感激你们了?”
“当然!”田幼薇毫不客气地道:“我家还有幼子和伤患需要照料,就不陪您到令妹房中了。”
胡嬷嬷慢悠悠地走出来,稳重地道:“周公子,请随老奴来,老奴领您去见梁三奶奶。”
周普不认识胡嬷嬷,但看胡嬷嬷这行事作派,也知道不是普通家奴,便道:“你是?”
胡嬷嬷不怎么在意地道:“让您见笑,老奴本是穆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因着我家三奶奶产子,老夫人便着老奴过来伺候照料三奶奶母子。您身份贵重,三奶奶担心其他人失礼,特意命老奴伺候您。”
提起穆老夫人,周普不出声了。
穆老夫人此人是真奇葩,平时油盐不进、不近人情,与京中权贵人家也不见有什么多的往来,偏偏太后就是喜欢她。
有好几次,周夫人入宫,都在太后宫里见着穆老夫人,亲眼瞧见太后对其十分优容。
田幼薇这样安排,是提醒他,她和邵璟身后还有整个襄阳穆家。
襄阳穆氏子弟在朝为官的人不少,穆二先生更是声名远扬,座下门生无数,又因穆子宽的缘故,许多人十分敬重穆氏。
这件事真要硬磕起来,周家未必毫发无伤,或许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损失更大。
周普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客气有礼地道:“有劳老嬷嬷。”
“公子客气。”胡嬷嬷把周普领到周袅袅主仆的住处,说道:“就是这里了,老奴就在门外候着,需要吃食热水只管吩咐,出发的时辰定了也请告知一声。”
周普点点头,快步走了进去。
周袅袅已经收到消息,梳洗穿戴整齐,微蹙着眉坐在椅子上等他。
她的伤口虽然愈合极好,但碰着还是会疼,所以也不敢靠在椅背上,只能坐得直直的,见着周普也不起身,只道:“大哥来了。”
“来了。”周普使个眼色,他带去的得力下人立时将四处门窗看得紧紧的,不叫无关的人靠近,以便他兄妹二人说话。
第556章 清单
“你为何要这样做?”周普瞪着周袅袅,眼神凶狠得似要吃人。
虽然周袅袅是周相唯一的亲生骨肉,终究是个女子。
而他已成气候,将来周相百年之后,周袅袅势必要依靠他的。
何况周袅袅锦绣前程尽毁,更加不足为惧。
是以,他并不害怕得罪周袅袅。
周袅袅自己也明白这些,神色越发淡漠,语气冷淡:“我想这么做,于是就做了。”
“你……”周普气得咬牙切齿,将手高高举起。
“想打我?”周袅袅笑了,将脸迎上去:“打啊,替我爹娘教训我呀!替我夫家教训我呀!长兄如父嘛!虽然兄长是表兄,但也姓周,不是么?”
她再怎么不争气,她娘也是最宠她的,不然她也不能如此任性妄为。
她爹惧内,且正当壮年,还能护她最少十年,周普的翅膀再怎么硬,也不敢太过分。
果然,周普审时度势,果断地放下了手,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妹妹这又是何必?为兄不过是担心你,牵挂你,怒其不争,想让你清醒罢了。你倒好,把我当成仇人一样对待。”
“哼~”周袅袅冷笑一声,低头喝了一口水,说道:“不做也做了,我回去后自会向父亲解释此事。有劳兄长放下公务,这么远连夜赶来接我归家。梁家那边如何?”
周普也放下那点不屑与怒意,说道:“邵璟将这件事压得死死的,梁家还不知道,但也好几次着人到家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说是梁三不好了。”
“不好了?”周袅袅神色复杂:“怎么个不好法?”
周普道:“那我哪儿知道?本该去探望他的,但你始终没有消息,我去了若被追问,岂不尴尬。东西收拾好了么?我们即刻出发。”
周袅袅是早就收拾妥当、吃饱喝足等着的,自然没意见:“走罢。”
周普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立刻让跟随周袅袅的下人出来见他。
周袅袅的陪嫁见了他,自然欢喜不尽,将心稳稳落下。
梁家下人则是没给好脸色看,尤其那位管事,直言不讳:“周大舅爷来得正好,三奶奶行事不妥,还请府上好生教导呢。”
周普暗起杀意,面上不露分毫,谦和诚恳羞愧极了:“你说得极是。”
梁家下人见他态度端正,也就没那么生气了,张罗着准备出发。
将要出门之时,却见田幼薇带着人赶了来。
各色礼盒整整齐齐码放在周袅袅和周普面前,喜眉手持明细单子,一条条念给周袅袅听:“……一共三十份礼品,合计九百一十二两银子,请梁三奶奶着人核对无误再结账呢。”
周袅袅懒得看,直接叫翠梅把账结了。
周普命人将礼盒收好,下令:“出发!”
“慢着。”田幼薇笑吟吟拦住去路。
“还有什么事?”周普不耐烦了。
“请三奶奶核对人头。”田幼薇将一张名册递给周袅袅:“您这次一共带了十八个人住进我家,名册在此,请您核对无误,画个押签个字,咱们就两清了。”
周袅袅抬眸看向田幼薇:“这么细致?”
周普想的,也正是她所想的,只要出了明州城,梁家那些不服管教、与她作对的下人就该死了。
届时,不管是海匪干的也好,或是栽赃给邵璟也好,只看周家心情如何。
但田幼薇这么一来,却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与邵璟无关了。
田幼薇与周袅袅双目相对,笑得灿烂:“那是自然。之前您托我替您照看这些人,现下物归原主,正该有个清单交接,这才合乎规矩。您说是不是这样?”
