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扎眼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风平浪静。
田幼薇仍然变着花样地做吃食,闲了就照顾田父,和谢氏一起教导秋宝。邵璟已经不出门了,每天都要苦读到深夜。
无论小羊还是阿九都消停下来,再未上门打扰过他们。
空闲的时候,田幼薇看着屋角盛放的那棵红梅,总有种岁月静好,可以就这样安然度过一生的错觉。
到了暖房的日子,因不比乡间人熟地宽,就只置办了几桌,邀请从前的街坊邻里、生意伙伴、以及田幼薇交好的女眷,邵璟的朋友。
京中不比乡间,但凡宴请都有专门的“四司人”负责,桌椅陈设、杯盘碗碟等由茶酒司负责,饭菜食物由厨司负责,托盘司负责下请帖,安排座次,还有负责接待劝酒的白席人。
只要出了钱,说明要求,样样办得妥妥帖帖,体体面面。这给田幼薇省了很多力,她只需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招待客人就行,陪吃陪喝陪聊天。
张五娘和钱茜几人结伴而来,和田幼薇、廖姝吃喝玩乐,嘻嘻哈哈,开心得不得了。
吃过饭,张五娘就要回去了,她将要出嫁,不好在外面待得太久。
田幼薇和廖姝送她出去,只见前头男客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话,表情颇不一般。
田幼薇使个眼色,喜眉自去打听,须臾回来道:“是丞相府送来了乔迁贺礼,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指明要给邵爷用。”
张五娘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捏捏田幼薇的手,登车而去。
再接着,又有尚国公府送来了贺礼,一套瓷器,正是田幼薇之前送给小羊的新婚贺礼。
这两样贺礼摆在那里,无比扎眼。
众人有知道田家和普安郡王府交好的,见没有普安郡王府的贺礼,少不得明里暗里追着问。
田家人讳莫如深,不愿多谈,于是都在暗里传说闹掰了。然而接下来廖先生的出现,又让人捉摸不透。
一日喧嚣,待得晚间客人散去,一家子都有些累。
田父追着邵璟问:“那个大奸臣为何给你送礼?你怎会与他交好?”
邵璟轻描淡写地道:“面子情而已,御前奏对之时不知怎么被他盯上了,一起喝了顿酒,也没下帖子请,大概就是底下人按着规矩办事吧。”
田父不信:“这不对,宰相府那是多高的门槛,从来只有别人打破脑袋挤上去的,没有他弯腰低头将就的,反常即为妖,你自己掂量着办。”
这话倒是说对了,田幼薇悄咪咪地瞅向邵璟,正好与他的目光对上,她便道:“尚国公府送来的那套瓷器怎么办?”
这明显是为难他们,打小羊的脸。
邵璟道:“收进库房,以后再说。”
以现在的情景,他们不可能主动去找小羊,否则真成了没有廉耻、居心叵测之人。
田幼薇道:“那我去修内司官窑的事……”
“照常去呀!”邵璟道:“又不是离了他你就进不去了,这不是还有我吗?”
田幼薇抿嘴笑笑,酸溜溜:“万一以后也靠不住呢?”
邵璟瞥了她一眼:“不可能。”
得了这句话,田幼薇便觉着心中那点隐忧也没了,什么周鸟鸟,周**,都不在话下。
田父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轻啐:“没出息!”
田幼薇低着头假装没听见,邵璟则道:“伯父,您没怎么走过官场,来,咱爷俩聊聊,我和您说说这里头的门道……”
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到田父身边,倒好茶,放一碟瓜子,摆出准备长篇大论的姿势,田父也是闲的,见他竟敢吓唬自己,便捋起袖子道:“谁怕谁!你说!”
于是两个不服输的男人拉开架势,高谈阔论,偶尔争辩,叨叨个没完没了。
田幼薇和谢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避开,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田幼薇起来,家里一片寂静,一问,田父和邵璟都还没起。
平安打着呵欠道:“您是不知道,老爷和邵爷一直说到四更天,老爷很困了,邵爷还没说够。”
这叫软收拾。
田幼薇兴致勃勃:“最后谁赢了?”
平安道:“当然是老爷赢了啊,最后关头,邵爷说,您老虽然未在官场中走动,始终经历的事多,我们都听您的。老爷就高高兴兴去睡了,说邵爷很孝顺。”
田幼薇很无语,邵某人越来越阴险了,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想必田父以后会很害怕和他聊天。
正月将尽,修内司官窑也要开工了。
田幼薇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打扮成清秀少年的模样,跟着白师傅和小虫一起去了修内司官窑。
路子是邵璟打点好的,对外只说她是白师傅的侄儿,叫白清沅,说的一口南方土话夹杂北音,任谁也想不到她是田幼薇。
领了腰牌,她便跟着白师傅和小虫一起去了工棚,好几个匠人在里头调制釉料,见着他们三个,就开玩笑道:“老白,什么时候多出这样一个俊俏的侄儿?”
白师傅木着一张脸,并不搭理那些人,指着通风通光最好的一处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地儿,现在开始干活。”
那些人早就习惯了白师傅的我行我素,并不生气,嘻嘻哈哈和田幼薇打招呼:“白小弟,你是北边生的还是南边生的?”
田幼薇笑得眉眼弯弯:“北边生,南方长。”
那些人听到她的口音,都笑了:“这是南北夹杂呢,今年多大了呀?成亲了吗?”
田幼薇作势要答,脑袋就挨了白师傅一巴掌:“你是来干活还是来玩乐的?再嚷嚷就给我滚回家去!”
田幼薇抱歉地朝众人笑笑,低下头默默干活。
众人也不好再追着问了,只默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见她技艺纯熟,与白师傅、小虫配合密切,就不再多话。
不知不觉忙到午间,有人在外大喊一声:“吃晌午了!”
通常这种晌午都只是一个馒头或者饼子,再配些咸菜稀粥之类的,就有人叫田幼薇:“白小弟,跟我去抬粥!”
“好勒!”田幼薇刚要去,就见白师傅冷冰冰朝那个人看过去。
第422章 跟踪
众人一阵哄笑:“可不是么,白小弟细皮嫩肉的,文秀又有力气,确实是下饭的,芳娘你得抓紧了啊,别叫他跑了!”
芳娘朝田幼薇抛个媚眼,伸手去抓她:“你出来,我和你说两句话。”
田幼薇打个寒颤,连连摆手:“我不,我家娘子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你已经有娘子了?”芳娘翻了脸,瞪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冷哼道:“那你怎不早说?害老娘白白浪费那么多油和面!”言罢将面饼往地上一扔,转身往外。
有人和她开玩笑:“芳娘,白小弟不行还有我呢……”
芳娘将手插在腰上,对着那人的脸啐一口唾沫,气呼呼地走了。
她是厨子的女儿,年轻的小寡妇,泼辣又爽利,死了男人以后跟着老爹来窑场做饭,看谁顺眼就多给些,不顺眼就给最差的,匠人们都不敢得罪她,这人白白被喷了一脸口水,也不敢叫骂。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奚落那想占便宜的人,又和田幼薇道:“小白啊,之前托你的福吃好伙食,这以后都没了,要不,你去哄哄,娶她做二房?”
“去你们的!怕她不怕我是吧?”田幼薇拿着搅拌釉水的木棒一横,往闹得最厉害的那个背上使劲一敲,很是后悔没把这张脸弄得更普通些,莫名惹了这么个烂桃花。
小虫咬着手指站在一旁怏怏的:“她怎么就看不见我呢?我比小弟有力气多了,还听话。”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纷纷说他是痴汉。
闹着闹着,突然听得外头有人使劲咳嗽了一声,管事板着脸进来疯狂使眼色:“吵什么吵什么?怎么不干活?”
众人便都屏声静气,低头干活。
官窑的主事低头哈腰地领着一行人走进来,笑吟吟地道:“郡王爷,这里便是配制釉药的地方了,都是积年的老师傅,数一数二的好手,这次的瓷器必然比之前的更好。”
众人低头行礼,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田幼薇藏在角落里,把头埋得死死的。
她没想到小羊今天会来,但也无所谓了,官窑这边的事本来就是他管着,今天不来,改天也会来。
一双青色锦靴朝她直直地走过来,停在她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答话的准备,却听小羊道:“白师傅请起,吃的住的可还好?釉药配方改进有进展吗?”
白师傅应声而起,朗声答道:“只是釉药配方改进还不行,得配合烧制的火力,要慢慢地试。”
小羊有些失望,又勉励几句,折身走了。
“怎么今天就来了?”众人小声议论:“既然今天来了,明天怕是不会来,赏赐也不会有了,真可惜……”
白师傅看向田幼薇,目光里包含了许多内容。
田幼薇心中惴惴:“叔父?”
白师傅叹口气,悄声道:“早些成亲吧。”
为着这一句话,田幼薇整个晚上心里都是乱的,许多从前被忽视的细节涌现出来,让她不安极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顶了两个大黑眼圈,不得不拿煮熟的鸡蛋滚眼睛。
滚完之后觉着好多了,便又悄悄溜出门去,沿着街道一阵狂奔。
跑着跑着,她觉得不对劲了,好像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似的,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心慌,总觉得会发生点啥,于是跑到前方街角处,飞快闪身藏起,跃上墙头选个隐蔽处趴着看。
一个人踏着晨光飞快地追了上来,走到街角处停下来东张西望,似是在寻找她的去处。
田幼薇屏声静气,微眯了眼细细辨认。
看清楚之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是郎戈。
她还以为郎戈身份暴露之后,会被处死呢,没想到竟然活下来了,还这么大喇喇地跟踪她。
仔细一想,收留郎戈的不会是别人,定然是小羊,让郎戈跟踪她的,也不会是别人,还是小羊。
这么跟着她是要做什么呢?
田幼薇有心试探,却又不敢轻易尝试——她生怕把自己埋进去。
“田姑娘……”一道细细的声音从她后下方传来。
田幼薇缓缓回头,但见墙下方站了个道人,手里一柄拂尘,眯细眼,扫帚眉,笑容猥琐。
“小嫂子记不得贫道了吗?贫道玄尘,咱们一起吃过饭的,邵爷请的客。”道人特别殷勤:“邵爷说他应试这几天没人接送您,让贫道跟着看看。”
田幼薇盯着道士看了一回,记起来了:“是你呀。”
“是贫道。”玄尘一笑,露出两颗黄门牙:“您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若是他敢动手,贫道自会处理。”
田幼薇犹豫:“他的箭和刀都很厉害。”
玄尘收了笑容,严肃地道:“您信不过贫道?”
