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邵监官
五月的明州,已经热得地上冒烟儿。
几艘海船停在港口,接受市舶司最后一次检查,接着就要出港。
田幼薇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缓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是拎着食盒的可儿。
正忙着检点船上人员和物品的市舶司众人看到这熟悉的身影,立刻大声喊道:“监官大人!”
邵璟从船舱里走出来,不声不响、面无表情地一甩袍脚,昂然挺拔地走过来,声音清冷:“何事?”
这么热的天气,他裹着厚重的官服,穿得一丝不苟,却清凉无汗,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让其余热的汗流浃背的众人不得不惭愧。
“夫人给您送饭来了。”小吏们笑着,满脸艳羡,语气里透着亲近。
这位新来的监官大人,书香门第忠烈之后,两榜探花,一等一的美男子,瞧着是个文弱好拿捏的,却不是个简单角色。
他刚来时,市舶司主官杨墨杨提举很不喜欢他,第一天见面就给了他难堪,叫他带人来船上点检货物人口。
这是个肥缺,却也是个苦差。
货船出港有吉时,入港时间却不一定。
但凡货船入港,市舶司第一时间就得上船点数验货,即便是深夜也不能耽搁,属于随叫随到的那种。
其实做到监官,已经不用带人上船了,有啥孝敬,少不了这一份。
杨提举让邵璟带人上船点检,目的就是为了下他的面子。表示不管你有多狠,到了我手里,还是得听我的话。
众人都看邵璟会怎么做,没想到这儒雅俊朗的探花郎二话没说,当即就带着人上了商船。
于是众人又等着看他笑话——市舶司行事自有一套规矩,这么个通身书卷味,不食人间烟火的读书人,懂得这一套么?
什么抽分、博买、夹带、违禁、货物品级,不是长期浸淫其中的人,不会懂得这里头的门道,稍有不慎,就会闹出笑话。
届时,不止是市舶司众吏胥看不起他,整个明州的商户和进出港口的番商们也要轻视他。
朝廷财库空虚,将许多希望寄托在这对外商贸上,而明州港这几年是真的江河日下,往来的番商越来越少。
明白的,知道是因为本朝和靺鞨对峙引起的。
不明白的,只会认为是市舶司无能。
届时,杨提举只需要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这口黑锅罩到邵璟身上。
也有旧人知道邵璟的来历——曾与吴七爷合伙做过海货生意、在明州城里有好几家商铺、田家窑场的养子、替番商混图罗出头送财产回归故里的人,多少也懂得些。
但杨提举不肯听,这些人也就不提了,只想着主官要收拾一个初来乍到的副手,再简单不过。
然而邵璟上船的第一天,就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那天点检的是一艘来自扶桑的船,船主牙齿不关风,说的话语音模糊。
市舶司配的通译得了杨提举暗示,借机把船主的话往歪处翻译,比如船主夸赞邵璟好人才,他就说船主讲邵璟男生女相,诸如此类。
人家夸邵璟业务熟练,他就说人家质疑邵璟不懂,让换个懂行的人来。
总之但凡男人、新官在意的,都被他挨着戳了一遍。
晓得门道的吏胥们听到这话,都不禁暗自叹息。
新来的监官但凡有点脾气,总要刁难一下船主,刁难之后,杨提举再搞点事儿出来,小事就变成大事了。
没料到邵璟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表示,直到船主说完了话,他才问通译:“都译好了?没有任何错漏?”
通译笑道:“没有任何错漏。”
邵璟这才开了口,满口流利的扶桑话,比通译熟稔不知多少倍,听得那船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竖拇指,夸个不停。
吏胥们都惊呆了,听闻探花有才,但谁也没想到竟然如此精通番邦话啊。
通译目瞪口呆之后,还想借着脸皮厚装没事一样赖过去,却被邵璟当众问道:“你做这个差事几年了?”
他硬着头皮道:“两年。”
就听那俊秀异常的邵探花慢吞吞地道:“两年了,难怪这两年来明州出入的番商一日更比一日少。”
通译仔细琢磨了里头的意思,吓得一身冷汗。
这是要把黑锅扣到他头上啊,于是当场吓退,称病辞工,再不敢出现在邵大人面前。
接下来邵璟带人点检货物,抽分、博买、给宝货分等级,就没他不懂的,精准熟稔如同干了几十年的老吏,一双眼睛又毒,番商藏在次等货物里的好货也能被他挑出来。
头一场差事,办得漂漂亮亮,无懈可击,折服了大部分人的心,再没人敢认为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文弱书生。
杨提举气得砸了一个瓷盏,又指使手下将番商运入明州港的上等**虚报为次品,再搞给田幼薇名下铺子的陈管事买卖,准备告邵璟个徇私枉法、中饱私囊的罪名。
却不想邵璟是真的狠,直接关停了那个铺子,转手将陈管事送归了吴家。
二人来来回回斗了几十个回合,杨提举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就不想让邵璟再带人上船点检了。
然而邵璟却像是上了瘾一般,不亲自点检,却一点不耽搁他上船巡查,有事没事,他都要上去溜达一番。
从来市舶司这样的部门,就没有真正干净的人,上船点检之时索贿、夹带、偷窃都是常有的事。
这些人先还担心邵璟眼里不揉沙子,妨害大家发财,然而一来二往,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也就不怕了。
精通业务、心狠不贪小利、懂得和光同尘。
市舶司这些油滑的老吏们表面上不说什么,却是接纳了这位邵探花。
每当这位勤政的邵监官邵大人又废寝忘食,在船上巡游之时,他们都会提醒他:“您的夫人又给您送饭来啦。”
然后所有人都会勾长脖子,耸动鼻翼,艳羡地看着那个始终笑得眉眼弯弯、白皙美丽的邵夫人从食盒里取出当天的吃食——
看起来都是些普通吃食,然而不知为何,卖相就是比其他人做的好,香味就是比其他人的浓,让人又馋又嫉妒。
第533章 气量
“今日做的凉面,酸汤是用冰镇着的,你尝尝好不好吃?”田幼薇把兑好的凉面递给邵璟,就在一旁托着腮看他吃,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喜欢。
邵璟看着她清亮的眼神,心里便是一软,有心摸摸她热得发红的脸,又不想给那群窥伺的男人看了去,于是看着她温柔一笑,低声道:“天气热,下次不要自己来了,让人给我送来就行。再不济,我和他们一起吃也行。”
田幼薇轻笑:“那不行,姓杨的恨你恨得要死,不能让你的吃食出问题。再说了……”
她凑过去,小声道:“你早出晚归的,我只能夜里才见着你,那不行,白天我也想你的。”
邵璟心头一热,使劲揉了她的后脑一把,道:“爱送就送。”
他日渐年长,又常年往船上站,偶尔闲了还要邀约吴十八这些富商子弟冒着烈日来一场蹴鞠或是马球赛,也会和市舶司里陈年的老吏胥一起跳入海中洗个澡。
从前白皙得晃眼的皮肤已经晒成淡淡的小麦色,一双修长有力的男人手更加有力,还带了薄薄的茧子。往田幼薇后脑上这么一揉,她竟然没坐稳,一个趔趄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幸亏邵璟反应快,丢了凉面赶紧扶住她,然后讨好地笑:“我不是故意的。”
不远处传来吏胥们的偷笑声,田幼薇自觉丢了个大脸,气得圆睁双眸瞪着邵璟,鼓着腮道:“你就是故意的!”
邵璟苦笑:“是,都是我的错。”
经验告诉他,不能和女人太讲道理,尤其是和家里的女人。
家里的女人不是用来讲道理的,而是用来哄的,不然芝麻大的事情转眼就升级为大事件,哄一哄,大事也能化小。
然而今天田幼薇就是很生气,哄也哄不好。
她看着他打翻在地的凉面,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喜欢吃,是不是?那我给别人吃了。”
不等邵璟反对,她就扬声招呼:“马先生,如意,你们过来吃!”
如意欢呼一声,和一个三十多岁、留着短髭的中年男人一起走了过来,无视邵璟喷火的眼神,搓着手期盼地看着田幼薇,口水滴答。
冰镇过的酸汤汁子配凉面,在这热得冒烟的夏日里,简直就似消暑开胃的上等佳品。
第一碗凉面配出来,田幼薇递给了中年男人:“马先生,您请。”
这是邵璟的幕僚马恩东,平时帮邵璟做一些文书之类的事,主母亲手递来的凉面,他自然是恭敬地双手去接,同时不忘拘谨地道谢。
邵璟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等到第二碗凉面被递给如意,他劈手就夺了过去。
“爷!”如意叫了起来,颇为委屈。
邵璟看也不看如意,板着脸端了碗埋头吃面。
如意气得咬牙,又不敢从他手里抢,便委屈巴巴地看着田幼薇。
田幼薇看着邵璟黑鸦鸦的发顶,僵直的背脊,勾了勾唇,安抚如意:“我再给你做。”
她故意将勺子刮着碗底,说道:“只有这一碗了。”
于是,如意才刚接过这“最后一碗”凉面,又被邵璟劈手夺走了。
即将二十的人,硬生生气得红了眼眶,孩子一样跺着脚:“爷!姑娘,您看他!”
邵璟凉凉地看过来:“你叫她什么?”
却是如意情急之下,叫出了从前的称谓。
“邵监官的气量真大,竟然和个孩子这样争抢。”田幼薇凉幽幽地说着,又递给如意一碗面:“有多的,慢慢吃。”
如意警惕地盯着邵璟,牢牢护着面碗,迅速跑到安全的地方去,再不让人抢。
邵璟探头去看食盒,果然还有很多,可见她一开始就做了他们三个人的,偏偏要这样为难他。
他探究地看向田幼薇:“今日怎么这样小气?”
“我小气?我哪有小气?”田幼薇自然不肯认账,待说完这一句,她自己也愣住了。
好像是有点小气,就算他险些把她弄得摔倒在地,那也不该这么生气。
她是怎么了?
邵璟见她一副茫然的样子,掐指一算,失笑:“罢了,我不和你计较,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田幼薇没反应过来:“什么啊?”
邵璟叫她挨近自己,轻声道:“你的那个快来咯,岂不是很暴躁么?”
根据经验,每当小日子即将来临那几天,田幼薇总是最暴躁最小气的,一不小心就惹着了。
邵璟对此深有体会。
田幼薇被他说得脸红,她自己的小日子她都记不得,偏他就记得?真是的。
这人大概是两世为人,憋了多年,成了老房子,一旦着火开禁就不得了,精力充沛花样多,每每逼得她不得不以小日子来了做借口,他竟然把这个也记住了。
于是她小声抱怨:“成天就想着这些。”
邵璟挑起眉头:“这意思是我不该关心你?”
“得,不说了。”大概是天气太过燥热,田幼薇心浮气躁,说着说着又觉得心里有一把火莫名其妙往上拱。
邵璟看她神色不对,也不敢捋虎须,忙着吃好了,叫她:“赶紧回去歇着,天太热了,我会早些回来陪你。”
田幼薇也觉得不怎么高兴,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打着伞就走了,头都没回一下。
如意捧着空碗过来:“唉……我还没吃好呢……不是,这里还有只碗……”
邵璟心里也是毛焦火燎的,正好趁势骂人撒气:“和我抢吃的,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还没吃好?这里还有只碗?你还要不要我帮你把她叫回来,叫她伺候你吃饱,再帮你收碗啊?”
