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醉酒
刘大奔摇摇晃晃抬起上半身,一口血带着两颗牙齿吐了出来。
他看着地上的断牙呆了呆,杀猪似地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白家叔侄杀人啦!”
“怎么回事?”李达姗姗来迟,板着脸扫一眼众人,目光落到白师傅身上,瞳孔便是一缩。
刘大奔连滚带爬蹿到他脚下,死死抱着他的双腿哭号:“大人,大人,您要为小的做主啊,白家叔侄偷取别人的秘法占为己有,还想杀人灭口!”
“胡说八道!”李达恨铁不成钢,他故意给刘大奔机会闹,刘大奔就做成这个鬼样子?偷取别人的秘法?朱将作监亲自验证过的,偷谁的呀!
刘大奔傻了:“我怎么胡说八道呢?”
李达又踢了他一脚:“滚回去站好,现在开始点卯。”
也不当众宣布田幼薇成为管事的事,也不宣布刘大奔被夺了管事之职,点卯也没叫田幼薇的名儿,只在最后沉着脸交待她:“昨日将作监朱大人说了,要尽快调派一批工匠给我们制作模具,这个事是你经手的,就交给你办吧。”
众管事同情或是幸灾乐祸地看着田幼薇,这种事情,就算是李达自己去办也未必能顺利办妥,多是像个皮球似的被各衙门踢来踢去。
让田幼薇这么个年轻匠人去办,谁理呀?大概门都进不去。
有和刘大奔交好的人,则冷嘲热讽:“以为做了点事身价就涨了,也不掂量自己的斤两,莫名其妙跑来这里点什么卯,也不怕被人笑话。”
田幼薇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下午时分,她就带着一队匠人回窑场向李达交差:“将作监朱大人说了,昨日他回去以后就开始调集人手安排下去,时间太紧,只有这么些,其他人会陆续送来。”
李达见她笑眯眯的,完全没有受过挫折的样子,知道这人的背景确实深厚动不了,暗自一叹,命人将众匠人叫到一起,当众宣布田幼薇会是模具组的管事,同时暂时管理拉坯组的事务。
至于刘大奔,并没有说明要怎么办。
作为管事,在窑场里能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田幼薇自此不再天天回家,隔几天才会回去一次,邵璟立刻就要复试了,她不想过多干扰他。
等到第一批澄泥制作的精细模具出来,邵璟的复试成绩也出来了,无可争辩的第一名。
一时田家门庭若市,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来恭贺,想与邵璟结交,看看这个省试第三,复试第一,蹴鞠马球都极出色,才貌双全的邵小郎究竟是什么样子。
田幼薇生怕回去被更多的人注意到,从而露出马脚,只能按捺下激动的心情,乖乖躲在窑场里干活。
终于,用澄泥模具塑造的第一批礼器出炉,并顺利送交礼器局,得到上头的认可。
整个窑场欢欣鼓舞,李达心情大好,特意宴请众管事与特别出色的匠人。
田幼薇被好几个人硬压着喝酒,无论她怎么推辞,那些人只是不肯放过她。
白师傅用力一拍桌案,拎着一只酒坛站起身来,点着领头的那个管事冷声道:“我与你喝!”
人家一看这架势,哪里还敢和他对着喝,讪笑两声避开了。
田幼薇终于得到清净,抬眼一看,正好对上李达阴沉沉的眼神,心中便是一沉——白师傅总护着她,李达觉着是不服管教的老刺头儿,早就恨得很了,今天这顿饭肯定没那么好吃。
正琢磨着找借口合理退场,就见李达站起身来,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白管事,其他人的酒你不喝,我的酒你喝不喝?”
“必须喝啊!”众人一阵起哄,“白管事长得像个女人,喝酒也像个女人似的小家子气!喝!喝!喝!不喝就是瞧不起李主管!”
眼看田幼薇一直不动,李达眼里的阴霾也越来越重。
白师傅上前一步,李达的眉毛高高竖起,立时就要发作。
田幼薇不动声色地挡住白师傅,微笑着端起那杯酒:“别个的酒我不能喝,主管的酒,我肯定要喝,即便有毒会死,我也要喝!”
她仰起脖子一口灌下,只觉得从喉咙到胃,全都火辣辣的灼烧着人,只不过片刻功夫,就觉着全身发烫。
她晓得事情不妙,赶紧趁着酒劲儿还未发作,匆匆说了一声,憋着一口气冲了出去。
白师傅眼看不好,就要追出去,却被人拦住了:“白小哥已经是大人了,哪有你这种事无巨细都要管着的伯父?喝酒喝酒。”
李达冷笑:“姓白的,你今日敢从这里走出去,以后都别想再来窑场做工,你自己掂量着办!”
白师傅一时为难起来,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若是他不在这里,田幼薇一个姑娘家怎么办?
她虽然不笨,拳脚功夫也马马虎虎,却根基太浅,难防这些不怀好意的坏东西。
却见小虫难得聪明了一回,紧追着上去扶住了人。
白师傅这才放下心来,阴沉沉地看向李达,狞笑:“主管大人,既然要拼酒,你我二人拼个够,谁没喝就认输,谁是王八蛋!”
田幼薇靠在小虫肩上,跌跌撞撞往外走,双脚犹如踩到了棉花里,深一脚浅一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再看前面不管什么都是重影,听人说话也是“嗡嗡嗡”的响。
“找辆车,回家……”她说完这句话,就失去了知觉。
窑场里多是些拉料的牛车,又脏又没遮掩,小虫急得满头是汗,想把她放在哪里先坐着,自己去寻车,又怕别人发现田幼薇的秘密。
一直这样扶着走吧,田幼薇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不能走了。背或者抱,他都不敢。
这个时候也不是邵璟来接人的时辰,真是什么法子都没有。
正着急呢,就见外头来了一辆青幄小车,车辕上坐着的是殷善,他立时激动起来:“快来帮忙!”
殷善唬了一跳,匆匆回头说了一句,就跳下车赶过去:“怎么回事?”
第438章 不得
“把她扶上来。”车厢里传出温厚稳重的男低音。
把田幼薇扶到车里躺好,小虫紧张地捏着手指看着面前贵气沉敛的人道:“郡王爷,阿薇她一点酒都不能沾的,但是今天被灌了一大杯烧刀子呢,怕是得看大夫……”
小羊垂眸看着田幼薇。
她果然是很难受的样子,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呼吸也很急促。
他将手轻轻摸了她的额头一下,烫得吓人。
“快走,送医!”他急匆匆地喊了一声,马车迅速转头,朝着前方奔去。
小虫猝不及防就被留在了原地,他狂追了几步,发现自己追不上,就又沮丧地停下来,自言自语地道:“郡王爷是好人,应该不会怎样吧?”
他折回去找白师傅,白师傅正拎着酒坛子大杀四方,明显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
小虫挠挠脑袋,在门口蹲了许久,才想起来应该去田家看看。
与此同时,马车上。
田幼薇静静地躺着,小羊坐在一旁痴迷地看着她。
他看了窑场最新呈上去的那一批瓷器,真的是极其精致美观周正,前所未有。
这一切都是这个窈窕的小女子做出来的,也不知道她那颗小巧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为什么就有这么多的好办法。
他看向田幼薇放在身侧的两只手,粗糙有茧,和他日常见过的那些保养得宜、润滑如脂的女眷完全不同。
但这双手能做出他喜欢的瓷器,她做的每一样瓷器,从釉色到器型,都很中他的意。
她这样的人,原不该改换男装藏在这窑场里,和这群粗鲁无礼的臭男人挤在一起耍心眼,而是应该高高在上,指挥这些人按照她的心意做事。
那些人看都不能多看她一眼,更别想灌她的酒,让她不高兴。
只有偶尔时候,她心情好了,才亲自动手为他制作那么一两件精品瓷器,他定会将她和那瓷器都好好珍藏起来。
她的手也会养得细腻如玉,白美如脂。
小羊颤抖着拿起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握在掌中,细细摩挲每一个指节,每一处细纹和茧子。
他从未这么近距离碰触过她,曾经以为是个可望而不可及,永远不可能达成的梦。
可是这一刻,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孤身一人躺在他面前。
小羊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响,一下更比一下急,他把手轻轻放在田幼薇的脸上,细细描摹她的眉眼,想像初次见面时,她站在阳光灿烂的明州街头,睁着一双美丽明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笑。
他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坐在明州的街边,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血一点点凉下去,他以为他会默默无闻地死在街头。
但是她的钱袋子砸中了他。
她本来噘着嘴在生气,看到他之后眼里的恼怒一下子变成了惊愕和同情。
那一刻,明洲街头的万千灯火,也不如她眼里的光亮璀璨。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我觉着你应该是个好人。”
她把钱袋子给他治伤,看着他突然流了泪。
他以为她是为他流泪,后来才知道她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邵小郎。
她不是他的,他不能拥有她。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从胸腔深处骤然升起,再不能压制。
小羊绝望地将额头抵在田幼薇的额头上,眼里滑下两滴清亮的泪。
殷善胆战心惊地坐在车辕上,紧张地从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里偷看着车厢里的动静,时不时大着胆子咳嗽两声。
他就怕小羊忍不住,做出让大家都后悔的事情。
车厢里静悄悄的,仿佛里头并没有人。
良久,京城街头的热闹喧嚣潮水一般卷来,田幼薇的眼皮动了动,小羊吓得坐直了身体,害怕地紧紧抓住坐垫。
他怕被她看到这一幕,从此会用蔑视的眼神看他。
“公子,咱们去哪里?”殷善小声提醒:“田姑娘身边没有旁人,若是送回田家或是府里都很不妥,要不直接送去医馆?”