田幼薇以为伤着人了,正要说不是,玄尘就又笑开了:“贫道也信不过自己个儿,所以带了好几个人。”
墙角拐弯处露出几张眼熟的面孔,都冲着她挥手嬉笑,其中一个还拿了根竹筒含在口中,作势一吹,表示那是迷药。
田幼薇忍不住笑了,便翻身下墙,从另一条路往前走。
走着走着,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是郎戈重新又跟了上来。
她假装不知,继续往皇城方向走,走到凤凰山附近,天便亮了,窑场里有了响动,是窑工们准备上工了。
田幼薇等得不耐烦,郎戈怎么还不动手?这眼看着就没机会了哈。
她有意放慢脚步,给郎戈以机会。
谁知郎戈没出现,前方松木林里倒是跑出一个俏寡妇拦住她的去路。
芳娘穿着胭脂红绣鸳鸯的抹胸,外头罩着水绿色的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胸脯,将两只手张开挡住去路。
“白小郎,你昨夜又回家啦?我和你说,天天缠着男人回家的不是好媳妇!若是我,绝对不这么缠人。”
田幼薇哭笑不得,板着脸道:“那你拦我做什么?”
芳娘眨眨眼,突然朝她扑来,紧紧抱着她的胳膊蹭啊蹭,娇声道:“白小郎,你收我做二房吧,我一定不和你家大娘子争风吃醋,天天给你烙油饼吃!”
田幼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噗”的一声笑。
第423章 兆头
田幼薇眼皮一跳,深觉丢脸,无情地把芳娘推开,疾言厉色:“你不要害我被人打!我不行!我养不起二房!”
芳娘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不行?我看你还行嘛!没关系,不行也没事,人好看能挣钱就行,我只图有个依靠。”
这回后头的笑声忍都忍不住了。
田幼薇甚至没勇气回头去看是谁,芳娘却插着腰骂上了:“什么藏头露尾的小崽子,躲在后头看老娘的笑话,占老娘的便宜……”
田幼薇趁着这个机会,飞也似地逃了。
芳娘骂了一回不见有人应她,也不见四周有人出没,不由惊了一惊,以为是山鬼啥的,再看田幼薇已经逃了,便迈开脚步追上去:“白小郎,白小郎,等等我呀,你这个负心人!占了我的便宜还敢跑?”
山林里,几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围住了郎戈。
郎戈将手放在刀柄上,淡淡地道:“诸位朋友有事?”
一个道士走出来,摸着胡须流里流气地道:“你跟着我家小兄弟干嘛?难不成想打劫?”
郎戈微皱眉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不过刚巧同路而已。”
道士冷笑:“行,既然是同路,咱们也管不着你,再有下次,哼哼~”
另外几个人目光不善地盯着郎戈,齐声道:“还不快滚?”
郎戈低头迅速离开,半道上遇着小羊的仪仗,便赶上去和殷善耳语几句,悄无声息地隐藏起来。
田幼薇一口气跑进工棚,管事正在点卯,见她迟了就冷冷地道:“今天的工钱没了。”
田幼薇也不争辩,走到白师傅身边站好。
芳娘追到棚外,见管事的在,只好悻悻离开。
“怎么了?”白师傅问田幼薇:“就和身后有狗追似的。”
田幼薇和他说了经过,烦恼地道:“这芳娘天天歪缠,也不知看上我什么了。”
窑场里的人背里都叫她小白脸儿,这芳娘竟然上赶着给她做二房,她真是想不通。
小虫气呼呼:“她看你长得白呗!”
白师傅敲了小虫一下:“她和你不是一路人!”
小虫噘着嘴,用力把釉水搅起了漩。
“祭窑神了,都出来!”管事在外大声叫着,众人纷纷洗了手整理好衣物走出去。
田幼薇躲在最不起眼处,跟着人群起起伏伏。
小羊一身紫色常服,神色肃穆地主持完祭窑神礼,又亲自持了大锤,用力砸开窑门。
一股热气夹杂着灰尘喷出来,扑了小羊满脸满身的细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众人不由大惊失色,朱将作监连忙上前递上巾帕,皱了眉头喝问:“怎么回事?”
礼器局主管惊得满头冷汗,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忙忙地叫人进去看。
没多久,进去查看的人脸色惨白地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碎了的匣钵,匣钵里是摔坏了的礼器。
原来是累叠起来的匣钵倒了一片。
开年第一炉瓷器就出了这种事,乃是不祥之兆,若是传到宫中,难免生出波澜。
众人鸦雀无声,小羊的表情也很难看。
但凡发生这种事,总要找个背锅的,田幼薇想了想,趁乱遁走,藏回工棚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哭叫声。
她竖起耳朵去听,是一道女声,整个窑场除了她之外,再有就是芳娘一个女人。
所以芳娘这是遭了秧。
又过了些时候,窑工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田幼薇跑出去藏在人群中假装才回来,田师傅看她一眼,低声道:“芳娘被赶出去了。”
小虫小声道:“说是窑场里不能进女人,就是因为她在才这样。但是好些窑场都请厨娘做饭,也没怎么样啊。”
“她不会被怎样吧?”田幼薇心里直发紧,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她烧了这么多年的瓷器,意外是有,但都是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从哪里都不能证明女人不能进窑场,女人制不了瓷器。
“谁知道呢?”白师傅的心情不算好,埋头赶工——这一炉瓷器没出啥精品,后面还得加班加点的赶。
因为芳娘的事,窑工们都很沉默,非常不快活。
日常都在窑场中,除了男人还是男人,像芳娘这样泼辣好看的年轻女人,哪怕就是多看一眼心情也会好很多。
田幼薇也不高兴,她虽然不喜欢芳娘,却也生出了物伤其类之感。
这一次是芳娘,下一次会不会是她?
别人不知道她是女人,小羊却是知道的。
暮色渐浓,田幼薇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次她没跑了,因为提不起精神。
渐渐的,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她仍然慢吞吞地走着,心想若是郎戈再来跟她,那她就和他好好聊几句。
谁知走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跟着,她看看四周黑黢黢的,反倒自己先怕了,于是一溜烟往家跑,听到耳边风声呼呼才觉得踏实了些。
一口气跑到家附近,她才停下来喘口气,整理一下头发衣物表情,准备回家。
“阿薇。”前方墙根阴影下走出一个人来,朴素无华的青色长袍,长眉高鼻,目光暗沉,正是小羊。
田幼薇吃了一惊,随即深深一礼:“见过郡王爷。”
小羊没有叫她起来,她也未曾抬头,但她能感受到小羊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起来吧。”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羊才道:“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田幼薇声音干涩,瞬间想了很多。
若是小羊以此提出什么要求,她大概只能放弃修内司这边了。
制瓷也有很多种法子,比如寄烧,比如租借龙窑,不一定非得自己有窑场。
想到这里,她的背挺了起来,抬头看向小羊:“不知郡王爷会怎样处置芳娘?”
小羊沉默地注视着田幼薇。
她换了一副少年郎的面孔,身上穿的是短褐,衣上沾满了各色釉药尘土,唯有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任谁一眼看来,也不会认出这是鼎鼎有名的草微山人,那个容色甜美、自有风华的田幼薇。
若非他一早知道这是她,恐怕也是认不出来的。
小羊挪开目光,低声说道:“窑场出了这样的事,总要找出原因才能交待。”
第424章 无愧
“那么,郡王爷认为芳娘是那个原因吗?”田幼薇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羊,缓缓道:“或者,我是那个原因?”
月光下,小羊的脸有瞬间僵硬。
田幼薇听到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仿佛是要发怒。
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是的,她后面那句话是大着胆子故意试探他的。
她想看看,他从前展露在她和邵璟面前的那张脸孔,究竟有多少真,有多少假,他的底线在哪里。
小羊看到她后退的动作,呼吸又渐渐平缓下来。
“你我都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但是别人会这样认为。”小羊说道:“这个世上,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你说不是,别人就认为不是。”
田幼薇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他。
“在你们眼中,我大概是个阴险的小人,你们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努力想做到最好,但是……”小羊顿了顿,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我问心无愧。”
说完这话,他大步离开,再不回头。
殷善从角落里跑出来,看了田幼薇一眼,快步追上小羊,主仆二人很快走得没了影踪。
“问心无愧。”田幼薇琢磨着这句话,慢慢朝家走去。
田家门前,两盏灯笼把周围照得亮亮堂堂,田父和谢氏、秋宝相互扶持着伸长脖子往外看,看到她就高兴地道:“今日为何这样迟?”
谢氏迎上前去给田幼薇拍打身上的尘土,心疼地嗔道:“你说你,这样自找苦吃,快去吃饭。”
秋宝利索地递上热腾腾的巾帕:“阿姐洗脸。”
田父则递一杯温热的水给她:“渴了吧,快喝。”
田幼薇收起神思,安心享受来自亲人的关爱和温暖。
次日,她照旧去上工,只是特意扮得更粗糙了些。
芳娘仍然没出现,厨子也换了,工地上的气氛很紧张,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怎么敢说话。
又过了一天,田幼薇打饭的时候听见几个监工在那议论:“上头说是要咱们查具体原因,不许扯那些有的没的,明明就是技术问题,瞎扯什么征兆,这日子苦了,查了这几天,也没找出啥问题。”
技术问题?这是小羊最终决定的处理方案吗?
田幼薇涎着脸凑上去,先行个礼,再问:“几位官爷,窑场里那么多好手,也没能找出原因吗?”
那几个监工见她客气,也晓得她是白师傅的侄儿,技术很好,也会做人,就透露给她听:“是呀,没找出原因,你知道谁精通这个?早些查明原因,大家都安生。”
田幼薇想起从前,谢大老爷拿劣质的匣钵和窑具给她家窑场用,导致烧坏了很多瓷器,害她爹赔了许多钱,便觉着这应该也是匣钵和窑具的问题。
但只是这官窑的水可深,谁晓得里头涉及到些什么惹不起的权贵?这浑水她显然不能明着趟。于是苦笑道:“我就是一个配釉的,哪里懂得这些?只是希望早些好起来罢了。”
那几个监工也没当回事,转过头继续说话不理她了。
田幼薇三口两口扒了饭,趁人不注意,悄悄跑去堆放匣钵和窑具的地方查看。
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倘若真是这个原因,或许干坏事的人早已毁灭了证据。
简陋的库房里,匣钵和窑具堆放得整整齐齐,她围着看了一圈,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仔细想想,她若是做坏事的人,也不会这么大喇喇地将证据摆在明处。
一定会有遗漏的地方,只要查得仔细,多少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田幼薇借着那身马马虎虎的轻身功夫,慢慢地往里搜寻,若不是匣钵有问题,就是垫圈或者支钉有问题。
这不是小事,不能想当然地乱猜测,否则很可能害着无辜的人。
田幼薇找了许久,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块支钉残片,她刚拿起来,就听到身旁的匣钵哗啦一声响,倒了一大片。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将支钉残片藏进怀中,迅速逃开。
许多人听见响动跑过来查看,她好不容易才避开众人找了个角落藏起来喘气,这可真倒霉,她记得自己并没有碰到那些匣钵,怎么突然就倒了呢?