周袅袅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自是不敢与田幼薇为了这个起争执,否则让梁家的下人看出端倪,这事儿更难处理。
于是她闷不做声地签了字画了押,再将名册丢回去:“走!”
“慢走,有空来玩。”田幼薇笑容姿态得体地送走了周家兄妹,命令下人:“把这里尽数打扫干净。”
回到房里,一团小肉球儿跌跌撞撞地朝她扑过来,她赶紧扶住,曦哥得意的“咯咯”笑——他刚才踉跄着走了两步。
虽然几乎算不得“走路”,不过是惯性使然,胡嬷嬷等人却都以为不得了,交口称赞。
邵璟坐在一旁看着,同样满脸自豪。
“总算送走了。”田幼薇和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始终不肯安分的小子艰难斗争,不让他抓到她的耳坠和发簪,累得气喘吁吁。
邵璟看不下去,朝曦哥伸手,严肃地道:“过来我抱!”
曦哥看了自家老爹一眼,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份不高兴,果断一扭身子,将两只小胖手紧紧搂住田幼薇的脖子,再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用肉嘟嘟的小脸讨好地摩擦她的脸。
田幼薇被搞得没脾气,息事宁人:“算了,你伤还没好,抱他做什么?”
“我看迟早要被你惯坏。”邵璟说着,却是忍不住爱怜地摸摸曦哥的小胖脚,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这不是还有你吗?严父慈母,等他稍大些懂事了,你再狠狠教训他。”田幼薇在邵璟身边坐下来,说道:“你觉着,梁家那一批人能活下来几个?”
邵璟有些发怔:“说不好。看各人的命罢。”
那张移交人员清单,只能让周家兄妹在一定范围内有所顾忌,但若是他们非得下死手,就只能靠那些人自身的机智和运气了。
然而二人也是做不了太多,保全自身已属不易。
三天后,消息传来。
周家兄妹在回京途中遇到水匪,随从奋勇杀敌保卫主人,或是被杀,或是溺水,活下来的不到一半。
田幼薇的心情好不起来,愤怒而无可奈何,既是对周家,也是对自己。
为了不让这种情绪影响到邵璟,她找了一团瓷泥,坐在明州的冬日下咬牙切齿地揉,再雕琢成一个泥像。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房吃饭?”邵璟慢吞吞地过来看她,见着那个被反绑双臂、持跪姿的泥人,“嗤”的一声笑了:“这不是咱们周相吗?”
第557章 中秋
田幼薇讪讪的,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但真是难以忍受那种愤怒和难受,必须找到一条口子倾泻出来。
“莫急,莫急……总会有结果的。”邵璟轻抚着她的发顶,像哄孩子似地哄她。
田幼薇靠在他肩上,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依偎着他,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力量。
“当然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种事也是会有的,不过咱们尽力做自己能做的就好了。”
眼看天色暗沉下来,邵璟牵着田幼薇的手,领她去吃饭:“乖乖的,听话,咱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呢。”
走进温暖明亮的房间,饭菜香味和喜眉等人的笑容迎面而来,曦哥更是大叫着朝田幼薇伸手:“娘~娘~抱~抱~”
邵璟对着曦哥的小胖手轻轻打了一下,很不友好地道:“抱什么抱?一天到晚就只缠着你娘!你娘累了,知道不?让她吃饭!你倒是吃饱了!”
曦哥立刻瘪嘴要哭,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田幼薇,委屈可怜得不得了。
田幼薇见不得,伸手将他接到怀中搂住,轻拍背脊柔声哄了几句,曦哥就不哭了,靠在她怀里,将手塞在嘴里含着,得意地瞅着邵璟,耀武扬威。
邵璟作势对着他举起巴掌,他立刻躲到田幼薇怀里,却不哭,而是“咯咯”的笑。
胡嬷嬷得意极了:“这孩子真聪明,这么小的人儿,就能分清楚什么是逗他玩呢。”
邵璟正色道:“嬷嬷可别当着孩子的面夸他聪明,以免将来爱耍小聪明,不知脚踏实地,努力上进。”
胡嬷嬷有些不以为然,却不敢反驳,讪讪地应了是。
曦哥饮食极好,未满周岁,已能跟着大人吃米吃肉,他乖乖坐在乳娘怀中,乖乖等喂饭,看到田幼薇和邵璟吃什么,便也跟着要吃什么,稍微慢一点,急得口水直流。
胡嬷嬷赶紧把他抱走:“才喂饱呢,再跟着吃得积食了。”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是新年。
这一年,与上一年又不同,邵璟主持市舶司的各种招待宴席,与明州各方面的势力相处协调。
田幼薇穿行在各府家眷之中,忙而不乱,游刃有余。
年后,朝廷增派的水师悄然而至,一场肃清海匪的恶战在元宵节当夜打响。
邵璟协同水师将领一同督战,恶战三天三夜之后,将横行海上数十年的海匪歼灭泰半,余下的俱都远远地避开明州港,再不敢在此兴风作浪。
之后,邵璟千方百计抓住契机,与史知州通力合作,加强明州港的海防力量。
与此同时,田幼薇按照和邵璟之前商量的,亲自出面组建了一个明州瓷器行会,针对出海的瓷器做研究及制定标准。
什么款式的瓷器更受欢迎,什么样的瓷器该卖什么样的价,不许欺瞒哄骗,更不许粗劣货品出港,违者将会受到惩罚。
轰轰烈烈干了大半年,初见成效,明州港的贸易额度明显上升,邵璟也出了名——番商知他仗义守规矩,称为邵公;海匪恨他心狠手辣,叫他邵阎王。
田幼薇则再次操起了老本行——绘图设计制作瓷器。
只和从前不同的是,这些瓷器不用放在自家的窑场里烧制,而是送交余姚一家小窑场烧制,做出成品之后付给对方烧制费用。
草微山人再次出山,声名更胜从前。
胡嬷嬷对此颇有微词,觉着女人就该老实在家相夫教子,不该出去抛头露面。
田幼薇耐心地和她解释:“相夫教子,我这不就是在帮着阿璟做事吗?言传身教,我时常将曦哥带在身边,他看到我们勤奋公义,自会跟着学。
若是在京中,有家人帮着阿璟,我自然乐得享福,但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么?之前被刺杀那件事多危险啊,我不帮他谁帮他?”