送去医馆又怎么办呢?
同样没人照看,容易引起误会。
小羊失神地看着田幼薇长而浓密的睫毛,一时想着,误会就误会好了,一时又想着,不能这样做,他不想要她恨他一辈子。
“公子?”殷善得不到回答,壮着胆子道:“田姑娘不能饮酒,不能耽搁就医的。”
“去张家。”小羊疲惫地揉着眉心,声音嘶哑。
“好!”殷善只觉得心里压着的巨石瞬间一松,情不自禁带了几分欢快:“张姑娘一定能将她照顾得很好。”
小羊没出声,漠然地看着窗外的热闹。
——*——*——*——
田幼薇醒过来,只觉得头痛得就像要炸裂似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醒了。”幽幽的女声响起,她使劲瞪大眼睛,才看清楚自己面前坐着的人是张五娘。
“五娘……你怎么会在?”田幼薇嗓子火烧似的疼,声音也是嘶哑难听,胃里一阵翻滚,她赶紧捂住嘴。
侍女忙着递过痰盂,她吐得天昏地暗,吐出来的却全是苦苦的胆汁。
“你说你,这么辛苦图什么?”张五娘轻抚着她的背脊,递上一杯温热馨香的蔷薇露水:“漱口。”
好容易收拾完毕,田幼薇一条命也去了半条,瘫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弹,涣散的神智却是慢慢回来了。
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女装,她吓白了脸:“我怎会在你这里?我没露馅吧?”
张五娘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道:“想起来了?想到哪里了?”
田幼薇慢慢将经过说给她听:“……我挣扎着走到外面,见着小虫,才说了一句找车回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吗?”张五娘苦涩地笑笑:“你运气好,刚好遇到郡王爷了,是他把你送到我这里的。你的衣裳是我换的,妆容是我清理的,大夫也是我请的。”
“五娘,你待我真好。”田幼薇羞愧万分:“我……”
张五娘突然背转身捂住口,大步走了出去。
第439章 愤怒
田幼薇不笨。
看到张五娘如此失态,再结合前前后后的事情仔细一想,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从来,男女情爱都是自私的。
张五娘爱慕小羊多年,明知小羊并不喜欢自己,却是宁愿为妾也要进普安郡王府。
所以她今日被小羊送到这里,怕是招了嫌。
田幼薇想解释,然而怎么说都不对。
告诉张五娘说,她和小羊没有什么,颇似此地无银三百两。
若说自己对小羊没有任何想法,更像是炫耀,仿若吃饱饭的人对着饿肚子的人说这东西不好吃,我不喜欢。
田幼薇便没有出声叫住张五娘,而是安静地躺了会儿,觉着身上要有力气些了,就撑着坐起身来,和一旁的侍女说道:“我出来得久了,只怕家中担心,烦请府上给我安排一辆马车送我归家,我好些再来府上拜谢。”
侍女是从前伺候过她的梅英,最是知情识趣,闻言便是一笑:“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田幼薇慢慢地下了床,将衣服穿上,再随意将头发束成简单的马尾,把床上略收拾了一下就坐着等。
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当是梅英来了,便站起身来:“多谢……”
却见邵璟黑着脸走进来,喜眉拎个包裹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
田幼薇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你们怎么来啦?”
邵璟淡淡地道:“自然是来接你。”
他从喜眉手中接过披风,很是仔细地披在她身上,再垂着眼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通,这才道:“走吧,车在外头候着的。”
田幼薇感觉得到他的心情很不美妙,便低着头跟了他往外走。
梅英候在外头,笑道:“田姑娘,刚才出去就见邵爷已经来了,是以奴婢自作主张把人领了进来。”
“多谢。”田幼薇和气地朝梅英挥挥手,眼睛四处一看不见张五娘的身影,目光便有些黯然。
如意赶着车等在张府外面,见人出来就赶紧放下脚凳打起车帘,田幼薇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侧腋下便是一紧,身体一轻,直接上了马车。
却是邵璟用手挟着她的肋下,直接将她托上了车。
动作粗鲁用力,田幼薇被弄得有些痛,不及抱怨,邵璟紧跟着上了车在她身边坐下,冷声道:“走!”
“喜眉呢?”田幼薇突然间想起喜眉还没上车。
“奴婢在这里呢。”喜眉在前方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却是跟着如意坐了车辕。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凝滞,田幼薇借着灯笼的光悄悄看向邵璟,不想正与他的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暗沉沉的,藏了一些让她害怕的东西在里头。
田幼薇有些心慌,低声道:“你在生气?”
“回家再说。”邵璟惜字如金,将目光转开了。
马车颠着颠着,田幼薇的头又晕又痛,也不敢对着邵璟撒娇,静悄悄地缩在座位上,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这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因为姿势不对,还打起了小呼噜。
邵璟看着她那睡得死沉的模样,真是恨得牙痒痒。
他在家中读书,乍然听到小虫报信,说是她醉得人事不省,被小羊的车接走了。
人没回家,外头各处的医馆也找不到她,他那颗心宛若被油炸火烧一般,痛苦得灵魂都险些出了窍。
他惶惶然站在街头,看着暮色一点点降临,突然之间觉得这一切繁华都没了意思,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了。
接到张五娘送来的信,他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本以为见着田幼薇,她多少会有些内疚惭愧,谁想人家毫无负担的就这样睡着了,甚至都没和他服个软,解释一二。
邵璟越想越气,忍不住捏了田幼薇的脸颊使劲往两边拽。
田幼薇被痛醒,睁开眼睛看是怎么回事:“谁掐我?”
“做噩梦了?”邵璟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她,淡淡地道:“到家了,下车。”
田幼薇整个人都是懵的,难道真是做梦?她摸摸脸,是真的痛,再看邵璟,已经下车大步走进了家门。
喜眉放好脚凳,把手递过来:“姑娘,奴婢扶您,仔细脚下。”
田幼薇软绵绵地靠在喜眉身上往里走,小声道:“在生气呢?”
喜眉也和她咬耳朵:“可不是么?小虫来报信,又不见您归家,邵爷险些疯了。”
田幼薇抿了抿唇,低着头回了房。
田父和谢氏很快赶来看她,一个絮絮叨叨骂她不小心,既然不会喝酒就别沾,逞什么英雄。
一个不停劝她回家算了,家里好吃好喝待着,不比受气受罪的要好?
田幼薇听得头大了一圈,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
田父和谢氏这才离开。
田幼薇终于得了清净,打个呵欠闭眼就睡,她太难了,也不是她想喝酒,那不是没办法吗。
朦胧中听得门轻响一声,有人掀开被子抓着她的肩头将她拽了起来。
熟悉的墨香味道,是邵璟。
田幼薇越发不想睁眼,却被人强行将眼皮扒拉开。
她坚定地想要睡过去,一块冰凉凉的帕子一下盖住了她的脸。
她打个激灵,无可奈何地看着邵璟哑声道:“你想要我怎么样?”
无论如何,她酒醉不醒,单独和小羊共处一车的事是事实。
当时发生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完全不能辩解。
当然,她觉得也没必要辩解。
经过很清楚,懂她的总能懂她,不懂的始终不会懂。
邵璟对着田幼薇倔强湿润的双眸,胸中那股愤怒嫉妒之火突然就被浇灭了大半。
是她的错吗?