如意又气又急,委屈得红了眼眶:“爷,您明知小人不是这个意思,行,只要您痛快就骂吧。”
邵璟又不骂了,愁兮兮地抱着手望着蓝色的海面发呆。
最近田幼薇的脾气是真的有些怪,突然就给他脸色看了,不好伺候啊,大概是陪得少了,得想个法子哄哄才行。
于是不到下值时间,邵监官就甩着手走了,先往街上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稀奇的玩意儿,愁得只是抓着手指扯。
第534章 孕像
明州的夏天,又湿又热。
田幼薇和邵璟的新家就安在当初混图罗送的宅子里。
这宅子是真的建得好,屋宇高阔,基脚更是高出地面许多,四处通风透亮,糊上防蚊虫的细纱,只要有风,热气就能很快散去。
吴七爷过来拜访,也夸这屋子修建得好,通风透气,景致也好,在明州算是排得上号的好宅子。
然而田幼薇住着仍然是不大得劲,尤其这段日子以来,她常常觉着自己忽冷忽热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烦躁,稍有点事,就容易想多。
譬如这个时候,她才洗了澡,舒舒服服躺在竹椅上乘着凉,晾着头发,喝着茶,旁边又有可儿打着扇子,喜眉陪着说话,该是很惬意的,偏偏她莫名生出些惆怅来。
愁啊愁,就是不得劲。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委婉的鸟叫声,喜眉笑道:“这鸟儿叫得倒是好听……”
就见邵璟嘬着嘴,学着鸟儿鸣叫走了进来。
喜眉立时闹了个大红脸,屈膝行礼:“大人,奴婢乃是无心之过。”
邵璟浑不在意地道:“你们下去吧。”
喜眉和可儿便退了下去,邵璟走到田幼薇身前,弯腰低头俯瞰着她:“好些了没?”
田幼薇将扇子轻轻搧着,乜斜了眼瞅他:“你又玩什么花样?”
邵璟便从身后拎出一只鸟笼:“喏,给你解闷的。”
鸟笼子里是一对黄鹂鸟,肩并肩站在一起,互相梳理着羽毛,很是好看。
邵璟轻嘘一声,两只鸟儿便似得了命令一般,齐声婉转鸣唱。
田幼薇烦闷的心情松了大半,高兴地接过去放在面前桌上盯着看:“你送我的?”
邵璟见她高兴了,立刻挨着她坐下,讨好地道:“当然了,我在街上逛了许久才寻到的。”
田幼薇却又嫌他热和臭:“离我远些,热烘烘的汗臭味,快去洗洗,准备吃晚饭了。”
邵璟严重不服气,抬起袖子嗅了嗅,皱眉:“哪里臭了?我就没闻到。而且我也不热。”
田幼薇将扇子一搁,回头看着他不说话。
邵璟立刻站起身来:“是了,是了,我去洗就是了。”
虽然顺着,心里到底不得劲儿,平时好好的人,近来这性子也太古怪了,比之前怪多了。
夜里夫妻二人躺下,他试探着讨好田幼薇:“来了吗?”
“没来。”田幼薇闷闷的:“小腹有些闷疼,但就是不来。”
邵璟就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我给你揉揉?”
“不要。”田幼薇烦躁地把他的手推开。
邵璟见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也有些生了气,转过身不理她了。
他想着以田幼薇的性子,缓一会儿,怎么也该回过头来哄他才是。
谁想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忍不住去看,田幼薇早就睡着了,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这倒是白白生气了。
邵璟气得伸手去捏田幼薇的鼻子,却也只是得了一声嘟囔,她翻个身继续睡,死沉死沉的。
这不对。
邵璟想了又想,伸手去摸田幼薇的额头,不烫也不凉,正常。
再想想她近来胃口不开,便愁上心来,怕是生病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让人去市舶司告了假,请了明州有名的妇科圣手来家问诊。
大夫来了家,田幼薇还没睡醒,被叫醒之后一脸懵:“你怎么还没去上值。”
邵璟道:“昨天你说不舒服,我给你请了大夫。等你看完我再走。”
田幼薇想起自己昨天折腾他,禁不住内疚:“我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
“人都来了,总不能让人空跑一趟。”邵璟叫她把手伸出帐外,把人请进来。
那大夫左看右看,问道:“夫人的月信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几天了,上个月是初六。”邵璟很自然抢先回答,说出来之后,大夫愣了,他自己也愣了,怎么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呢?
可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管妻子这些事的……想得说不得,这是世间不成文的规矩。
但既然话已出口,收不回来,索性装作若无其事:“她腹痛,说话就烦躁,胃口也不开,脾气还大……”
大夫也就略过刚才那一截,沉吟片刻,道:“不必吃药,小心将养着,再过几天看看,也别揉肚子什么的。”
“意思什么都不能做?她不舒服呢。”邵璟有些生气,这大夫真是的,没看见他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田幼薇却是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一颗心瞬间揪得死紧,说话都不利索了,干巴巴的:“阿璟,咱们听大夫的,先养养看。我平时身体康健,想来也没什么,或许只是天太热。”
病人都这样说了,邵璟能说什么?不怎么高兴地把大夫送出门去,趁四下无人,问大夫:“到底怎么回事?她听不见,你和我照实说。”
大夫略为难:“瞧尊夫人的脉象是没什么问题的,想着怕是有了身孕,但时日尚早,不敢肯定。所以才说小心将养的着,过几天再看。”
话音未落,就见俊美无双的邵监官猛地攥住他的肩头,目光灼灼,声音都哑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夫被吓着了,听说自家妻子有了身孕,不是应该很高兴吗?怎么这样可怕的神情?难道说……
不等他胡思乱想,就见邵璟猛地跳了起来:“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哈哈哈~赏~”
大夫傻了片刻,握着沉甸甸的银锭乐开了怀:“过几日老夫再来给夫人问诊,不收诊金,哈哈……”
邵璟却已经丢下他走回去了,昂首阔步,衣带生风,从背影都可以看出一股子得意来。
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大夫摇摇头,笑着走了。
田幼薇恹恹的靠在床头,看着端上来的早饭一点胃口都没有,见邵璟喜滋滋地进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就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看什么看?就和盯贼似的。”
“阿薇,你或许是有了呢。”邵璟顺势抓住她的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平坦的小腹:“我觉得一定是。”
第535章 确诊
田幼薇先是一喜,随即给了邵璟一个白眼:“你觉得?那不算数。”
邵璟歪过去,翘着唇角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两下,又将脸轻轻贴上去,叫道:“儿子!我是你爹!”
田幼薇被他生生逗笑了:“你可真是!先不说是否真的有了,就算有了,是女儿你又怎么说?”
邵璟环住她的腰,温柔地道:“那我再说一遍,女儿,我是你爹!”
“……”田幼薇无语着,搂住邵璟的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二人相视而笑,彼此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感慨。
两世为人,总算是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个孩子来得有多么不容易,这样的生活又有多不容易。
虽然还没确诊,夫妻二人倒是先小心上了。
田幼薇觉着小腹闷疼,就很担心是不是胎相不稳什么的,索性不舒服就躺着,小心为上,反正多睡会儿,她也没啥损失。
邵璟则是兴致勃勃地跑去买鱼胶之类的补品,亲自下厨炖汤,要给田幼薇温补。
喜眉见他二人什么都没见着,就把阵仗搞得这么大,忍不住发笑:“这若是空欢喜一场怎么办呐?”
邵璟也不嫌她扫兴,笑道:“迟早总会有的,这次没有,就当给阿薇保养了,她身子好,我只有占便宜的。当然,你也占便宜。”
喜眉愣了:“奴婢占什么便宜?”
邵璟理所当然地道:“主母身体康健,下头的人少受累,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喜眉说不过他,失笑摇头:“怎么都是您有理。”
转头又教训家里其他下人,不许往外乱说,否则万一空欢喜一场,难免成为笑话。
田幼薇躺了几天,小腹终于舒缓,不再疼痛,只是精神仍然不怎么好,整日恹恹的,胃口也不开。
邵璟恨不得每天押着大夫往家一趟,前几次大夫还来,后面索性回绝了他:“再过十多天,现下早了脉象不准。”
又有吴七奶奶、市舶司其他官眷听说接连几天请大夫到家,都要来看田幼薇,他怕吵着田幼薇,这才勉强放过大夫。
大夫不来,那就只有他自己更小心些了。于是也不热衷于每天往商船上钻了,早早回家陪媳妇,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中怕飞,恨不得供着。
田幼薇好笑得很:“我没事了,我得出去走走,不然这样下去,胃口还是不好,动一动总会好些。”
邵璟勉强答应:“我陪你在院子里走走好了。”
田幼薇拗不过他,只好应了。
就这么熬到第十天,一大早邵璟就把大夫拉了来:“快看看,能看出来不?”
大夫也是拿他无法,给田幼薇看过之后,确认是滑脉,由衷松了一口气:“恭喜,恭喜,是滑脉,胎相平稳。”
邵璟喜不自禁,随即皱了眉头:“可是……”
大夫晓得他的毛病,立刻抢在前头道:“尊夫人精神食欲不振,乃是有孕初期常有之事,加之天气炎热,就更加重了这种症状。最好能自然调节,少吃药。”
田幼薇十分赞同:“对,饮食清淡,走一走,动一动就好了,不用吃药。”
送走大夫,邵璟问田幼薇:“你确定不用吃保胎药?”
田幼薇烦了:“我好好的,吃什么保胎药?是药三分毒,知道不?”
喜眉也道:“药补不如食补,何况咱们主母胃口自来不错,就算现在胃口不开,那也和奴婢吃的差不多……”
田幼薇脸一红,说道:“你的意思是嫌我吃得太多?”
喜眉抿着嘴偷笑:“哪有,您吃得很少,比鸟儿吃的还要少。”
田幼薇讪讪的:“那我也没你胖。”
喜眉不干了:“您怎么欺负人呢?”
邵璟忙打圆场:“你俩都不胖,刚好。”
谁知田幼薇和喜眉同时道:“不关你的事。”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邵璟:“……”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前一刻还生着气,下一刻就一直针对他,他做错了什么?
不关怎么说,这始终是天大的喜事,邵璟伺候田幼薇吃好了饭,就坐下来写信。
按照田幼薇的要求,信要写四封,一封给田家,一封给穆家,一封给张五娘,一封给吴悠。
吴悠是已经生了长子,张五娘是临产在即,三人一直互相通着消息,对彼此的情况都很关心。
邵璟写信给张五娘,还有另一层私心。
他想让小羊知道,他和田幼薇已经有了孩子,过得非常好,把对方那点不该有的妄想掐了再掐,直接连根拔除。
田幼薇见他表情丰富,一会儿得意洋洋,一会儿咬牙切齿,和平时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完全不同,就奇怪地凑过去看:“你怎么了?写个信也能写出这样子?”