忽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冲到她面前,与她大眼瞪小眼,脸上满是错愕和尴尬。
是郎戈。
匣钵倒了不会是他干的好事吧?田幼薇装得云淡风轻的样子,用袖子搧着凉风,懒洋洋地看着郎戈:“你做贼暴露了啊?看你这慌不择路的样子。”
郎戈抿了抿薄唇,转身要走,就听见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有人大声喊道:“去那边看看,大概是躲在那里了。”
郎戈犹豫了一下,又往后缩。
眼看那些人就要到眼前,田幼薇抬脚就把郎戈踹了出去。
“这里有个陌生人!”几个人跑过来,拿着工具将郎戈团团围住,大声喝问:“你是谁?你怎会在这里?刚才的匣钵是不是你弄碎的?”
郎戈当然不能束手就擒,片刻功夫就将围在他身边的人打倒在地。
田幼薇拿着一根棍子跑出去,虚张声势:“你这个贼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嚣张,吃我一棍!”
郎戈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逃了。
田幼薇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声,把那些被打倒的人扶起来,嘘寒问暖:“没有被打到哪里吧?要不要报上去啊。”
那些人哼唧着,气愤地道:“当然要报,匣钵摔坏了许多呢,不找他找谁?”
半个时辰后,田幼薇从礼器局主管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作为目击者,她尽职尽责地描述了一番郎戈的长相,以及她为什么会在这附近出现的原因——消食,顺便和老窑工们探讨一下制瓷的技巧。
大家都知道她爱瓷成痴,空了就爱到处晃荡,问这个问那个,倒也没怀疑她,有人还夸她细胳膊细腿儿的,没想到是个胆子大仗义的。
下工以后,田幼薇趁人不备,拿了支钉残片给白师傅看:“师父,您瞧瞧这个有问题么?”
第425章 花球
白师傅拿着支钉残片对着光细看一回,道:“我觉着是有问题的,不够牢固,有些酥脆。”
瓷器底下需要垫着支钉,再放在匣钵里烧制。倘若支钉出了问题,瓷器就会倾斜,累叠在一起的匣钵本就不稳,任何震动都可能导致倒塌。
开窑门时会产生一定的震动,就在那个瞬间,匣钵倒了,就发生了之前的事故。
田幼薇推断出这个过程,把支钉残片照旧收好,准备拿回家去给田父看看。
白师傅提醒她:“小心些,这里头水深,别把自己搭进去。”
田幼薇笑着应了:“我知道的,今天阿璟出考场,我请了假这就要回家去接他啦,你们下工以后来吃饭。”
白师傅摇头:“罢了,别引人注目,改天我再去。”
小虫咬着手指流口水:“我想吃糖和肉包子。”
田幼薇笑道:“明天我也告假的,后天给你带。”
回到家中,田幼薇把支钉残片拿给田父看:“阿爹您瞧瞧这东西怎么样?”
田父仔细验看之后,得出和白师傅同样的结论:“这支钉质地酥脆,不过关,谁用这东西啊?”
田幼薇三言两语说了官窑里的事,交待田父别往外说。
除了有人贪钱弄了偷工减料的窑具以外,还有可能是针对小羊搞的事,无论哪种,他们都惹不起。
她打算接了邵璟,再和他商量怎么办。
“走了,走了,迟了就接不到三哥啦!”秋宝着急地催促他们:“我答应过要去接三哥的。”
田幼薇赶紧上了一层粉,又抹点胭脂,问喜眉:“好看不?”
喜眉忙着往她发髻上插戴鲜花簪钗:“好看,好看。”
一家子急吼吼地赶到贡院外头,但见已经挤满了去接考生的人和车马,都没地儿停他们的马车。
田幼薇就让车夫把车停到附近街边,田父和谢氏留在车上,她牵了秋宝的手去接邵璟。
人太多,乱七八糟乌泱泱的一片,她带着孩子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便寻个宽松地儿站着。
刚站定,就听有人大声喊道:“开院了,开院了!”
大门打开,人群“轰”的一声往前涌去,好些人大喊着自己家人的名儿拼命往前挤,看守贡院的兵丁使劲儿赶人,另一边考生又要出来,热闹得菜市场似的。
田幼薇踮着脚拽长了脖子四处搜寻邵璟的身影,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邵璟的轻笑声跟着响起:“我在这里。”
“三哥,三哥!”秋宝一把抱住邵璟的大腿,笑成眯眯眼:“我们全都来接你啦!”
邵璟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如意和喜眉拎着,自己抱了秋宝,招呼田幼薇:“走啦。”
田幼薇仔细打量邵璟,见他衣衫皱巴巴的,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面容憔悴,冒了胡茬,眼睛下方还有青影,便道:“累不累?饿不饿?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贡院里一人一个小考棚,狭窄得很,转身都费劲,整整三天吃喝拉撒都关再里头,春寒料峭,有很多人因此生病被抬出考场。她也担心邵璟过得不好,留个病根啥的。
邵璟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道:“除了想你以外一切都很好。”
当着这么多人说这种肉麻兮兮的话……田幼薇忍不住红了脸,悄悄拧了邵璟的腰间肉一把。
秋宝大声道:“三哥,你刚才和阿姐说什么?也说给我听听。”
邵璟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我想吃你阿姐做的饭菜。”
秋宝不疑有他,高兴地道:“我也想吃!”
车停得有些远,几人慢吞吞找过去,忽听有人在街边大声喊道:“邵小郎!你考得怎么样?”
声音清脆娇嫩,是个女郎,还带了些熟悉之感。
田幼薇“唰”的一下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周袅袅趴在窗口,一双眼睛盯着邵璟,笑得像个烂柿子似的。
田幼薇立时沉了脸,用手肘撞撞邵璟。
邵璟看她一眼,勾起唇角轻笑:“酸什么,不理她就是了。我是最近忙着读书没去蹴鞠打马球,不然满街的姑娘追着喊,你又怎么办?”
“呵~”田幼薇冷笑,“你好像很得意?”
邵璟赶紧争辩:“我要得意也是因为你赏我脸面,愿意为我喝醋。”
田幼薇送了他半个白眼,拽着他快步往前走:“走快些!”
“邵小郎!邵小郎!问你考得怎么样呢,怎么不理人啊?”周袅袅急了,扔了东西过来打人,倒是没胆子跳下车追过来。
她没啥力道,扔过来的东西当然没能打着人,“噗”的落了地滚到田幼薇脚边。
竟然是一个用上等绢花扎成的七彩花球,精致又值钱。
田幼薇气死了,一脚将那花球踢出去老远,心中恨恨骂着不要脸,将手帕角塞到嘴里使劲地咬。
邵璟看到她的样子,不由好笑极了,伸手将帕子夺下,把胳膊递到她面前:“不解气就咬我。”
田幼薇哪里舍得咬他,气呼呼地道:“都馊了,我才不上你的当!”
邵璟笑着拍拍她的发顶:“放心!保证一定是你的。”
田幼薇呼出一口气,把他拽进自家马车:“走了,走了!”
身后,周袅袅趴在窗前又酸又妒,脸色难看得不行,丫鬟劝她:“姑娘,咱们也走吧。”
周袅袅转身就抽了丫鬟一巴掌:“轮到你管我!”
丫鬟挨了打还不敢委屈,只细声道:“相爷不是说让您再稳稳吗?现在考试结果还没出来,小不忍则乱大谋,且让那女人得意一时。”
周袅袅这才缓了神色,揪着帕子阴沉沉地道:“走!”
田家的马车里一派和乐,田父、谢氏又把邵璟的身体关心了一遍,塞给他几个鸡蛋和一大块卤肉叫他垫垫,这才问他:“考得怎么样?”
邵璟道:“若无意外,是没问题的。”
于是一家子都欢欣鼓舞,七嘴八舌说些琐事。
田幼薇压下酸意,一起高兴。
到家之后吃饱喝足,邵璟沐浴更衣完毕,舒舒服服地靠在榻上,冲田幼薇轻挑长眉:“有啥要和我说的吗?”
第426章 收伏
“这个!”田幼薇把支钉残片拿给邵璟看,和他商量怎样应对此事。
她不是想蹚浑水,而是不愿意这口锅背到芳娘头上。
否则,芳娘的今天也许就是她的明天。
邵璟斟酌一回,道:“再等等,且看普安郡王那边怎么处理。”
田幼薇就把支钉残片收起来,让他:“你早些休息,这几天一定没睡好。”
邵璟伸个懒腰,道:“其他还好,就是考号里的床太短,我伸不直腿,只能屈着身子睡,常常睡得腿麻。”
他个高腿长,确实是委屈他了。
田幼薇端了个小凳子放在他脚边,让他把腿搁上去,对了穴位经脉推拿按捏。
邵璟舒服得猫似的眯起眼睛,只差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田幼薇看得好笑,看他确实困了,便叫他去睡,却不想邵璟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带入怀中。
他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摩裟着她的脸颊,哑声道:“瘦了,黑了。”
田幼薇连忙辩解:“哪有黑了,没黑,白着呢!”
邵璟笑起来:“你放心,你若黑了,我便去晒了比你还要黑。”
田幼薇心里甜丝丝的,眨着眼睛道:“那我要是皮粗了呢?你怎么办?”
邵璟道:“那……我每天拿砂石打磨这张脸?”
田幼薇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捏着他的脸道:“本来就够厚啦,再用砂石磨一磨,岂不是比成墙角还要厚实?”
笑着笑着,她笑不出来了。
邵璟垂眸看着她,眼里的情绪比海还要深,风起浪涌之间,将她吞没。
田幼薇情不自禁地握紧他的衣襟,咽喉发干:“我……我……阿璟……”
他低下头来,呼吸在她颈间落下一层湿意。
田幼薇微微颤抖着,闭上眼睛与他缱绻缠绵,不能分离。
半晌,她迷迷瞪瞪的,突然听见邵璟在耳边低声说道:“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田幼薇想不起来,就懒洋洋地道:“没了。”
“呵~”邵璟笑了一声,一口咬住她的肩头,用牙齿厮磨着,语气里带了些狠意:“真的?不是短短三天,已经偶遇了三次?”
“嗯?”田幼薇顿时清醒过来,抬眼看向邵璟,微微翘起唇角:“你是在喝醋吗?”
邵璟道:“对呀,抱着小醋坛子喝陈醋。”
田幼薇道:“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因为三次会面,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是殷善,他向我解释小羊是身不由己……”
“是普安郡王。”邵璟纠正她,“不是小羊,你不该用这么亲近的方式称呼他。”
“好吧,是普安郡王。”田幼薇大度地笑笑,“第二次,他是和白师傅说话,我都没抬头,这两次我都没看到他的脸哈。第三次,他向我解释,说我们是他唯一的朋友,他问心无愧。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我报备给你的?”
邵璟有些焦躁地抓着她的手放到口边,用牙齿叼着又磨了一遍,说道:“真恨不得不要你去了!”
田幼薇失笑:“我也希望你别出门了,可以么?”
“有什么不可以的?”邵璟乜斜着她,目光炯炯。
二人对视片刻,都笑了。
外头传来秋宝的声音:“阿姐,三哥,廖先生和阿姝姐姐来啦!”
