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公平
长夜微凉,冷月如钩。
田幼薇站在门前对着小羊敛祍行礼:“您慢走。”
小羊负着双手,沉默地注视着她,迟迟不肯离开。
田幼薇起身站直,不解:“郡王爷?您还有话要交待我吗?”
“你最近不要去窑场了,我会替你安排妥当。”小羊交待完这一句话,下定决心似的转身快步离开。
田幼薇跨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颤声道:“小羊……”
小羊轻轻一颤,迟疑地慢慢转身回头,他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她这样叫他了。
田幼薇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在发红发热,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整个人都在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我……我求你救救阿璟……我不想要他死,我……”
小羊沉默地注视着她,并不出声。
某种时候,沉默意味着回绝。
羞耻和恐惧让田幼薇说不出后面的话,于是她讪讪地收回手,接连深呼吸好几口气才缓缓道:“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不过,从前我救你的时候,你曾给过我一块玉佩,说是,说是只要不是违法害命的事,你都会护着我,还算数吗?”
她看着小羊,两行清亮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小羊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几次想要替她擦去眼泪,但他终究没有去做,他淡淡点头,转身离开。
田幼薇终于没忍住,捂着口失声痛哭。
这哭声宛若魔咒,羁绊了小羊的步伐。
他顿住脚步,大步朝她走去,垂眸看着她低声道:“我白天才去看过他,他很好,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兑现我的诺言。但是,我不敢给你任何保证!”
他有些激动,一把抓住田幼薇的胳膊,拉着她往墙下走去。
田幼薇全身都在颤抖,一个她在说,一拳砸到他的脸上去;一个她在说,不要着急,先看看他要做什么;还有一个她在说,投降吧,如果能救回邵璟,两个人都好好活着,是值得的。
她的耳朵“嗡嗡”的响成一片,浑浑噩噩跟着小羊走到墙下,再抬着头愣愣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这是她自己的声音,却仿佛是从天边远远飘来的,干涩而绝望,而且可以听到牙齿碰击的声音。
小羊听出来了,就着清冷的月色,他看到田幼薇眼里的恐惧害怕之色。
她在怕他,但是又不敢违逆他。
原因是什么?
他心里非常明白,她惧怕他伤害她爱的人,比如邵璟,比如她的家人。
瞬间,他全身的血液倒流上头,他愤怒又挫败,还很不甘心。
他松开田幼薇,微微冷笑:“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我会对你做什么?我没那么下品!”
田幼薇没出声,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根,半垂了头一言不发。
这让小羊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之感,他意识到,有些事情有些人,确确实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着和他斗嘴,也不会再在他面前无拘无束,他们之间隔了太远的距离。
即便他想要拉近这种距离,恐怕也只是徒劳。
这一瞬间,他无比嫉妒邵璟。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重新变得冷静平和:“你别怕,我刚才有些激动,仿佛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田幼薇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我只是难过和害怕。”
难过和害怕,怕什么?当然是怕他。
小羊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和田幼薇辩,而是低声道:“你听着,我只说一遍。而且转过身我就不会承认自己说过这话。我当初去明州,是奉了那位的密旨,去寻找渊圣次子。”
田幼薇震惊地看着他,虽然她和邵璟早就猜到了,但她从未想过,小羊会亲口告诉她这个秘密。
小羊冷冷地笑:“没错,这不是什么好事,于国于家来说,有些人不该出现,倒行逆施,死守从前只会让家国变乱。所以阿璟这事,我不看好,你最好早有准备。”
田幼薇将双手贴在墙上紧紧抠着砖缝,半晌才道:“他会死吗?我们家的人会受牵连吗?”
小羊严厉地注视着她:“那要看你们怎么做了。不要找他,不要乱说话,不知者无罪。”
田幼薇道:“可是,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掩着脸再次哭出声来:“这不公平……”
小羊笑了:“阿薇,这世上有绝对公平这种事吗?别的女子只能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你却可以自由进出修内司官窑,这公平吗?”
你深深地爱着邵璟,我却求而不得,这公平吗?
他转过身,大步离去。
田幼薇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小羊的马车渐渐远去,看着天边的冷月渐渐西沉。
她知道自己该出发了。
“阿薇,你怎么样了?”谢氏和田父互相扶持着走出来,担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田幼薇擦去眼泪,回头看着父母微微一笑,“进屋,我有话要交待你们。”
谢氏和田父很是局促地互相对视着,试探着道:“阿薇,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你告诉我们,我们虽然老了,但没你想的那么弱,都能承受,你别自己个儿憋着,不好。”
田幼薇摇头:“目前没有坏消息,郡王爷承诺会尽力照看阿璟和我们,但是要我们从此不要再找阿璟,不要乱说话,无知者无罪。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田父和谢氏连连点头:“懂。”
“但我不能坐视阿璟不声不响地消失,也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得出一趟远门。可能会给你们带来一些麻烦,你们怕不怕?”
田父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怕,人是我带回来的,我得尽力护他平安。你二哥在明州,你出了远门,我和你娘,还有秋宝……”
他犹豫地看向谢氏,不知道谢氏会不会和他一样想法。
谢氏淡淡一笑:“我是你们的娘,更是你爹的妻子,我总和你们一起就是了,秋宝还小,想来不至于对他动手。”
第468章 不甘
田幼薇看着田父的背影,第一次觉着,自家老爹这讲义气不计较的性子真是好。
不然只怕此刻就该和邵璟划清界限,再不许她出门了。
倘若真是那样,还挺不好办的。
这样一家人齐齐整整的,真好。
她没敢给田秉写信,只琢磨着让罗小满派人过去悄悄报个信,叫田秉别回来,就老老实实在明州那边待着。
等到把行李收拾妥当,天已大亮。
喜眉舍不得她:“姑娘,您一个人走吗?让奴婢跟着您吧?即便帮不上您别的忙,夜里若是栖身破庙啥的,两个人也有个伴啊。”
田幼薇好气又好笑,轻点喜眉的额头:“你就不能说点好的,栖身破庙,我是得多倒霉才栖身破庙!”
喜眉眼里浮起泪花:“可是奴婢担心您,这么大,您也没一个人出过远门。”
“你都可以独自从余姚到京城请大夫,我又有什么可怕的?我有技艺在身,寻常三四个大汉近不得我身,不怕。”
田幼薇把一堆七零八碎的东西交给喜眉:“替我缝在贴身的小衣里,快去!我要出趟门。”
按照廖先生和小羊的提醒,有人盯着田家,那她肯定不能再去官窑那边了,小羊说他会处理,这件事可以放下。
但自家铺子里却不能不去照看一下,免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等到后面诸事平安,铺子却亏空了,那叫什么事!
田幼薇将冷水敷了脸,仔细地上了香粉胭脂,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才出门。
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是邵璟安排的人,一等一的精明勤奋,她抵达店铺时,人已经洒扫干净准备开张了。
掌柜见她来得这么早,不免有些惊讶:“您怎么来啦?”
“我来盘盘账。阿璟外出办差,要过些日子才会回来……”田幼薇镇定地落了座,叫掌柜:“把账簿拿来我看。”
掌柜忙着把账簿搬来,在一旁小心伺候。
田幼薇很快盘完了账,还算满意:“就这样,我们打算再往其他开铺子,这里的账主要交给我爹来管,省得他一天闲得总找我们麻烦。”
“是。”掌柜的不疑有他,又和她商量进货的事。
正说着,就见田幼兰得意洋洋地走进来,说道:“阿姐真沉得住气,等你好几天总算等到了。”
田幼薇头也不抬:“把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婢赶出去!省得污了我家的地。”
伙计立刻拿了扫帚赶人,田幼兰怨毒地瞪着她,嘶声道:“田幼薇,你得意什么?这个时候不是该哭吗?”
田幼薇轻笑一声:“我得意什么?我得意的事多了去!算命的说我天生富贵命,你个天生劳碌落魄命怎会知道我这种富贵人的快乐。”
“你……”田幼兰正想把邵璟的事说出来,好叫铺子里的掌柜伙计乱了阵脚,就听田幼薇淡淡地道:“我奉劝你,开口之前先想清楚,省得不小心说错了话,要下拔舌地狱。”
田幼兰还不算真蠢,立刻转了话题:“我家姑娘要见你。”
田幼薇理也不理,继续和掌柜说话。
田幼兰没忍住,又上前说了一遍。
“贱婢就该有贱婢的样子,你不配和我说话。”田幼薇居高临下地斜瞅着田幼兰,轻蔑无比。
田幼兰气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低头伏小:“田姑娘,我家姑娘就在隔壁茶楼请您喝茶说话,望您拨冗相见,您若现在没空,她会一直等您。”
田幼薇只是不理,田幼兰默默地站了许久才又默默离开。
处理完店里的事,田幼薇起身离开。
刚走出店门,就被周袅袅拦住了。
“你这个人一点教养都没有,本姑娘亲自请你喝茶,你竟敢不来?还敢骂我的丫鬟。”周袅袅嚣张得很,只是一双眼睛肿成了金鱼眼泡。
田幼薇心中微动,扫一眼后面低眉顺眼的田幼兰,试探地道:“你的丫鬟对我无礼,我看着她就生气,所以不想去。若要我去,你叫人打她二十个耳光,我听个响声,这便应你的邀请。”
周袅袅先是一怔,随即转头看向田幼兰,跃跃欲试。
田幼兰怎么也没料到这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吓得赶紧捂着脸后退求饶:“姑娘,您别上她的当,她这个人既狡猾又坏……”
周袅袅恍若未闻,只问田幼薇:“你是要在这里听响声,还是去个僻静的地方听?”
田幼薇道:“就在这里听。”
周袅袅便道:“好,翠梅,动手!”
翠梅便是那长期跟着周袅袅的三角眼丫鬟了,她早就看不惯田幼兰的,此刻得了命令,哪里还等得?
当即上前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揪住田幼兰的衣领,轮圆了手臂,左右开弓,每一下都用尽了力气。
只一会儿功夫,田幼兰的脸便肿成了猪头,整个人晕叨叨的,站都站不稳。
田幼薇袖手而立,微眯了眼睛听着,数到第二十下,方睁开眼睛道:“痛快!还有一件事,不许她姓田,她不配!”
田幼兰含着一口血,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吃肉喝血敲骨吸髓。
周袅袅立刻道:“好!给她改姓猪好了。”
“贪婪愚蠢恶毒不知恩,这个姓好。”田幼薇拨开围观人群,当先往茶楼里去,周袅袅紧随其后:“二楼雅间。”
二人分别落了座,田幼薇面无表情地道:“找我什么事?”
周袅袅把下人斥退,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害邵璟。是田幼兰和我爹娘说了才这样的。”
田幼薇搞不懂周袅袅想做什么:“那又如何?难道你想和我握手言和?”