邵璟以为自己那点心思暴露了,下意识地盖住信纸:“没什么。”
田幼薇对他知之甚深,略一思忖就懂了,也不戳穿他,反倒煞有介事地说道:“今年生一个,明年再生一个,三年抱俩,你说好不好?”
邵璟忍不住扯着唇角笑:“太辛苦了吧?你不骂我?”
“我骂你做什么?为了你,我怎么都不嫌辛苦的。”田幼薇心说,就算她不想这么生,那也得假装自己很乐意,男人嘛,都是要哄的。
“生孩子太辛苦了,三年抱俩亏身子,不着急。”邵璟的情绪和表情果然平静下来,只剩下喜乐。
信送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穆家和张五娘的回信,同行的还有一些补品。
穆老夫人的信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先是表示很欣慰,已经告知穆氏的列祖列宗,提醒邵璟也该给穆子宽夫妇烧香化纸,报一下喜,又在信中交待了一些孕妇需要注意的事项。
张五娘则是隐晦地提了一下京中的情况,郭氏顺利生了第二胎,还是个儿子,宋夫人生了个女儿,但还在月子中就因病夭折了。
小羊和阿九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却比从前还要和睦。同时,小羊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待她也很好。
唯独田家,没有任何消息。
第536章 父母
田幼薇难免嘀咕担心:“阿悠那是离得远,回信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咱家这么近,怎么也没消息?”
邵璟安抚她:“或许是家里有事耽搁了,毕竟咱家有婳婳和秋宝两个孩子要照顾,岳父身体不好,二哥又是那样。这也不是写封信就行的简单事,他们肯定还要筹谋着给你准备许多东西呢。”
田幼薇觉着也是这样,遂安心等待。
又过了五六天也不见家里来信,她真的有些急了:“要不,派个人回去看看?或者给二叔父写信,请他们过去看看?”
邵璟笃定地道:“你放心,我出来前交代过罗小满和霍继先,让他们盯着家里,但凡有风吹草动,立刻报给我知道。也请二叔帮忙看顾家里了。再说了,不是还有先生在么?”
田幼薇不踏实,逼着他写信:“那为什么一直不给回信?说不定是没收到信呢。你请二叔父去看看嘛,再不然请先生去看看。”
天大地大,孕妇最大,邵璟拗不过她,连声应好:“是,是,是,我这就去写。”
田幼薇盯着他写好了信,亲手封好,叮嘱如意:“明日一早就寄出去。”
次日午后,邵璟不在家,她饭饱神虚,歪在榻上午睡,突然被喜眉推醒:“姑娘,醒来,你看谁来了?”
田幼薇困得不行,勉强把眼睛撑开一条缝,迷迷糊糊看到一男一女站在自己面前,都有些眼熟……
“看这孩子困的……日常吐不吐?精神是一直这么不好?”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田幼薇彻底清醒过来,“呼”地一下坐起,大叫:“爹!娘!”
田父和谢氏看见她的动作,不由皱眉:“轻点!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拽着腰怎么办?”
田幼薇不好意思地下了榻,小声道:“月份还早,哪有那么多事……你们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们能不来么?”田父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看着是瘦了很多。”
谢氏逼着田幼薇坐下:“确实瘦了不少,听说你胃口不好?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田幼薇默默地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正如喜眉所言,她的胃口不好,那是相对从前。
那时候她活动量大,当然吃得不少,现在饭量减少,其实仍然和喜眉差不多,所以是一点没瘦。真不知道田父和谢氏是怎么看出她瘦了很多的。
“天气热,总想睡觉,其他还好,吃得真不少……”
田幼薇刚解释两句,就被田父打断:“你这孩子,和自己的爹娘客气什么?是怎样就怎样,不必为了让我们宽心就说假话。”
“就是,你们小夫妻独自在外,家里也没个长辈或是上了年纪的老嬷嬷看着,我们特意过来看你,就是想给你调养身子。”谢氏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穆家没给你们送持重的老嬷嬷过来?”
田幼薇忙道:“家里人手不多,我月份还早,我也不想要她们在,束手束脚的。”
谢氏撇撇嘴:“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年轻人,哼~行吧,说说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弄。”
田幼薇不好意思说,邵璟给她请了个大厨养在家中,做的饭菜煲的汤,比谢氏做的好吃太多了。毕竟谢氏从来都不擅长厨艺。
但看着谢氏和田父期待的眼神,她又觉着必须点个啥才行,便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想吃娘熬的米汤。这段日子胃口不怎么好,总是想起我小时候生病,您给我熬的米汤。”
谢氏不由露出欢喜又得意的样子来,和田父说道:“看吧,我就说,阿薇这个时候肯定会想吃我做的东西。”
田父连连点头:“这一趟来对了。”
谢氏喜滋滋地由可儿陪着去了厨房,田幼薇给田父泡了茶,又叫喜眉打水给田父泡脚,问他家里的情况:“您和娘都来了我这里,家里怎么办?嫂子要张罗家中,还得照顾秋宝和婳婳,忙不过来吧。”
“忙得过来!你嫂子如今可能干了,家里的事几乎都是她在料理,铺子里也时常去查账。秋宝长大了,不但能自理,还能帮着家里跑腿管事,又懂事又能干。你二哥虽然听不见,抓庶务却是一把好手,他日常又不出去瞎混,都守在家里。”
田父说着,得意地捋着胡须,只差自夸一句,我田某人真会教孩子啊……
田幼薇适时吹捧一句:“都是爹和娘教得好,这会儿我们享福,你们也享福。”
“那当然了。阿璟也是我带大的呢,我如今偶尔出门溜达一圈,那一片的人都认识我,都要过来奉承一番,夸你们一通。”田父红光满面,志得意满。
田幼薇抿着嘴偷笑,又哄着田父说话,得知老两口给她带来了包括米和小麦、熏肉、丝绵之类的整整半车吃食用品,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这些东西这里都有,天那么热,路这么远……”
田父振振有词:“你是吃余姚的米粮肉食长大的,肯定是要吃这些才对胃口的嘛,那个丝绵是你娘亲自下乡去收的,是春茧缫的丝,给我外孙做小被子小袄子最好不过,又轻又暖还吸湿……”
“对,对,对,您老说的有道理。”田幼薇没得话说,行吧,虽然还得找地儿安置这些东西,但她房子大,不是问题!
至于谢氏的厨艺,米汤差别都不搭,即便不好吃,她也能喝一大碗哄哄他们高兴。
只要二老高兴就好。
田父和谢氏在明州住下来,和吴家有来有往的,过得有滋有味。
不可否认,有父母在身边,田幼薇多了说话的人,精神和胃口都在渐好。
邵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给她带了一个新的消息:“周袅袅定亲了,还是和梁皇后家的侄子。”
田幼薇颇意外:“梁家还真是想和周家结姻亲啊。”
经过这么多事,也还是坚持要做一家,说明真是想。
邵璟道:“彼此需要。不过男方换了人,之前议的是长房长子,这次换了二房长子,承不了爵。”
第537章 太好
长房长媳,那是宗妇,身份地位与二房长媳不可同日而语。
说到底,周袅袅之所以结了这么一门不太满意的亲,与她看上邵璟又求而不得,折腾太过有着莫大关系。
之前暗恋邵璟之事,周家捂得好,她也未曾定亲,大家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是小姑娘不懂事。
但后来的榜下捉婿,她亲自动手不说,还丢了那么大的脸,可谓声名狼藉,成为整个临安城的笑柄。
也就是她出身好,周相大权在握,众人必须仰他鼻息,否则她想要再谋一门稍微像样点儿的亲事,都是难上加难。
田幼薇想到这些,不见欢喜,更加忧虑:“以她的性情,长房长媳都看不上,二房长媳更嫌弃吧?心里不知有多记恨我们呢。”
若是周袅袅过得称心如意,这仇未必会加深。
但若是过得不顺意,这仇只会越来越深,她越不如意,就越恨他们,甚至会把所有不如意都怪到他们身上。
邵璟一笑:“你想太多了。梁皇后颇有恩宠,梁家不是那么好惹的。况且这门亲事能成,必须经过陛下应许,也和赐婚差不多了。周袅袅若是识相,就该老老实实过日子,若还要闹腾,陛下和皇后都轻饶不了她!”
权臣独女与后族结亲,并不是小事,关系着政局平衡,只要这天下还是今上做主,周袅袅就飞不起来。
“那是我想多了?”田幼薇自己也发现,自她有孕以来,容易多思多想,情绪也不稳定,想来都与怀了身孕有关。
“就是你想多了!”邵璟斩钉截铁地说着,一口吹灭了灯:“不早了,睡吧。”
天气越来越热,田幼薇的胃口不好也不坏,孕吐什么的,更是从来与她无缘。
田父和谢氏见她一直平稳着,欢喜之余开始牵挂家里。
田幼薇也不放心,便叫二老回去:“我这里没事了,你们闲着也没意思,不如回去帮嫂子带婳婳。”
谢氏笑骂:“哪有你这种闺女,竟然赶自己的父母走。遇着个小气的,当场就得给你气走了!”
田幼薇也笑:“我是知道你们牵挂家中,却又不好意思说,特意帮你们说出来呢。”
谢氏正色道:“是该回去了,婳婳还吃着奶,秋宝要上学,你嫂子一定很累。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只顾女儿不顾儿媳。”
田父也道:“我当初就偏心你,亏你二哥不计较。现下你嫂子进了门,得多为她想想。”
“知道了,知道了,我巴不得你们对嫂子好,家和才能万事兴,以后长久伺候照顾你们的还是我嫂子呢。”田幼薇说着就让喜眉帮二老收拾行李。
晚间邵璟回来,见各色好菜摆了整整一桌,便道:“是什么好日子?做这么多好吃的。”
田幼薇道:“给爹和娘饯行呢,明日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家了。”
“怎么说走就要走?”邵璟不露声色地打量三人,只怕他们是斗嘴生气了。
“没生气!就是牵挂家里了。”谢氏晓得他聪明小心,索性说明白:“女婿,不是我们厚此薄彼,不管阿薇,等到她要生了,我又来伺候她坐月子。”
邵璟失笑:“瞧您说的,什么厚此薄彼……”
田幼薇在一旁听着,突然间怅然若失。
确实正如邵璟所言,她嫁给他后,和他才是一家,和父母兄嫂的关系再和从前不同,否则谢氏和田父不用这么小心的解释。
“发什么呆呢?把你的燕窝粥喝了。”邵璟将手放在炖盅上试了冷热,递给她:“不冷不热刚好。”
为着他这贴心的举动,田幼薇由然一笑,无比乖巧地道:“我听你的。”
邵璟抿唇笑着,抬手轻拍她的发顶,眼里的温柔毫不掩饰。
田父看的直皱眉头,又不好说什么,便只是假意咳嗽。
邵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船找好了吗?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若是没有,我来安排。”
田幼薇忙道:“都收拾好了,船也让人去定了。”
邵璟也不多话,吃好了饭,亲自验看田幼薇给二老带回去的礼物,犹嫌不够:“少了。”
田幼薇觉得一点都不少,给全家人的新款衣料和各色吃食补品,给婳婳的玩具,秋宝的笔墨纸张小玩意,田秉的书,廖姝的脂粉头饰,能有的都想到了,还差什么?