二人忙收拾妥当,一起迎了出去。
廖先生是来问邵璟考得如何并给他作下一步指点的,说完正事就开始谈论最近朝中的局势。
大致是说,朝中有大臣建议皇帝立储,结果触怒了皇帝,遭到了贬斥。
最近无论小羊还是阿九,都是夹着尾巴过日子,就生怕不小心招惹了皇帝。
阿九尚且还有皇后和太后护着,小羊唯一的依靠只有皇帝,如今还得防着被猜忌立储一事是不是他推动操纵的。
所以小羊现在的情况是步履维艰。
“陛下还未死心。”廖先生给了六个字的评语。
今上自从当年在叛乱中被惊吓,失了雄风,再不能生育之后,一直努力求医用药,想要生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尽管希望渺茫,但他现在春秋鼎盛,始终不曾放弃。
谁提立储这个事儿,都是触了他的逆鳞。
田幼薇道:“那么,匣钵坍塌那个事就是冲着普安郡王来的了。”
为什么会有不祥之兆呢?因为负责这件事的人失德啊。
虽然小羊只是大面上挂个名儿,具体负责的人不是他,但这就够了,完全可以给他挂个莫须有之名。
廖先生道:“郡王多谢阿薇提醒了他,此事不该以征兆来论,该以技术问题追查,否则一定会被带入深坑。昨日他让郎戈去搜查证据,郎戈愚笨,不但没办成事,反而坏了事。”
田幼薇笑道:“先生此来,还担负着另外的重任呢。”
廖先生拈须微笑:“知我者,阿薇也,拿给我吧。”
田幼薇看向邵璟,邵璟也道:“既然先生开了口,自然要听先生的。”
这件事他们掺和进去肯定不妥,小羊让廖先生主动找上门来讨好,正好顺水推舟。
田幼薇就把找到的支钉残片交给廖先生,说了一下她观察到的情况。
廖先生一一记下,叹道:“有些事情,郡王爷未曾与我说起,但据我所知,王府中也有不少宫中赏下来的人,明里暗里都有。”
所以说,盯梢探查他们,竟然是宫里那位的命令?
田幼薇一琢磨,心里反而稳妥了——这些人应当没有确认邵璟的身份,不然邵璟恐怕早就被弄死了。
“尚国公不值得依靠,手段阴狠,为人狠辣,且贪财好色。若要我选,我选普安郡王,他将来会是一个好皇帝。”廖先生说完这席话就告辞了,他得赶紧回去复命。
田幼薇和邵璟相视苦笑,看样子,廖先生已经被小羊彻底收伏了呢。
次日田幼薇做了许多好吃的,光是肉包子就蒸了许多,廖姝、张五娘、钱茜、邱夫人等都收到了这份小礼物。
待她回到窑场,窑场里的气氛更紧张了,大大咧咧如小虫,都压着嗓子说话,管事们更是焦躁不安,一点就着。
又过了两日,她正在配釉的时候,一队官兵突然闯进来,抓走了好些人。
第427章 自私
被抓走的多是一些管事,甚至还有普通窑工。
负责装烧那一拨人,差不多全军覆没。
田幼薇拎着她的肉包子出去打了一圈回来,确定是和上次开窑时出的事故有关系,也就是说,小羊借着她找到的那一块支钉残片,顺藤摸瓜,弄清楚了这件事。
明面上说的是有人贪钱、偷工减料导致事故,暗里究竟会怎么定,大家就不得而知了。
可以确定的是,将会有一大波人倒霉,整个窑场管理人员也会大换血。
田幼薇和白师傅说了这事儿,问他:“师父要不要去运作一下,做配釉这一块的管事啊?您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有我和小虫就够了。”
白师傅默了片刻,道:“我会考虑。”
田幼薇摩拳擦掌:“得早作打算,我刚看到好几个悄悄咪咪往主管那边跑呢。”
白师傅看着她笑了,说道:“放心,只要我想做,别人未必争得过。想当年……”
田幼薇和小虫摆出听他讲古的架势,他却不肯说了,招呼他们:“做事,做事。”
“……”田幼薇颇为扫兴,小虫却是追着问她:“既然这事儿查明了,芳娘啥时候回来?”
田幼薇很不忍心地告诉他真相:“芳娘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呀?”小虫不明白,他是真的被芳娘给迷住了:“又不是她的错,不是该回来么?要不,阿薇,你帮她说说情,让上头放她回来好不好?”
田幼薇耐心解释:“现在的位置已经换了人,人家也是花了功夫才来的,不会说不要就不要了,这里头的人情世故很复杂,咱们只要知道芳娘父女平安就行了,以他们的本事,开个红火的食肆完全没问题。”
小虫最不懂的就是这些东西,胜在很听她的话:“那你和他们说,让她早点出来,好不好?”
田幼薇认真地答应了他:“我记住这个事了。但你不能往外说,不然人家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把我们几个全部干掉的,以后就没肉包子和凉面吃了,懂么?”
小虫脸色一白,使劲摇手:“不,不会说的,我不想挨饿,我要吃面,我要吃肉。阿薇,我要跟着你吃肉吃白面。”
他不知是不是被他爹打狠了,脑子一直不是很灵光,脸不好看,膀大腰圆,背还是驼的,性子粗野,很多人都不喜欢他。
田幼薇心中微软,轻轻摩裟他的发顶:“好,给你肉和白面吃,只要我有,一直都给你。”
小虫立时高兴起来,将芳娘抛在脑后,喜滋滋地搬釉料去了。
田幼薇闷头干了会儿活,白师傅突然道:“你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啥?”田幼薇满脑子想的都是釉料配比,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真的会一直照顾小虫吗?”白师傅严肃地看着她。
田幼薇被他的严肃劲儿给惊了:“这不是肯定的吗?我和阿璟早就把你和他当成自家人啦。”
白师傅笑了,破天荒地拍拍她的发顶,神情很是愉悦。
这可真难得,田幼薇就像小狗似地摇着尾巴等夸奖,不想白师傅瞬间收回手,收了笑容,一个字都没说。
田幼薇噘起嘴巴,小声嘀咕:“就说一句好孩子,会怎么样?真是的,再怎么粗糙,也需要夸赞嘛。”
她敢保证白师傅听见了,然而人家硬是一点眼神都没给她,还和平时一样的面无表情。
田幼薇无奈地叹口气,给他煮了一杯浓浓的茶:“天气热啦,您消消暑。”
转眼到了下工的时候,邵璟照旧一路远远的跟着,并不敢上前和她并肩走。
田幼薇舍不得他一天跑四趟,回了家就劝他:“天越来越长,我没事,你有空多看看书,别耽搁着。”
邵璟道:“你跑我也跑,强身健体练功夫,你以为我考试那几天怎么没病?就是因为平时做得好啊。”
田幼薇也就由得他去了,换过妆容吃了饭,二人便往廖先生家里去,老岳开了门,小声道:“贵客在里头呢。”
廖先生这里的贵客,除了小羊不会有其他人。
田幼薇侧头看向邵璟:要不要进去?
邵璟也在拿捏这个度,他不确定小羊是不是猜着他们会过来,特意在这里等着的。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殷善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哎呀,邵爷,田姑娘,你们来啦?这可真巧,我们公子也在里头呢!”
接着,廖先生和小羊一前一后走出来。
这就不好走了,田幼薇和邵璟索性行礼问安:“真巧,若是先生和公子有事商量,我们改天再来。”
廖先生忙道:“我们没什么要紧的事,是公子办差回来,刚好在这附近经过,临时想起进来喝杯茶,快进来。”
果然是特意在这里等他们的。
既来之则安之,正好田幼薇想提一提芳娘的事。
落座之后,廖先生先问田幼薇:“今日窑场中的情况如何?”
“还好。”田幼薇见小羊一直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神色也很尴尬,想着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便给他递了台阶:“今日有人问起芳娘,既然查明真相,能否放他们父女归家?”
小羊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有些急切地道:“他们已经回去了的,兴许过两日就会去窑场收拾东西,丢了的差事也会给些补偿,叫他们衣食无忧。”
田幼薇一笑:“郡王仁慈。”
于是又尴尬起来,廖先生见状,起身道:“我有些书要给阿璟,这就去收拾了拿给你带回家。”
三人面对面坐着,气氛尴尬又凝重。
既然来了,邵璟就不允许浪费时间和机会,当即开了口:“郡王爷,您欠我们一个解释,尚国公的那些话,不亚于在我们心间插了一把刀。”
这句话彻底打开了僵局,小羊命殷善进来,交待道:“去外头盯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殷善翘着唇角应了。
“这件事是林祭酒做的。我确实知情,没说出来是因为……”小羊闭上眼睛,破釜沉舟地道:“是因为我自私,我需要他。”
第428章 公私
满室寂静。
田幼薇和邵璟都有些意外。
小羊求和的意图很明显了,但他们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田幼薇甚至在想,会不会今天的坦诚,变成他日的断头刀?毕竟这样的人,都很看重面子。
“现在我不是普安郡王,我是小羊。”小羊垂着眼眸,飞快地道:“陪伴十几年,他待我极好,什么都愿意教我,比待他自己的孩子还要上心,我舍不得他,是我对不起田二哥,对不起你们……”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作为天潢贵胄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地求人,即便是他错了。
更何况,他之所以选择保林元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让他难以启齿。
林元卿和主战派官员关系很好,能够给他带来足够多的利益,在和阿九,乃至皇帝的博弈中,他非常需要这一份力量。
两相比较,他选择牺牲田秉,保全林元卿。
邵璟对此心知肚明,适时打断小羊的话:“尚国公说,您怀疑是我们杀死了林祭酒,还有郎戈的事……”
小羊抬起头来注视着邵璟,严肃地道:“我有怀疑错吗?”
二人目光相接,谁也不让谁。
田幼薇的心揪得紧紧的,就生怕邵璟露馅,不管有多少个理由,当街截杀朝廷命官也是大罪。
“您当然怀疑错了。”邵璟盯着小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手下有些什么人,您应该早就有数,他们当天在哪里,做了什么,并不难查。您应该光明正大地查。”
小羊低声道:“你们以为,我舍不得林祭酒,就舍得你们?”
田幼薇听到这里,不由一哂。
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她是该说小羊天真呢?还是说他装得真好?
小羊道:“我已经走上这条路,再不能回头。一旦停下就是万丈深渊。我若败北,阿九绝不容我存活于世。我不想死,我想收复丢失的半壁江山!我想让百姓安居乐业,我想万国来朝!”