不是她的错。
可能有人会说,好好的女孩子,又不是没饭吃了,非得自找苦吃跑去窑场里和一群男人混什么?
混也就混了,不会喝酒还要喝,落到这个地步怪谁?怪她自己。
可能有人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她端庄正经,怎会引得旁的男人觊觎多生心思。
但是邵璟很清楚的知道,把这事儿全都怪到田幼薇身上是不对的。
她只是竭尽全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要也是这个世道对女人的不公平。
第440章 养病
“我不想要你怎么样。”邵璟长叹一声,将田幼薇紧拥入怀,“我只是恨自己无能罢了。”
田幼薇很用力地推开他:“若你有能,你要如何?”
邵璟有些吃惊于她的态度,他很小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她微抿着唇,很固执地看着他,仿佛追着大人要答案的小孩子,不得到想要的答案誓不罢休。
邵璟轻拍她的发顶,轻声说道:“不如何,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什么都没你好好的更重要。”
田幼薇仰着头,死死盯着邵璟的眼睛看。
直到眼睛泛酸,她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她突然间很委屈,抱着邵璟就哭了,哭着哭着,还把眼泪鼻涕一起擦到她胸前。
“……”邵璟被她哭得手足无措,试探着哄她:“要不,你别去了?我养你?”
田幼薇没反应。
他就换了个说法:“或者把咱家的窑场重新开起来,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你是不是傻?和钱过不去啊!”田幼薇打着哭腔回了一句。
“那,你歇几天再去窑场?”邵璟拿出一方雪白的丝帕盖在田幼薇的鼻子上,想要帮她擦。
田幼薇终于拾起一点羞耻之心,接过帕子下了床,躲到屏风后头把自己收拾干净。
邵璟听着屏风后水流细细地响动,心神慢慢安宁下来。
他听见田幼薇瓮声瓮气地说:“好,你去帮我请假,请三天,不,十天!要将作监朱大人去骂李达,狠狠地骂!我还要你收拾刘大奔,叫他看到我就双腿发抖。”
邵璟顺着她的意,说道:“好,请十天假,把李达的位置腾给你坐,把刘大奔打成刘大瘸!”
田幼薇“嗤”的一声笑了,吹出一个清亮的泡泡。
她尴尬地擦去,幸好邵璟不知道。
半晌,田幼薇从屏风后走出来,诚恳地道:“阿璟,我不是有意要喝醉,而是情况特殊,我不得不喝。”
邵璟摆手:“我已知道经过,但我还是不赞同你的做法。白师傅是为了你,你却亲手将自己推进危险的境地。
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万一……此刻此地,你将面对怎样的困境和痛苦?还有我……我会生不如死。
不要太过好强,该示弱的时候必须示弱。我知道你要说,你是白师傅的弟子,他待你那么好,你也得护着他,但你得权衡斟酌这中间的利益得失。”
田幼薇讪讪的:“我想着还有小虫,也没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自己的性命安危交给别人和运气?”邵璟严肃起来:“你是这个意思吗?那么,咱们可以再死一次了。”
后面这句话有些重,田幼薇的呼吸急促起来:“我……”
邵璟打断她的话:“倘若你还要这么想、这么做,不必再去官窑了,大不了我多跑几趟多挣些钱养活自家窑场给你玩。”
说完这话之后,他起身往外:“夜太深,你身体虚弱,不宜熬夜,睡吧。”
“阿璟。”田幼薇叫他,他也不停,背对着她摆摆手,径直将门关上。
这一夜,田幼薇想了很多,直到天快亮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待到喜眉来叫她吃早饭,才发现她发了烧,病了。
却是这些日子在窑场里做那一批模具,日夜监工操劳,又吃得不好,还被架着喝了一大杯烧刀子,前前后后这一番折腾,终于倒了。
日常不爱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就是大病。田幼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过病,她几乎已要忘记生病是什么滋味,这次却是让她尝了个够。
她最为痛恨的是每天三顿大碗浓黑的药汁,能把人的心喝成苦的,每次她喝完都是鼻子眉毛眼睛皱成一堆。
邵璟总是适时接过药碗,再递一杯温水给她漱口,也不给蜜饯之类的,只问:“苦吧?”
她每次都抱怨:“苦,苦得不得了。”
他每次都回答:“苦就对了,不枉我和大夫说,让他把药开得苦些难吃些,好叫你记住这个教训。”
田幼薇明知这不是真的,还是次次都配合的表现出悔改的样子:“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邵璟总是淡淡的:“看你表现。”
然后就是一颗从明州买来的茉莉花味的糖丸。
白师傅和小虫来看她,白师傅没骂她傻,只静静地陪她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允诺:“等你好了,师父教你一套擒拿术,特意为你准备的。”
小虫则是不敢面对她,闷闷地蹲在外头不肯进去,她喊了很多次才磨磨蹭蹭地进去,张口就是:“阿薇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你,白吃了你那么多好东西。”
田幼薇笑道:“我没怪你啊,你做得很周到了。”
小虫脑子简单,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能想到跑来找邵璟报信便已是极限。
说到底,还是她行事不周,没有考虑布置好就冒然行事。
小虫惊喜地道:“你真的不怪我?那我以后还能吃你做的饺子和面吗?”
“当然可以。”田幼薇朝小虫伸出拳头,小虫不好意思地先将手放在衣襟上擦了擦,这才敢轻轻和她碰一下,然后憨憨地笑了,发誓道:“阿薇,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拧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丢开你不管。”
“嗯,我知道。”田幼薇叫喜眉带小虫去厨房吃东西,小虫眉开眼笑地去了。
之后普安郡王妃郭氏也派了身边的嬷嬷过来探病,顺道和她说了怎么应对周家的事。
张五娘一直无声无息,田幼薇也没让人登门拜谢。
那天的事小羊想必做得很隐秘,知道的人并不多,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谢反倒不妥。
她若是好的,自当准备厚礼亲自上门,若是机会合适,再和张五娘委婉地解释一下。
她病着,这事儿就只能耽搁下来。
十天后,田幼薇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一顿能吃两碗饭,皮肤也白嫩细腻了许多。
她琢磨着该回去窑场了,和邵璟商量这事儿时,他却是眼睛盯着书,不紧不慢地道:“不着急,你的病还没好,再养养。”
第441章 衣服
田幼薇只当邵璟不想让她回官窑了,少不得软磨硬泡:“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的。”
邵璟初时只不理她,被她缠得烦了,方道:“我不是不许你去,你再等等可好?”
田幼薇只好噘着嘴离开,想想又收拾了一堆东西去拜谢张五娘。
张五娘见了她,只是神色恹恹的,笑容也有些寡淡:“听说你病了,我早想去看你,只是家中不许我出门。”
这是借口,田幼薇知道得很清楚,但如今这情形,是真的很尴尬。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田幼薇鼓起勇气:“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张五娘原本一直在发呆,骤然听得这一句,便是一惊,随即苦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田幼薇心中微沉,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垂了眼眸轻声道:“交友不易,是我奢望。我原本想和你好好说说,现在也不必了,祝你以后顺顺利利的。”
她红了眼眶要走,却被张五娘攥住了袖子。
“为了一个眼里心里没有自己的人,却要舍弃难得交到的好友,你觉得这笔生意划算么?”
张五娘的声音很小,田幼薇却听清楚了。她不敢相信地回头,飞快地道:“当然不划算了!这好比要丢掉一位长期客户,去讨好一位新客户。”
张五娘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是了,我不做傻子。”
田幼薇蹲下去,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张五娘:“你是真心的吗?”
张五娘也定定地看着她:“你是真心的吗?”
田幼薇猛点头:“比珍珠还真!阿悠上个月定亲了,定的是泉州那边的大海商,从此以后想要再见到她是难上加难。”
张五娘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没了阿悠,你就没了好友,所以才退而求其次?我不稀罕!”
田幼薇试探着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是也退而求其次了么?”
“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的。”
“那好吧,我们都退而求其次,还做好朋友。”张五娘低低地笑起来,笑中有泪:“可我还是很嫉妒你。”
田幼薇席地而坐,轻声道:“可我只有害怕和恐惧。”
张五娘愣了片刻,轻轻抱住她安慰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在达成所愿之前,他不会让自己惹上麻烦。”
天色渐晚,日光西斜,室内光影斑驳,两个女子互相依偎着,一起拆线缠线,商量将要往嫁衣上绣什么花,怎么配色最好看。
婢女梅英从外而入,躬身道:“邵小郎来接田姑娘归家呢。”
田幼薇这才惊觉自己已在张府待了大半天时间,她忙着起身告辞:“我走了,改天又来陪你。”
张五娘揪着她的袖子不肯放人:“不许去!重色轻友!”