邵璟道:“你不用操心,我来安排。”
田幼薇不服气,抱着手看他要怎么安排。
却见他又取了两盒上等香料,几盒高丽参,扶桑折扇,两广的珍珠、糖霜等物一并放上,说道:“二哥和廖先生都需要打点人情关系的,这些东西不好找,咱们被他们备上,体面又合适。”
是真的很周到细致了,田幼薇狠夸了邵璟一通:“你怎么这样聪明体贴呢?”
邵璟乜斜她一眼:“只是这样就算了么?好歹也得给点实在的奖励吧?”
田幼薇想起自己酸成鸡爪的手,立刻一溜烟跑了。
邵璟失笑摇头,乐滋滋的继续收拾东西。
田幼薇去外院查看马车备得如何,正好看见如意和马恩东坐在石桌旁小声说话,依稀听到是在说杨提举如何刁难邵璟,挖坑给邵璟跳。
她便走上前去:“怎么回事?”
那二人讪笑着道:“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没大碍的。”
田幼薇道:“可是阿璟不让你们告诉我的?怕我担心不好养胎,是吧?我给你们讲,不告诉我,我才不踏实。”
如意见瞒不过,只好老实交待:“就是近日送往京中解卖的一批**,被查出以次充好。户部来函问询,杨提举非得赖在大人身上,说是大人经手的,还说要查。今天和大人在衙署里吵起来了。”
“……”田幼薇这一刻真是对邵某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遇着这种事情,回家来竟然谈笑如常,还能耐心细致地给她爹娘准备礼品……
有孕的人本就容易情绪波动,她想着想着,把自个儿感动得红了眼眶酸了鼻腔。
这人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第538章 象征
如意和马恩东见田幼薇突然红了眼圈,都吓住了:“主母,您这是?”
田幼薇吸吸鼻子:“没事,砂子进了眼睛。”
如意想着自家主母从来坚强,说是砂子进了眼睛,那就是真的,便道:“您等着,小人替您把喜眉姐姐叫来……”
马恩东是成了家的人,比如意更懂女人的心思,当即拦住不识趣的如意,拼命使眼色。
如意讪讪的:“要不,主母,您还是自己回去吧……”
马恩东:“……”
幸亏田幼薇满门心思都在邵璟身上,并未注意这些。
她忍着眼泪回去,见邵璟还在那儿低着头点东西,就走过去从后面将他紧紧搂住了。
邵璟一怔,随即笑着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怎么了?”
田幼薇把头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背上,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依赖着这个男人。
她舍不得他辛苦,舍不得他受气,舍不得他强作笑颜,应付完外头的尔虞我诈,回家还要花心思哄她和家人。
“你要是心里不高兴,想发脾气,回家可以冲着我发,不必顾忌什么,我会哄你,给你做好吃的,给你说笑话,陪你开心。”她闷闷的,鼻腔亦是酸酸的。
邵璟听着不禁笑了,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是听着什么了吧?没事,我不是强颜欢笑,也不是忍着性子不发作,而是我真没把那些事当成事。
多大的事呢,和咱们以前经历过的比起来算得什么?小打小闹而已。我应付他绰绰有余,只是此事不止他一人,还有整个市舶司上上下下的人,急不得,得小火徐徐烹之,慢慢图之。懂得我的意思吗?”
市舶司这些人这些年早就养成了许多陋习,积习难改,他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贸然动手只会引起极大的反弹。
所以上船亲自点检也好,与杨墨争吵耍手段也好,与下属吏胥打成一片也好,都是为了摸清情况,站稳脚跟。
活了两辈子的人,早就不是为了一点点事情就大动肝火、沉不住气的小毛头,所以是真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能得田幼薇如此怜惜,倒是让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渴求生了起来:“不过我累是真的。”
田幼薇刚放了心,又听他说累,心又揪了起来,要拉他坐下休息:“你歇着,我来。”
邵璟拦住她:“歇倒是不用,不过你说要给我做好吃的……”
田幼薇立刻大包大揽:“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
“晚上那么多好吃的,我肚子还撑着呢。”邵璟俏皮地挤挤眼睛,把头低下去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期待地看着她。
田幼薇恍然大悟,握起拳头捶他:“你这个不正经的坏东西!我是白替你担心了!满肚子的坏水,滚!”
邵璟同样微红了脸,嬉笑着任由她捶打,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了几分羞涩央求之意。
田幼薇打了他好几下,他是一点问题没有,她自己反而觉着手疼,便道:“骨头皮肉那么硬,难怪脸皮厚。”
“阿薇……阿姐……娘子……”邵璟捉着她的手,低低切切地喊了一声又一声。
田幼薇觉着要不是她怀着身孕,这人恐怕得和小时候那样挂在她身上撒娇撒赖,心是早就软了,却撑着不肯松口,急急忙忙道:“你既然不累,就赶紧收拾,我得再去陪陪爹和娘!”
不等邵璟回答,她一溜烟地跑了,身手比一般人还灵活。
邵璟失笑摇头,继续收拾东西,把能用到的、不能用到的,都搜罗了一堆装了箱。
他对田家是真舍得,虽说他告诫田幼薇,他们夫妻二人才是真正一家人,但始终是田家把他养大的,两辈子都没有哪里对不起他,是真正的亲人。
夜深人静,田父和谢氏睡下,田幼薇卸去钗环盥洗完毕,将头发编成辫子,忐忑着走进卧房。
邵璟早就清洗妥当,斜靠在床头读书,英气的双眉微微蹙着,眸子半垂,神色严肃认真,看起来真是再正经不过。
田幼薇便放松了警惕,拍拍邵璟的肩:“别看了,明日一大早要送爹娘,辛苦一天,早些歇息。”
邵璟一本正经地收了书:“好,那我吹灯啦。”
田幼薇躺好:“吹吧。”
瞬间灯灭,不一时,她叫了起来:“你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男人的沉默。
送走田父和谢氏后,田幼薇开始了养猪生活。
当然,这个养猪生活是她自认为的——不能跑不能跳,每天就琢磨着怎么玩怎么吃喝,和养猪差不多。
其实和普通孕妇比起来,她也算是动得比较多了,日常打理家务,亲自上街买菜,指着厨师做饭,画画写字逛瓷器行,手痒了还亲自揉泥拉坯做瓷像,基本没闲着。
邵璟是整日和杨墨斗智斗勇,杨墨一点好处没占着,手下的吏胥反而被邵璟拉拢了好几个,气得不行,昏招百出。
做得越多越出错,被邵璟暗暗收集整理了许多罪证尚且不自知。
邵璟不再隐瞒田幼薇,捡着重要的说给她听,好叫她随时掌握情况,做到心里有数,不瞎担心。
时光匆匆,转眼田幼薇收着了张五娘的来信,说是如愿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那孩子眉眼肖似小羊,十分活泼康健,小羊很是喜欢,郭氏也松了口气。
田幼薇很是欢喜,张罗着送了礼,同时也和喜眉一道开始给自己腹中的孩子准备小衣服小被子。
入秋之后,她的肚子如同吹了气一般一天更比一天大,穆老夫人写了信来,说要把自己最信任的老嬷嬷送过来,好帮着照顾田幼薇,将来则帮着教养孩子。
这位老嬷嬷姓胡,便是陪着田幼薇三朝回门的那位了,那张脸和穆老夫人有得一拼,都是板着脸垂着嘴角没有笑容,行事一板一拍,刻板讲规矩,不留情面。
田幼薇看完信就扶着额头苦笑:“能不能拒绝?”
邵璟摇头:“不能。必须接着。”
正如田幼薇有了身孕,他要祭告穆子宽夫妇一般,胡嬷嬷的到来,也是某种象征。
第539章 提醒
胡嬷嬷到来的前一日,田幼薇收到了吴悠寄来的信和各色礼物,有给她吃的用的穿的,也有给孩子的,零零总总一大箱子。
田幼薇很是得意,拿给邵璟炫耀:“全都是我们娘俩的,你一样也没有!”
邵璟觉得她真是可爱到好笑:“若是真有给我的,你少不得又要想,真是奇怪了,吴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小心眼的明明是你!”田幼薇刮着脸羞他:“也不知道是谁,见我和吴十八多说了几句话,就跑过去眼巴巴地守着。”
邵璟死不承认:“大姐,你想得真是太多了!我那是怕你嫌他烦了得罪他,过去帮你招待他呢,怎么就变成我心眼小了?”
“谁心眼小谁知道!”田幼薇也不和他争辩,乐呵呵地捧着吴悠给的东西一一把玩,心情好得不得了。
邵璟看着她白白胖胖乐呵呵的样子,再看看她凸起的小腹,说不出的欢喜满足。
次日胡嬷嬷到来,田幼薇早作好了应对的准备,想着不管怎么样,哄一哄,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总之不看僧面看佛面。
果然胡嬷嬷不是个省事的,歇下的第二天,就要喜眉领着她查看田幼薇备下的婴儿衣物和各色药材用具。
见田幼薇衣物用具没准备什么有用的,小孩儿的玩具倒是堆了一大箱子,便皱了眉头:“三奶奶,虽说您的月份还小,但这些东西都该准备起来了,小孩子的衣物做好之后必须几洗几晒才柔软不伤肌肤……”巴拉巴拉一大堆。
田幼薇从善如流,笑眯眯叫喜眉:“都听见啦?照着嬷嬷的话办。”
胡嬷嬷又道:“有没有请人打探乳娘和稳婆?”
田幼薇忍不住:“我这才五个月呢,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了!怀胎十月,其实满打满算就是九个月,这才四个月了,必须赶紧的啊!乳娘和稳婆都紧要着呢!得早早打听,知根知底,寻着好的就要先预留下,省得别人抢了。”
胡嬷嬷见一点没准备,也慌了神:“您也别急,这事儿交给老奴去办……”
田幼薇听胡嬷嬷说得严重,遂把那点应付自大之心收起,认真地道:“我是打算自己养……”
她和邵璟商量过了,孩子是多养几个的,但若是生得太密集,对身体不好。
但年轻夫妻正是精力充沛之时,天天在一起,总有失手的时候,服药伤身,不如自己奶孩子,一是对孩子好,二是比吃药好。
胡嬷嬷断然否决:“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自己奶孩子的?老奴来前,老夫人再三交待,咱们家再怎么节俭,也不至于省孩子的乳娘。自己喂奶再辛苦不过,日夜不得安宁,有乳娘帮着喂养,您的身子才能尽快养好。”
这大概就是世家大族所谓的体面了。
“您说得有道理,我年轻不懂得这些。”田幼薇不以为然,养孩子哪有不辛苦的,怕吃苦就别生孩子。
但胡嬷嬷这次过来,占的还是穆老夫人的体面,得给面子,凡事先依着就行,左不过多养一个人的事。
胡嬷嬷也不能一直都在这里守着,她想怎么着,还是她说了算。
胡嬷嬷不知道田幼薇的打算,只当她听进去了,情不自禁露出几分欢喜,感慨道:“当年大老爷,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呢,三爷上头的几位爷和姑娘,也都是老奴看着生养的,只可惜,还没长大成家就没了……”
穆子宽妻儿皆都在那场耻辱中失去了性命和一切,说起来真是一件伤心事。
田幼薇不用假装,心里就很替穆家人难受了,再想想自己死去的娘和长兄,心里更是酸酸的,对胡嬷嬷更多了几分真切和体贴。
于是邵璟回到家中,惊讶地发现,田幼薇、喜眉和胡嬷嬷聊得热火朝天,自来不苟言笑的胡嬷嬷竟然笑了!