他的语气越来越有力,眼里绽放着憧憬的光芒。
这一刻,邵璟和田幼薇相信他是真的这样想,也真有这样的抱负。
“我试图让你们好好相处,和我一起实现这夙愿,大家一起好好活着,但是……”
小羊难过地停下来,有些自嘲地道:“或者我换个说法,我喜欢阿薇做的瓷器,希望她做出绝世奇珍,千古流芳。
我希望阿璟能发挥所长,去市舶司任职,挣到番邦人更多的钱财以充盈国库,毕竟每年都要给靺鞨人上贡那么多钱财,不能再向百姓征税了。
我希望林祭酒能为我出谋划策,为我梳理朝中复杂的关系,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让我有机会实现抱负……”
邵璟轻声道:“我明白了,我有两个疑问。”
小羊见邵璟和田幼薇并未露出鄙夷、厌恶之色,忙道:“你说。”
邵璟问道:“是谁告诉您,我们与此事有关?郎戈是怎么回事?”
小羊豁出去地往上一指:“他的安排。”
意思是说,提出邵璟有嫌疑的人,是皇帝?
或者,是有人向皇帝告密,皇帝这才安排下来的?
“噗……”田幼薇突然笑了出来。
小羊惊讶地看向她:“你笑什么?”
田幼薇道:“我在想,阿九那个倒霉蛋。”
真的是很倒霉啊。
原本皇帝怀疑他们,暗里悄悄调查这事儿,小羊拿着不好处理,他们也很被动,破局不容易。
谁知阿九一门心思只顾着算计小羊,顺便把皇帝放在他身边的人踢走,原本是一箭双雕之计,不想反而把局破了。
也不知道皇帝此刻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田幼薇再想到上次阿九想在皇帝面前害她,反倒自己吃了个瘪的事,笑容更盛。
这件事很好地缓和了气氛,小羊也跟着笑了:“这次支钉的事也和他有关系,他又吃了挂落,被禁足罚俸,收了差事。”
他看向田幼薇,认真地道:“这次是托了阿薇的福。”
田幼薇摆摆手:“是您自己的福气,也是您自己睿智。”
换个古板僵硬的,多半不听她的。
邵璟见气氛缓和下来,便道:“郡王爷,您查吧,正大光明地查。公是公,私是私。”
小羊默了片刻,道:“好。”
他看向田幼薇:“窑场中会变动一批人事,你要不要做个工头?”
田幼薇立刻拒绝了:“我去的时间太短,也没立过什么功,时机还不到,不急。”
这种事急不得,不能服众反而坏事。
“也好。那就让白师傅做配釉这一块的管事。”小羊踌躇着,想要说几句轻松亲近的话,却发现怎么都没办法回到从前,只得低叹一声:“我走了。”
田幼薇和邵璟恭敬地送他出门:“郡王爷慢走。”
小羊眼里流露出一丝遗憾和怀念,最终迅速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孤直。
田幼薇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生出一种“这个人独自上路了”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帝王之路吧。
从今日起,他们不再是朋友,而是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上下级关系。
她倒也没太多遗憾,毕竟从一开始,他们与小羊相交,就带了寻找前世死亡真相、想要抱条大粗腿的目的。
至于田秉的事,她多是心疼,以利相交者,以利终结。
邵璟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好了,咱们回去吧,这件事就这样了,以后再相处,可不能没大没小的啦。”
田幼薇翘起唇角:“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酸味?”
邵璟也笑:“确实有点酸,离他远些就不酸了。”
忽听激烈的争吵声从后院传来,廖姝的丫鬟喜芝急匆匆赶来,道:“邵爷、田姑娘,快去劝劝我们老爷和姑娘吧,吵得可厉害了,还不许我们在。”
邵璟和田幼薇都是莫名其妙:“吵什么?”
廖先生性情疏淡,廖姝温柔寡言,父女俩的感情自来极好,吵架真是破天荒的事。
喜芝不好解释,只催促道:“你们去了就知道啦。”
正说着,就听廖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第429章 是谁?
“你们问他,我没脸说!”廖姝扑倒在田幼薇怀里,哭得伤心极了,完全是什么都不顾了的样子。
田幼薇一边安抚她,一边看向廖先生:“先生,这是怎么啦?”
廖先生也气得不轻,胡须一撅一撅的,想说什么又咬着牙忍住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结合刚才的事,邵璟心里有了数,试探着道:“是为了二哥的事吧?”
那父女俩都骤然一松,廖姝的哭声更大了:“他明明知道阿秉委屈,却一直帮人瞒着,还劝你们和人好。对得起阿秉吗?敢情当初待阿秉的好,都是假的!儿女徒弟,都抵不过一官半职,荣华富贵!”
“你……你……”廖先生脸涨得通红,将手指着廖姝,气急,眼睛往上一翻,晕厥过去。
“先生,先生……”田幼薇和邵璟一阵手忙脚乱,忙着把廖先生扶起放到床上,又掐人中又捏虎口。
廖姝被惊呆了,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呃……”廖先生喘息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含了泪意,“阿秉……”
“爹!我不是想气死你!”廖姝这个时候才哭出声来。
廖先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阿薇,把下人都打发走。”
田幼薇赶紧照做,折回来,邵璟已经喂了廖先生一杯水,廖先生的脸色也要好看了许多。
“我不是不心疼阿秉,也不是想要故意瞒着你们,而是,我不得不如此。”廖先生眼里闪着冷光,轻声道:“阿秉已经吃了大亏,我再硬碰硬,不但还要吃大亏,更会把所有一切赔进去。”
邵璟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先生别说了,我们都懂。”
田幼薇也道:“先生,我也懂得,阿姝姐姐是因为太难过了,所以一时没想通,待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廖先生要邵璟扶他坐起,难过的看着廖姝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为了你母亲?真的贪恋荣华?”
廖姝不说话,默认。
廖先生凄凄一笑:“我和你母亲早就恩断义绝,我不会再顾忌她一分一毫。荣华富贵……我若是想要,早就伸手去拿了。我不过是,在普安郡王身上看到了我想要的。”
“他会是个好皇帝。”廖先生斩钉截铁地道:“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我都不希望你们和他对立,我希望你们都好好的。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田幼薇领着廖姝出去,邵璟留下来照顾劝解廖先生。
“阿姝姐姐,先擦把脸。”田幼薇拧了热帕子递给廖姝,见她鼻头通红,眼睛又红又肿,心疼得很:“会好起来的。”
廖姝将帕子盖在脸上,哭道:“好不起来了,好不起来了!可怜的阿秉。”
憋了太久的人,必须找个出口发泄。
田幼薇默默地陪在一旁,环着廖姝,任她哭个够。
廖姝哭累了,打着嗝昏睡过去。
田幼薇给她盖好被子,嘱咐喜芝务必妥当照看,轻手轻脚出了门。
邵璟已经站在外面等她许久:“怎么样?”
田幼薇叹道:“睡了,一直都在哭。先生呢?”
“先生有些伤心,但还好,他向来理智冷静。知道我们不怪他理解他,挺欣慰的。”邵璟牵了她的手往外走:“夜深了,你明日还要上工,快走吧。”
一路上二人都挺沉默的,快要到家时,邵璟才道:“我其实舍不得。”
田幼薇晓得他是指小羊的那份友谊,便握紧了他的手:“我和你一样。”
握住她手的指节立时收紧。
田幼薇道:“你要如何?我又没其他心思,难道要我口是心非么?”
“我是说,回去以后你给二哥写封信,说说阿姝姐姐的事。”邵璟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装,继续装。
田幼薇鄙视他:“信,我会自会写,不过对于告密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会不会是林元卿之前有过什么安排,或者早就投靠了皇帝呢?
邵璟道:“再等等。”
他已经安排了人去查,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
他这些日子将林元卿这帮人的事仔细捋了一遍,确定林元卿现在为止,还没来得及,或者说没胆子把真实身份、有关情况报给小羊和皇帝。
再过些时候,那还真不一定。
所以,当机立断截杀林元卿是完全正确的。
效忠渊圣的那一拨人中,与林元卿沆瀣一气的人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与他直接联系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而已。整合整合力量,会更好用。
朝廷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了几日,芳娘父女果然去了窑场收拾自己的东西,许多窑工都去送他们,芳娘眼泪婆娑地盯着田幼薇,抽搭着道:“白小郎,你好铁石心肠……看奴家这样可怜,一点都不心疼……”
田幼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落荒而逃。
她错了,她不该来看芳娘,不该来看热闹。
“白小郎,奴家就在夜市开食肆,你空了来吃啊,不要你的钱,你经常来看奴家啊,奴家给你做好吃的……”
芳娘的声音又尖又亮,随即被哄笑声给压了下去。
紧接着,白师傅果真做了调釉这一块的管事,田幼薇也做了个小小的工头,手底下管着小虫和另外两个学徒工。
官窑里又恢复了平静,田幼薇混得风生水起,她贪婪地学习着别人的长处,试图和自己的长处揉在一起,以制作出更好的瓷。
邵璟手下的人,包括道士玄尘等人都被小羊传唤询问里一遍,然而什么都没查到。
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向皇帝告密说林元卿之死或许与邵璟有关的,是一个名叫刘禄的宦官。
田幼薇一听这名儿就惊了:“刘禄,那不是从前掌着修内司贡瓷的人吗?”
当初她爹向宫中进贡秘色瓷,还是通过刘禄的侄儿刘贤递进去的呢,刘贤还贪了她家的秘色瓷。
后来邵璟结识了朱将作监和小羊,刘禄被抓了错处失去了修内司掌贡瓷之职。
她不明白:“刘禄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是可能的,但那位不傻,必须有理由啊。”
第430章 第三
邵璟见田幼薇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很是可爱,便轻拍她的发顶,笑道:“当然是有理由的,但我的人没厉害到可以打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或许因为你在现场?”田幼薇推论:“还有一个可能,刘禄是替人传话,有人抓住了你的小辫子,通过他传话给那位。”
“孟氏!”她叫了起来:“有没有查她?或许这消息是她设法递进宫中的呢!”
当时孟氏看向她和邵璟的眼神特别可怕,还有什么能比苦主的指控更有力?
“之前也猜着可能与她有些关系,但他们没找到证据。我这就让人再查一遍。”邵璟立刻走出去安排。
等他回来,田幼薇歪着脑袋问他:“为何要选我们回家那天动手?”
林元卿死在街头,他们走在街尾,两家又有宿怨,这些都是被怀疑的理由,本可以避免的。
邵璟垂眸看着她轻声道:“不看着他死,我不放心。”
正是因为这个人,害得他不敢和田幼薇亲近,不敢和她有孩子,以至和她产生那么多的误会,最后更是双双惨死。
不看着林元卿死在眼前,难消他心头之恨!
“下次不能这样了。”田幼薇紧紧抱住邵璟,她理解他。
这些年他虽然没说什么,其实心里的恨比她还要更深,再怎么聪明决断,始终也是个凡人。
“不会再这样了。”邵璟回抱着她,轻声道:“你不知道,看着他死透了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我终于觉着这一次,我大概能和你一起白头了。”
田幼薇轻拍他的肩膀:“我突然有些后悔,刚回来的时候不该那样对你。白白浪费了好几年的光阴。”
要是一早就说开了,一直都好好儿的,那该有多好?