田幼薇抿着嘴笑:“那行,喜眉你去和阿璟说,我要留下来陪五娘,叫他自己回家去。”
喜眉应了是,张五娘又意兴阑珊地赶人:“去吧,总不能我自己不好受,便要别人也陪着我不好受。”
田幼薇道:“未尝不可。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
张五娘没忍住笑了,明知田幼薇是骗她的,却也很是开心:“行,我知道你的忠心了,都是姐妹,怎能没有衣服穿呢?何况还是一件顶美顶美的华服,快去。”
田幼薇笑着和她告别,转身离开时脚步多了几分轻快。
张五娘注视着她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的事,总是那么凑巧。
十多年了,小羊不爱她,却把她当成最可信任的朋友,把隐秘的事都委托给她。
十多年了,小羊娶了郭氏,同样不爱郭氏,却让郭氏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十多年了,她努力过争取过,最终争不过,向他提出想去他身边以逃避那桩令人窒息的婚姻,他有些意外,却也爽快地答应了她,允诺尽其所能给她庇佑。
不爱就是不爱,强求不来,还是先过好自己的吧。
他不能常伴她身侧,不能与她说知心话,田幼薇却可以,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手足更比衣服重要。
梅英道:“姑娘还绣嫁衣么?”
张五娘微微一笑,眉间多了些坦然与自在:“不急,天光暗了,得顾惜自个儿的眼睛,白日再说吧。”
从此以后,她得更加爱惜自己呢。
田幼薇神清气爽地登上马车,邵璟坐在窗边犹自苦读,听见她上了车,也只是轻敲车壁,让如意:“回家。”
殿试在即,田幼薇知道邵璟其实也挺紧张的,她不敢打扰他,便趴在车窗上看热闹。
天光将暗,夜风渐起,吹散了暑气。
一盏盏的灯笼渐次亮起,出街溜达的大人孩子懒懒散散地走在街头,热闹得很。
田幼薇看得高兴,很想下去卖些七零八碎的零食来吃,然而回头看看邵璟眉头轻蹙、十分入迷的样子,就又忍住了,一点声音都没出。
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叫邵璟:“到家啦,我饿了,你饿不饿?”
邵璟这才收了书,笑道:“我也饿了,看你的样子,今天是谈得不错?交着的还是个真朋友?”
田幼薇有些骄傲:“我看人很准的,阿悠很不错,五娘也很不错。”
吴悠不在意和邵璟的婚事没成,因为人家从来也没喜欢过邵璟,对邵璟的兴趣还没对她大,这是她魅力比邵璟大。
张五娘嘛,田幼薇想起小羊,心情就不怎么好了,拎着裙子跳下车,大步往屋里去:“饿了,饿了,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秋宝银铃似的笑声跟着欢快地响了起来。
邵璟若有所思,突然折身往外,只丢下一句:“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办,不吃晚饭了。”
消息传到屋里,田幼薇愣了:“怎么突然想起来的?一路上也没听他说,饭都不吃了。”
谢氏和田父不疑有他:“阿璟这些日子读书入了迷,怕是忘了,他这么大个人了,做事比你靠谱多了,饿不着他,吃饭吃饭。”
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吃了饭,田幼薇就端个小竹凳到前院坐着,眼巴巴地等邵璟回来。
她还是很在乎这件“衣服”的。
第442章 也好
普安郡王府。
明亮的烛火将房内照得亮如白昼,小羊和邵璟面对面坐着吃饭,桌上的几样菜色可以用简单来形容。
一荤三素,两碗白饭,且厨子的手艺还不怎么样。
邵璟强迫自己扒完碗里的饭,就不想再吃了。
小羊却命殷善给他添饭:“你难得过来,总要让你吃饱。”
邵璟连忙拦着殷善:“我饱了,来前就吃过的。”
殷善诧异地道:“可是您刚来时说是没吃啊。”
“……”邵璟沉默片刻,说道:“吃多了犯困,糊涂了。”
殷善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这理由扯得……鬼都骗不了好吗?
小羊却是又添了一碗饭,很认真地继续吃饭:“不吃就算了,瞎扯什么?我晓得我府里的饭菜没你家的好吃……”
“这叫隔锅香,总觉得别人家的比自己家的好吃,我这个人就不同了,是个家宝,只爱自己家里的。”邵璟很平静地接上去。
小羊的筷子便是一顿,他缓缓抬头看向邵璟,朝殷善做了个手势。
殷善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烛火突突地跳着,小羊眼里的光亮忽明忽暗,他定定地看着邵璟,抿紧了唇。
邵璟平静地和他对视着,勾着嘴角道:“难道不是吗?”
小羊握着筷子的手青筋暴起,睫毛也在微微颤抖。
半晌,他才低声道:“我什么都没做。”
邵璟没说话,仿佛不太相信的样子。
小羊放下筷子,愤怒地道:“我不是那样的卑鄙小人!我就算,就算是要……也要堂堂正正!我……”
他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去大口喘息。
邵璟却道:“我相信你。倘若你是那样一个人,那么,你不值得我们为你卖命!”
小羊的呼吸声渐渐平和下来,他指着门,冷淡地道:“出去!”
邵璟起身后退两步,行了一礼,毫不迟疑地大步走了出去。
殷善在外听着这一系列动静,背上浸出了一层冷汗,看着邵璟冷峻挺直的背影,由不得多了几分感叹。
分明是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点破这件对大家都不好的事呢?郡王爷本是难得失态发怒的人,竟然被气得毫无风度地赶人走。
双方才缓和没多久的关系,又要僵硬了吗?
他偷偷看向屋内,小羊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别扭地扭着脖子,怒气冲冲地瞪着墙,仿佛墙是他的仇人。
殷善以为小羊要生很久的气才会缓过来,却不想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屋里已经传出小羊的声音:“撤了吧。”
他连忙带着人进去收拾干净,多的话却是一句也不敢问。
一切妥当,他正要退出,忽听小羊道:“今日她去张家了?”
殷善忙道:“是的,张家五姑娘使人送信过来,说她的病已经大好了。”
小羊沉默片刻,道:“我不想再看到李达,也不想听见和刘禄有关的事情。”
殷善早在意料之中:“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不叫人看出来这事和旁人有关。”
田幼薇女扮男装,本就怕被人发现抓住把柄,朱将作监公然看重并护着已经很引人注目,若再让人知道李达和刘禄也因为这人倒了,那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门外有侍女轻步而来,躬身禀告:“郡王爷,王妃身子有些不大爽利,想请您过去壮壮胆气。”
郭氏临产在即,因是头胎,很是紧张,往往有点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非要他在一旁守着。
小羊知道是妇人手段,然而他本就为人夫,为人父,这是理所应当的,他既然把人娶进门,总要体体面面地待人好。
小羊默然起身,向着内院而去。
一路上想的不是郭氏,而是邵璟那张冰冷平静、又带了些微冷笑的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好,不想今日却被邵璟这么戳穿了。
愤怒羞恼之余,更多的却是踏实。
今上曾与他言,不怕手下之人有软肋,只怕手下之人无软肋。
所以他知道了,田幼薇是邵璟的命门,邵璟为了她可以怒发冲冠,不惜与他撕破脸,不怕丢命丢掉一切。
也好……
——*——*——
邵璟斯文地吃着饺子,然而一口一个,转眼间半锅饺子失了踪。
田幼薇看得目瞪口呆:“去哪里了?怎会没吃饭?”
“去了一趟郡王府。”邵璟吞下最后一个饺子才回答她:“因为你不在,加倍吝啬,唯一一份荤菜里只有六片肉。”
“你数过?好歹也是天潢贵胄,怎么可能。”田幼薇突然反应过来:“你去做什么?”
邵璟云淡风轻:“没做什么,就是确定一些事,顺便提醒他别犯糊涂。”
田幼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了又忍没忍住:“你直接问他了?”
“嗯。他说他什么都没做。然后就把我赶出门了。”邵璟不打算转述小羊的另一句话。
什么不是卑鄙小人,想要就要堂堂正正,呵呵~觊觎人家的妻子,就是卑鄙小人无疑了!
田幼薇吃了一惊:“把你赶出门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又要多个敌人啦?”