这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家和万事兴,邵璟高兴地加进去,胡嬷嬷趁机提了许多要求,什么要准备产房了,找乳娘、稳婆之类的,他统统答应,皆大欢喜。
转眼到了新年,田幼薇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大得很,人也长胖了许多,然而仍是个灵活的孕妇。
新年里,各类迎来送往的人情活动极多,虽有胡嬷嬷在旁,她却不能完全甩手。
原因无他,胡嬷嬷是从穆家出来的,穆家书香门第,不善经营,因不富裕,家中多年没什么做官的人,此类人情往来难免有所欠缺。
幸亏邵璟是个理事的,各种人情关系心里都很有数,有他帮着,田幼薇倒也没觉着多累。
只是明州与京城一样的习俗,新年之中各府都时兴宴请宾客,比如知州、通判等官员,再如市舶司大小官员,还有如同吴七爷、宋如海这样的巨贾富户。
只要想去,可以说是天天顿顿都能有吃处,夜夜可以玩到天明。
田幼薇大腹便便,自然不能家家都去,便只挑着紧要的、日常交情好的人家出席,多多少少露个脸,人到人情到。
走完了知州、通判等人家,就轮到了市舶司提举杨墨家。
邵璟与杨墨不合,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市舶司另一位紧要的官员吕舶干的妻子私下里劝田幼薇:“你别去了,大家都知道你大着肚子,不能太劳累,男人们爱咋咋地,别去掺和。”
田幼薇心里一动:“嫂子可是知道什么?”
吕舶干原是杨墨的亲信,后来因为那件**以次充好的事,杨墨没能陷害成功邵璟,又不想自己承担,就把黑锅甩到吕舶干身上。
吕舶干险些丢官,是邵璟适时拉了他一把,于是这夫妻二人心里就向着邵璟了。
为防止杨墨搞事,两家日常往来并不密切,吕娘子为人又极小心,今日这么说,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吕娘子为难许久,才悄声道:“我听说杨提举想要为难邵监官,但也只是听说,并不真切,你怀着身孕,别去掺和了。”
第540章 醉酒
送走吕娘子,田幼薇便让人去把邵璟找回来。
邵璟是应邀在一个小吏家中吃酒,听说田幼薇找自己,立刻赶了回来:“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田幼薇把吕娘子的话说了,邵璟一笑,不以为然:“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不用担心。不过她说对了,明日你最好别去,老老实实在家养着。”
田幼薇哪里能放得下心:“我总觉得杨墨在憋大招,毕竟这么多次败在你手下,再不做点有用的,眼看着就要被你赶走了呢。”
“那又如何?”邵璟斜斜靠在桌案上,轻袍宽袖,意态闲适,正是浊世佳公子的风流样貌。
田幼薇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比水桶还要粗的腰,轻轻叹了口气:“还要再熬些时候才行呢……”
“你嫌他了?”邵璟微微带了些酒气,将手放在她的腹部,叫道:“儿子,儿子,叫一声爹……”
田幼薇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让叫就叫么?”
正说着,她腹内的胎儿突然动了起来,在她肚子上抵出一块凸起。
“真是爹的乖儿!”邵璟欢快地大笑起来,把手放上去,轻轻推了那块凸起一把,道:“你说这是小脚,还是小手?”
他的笑容太得意,田幼薇不想理他:“不知道。”
“一定是脚。”邵璟推了又推,胎儿不耐烦地收回了脚,顺便又踹了田幼薇一脚。
“嘶……”田幼薇痛得想骂人,给她等着,生出来以后看她怎么收拾他!
“哎呦,我儿子真能干!”邵璟此刻就和那些老年得子,“我儿什么都最好”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田幼薇再次被他惹得翻了个白眼,于是话题被成功带歪。
第二天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邵璟不在身边,她以为他已经去了,急得只是喊喜眉。
“喊什么?不舒服吗?”邵璟叉着两只手走进来,手上全是白白的面粉。
“你还没走呢?”田幼薇躺回去,轻叹:“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杨家。”
“你们母子还没吃早饭,我怎么放心得下。看,我在给你们做饺子呢。”邵璟讨好卖乖,好像家里只有他和田幼薇二人,他不做饭,田幼薇就得饿肚子似的。
田幼薇含笑领了他的情:“有劳邵大人邵三爷了。”
“不客气~”邵璟冲她飞了个媚眼,妖娆地走了出去。
田幼薇失笑,这个男人真的是……
饺子做的三鲜馅,荸荠莲藕虾仁切碎了拌的,又鲜又脆还爽口。
田幼薇却吃不下多少,肚子太大,抵着胃,实在不好受。
邵璟也不劝她,笑眯眯看着她吃了,把剩下的饺子扒拉到自己面前,一会儿工夫就扫了个精光。
田幼薇看出来了,他是尽力在家吃饱,以便稍后在杨墨家中少吃少喝。
邵璟陪着她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又一起下了几盘棋,就又到了田幼薇的午觉时间。
“你睡吧。”邵璟帮她盖好被子,看着她睡着了,这才交待过胡嬷嬷和喜眉等人,带上如意往杨墨家里去赴宴。
杨墨长得阴柔,肤白纤瘦窄脸水蛇腰,大约三十多岁,并没有什么官相威严,然而一双眼睛冷冰冰的,一旦朝谁看去,便如同被毒蛇盯上一般,阴冷湿腻,让人极不舒服。
吕舶干从来不敢和杨墨对视,每次见面都会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邵璟却是从来不惧,总是自在地俯下身子,与杨墨眼对着眼,互相盯着对方看。
若论气质才华样貌,杨墨不及邵璟百分之一,双方对视片刻后,他终于自惭形秽,狼狈地把目光挪开,眼里明明有了怒意,却不发作,反倒是假笑一声,亲切地称呼邵璟的字:“又春怎么才来?”
邵璟叹道:“没办法啊,家里有只母老虎,拉着不肯放我出来,生怕这里藏了美人儿要勾我的魂。”
杨墨干笑一声:“又春总爱开玩笑。”
其余在座的官员、明州有头脸的仕绅富豪都大笑起来:“原来邵监官还惧内!”
“那是自然。我小时候逃难,常听人言,惧内的人有福。”邵璟面不改色地说完惧内的话题,笑呵呵:“今天有啥好玩好吃的?”
杨墨道:“还不是那些!”
少倾席面摆好,水陆珍馐人间美酒,样样不缺。
邵璟略微算了一下,光是一桌就得几十两银子。
酒过三巡,歌舞上阵,一群男人喝高兴了,荤话素话一起上,这个看着那个舞女娇俏要赏,那个瞧着这个歌女眉眼含情好看,想要一起喝杯酒。
一时间群魔乱舞,好些人盯着那舞姬中的魁首,都想沾点儿便宜,唯独邵璟懒洋洋看着,丝毫不为所动。
却见那舞姬不理旁人,只娇笑着过来给他斟酒,顺便要往他怀里挤。
邵璟也没冷脸,只笑道:“这位姐姐,你觉着你这张脸比我还好看?”
舞姬看他一眼,顿时羞红了脸,勉强撑着嘴硬:“大人长得如同谪仙,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及呢?难不成尊夫人比您还要美貌?”
邵璟笑道:“她以品行才干立身,你却是以色侍人,本不可相提并论。”
舞姬血色褪尽,狼狈退走。
杨墨暗自气恼,这舞姬已是他千挑万选花重金择出来的,不成想在邵璟面前竟然一招都过不了!
身为市舶司主官,有的人是愿意为他驱使,他使个眼色,一个富商便拎起酒壶要敬邵璟:“邵大人真是不解风情!如此娇媚的解语花,竟然也能被您气哭,扫了大伙儿的兴,您必须喝了这杯酒!”
邵璟喝了这杯酒,自然又有其他人凑过来,敬酒这事儿吧,都是喝了他的就必须喝我,不能厚此薄彼,否则就是瞧不起人,要结仇。
邵璟不动声色,来者不拒,都是哥俩好,你一杯我一杯,喝到最后,谁也记不得他究竟喝了多少杯酒。
吕舶干看得着急,刚想拦一拦,就被杨墨的毒蛇眼给盯住了,于是吓得不敢出声。
终于,邵璟不胜酒力,“啪”的一下倒在桌上。
第541章 接人
田幼薇在家坐着,心里总挂念着邵璟,怎么都不安心。
喜眉见她焦躁,便道:“眼看日子快近了,咱们把准备好的小衣服、小被子都拿出来清点一下,也请嬷嬷过一下眼,若是有欠缺的正好补上。”
胡嬷嬷道:“正是这个道理。”
待到把箱笼搬出来,田幼薇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孩子的衣裳、小被、小鞋、小帽等物一共存了整整三大箱子,从一个月到两三岁的、春夏秋冬,全都齐全了。
其中有一部分是她准备的,大部分则是田家、穆家、张五娘、吴悠等人送的,每个人都给,不知不觉竟然存了这么多。
可儿笑道:“主母别急,那边还有整整两箱玩具呢。”
田幼薇扶额叹息:“太多了,哪里穿得下这么多,真是太浪费。”
胡嬷嬷笑道:“哪里就浪费了?大的穿了小的接着穿,您这身子骨好,怀像也好,少不得要生个五男三女……”
田幼薇骇然:“五男三女?八个?那我岂不是成了猪!”
胡嬷嬷生了气:“奶奶为何这样说?多子多福,只要能生就生,又不是养不起!”
田幼薇晓得和这老嬷嬷说不清楚,索性转了话题:“让厨房今晚做些清淡的吃,这天天大鱼大肉的,腻了。”
喜眉最是懂她,立刻笑着帮腔:“已经有了春野菜,不如让厨子做一锅清淡的鸡汤,将那野菜下在汤里,又嫩又鲜,再腌个萝卜丝什么的,怎么样?”
可儿立刻咽了一下口水,笑道:“听着就好吃。”
胡嬷嬷晓得她三人都嫌自己唠叨,板着脸自去将孩子的小衣服按大小季节分类整理出来。
田幼薇给喜眉使个眼色,喜眉笑着接过胡嬷嬷手里的活儿:“您那,坐在这里教着我们做就行了。”
胡嬷嬷道:“不是嫌我话多?”