邵璟笑了:“怪我不够凶猛,胆子太小。”
“不,是怪你当时又矮又瘦,胆子小也是没办法的事。”田幼薇伸出一根手指,怀念地道:“想当时,我轻轻就能把你推倒在地。”
话音未落,就被邵璟一把揪住前襟和腰带高高举了起来。
她被吓了一跳,又叫又骂,邵璟大笑着在家里人赶来一探究竟之前放过了她。
日子如水一般过去。
小羊终究没能查出什么来,结论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未置可否,只把即将公布的榜单拿给他看:“看看这个。”
小羊笑道:“省试结果出来了?”
皇帝轻点桌面:“先看。”
排在第三的人是邵璟。
小羊很是高兴,也没在皇帝面前遮掩:“孩儿早知道他不错!想必这次能让那些总说他绣花枕头的人闭嘴了。”
皇帝淡淡地道:“有人提议对权贵亲属和子弟复试,以免有人**舞弊,邵璟虽不是谁家的亲属和子弟,但因与你交好,也在复试之列。”
小羊愣住:“父皇,这不公平,您知道他是廖翊善的弟子,几次奏对都是极有真才实学的,孩儿也没有……”
皇帝淡淡地道:“既有真才实学,考几次都不怕。”
小羊沉默片刻,淡笑:“父皇说得是。”
皇帝这才道:“去吧。”
“林祭酒这个案子?”
“他是你的老师,既然你认为他死得不冤枉,那就不冤枉。”
皇帝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好了,你母后昨日感了风寒,记得有空去看看她,还有你皇祖母,日常也是喜欢子孙绕膝的。”
小羊心思微动,眼睛倏然一亮,高声应道:“是!”
皇帝拿起卷宗仔细看过,又随手扔在桌上,神情之间很是自得。
林元卿,追随渊圣陷落北地,却隐瞒经历来到他身边,一步步谋到国子监祭酒之位,还做了皇子的老师,真可谓心机深沉,不怀好意。
真认为可以一直瞒着不让他知道?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该暴露的总会暴露,还没等到他动手就先死了。
这真是极好的一件事,很省他的事,可以少死几个人,少引起一番震动。
至于邵璟……皇帝微微眯了眼睛,手指轻点着桌面,倘若真是个人才,确实可以一用。
邵璟和田幼薇没在人最多的时候去看榜单,而是等到晚些时候,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去看。
田幼薇抬眼就看到了邵璟的名字,“啧”了一声:“还真是第三名,你是怎么把握的?”
邵璟得意地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这些日子可不是死读书,有文名的人,主考官的喜好我都研究过了。这个度可不好把握啊。”
他斜瞅着田幼薇,只差将尾巴翘起来摇摆又摇摆。
“阿璟最聪明,阿璟最厉害,阿璟最刻苦,阿璟最好看。”田幼薇把他狠夸了一遍,高高兴兴地道:“我们回家吧。”
二人肩并着肩往家走,忽见一乘官轿迎面而来,前呼后拥。
邵璟便拉了田幼薇让到街边,等这官轿先过去。
却见那官轿停下来,一道男声慢条斯理地道:“这不是邵小郎么?”
田幼薇举目望去,但见轿中的官员穿着紫袍,微胖,留着三绺胡须,正是她之前在马球场上见过的周相。
思量间,邵璟已经微笑着迎了上去,一丝不苟地行礼:“原来是相爷,您老越发年轻了。”
“年轻人就是会说话!”周相捋着胡须,悠然自得:“恭喜你啊,省试第三名,虽未拿到省元,却也不错了。”
邵璟谦虚地笑:“学生运气好。”
“什么运气好!这只能凭实力!”周相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有事要与你说。”
田幼薇眼看着邵璟和周相凑到一起喁喁私语,心里莫名生出许多烦躁,恨不得冲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就走。
然而她知道不能,便只能死死攥着手指,咬紧牙关,静静地等在一旁。
须臾,周相坐直身体,很慈爱地拍拍邵璟的肩,慈祥地注视着他道:“好好努力,我看好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寻我!”
“多谢相爷。”邵璟笑容始终不变,多一分嫌佞,少一分太硬,就连行礼的动作也标准得很,既无媚骨,亦无傲骨。
周相放下轿帘,从始至终没有看过田幼薇一眼。
仿佛她是什么微不足道的蝼蚁。
第431章 偏离
“我不喜欢周家人。”田幼薇非常不高兴。
纵使周相未曾针对她做了什么,她也感受到了那种深深的蔑视和轻辱。
他生杀予夺,她只是他脚下微不足道的尘埃、蝼蚁,他甚至不用怎么着,轻轻就能把她捏死。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邵璟握住她的手,面色阴冷:“你别急,且忍耐。”
总有那么一些人高高在上惯了,以为权势荣华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人人趋之若鹜。
周家父女如此做作,大概是以为,他跑不掉也不敢跑吧?
那么,不妨来试试。
田幼薇生了会儿闷气,觉着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如此,也就自己想通了,问道:“他刚才和你说什么呀?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邵璟也没瞒她:“有人不服我考了第三名,要求我和权贵大臣的亲戚和子弟一起复试,毕竟,人人都知道我日常与郡王府走得近。”
田幼薇真是差点气爆了:“凭什么啊?”
邵璟连忙安抚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没问题,你要知道,长得好的人占便宜的同时,也会吃一些亏。要证明自己不是绣花枕头,就得比别人更努力,因为容易被嫉妒嘛。”
田幼薇被他逗得想笑又想哭:“可是都没有人嫉妒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够好看?现在还这么黑,手这么粗糙……家里也没个当大官的爹和哥,还穷……”
她说着说着,没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
邵璟一下慌了,赶紧雇了个车,把她拉到车上坐着,拿了帕子给她擦泪,小心宽慰她:“你长得很好看的,真的。”
“可是都没有人嫉妒我。”田幼薇和他唱反调。
“有人喜欢你啊!你看,男的女的都有。”
“没有没有,不然你点出来?”
“我!还有……吴十八?谢良?芳娘?”邵璟不情愿地看着窗外小声道:“还有一个人,我不想说。”
“可是我现在比你还黑!”
邵璟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跟在车旁慢慢走着。
车夫不能理解:“小哥怎么不坐车?车上宽敞着呢!”
“我把自己晒黑些。”邵璟一本正经的回答。
车夫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田幼薇没好意思,低声道:“快上来!”
邵璟从善如流,坐到她身边小声道:“无论如何,娘子的话我总是要听的。”
田幼薇把头靠在他肩上,嗅着他身上的阳光味道,渐渐安心下来。
她并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毕竟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早已偏离了原来的路线。
但她觉着,已经不信他一次了,这次必须得信他。
她不想为不相干的人生气,她每天都要和他高高兴兴地在一起。
二人回到家中,廖先生也把需要复试的消息传了过来:“郡王让我告诉你……林元卿的案子照原结论结案,让你稳稳妥妥的准备复试,就当这是一次很特别的考验,通过之后便是一帆风顺。”
这其中的暗示意味很明显了,复试并不算是坏事。
田家人都松了一口气,邵璟把廖先生请到书房密谈许久才把人送走。
田幼薇一大早就要上工,等不到他们谈完就睡了。
大概是因为白天遇到的事多,她睡得极不安稳,一直都在做梦,等到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吓了一跳:“糟了糟了,迟啦!要被扣工钱了!怎么不叫我?”
喜眉笑道:“说得您好像很缺那几个工钱似的,奴婢叫了,您哼哼唧唧不肯起,邵爷说让您多睡会儿,他让人帮您请假。”
田幼薇瘫倒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问:“阿璟呢?”
“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去拜访什么人。”喜眉问她:“您昨天怎么啦?眼睛又红又肿,是邵爷欺负您还是气您了?”
“他气我了!”田幼薇翻个身趴着,将最近发生的事细细捋了一遍。
虽说决定相信邵璟,却不代表她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必须做到心中有数不慌乱。
邵璟那边得来的消息,孟氏自林元卿死后,除了使人来寻廖姝表示和好的意愿之外,非常安分,几乎足不出户。
这事儿是林元卿和孟氏的大儿子搞出来的,是他和刘禄的侄儿刘贤相交并表示了怀疑,理由是孟氏和林元卿曾经狠狠得罪过田幼薇和邵璟,挟私报复。
刘贤一听和田家、邵璟有关系,立刻不停歇地往刘禄那儿报去。
刘禄呢,从被夺走掌贡瓷之职后,便一直心中怀恨,伺机报复,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就赶紧往皇帝那儿报了。
然后皇帝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真的派人来查。
现在又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结了案。
田幼薇觉着,这中间一定错过了很关键的一环,虽不知道是什么,未必是坏事。
听小羊的意思,只要邵璟能通过复试并在殿试上取得好成绩,一定会被重用。
至于周家,她觉得很可能就在等待这一刻。
最可能会做的事就是榜下捉婿!
大家都知道邵璟和她有婚约,邵璟还是田家养大的,要夺走这桩婚事,最巧妙最体面的做法就是榜下捉婿。
直接按照习俗把人拖过去成亲,生米煮成熟饭,顺理成章把她这个原未婚妻变成大姑姐。
过后来一句:“不知道哇,不知情啊,真遗憾,真可怜,不如弥补一桩体面的婚事吧……”
再请几个无耻文人吹嘘着写几首诗词,便成了人间佳话一桩。
田幼薇想着都吐了,暗自琢磨应对之法。
她要是让邵璟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抢走,她真白活这一回了,真是!
想到这里,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起了床,打扮停当出门晃了一圈。
先去张五娘那里,和张五娘嘀嘀咕咕许久,又去了一趟普安郡王府,指名要找郡王妃郭氏。
郭氏已经快要临近产期,基本不出门了,孕中正在寂寞,突然听说田幼薇来了,还带回了他们输给阿九的瓷器,忙道:“快请。”
田幼薇问过安后,开门见山:“王妃,要如何才能打消别人觊觎自己的未婚夫呢?”
第432章 难题
“噗……”郭氏一口水喷出来,讪笑着道:“失礼失礼。”
田幼薇真诚地看着她,很认真地请教:“我也没其他人好请教,真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办,只能来求您啦。您见多识广,必然很有办法。”
郭氏抚摸着茶盏,暗自掂量谋算。
田幼薇若能顺利和邵璟成亲,对谁都是一件好事,她当然必须帮了。
于是挥退下人,压低声音:“你可是遇到什么难解的事啦?来找我就对了!郡王爷叮嘱过的,要我尽力帮助照顾你们,别客气,说吧。”
田幼薇吞吞吐吐:“其实我觉着是为难您了。”
郭氏急得:“快说!别磨蹭。”
她再怎么稳重,到底也只是个年轻女人,常日关在府里,也寂寞得慌,田幼薇越不说,她越急。
田幼薇这才凑上去悄悄说了经过,小声道:“我觉着阿璟定然是被相府看上了,人家伸根手指就能摁死我,可我不服,思来想去,只有您才能帮我。若是您为难就算了,当我没来过,只求您不要往外说,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就很感激了。”
郭氏听得兴奋极了,话说自从她嫁进郡王府,除了怀上身孕之外,还没做过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
这事儿吧,她还真不能放任周家得逞,不然周袅袅抢走了邵璟,田幼薇该归谁呢?绝不能冒这个风险。
再说了,邵璟是小羊看重的人,怎能被周家抢走?