胡嬷嬷说不过她,就打算悄悄给穆老夫人写信告状。
田幼薇就笑着敲打胡嬷嬷:“祖母年纪大了,经不得这些事,当初阿璟被刺,这事儿也是瞒着她老人家的,就怕她承受不住。我的想法是,报喜不报忧,能自己解决的就自己解决,不要去打扰家里了。
不然他们若是问起此事始末,我少不得要辩解一二,拔出萝卜带出泥,定会扯出阿璟被刺一事……唉,我真是担心啊,嬷嬷,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真要是不行,只能让嬷嬷回去照顾祖母了。”
胡嬷嬷憋得说不出话来,她的七寸被田幼薇给捏住了——她自己没有子孙,年纪越大越喜欢孩子,断然舍不得一手带大的曦哥。
田幼薇明目张胆地威胁了胡嬷嬷一通,又软下声气连哄带骗,胡嬷嬷终于答应不往京中乱传这里的事,皆大欢喜。
八月中秋节午间,田幼薇按着事先和邵璟商量好的,带了月饼、“一点红”羊皮小水灯两样物品,前去港口发放给往来客商及市舶司当值差人。
意为大家一起欢度佳节,不叫客商旅途孤寂,市舶司当值差人节日辛劳。
曦哥已经能自己走路,闹腾着非要跟了去。
田幼薇想着让孩子见识一下也好,就带了他一同去。
车至明州港口,好些客商特意过来和她问安祝福,又有人指给她看:“邵提举在左数第三艘海船上点检呢。”
田幼薇便领着曦哥朝着海船而去,果然见着邵璟严肃地站在船头看手下的差人办事。
不等她出声,曦哥已然奶声奶气地大喊起来:“阿爹~阿爹~我在这里~”
海风大,距离远,邵璟自然听不见,曦哥急得眼圈都红了,打着哭腔使劲地叫。
田幼薇只能耐心哄他,他却总也不肯听,崩溃大哭,指着船大声喊叫:“阿爹,阿爹……”
田幼薇哭笑不得,要抱他起来,她又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正是坐胎的时候,不敢轻易使劲。
正当此时,忽听身后传来一条男声:“阿薇,这是令郎?”
声音温厚淡雅,十分熟悉。
田幼薇心口一跳,惊喜回头:“是你?”
第558章 不气
“贫僧法号慧悟。”许久不见的谢良僧衣芒鞋,背着斗笠与包袱,手持禅杖,笑得祥和。
田幼薇早听说他出了家,在这一刻见着真人,见着他的装扮,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你又是何必?”
“贫僧与佛有缘。”谢良双手合十行礼,笑嘻嘻去摸曦哥的头:“小施主有慧根,是福寿绵长之相。”
曦哥打了个嗝,抬起泪眼好奇地盯着他看,倒是忘记了哭闹。
田幼薇教曦哥:“叫表舅。”
“贫僧法号慧悟。”谢良宣了一声佛号,很是认真地道:“世间已无谢良,是以再无表舅。”
田幼薇皱起眉头:“那么,请问师父,您何必过来与我等俗世红尘中人打招呼呢?”
谢良一时被她问住,苦笑着道:“名号如同皮囊,随意吧。”
“表舅!”曦哥脆生生喊了一声,指着他手里的禅杖道:“我能不能摸摸这个?”
谢良被逗笑了,爱怜地将禅杖递到曦哥面前:“当然可以。”
趁着曦哥被转移注意力,田幼薇问谢良:“你这是要去哪里?我看你这样子是要出远门?”
谢良笑道:“正是,师父要带我去高丽弘扬佛法。”
田幼薇完全没料到竟然是这样:“你要去高丽?那还会来吗?”
谢良笑而不语。
田幼薇突然间很难过,他和她都知道,这一去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对于谢良本人来说,此地就是伤心之地,看他样子,恐怕至今尚未愈合伤口。
“你们几个人去呀?那边有人接待吗?你的钱够不够?听说那边冬天很冷,你有没有带厚衣服?”
她絮絮叨叨的,语无伦次地说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又被她很快擦掉,干笑着道:“瞧我,每次有孕就忍不住爱哭。”
“有孕了?”谢良温和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看不出来,你在我眼里,仍然是很多年前那个蹦蹦跳跳的阿薇。”
田幼薇想起从前那些时光,更为感伤:“阿良表哥,我曾经想要……”
“我知道。”谢良打断她的话:“你和阿璟、还有家里已经帮了我很多,是我命运如此。师父和我说,有些人天生注定要走这条路的,之前经历种种,都是历劫。”
田幼薇一时无语,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既然遇着,那就一起吃顿饭吧,就当是给你饯行,把你师父和师兄弟一起叫上,我亲自下厨。”
“不必麻烦,就在这里告别也是一样。这是你我有缘,不然也不能刚巧碰上。”谢良指着前方一个简陋的茶铺子:“请施主施舍贫僧一杯茶汤如何?”