田幼薇忍着笑意哄道:“不是嫌您话多,是听着害怕。这女人生孩子,不亚于走一趟鬼门关,五男三女,要过八次,连着这样怀,肚子也得变成破麻袋。”
“快连着呸三声!”胡嬷嬷急了,扯着田幼薇的袖子道:“奶奶快呸三声!坏的不灵好的灵!快!”
田幼薇见她满是焦急之色,只好顺着她的意接连“呸”了三声,又道:“坏的不灵好的灵!”
“以后别这么口无遮挡的,该忌讳的还得忌讳。要是在府里,让老夫人知道,必然要把您请过去说道一番。”
胡嬷嬷叹着气,说道:“二夫人也生了四个呢,三男一女,往下又不知有多少小少爷小娘子。长房,就只得三爷一人啦,老夫人也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好,都是希望你们能多有几个孩子,人丁兴旺才好呀。”
“您说得是。”田幼薇学乖了,只管顺着毛捋,胡嬷嬷果然被哄得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起襄阳穆氏族中之事。
田幼薇仔细听着,时间竟然也过得飞快。
眼瞅着到了傍晚,她觉着腰酸腿疼,胸也有些闷,便扶着椅子扶手起了身,叫喜眉:“陪我到院子里溜达溜达,透透气。”
胡嬷嬷不在,喜眉就放心大胆地调侃田幼薇:“三女五男,啧啧……奴婢想想都替您累得慌。”
田幼薇道:“你别说我,我前些日子让你考虑终身大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喜眉有些羞臊地低了头,道:“没想,有什么好想的,奴婢没打算嫁人,就想这样跟着您过一辈子。”
“要是你没想法,那我就亲自动手了。”田幼薇并不当真,这一次,她必然不能再耽搁喜眉一辈子。
“姑娘!”喜眉不好意思地扯了她的袖子一下,低声道:“说了不要!”
“知道了,不要我自作主张,还是要让你点头!”田幼薇见喜眉的脸越来越红,更是想要打趣她。
忽见家中的粗使崔婆子快步走过来道:“主母,吕舶干家使人来见您,说是有事要禀。”
田幼薇想着怕是和邵璟有关,忙道:“快请。”
来的却是吕娘子的丫鬟,走得满头细汗:“我家娘子让奴婢转告您,邵监官喝醉了,让派人去接呢。”
邵璟就算醉了,也还有如意陪着,吕家急急忙忙派人过来通信,多半是有什么意外……田幼薇道:“我问你,男客和女客可是分开接待的?”
“是分开的。”那丫鬟也聪慧,解释给她听:“是我家老爷使人悄悄知会娘子的,娘子叫奴婢避开杨家的人来给您报信。”
田幼薇叫喜眉打赏这丫鬟,笑着打发她回去:“我知道了,替我谢过你家老爷和娘子。”
待这丫鬟走了,她便利索地站起身来,叫喜眉:“去把老周头他们几个叫起,各自准备一根棒子跟我走!”
喜眉傻了眼:“您这是要做什么?”
田幼薇道:“去接人回家啊!”
纵然邵璟让她别管,她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他若是做得天衣无缝,她就在一旁给他鼓掌。
他若是防备不严,留了漏洞,她就给他查缺补漏。
至于怀着身孕、即将临产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并不算啥,不是天大的事惊吓不了她。
喜眉见田幼薇神色坚定,晓得她已经下定决心,就不再劝,反倒悄悄教可儿怎么瞒着胡嬷嬷,不叫胡嬷嬷找麻烦。
邵璟自己当了家做了主,家中的下人就没有孬的,男仆都有身手,很会做事,譬如老周头,明着只是个门子,实际却是个练家子,惯会看脸色,七窍玲珑。
不过一炷香功夫,马车已经备好,人也集齐。
田幼薇挺着肚子,稳稳当当坐上马车:“去杨提举家。”
杨家门口停了许多车马,老周头先去打听一通回来,说道:“全明州有头脸的人都在这里了。是分两拨来的,最早一拨是市舶司的人,知州等人则是才来的。”
田幼薇心里更加踏实,宾朋满座,要人命的事是不敢做的,多是阴谋诡计。
她叉着腰,在老周头等人的陪同下,光明正大地走到杨家门口:“我是邵监官的娘子,来接他回家。”
第542章 抓贼
杨家的门子见着田幼薇,一点不惊讶,更不通传,直接就笑眯眯地把人往里头引。
田幼薇一看这架势,心里更加有了底,感觉就是个坑,等着她来跳。
她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扶着腰笨拙而小心地往里走,一路上只听得欢声笑语,丝竹乐音,又看到好些伎人往来其间,行为浪荡,便皱了眉头,问道:“今日请了多少伎人助兴?”
门子笑道:“不多,也就几十个吧。女眷在东院,那边也正好玩着呢,夫人要不要过去坐坐?”
田幼薇把脸沉着,生硬地道:“不了,直接领我去见邵监官。”
活生生一张嫉妒的脸。
门子笑着,叫了一个小厮来问:“邵监官此刻在哪里?去和他说,他家娘子接他来了。”
小厮道:“邵监官么?喝醉了,老爷让我把他扶到客房歇着呢。邵娘子,小人领您过去。”
杨家的客房设在北院,田幼薇走到院子附近,只见一个才留头发的小丫鬟蹲在那里捡石子玩儿,看到她们就飞快地站起来,一溜烟地往里跑。
小厮喝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那丫鬟并不搭理,直奔其中一间屋子而去。
小厮对着田幼薇干笑:“才买的小丫头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
田幼薇淡淡地道:“你家主母呢?你怎么称呼?”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小厮和杨家都不懂得规矩。
市舶司三个主要官员,一是杨提举,二是邵璟,三是吕舶干,她来了,杨提举的妻子怎么都该出来接待。
然而这家人倒是稀奇,从外到里,都是下人主事,主人始终不露面。
小厮本就是在杨提举面前听用的,很是懂得听声看脸,立刻听懂了田幼薇的嘲讽,恭敬地道:“让娘子见笑了,我家主母正接待着知州夫人,这就来了。”
田幼薇暗自冷笑,好个杨家,她嘲讽他家没规矩,这小厮就能拐着弯说她不够格——监官能和知州比大小吗?不能。
她也不出声,板着脸走到院子里,只见刚才那个鬼鬼祟祟的小丫鬟使劲拍了一间屋子的门几下,回头看了她一眼,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田幼薇淡淡的道:“拉住她!”
喜眉冲上前去,一把薅住那小丫鬟,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小丫鬟拼命挣扎着,大声叫道:“你放开我!你又不是我家的人,管得宽!”
田幼薇恍若未闻,问那小厮:“邵监官在哪间屋子?”
小厮先是盯着那屋子看了看,再看看这小丫鬟,接着一脸惊慌,推辞道:“小的记错了,邵监官不在这里,这是其他客人,还请娘子先往前头坐一坐,小的问清楚邵监官在哪里,再给您送出来。”
田幼薇目光犀利地盯着那小厮,冷冷地道:“你确定?不是你把人送过来的?这都能记错?”
小厮躲避着她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客人太多,大家都高兴,很多人都喝醉了,所以记不得了……”
田幼薇道:“没关系,我先看,错了再赔礼!老周,上!”
“是!”老周头立刻走上前去拍门。
无人应答。
田幼薇便道:“怕是醉死了,这可不行,赶紧把门破开。”
老周头抬腿就要踹门,小厮赶紧拦住:“不行啊,今日来的客人非富即贵,不好得罪的……”
恰在此时,屋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又像是有人压抑不住地闷哼了一声。
小厮脸色苍白,额头甚至冒出汗来。
田幼薇淡淡地道:“我是为了救人,不怕!踹!”
“怎么回事呀!”一条女声及时响起,一个打扮华丽,年约三十多的妇人领了好几个穿着华丽的女眷走过来,加上随行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得有十多人。
“杨夫人。”田幼薇淡笑着行了个礼,和杨墨的老婆打招呼:“听闻外子醉酒,我来接他回家,本想先去拜见您,但听府上的下人说您忙着接待知州夫人,顾不得这些,就没敢冒昧打扰。”
她这话含义颇多,可谓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杨娘子留。
杨娘子却也不气,笑吟吟地伸手要去拉她:“都是我的错,今儿确实很忙,这些底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弟妹,我稍后惩罚他们给你出气!男人既是醉了,那就让他躺着,咱们去乐乐。知州夫人听说你来了,叫你过去一起玩耍呢。”
另外几个女眷都是明州有头脸人家的,都认识田幼薇,纷纷和她打招呼,笑道:“来都来了,一起去玩玩,不然等着你生了,就没得玩啦。”
田幼薇犹豫片刻,道:“可是我担心内子……”
“不用担心,就在我家,能怎样?”杨娘子上前搀扶她:“走罢。”
田幼薇便改了主意:“也好。”
才走了没两步,就听里头一声尖叫:“救命啊,抓贼啊!”
众人顿时大惊,杨娘子忙道:“我们快回那边去,这边交给男人们。”
女眷们张惶失措,忙着往外挤,喜眉把田幼薇护住,低声道:“怎么办?”
田幼薇轻轻摇头,不用怎么办,只等着看戏就好了,杨墨精心安排了这么一场好戏,怎么肯轻易算了。
果不其然,杨墨本人带了一大群男客,浩浩荡荡地赶过来,大声道:“贼在哪里?哪里在叫喊?”
杨娘子指向疑似邵璟在内的那间屋子:“这里。”
杨墨走上前去一脚踹开房门,扬声骂道:“好你个蟊贼,竟敢闯入我家!瞎了你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这是哪里!”
他嚷嚷了这么两句,接着就哑了声,好像被什么吓住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屋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众人少不得好奇,纷纷涌上去:“怎么回事?”
“老爷,老爷,救命,这个登徒子轻薄强暴妾……”随着这声哭喊,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扑到杨墨跟前,紧紧抱着他的腿哭得梨花带雨:“您要给妾做主啊!”
众人顿时哑然,同时眼里迸发出强烈的兴趣,纷纷勾着脖子往里看,这是谁啊?
第543章 可耻
谁能想得到,来做个客赴个宴,竟然也能遇着这种事呢?
女人们虽然没有像男人们那样议论纷纷,却也互相交换着眼色,表示好奇。
却见杨墨勃然大怒,一把拎起面前的女子,目呲欲裂:“是谁?他把你怎么了?快说!”
女子掩面痛哭:“是他强迫的妾身!妾带着丫鬟从此经过,不想此人醉醺醺跑出来,硬把妾身扯进去行那见不得人的事……”
杨墨用力将女子推开,气势汹汹往里闯,大声叫道:“我杀了你!”
领田幼薇来此的小厮上前拦住杨墨,低声说了一句话,杨墨震惊地道:“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
小厮低着头道:“老爷,小的说,里头是邵监官……”
“不可能!”杨墨失声叫道:“又春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又大又响亮,所有人都听见了。
“嗡”的一声,议论声四起。
“听说这是杨提举新收的美妾,平时看得就和眼珠子似的,轻易不肯示人,不想今日竟然……这可真是……”男客们边议论边摇头。
也有人表示不信:“邵又春不像是这样的人,他自己就生得极美,又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会看得起这么个女人。”
“那也不一定,酒是色媒人,酒后乱性,这谁也控制不了啊……”
杨墨则是装模作样,摇头叹息:“罢了,罢了,走吧。”
田幼薇面无表情地问杨娘子:“我家夫君到底在哪里?为何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见他出来?”