“所以你以后千万小心别再犯类似的错误。”邵璟凉凉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沮丧,这才拍着她的头道:“你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傻,所以看我也和你一样傻?”
田幼薇不说话,眼眶又红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却知道。他眼里最看重的是那个位子,为了那个位子和宏远志向,他什么都舍得放弃。我什么都不提,反而是埋下了隐患。我把这一切撕开摆在明面上,反而成了一桩小事。”
邵璟叹息着解释给她听:“要让人相信并重用,除了本事好之外,还得让对方自觉捏住了你的软肋和把柄,如此才放心。只凭少年时的友情和恩情,远远不够达到我们想要的目的,你慢慢思量体会吧。”
田幼薇的心一时上一时下的,听到这里又破涕为笑:“你是计算好的?今天去也是特意挑选的时机吗?”
“是。”邵璟很坦然地承认了:“去得太早,我不够冷静,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杀人。”
第443章 故人
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杀人。
田幼薇沉默地看着邵璟,她也会的,若是周袅袅真敢对他下手,她也会的。
她想起了郭氏和那个计策,又想起了张五娘,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忧虑。
半个月后,白师傅和小虫来了。
吃着田幼薇亲手做的面,白师傅说道:“因为上次研制出澄泥模具的事,李达升了,咱们的窑场主管换了人,是从前的程保良程大人。阿薇可以回去了。”
田幼薇不敢相信:“可是上次程大人和我说,他家里为他另外安排了出路,不再管制瓷这一行当了。”
邵璟淡淡地道:“他是朝廷命官,自然是朝廷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难道还能讨价还价?”
田幼薇一想也是,不管怎么说,程保良能来主管官窑那是一件极好的事,至少不用担心他会磋磨手下匠人,会使坏心眼。
她高兴起来,立刻叫喜眉收拾东西,是恨不得赶紧回窑场的意思。
邵璟瞥她一眼,举起书本将脸遮住了,眼不见心不烦。
田幼薇后知后觉,转过身揪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晃:“阿璟。”
他不理她,反倒将身子背转了些。
田幼薇又加重了些力气,坚持不懈地摇晃:“好阿璟。”
“咳咳……”白师傅被呛着,把在一旁看热闹的小虫赶走:“看什么看?再看不给你吃晚饭!”
小虫委屈地捧着和他的脸一般大的碗走出去,蹲在墙角一阵稀里哗啦,很快又眉开眼笑,阿薇做的东西就是好吃。
田幼薇的脸有些发热,以为白师傅也很快会离开,谁想白师傅放了碗筷,看着邵璟淡淡地道:“你要反悔吗?”
正在假装看书的邵璟:“???”
白师傅挽袖子:“你不让我徒弟去窑场了?这是在怪我?我给你赔礼吧?”
邵璟挑起眉头,赔礼挽袖子,所以这是想打人?
“师父您别掺和,我们闹着玩呢。”田幼薇好笑得很,白师傅这可真难得了,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件事就要和邵璟翻脸。
白师傅这才把袖子放下去:“闹着玩就好,我先出去了。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看着白师傅走了,邵璟把书一丢,定定地看着田幼薇:“你赚了。一杯烧刀子得了白师傅十分爱护。”
田幼薇朝他做鬼脸:“因为师父知道我真的心疼他啊。”
邵璟狞然一笑,伸出魔爪揪住她的脸颊肉不轻不重地往外一撕。
田幼薇大叫出声:“轻点,轻点,脸都被你捏大了。”
“大了才好,恨不得你是个丑八怪呢。”邵璟轻点她的额头,不厌其烦地又交待了许多,唠叨得像个老妈子。
次日,风和日丽。
田幼薇跟着白师傅走进窑场,好些人都来和她打招呼:“白小哥,听闻你病了,想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家门户往哪开,不能喝酒就别逞强嘛。”
田幼薇只是笑,很自然地和人聊起最近的饭食怎么样,好吃不好吃,突然觉着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动,便飞快地转过头去,正好和刘大奔的目光对上。
刘大奔朝她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容,两颗银镶的门牙闪闪发光。
田幼薇看着这人就是一阵恶寒,少不得悄悄问白师傅:“他怎么还在?”
白师傅撩撩眼皮子:“阿璟让我和你说,不着急。”
田幼薇也就真的不着急了。
大不了过些时日,再寻个好机会收拾这人。
她自生病之后管事之职也并未被夺,只是临时安排了人暂时替代她。
虽然那人不如她技艺纯熟、用心精细,但有之前做好的一批模具用着,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这个时候按例是要去给窑场主管见礼应卯的,田幼薇想着讨厌的李达变成了熟识的程保良,心里便有些雀跃。
于是刚见着程保良,她便冲着他一笑,得到一个先是莫名其妙的表情,随后就是公事公办的淡淡颔首。
恰如上级对待陌生下级的正常态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田幼薇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如今是白清沅,程保良不认识她才是对的,于是立刻端正了心态,规整肃严地自我介绍。
听说面前之人是白清沅,程保良这才露了几分兴趣,上下打量着她道:“前些日子,那个用澄泥制作模具改良礼器制作的就是你?”
“是属下。”田幼薇语气之中只见敬重,不见炫耀。
年纪轻轻,却不轻浮,举止得当,还有大才,程保良对面前的清秀匠人更多几分兴趣。
田幼薇被程保良这样上上下下地打量,心里也有些发毛,就怕被他认出真面目。
“你有些面熟。”程保良疑惑地皱起眉头。
田幼薇的心都拧紧了,却听程保良大声道:“是了!你是白老师傅的侄儿嘛,难怪我觉得面熟,原来是长得像他!”
白师傅暗里翻了个白眼,长得像他?这小丫头哪里长得像他?
田幼薇则是看穿了程保良,什么面熟长得像白师傅,不过是初来乍到,担心站不稳脚跟,想和他们套近乎、抱团罢了。
就像当初他刚去余姚做监窑官一样,不声不响混到谢家的宴会上,再跑去和她爹套近乎。
于是她笑着附和:“对,我们确实长得像,好多见过我伯父年轻时样貌的人都说,属下和我伯父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呢。”
“我就说嘛,哈哈哈哈!”程保良一手搭在田幼薇肩上,一手去搭白师傅:“下工以后我请大家喝酒?”
白师傅面无表情地扒开他的手,再顺带将他放在田幼薇肩上的手打开:“请大人还和从前一样,好好做个一身正气的官,有的人是不喜欢别人碰的,比如我白家人,个个如此。”
程保良看着白师傅冷峻的面孔,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而已,之后果然没有再和田幼薇有过任何肢体接触。
点完卯,大家各自去干自己的活,白师傅从田幼薇身边经过,淡淡地道:“你和我年轻时长得完全不像,以后也不可能相像。”
田幼薇:“诶?”
这是嫌她丑吗?寒碜着他了?
第444章 杂事
“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能一样?”
吃饭时,白师傅硬邦邦地甩了这么一句,田幼薇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她是没想到白师傅竟然还在意这个。
白师傅见她笑得开怀,一直平静无波的眼里悄然浮起一丝笑意。
田幼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有些不大敢相信:“师父,您是在逗我开心吗?”
白师傅僵着脸默了片刻,才不自在地看着远处嘀咕道:“年纪大了,喜欢看小孩儿笑。”
田幼薇备受鼓舞,邵璟说她喝那一杯酒是蠢,她承认自己蠢,可是,白师傅始终待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呢。
从前再怎么好,始终也觉着隔了一层。
现在他竟然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后辈来宠了。
田幼薇悄悄揪住白师傅的袖子,笑得眉眼弯弯:“师父,您待我真好。”
白师傅微沉了脸:“从今晚开始跟我学擒拿术。这是我专为你准备的,最适合力量不大、身形灵活的女子使用。你手上有力,威力更大。学会以后,谁再敢对你不利,一拳便可将他打死!”
田幼薇默默地摸摸鼻子,个个都在喊打喊杀……
忽然有人来叫田幼薇:“白管事,程主管请您过去议事。”
田幼薇匆忙赶过去,只见程保良坐在书案后方,面前放着几本画册,正是宣和博古图。
她只匆匆一瞥便垂了眼:“大人有何吩咐?”
程保良道:“我看你之前画的模具图,显然是个中高手,不如以后这些图都由你来绘制如何?”
田幼薇心里打起了小鼓,程保良熟悉她的笔锋画风,会不会认出她?