“谁想和你言和了?我恨不得你死掉才好!邵璟那个没眼光的,竟然愿意为了你去死!”周袅袅的眼睛又红了:“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田幼薇没出声。
周袅袅自己闷了一会儿,说道:“我有办法救邵璟出来,但是你得主动退婚。”
田幼薇笑出了声。
周袅袅惊恐地看着她,小声道:“你为何发笑?是不是疯了?”
田幼薇收了笑:“先说说你的办法。”
第469章 穆府
“你得先答应我才行!”周袅袅不肯说,一副害怕田幼薇偷了她办法的样子。
田幼薇径直起身往外走,一句多话都没有。
“田幼薇!”周袅袅大叫:“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你就不怕我……”
田幼薇停下脚步,勾唇冷笑:“我不是早就吃上罚酒了吗?你诬陷我的未婚夫,害得他好惨,我怎么能不怕您呢?不过我以为,周家再怎么也不能比圣上更厉害吧?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家就是比圣上更厉害,能够只手遮天,不顾王法?”
“我家固然比不上圣上厉害,却能叫你小小田家灰飞烟灭!你且看谁会来和我讲王法?”周袅袅被激怒了,上前拦住田幼薇的去路,恶狠狠地道:“你给我等着瞧!”
“我等着你来害我!”田幼薇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我也等着陛下主持公道!害人的、诬陷人、因私废公的,终究会原形毕露,得到惩罚!”
田幼薇用力推开周袅袅,大步走了出去。
炽热的阳光刺得她微眯了眼,她将手搭在眼睛上方,看着这热闹的临安城。
街上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穿着鲜艳衣裙的女人们头戴鲜花,手拉着手说笑着逛街,男人们骑着马或者驴,慢悠悠地走着。
人人平和而安乐。
唯有她,内心惶惶然,外表还要强行装作不畏强权。
只希望那个一直跟着她的密探,能够听见她和周袅袅的对话,并将这话传入那位的耳里吧?
她大步踏上街头,稳稳地朝着前方走去,找到罗小满安排妥当又回了家。
次日,天还未亮,田幼薇便出了门。
还作男人装扮,骑着马,静悄悄地出了城,往北走,去襄阳。
孤身一人初次出远门,江湖经验全靠白师傅和邵璟平时闲谈得来,可想而知这一路有多辛苦。
一路风餐露宿,也曾遇到过看她孤身一人又面善好欺负,想要趁机打劫或是勒索搞事的人,都被她打退了。
她不敢睡熟,不敢随便吃外头的吃食,要照顾马儿,要寻路,待到走到襄阳时,已是人疲马乏,即将奔溃。
襄阳城地处边界,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是兵家要地,往北便是靺鞨人的地界,故而此处戒备森严,驻扎了许多兵马。
田幼薇才进襄阳城,便感觉到了与临安、明州、余姚完全不同的气氛。
此地的人相比江南的人衣着更为简朴,神色间也更加凝重严肃,街上吃食种类也不算多,远不如临安那般奢华散漫。
只是走在街上,她便已感觉到了穆老夫人的严肃刻板,头皮便有些发紧。
来时凭着一腔热血与一往无前的孤勇,到了此时反而有些发怯——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她不敢想。
这种害怕在她站在慕府门前时达到了顶峰,她牵着马,呆呆地看着慕府大门上方的金漆匾额,双腿一直在发抖。
门房注意到她,主动问道:“这位小哥,您找谁?”
田幼薇递上邵璟的名帖,客气地道:“我从临安来,姓邵,求见老夫人。”
门房也很客气地道:“您请这里暂坐。”
田幼薇栓好马,瘸着腿走进去,在凳子上落了座,颤抖着端起茶水,不顾它烫,一口气全喝光,烫得上颚差不多去了一层皮。
门房有些纳闷,却也没多问,拿着名帖快步入内。
不过盏茶功夫,门房便急匆匆赶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说道:“小哥,我家老夫人有请。”
田幼薇起身跟着门房入内,只见穆府古朴幽静,气势犹在,却显陈旧。下人不多,安静有礼,看得出来规矩极好。
即便心中焦虑,她也觉着这样的人家是该出穆子宽那样悍不惧死的忠臣良臣的。
到了正房门外,门子停下来,躬身行礼:“小哥,老奴就陪您进去了,老夫人会派人给您引路。”
正说着,一个容貌秀丽的丫鬟走过来,笑道:“奴婢雅歌见过公子,老夫人让奴婢引您入内。”
田幼薇立时认出,这丫鬟是曾经跟着穆老夫人去过临安的,当即长揖一礼:“见过姐姐。”
丫鬟掩着口笑,领了她入内,打起帘子笑道:“老夫人,客人到了。”
田幼薇走进去,只见穆老夫人端坐在榻上,小穆夫人陪在一旁,二人皆是神色肃穆。
“你是谁?”穆老夫人淡淡的:“你不是邵璟,为何假冒他来到我这里?”
田幼薇行了个福礼,沉声道:“老夫人见谅,我是田幼薇,因着孤身一人赶路,多有不便,是以换了男装。”
小穆夫人惊异地走上前来盯着她看:“你是阿薇姑娘?这不像啊!”
穆老夫人威严地道:“带她去洗洗,让人把她的马牵到马厩去喂,再给她准备个房间,让厨房弄些清淡的吃食过来,再请个大夫到家。”
田幼薇怔住了,她没说要住这里呀,于是推辞:“老夫人,我定了客栈的……”
穆老夫人皱着眉头打断她的话:“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住什么脚店?我看你这样子,这一路都没敢睡踏实吧?你若要让我听你说事,就听我安排!”
好强势又体贴的老太太!
田幼薇感激地又行了一个礼,跟着雅歌去洗漱更衣。
她就没带女装,雅歌寻了一套半旧衣裙过来,不好意思地道:“家中没有适龄的姑娘,这衣裳有些旧了,您将就着穿。”
田幼薇哪里会挑剔,忙着谢了,入内沐浴。
因长时间骑马,大腿内侧早就被磨破了皮,一沾水就痛得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雅歌拿了澡豆进来,见状悄悄退出,不多会儿拿了一盒药膏回来:“您用这个搽搽,很快就能消肿结疤了。”
田幼薇没客气,收拾妥当将那药膏搽上,果然清亮舒服,疼痛之感立时减轻了许多。
待她收拾妥当,厨房已经送了清淡的吃食过来,她也是早就饿惨了,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正堂,大夫早就候着了,小穆夫人道:“给这孩子看看,有病治病,不然就调理调理。”
第470章 恳求
田幼薇想说自己没病,但是看到穆老夫人坚持的样子,只好勉为其难地伸出手。
大夫上了年纪,沉稳得很,看完之后下了定论:“这是劳累过度,虚火太旺,内体不调,若是拖下去必然重病,我开个方子,先吃两副药看看。”
穆老夫人看过方子,又和大夫论证一番医理药理,这才交给小穆夫人:“让人去抓。”
小穆夫人送了大夫出去,穆老夫人这才叫屋里伺候的下人退出,缓声道:“说吧,何事?”
田幼薇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这个等于强行认亲,而且其中还暗藏着极大的风险,谁又愿意卷进去呢?
“很难说吗?”穆老夫人眼神锐利地看着她,“听闻邵璟中了探花?留了户部?”
“是。”
“看起来是花团锦簇,前途无量。可你为何孤身一人,奔袭千里来到我家,假借邵璟之名求见老婆子?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田幼薇跪了下去,低声道:“求老夫人救救阿璟……”
她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脸红耳热:“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麻烦,不该麻烦你们,但是当初杨监窑官说,阿璟其实是忠暋公的遗腹子,我也不知真假……”
“这样啊。”穆老夫人说了这一句就半阖了眼睛,久久不语。
田幼薇越等越冷静。
这事儿大概是不成了,毕竟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辱安危,这个决定不是轻易能下得的。
她也没有怨怪的意思,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她站起身来,低声道:“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住一夜就走。谢谢老夫人愿意收留我款待我,还给我请了大夫。”
“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没有耐心吗?”穆老夫人睁开眼睛,严厉地看过来。
“您批评得是。”田幼薇束手正立,心跳不止,这是有转机?
穆老夫人走到她身边,淡淡地道:“我那可怜的孩子,人人都说他忠烈,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每次梦见他,都是听见他浑身流血,一直和我说,娘,我疼~我这颗心啊,碎了又碎。
我烧香拜佛求神,只盼他能投个好人家,平安富足地过完一生。还有我那儿媳,可怜的孙儿,就那么死在了靺鞨人手里。
早年我也曾听人言,说是我那可怜的孩儿曾经留下一个遗腹子,老婆子千方百计使人打听,想要寻回这根独苗,奈何南北相隔,不通音信,束手无策。
上次在临安,我曾见着邵璟邵小郎十分面善,与我那死去的儿媳长得极像,有心想要问问清楚,你们却说他是邵东之子。倒叫我老婆子空欢喜一场。”
田幼薇愣愣的:“老夫人,我们……”
穆老夫人道:“现在出了事,你才肯告诉我实情,叫我怎么去和陛下说呢?明明是真的,却弄得像是假的。”
田幼薇沉默许久,苦笑:“是我们不会做人做事,还请老夫人指教。”
穆老夫人道:“这么着吧,你先去休息,我等老二回家,再和他商量商量。”
她说的老二,便是她的小儿子穆子廉,如今正在襄阳举办书院,是有名的饱学之士,也是现如今穆家的掌家人。
要认邵璟不是小事,势必要与慕子廉商量定夺。
田幼薇拜谢过了穆老夫人,照旧跟着雅歌去了住处。
她的住处是个单独的小院子,不过一明两暗三间房,院子极小,却种了一株极老的石榴树。
榴花已过,枝桠上结了些小小的石榴,看起来倒是生机勃勃。
“这里是我们家出嫁的姑太太住过的,虽然小却很清净,日常都有人打扫着,您将就住着,若有什么需求,只管与婢子说,不必客气。”雅歌推开房门,笑吟吟地安排田幼薇住下,又很有礼貌地退了出去。
房间就和整个穆家的风格一样,古朴简单陈旧,床上铺的被褥卧具也是半新不旧的,却浆洗得很是干净整齐,散发着淡淡的太阳清香。
不知是谁,还体贴地在窗台下的书案上放了一盆兰花。
妆台上面脂、口脂、胭脂、香粉、梳子、头花、簪子、镜子一样不少,都是崭新的。
田幼薇轻轻喟叹一声,暗自下定决心,即便此事不成,以后若有机会也一定要报答穆家的善意。
实在是太过体贴周到了,要知道,她和两位穆夫人不过在临安见过几面,做过一次买卖而已。
她躺上床闭上眼睛休息,然而总是睡不着,无数心事潮水般涌来,叫她烦躁不安,悲伤不已。
如此翻滚许久,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稍等片刻。”田幼薇想着怕是穆家母子已经商量好了,急急忙忙地起身穿衣。
“田姑娘,是我。”是小穆夫人的声音:“你没睡着太好了,我给你送药来的。”
田幼薇忙着开了门,抱歉道:“给您添麻烦了。”
小穆夫人摇头:“客气什么?上次给了我们那么多好瓷器,我也没感谢你,现在你也不必和我客气。”
丫鬟送上汤药,不冷不热刚好。
田幼薇一口饮尽,小心翼翼地问道:“穆先生回来了吗?”