杨娘子苦笑不已。
有人冷笑道:“为什么不出来,当然是因为羞于见人。”
田幼薇转头看向那人,冷冷地道:“你是谁?什么意思?”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小吏,乃是杨墨的心腹,被邵璟狠狠收拾过几回,正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他见田幼薇主动找上自己,真是求之不得,当即大声道:“我的意思就是,邵璟衣冠禽兽,无耻之尤!借着酒醉对上官的小妾行不轨之事,实在可耻!”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邵璟?你亲眼见着人了?”田幼薇朝这小吏走去,扶着腰挺着肚子高声道:“你敢公然污蔑诋毁上官,又是什么禽兽呢?”
小吏大声喊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他?今日满座宾客,就他一个人喝醉了被安置在此!”
“那也不能确定就是他!真是可笑,谁家的女眷会在明知有客的情况下,不老实在屋里待着,反倒出来乱晃乱走?”
田幼薇冷笑道:“有道是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还没抓住贼,就先给人定了罪名。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怎么听,都觉着是设了个圈套害人呢?”
小吏大声道:“你们是一家,你肯定要护着他!”
田幼薇不搭理他,找到站在其中看热闹的明州府推官:“钱推官!您主管刑名,对于这种事肯定见多了,您来评评理,有没有还未确定人犯,就先给人定下罪名,坏人名声的?”
钱推官捋着胡须道:“当然没有这个道理。”
田幼薇咄咄逼人:“那么,这杨家上上下下还未见着屋子里的人是谁,怎么就敢往我家夫君身上泼脏水?”
钱推官盯了她一眼,道:“提举大人,先确定屋中之人的身份再谈其他。”
杨墨摇头叹息:“邵娘子,我劝你还是别管这事的好。你看你身怀有孕,多有不便,不如安心回家养胎,少管这外头的事。如何?”
杨娘子也道:“正是这个道理,我让人送你回去。”
又有人适时说道:“杨提举伉俪真是好人啊,心善!”
田幼薇险些当场“呸”一口,装作倔强的样子:“不,我今日既然撞上这事儿,就不能装作没看到。你们不肯抓贼,我来替你们抓!老周,上!”
老周头带了一帮人,挤上前去,浩浩荡荡往屋里闯。
杨墨满脸无奈:“怎么不肯听劝呢……”
“嗷……”屋里传出一声杀猪似的尖叫,“放开小爷!”
这根本不是邵璟的声音和语气。
众人静默,尤其是杨墨,脸色变了又变,急急忙忙往屋里冲。
杨娘子先是一怔,随即也变了神色,慌慌张张往里挤。
然而已经迟了,老周头拎着一个人大步走出来,将那人用力扔在地上,鄙夷地唾弃道:“看看,做坏事的就这么个玩意儿!是谁污蔑我家主人?站出来,吃俺老周一棒!”
众人纷纷看向被扔在地上的人,只见那人袒胸露怀,衣衫不整,半醉半醒的,耍着酒疯要爬起来去打老周头,只看身形动作就能明确和邵璟没半点关系。
再看那张脸,虽然也生得清秀,差了邵璟却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杨墨夫妻俩满脸震惊——是真的震惊,不是装的。
杨墨怒声吼道:“你是谁?”
在场众人都跟着竖起耳朵,是呀,这是谁?
那人勾起唇角,冷笑着回头,乜斜了杨墨一眼,打个酒嗝,吊儿郎当地道:“杨提举,你家那小妾是从烟花之地来的吧?她勾引小爷!说吧,多少钱,卖给小爷!”
杨墨一张脸涨成猪肝紫,整个人气得发抖:“你,你,你……来人,给我打死这个找死的坏东西!”
杨家下人一拥而上,把那人按翻在地拳打脚踢,那人大叫道:“小娘子,是你自己勾引我的,你说杨提举年老力衰,不若我年轻体壮,为何此刻你却全推到我身上了!”
杨家那个小妾捂着脸“嘤嘤”的哭:“你这个登徒子,你含血喷人!分明是你用强!”
“噗……”田幼薇大笑出声,抚掌道:“真是一出好戏!钱推官,您自来惯会判案,可看出什么了么?”
众人都是鬼精鬼精的,当然看出来了——这是杨墨想要陷害邵璟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璟到底哪里去了?
正想着,就听人懒洋洋地道:“咦,你们这是做什么?列队欢迎知州大人么?”
众人回头,但见邵璟带了七分醉意,歪靠在知州大人肩上,好整以暇地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这边。
第544章 冤枉
“你怎会在这里?”杨墨气得不行,不顾众人在场,直接质问邵璟。
邵璟笑道:“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他指着那间大开着门的屋子,道:“提举大人是不是认为,我该在那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是在闹什么?”
阴谋已经败露,杨墨索性冷笑道:“我正要问你呢,你酒醉不醒,被我家下人扶到此处休息,好端端的怎会换了这个登徒子进来,害了我家的女眷?是不是你故意使坏害人?”
邵璟“啧”了一声,转头问知州:“大人,杨提举说这件事是你使的坏呢。”
知州姓史,本身是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大汉,不像文官更像武官,性子也是一等一的不好说话,听邵璟这么说,立刻阴沉着脸看向杨墨:“杨提举?”
杨墨赶紧道:“我没这个意思!邵又春,你血口喷人!这事儿和史知州有何干系?”
邵璟道:“是知州大人叫我去说话的,按你的说法,就是知州大人使的坏咯。”
杨墨气得,恨不得把邵璟那张漂亮的脸撕烂。
邵璟却转头做起了好人:“看杨提举气得,今日这事儿确实是他不幸,下官斗胆,请知州大人做主,把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弄个水落石出,给受害者伸冤,再把行凶者绳之以法。”
涉及到两个皇养子之争,史知州不是很想蹚这趟浑水,便问杨墨:“杨提举,你意下如何?”
如果杨墨不愿意声张,这件事也就算了。
杨墨肯定不愿声张:“史兄,家门不幸,遇此惨事。杨某为官多年,薄有清名,上有老下有小,儿女婚嫁在即,实在不愿他们受到连累,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提举大人,这事儿就是您不对了!”
邵璟打断杨墨的话,慷慨激昂:“您身为朝廷命官,必须做出表率才对!既然有人犯法,就得将他绳之以法,再将此事明告坊间,以儆效尤,让恶人胆寒,善者欣慰。”
杨墨恨恨不已:“邵监官……”
邵璟不避不让,与他双目对视:“刚才府上女眷告此人强*女*干,您竟然要放纵恶徒吗?亦或是,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被揭露出来,所以不敢过堂审讯?”
邵璟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到众人耳中,杨墨更是恼羞成怒:“我怕揭露什么?我身子不怕影子斜……”
“那就对了!审呗!”邵璟高声道:“知州大人,请您一定要替杨提举做主!”
史知州板着脸不出声,却听那个行凶者大声喊道:“大人,请替草民做主!草民这是遭了仙人跳啦!”
“你住口!”杨墨大怒:“堵住这登徒子的嘴!”
“知州大人救命啊,杀人啦,草民冤枉啊!”行凶者拼命挣扎着,呜哇乱叫。
田幼薇掩口偷笑,这回可好,就算史知州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帮着杨墨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也不行了。
“你是何人!”史知州将两条浓眉竖起,厉声喝道:“你为何在此出现,又做了什么,还不速速招来!”
行凶者还未回答,后头来了个老者,怒道:“逆子!你解个手也能解出大事,看我不弄死你!”
有人认得这老者,乃是蜀中有名的富商,姓付,不知为何来到明州,又被邀请到杨家做客。
付老者寻了根门闩,当真要去揍儿子,他儿子鬼哭狼嚎,大声喊冤:“爹,我真的没有用强,是这个女人主动勾引我的,是仙人跳!他们想害我,不,想害你,想要谋财害命!”
付老者立刻丢了门闩,一脸严肃地道:“犬子虽不成器,却不是恶人,他说这女子勾引他,一定就是这女子勾引他,还请大人查清真相,还犬子清白……”
杨墨气得青筋乱跳:“反了,反了……”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邵璟趁着热闹走到田幼薇面前:“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乖乖在家等我么?”
田幼薇道:“闷得慌,出来走走,松一松筋骨,寻个乐子。”
“现在乐子也看了,该回家了吧?”邵璟扶着她,和众人打招呼:“我们先走了。”
众人见他走得干脆,都愣了,有人甚至问道:“又春,你就这样走了?”
邵璟道:“还有事吗?”
那人讪笑:“不是,你看这事儿还没了结呢。”
“这是杨大人的家事,和我没关系,内子多有不便,这样站着挺累的,我得先送她回家,还有嘛,不利于胎教。”邵璟扶着田幼薇,悠悠然走了。
走出大门,里头鸡飞狗跳之声仍然不绝于耳。
田幼薇不甘心:“就这样算了?”
“不然你还想如何?”邵璟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车,说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大家都不傻,杨墨的脸面完全丢干净了。他再不能在此留下去了。”
为陷害同僚,不惜让小妾献身,还把目标搞错,杨墨将从此成为官场中的笑柄。
就算他自己脸皮厚,能一直强撑着不走,御史也得弹劾他不修私德,有损朝廷声望,不宜为官。
田幼薇道:“这个姓付的怎么回事?”
“刚好碰巧了。”邵璟泰然自若地笑:“我晓得杨墨要害我,就假装酒醉,知道知州要来,便叫如意去请人,本是想请史知州做个我清白无辜的见证,谁想天意如此,付小爷竟然刚好撞上去呢?”
“我信你的鬼!”田幼薇见他不愿意说,也就不再追问,而是将手轻轻抚着腹部,低声道:“孩子,别跟你爹学,忒奸猾了。”
邵璟笑着凑过去:“儿子,就得跟爹学。坏人奸,好人就得比坏人更奸,不然怎么和坏人斗?”
“你有理!”田幼薇白了邵璟一眼,说道:“话又说回来了,吕舶干家是帮杨家的忙呢,还是被利用了?”