程保良见她迟迟不语,想到之前听说的她与李达之事,少不得以为她误会自己也是那无耻贪功之徒,微微一哂:“你若做得好,我便替你向上头请功,让你做我的副手。”
副手啊?
田幼薇眼睛一亮,问道:“做您的副手,能有什么好处呢?”
程保良失笑:“当然是工钱高待遇好受气少,我不在时由你做主,有什么好主意也可以稍许放手去做。”
只要足够小心,不是不可以遮掩笔锋画风……田幼薇沉吟片刻便欢欢喜喜地应下来。
程保良看着田幼薇认真绘图的样子,莫名觉得熟悉,仿佛从哪里见过这般身影、这般神情……
他沉思许久,眼前纤瘦的年轻管事竟然与一道身影重合起来。
田幼薇,那个对于制瓷一道颇有天赋的女孩子,绘图时也是这样心无旁骛,说起制瓷眼里便有光。
程保良突然道:“你认识田幼薇吗?”
田幼薇被吓了一跳,缓一口气才沉稳抬头:“经常听我伯父和小虫提起,但是没见过。”
程保良道:“她是个很有天赋的姑娘,只可惜是个女的,不然我非让她来这里发挥所长不可,若得有她在,我便省心省力多了。”
田幼薇有些好笑:“既然能用,哪管她是男是女?属下听闻她从前在余姚时也参与经营烧制瓷器,也没听说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程保良轻叹一声:“那是她自己家的窑场,别人自然不能说什么,如今这可是官窑,烧制的是礼器,谁敢冒险?”
田幼薇手下一顿,心情沉重起来。
虽南北议和,时局仍未平稳,今上发旨重建礼制,并打算在今年冬至举行郊祀大典时使用新制的规范礼器。
事关国祚,没人敢冒险的。
但是邵璟让她来了,小羊也让她来了,白师傅一直这样护着她,还有那么信任她听她话的小虫,以及家中虽然抱怨不停却从未真正阻拦过她的父母。
田幼薇眨眨眼,让眼里的潮意褪去,无论如何,总要加倍小心才能对得起这些人,才不会拖累这些人。
于是她收起之前的熟稔轻松,换了一副沉默寡淡的模样。
也幸好程保良对“白清沅”不熟悉,又一门心思放在礼器制作上,没太察觉异常。
忙了小半天程保良才肯放过她,和颜悦色地道:“你也很有天赋,改日我带你去拜访那位田姑娘,你可以好好向她取取经。”
“是。”田幼薇恭敬地退下,心说那一天怕是遇不着了。
窑场里换了主管,程保良又是个只看真本事不瞎搞的人,刘大奔虽然心里忿忿,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而是想方设法托人情,想和程保良先搞好关系。
这样的情况下,田幼薇得以心无旁骛地专心制瓷,接连得了若干夸奖,没过多久,整个修内司、将作监都知道有个小白师傅制瓷很不错。
转眼便到了殿试之日。
田幼薇本想告假归家接送邵璟,程保良却不放人,一双眼睛严厉地盯着她:“正是制作模具的关键时刻,你有什么急事非得请假,好好说给我听听。”
这真是……主管干活太认真也不是什么好事。
田幼薇当然不能说是接送家人殿试,憋半天,憋出一句:“去相亲,是早就定好的日子。”
程保良哑然,半晌方不高兴地道:“罢了,想去就去罢,打扮得利索些,早些把婚事定下来,省得总把心思放在其他杂事上。”
田幼薇悄悄撇嘴,原来婚事也是杂事,不知是哪位程大人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夫妻恩爱,儿女成双。
高高兴兴收拾了回家,正想给邵璟来几句鼓励的话,就见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缓缓道:“刘禄得急病死了。”
田幼薇一怔,直觉这“死”不简单,便道:“是你……”
邵璟微微一笑:“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个普通读书人罢了,再有几分能力,结交的也多是普通权贵子弟酒肉朋友,或是商家帮闲,这手怎么也伸不到宫里去。不然就该是死了。”
田幼薇听他说得一套一套的,却不怎么相信,仔细一琢磨,压低声音道:“是小羊做的?”
邵璟嗯了一声,却又言犹未尽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颇有些内容。
田幼薇一时忐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是想试探她对小羊的态度,还是别的什么?
正犹豫不决,就听邵璟低咳一声,说道:“我只是递了刀,点了火而已。”
第445章 答应
“递了刀,点了火?”田幼薇不大明白邵璟的意思。
邵璟恨铁不成钢,拍着她的发顶道:“你果然不是特别聪明。”
田幼薇反唇相讥:“我自然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但我踏实。你倒是特别聪明了,可也没什么用。”
邵璟也不生气,托着腮看着她幽幽地道:“你怪我从前什么都不肯告诉你,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却不能体会。”
“???”
“我去找他挑明事情,他面子上过不去,兜着火总要发散,再给他提供一下相关消息,不就齐活了吗?”
田幼薇明白了。
邵璟还未踏入官场,要动李达和刘禄得大费周章,小羊就不同了,办起来容易得多。
只是小羊志向远大,不见得会为了这种事料理人。
李达贪功虐待匠工,罪不至死,自该按照律令处理。
刘禄却是该死,从最早掌控贡瓷之时便多番作恶,又兼之前替林元卿之子往今上面前递话,害得邵璟险些出事。
“好吧,你还是比我聪明。”田幼薇抱了邵璟一下,要在夹缝险境中求生,还要力争让她过得顺心顺意,非常不容易,但他做得很好。
这一夜,二人就着微醺的风,促膝长谈许久方各自睡去。
天未亮,厅堂里灯火通明,邵璟爱吃的面和饺子都有。
田幼薇打扮得鲜明娇艳,看着他笑:“我这样送你去考试可好?”
她一双点漆似的眼睛波光潋滟,红唇娇艳欲滴,看着他欢快地转了一个圈,耳边两滴水晶珠子莹莹如露珠,天碧罗衣如烟霞,榴红轻罗碎褶裙荡起一道惊艳的光。
邵璟看着面前甜美的面容,神思有些许恍惚。
她的五官还是那个样子,人的气质和目光却不一样了,从前是幽怨少言,现在是神采飞扬,远比前一世更加吸引人。
田幼薇伸手在邵璟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等会殿试发呆可不得了。”
邵璟一笑,温声道:“不会。”
一家子挑着灯笼将他送到宫墙外,再看着他和其他举子一道排队进入宫门。
天光未亮,宫门高大深穹,即便门口燃着灯笼,内里也是暗沉沉看不到底。
邵璟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田幼薇看着他一点点地走入黑暗之中,突然间特别害怕担忧。
“阿璟!”她大声喊他。
邵璟回过头来,远远地对着她笑,再比了个手势。
田幼薇没看清楚他的手势,只大概知道他是叫她放心,只管回家等他。
到了家门处,田幼薇听见秋宝在和人说话,便问门房:“这么早,谁来了?”
田秉牵着秋宝出来:“是我,阿璟去考试,本该送他一送,却又担心吓着他,不如考完以后去接他。”
田幼薇见他又比上次清减了些,不由暗自叹气:“你昨天就回来了?为何不归家?”
田秉很纯熟地说了谎话:“怕吓着阿秉呀。”
田幼薇想拆穿他,终究还是没能忍心,能为了什么呢?为了躲廖姝。
果不其然,接下来她指使田秉同她一起去买菜,去铺子里看看,田秉死活不去,一口咬定要留在家中陪伴双亲尽孝道。
田幼薇懒得管他,自顾自地出了门,回来却见自家门口拴着一只眼睛水汪汪、乖得不得了的小毛驴。
她记得廖姝才买了这么一只小毛驴代步……于是摆手示意门房别出声,将买回的东西交给厨娘去整治,自己悄悄溜进去一探究竟。
不想才走到内院门前,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细碎的哭声。
她探了个头,只见田秉和廖姝站在一棵结满青杏的树下,廖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田秉温柔地扶着她的肩,小声说着什么,廖姝只是拼命摇头。
田幼薇便静悄悄地退出去,坐在门前台阶上和门房说话:“什么时候来的?”