小穆夫人道:“还没呢,书院离城有些远,怕是要傍晚才能赶回来。我早知你怕是睡不好,这药汤还能安神,好好地睡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田幼薇依言躺下,果然没多少时候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雅歌听到动静就笑着进来伺候她穿戴盥洗:“姑娘睡得好吗?”
田幼薇轻舒一口气:“睡得好极了。”
自从出门到现在,日夜兼程,大概得有半个多月了,她就没好好睡过,这一觉醒来,人是精神的,身体是疲惫的,没有哪里不疼。
雅歌道:“既是睡好了,就先用了早饭,婢子领您去见老夫人和二老爷。”
田幼薇连忙收拾妥当吃过早饭,跟着雅歌走去正房。
到了正房外面,只见几个年轻男女规整严肃地从里头走出来,人人都是穿的旧衣,并无打扮得光鲜亮丽之人。
见了她也没有大惊小怪的样子,微笑颔首,自去了。
却是穆家的子弟女眷。
第471章 信念
穆二老爷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青布鞋,白皙俊秀,留了三绺长须,神色十分肃穆。
田幼薇以为他出自穆老夫人手下,又是书院的掌院先生,多半十分严苛,少不得提了十分精神,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就恐惹了他厌恶,不肯出手相救。
谁想穆二老爷并不似她想象那般严苛,语气很是轻柔:“你就是田家的阿薇?”
田家的阿薇,这个称呼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田幼薇紧张的情绪渐渐舒缓下来:“是的,先生,晚辈姓田名幼薇。”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我们愿意去做这件事。但是,鉴于事情刚发生,我们这便寻过去主动认亲,显得太假。据我所知,朝廷年底会派使臣过去,届时才好操作。在那之前,你得设法保住他的性命,等到那个时候。”
穆二老爷语气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不是田幼薇想要的结果。
说起设法保住性命只是一句话,嘴皮子动动谁都能说,真做起来好比登天。
邵璟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她低下头,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掉出来。
穆老夫人递过一方帕子,叹道:“想哭就哭吧,没必要忍着。”
田幼薇摇头,想说话却开不了口,因为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大哭。
她知道穆家是正确的,但她真的怕。
“你们也不早些来说。”穆二老爷叹道:“你们若是早说,我早早筹谋,也不至于进退两难。”
田幼薇哽咽着解释:“事关重大,并不敢拖累太多的人,同时也不敢乱说。”
那等隐秘之事,岂能随便开口乱说呢?
穆老夫人生气地道:“怎么不敢乱说?怎么就是拖累?我家老大还为那位被活剐了呢!我虽心疼孩子,却从未抱怨,觉着他不该,不值得。他已走了九十九步,不差这一步!
我和老二说,既然不能北伐一雪前耻,咱们就守在这襄阳城里教书育人,教孩子们怎么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只要天下还有读书人,有风骨在,就不会灭!”
田幼薇束手而立,肃穆地听着。
穆老夫人痛苦地擦去眼角的泪,沉默许久,摆摆手:“你说说那孩子身上都有些什么印记。”
田幼薇也顾不上害羞,说道:“他左边肩骨下方有颗青痣。”
穆老夫人道:“你没记错?”
“没有。”田幼薇觉着自己还没和邵璟成亲,就知道他身上的标记,生怕穆家人觉着她不守规矩,便解释道:“我们余姚那边河多,天气炎热,孩子们都爱下水嬉戏,他幼时常与我家兄长一道下河玩耍,我亲眼看见的。”
穆老夫人看向穆二老爷:“老二,你看这……”
穆二老爷拈着胡须沉思许久,说了一席话出来。
田幼薇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有了些许安定,她当即起身告辞:“事不宜迟,我该回去了。”
穆老夫人微眯了眼睛:“你怎么回去?我只怕你前脚刚进城门,后脚就被人抓了起来。”
田幼薇不慌不忙:“来之前晚辈就有打算,准备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们,我是来求您老帮忙的。您老深得太后娘娘敬重,我又刚好与您有些交情,求您出手救人,再正常不过。”
穆老夫人满意点头,道:“不差这两天,你先把两副药喝完,好好休整休整再走,既是要光明正大地回去,便由我同你坐车一道回去。”
田幼薇既感激又担忧:“最近天气越发炎热,这一路上您受得住吗?”
“受得住。”穆老夫人站起身来,将手递给她:“既然大事议定,你陪老婆子往院子里走走,咱们说说话。”
田幼薇忙扶稳了穆老夫人,朝穆二老爷说道:“先生,晚辈先陪着老夫人一道出去了。”
穆二老爷微微颔首,捋着胡须苦思冥想。
“晚辈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说一声谢太轻,不说又觉着过意不去……”田幼薇陪着穆老夫人在院子里遛弯儿,说不出的感激。
穆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不必说这些,这是应该的。”
穆老夫人停下来,仰头看着天边,低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是这样教导家中子弟的,老大没让我失望,时至今日,我还是同样的想法。”
“可是……”田幼薇想说,如今的“君”已经不是渊圣了,而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穆家并不需要继续向渊圣尽忠。
“你是说事情早已经不同了,是吗?”穆老夫人干瘦的脸露出几分淡淡的笑容:“事情的确不同了,人也不一样了,但这是我家老大未了的心愿啊,我们得替他了结这心愿,将来一家人到了地下见了面,才会高高兴兴。”
与其说是愚忠,不如说是一种信念。
田幼薇看着面前干瘦强悍的老太太,突然明白为什么穆家会是这样了。
诗书传家,穆家是信念传家。
所以才会遵循古礼,不尚奢华,举办婚礼不宴宾客,不奏乐,所以才会有穆子宽那样不畏凌迟、骂贼殉国的人。
所以随时随地都能保持骄傲,都能得到敬重。
“倘若此事能成,将来你便是我的孙媳,要听我的话,守我家的规矩。”穆老夫人严肃地道:“你能办到吗?”
田幼薇知道这样的人言出必行,不可以随意哄骗,便硬着头皮道:“我尽力。”
穆老夫人没再说话,低着头继续转圈遛弯。
田幼薇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穆老夫人冷不丁道:“听说你两条腿都被骑马磨破了?结痂没有?”
“没有。”田幼薇其实还有些疼,只是人老太太难得让她陪着,不好推辞。
“我看你还是继续去睡吧,你需要多休息,我可不想半道上捡个病人来照料。”
田幼薇笑了一回,果然回去休息了。
穆老夫人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眉尖蹙了起来,低声道:“老二,这件事有多少胜算啊?”
穆二老爷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回答道:“一半一半吧。毕竟太后娘娘就是从五国城回来的,渊圣次子是怎么回事,她再清楚不过。”
第472章 砷毒
穆老夫人道:“太后娘娘未必清楚啊。当年,后妃大臣皇子帝姬宗室,皆被俘虏至五国城中。
后妃帝姬多数为奴为娼,人人自危,哪里又有心思去管这些事情?但只是,那周慧祸国殃民,**废公,构陷打击异己,老身自该参上一本!后面的事,要指靠你了!”
“儿子知道了。”穆二老爷行了一礼,自去安排老母亲远行临安之事。
与此同时,临安一间宫室内。
邵璟盘膝坐在竹席之上,静静地看着门外砖缝里的一棵野草。风簌簌地吹着,将他身上的月白色袍子吹得窸窸作响。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并不回头,只将手慢条斯理地拿起身旁茶盘中的茶盏,轻啜一口茶水,再放下,继续看草。
小羊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棵小草,便皱起眉头:“这有什么好看的?”
邵璟淡淡地道:“我在看我自己,当然好看。”
小羊知道他又在隐蔽地嘲讽皇室,随便听信小人妄言,将今科探花就这么没有任何理由地幽静在此,不是和没人管的野草差不多么?
“阿薇不见了。”小羊不解释不接话,直接说出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她已经失踪快二十天了,我的人找遍周围都找不到她,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邵璟这才回身,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被关在这里,就连鸟儿都不会落脚下来,又怎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小羊不信:“那你一点不着急?”
“我突然失踪,她着急么?”邵璟自问自答:“她当然是着急的,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就和我一样。”
“你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小羊俯身逼近邵璟,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沉声道:“你最好告诉我实情,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们。”
邵璟无奈地摊手:“我真不知道,你晓得,阿薇自来主意极大,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或许是哪里求助去了吧。”
“那你认为她会向谁求助?”小羊在邵璟对面坐下,眉头微蹙:“谁能帮你们?”
“或许只有老天爷。”邵璟苦笑一回,拿起茶壶:“喝么?”
“来一杯,正好渴了。”小羊才将茶水喝进口里便吐了出来,怒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茶啊。”邵璟一双好看的眼睛笑成弯月亮,雪白整齐的牙齿闪着微光,一张脸好看得像是会发光。
这些天的幽禁生活,似乎并没有让他变得憔悴难看,反而更添了一种豁达的随意风流。
便是小羊身为男儿,也忍不住看了还想看,他有些沮丧地想,难怪田幼薇无论如何都只喜欢邵璟,这么好看,谁能受得了?
“来人,换好茶!”小羊逼迫自己转开目光,将那口闷气尽数发散在侍人身上:“陛下命你等好生伺候邵探花,你们就是这样伺候的?拿个克扣的茶叶,自己下去领赏!不然叫我查出来,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侍人唯唯诺诺,不一会儿就重新拿来了新茶,再在一旁烧起红泥小火炉,问道:“这茶要怎么喝呢?”
邵璟道:“近来人们喝茶爱真香的多了,此地简陋,郡王爷事多,什么花巧都别弄,就清水泡茶品真香尝真味好了。”
不多时,水开茶得,侍人取了天青色的汝窑茶盏斟满茶水,先递给小羊,再递给邵璟。
小羊正要饮用,就被邵璟一巴掌打翻下去,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他腿上,烫得他叫了一声迅速站起:“你……”
却见邵璟劈手就将那侍人抓住按翻在地,将膝盖将那侍人按压得死死的,再将侍人的下颌卸了。
“茶中有毒。”邵璟简明扼要,平静得不像话。
小羊大吃一惊,先命人将那侍人绑了,再将茶水茶壶等物看管起来,这才问邵璟:“你如何知道?”