“当然。”田幼薇把曦哥交给赶过来的可儿:“带去船上,和大人说,有故人在此。”
喜眉已在月前嫁入张家,从此有了自己的小家,寻常是不会来她这里了。
幸好可儿已经出师,沉稳能干,倒也可以独当一面。
茶铺子简陋,不过一个芦苇棚子堪堪挡住烈日,两三张方桌,几条长凳,几个粗瓷制的茶罐茶碗,便是所有。
田幼薇和谢良都是不挑拣的,选了个相对清净的位置坐下,又要了铺子里最贵的五文钱一碗的茶,面对面坐着说一些过往和将来。
“……我一直都有听见你们的消息,晓得阿璟中了探花,晓得他入了户部,知道他来了明州,做了市舶司提举,也知道你生了曦哥,过得很好……”
谢良沉静地说着这些事,表情与语气都是淡淡的,心如止水,不相干地叙述不相干的人和事。
田幼薇有些惭愧:“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但是没问着。”
“问我做什么?我挺好。”谢良虽未明显表露出来,却忍不住极力向田幼薇证明,他过得挺好。
这便是过得不怎么好。
那些过往,怎可能说忘记就忘记呢?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要怎样,才能让他真的快乐起来?
田幼薇想了又想,心念一动:“阿良表哥,你还记得从前做过的镶嵌瓷器吗?”
谢良原本沉静无朝气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亮光,“当然记得啊,怎么会忘记呢?”他很快地回答她,“我那个时候为了找到合适的妆土,不知试了多少次。”
“你还会继续做瓷的吧?”田幼薇用一种恳求的语气,和他商量:“高丽瓷和咱们的不大一样,我早就有心出去走走看看,但现在这样,显然痴心妄想。你若是到了那边,帮我看看可好?”
“好。”谢良爽快地应许下来,心里莫名生起久违的快乐和安宁。
是呀,他到了高丽,正好研究这些,再给阿薇写信回来,也不算白走一回。
田幼薇又小心翼翼地道:“我还想看到你亲手做的镶嵌瓷器呢,我觉得你还能做的更好。”
谢良没回答她,而是抬眸看向前方——穿着朱红公服的邵璟抱着小儿大步而来,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照旧身姿挺拔,风姿卓越。
“阿良表哥!”邵璟用力拍拍谢良的肩,欣喜地大笑着:“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没想到竟然能遇着你。走走走,去我家住几天。”
谢良温和地笑着,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邵璟的邀请:“我该走了,师父和师兄弟还等着呢。”
眼看谢良缓步离去,邵璟的脸色好看不起来:“他怎么看到我就走了?”
田幼薇道:“或许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见着你没有话说,就不想留了吧。”
邵璟眼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呵”了一声,弯腰把到处搞破坏的曦哥捞在臂弯中夹着,说道:“梁三郎死了。”
田幼薇还沉浸在谢良的事中,一时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哪个梁三郎?”
邵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夹着张牙舞爪的曦哥转身离开。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田幼薇不服气,揪住他的衣袖:“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谁敢惹我生气啊?何况我自来心胸宽大,没谁值得我气,不气,不气,呵呵~”邵璟阴阳怪气:“我是急着做事呢,你看好多人等着领月饼和羊皮小水灯呢。”
第559章 祝祷
“真的吗?”田幼薇抬眼往远处看去,只有几个人站在那里而已,并不像邵璟所言,有很多人等着领月饼和水灯。
“哪有人啊?”她追上去,非得和邵璟较真。
邵璟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板着脸道:“怀着身孕呢!跑什么跑?”
田幼薇撇撇嘴,停下:“那你要惹我生气?”
邵璟被她气得笑了:“我惹你生气?姑奶奶?是谁惹谁生气呢?”
田幼薇可算抓住他的马脚了,得意洋洋地背着双手笑道:“是呀,究竟是谁惹你生气了呢?”
“说了我没气!”邵璟坚决不认。
“那你板着脸干嘛?”
“我笑,笑给你看,行了吧?看我笑得好不好看?”邵璟扯起唇角对着田幼薇笑了又笑:“怎么样?满不满意?”
“满意极了!”田幼薇回头,对着可儿悄悄使了个眼色。
可儿掩着口笑,上前接过曦哥,哄他:“我们到那边去帮着发月饼和水灯……”
曦哥高高兴兴跟着可儿去了,田幼薇就牵住邵璟的袖子轻轻地晃:“阿璟,阿璟~”
她故意从鼻腔中出声,又嗲又娇。
邵璟垂着眼瞅她一回,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抱怨道:“这个谢良,看见我就跑,什么意思啊?”
田幼薇小鸟依人般抱着他的手臂,道:“大概是看到你春风得意,心里不好受吧,要不就是怕你误会。”
“我误会他?他有什么能让我误会的。呵~”邵璟说完,见田幼薇狡黠地瞅着他笑,便也真的笑了,叹道:“想起梁三郎是谁没有?”
“想起来了。”田幼薇道:“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呢,没想到竟然活到现在。”
毕竟当初,周袅袅是以为梁三郎祈福的理由来到明州的,当时就说病重不治,药石无灵,她下意识地就以为已经不行了。
邵璟解释给她听:“周袅袅回到京中,因为下人死伤太多,梁家也是起了疑心。周相与梁国舅见了两次面后,送了梁家许多珍贵药材,广寻名医,又由周袅袅亲自伺疾,也就拖到了现在。”
田幼薇担心起来:“周袅袅成了自由之身,会不会又来痴心妄想?”