邵璟道:“被利用了,倘若都那么奸猾,这事儿可没这么好收场。”
二人高高兴兴回了家,以田幼薇受了惊吓为由,闭门谢客。
第三天,有关此事的结果终于出炉。
第545章 产子
付家咬着不放,杨家那个小妾经不住逼问,承认是自己主动勾引的付小爷。
然而大家都知道,这小妾是帮杨墨背了锅。
史知州劝杨墨,要不别追究了,把这小妾送给付家,这事儿就算完结。
然而杨墨怎肯将自己的把柄交给别人,坚决不同意,还要以不守妇道之罪惩处那小妾。
不想那小妾是个烈性的,见他如此,索性挑明,自己原本只是个娼妓,才买进门没多久,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等着今日陷害邵璟。
是她太紧张,没怎么看清楚人,只想着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年轻男人,还长得斯文俊秀,一定就是邵璟本人无疑,这才弄错的。
杨墨肯定不承认,一口咬死是污蔑。
这个时候,邵璟施施然出场,将早就准备好的状纸递到了御前。
以此为序章,好些商户状告杨墨贪赃枉法,勒索恐吓商户,御史们有了事做,将杨墨骂得体无完肤,更是将这几年明州港收入下降之事怪到了杨墨头上。
未出正月,杨墨丢了官帽,被查抄财物并押解至京处置,同时邵璟暂代明州市舶司提举之职。
邵璟暂代市舶司提举之职后,不动声色地将杨墨的人挨着个儿换了一遍,只留下得用能干之人。
之后大宴番商,听番商出言献策,为恢复明州港贸易繁荣做准备。
明州港之所以繁荣不再,主要原因是本朝与靺鞨对峙,又有许多海匪流窜海上不断打劫往来商船,加上杨墨这两年为敛私财做了许多不利经商之事,这便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如今杨墨这个弊端已然被除,番商与各大海商那边邵璟协调得当,就只剩下最主要的,也是最难的一件事要解决——保证此片海域平静安宁、商船能够通行无阻。
想要做到这个,必须加强水师力量。
这就牵扯到了方方面面的事,譬如说钱财人员武器大船,譬如说军防、与靺鞨的关系,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的利益之争。
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
二月的一天夜里,邵璟正在修改写了很久、陈述加强海防对于增加市舶司收入之重要的条陈,田幼薇突然觉得小腹一阵不同寻常的坠痛。
只是那么一两下,她就已经疼得流了冷汗,再接着,一股热流淌了出来。
“阿璟,阿璟,我不好了!”她惊慌失措,大声喊着:“我要生了!情况不太好!”
邵璟吓得扔了纸笔,一个箭步朝她冲过去,手忙脚乱要撩起来看:“你怎么样了?”
田幼薇比他还慌乱:“我不知道,流出来了,流出来了!”
她想起之前曾听胡嬷嬷说过的,什么宫口未开,羊水先破,是很不好的事情,于是吓得眼泪汪汪:“阿璟,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善待我们的孩儿啊。”
邵璟见她如此,反倒冷静下来,沉声道:“胡说八道!才到哪里,就说什么死啊活的,不许乱想。我这就叫人,一会儿功夫就好了。”
田幼薇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你别走,我害怕。”
邵璟哭笑不得,耐着性子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叫人。”
于是他坐在她身边,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喜眉,喜眉!”
幸亏喜眉和胡嬷嬷都记得日子就在这几天,心里一直挂着,睡得不死,才听见动静就赶了过来。
胡嬷嬷经验老到地看了看,沉稳地道:“羊水先破确实不大好,但也没关系,奶奶身强力壮,怀相也好,一定能平安产下小少爷。现在最紧要的是,您别慌,省着力气慢慢使。”
田幼薇怕死了,她怕腹中孕育了许久的胎儿会憋坏,眼泪汪汪的,却又想着要坚强,于是糊了满脸的泪哽咽个不停。
没想到平时那么强硬的人,这个时候这么胆小害怕。
胡嬷嬷看笑了,温柔的拿帕子给她拭泪:“别怕,嬷嬷在呢,家里的姑娘和爷们出世,老奴一直都守着,没事,没事。”
邵璟在外沉稳地坐着,心里乱成一团麻线,面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他是一家之主,更是市舶司代理提举,一举一动都落在大家眼里,必须小心谨慎。
稳婆和大夫很快赶来,有条不紊地开方子催产,指导田幼薇该如何做。
天将破晓,一声婴啼响起,邵璟从椅子上惊跳而起,冲到产房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看。
“看什么呢?”胡嬷嬷走过来,用力把门拍上:“别坏了规矩!”
邵璟用力抵着门,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胡嬷嬷。规矩,这个时候规矩算个屁啊!
胡嬷嬷从未在他面上见过这样可怕的表情,心里一颤之后,情不自禁地道:“是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邵璟这才松开手,退后两步,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在这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亲近到可以陪他守着田幼薇生产,男仆们只能留在外院,不能进来。
唯有一个随时待命的大夫坐在一旁喝茶提神。
见他那么表情呆滞地站着不动,大夫小心翼翼地上前,先喊一声:“邵大人?”
邵璟没反应。
大夫就将手放在他眼前晃了晃,颤巍巍再喊一声:“邵大人?”
邵璟这回有了反应,动作迟缓地回头看向大夫:“稍后烦劳您给她们母子仔细看看,需要怎么调养就安排,不要替我省钱,唯有一个要求,凡事得当,不然你就是我仇人。”
“……”大夫闷了片刻,点头:“哦……”
邵璟脚步发飘地往外走。
大夫道:“您要去哪里?”
邵璟不回答,脚步更快了。
大夫觉着他很不正常,也不敢多问,眼睁睁看着他走得没了影子。
产房的门“吱呀”一声响,稳婆喜滋滋地抱着个襁褓出来:“大人,您来瞧,小少爷长得可俊秀了……咦?人呢?”
大夫憋了又憋:“那个……什么……他突然内急了吧?”
“内急?”稳婆满脸懵,悻悻地抱着婴儿回了产房,原本这个时候都会得到很多赏钱的,结果男主人竟然不在?
第546章 生根
“怎么样?”田幼薇身体底子好,虽然刚才又怕又痛累了那么久,但是孩子生出来之后,她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也瞬间轻松自在了。
这会儿精神稍微有点恢复,就开始关心邵璟的反应:“阿璟有没有很高兴啊?”
这可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呢,可以说是花了两辈子的时间才有了这么一个孩子,太不容易了。
她很想在此刻,和邵璟一起分享这种外人体会不到的快乐和欣慰。
“邵大人不在。”稳婆很委屈:“听说是内急。”
“……”田幼薇默了片刻,很善解人意地道:“大概之前太紧张,憋得太久了吧?”
喜眉想笑又不敢笑,附和地道:“一定是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谁想邵璟这一去,迟迟不见回来,这回胡嬷嬷都觉着有些嘀咕了:“老奴去瞅瞅?”
田幼薇道:“告诉他,我想见他。”
胡嬷嬷才出去没多会儿,邵璟就来了,隔着门窗问她:“阿薇,你还好?疼不?想吃什么?还是想先睡一觉?”
田幼薇这会儿已经喝过鸡汤,昏昏欲睡,含糊着问道:“我还好,就是觉得累,你怎么样?”
“我很好。”邵璟咽下另一句话,也是觉着很累,全身肌肉骨骼酸痛,因为从田幼薇有了生产迹象开始,他就一直紧紧绷着没放松过。
“那就行,别忘了赏下头的人。”田幼薇摸一摸皱巴巴的大嘴小婴儿,轻声道:“真丑。”
稳婆道:“一天一个样,会越来越好看的。”
田幼薇却听不见了,她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真的很累,比她跑两个时辰还要累。
喜眉小心地将新生儿交给乳娘照顾,再轻手轻脚将屋子里收拾干净,走出去和邵璟说道:“大人可以进去了。”
“哦。”邵璟异常沉稳:“你们辛苦了,都去休息吃东西,你和胡嬷嬷一道,多上点心,看好孩子和吃食。”
喜眉见他如此沉稳,难免有些小小的嘀咕,她还以为他会欢喜疯了呢,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邵璟又在门口默默站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轻轻走入房中。
房内的味道很不好闻,血腥气和熏香味混杂在一起,很是浑浊。
邵璟想了想,很仔细地观察了角度风向,将窗户打开一条细缝,确保能让外头的新鲜空气流进来又不会吹到田幼薇。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床前坐下,将田幼薇的手紧紧攥在掌中,趴在床上和她一起睡。
太阳一点点地爬起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到二人身上,暖洋洋的。
田幼薇睁开眼睛,看到邵璟乱糟糟的发髻横在眼前。
她便轻柔地抚摸他的发顶,一如小时候那样。
“阿姐……”邵璟睁眼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满是血丝和复杂的情绪:“我梦见前世的事了。”
“我刚才也梦见了。”田幼薇抚摸着他的脸颊,低声道:“睁开眼来,幸好只是梦。”
二人互相对视着彼此,久久没有说话。
那些过往,无需多言,将来如何,更无需多言。
隔壁传来小婴儿的哭声,惊醒了夫妻二人。
他们也并没有急着过问孩子的事,而是慢悠悠地询问着彼此。
“你刚才去了哪里?稳婆抱着孩子去找你报喜讨赏,扑了个空,脸色臭得好好笑。说你内急,我猜她心里应该在想,急什么急?也不知道憋着。”
“不是内急。”邵璟把脸埋在她的掌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突然很想哭,担心被人看见有损威严,就跑去书房里独自坐了会儿。”
“我也很想哭,但是不敢,怕把孩子哭坏了,我不想死,才过上好日子呢。”田幼薇并没有觉着他的行为好笑,很认真地问他:“现在还想哭吗?我可以陪你。”
“不了,现在想笑。”邵璟眷恋地轻轻环着她,低声道:“我们有孩子了,在这世间从此生了根。”
田幼薇没有出声,而是拍拍他的发顶,就像他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
未来还很长,人生境遇不可预料,但她和他都觉着,无论如何,只要加倍努力,相对总会更好。
新生婴儿中午之后才见到父母,这个动不动就红透了脸,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堆,哭声嘹亮无比的孩子,体现出了他的坏脾气。
醒来之后先是小声哼唧,如果没人理,哼唧立刻变成大哭,再抱起来就要哄很久才会安静。
胡嬷嬷把这个事归罪于,田幼薇和邵璟独自关起门到中午才理这孩子,所以小婴儿生气了。
“别欺负孩子小,以为他不懂事,他心里有数着呢。谁家头胎得男不是眼珠子似的哄着,就咱家,都不耐烦搭理。”
她絮絮叨叨的小声念给喜眉听,到底不敢说给邵璟和田幼薇听见。
喜眉又学给田幼薇和邵璟听,夫妻二人都是一笑了之。
要说重女轻男,似乎田家自来就是这样的传统。
不过他们也还没女儿,并不能知道将来更偏宠谁一些。
第三天,田幼薇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并不愿意整天躺着,就想抱着新生儿动一动,逗那小孩子说话。
她悄悄给他亲自哺乳,一门心思投到他身上,几乎要忘了外间的岁月。
随着时间推移,小婴儿越来越聪明灵动,吃奶的时候,他会抬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田幼薇看。
母子双目相接的那一刻,田幼薇心里有一股滚烫的溪水在流淌萦绕,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相亲,她想。
正如邵璟所言,有了孩子,从此她在这世上就有了根。
和许多新手父母一样,夫妻俩也冥思苦想很久都没能给孩子想出一个满意的名儿。
每个字都很好,每个字都很不好。
最终还是急匆匆赶来看望外孙的田父,给了小婴儿一个名:曦。
家里多了个孩子,多了一层牵挂,田幼薇和邵璟都很不适应,然而又从中得到了很多非同一般的快乐。
孩子会笑了,孩子会翻身了,孩子能坐了,孩子能爬了,孩子能说话了……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