邵璟颤抖着将手递到他面前。
只见原本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刚好有个伤口,此刻那伤口已然发乌发青,看起来很是吓人。
“此乃大食传来的剧毒假丹青。但凡伤口沾上,便会腐烂。”邵璟沉声道:“我昨夜不小心弄伤了手,刚才接茶时太烫,洒在伤上,便发现了不对。”
小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怒道:“传太医,再将此事立刻禀告给陛下知晓!”
不一会儿,太医匆忙赶到,经过鉴定,果然与邵璟所说无二。
茶壶中,两只茶杯中,皆有剧毒。
太医便硬生生将邵璟手上那一块染了毒的肉割除干净,再给他上了药,低头退下。
小羊见邵璟脸虽然痛得煞白,却始终不曾叫苦叫痛,少不得十分敬佩,只此刻非常时间非常地,不好多说,便道:“你且歇着,稍后陛下派人过来,我再叫你。”
邵璟淡淡地道:“我死了也就死了,但你呢?你甘心就这么死掉吗?”
小羊沉默不语。
他当然不愿意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死掉。
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很多壮志未酬,怎么甘心就这样被人毒死呢?
“不是陛下要我死,我就放心了。”邵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将身子轻倚着门,看着天空低声道:“小羊,谁要我们一起死呢?”
小羊还是没回答,只放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是阿九吗?”邵璟不肯放过小羊:“我不觉得他有这么大胆和这么蠢。”
“既然不是阿九,那又会是谁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一头栽倒下去。
“传太医!”小羊唬了一跳,上前将邵璟抱起放在怀中,再看,脸白嘴乌,不是什么好征兆。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太医快步而入,依次看过之后,小声商量许久,低声道:“郡王爷,邵探花这是中了毒。”
“难道我不知道他中了毒?”小羊气得笑了:“他手上这块肉才刚被挖掉呢!说人话!”
一名老太医为难地道:“他中了砷毒。”
小羊怔住,随即反应过来,厉声叫道:“来人,把室内所有物品以及他早上用剩的饭食,还有伺候看管的人全部看守起来!”
第473章 一诺
重重暗影之中,皇帝坐在龙案之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人是你看管的,却在你眼皮底下中了毒,连着你自己也险些被毒死,还是他提醒的你?”
“儿子无能。”小羊额头触地,羞愧万分。
皇帝问道:“查出什么来了?”
小羊更加羞愧:“他之前的吃食全被处理干净了,喝剩的陈茶里倒是查明含了毒的,其余还在查证中。”
太医说了,邵璟这毒不是一次性中的,而是每次只放针尖那么一点点,加入饮食之中后,日积月累慢性中毒,等到毒入骨髓,便是回天无力。
只是邵璟运气好,因为这次的投毒事件,刚好他又在,请了太医及时查明,否则必死无疑。
小羊抬起头来看着阴影里的皇帝,心中有一句话很想问,这慢性的毒,是不是您安排的呢?
“仔细的查。朕倒要看看,是谁胆敢在这宫里公然下毒害你。”皇帝挥挥手,像是很疲累的样子:“你先回去吧,今日受的惊吓也够大了。”
“是。”小羊却行几步,转身要走,又听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邵璟那里安排得如何?”
小羊一时弄不清楚皇帝的真实意图,折过身试探着道:“儿子已经安排了太医救治解毒,应当……可以治好的吧?”
皇帝沉默许久,挥挥手让他出去。
小羊走出御书房,惊觉背上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
他跟在宦官的灯笼后,沉稳地走在寂静无声的宫道上。
饱含着雨水气息的夜风一阵阵的吹,他的鼻子有些发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宦官笑道:“要变天了呢,或许今夜就会有雨。”
小羊突然停下脚步,折身往另一边去,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邵璟怎么样了。
白天的时候,邵璟又救了他一命呢。
陈旧的宫室里没有太医,也没有侍人。
昏黄的灯光下,邵璟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表情平静温和,若不是脸色太过难看,总以为他只是寻常睡着了。
但小羊知道,邵璟中的毒很厉害,发作起来会呕吐、烦躁不安、谵妄、痉挛,非常痛苦。
等到夜里风雨起来,即便是痛苦死去,也不会有人听见和发现。
小羊看着这样的邵璟,莫名想起自己坐在明州街头等死的那一刻。
田幼薇身披着灯光朝他走来,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邵璟挑着灯笼照亮了黑暗,将他背到了安全的地方,给他治伤拆线,陪他聊天,保护他的安全。
邵璟骑着马在球场上红衣飞扬,阳刚霸气地打败靺鞨使臣,夺得靺鞨人的金腰带。
邵璟为了田秉冒险入海,归来后却把借来的五万两银子直接给了他,因为知道他穷,欠的债务直到海船归来才还清。
清冷的夏夜里,田幼薇泪光盈盈,十分难为情又羞耻地揪住他的袖子,求他保全邵璟的命。
邵璟孤独地坐在破旧的宫室门口,寂寞地看着砖缝里的小草,喝着寡味难喝含着剧毒的陈茶,回头却看着他笑得风华绝代。
邵璟打翻他手里滚烫的茶,告诉他那茶有毒。
欠下的总是要还的,两条命,应该值得一条命。
倘若邵璟真的是那个人,那么宁愿他一直幽禁到死,却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寂静无声地凄惨地死去。
名满京城的邵小郎邵探花,应该得到更好的礼遇。
小羊轻轻叹了口气,高声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侍人抖抖索索地走出来,惊恐地道:“是,是他们让小人别管的……”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侍人惊恐绝望的表情和颤抖的身体。
是谁下达的命令,小羊知道问不出来,也不想知道。
他示意侍人起来,淡声道:“去把该在这里的人全都叫来,一个都不能少,再取一份卧具,这几天我就住在这里了!”
侍人惊疑不定,见小羊神态坚定,知道劝不回来,只好领命而去。
不多时,太医快步而来,神色尴尬地解释:“忙了一天,水米未进,是以去进些膳食……”
小羊并不想听,当即打断他的话:“吃饱了就继续干活,人不醒来就别回去了,我也留在这里。”
太医头皮发麻,互相对视一眼后,还是决定按照小羊的要求办理。
银针刺入邵璟的穴位之中,各种各样的解毒方子被拿出来论证商量,小羊从始至终一直守在一旁。
另一边,皇帝寝宫。
宫人轻声将这边的情况说给皇帝听:“……郡王爷守在那里,说是不回去了,催着太医救治呢……没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骂人,就是守着。”
皇帝面无表情地挥手让宫人下去,抬眼看着跳动的烛火,一动不动。
一阵风吹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他轻声道:“下雨了啊。皇后你怎么看这件事?”
梁皇后缓声道:“小羊这孩子重情重义,平时也极孝顺,很好。至于别的,其实臣妾认为陛下不必太过在意,太后娘娘从五国城归来,说了渊圣次子就在那里呢,说明是以讹传讹。”
皇帝不置可否,淡声道:“睡吧。”
风雨一夜,一夜风雨。
天微亮时,雨水终于小了,房檐上的水滴落到地上,滴答作响。
“醒了!”太医惊喜地喊起来。
邵璟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阿璟,你感觉怎么样?”
映入邵璟眼帘的,是小羊快乐灿烂的笑容。
“我很好。”邵璟勾着唇角笑起来,他赌赢了,这条命暂时保住了。
小羊俯身下去,与邵璟对视着,轻声说道:“你要快些好起来,我等着你将来与我一同对酌、打马球、射箭,我还想看你和阿薇成亲,想与你做儿女亲家。”
“好啊。”邵璟同样露出大大的笑容,忍着肌肉骨骼的疼痛,朝小羊伸出拳头。
小羊也握紧拳头与他一碰,道:“君子一诺!”
“驷马难追!”邵璟跟着接了这么一句,二人相视而笑。
太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问一个侍人:“那边怎么说?”
侍人道:“报过去了,没说什么。”
第474章 回来
没说什么,那就是默认了普安郡王的做法。
太医也是松了一口气:“行吧。”
室内,邵璟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小羊并不打扰他,只叫人将自己需要办理的公文拿来,就在一旁安静地办公。
午后,“踢踏”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阿九隔着门嗤笑:“兄长真是讲义气啊,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小羊瞅他一眼,淡淡地道:“父皇命我看好他,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要闹就出去闹,别吵。”
阿九被堵得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后,阴阳怪气地道:“那要恭喜你了,人没死,救回来了,你的差事也能交了。”
小羊没理他,埋着头继续看公文,又低声叮嘱殷善往外传话。
阿九阴沉着脸,恨恨地看了小羊一眼,再看看犹自昏睡的邵璟,说道:“不会是你自己演的吧?装什么贤能仁义呢?我知道你看上了田幼薇,何不趁此机会……”
“滚出去!”小羊撩起眼皮子,冷冷地看着阿九:“我数三声,你立刻出去,否则,我就命人把你扔出去!”
“行,我走,我走……”阿九咬牙切齿地离开,走到外头,见一群太医站在那里小声说话,就给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快步离开。
过不多时,一名太医低着头走出来,停在夹道之中轻轻咳嗽。
阿九从转角处走出来,冷冷地道:“听说他也中毒了?是谁干的,你知道吗?”
太医紧张地道:“下官不知,陛下命令严查,目前没有消息。”
阿九沉吟片刻,冷笑:“一定是那个阴险狠辣的伪君子自编自演的,目的就是为了构陷我!你给我盯着他,不许他再有什么小动作!不然再出点什么事,又是我的锅!”