邵璟淡淡的:“那得看梁家是否乐意。她不知有什么错处被抓住了,梁家要求她为梁三郎守节。”
田幼薇轻抚胸口:“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邵璟被她的小样子逗得露出笑容:“看来你还挺在意我的?”
“废话。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肚里装着一个孩子,必须有人帮着我养啊。”田幼薇用手指戳他的腰眼:“周家不能答应吧?”
“周家答应了。但是周袅袅不答应。”邵璟淡声道:“要出事。你谨言慎行,当心这事儿扯上咱们,惹得梁家迁怒。”
田幼薇烦得:“你这烂桃花惹得真好。”
这次换了邵璟讨好地晃她的手。
派发妥当月饼和水灯,已近黄昏,一家人回到家里,胡嬷嬷已经备好中秋晚宴。
高高兴兴吃了晚饭,田幼薇把下人叫到面前一一吩咐,让务必谨言慎行,不得将周袅袅的事往外乱传,若是有人打听,立刻就要报给她或者邵璟知晓。
这边的下人都是她和邵璟亲自挑的,个个都信得过,得了吩咐全都打起精神小心提防。
邵璟见她安排妥当,就道:“除了值守的,都可以出去放灯了,但务必记得在落钥之前回来,防火防盗防拍花子。”
下人们顿时一阵欢呼,上了年纪的妇人纷纷打趣年轻的丫鬟们,叫她们结伴出门,当心被拍花子拐走。
欢声笑语中,邵璟将曦哥放到脖颈处骑着,招呼田幼薇:“走了。”
田幼薇便如世间许多妇人一样,牵着丈夫的衣袖,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慢慢往街上走去。
满大街都是人,叫卖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月光和灯光交相辉映,莹润了每个人的笑容。
田幼薇和邵璟边走边停,曦哥是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
二人教养孩子虽严格,却不想在这种小事情上太严苛,都是耐心地停下来让孩子看看摸摸,再挑着他确实喜欢的买了几样。
行到河边,放水灯的人早在岸边挤得密密麻麻。
如意扬声招呼他们过去,硬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又在岸边占了个位子。
染成红色的小羊皮灯顺流而下,飘得满河都是,像极了红色的星河,放灯的人注视着自己放的水灯,双手合十默默祷祝,求的都是平安。
可儿从篮子里取出水灯,交给田幼薇和邵璟放。
田幼薇求的是家宅平安,田家、穆家和她自己的小家样样俱好。
邵璟神色凝重地将自己水灯放入河中,并不合掌祷告,而是沉默地目送那盏水灯越走越远。
曦哥看得稀罕,扯着他奶声奶气地道:“爹爹求平安……”又指指田幼薇,意思是要他也合掌祷告。
邵璟温柔一笑,轻抚长子的头,道:“不用了,爹的在心里默默地念祷也是一样的。”
曦哥“哦”了一声,学着田幼薇的样子双手合十,奶声奶气地道:“平安平安……”
“乖。”田幼薇轻声问邵璟:“求的什么?”
放水灯的人总会把自己的心愿写成纸条,再放入灯中,以求水神保佑,达成心愿。
她却是注意到邵璟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放。
邵璟一笑,笑容微苦:“为那两位祷告,希望他们平安康健,过得好一点儿吧。”
他指的是这具身体真正的父母。
田幼薇爱怜地摸摸他的手,低声道:“会的。”
但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奢望罢了,好不了。
中秋一过,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年尾。
这一胎不知怎么回事,田幼薇比怀曦哥时胖了许多,双下巴都出来了,为此她十分苦恼,和前来串门的喜眉抱怨:“你看这腰,就和水桶似的,这才五个多月呢,瞧着就和之前七个月大似的。”
喜眉和胡嬷嬷联手骗她:“哪有?分明和从前差不多。”
第560章 相依
田幼薇压根不信这二人:“骗人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看都没看就抬着眼睛说瞎话。”
胡嬷嬷和喜眉都忍不住笑了,胡嬷嬷大致圈了一下她的腰,说道:“怀得是没有上一胎那么紧实,看这身形,或许是个小娘子呢。”
“女儿啊?那好。”田幼薇立刻高兴起来:“小棉袄最贴心了,就和我一样。”
“又在自夸了。”邵璟从外头进来,带进一股冷风,虽在玩笑,表情却严肃。
胡嬷嬷和喜眉都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当即找了借口退出去。
田幼薇撑着腰给邵璟递了一杯热茶,等他喝了又帮着他换了轻便的家常衣着,才问:“怎么了?”
邵璟微皱眉头:“尚国公承旨,将到明州巡查海防一事。”
“怎么让他来?”田幼薇道:“陛下明知咱们与他不和,且上次那件事……”
邵璟淡淡地道:“这便是帝王心术。”
但凡手中有钱有权有兵,都是被猜疑的对象,何况他与小羊有着太多关联,注定将会受到诸多猜疑,且今上本就疑心甚重。
阿九正是因为与他们不和,才会得到这个机会,今上要用阿九制衡小羊,正如用主和派和主战派互相制衡一样。
田幼薇默默想了片刻,也就懂了,因见邵璟心情似是不好,便不提此事,而是在他身边坐下来,让他摸自己的小腹:“我猜是个胖闺女。”
提及胎儿,邵璟眉间的风霜愁绪瞬间一扫而空,他将大掌轻轻放在田幼薇鼓囊囊的腹部,没有感觉到小家伙的动静,就又低下头去,将耳朵贴着听动静。
“听不见。”田幼薇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按:“这里是小屁股,这里是头,她翘着屁股睡觉呢。”
邵璟不由笑了起来:“到底是第二次做娘,门儿清。”
田幼薇也笑:“这不是一回生二回熟么?”