门房小声道:“您才走没多会儿就来了,二爷急匆匆要从后门离开,不想被人从外头锁上了,刚好堵个正着!老爷和主母就说要买菜,带着四爷上了街……您放心,家里人都有数,不会不长眼睛去冲撞。”
才刚进门,廖姝就赶了过来,也不知托人盯了多久……
田幼薇沉沉叹了口气,她看田秉那个样子,只怕廖姝这一趟还是白跑。
上次廖姝和廖先生大吵一架,父女间怕有一个月没怎么说话,只到最近才偶尔说些重要的事,也是言简意赅,感情再不如从前。
不管她怎么劝,廖姝都是钻了牛角尖,犟着不肯听,她也曾写信告知田秉,可从未得到他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
太阳渐渐爬到中天,天气越来越热,内院的哭声渐小,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田幼薇又往门洞阴影处挪了挪,口干舌燥,心里也燥。
谢氏和田父牵着秋宝回来,身后平安几人拎着大包小裹,和田幼薇一对上面,眼睛瞪得溜圆,无声地打着手势,一起约着去了街口茶楼喝茶小吃。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看见廖姝骑在小毛驴上,边走边抹眼泪,喜芝跟在一旁不停和她说话,主仆二人都哭丧着脸。
田幼薇叹气:“回家!”
田秉还站在院子里,直愣愣地盯着枝头的小杏发呆,听到他们的声音才慌忙擦了下眼,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笑:“买了两拨菜,要吃到哪一天呢?”
“今天晚上全吃光!”田幼薇见他强颜欢笑,心里十分难受,面上却不露出半分:“二哥给我打下手?”
田秉懒懒地道:“不想动,我回屋躺会儿。”
一家子面面相觑。
暮色渐浓,宫门次第开放。
考生们依次走出,有人志得意满,有人低沉消极,互相邀约一起去吃饭喝酒说题。
邵璟拒绝了好些邀约,径直在街边找到田秉和田幼薇,双目含笑:“二哥什么时候来的?”
田秉轻描淡写:“昨天到的,本想送你应试,怕吓着你反而考得不好,就等你出了门才回家,专为接你而来。”
邵璟和田幼薇对了下眼神,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田秉背着手往前走,淡淡地道:“阿姝答应和我退亲了。”
第446章 画像
田幼薇和邵璟早在意料之中,既没劝慰,也没表示难受同情。
反倒是田秉自己受不了,停下来回头看着他们道:“你们不说点什么?”
田幼薇斟酌片刻,摇手表示自己没啥说的。
田秉看向邵璟,眉头微蹙:“阿璟,你呢?”
邵璟摇头。
田秉:“……”
本是想借机告诫他们莫劝莫操心,可他们真的视若无睹了,自己又莫名生气怎么办?
田幼薇最是晓得自家二哥的性子,看他瞬间黑了脸,便塞一颗茉莉花味的糖丸过去。
田秉的脸更黑:“你这东西还是我给你的呢,安慰人也要有诚意。”
田幼薇笑着摇头。
田秉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闷住,气呼呼地大步往前走。
喜眉担心,小声道:“这样会不会太过分?奴婢瞧着二爷很生气很伤心呢。”
田幼薇摇头。
该说的,该劝的,都早已做过,田秉仍然一如既往。
余下的事情谁也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田秉第二天一大早又回了明州,他走之后,廖家把之前的婚书和聘礼退了过来。
是廖先生自己来的,几个老人相对无言,都是凄凄惶惶。
邵璟劝道:“不必担心,谁说得清楚以后会怎样呢?”
廖先生长叹一声,擦去眼角的泪光,强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先退一步,再进一步。”
但到底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廖姝之后几乎不出门了。
很快到了放榜之日,田幼薇天才微亮便起了床,轻手轻脚出了门,直到天亮才回家。
不声不响换了衣服,去厨房盯着厨娘做了一顿好饭,全家人也都起床收拾好了。
田父很是紧张,夹菜的时候手是抖的。
谢氏笑道:“慌什么?我昨夜做了个好梦,阿璟一准能高中!”
田父习惯性抬杠:“你做的梦做不得数。”
这可惹着谢氏了:“我做的梦做不得数,你什么意思?”
惊觉自己说错话的田父赶紧塞了一大口饼。
田幼薇和邵璟对视一眼,虽然在笑,笑容却不轻松。
虽说上一世时邵璟的确考上了,这一次他也觉着自己考得极不错,但很多事情都有了改变,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待到临出门看榜,田父突然道:“我突然觉得不太舒服,你们去吧。”
田幼薇和邵璟都吓着了,忙着要请大夫,谢氏镇定地抚一抚鬓角:“不必,我留下来照看他,你们先去。”
田父忙道:“我歇会儿就好,你们都去。”
“那行,平安看好家,有什么就来找我们。”谢氏拉着田幼薇和邵璟出了门,小声道:“他不是不舒服,是怕。”
“怕?”田幼薇不能明白,仔细一想,又懂了。
田秉出了事,窑场关了,田父自己又病着,自然是很希望邵璟高中之后把家业撑住。希望太大,是以害怕。
自家老爹,是真的老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若是今日果真发生周家抢亲的事,只怕自家老爹立刻就会倒下。
田幼薇看向车外骑马的邵璟,轻轻叹了口气。
他只穿着最普通的青布袍子,却卓然不群,是这街头最美的风景。
与往常一样,张榜之地人山人海,看热闹的比看榜单的还要多,小贩们趁机兜售着各种零嘴小食,整个场面比菜市还热闹。
田幼薇不动声色地四处一张望,看到有好些身强力壮、穿着整洁、貌似豪门奴仆的男子三五成群地汇聚在一起,眼睛灵活地打量着前来看榜的读书人。
场外茶楼里更是坐了好些衣着华丽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手一本薄册,兴奋地与身边之人议论着。
田幼薇微一沉吟,让如意去打听:“问问他们在看什么。”
不一会儿,如意拿了一本册子回来,笑得尴尬:“姑娘,这叫琼林榜,不知是谁弄的,写的是此次应试举子中未婚者的文才、人品、相貌、身家、门第、应试名次预测的综合排序。”
田幼薇抢在邵璟之前将册子拿过,打开一看,邵璟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
也不知是谁做的,居然把邵璟的老底抖搂得很干净。
相貌俊美、身高体健、二十出头、忠臣之后、精通多种番话、擅长蹴鞠马球、极会做生意、家底丰厚、交游广阔、仗义温厚、无不良嗜好、未婚……
后头还附了一张小像,画得挺像的,把邵璟的风华独绝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招人。
如意小心翼翼地道:“这么小小一册,竟然卖到一两银子一册,还抢得火热,若非小的下手快,都抢不着。”
一两银子一册,把邵璟画得这么像……田幼薇举着册子,看一眼邵璟,再看一眼画像,眼神怪怪。
邵璟被她看得不自在:“你看什么?拿来我瞧。”
田幼薇不给:“不知是谁做的,对你真了解,这像吧,总感觉不是随随便便画的……”
她骤然靠过去,盯着邵璟的眼睛道:“是不是你干的?即便不是,你也一定知情!”
邵璟回看着她,慢慢地笑了:“我不知道。”
田幼薇冷哼一声:“骗谁呢?你不说真话,我回去就拷打如意。”
如意连忙躲到邵璟身后:“姑娘,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邵璟轻叹,等同默认。
田幼薇气道:“你可真是什么钱都敢赚,你这是出卖色相!”
邵璟小声解释:“我不这样做,别人也会这样做,我只是抢了个先而已。不信你去其他地方看看,还有类似的册子卖,只是谁也没有这个精美,更没有我的画像。”
田幼薇板着脸伸手:“拿来!”
邵璟道:“这不是还没卖完么?收齐了再给你。”
谢氏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好奇道:“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把这册子拿给我瞧。”
刚翻了两页,就听身边有女音低声道:“看,这就是邵小郎,真人比画像好看多了,关键是还没成亲,也不知会被谁家抢去。”
谢氏回头,只见好几个女郎在一旁痴迷地盯着邵璟看,于是皱起眉头:“看什么呢?”
第447章 抢夺
“邵小郎,祝你高中哦!”那几个女郎吐吐舌头,嘻嘻哈哈地跑了。
谢氏气道:“真是世风日下,这些人怎么这样没廉耻呢!”
田幼薇冷笑一声:“这算什么,主要是做册子的人没廉耻。”
邵璟睁大眼睛看着前方不说话,只悄悄借着袖子的遮掩去拉她的手。
田幼薇甩了两下没甩开,便板着脸道:“一共多少册?”