太医应下,迅速离开。
阿九阴沉着脸走出夹道,再迎着前方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大家熟悉的笑容,朝着太后的宫殿走去。
夕阳如血,彩霞满天。
田幼薇小心翼翼地扶着穆老夫人下了马车,说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您瞧这天气多好,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呢。”
穆老夫人含着笑道:“是,正好赶路。”
田幼薇有些脸红,前几天下了雨,道路泥泞难行,她急得险些把帕子都揪烂了,就怕回去得迟了,再也见不着邵璟。
“我给您老做吃的,您想吃什么呀?”她娴熟地转开话题,殷勤地把穆老夫人扶进客栈。
穆老夫人道:“你可省省吧,这一路上怪颠簸的,天气又热,我这把老骨头累,你这把嫩骨头也禁不起,让店家随意弄些来吃,咱们填饱肚子就洗洗睡吧。”
田幼薇口里应了好,安置好穆老夫人还是找到店家去了厨房,给老夫人熬了一份养胃养身的粥,再尽其所能做了几份开胃小菜。
粥和小菜端上桌,穆老夫人瞧着就知道是她做的,也没多说,轻拍她的手背,安然享用。
田幼薇见穆老夫人吃得很好,便把心放了下去——这长途跋涉的,她真怕穆老夫人的身体禁不住折腾,生病什么的,那她真是要愧对穆家人了。
夜里,穆老夫人与她同住一间。
穆老夫人睡床上,她睡榻上,随行的丫鬟仆妇则在隔壁。
穆老夫人年纪大了,总是突然间昏昏沉沉睡着了,又突然之间清醒过来,睁着眼坐在床头等天亮。
田幼薇刚开始时十分小心惊醒,听到动静就会跟着起来,想要陪着穆老夫人说话解闷。
穆老夫人总是让她继续睡觉,很体贴地道:“你们小孩子啊,总是睡不够的,别跟着我这个老婆子熬,熬坏了身子骨,将来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偶尔穆老夫人也和她聊天,说从前的事,也说现在的事,还说穆子宽:“当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刚好由老二一家陪着在老家,侥幸逃过那一劫。”
“听说老大一家都被靺鞨人俘虏带走了,老二难过得天天哭,我骂他没出息,晚上自己躲起来哭,不敢让人知道。
我的老大呢,我手把手地带大,好不容易看他成才了,却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等到噩耗传来,我以为自己会晕倒,会哭瞎,但我没有。我只是想,真不愧是老大,他果然这样做了。”
穆老夫人说到这一节的时候,语气和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在讲一件很普通的事,田幼薇却从中听出了许多悲凉。
这种时候,多数是穆老夫人说,她安静地听。
就连安慰都是一种亵渎不敬,从未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人,没有资格发表任何评论。
穆老夫人也不想要她安慰,只是年纪大了,缅怀从前,所以才会和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莫名其妙跑上门去认亲的小辈说说话。
照顾好穆老夫人,竭力促成那件事,感恩记情,若是事败,也尽力不要拖累人就是了。
马车远比她独自一人骑马慢得多,但也舒服得多。
二十多天的行程里,田幼薇和肃穆端严的穆老夫人相处得还算愉快——途中那些管天管地管吃饭管喝水、管动作、管说话声音大小、管脚步是否快满的小事,在大恩面前都可以忽略不计。
当临安城出现在视野中,田幼薇激动得险些掉下泪来:“到了!到了!”
她回身看着穆老夫人,想给老太太一个拥抱,但对上老太太那张严肃精明的脸,又不敢造次,便将爪子紧紧抓了袖口两把。
“嗯,到了!”穆老夫人严肃地说完这一句就闭目养神,再也不说话了。
田幼薇猜着她怕是在思考这件事要怎么做,也不敢打扰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揪着车帘,伸长脖子一直往前看。
终于,马车驶入临安。
熟悉的繁华和叫卖声迎面扑来,田幼薇终究没忍住,掉了眼泪。
邵璟,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一个闲汉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嚼着一根柳枝,看到田幼薇从马车里露了头,当即振奋地吐掉柳枝,欣喜地大步离开。
田幼薇并未看到这一幕,她也不在乎。
她回来了,她要做很多事。
第475章 带走
马车驶到田家门前,只见院门紧闭,悄无声息。
田幼薇油然生出恐惧之感,她使劲拍着院门:“开门,开门!”
无人应答。
倒是邻居大婶悄悄开了门,探出头来张望,看到是她,就朝她悄悄招手。
田幼薇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行礼道:“大婶,咱家没人在吗?”
大婶小声道:“你去哪里了?这些天好多人都来找你,有人说你犯了大事逃了,还有人说你死在外头了,你爹病得不行,你娘天天哭。
后来你哥回来了,没几天功夫又不见了,说是找你去了。再接着,有人过来把你爹和娘带走啦。是半夜时候来的,我听见车马哐当当响,壮着胆子问了问,他们哄我说是搬家。
哪有那个时候搬家的?我觉着是不好了,就问要不要帮忙,想着若有机会见着你爹娘,问明白了,也好给你带个信。不想那些人凶得很,不许我多看多问,直接把我家门给关上啦。
你们家的下人一并被带走,一个都没留下,前两天铺子里的掌柜过来打听情况,我没和他多说,就说你们走亲戚去了,怕他卷了你们的钱私逃……
阿薇啊,你既然回来了,还得赶紧地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哦,不,得先去铺子里看看,别叫人家卷了你家的钱财逃了,不然什么都得花钱,没钱怎么办啊!”
田幼薇感激地朝邻居大婶行礼谢过,跑回车边和穆老夫人说了经过:“……要不,我先送您去客栈安置下来,然后您歇着,我去打探消息,咱们再作下一步打算。”
“也好。”穆老夫人安慰她:“别着急,省得乱了的阵脚。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该从什么地方着手。”
“好。”田幼薇坐上马车,让车夫:“往前头走到路口左转……”
刚到路口,马车就被拦下。
“田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殷善的声音在外响起,“我家郡王爷有请。”
竟然来得这么快!田幼薇心里一沉,打起车帘看过去。
殷善带了十多个穿着窄袖束腰青衫带刀的汉子拦在车前,表情仍然和善,举止却不和善——他身后的汉子掌中的刀半出了鞘,刀锋闪着寒光。
田幼薇放下帘子,和穆老夫人商量:“我先送您去,咱们兵分两头。”
穆老夫人颔首:“可以。”
她就和殷善商量:“我跟着你走,只是穆老夫人另外有事在身,不太合适跟着咱们,且容我先把她送去客栈住下。”
殷善颇为惊异:“穆老夫人?是襄阳城的忠愍公家吗?”
“是。”穆老夫人威严地应了,双目湛然:“你是何人?”
殷善不敢不敬这位声名在外的老夫人,恭敬地行了礼问了好,才道:“小的是普安郡王身边伺候的人。不知老夫人此来京城是为了什么事?”
穆老夫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我是否人犯?”
“当然不是。老夫人说笑了。”殷善笑得尴尬。
穆老夫人又指着田幼薇道:“她是人犯吗?她犯了何事?”
殷善更加尴尬:“田姑娘当然不是人犯,只是刚好有些事她比较知道内情,我家郡王爷想要找她询问一二罢了。”
“既不是人犯,就该以礼相待,拿出向人求教的样子来,别一副理所当然、欺负人的怪模样。”穆老夫人横眉冷对:“老身素来听闻普安郡王仁孝,就是这样欺凌弱小的吗?”
“老夫人,您误会了。”殷善深知穆家在朝野之中的声望,不敢冲撞得罪穆老夫人,只能向田幼薇求助:“田姑娘,殷善以项上人头作保,不是想要对您不利。”
自己始终都要去见小羊的,此刻拗着来并没有太大的好处,田幼薇沉吟片刻,和穆老夫人轻声说了两句。
穆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既然阿薇说你们是好人,那老婆子就不多话了,先把我送去客栈安置妥当。”
殷善喜出望外,哪里还敢反对:“您是陛下亲自敕封的国夫人,哪里能去住客栈?小的这就替您安排,住到驿站里头去,再着他们好生伺候,如何?”
穆老夫人矜持地微微颔首。
马车前行,穆老夫人紧紧握住田幼薇的手,轻声道:“人都是这样的,一开始就让他知道你不好相与,后面反而好说话。若是你太好说话,他就难说话了。我拿话刺他,他自会报给他的主子,叫他们晓得我管着你的,这事儿不能乱来。”
田幼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反手将穆老夫人的手紧紧握住:“我对不起您,千里迢迢把您请来这里,理当在旁伺候,现在却要把您一个人丢在驿站。”
“你怕老婆子会孤身一人死在客栈吗?”穆老夫人嗤笑一声,说道:“你放心,死不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雅歌在?这丫头聪慧得厉害,我当半个女儿养的,她会照顾我,不然你以为老二夫妇怎会放心让我独自前来。”
说着话,到了驿站。
殷善亲自张罗,驿站里忙着挑了个好院子,殷勤地将穆老夫人请进去。
田幼薇见用具崭新齐全,再看雅歌处变不惊,办事十分妥当,便悄悄给穆老夫人说了罗小满和白师傅的联系方式:“您若需要人跑腿送信打探消息什么的,都可以让罗小满去做。白师傅也是很好的人,遇事可寻他。”
“我知道了,去吧,保重。”穆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进里屋休息去了。
真是爽脆不浪费任何体力精神的老太太。
田幼薇哑然失笑,再对着殷善,满怀的郁闷愤怒都化作了沉稳:“走吧。”
殷善原本想要劝告她两句,见她姿态平和,便道:“您能体谅郡王爷的难处就好。您别担心,府上的人都安置得妥妥当当的,过些时日,自会安排你们见面。”
田幼薇道:“知道是郡王爷把人带走的,我就放心了。我二哥呢?也和我爹娘在一起?”
殷善道:“令兄之前出门去寻您,半道上遇着些事儿,被郡王爷派去的人救了,现下也和令尊令堂一处的。”
第476章 别院
“遇着事儿?他怎么了?”田幼薇的心便是一沉,“遇着什么事了?受伤了吗?”
殷善道:“遇着了盗匪,受了些轻伤,无大碍。”
田幼薇沉沉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这些消息是否为真,但在此刻看来,也只能假装相信。
马车却不是往普安郡王府去的,而是去了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邸。
宅邸外头小巷深深,两边全是老高的墙,走在其间抬头往上看去,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条天空。
高墙之后究竟是什么,田幼薇丝毫不知,于是难免恐惧,总往最不好的地方想。
她停在半路:“我不喜欢这里,像是监牢。”
殷善连忙解释:“怎会是监牢?这里是郡王爷的别院,安全又清静,里头种了许多花木,还有水榭,很是舒服。这都是为了大家好,毕竟现在的情形有些尴尬……您见着的人
越少越好……邵探花也觉着这样安排最好。”
“阿璟……他还好?”田幼薇死死盯着殷善,生怕他刚才的话都是骗她的。
“他很好!有郡王爷照顾,怎会不好呢?”殷善坦荡地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咱们走吧。”
于是田幼薇又继续往里走。
大门推开,先是一座富贵花开的影壁,绕到后头,豁然开朗。
确实不是普通人家那种规规矩矩的房子构架,怎么好看怎么修,假山楼阁,水榭花木,一步一景,十分雅致精巧。
这么热的天,走在其中明显清凉了许多。
殷善偷觑着田幼薇的神色,低声道:“这宅子啊,还是郡王爷立了功劳得的赏赐。若不是赏赐,只怕他早就卖了换钱啦。”
“真有可能。”田幼薇勾起唇角配合地笑了。
殷善见她笑了,便也跟着笑:“您往里头请,看看想住哪里都行。”
田幼薇随意点了个偏院:“就这里好了。”
殷善也没劝她,陪了她一同入内看房。
却是个小小的院落,院子中间有一条浅溪蜿蜒穿过,旁边种了木芙蓉,有几枝已经开了,闲花照水,十分娇艳雅致。
房内的陈设用具十分讲究,田幼薇道:“这些太贵重了,不合适我用。”
殷善苦笑:“姑奶奶,上头赐下来的,哪由得人挑?您不住,也是空着,要换,还得去买新的,那不是更浪费?”