等到曦哥闻声赶来,邵璟已经平静下来,高高兴兴在那陪着曦哥做游戏,父子俩在榻上打打闹闹,嬉笑声传得老远。
如意站在廊下禀告:“大人,知州大人登门拜访。”
邵璟便和田幼薇道:“定是与我商量如何应对巡查一事的。我去去就来。”
田幼薇拉住他,细致温柔地给他整理衣衫和头发,缓声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邵璟脸上的线条越来越柔软,定定地注视田幼薇片刻,将手搂住她的肩头,低声道:“放心吧,我很好,我不是害怕阿九挑刺,而是觉着寒心。现在好了。”
田幼薇伸长手臂去搂他的腰,想要尽力给他一个拥抱,却因为肚子太大,没办法很好地完成这个动作,显得十分笨拙。
邵璟很坏地嘲笑了她一通,脚步轻快地去了。
喜眉从外头进来,扶了田幼薇坐下,和她辞别:“天色不早,我该回家做饭了。”
田幼薇不让喜眉走:“难得过来,陪我说说话,你家那边我让人过去说一声,让他们母子自便得了。”
张家母子待喜眉不错,凡事有商有量。因张家贫寒,未曾雇佣下人,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吃得也很一般,喜眉倒比在田幼薇身边时还辛苦些。
田幼薇心疼她,也是想和她说说将来。
喜眉应了,把曦哥抱在怀里逗着,道:“姑娘要和我说什么?”
田幼薇问道:“我估摸着,我们在明州待不长了,你和张成是准备留在这里,还是打算跟我们走?”
喜眉吃了一惊:“任期还没满呢。”
田幼薇一笑:“两年一任期,曦哥生了之后,阿璟才正式任的市舶司提举,如今曦哥过了年就整两岁,任期是到了。”
她猜着,皇帝挑在这个时候让阿九来这里,摆明不想再让邵璟留在此处任职。
喜眉与她两世缘分,总得说清楚才行。
喜眉差点哭出来:“可是我舍不得你们……”
田幼薇难得见着向来沉稳的喜眉露出这样的一面,反倒被逗笑了:“我们也舍不得你,这样,你回去和张成商量妥当,再来告诉我。”
喜眉红着眼睛去了,田幼薇靠在坐榻上,轻抚小腹,想得出神。
她太理解邵璟了,呕心沥血、千方百计,只想做点利国利民的事,却总是被各种情况掣肘,壮志难酬,难免寒心。
邵璟和史知州一直谈到掌灯时分才谈完,田幼薇派人送了酒食过去,二人又喝得微酣才散。
听说邵璟那边结束了,田幼薇等着他回房,却迟迟不见人回来,便叫可儿挑了灯笼陪着她一起过去。
书房门微掩,灯没亮,人无声,黑洞洞,冷清清的。
田幼薇喊了一声,推门而入。
黑暗里听到邵璟轻声道:“我在这里。”
她把灯笼挑高了看,只见邵璟独自坐在窗下,微闭双目,半敞衣衫,是个寂寥的姿态。
“下去吧。”田幼薇打发走可儿,也不点灯,就将灯笼放在一旁,走到邵璟身边替他揉头。
窗半开着,邵璟的头被吹得冰凉,她少不得低声抱怨:“喝了酒又坐在风口里吹,是嫌这样太好过了?”
邵璟不说话,静静地挨着她。
她也就不再唠叨,揉了片刻手软了,就挨着他坐下来,安静地陪着。
“走吧,回房休息。”邵璟牵她起身:“太晚了,你怀着身孕操劳一天也很累了。”
“我已经做好了离开这里的准备。”田幼薇依偎着他,语气非常平静镇定:“你的任期将满,明州这边往来的商人越来越多,市舶司收入日渐增多,肯定很多人想来摘果子呢,正好我也想爹娘和二哥他们了。”
她猜着邵璟是有什么事瞒了她,怕她操心才不肯说,他不乐意讲,她也不勉强,但得告诉他,她的态度和想法是什么,不叫他有后顾之忧。
“我知道了。”邵璟拥着她,二人互相扶持着往前走,“只要咱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阿九到来的那一天,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寒风冻得死人。
用老一辈明州人的说法,是十年间难得遇见的寒冷天气。
第561章 述职
邵璟和史知州等官员,吴七爷、宋如海等富商、番商、本地名流,一同为阿九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
宴会从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
田幼薇心中牵挂邵璟,唯恐阿九为难他,一直没敢睡,把曦哥哄睡着之后,就坐在灯下画着画等邵璟。
三更鼓响过,仍是不见邵璟回来,她沉不住气,让可儿吩咐老周头去看看情况。
老周头近四更天才回来,却是和如意一同把喝得烂醉如泥的邵璟抬进来的,同行的还有几个陌生男人,说是尚国公的侍卫,帮忙的。
田幼薇见那几个人进来之后就目光闪烁,四处打量,心中十分不喜欢,赶紧地道了谢打了赏,把人打发走。
等她把醒酒汤端进去,准备灌给邵璟喝时,却见他倏然睁开了眼睛,倒把她吓了一跳:“你醒了?”
邵璟缓缓坐起,眼神清明,醉意全无:“一直没醉,只是不这样,恐怕真得喝死。”
“他为难你了?”田幼薇把醒酒汤递过去,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十分心疼。
“还好。”邵璟不欲多谈,只道:“明日给我收拾行囊,我估摸着年前就会往京城述职。”
田幼薇皱起眉头:“不是一起回去的么?怎么你倒要先走?”