她若办妥这事,还能立个功劳,收买一下人心,简直一举几得,必须管啊!
而且还不能让小羊知道,最后再给他个惊喜!
郭氏正色道:“你放心,我说了要管就一定会管好。只是这事儿要办得妥当,还得仔细斟酌。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
田幼薇很是高兴,不管郭氏出于何种原因帮她,这个情她记了!
待她回了家,邵璟也回来了:“你去了哪里?”
田幼薇不告诉他:“我心里烦闷,出去找五娘说说话。”
邵璟见她毛焦焦的,晓得这个时候惹不得,便识趣地躲进书房去读书。
次日一早,田幼薇到窑场才干了会儿活,就见一个杂役走进来道:“主管让大家都到场地上去。”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问了一回,才知道是新近呈上去的一批礼器不入皇帝的眼,说是不合尺寸,勒令一个月内重新制作出尺寸精准的瓷质礼器,否则就要追责。
时间很紧,烧制一炉瓷器,前前后后怎么也得半个多月的功夫,还要留几天时间以防万一。
那么,礼器局就只剩下几天时间解决这个问题。
礼器局下了大力气,找了一批最顶尖的拉坯匠人,想了许多方法,始终没达到好的效果。
眼看期限将至,礼器局主管失了耐心,决定抓一批拉坯匠人打板子示众,逼迫催促众匠人赶紧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官窑就是这点不好,动不动就要打板子示众。
误了工期要打,技术不行要打,做错了事要打,吵架打架闹事也要打。
众人看得都麻木了,只要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
然而今天挨打的这群人里有一个竟然是白发苍苍的老匠人,且是拉坯的高手,自来兢兢业业,勤勤勉勉。
他要挨打,而且要挨二十大板,大家就看不过去了。
窑场里的活儿本来就重,吃的住的都不好,这么个老匠人挨了这二十大板,可想而知会落得什么下场,非死既病。
于是众人纷纷求情:“拉瓷坯不比别的,再怎么小心,同一个人做的尺寸也会有些许差异,真怪不得人。”
主管冷笑:“你们吃着朝廷的粮食,领着朝廷的工钱,却做不出朝廷想要的礼器,不怪你们,难道怪我?完不成任务,上头同样会打我的板子,撤我的职,我能怎么办?给我打!”
板子落到臀上,挨打的匠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下下,一声声,仿佛砸在现场所有窑工的心上。
白师傅环抱双臂,冷冷地看着。
小虫则求田幼薇:“你自来不是办法最多吗?快想想法子救救他们。”
田幼薇是最早接触宣和博古图的,她那个时候就曾仔细思考过要如何才能将礼器做到符合规范,尺寸大小精准。
她试验过好些次,已经摸到了门道,只是后来朝廷始终没改变设置修内司官窑的想法,她也就放弃了。
她看着那堆做废了的瓷坯,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了上来。
忽听众人一阵大喊:“白师傅,白师傅……”
她匆忙回头,只见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白师傅已经冲上去掀翻了实施杖刑的人,将那个被打的老匠人扶了起来。
主管顿时大怒,将扇子指着白师傅大声喊道:“姓白的,你想造反是不是?”
白师傅将老匠人交给小虫扶着,回过头冲着主管冷冷一笑:“造反?你觉得这就叫造反了?”
主管被他的目光吓得一抖,外强中干地道:“难不成你还想对我动手?你敢!来人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服管教的老东西给我抓起来!”
“慢着!”田幼薇走上前去,给主管行个礼,说道:“您息怒,我家叔父是个急性子,自己年纪大了,见不得同龄人吃苦受罪,难免失了分寸。我替他向您赔罪。”
她觉着,这样应该可以转圜了。
一来郡王府曾打过招呼,二来白师傅的名望和技术很高,三来大家都知道白师傅不好惹。
她出面赔了礼,主管有了台阶下,这事儿再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谁想那主管是被上头逼红了眼的,坚决不肯轻易放过,冷笑道:“我今日放过你,明日再放过他,后天是不是所有人都敢和我呛声了?这活儿还怎么干?我挨打的时候,你们替我受着?功夫很好,不服管教是吧?来人,去隔壁兵营请人过来,今天必须把这老匹夫给我拿下!”
官窑周围本就驻了一支军队,日常这些兵丁也会帮着运泥砍柴,遇到事情也会出面处理。
一旦动用兵营,那真是要出大事。
田幼薇冲口而出:“我有办法解决尺寸的难题!”
第433章 侠气
“你?”主管“呼”地一下站起来,拽着脖子上下打量田幼薇:“你有什么办法?别吹牛!”
田幼薇苦笑:“您没有其他办法,为什么不肯试试呢?”
她看起来太年轻了,而世上的人总是更愿意相信上年纪的人,却不知道,有很多事情需要经验,却也需要天赋。
主管拈着胡须想了想,道:“你若解决不了呢?”
田幼薇道:“只要时间够,我一定能解决!”
“好大的口气!我给你五天时间!这些人既然是你救下来的,他们就都归你管了,做不出来的话……”主管目露凶光:“惩罚加倍,再去坐牢!”
小虫拉住田幼薇的袖子,害怕地劝她:“不要吧。”
田幼薇摇摇头:“没事。”
被打板子的匠人们互相扶持着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向田幼薇。
他们都不相信这个才进来上工没多久的小白脸,但正是因为她,他们才能免了这皮肉之苦。
只是想到五天之后,倘若还是不能解决问题,不但惩罚加倍还要去坐牢,有些人又绝望地哭起来。
其中一个人更是道:“你这个小哥不知天高地厚,多什么事呀,我们今天挨了打,这事儿就过去了。你这么横插一杠子,害惨我们了!”
小虫气死了:“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难怪要挨打!”
田幼薇阻止小虫:“算了,不是多大的事。”
她原本也不单是为了他们,她是为了白师傅,更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能力,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做事啊!拖拖拉拉是想挨打坐牢?”主管把众人驱散:“傻着做什么?想挨板子是吧?”
众人一哄而散,白师傅从田幼薇身边经过时,淡淡地道:“你很不错,胸有正义侠气,从今日起,正式算我白某人的关门弟子。”
田幼薇怔住。
正式算他的关门弟子?
意思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真正将她当作徒弟?
他教她本领,更多是把她当成家中小辈看待吧?
“怎么?你不肯?”白师傅皱起眉头,很不高兴。
田幼薇眼眶微红,笑道:“我当然是肯的,改天看个好日子,咱们好好摆一桌行拜师礼。”
白师傅点头:“我相信你。”
田幼薇双眼放光,笑眯眯地和主管道:“我需要一些东西。”
主管见她胸有成竹,心中的疑虑稍许淡了些:“想要什么只管说来,只要能把事情办妥,就是大功。”
田幼薇道:“您看能不能这样,这几天不要催,不要打扰,五天后我给您结果?”
主管立时反对,这事儿太大,叫他不管不问怎么可能。
田幼薇从容一笑:“您还有其他法子吗?”
主管一噎,心里就不高兴了。
旁边突然跳出一个人来,谄媚地道:“大人,白小哥是白管事的亲侄儿,见多识广,想必是真有办法。您要是不信,让他立个军令状呀!”
军令状?田幼薇抬眼看去,只见那人像模像样地穿了件长袍,头发蘸了许多头油,梳得溜光,细瘦个子,水蛇腰,条形脸,肤色惨白,眼神闪烁,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正是负责拉坯工序的管事刘大奔。
这人压根不会做瓷器活儿,却进来就当了管事,日日只会呼喝打骂手下的匠人,经常无故克扣工钱。
匠人们得小心翼翼地吹捧他、孝敬他、伺候他,才能有好日子过。
然而这样的人,却在窑场里混得好极了,好事有他,坏事一定没有他。
比如今天这事儿吧,按理说拉坯组的人没干好活儿,说明管事不力,就该一起吃挂落。
偏偏只有干活的匠人挨罚,刘大奔却坐在一旁看热闹,从始至终不曾为手下的人出过声,求过情。
官窑主管也没说他不对,理所当然地放着他轻松自在。
田幼薇曾经背里打听过刘大奔的背景,似乎是和修内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前未深想,这会儿她突然想着,都是姓刘,会不会是刘禄、刘贤一家子的?
“叫他立军令状,若是办不好,除了挨罚之外还得赔钱!”刘大奔瞅着田幼薇,颇有些咬牙切齿。
小白脸儿,莫名其妙多什么事!竟敢将爪子伸到他的锅里抢饭吃,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赔钱?赔什么钱?”田幼薇笑了,“我为朝廷出力,做什么还要赔钱?”
“你要朝廷按照你的法子做事,必然会有消耗。若是不成,主管大人岂不是被你蒙蔽着多花了朝廷的钱?必须赔!”
刘大奔恶狠狠地对着田幼薇喷了一通,又转过头谄媚地给主管鞠个躬:“大人,您说是不是这样?”
要说这官窑主管,品级都没有,根本没资格被称为大人,然而人都是喜欢被奉承的,主管很是享受地眯了眯眼睛:“好像有点道理。”
刘大奔开心了,将手一挥,指挥杂役:“拿纸笔来,叫这个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竟敢顶撞不敬大人的小子写下军令状!”
田幼薇叹为观止。
看这话说得,主管未表态之前,她是见多识广、真有办法的白小哥,主管表态之后,她就是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敢于顶撞不敬主管的坏东西。
“你愣着做什么?该不会是心虚了吧?”刘大奔乜斜着眼睛,恶意地道:“若是心虚,趁早承认你是骗人的!大家都在一个窑场混,叫白老头儿给主管磕个头认个错,我再替你们向主管大人求求情,也许这事儿就过去了。”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晓得田幼薇这是得罪了小人刘大奔,主管也是不喜她傲气,想借机折腾打压。
那个被白师傅救下的老师傅气愤地道:“这意思是,想做事的人还错了?”
刘大奔把脸一沉,挽起袖子要打人:“老东西,刚才板子没吃够是吧?就是你这颗耗子屎弄脏了一锅汤,不然早就做妥了!”
众窑工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负人。
田幼薇将胳膊轻轻一挥,刚好拦住刘大奔:“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来签这军令状!”
第434章 独食
“他真的签了!”
“白小哥真的签了那什么军令状!”
“说是倘若五天后不出结果,除了要赔钱之外,还得挨板子坐牢!”