田幼薇就没再推辞,将少得可怜的行李放下,正想去洗洗手,就有两个侍女端了银盆热水等物过来,殷勤地要伺候她盥洗。
殷善看看天色,告辞道:“郡王爷那边还等着我回话,您赶了许久的路,也累了,先休息,稍后郡王爷会过来问话。”
田幼薇道:“殷善,我能不能出门?”
殷善被问住,犹豫片刻方道:“现下您不适合出门走动,不过您若是想见谁,郡王爷也不至于阻拦您。”
“我知道了。”田幼薇晓得他做不了主,许多事也不敢和她说,便放人离开,顺其自然。
侍女将她照顾得很周到,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后,换上干净的旧衣,弄干头发,吃了一顿清淡美味的饭食,天就黑了。
她把侍女打发出去:“我日常不喜欢有人守着,非我召唤,不要入内。”
侍女乖顺地应了,轻声退出将门掩上。
田幼薇找了一卷丝线,一头系在门栓上,一头系在自己腕间,倒头睡了个天昏地暗。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室内一切如常,丝线也静悄悄地绷着。
她起身收拾妥当,开了门。
侍女听见响动就奔过来,讨好地道:“姑娘起身了吗?婢子伺候您梳洗。”
田幼薇没拒绝,问清楚两个侍女一个叫紫苑,一个叫紫珠,便逗着她们说话,叫紫苑:“让人去我家里取些我的衣裙过来可好?”
紫苑正是两个人中领头的,闻言便应了:“婢子这就去安排,只是您的东西终究是女儿家用的,不便让粗使婆子或是男子去碰,您若不介意,婢子去帮您取,可好?”
“当然可以。”田幼薇打发走紫苑,又问紫珠要笔墨颜料纸张。
紫珠立刻取出了一堆上好的笔墨颜料纸张,恭敬地道:“您是要画画吗?看看是否还缺什么,婢子立刻给您寻来。”
田幼薇试探地道:“我画了画,还想弄弄泥塑什么的……”
“那也有,您请这边来!”紫珠当先引路。
田幼薇的心一直往下沉。
但凡她想要的,什么都有,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
说明小羊十分的用心,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暂时不去,先画画。”田幼薇叫住紫珠,说道:“哪里景色好,我去那里看着画。”
“这您可问对啦,前头有一片莲池,种的都是稀罕的莲花品种,正开得好呢,您去那里!”紫珠忙着叫人准备案桌等物,十分开心的模样。
“我还担心你们会嫌我这个客人太烦呢。”田幼薇随口说着。
紫珠笑道:“怎么会呢?只有把您伺候高兴了,婢子们才算完成任务啊。不怕您提要求,就怕您不提要求……”
她突然住了口,脸色煞白。
田幼薇没有说话,静静地走到画案后面,调制颜料、铺纸作画。
她画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站起身来,在这个精致僻静的别院里走走看看。
“住着还好?”低沉醇厚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身,看到穿着常服的小羊独自站在距离一丈远的地方。
他瘦了些,眼神仍然是温和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只是在那站着,就已经让人感觉到威压了。
他终究是不一样了。
田幼薇低眸行礼:“见过郡王爷,我住得很好,有劳您操心。”
“那就好。我怕你住得不惯,胡思乱想,不听话,总想往外跑,从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吩咐他们把能想到的提前准备好了。”
小羊并未朝她靠近,始终保持合适的距离:“你能理解我相信我配合我,我很高兴,也很欣慰。”
田幼薇扯扯唇角,不相信不配合又能如何呢?形势比人强啊。
第477章 惊喜
小羊道:“我没吃饭,饿了整一天,你若不介意,可否一起用饭?我们边吃边说。”
田幼薇颔首:“听您安排就是。”
小羊左右环顾,笑道:“此处风景极佳,不如就在此处用膳如何?”
田幼薇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斜阳晚照,一树绚烂的紫薇花在晚风中簌簌抖动,确实是极美的。
紫珠和紫苑利落地安排妥当桌椅饭食,请二人入座。
田幼薇先等小羊落了座,才在距离他最远的对面坐下来。
饭菜不是什么精美贵重的,就是一般的家常菜,豆腐羹、炖鸡、凉木耳、油酥小黄鱼,没上酒,就上了茶。
田幼薇悄悄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再搞那些东西,不然她真是要被吓死了。
“吃吧。”小羊率先动了筷子,并不怎么劝她,他果然是饿了,一连吃了两碗才慢下来和她说话。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注视着她,微微笑着:“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田幼薇放下筷子,配合一笑:“是什么?”
她虽然很希望是邵璟就快被放出来了,但也知道这很难很难,所以只要能有好消息,那也很不错。
“田二哥之前去找你,在路上被人围堵捉拿,受了伤。我让太医给他看伤,想着要不顺道把他的病一道再治治,反正都要吃药,他也不知道,行了是惊喜,不行也不会失望。”
小羊说到这里,略有些不自在,埋着头只管数饭粒,声音也变小了很多:“这次找的不是上次的太医,是我比较信任的,看过之后,觉着没问题,能治好。”
田幼薇听得愣愣的:“所以到底是耳朵还是……”
她突然醒悟过来,也不自在地低了头。
毕竟田秉那病太**了,尴尬得很。
“不是耳朵。”小羊轻轻呼出一口气,说道:“说来你不信,上次的太医没有说实话,他是阿九的人。”
不是耳朵,那就是子孙根了。
这果然是个极好的消息,意味着田秉可以和廖姝成亲,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田幼薇没忍住,唇角翘得高高的:“的确是个极好的消息,不过暂时还是别告诉他吧,等到治得差不多了再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小羊见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阿九他不想让我们做朋友,我也没料到的。”
田幼薇道:“我们一直都没信他的话。”
谁会想得到呢,今上一直想要有自己的骨肉,是以宫中养了好些个擅长男科的太医,上次派来的太医据说是最好的,想着这样的人应该也是今上很信任的人。
哪会料到这人竟然是阿九那边的,轻飘飘一句话,就害得两个人生不如死,险些毁去一生,害得两个家庭痛苦不堪,无计可施。
“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将此事禀报上去,这样的人不配为医。”小羊仿佛知道田幼薇所想,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合她心意。
田幼薇放下碗筷,将手拨弄着茶盏,问道:“我爹娘和秋宝怎么样?”
“他们都很好。我暂时安排他们住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那边清净,没人打扰他们。还有也是为了让上头放心。过些时日,自会放他们出来。”
小羊很体贴地道:“你若是想见他们,过两天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可好?”
“那多谢您了。”田幼薇讨好地朝小羊一笑,很自然地转到邵璟身上:“阿璟怎么样了?他有话带给我吗?”
“阿璟前些日子中了毒。”小羊注视着她,神色中带了些许小心:“你别急,他已经脱险了,他知道我来看你,让我给你带句话,叫你听我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哦。”田幼薇对小羊的话只信一半。
中毒一定是真的,叫她听小羊的话,不要自作主张,就算邵璟真这么说了,那也是话中有话。
邵璟绝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否则,他现在一定已经死了。
“你去了襄阳?”小羊的话锋一转,“这一路上很辛苦吧?”
田幼薇顿时紧张起来,总算问到正题上了。
“是的。”她惜字如金。
小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为何想到求助穆老夫人?”
田幼薇知道他采用这样的方式询问,是为了给她造成压力,吓唬她说出真话。
于是装作不安又强作镇定的样子,跟着站起身低着头,小声道:“因为想到穆老夫人深得太后娘娘敬重,而我刚好又与她有些交情,她上次见着阿璟也是非常关心喜爱,所以想要试试。我是不是做错了?”
“的确做得不太妥当,毕竟我之前曾经警告过你,不要将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你当着我的面装乖巧,转过身就跑了。”
小羊的语气很严厉:“你知不知道,今天穆老夫人入宫,向太后娘娘提及此事,陛下知道后,大发雷霆,把我臭骂了一顿?”
田幼薇低着头绞衣带,一句话也不说,心里想的却是,她这步棋果然走对了,穆老夫人行动力真强!
“阿九一直在背后用力,想要将这件事接过去由他办理,这次被他抓住机会,陛下只差一点就夺了我的差事。你可想过,这差事若是落到阿九手里,你们会怎样?”
“我不想。”田幼薇飞快地说道:“我只知道您没输,并且已经找到对付他的法子了。”
这等同于撒赖。
小羊气得发笑:“田幼薇,你是算定我不会把你怎样,是吗?”
田幼薇怯怯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道:“是您自己说会护着我们的。而且您确实找到对付阿九的法子了。”
小羊沉默下来,背负着手来回走了两遍,道:“那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穆老夫人为何愿意卷进来?”
田幼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眼神显得真诚:“穆老夫人喜欢我,喜欢阿璟,她从第一眼见到阿璟就喜欢,拉着阿璟说了许久的话,问他读什么书,还骂他不务正业,不许他打马球玩蹴鞠啥的。”
第478章 推进
“特别喜欢?特别关心?”小羊微皱眉头,陷入思索之中。
田幼薇在一旁小声道:“我也觉着奇怪呢,老夫人脾气极怪,难得见她对谁这么好,我想着,阿璟多半又是沾了那张脸的光。还有就是穆老夫人以天下为己任,看不惯奸臣因公废私,胡作非为!”
小羊抬起眼来:“穆老夫人和太后娘娘说,她瞧着阿璟就想起了她那未曾见面、音讯杳无的孙子。”
“孙子?”田幼薇装得恰到好处:“那是谁?”
小羊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指的是忠暋公的幼子。当初忠暋公一家全被靺鞨人俘虏至北地,其时穆夫人已有身孕,忠暋公殉国之后,其余人等生死不知。上次穆老夫人过来,还曾向太后娘娘打听他们的消息呢。”
田幼薇轻叹一声:“原来如此。为什么邵家没人来找阿璟呢?要是他们也来,那就好了。”
小羊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始终没有发现破绽,便道:“总之你记住,你能信任的人只有我。倘若连我都要瞒着,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措手不及,再也不能有人帮你了。”
田幼薇道:“我知道的,我当时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不肯让我去襄阳。我若不去,这辈子都过不了这道坎。小羊,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说到后面,声音细小如蚊音。
小羊淡淡的:“算了,反正在你心里,阿璟是第一位的,别人都只是他的陪衬。”
“……”田幼薇听着这话有些酸意,便挑着眉头瞪大眼睛,惊愕地盯着小羊看。
小羊被她看得不自在,耳根微红地转开了头,眼睛看着远方轻声道:“总之,我希望尽我所能让你好。”
田幼薇假装没听见:“郡王爷,之前您说要彻查消息来源,查得如何了?”