“阿九说了,他巡查海防,只与明州府衙有关,与市舶司无关。不许我参与……这就意味着,他确然是要下手了。我左思右想,不如直接入京述职,或能反败为胜。”
邵璟让田幼薇坐下,轻抚她的腹部,低声道:“你这个样子,舟车劳顿,我如何敢让你跟着我一起折腾?”
述职之后是走是留,是升是贬,尚无定论,贸然奔波确实不妥。更何况,邵璟不在,明州这边总得有个人盯着,以防阿九胡作非为。
田幼薇想到这里,便道:“那行,你安心去吧,不用担心我们,我会把家里看好。”
邵璟点点头:“我会尽早回来。”
次日一大早,可儿就拍响了门:“主母,外头来了个阴阳怪气的人,说是奉了尚国公之令,前来探望咱们大人的。”
田幼薇原本昏昏欲睡,一个激灵惊醒了,她按住邵璟:“你歇着,我去瞧瞧。我猜多半是死太监。”
邵璟昨夜既然“喝得烂醉”,自然不合适见客,只能她出面应付。
她也懒得收拾,随意将头发挽起,披一件见客衣裳,睡眼惺忪去见客。
死太监站在正堂里,背负双手仰头观赏墙上的画,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侍卫跟在一旁,手里拎着个食盒。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田幼薇打了招呼,死太监回过头来,目光寒凉地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最终落到她凸起的小腹上,缓缓道:“许久不见,夫人看起来过得很不错。”
田幼薇一笑:“托圣上的福,我们一家子都过得很好。您请坐。”
死太监淡淡地道:“坐就不必了,咱家按着公爷的吩咐,前来探望邵提举,给他送一壶醒酒汤。”
田幼薇作为难状:“外子昨夜喝得烂醉如泥,直到现在还没醒呢。”
“没关系,咱家亲眼见着了人,回去也好和公爷交差。”死太监抬腿就往屋外走,是真的打算直接闯入内宅去看邵璟。
“慢着。”田幼薇跨步拦住死太监的去路,似笑非笑地道:“几年不见,您怎么也没长进?”
死太监勃然大怒:“你骂谁?”
“此是官员内宅,岂容得你想闯就闯?你这不是给尚国公脸上抹黑么?”田幼薇道:“你信不信我一状告到公爷面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死太监咬牙切齿:“你去告呀?”
“你以为我不敢?”田幼薇寸步不让。
死太监默了片刻,突地笑了:“那你想要如何?”
“不如何,就是告诉你,客人得按着主人的规矩来,不经邀请不得随意乱入内宅。现在,你可以进去了。”田幼薇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
死太监盯着她冷冷一笑,转身大步入内。
邵璟仍在酣睡,死太监在一旁看了片刻,留下食盒便走了。
田幼薇把邵璟叫起来,夫妻俩一同查看那壶醒酒汤。
就是一壶普通的醒酒汤,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他是什么意思?”田幼薇心累。
“试探深浅。”邵璟安抚她:“不要多想,安心歇着,我会安排妥当再走。”
死太监走了之后接连两天,都是风平浪静,邵璟“养”了两天才又出门拜见阿九。
阿九始终未曾提出要去巡查海防,只拉着众人不停喝酒聊天,对当地仕绅官员送上去的美人来者不拒。
又过了两天,邵璟提出要入京述职。
阿九懒洋洋的:“这个时候入京述职?不过年了?”
邵璟十分勤勉地道:“述职事大,过年事小。原本想着要陪同您巡查,既然您不需要下官陪同,下官便该入京述职。”
“也行。祝你一路顺风。”阿九笑着,对邵璟举起酒杯,狭长的眼角闪着冷光。
时至今日,双方已再无和谐共处的任何可能,只能是你死我活。
邵璟不会忘记阿九做过的一切,阿九也不会忘记邵璟帮着小羊做过的一切。
腊月中旬,田幼薇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邵璟。
邵璟走后,家里骤然空寂下来,田幼薇不想惹事,就连女眷间的交际应酬也多是以有孕不便的借口推了。
吴七奶奶怜惜她一个人拖着孕肚、带着曦哥不容易,便想接她过府同住,田幼薇委婉拒绝了——正是敏感的时候,本是私交,万一被人扣个官商勾结的帽子可不好。
因着这个时候商船都不出海,年底的市舶司是最清闲的时候,张成亲自把喜眉送过来,叫喜眉还和她一起住,田幼薇倒是极欢迎的。
人在孕中,本就敏感多思,有喜眉陪着,她会踏实很多。
过不得两日,就收到邵璟平安到京的消息,说是接着谢氏就会过来陪同照顾她,叫她安安心心休养。
田幼薇又把心放下一半,认真给谢氏准备房间,日子竟然也过得飞快。
第562章 沉着
谢氏又是和田父一同到来的,两个老人家同样大包小裹的装了一船的东西过来。
田幼薇虽然早有准备,真见着这堆东西时,还是觉得头痛:“不是和你们说了,什么东西都不缺么?怎么又带了这许多过来。”
“这不怪我,要就怪你们人缘太好,听说我们要来,个个都让捎带东西。”
谢氏喜滋滋的点检给她看:“这是穆家送过来的,原本亲家婶娘也想亲自过来照看你,但是不巧老四媳妇孕吐得厉害,她走不了,只好叫我给你带些补品吃食和小孩儿的衣裳玩具过来。
这一箱子是曦哥的,这一箱子是你肚里孩子的……喏,这一堆是五娘让送来的,这个是邱夫人给的,这个么,是我们一同准备的……孩子的小被子、襁褓、尿布,还有你坐月子要用的鸡蛋……”
田父一拍脑袋:“是了,还有活鸡活鸭……被他们塞哪儿去了?别给憋死了,我们自己喂的呢,吃的都是好粮食,比外头卖的好……”
田幼薇无力吐槽。坐月子,这两位老人家想得可真长远,她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六个月身孕,竟然就给她把鸡蛋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确信留到那个时候,鸡蛋不会臭么?