窑场里私下流传着有关白家叔侄的各种消息,“人是够侠义,也真傲气,这种人会很吃亏的。”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工匠教训自己的徒子徒孙:“做人呢,不管有本事没本事,傲气都是要不得的,平白得罪多少人。”
年轻的窑工们道:“那不是傲气吧?姓刘的嘴脸才让人想吐。”
老工匠们气得很,一人给了一巴掌。
也有些人将这事儿当成笑话看,一对自不量力的冲动傻蛋叔侄,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很可乐。
总而言之,大家都在等着看结果。
“你打算怎么办?”白师傅抽了空过来看田幼薇,却见她只是领着那几个死气沉沉的拉坯工,在那测量记录礼器的标准尺寸,其余什么动作都没有,不由也有些担心。
田幼薇原本要说的,眼角一扫,看到刘大奔悄悄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侧着耳朵偷听,就故意凑到白师傅耳边很小声说。
“那行,就这样办,我去替你置办这些东西。”白师傅转身就走了,从刘大奔身边经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
刘大奔被撞得火起,对着白师傅的背影挥了下拳头,转转眼珠子,跑到田幼薇面前笑道:“白小哥,忙着呢?”
田幼薇眼皮子都没撩一下,不咸不淡地道:“有事?”
刘大奔一瞪眼,其他窑工赶紧给他搬了凳子递上水。
“刚才生我气了吧?”刘大奔笑容满面:“想必你一定觉着这刘大奔真不是个东西,扯什么军令状!”
田幼薇扯扯唇角,示意他换个位置:“您挡着我了。”
刘大奔忍气吞声地挪开凳子,再赔笑:“其实我那都是为了帮你!你想想啊,你这么年轻面嫩,也没啥名头,大家伙儿他不服你啊!主管也不能信你啊!
给朝廷制作礼器啊!这是多大的事!时间这么紧,要是耽搁了大事,会掉脑袋的!你空口白牙就说要给你五天时间,万一信错了你,岂不是惹了大祸!”
田幼薇听到这里,心里有了数,这是想要谋算她的法子,占为己有,变成他的功劳呢。
她也不戳穿刘大奔,装作被吓到的样子,说道:“会掉脑袋吗?”
刘大奔见她上了当,越发得劲:“当然啦!让你赔钱算是轻的,我那是救你!一来可以争取主管大人给你机会;二来真出了什么事,你只需赔钱不需掉脑袋!”
他嘴里的葱臭味儿熏得田幼薇想吐,她赶紧站到上风口,顺着他的话头道:“那真是太感谢您啦,我年轻,想不到这么多。”
“你不懂没关系,哥哥懂!让哥哥来帮你!哥哥我不是吹牛,整个礼器局、修内司、将作监,就没我刘大奔搞不定的人!”刘大奔拍着没有二两肉的胸脯,眼珠子只差落到田幼薇脸上:“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想。”田幼薇摸摸下颌,转头严肃地看向刘大奔:“这个办法嘛,其实很简单。”
刘大奔赶紧凑过去:“是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我想吃独食。”田幼薇恶劣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阵茶盏破碎的声音,是刘大奔发脾气砸了东西。
田幼薇去了龙窑,和烧窑的师傅聊了许久,一个和白师傅交好的师傅悄声提醒她:“晓得老白有靠山,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当心给你小鞋穿还抢了你功劳,叫你有冤说不出。”
田幼薇谢了这位师傅,很谨慎地转换了话题,务必不留下任何把柄。
主管到底是不太信任她的,同时还安排了其他工匠继续想法子解决这个难题,负责人还是刘大奔。
于是田幼薇这边的老弱残兵、刘大奔那边的人,俨然成了对手,互相监视着,互相偷窥着。
刘大奔自得地翘着二郎腿道:“若是有人要投奔我这边,我可以为他求情,既往不咎。若是不来,呵呵……”
只一会儿功夫,就有两个年轻些的匠人向田幼薇表示,他们对不起她,但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他们要讨生活,所以只好背弃她投奔刘大奔了。
田幼薇并不为难他们,和气地道:“我知道自己年轻面嫩,大家心里没底。想过去的都可以,我不生气也不计较,毕竟我们只是想要大家别挨打。”
于是又走了两个,余下的几个都是不安心的。
听着对面传来的讥笑声,小虫急得想哭:“你未免太好说话了!把手下的人全放走,递东西的人都没有,看你怎么办!”
田幼薇一笑:“这样不是更清净吗?况且我有你啊!”
小虫看到她信任带笑的目光,憨憨地抓抓自己的脑袋,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下工后,田幼薇收拾好东西如同往常一般要回家,却被几个兵丁拦住了,说是应了主管之命,在她答应的事情完成之前不许离开。
田幼薇急了:“我得去买些东西。”
“你要买什么只管拟了清单报上来,我这边都可以给你安排妥当。”主管沉着脸走过来,身后跟着小人得志的刘大奔。
“您擦擦汗。”刘大奔狗腿地递一块帕子给主管,转头对着田幼薇恶狠狠地道:“白小哥,你不会是想要逃跑吧?”
主管道:“时间不等人,立刻去做你的事!”
田幼薇无奈道:“大人,我是想要立刻动工,但我最需要的工具在我家里,我得回去拿呀!”
“我陪你去!正好我骑着马呢。”刘大奔得了主管的允许,便点了好几个杂役一起,美其名曰护送,实际是监视。
田幼薇也不多说,利索地上了路。
她知道邵璟就在后头跟着,以他的聪慧和能力,不难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刚进城没多久,刘大奔的马就撞着了一群在街上蹴鞠玩耍的帮闲,双方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全被衙门的人带走关了起来。
第435章 模具
田幼薇冷漠地丢下刘大奔等人,径自跟着邵璟回了家,美美地吃了一顿,再连夜去了一家制作澄泥砚的店。
与店主和师傅谈了许久后,她拿出一张图纸:“就按这个做,我急着要,还得烦劳你们连夜赶制。”
次日起来,她需要的其他东西全都准备好了。
她少不得拉着邵璟的手狠狠吹捧了一番:“我就知道,这么多琐碎繁杂的东西,只有你能在一夜之间办齐!”
邵璟轻抚她的脸颊,微笑:“虽然受了些气,但是处理得很好,是真的长进了。”
田幼薇感叹:“还是你最懂我。”
她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让她回家,家里又不是没饭吃之类的话。
她若是只图吃饱穿暖,哪里用得着这么辛苦?这目标早就达到了。
邵璟大笑:“我们是难夫难妻嘛,我不懂你谁懂你!”
田幼薇拎着一大堆东西雇车去了窑场,刚进去就有人提醒她:“主管问了你好多次,脸色可难看了!”
田幼薇笑着谢过,命车夫把车一直赶到主管李达门前,叫小虫几个守着,她自己去找主管。
主管李达看到她就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为何此时才来?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开工?”
田幼薇无辜地道:“要买这许多东西怎么也要花些时候,我又没钱,转眼间就找不着刘管事了,为了筹钱我只好押了我娘留给我的簪子。”
李达忙道:“都买了些什么?我看看。”
田幼薇拦住他,正色道:“主管大人,中间牵涉到我家传之秘,恕我不能示众。还请大人拨一间屋子与我,供我独立居住使用。四天后我若拿不出结果,任打任杀都由得您。”
李达狠狠瞪了她两眼,威胁一番,到底给她安排了屋子。
田幼薇就让小虫把马车上的铺盖家私等物搬去放好,李达后知后觉:“刘大奔呢?”
田幼薇一脸懵:“他们没回来吗?我昨日进了城,见着一家卖饼子的,饿了,悄悄溜去买了吃,回来就不见他们了。怕不是,去勾栏玩耍忘了时辰?”
李达厌烦地挥手让她走开。
田幼薇叫了小虫和还没走的几个师傅凑到一起,拿出几个木制的模具,叫他们取了瓷泥,或是调制成浆,或是碾压成条,再注入或压入模具之中。
那几个师傅不太明白田幼薇想做什么,这法子似乎是想让他们用铸造金银铜铁器的法子做瓷器,但这能行吗?
瓷器比不得金银铜铁,还得考虑到含水量、流动性、重量、拉力、强度等等一系列非常复杂的东西。
可以说是,若干因素缺一不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差一点点都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田幼薇并不解释:“先试试手感。若是后面有事,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众人无奈,只得听了她的。
中间,李达过来溜达了好几次,都是默默地观看一回又默默地走开。
田幼薇一直埋头绘图,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事。
傍晚时分,狼狈不堪的刘大奔终于回来了。
他被府衙的人关进牢里吃了好大一个亏,幸得认识人,这才设法打通关系放了出来。
想到自己挨打吃苦,田幼薇却趁机溜了,还装聋作哑没告诉窑场实情,刘大奔少不得在李达面前挑唆了一番。
李达却是莫测高深地道:“你受苦了,放你几天假,回去休息吧。白家子侄这里我自会处理。”
刘大奔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转过身就想去找田幼薇的麻烦,再顺便偷看一下她在做什么,却没想走到工棚外头就被几个兵丁给拦住了,说是闲人勿进。
刘大奔不服:“我是这里的管事,不是闲人。”
那几个兵丁才不理他,直接架着他的胳膊扔了出去。
田幼薇直到饭时才知道这件事,几个匠人惶恐不安:“主管派兵看守着咱们,是真的要砍我们的头吗?”
田幼薇也拿不实在,她和李达不熟,因为刘大奔的缘故,对这人印象也不好,但她已经想好应对之法,便安慰众匠人:“别怕,只要按照我的法子做,不会有事。”
第三天,白师傅给田幼薇送来了几个用澄泥制作的模具,都是按照礼器的尺寸打制的,只是因为时间关系,稍许粗糙了些。
田幼薇带着人精心打磨一番,再将这几天经过多次实验计算得来的瓷浆注进去,耐心等待瓷坯成型。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终于得到和澄泥模具配比最合适的瓷浆。
当第一只形状、尺寸堪称完美的瓷坯出现在众人面前,欢呼声中,白发苍苍的老匠人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匠人们把田幼薇围在中间,想要用传统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欢喜激动之情——那就是把人抬起来往上抛。
田幼薇敬谢不敏:“当务之急是赶紧报给主管知道,这法子能行的话,要大规模制作澄泥模具。”
正说着,就见李达带了几个人进来,目光炯炯地道:“不错,赶紧把法子告诉我,我好给你们请功。”
白发苍苍的老匠人趁人不备,悄悄给田幼薇使了个眼色,表示这人不可信。
田幼薇神色如常:“那我整理一下再给大人?”
李达笑得很开心:“写吧,我就在这等着。”
忽听门外有人道:“要给谁请功啊?”
紧接着,白白胖胖的朱将作监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李达神色微变,随即笑着迎上去:“大人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属下好去接您。”
朱将作监道:“你们有正事要忙,接什么接,我就是来看看进度的,眼看时间过去很久了啊,也不见你们有什么动静,我也急呢。”
李达引着他往外走:“这里腌臜,请大人外面奉茶,听属下与您细说,这些天,属下那是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带着他们做呢……”
待到朱将作监和李达走了,白发工匠才悄悄提醒田幼薇:“李达最爱吞人功劳,一定会说都是他想到的……”
一个匠人死气沉沉地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能有工钱拿,能活下去不挨罚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