小羊道:“田幼兰死了。”
他通过周袅袅查到田幼兰,然而就在传讯田幼兰之前,田幼兰被发现死在荷塘里,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和挣扎的痕迹,看起来仿佛是不小心失足溺水而亡。
事涉周家和渊圣次子之谜,各方都很谨慎,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来,案情越发扑朔迷离。
田幼薇毫不意外,淡淡地道:“我早说过,她是与虎谋皮、自寻死路。那您查到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或是周家,或是旁的什么人,这案子现下还没什么进展。”小羊看看天色,说道:“我该走了。”
“您慢走。”田幼薇送他离开,站在原地看着墙角的暗影处一动不动。
紫苑和紫珠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还用膳吗?婢子让厨房把这些饭菜再热一热?”
田幼薇摆摆手:“撤了吧。”
她在院子里坐到天黑,起身回房:“我困了,先睡啦,你们别打扰我。”
紫苑和紫珠对视一眼,笑吟吟地道:“是,婢子伺候姑娘盥洗,替您铺床吧。”
田幼薇在两个婢女的注视下换上寝衣,静静躺下。
紫苑吹灭了灯,出去把门关紧。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紫珠的声音:“姐姐,我今天不小心说错话了,幸亏田姑娘没和我计较。”
紫苑道:“你说什么了?”
“我就是说把她伺候高兴是我们的任务,不怕她提要求,就怕她不提要求……之前殷总管说过,不许讲这些事的,不然田姑娘若是闹起来,就要拿我们开刀……”
“你啊!怎么这样不谨慎?”紫苑恨铁不成钢:“这次是你运气好,再有下次,我就禀明上头把你换走,省得你闯下大祸害人害己!”
“我再不敢了的……姐姐,郡王爷对田姑娘可真好啊,我就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你要死!还说,还说!”紫苑的声音严厉地响起,紫珠的声音悄然消失,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一点动静都听不见了。
田幼薇慢慢起身,摸黑将头发绾成男儿发髻,再将白天就挑好的衣裳穿上,将窗户轻轻拨开,利索地翻了出去。
星光浅淡四处静悄悄一片,但她知道,在暗处藏得有功夫高强的人一直盯着她的举动——她画了一天又逛了许久,并不是真的消遣时光,而是探查虚实。
她试探地扔出一块石子,再藏起来躲着看。
果见一道黑影飞快地掠过,一闪而逝。
她便抓住这机会跃出,却听不远处又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另一条黑影又掠了出去。
一共有两人。
只是刚才那“啪嗒”一声并不是她弄出来的,倒让她迟疑了,万一是别的什么人呢?
正犹豫着,就见一条黑影落了下来。
“阿薇,是我。”
田幼薇喜出望外,迅速迎上去:“师父!您怎么来啦?”
白师傅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一处角落,轻声道:“我来给你送信,你刚才是想出去?”
田幼薇小声道:“是。”
“你出不去,这院墙太高了,你习武略迟了些。”白师傅的语气中隐隐有些鄙视的意味。
田幼薇假装没听出来,殷切地抓住他的袖子小声道:“这个咱们以后讨论,情况怎么样了?”
白师傅道:“穆老夫人让我和你说,她今日见了太后,太后还没答应,却也没明确表示反对,她会再努力,你这边也安安心心的。”
看来小羊并没有骗她。
田幼薇心里踏实了许多,说道:“师父,您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事要请您去办。”
她要说的是有关田幼兰的事:“之前我们曾经查到,她去见过孟氏,这场祸事或许是从孟氏那里起来的。咱们现在得把她推出来……”
白师傅连连点头:“你要做的这事儿,是否需要和穆老夫人商量一二?”
田幼薇道:“应该和她说一声的,让她心里有个准备,才好应对。还有罗小满,你也知会他一声。”
她相信邵璟一定早有安排,罗小满应该和霍继先有联系,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契机,现在机会来了。
片刻后,白师傅悄无声息地离开,田幼薇又从窗子里翻进去脱了衣服躺好。
才躺好,就听紫苑在外小声道:“田姑娘……”
第479章 水渍
田幼薇没理紫苑。
接着,门被悄无声息地拨开,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立在床前轻轻一探。
田幼薇动都没动。
对方便又将手收了回去,悄无声息地退出。
迎着外头微弱的光,田幼薇看到那人身形窈窕轻盈,正是紫苑。
所以这是听到动静,过来看她是否还在。
这可真是,身边重重叠叠都是眼线。
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夜露微凝,晨鸡报晓。
孟氏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吵醒。
仿佛是有人赤脚踩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在外屋的一头走向另一头,来回地走,很是吵闹。
“怎么回事?谁在外面?”她接连问了几声,始终无人应答,就连上夜的侍女也没有声息。
她想着怕是侍女起夜怕被她骂,加上自己也是最困的时候,就没问,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却听那声音停了会儿又继续响起,这回是一直走到她卧房的门外停住,然后是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一滴一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脸色顿时煞白,于是一咬牙,跳下床从墙上摘下林元卿的宝剑,一鼓作气冲到门边,使劲拉开房门。
淡淡的晨光中,卧房门前什么都没有,但是地上汪了一滩水,腥腥的,带着绿色的水苔和浮萍。
一道女人的小巧脚印,印着水渍,从外间门口一直延续到她面前那滩腥臭的水中。
孟氏仿佛看到有一个人站在这滩水里,幽幽地看着她。
她大叫一声,挥舞着宝剑用力往对方砍去,嘶声叫道:“我不怕你,活人我尚且不怕,还会害怕死人吗?我砍死你,砍死你!”
终于,她精疲力竭,宝剑脱了手,“哐当”一声跌落到水渍之中。
有纷乱的脚步声匆忙赶来,侍女香钏打开房门跑到她面前,惊愕而担忧地叫道:“夫人,夫人,您怎么啦?”
孟氏直勾勾地看向香钏:“你去哪里了?大清早的你去哪里了?!啊?!”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变成了厉喝和质问,大有香钏一个答不好,她就会取走香钏小命的架势。
香钏惊恐而害怕,忙忙地解释:“您昨天夜里说是近来胃口不好,让婢子早上起来给您炖燕窝粥,婢子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去厨房忙活这事儿了……”
孟氏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她还是不信:“谁能给你作证?”
香钏道:“厨娘也在呢,这会儿就是她守着。”
说起这事儿也尴尬。
林元卿死后,林府的家境一落千丈,孟氏不善经营,两个儿子只会读书不擅庶务,家族中没有撑得住场面的人物。
便是孟氏再怎么心比天高、手段多多,也是无力回天,可她还想带着两个儿子继续住在这临安城中,继续做临安郡王的师母,并不想默默无闻地回去乡下蜗居。
于是只能缩减开支,精简下人。
她身边只留香钏一个丫鬟近身伺候,还担心燕窝这些精贵食材会被厨娘贪污,是以但凡精贵补品都要香钏亲自操弄。
这样一来,今早香钏不在房中伺候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她之所以留下香钏,正是因为香钏可靠可信,深得她意。
孟氏回过念头,心跳得更快:“你刚才过来,可看到什么了?”
香钏道:“婢子什么都没看见呀,就老远听见您在喊,吓得赶紧地跑过来,什么都没看见。”
孟氏死死盯着香钏,见她确实没有说谎的迹象,便狠狠推开香钏,低着头弯着腰,盯着那串水淋淋的女子脚印寻了出去。
只见那水淋淋的脚印沿着走廊一直往前,往前,转到台阶下,花叶旁,一口用来浇花的井旁便消失了。
井边水淋淋一片,仿佛那个人是从井里爬出来,一直走到她门前,再沿着来路回到井里去了。
“夫人?”香钏见孟氏脸色难看得不行,担心地扶住她:“您怎么啦?”
“别碰我!”孟氏骤然尖叫一声,用力挥开香钏的手,灰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神直勾勾地往回走,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怕你,不怕你,有本事你放马过来……”
香钏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油然而生,急速缠绕到四肢和身上,肩背生寒。
她恐惧地折身往外跑:“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夫人被魇着了!”
林大少正准备带着弟弟读书——自从林元卿死后,他可算是看明白了世态炎凉,是以整日早起晚睡苦读不休,试图通过科考恢复昔日荣光。
听到香钏的叫声,他很是不悦地呵斥道:“大清早的闹腾什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香钏惊恐地道:“是夫人房里闹鬼了!夫人被吓着啦!”
“子不语乱力怪神,你这贱婢竟敢胡说八道!”林二少高声喝骂着,要叫小厮:“把这嘴上没有遮拦的贱婢拖出去掌嘴!”
香钏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下场,气得红了脸:“婢子好心过来报信,两位少爷不但不问事由,不关心夫人,反倒要打骂婢子?论起来婢子还是二位少爷长辈房里的人呢,你们圣贤书读得多,怎么不懂得这个道理?”
林二少要辩,被林大少拦住了:“香钏带路,我们随你去看看。”
香钏详细描述着自己听见和看见的一切:“不知道怎么回事,地上竟然有水渍和脚印,门是关着的,也不晓得是怎么进去的,夫人被吓坏了……”
兄弟二人赶到孟氏房里,但见地面上的水渍已经没有了,孟氏坐在窗前气定神闲地梳妆打扮,见他们来了,淡淡一瞥:“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丝毫没有香钏描述的惊慌失措、被吓坏了等症状。
林大少疑惑地看向香钏:“怎么回事?”
香钏目瞪口呆:“夫人……刚才您……”
“我没什么。”孟氏抬手轻扶发鬓,优雅起身:“把燕窝粥给我端来。你们两个还回去读书,若还想过回从前的日子,须臾不可荒废,我就指望你们了!”
第480章 挖坑
又一天过去。
还是混沌将开、昼夜交替之际,孟氏又在睡梦中听见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水滴落到地上的“滴答”声。
她咬着牙,轻手轻脚走到门前,伏在事先留好的纸洞里往外偷看。
一只死气沉沉、没有黑瞳的白眼珠子正好与她对上。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细缝,一股带着腥气的、湿冷的风迎面刮来,灌了孟氏一口。
“啊~”孟氏猝不及防,惊恐地尖叫一声,眼睛往上一翻,晕厥倒地。
睡在一旁的香钏被惊醒,慌慌张张起身一探究竟,只见孟氏躺在地上,地面汪着一滩腥臭的水,水里夹杂了几丝绿绿的水苔和一两片细小的浮萍。
两道水淋淋的小巧脚印一直从门外蔓延至面前,直至再看不见。
香钏遍体生寒,失声尖叫:“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
纷乱的脚步声匆忙而来,林大少大声道:“怎么回事?”