喜眉和胡嬷嬷都觉着好笑,却一直配合着田父和谢氏,说些让二人欢喜的话,可怜天下父母心,人家大老远带来也辛苦,不是得让人高兴么?
田父和谢氏炫耀介绍完他们带来的七零八碎,又去哄曦哥,都想哄着曦哥先让自己亲亲抱抱。
曦哥咬着手指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大眼睛忽闪着,看起来可爱又纯善,叫人瞧着就爱极了。
谢氏看得心颤,张着手臂叫:“我的小心肝,过来外祖母抱。”
田父贼精贼精,从怀中捞出一只瓷鸟,装了水一吹,叫得脆响,再涎着老脸哄曦哥:“叫外祖父,再亲亲我,就给你。”
曦哥眼睛一亮,很爽快地叫:“外祖父!”
“嗳~”田父应得那个甜,蹲着张开双臂等曦哥过去亲他,好一把捞住这小人儿。
谁知曦哥比他还快,拿了瓷鸟也不亲他,转过身就飞快地跑了,躲到田幼薇身后抱着她的腿,露出半张小脸冲他们做鬼脸。
“这孩子,真是太可爱太聪明啦……”田父笑得合不拢嘴,自己的外孙,怎么看怎么招人疼。
谢氏撇嘴:“还背着我藏私,想引着孩子更喜欢你吗?”
田父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悄悄藏了一包糖!”
谢氏急了,嚷嚷道:“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能乱说话呢?我才没有藏糖,小孩子吃糖太多不好,我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欲盖弥彰地偷看了田幼薇一眼,嘟囔:“你爹冤枉我……他说,只要能哄得大外孙和他亲近,让他买什么都可以,哪有这样惯小孩子的,是吧?阿薇?”
田幼薇被这两老宝惹得直笑:“你们继续互揭老底,好叫我知道你们都偷藏了些什么。”
“没有了!”田父和谢氏异口同声,使劲摇头,很是严肃地道:“我们不会纵着孩子的!”
“知道了,先换洗,准备吃饭啦。”田幼薇想把曦哥带走,好叫父母休整片刻,谁想曦哥不肯跟她走,而是拿着那只瓷鸟比划了又比划,大眼睛忽闪着看向田父。
田父乐了:“来,外祖父给你洗干净,教你吹。”
曦哥就挪动脚步朝田父走去,很快一老一小就凑在一起嬉笑起来。
“到底是血脉相连,这见着就亲。”胡嬷嬷含笑帮着谢氏归置东西,言谈之间很是敬重田父和谢氏。
谢氏察觉到了,知道是田幼薇和邵璟会做人,在穆府那边有面子,底下人才会如此敬重自己,于是十分骄傲欢喜。
有田父和谢氏陪着,田幼薇便也觉着日子没那么单调难熬了,每天就是在吃了睡、睡了吃、逗孩子、养胎、被父母双亲娇宠中渡过。
张成非常得力,一直在暗里盯着阿九等人的举动,再将消息及时报给邵璟知道,重要紧急的事也时常通过喜眉报到田幼薇这里,好叫她心中有数,随时把握。
大概是因为和小羊的争斗总是落于下风、打击挫折太多的缘故,阿九的性情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张扬暴戾少了许多,在人前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无辜模样。
他跟着明州府一众官员白天巡查,晚上就在一起吃喝玩乐,整整半个多月,硬没表露过任何态度,既不说好,也不说坏,搞得史知州等人心神不定、七上八下。
都知道阿九是来找茬的,毕竟从前被搞下去的杨墨便是他的亲信,他越是沉得住气,众人越知道这事儿难得善了。
于是一群人便商量着怎样才能打动阿九,因着邵璟不在家,便让吕舶干的妻子来找田幼薇商量:“大家想着是不是一起送尚国公一件可心的礼物,叫他别为难咱们。”
“你们打算送什么?”田幼薇不以为然,阿九诚心找茬,这礼物送上去,或许转眼就成贿赂收买、贪赃枉法的证据,呈到皇帝面前,不是自己找死么?
吕娘子悄声道:“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个更实在呢?”
真金白银最实在。
田幼薇不好直接回绝,便道:“我做不了主,得写信去问外子。”
吕娘子道:“应该的,毕竟不是小数目。”
言下之意是想送很多。
田幼薇听得直皱眉头:“这谁的主意?”
吕娘子一脸茫然:“不知道呢,听我家那口子说,好像是府衙那边先提起来的。”
田幼薇心念微动:“最好问清楚是谁的主意。按我说,只要心中无愧就耐心等着,为什么非得递刀给别人来杀自己?是怕别人没证据么?”
吕娘子完全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什么递刀给别人来杀自己?什么证据啊?”
田幼薇想起之前他家两口子被杨墨利用、办的那些糊涂事,也不想和她多说了:“没什么,我这就给外子写信。”
等到吕娘子走了,田幼薇便叫人去请吴七爷过来,又叫张成去打听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