香钏跪在孟氏身边,指着那水淋淋的脚印,恐惧地抽动着脸上的肌肉,上牙磕着下牙,发出怪异的声音:“鬼……水鬼……从井里爬出来,又跳回井里了……”
林二少生来胆大不怕这些,提着剑大声叫骂着追出去,果然看到那湿漉漉的脚印走到井边就消失不见了。
“你看见的?”林大少把孟氏抱到床上,一边灌热汤掐人中,一边审讯香钏。
香钏的眼珠子控制不住地乱转:“啊,啊,女鬼,落水鬼,找夫人的……”
“胡说八道!”林大少忍无可忍,一声令下,小厮上前将香钏的嘴堵了,再把人绑起来关到柴房里去,又严令下人不许乱传,不然只管打死了事。
孟氏被救醒过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儿子,表情呆滞。
“娘,您怎样了?”林大少难掩担忧。
他的手骤然一疼,是被孟氏紧紧抓住了。
“我……我……”孟氏喘着气,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我没事……是香钏这个死丫头对我心怀不满,故意吓唬我的。”
“我觉着也是。”林大少道:“儿子把她打卖了吧。”
孟氏揪着衣领只管点头:“卖了,卖了……”
林二少却提着宝剑走进来:“这地上的水是怎么回事?娘为何会怕这个?”
孟氏没好气地吼起来:“都说了是死丫头故意吓唬我!还问什么?!”
林二少被吼得缩了脖子,气呼呼地扔了宝剑大步走了:“我管得你!爱说不说!”
孟氏气得直翻白眼:“这个忤逆不孝子!成日只会气我,你爹若是还活着,我哪里会落到这个下场?”
林大少静静地听着,冷不丁道:“娘,您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说给儿子听,儿子替您筹谋善后。”
孟氏坚决不肯承认:“没有的事。”
林大少微一沉吟:“那您换个地方住吧。”
孟氏急切地道:“要没有水的地方。”
林大少应了,让人把林元卿原来的书房收拾妥当,把孟氏搬了过去,也不从外头现买人,就调了伺候家中多年的一个老嬷嬷去照看。
他自己则去找香钏:“夫人最近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止?比如带你去和什么人见过面,又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香钏已经缓过神来,上前紧紧抱着他的腿央求道:“大少爷,婢子什么都不知道,求您别打卖婢子。就前些日子夫人独子出去走了一趟,没带婢子,回来以后她的鞋子和裙边都湿透了。”
林大少和颜悦色:“很好,还有其他不妥当的事吗?”
香钏摇头:“没有了。”
林大少便道:“你很好,母亲因病暂时见不得你,我暂时把你送去乡下住些时日,等到母亲病好再接你回来,你看如何?”
香钏信以为真,破涕为笑:“大少爷仁善。”
林大少一通安排,临近傍晚才叫香钏出来:“你就坐着这车去乡下吧。”
香钏不疑有他,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跟着林大少的长随,高高兴兴坐上驴车往城门外去。
越走越黑,越走越荒凉。
她终于有些害怕:“有多远啊?要不找个地方歇歇。”
长随和气地道:“香钏姑娘,您只管歇着,我们只管赶车,等您醒来就到啦。”
香钏是被痛醒的,长随和车夫用麻绳把她捆得死死的,抬着她丢进一个土坑里。
冷湿的泥土劈头盖脸地朝她砸落下来,她惊恐地想要求救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嘴里早就被塞满了帕子。
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绝望悲伤地看着那两个人。
长随和她是认识很多年的人,见她这样也很不忍心:“姑娘莫怪,端人家的碗就得听人家的话,冤有头债有主,您别怪我们。我下不了手要你的命,就这么着吧。”
香钏就这么被埋在了冰凉的土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沉重的压力突然之间轻了,新鲜的空气通过她的口鼻进到她的肺部,她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大口喘着气。
等到她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她才有空看向四周,想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地上放着一盏简陋粗糙的灯笼,灯笼散发着的淡淡黄光照亮了一个人。
他蹲在她的面前,一双不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两条粗黑的眉毛就像两条虫挂在眼睛上。
他长得很年轻,五大三粗,十分健壮,只是有些驼背,看起来有些凶恶。
四周则是一片旷野,树木带着暗影张牙舞爪,像极了会吃人的凶兽。
香钏惊恐地往后退,嘴唇打着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救了你。”那个人带着浓重的北人口音,将一只粗糙的大手递到她面前:“你被人活埋了,你知道吗?若不是我到得及时,你已经憋死了。”
香钏看着那只手发了会儿呆,两行清亮的眼泪流出来,在沾满泥土的脸上冲了两条白色的沟。
“你别哭啊!我又没把你怎么着!”那个人着急了,手忙脚乱地掏了很久,摸出一条散发着奇怪味道、皱得像梅干菜的帕子:“你擦擦?”
第481章 癫狂
“你说什么?香钏不见了?”林大少吓得打翻了墨汁。
墨汁污了书籍,他也顾不得了,一把抓住长随的领口,面目狰狞:“为什么会不见了?死人还会长腿不成?”
长随面如土色:“真的不见了……小的去看,土坑被平刨开,里头的人不见了……”
林大少嘶声问道:“人弄死了吗?你埋的时候人弄死了吗?”
长随磕磕巴巴:“反正都会死的,小的没敢下手……”
“废物!”林大少用力将长随一推,怒声吼道:“找!去找!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赶紧把人找到!”
长随手忙脚乱地跑出去,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林大少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猛地拉开门朝着孟氏的屋子冲去:“娘!”
孟氏正坐在窗前发呆,听到动静回头,见林大少慌张的样子,便呵斥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教过你多少次,你怎么还是记不住?你这样叫我怎能放心?”
林大少咽了一口唾沫,哑声道:“娘,出大事了!”
“……什么?”孟氏失态地站起来,用力搧了林大少一记耳光:“谁让你杀人的?你可知道,你是我所有的希望!为什么要杀人?!啊?!灌下哑药卖了不好吗?既然做了,为何不做干净?我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你就做下这种祸事!将来你如何能成器!”
林大少面色灰败:“您别骂了,先想想怎么办吧!”
香钏没死,必然怀恨在心,有意报复,再加上那个躲在暗处捣鬼的人……他至少也要判个杀人未遂罪,林家的名声彻底完了!他这一辈子彻底完了!
孟氏焦躁地来回走动着,眼睛一亮:“给我备车,我要出门!”
林大少道:“您要去找谁?”
孟氏阴沉着脸道:“找谁?你以为事到如今还能找谁?当然是找普安郡王了。只有他才能找到香钏那个死丫头!记着,对外就说是那丫头犯下大错害怕被罚,偷偷跑了。”
至于活埋被救什么的,只要具体经办的人不反水,口说无凭,不认就是了。
林大少不敢耽搁,忙着准备了马车,陪同孟氏一道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见到小羊,郭氏接见了他们,非常客气地询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孟氏照着之前商量的说辞说了一遍,郭氏就道:“这有何难,我派些人手听令郎调派就是了。”
孟氏求之不得,赶紧地谢了恩。
郭氏一笑而已,让人把廖先生叫来,叮嘱道:“安排二十个王府侍卫给林师母找人。”
廖先生应了,礼貌地请孟氏和林大少跟他往外头去。
趁着林大少和选调出来的侍卫打招呼,孟氏悄无声息地揪住了廖先生的袖子:“子敬……”
廖先生皱起眉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用力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冷道:“林夫人请自重!”
孟氏又羞又恼,咬着银牙道:“廖子敬,你得意什么?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你就只会欺负我!”
说到最后一句,千回百转,隐然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廖先生缓缓转头看向她,目光一瞬不瞬。
孟氏见状,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将落未落的,楚楚可怜。
“徐娘半老,终究是老了。你这模样很丑陋,别再让我犯恶心了。”廖先生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是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刺向孟氏。
孟氏瞬间惨白了脸,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指着廖先生道:“廖子敬,你敢……”
“诸位,林夫人突然改了主意,不需要各位帮忙了!”廖先生并不理她,只冲着那些王府侍卫大声说道:“各位散去吧。”
“你!”孟氏气得胸脯起伏,面红耳赤,迫不得已挤出笑脸,大声叫道:“误会!我们需要的,诸位别走!是廖翊善听错了!”
廖先生冷冷地看着她,并不表态。
那些王府侍卫只听廖先生的,嘻嘻哈哈地道:“林夫人,您说了不算,还得廖先生开口啊。”
林大少气急败坏:“娘,您怎么得罪廖翊善了?还不赶紧赔礼道歉?”
孟氏含羞忍辱,深深一福:“是我错了,还请廖翊善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小妇人一般见识。”
廖先生这才对着王府侍卫一挥手,转过身大步走了。
林大少顾不上送孟氏归家,先就带着王府侍卫去寻香钏。
孟氏独自上了车,又气又恨地撕烂一块丝帕才叫车夫:“回家!”
马车走了一截,有水“滴答、滴答”地从车顶上方滴落下来,刚好落到孟氏头上、脸上、身上。
她没反应过来,随手一擦,再凑到眼前一看一闻,带着鱼腥味的水,里头含着一丝丝绿色的水苔。
接着,一缕湿漉漉的长发垂落到她面前,一晃一晃的,鱼腥味儿扑了一脸。
她僵硬地抬眼往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湿裙子的女人倒挂在车厢顶上,脸上泡得发白肿胀,一双没有眼白、黑得瘆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惨白的嘴唇慢慢勾起,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正是死去的田幼兰。
“啊……”孟氏凄厉地大叫着,疯狂扑到前方,使劲捶打着车厢:“停车!停车!”
车夫却和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赶着马车。
腥臭的水仍然从车顶上滴落下来,下雨似的,孟氏不敢抬头,不敢擦去脸上头上脖子上的水渍,只管继续疯狂叫喊捶打车壁。
“呼……”有人对着她的后颈窝吹了一口冷气:“纳命来……”
孟氏惊恐到了极点,慌不择路,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毫无意外的,她摔了个大跟头,痛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许多人涌上来看热闹,她却丝毫不觉得羞耻,只开心地叫着:“有太阳!有太阳!到处都是阳气!你这个落水鬼吓不到我,抓不着我,抓不住我啊……哈哈哈……”
前方,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车厢中掠出,轻飘飘落在街角阴影处。
他将手盖在脸上,轻轻一撕,一张薄薄的面皮落了下来,露出白师傅严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