“不多,限量供应,三百册,先卖二百五十册,留五十册等到价炒高了再卖。”
“呵呵……”田幼薇继续冷笑。
邵璟使个眼色,如意讨好地递来另外两本册子:“姑娘,这是别家做的,卖五百文一册,您瞧,这做工差多了吧?与其让别人拿咱们邵爷赚钱,不如自己赚呀。”
田幼薇随便翻翻就丢了:“还以为你天天苦读书呢,没想到还有空闲做这个!几百两银子,就值得你出卖色相。”
邵璟很认真地道:“别说几百两银子,哪怕只能赚几两我也不会丢的,积少成多嘛。”
“行,行,你有理。”田幼薇东张西望,只看周家的人在哪里。
“你看什么?”邵璟问道。
“看看哪些人会抢你啊。”田幼薇答得理直气壮。
邵璟笑了:“若是有很多人抢呢?”
田幼薇笑而不语。
人群突然炸了锅似地喊起来:“来了,来了!”
却是张榜了。
好几个考生挤过来,一道拉着邵璟往前去,大声道:“快,快,咱们看看邵兄能不能点探花!”
田幼薇还没来得及反对,邵璟已被强行拥走。
她警惕地四处张望,只见之前看到的那些壮汉全都不动声色地往榜单下方挤去,再看最近的那家茶楼二楼处窗户大开,一个俊俏少年郎摇着扶桑扇,站在窗后自得而笑。
正是女扮男装的周袅袅。
果然。
田幼薇转头和谢氏说道:“今天人太多了,总感觉会出点啥事,要不,娘您先带着秋宝回去?我等着阿璟一起。”
话音刚落,就听人大喊道:“邵小郎是探花!探花!探花!”
谢氏大喜过望:“我和秋宝先回家给你爹说!”
待谢氏和秋宝离开,田幼薇便收了笑容,站到事先带来的高凳上去找邵璟,却见人群中早已没了邵璟的踪影。
田幼薇皱起眉头,心说难道周家事先得了消息,趁着刚才大家都没注意就先把人给抢了?
匆忙回头,周袅袅果然已经不见了。
喜眉额头冒出冷汗:“姑娘,怎么办?”
田幼薇根据地形迅速作出判断:“我们往那边走。”
周家固然能够先下手为强,郭氏那边给她的人却是一早就盯着邵璟的,不至于这么弱。
主仆二人提着裙子跑到附近一条巷口处,一个穿灰色短衣的汉子跑过来道:“田姑娘,在那边。”
田幼薇往里跑去,只听周袅袅在里头大声喊道:“轻一点,轻一点,别伤着他。”
再看邵璟头上被人套了个麻袋,长长的手脚都被人绑着,五六个身高体壮的汉子将他抬在肩上,一些拽着手,一些拽着腿,搞得他完全不能动弹。
又有十多个汉子在互相斗殴,一招一式打得十分精彩,把一条小小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双方都是精锐,一时之间竟然难分高下。
田幼薇没过去,而是翻到墙上找个地方藏好自己,将一只竹哨放入口中使劲一吹。
“汪汪汪!!!”刚劲有力的狗叫声传来,五六条半人高的恶犬风卷似地从巷口狂奔而来。
“啊啊啊啊……”周袅袅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又有男子的嘶吼声夹杂着狗叫声,乱成一团。
田幼薇趴在墙头看得高兴,吓不死你们!
没多会儿,周家的人全线溃败,护着周袅袅一直退到墙根下,然而就算这样,周袅袅也不肯放弃邵璟,只尖声道:“不许放下他,谁敢松手给我等着瞧!”
又冲着对面的人大吼:“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放狗咬本姑娘,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郭氏派来的人只是沉默不语,借着狗的攻势上前抢夺邵璟。
眼看邵璟就要被抢走,一条男子声音骤然响起:“我看你们活腻了!青天白日、天子脚下,竟敢纵狗行凶!给小爷射!”
巷子的另一边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正是阿九,他身后几个侍卫张弓搭箭,“嗖嗖”几箭就将那几只狗射翻在地。
田幼薇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阿九竟会出手,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若能帮着周家了却心愿,周相就欠了尚国公府的情,正好拉拢、狼狈为奸。
正着急若是阿九全程参与,后头的事实在不好办,阿九已然对着周袅袅拱手笑道:“这位公子,恶犬已除,请自便。”
言罢得意地扫了邵璟一眼,带着人扬长而去。
周袅袅气焰大涨:“上啊!把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全都打趴下!找出他们背后的主子是谁,竟敢放狗咬我!”
郭氏这边的人死了狗,又被阿九横插一杠,难免乱了阵脚,只一会儿工夫,就露了败相。
周袅袅高兴得很,神采飞扬地指挥家丁:“分一半人抬了人跟我走,余下的断后。记得把这些死狗带上,去查他们的根底!”
肯定不能让周家得到这狗,不然查到郭氏身上要见鬼,于是郭氏这边又分了人手去收拾狗,手忙脚乱之下,竟被周袅袅等人突破了重围。
田幼薇不慌不忙,沿着墙头一阵狂奔,掏出竹哨连吹三声。
一队人敲锣打鼓,从巷子的另一头走进来,瞬间将周袅袅等人围在中间,开始争抢邵璟。
周袅袅大急,高声喊道:“大胆刁民!竟敢与我争抢,嫌命长么?你们快来!快来!”
一户人家的大门突然打开,涌出几十个彪形大汉,步伐整齐地朝着周袅袅等人奔来,将敲锣打鼓那群人尽数放倒。簇拥着周袅袅继续往前走。
田幼薇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想到周家会派人来抢邵璟,也想到郭氏的计策可能靠不住,所以自己还准备了两帮人手,但是,她没料到周家竟然下了如此血本。
第448章 好戏
周家来了这么多人,显然是志在必得。
但只是,让人怎么甘心?
田幼薇咬咬牙,再次吹响竹哨。
该第三拨人手上场了!
周袅袅志得意满地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只要走出这条小巷,邵璟就算是她的了。
巷口停着一辆马车,只需把人往里一塞,直接拉回相府拜堂成亲,不认也得认。
周相府不重门第重人才,正是佳话一段。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弯起唇角,看看被绑缚得完全不能动弹的邵璟,恨不得立刻跑过去摸一摸。
却见前方探路的人跑回来道:“不好,巷口有人堆了许多砖瓦将路口堵死了。”
周袅袅勃然大怒:“刚才不是还通畅的?谁干的?这不是与我作对么?叫他家立刻搬走!”
管事为难道:“问不出来,且这么多砖瓦,要搬完怕是得花不少时候。我们还是从前头走吧,打眼就打眼了,夜长梦多啊……”
周袅袅一想也是,便道:“回去!”
田幼薇来不及多想,迅速追了上去。
她跑得飞快,很快就超越了周袅袅等人,并迅速安排妥当。
此时看榜的人不少反多,还有许多人拿着册子四处寻找邵璟:“探花郎呢?探花郎哪里去了?”
正闹嚷着,周袅袅等人便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探花郎在那里!探花郎被人捉去做女婿啦!”
这可是个大新闻!
众人“哗啦”一下全都朝着周袅袅等人跑了过去。
周袅袅被吓了一跳,到底还要脸,迅速打开扇子遮住面孔躲到家丁身后,低声斥道:“快叫这些臭穷酸滚开!”
众家丁果然拿出相府的威风要赶人走,众人却不肯听,有好些个新科进士仗着功名在身,又加春风得意,偏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家抢了闻名遐迩的探花郎,纷纷起哄:“见者有份,你们是哪个府上,说来听听,我们也好喝杯喜酒!”
周袅袅哪里肯说,她不说,周家人也不敢说。
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咦,那不是周家姑娘吗?女扮男装亲自上手抢夫君啊!”
周袅袅面红耳赤,终于感到几分难堪羞耻,然而还是不肯露面出声,继续藏着,驱动家丁继续往前。
有人叫道:“果然是周相家的,周相家捉女婿呢,啧啧,这满京城的,也只有周家才有得起这般大的手笔。”
忽听有人冷声呵斥:“做什么?做什么?是想扰乱京城治安吗?都散了!”
却是来了一大队衙役差人,拿着棍棒驱散人群,要给周袅袅等人开路。
周袅袅得意极了,问道:“真懂事,稍后都有重赏。”
领头的差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不动声色地将邵璟围住。
田幼薇轻轻出了一口气,第三个计策应该可以成功……
忽然,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一条男声低沉地响起:“田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雇人假冒衙役差人,招摇过市……”
田幼薇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个身材高大、穿粗布衣裳、斗笠遮了半边脸的农夫站在她身后。
咦,不对,这农夫怎么和邵璟长得一模一样?
“你……”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眨眼睛,还是熟悉的眉眼,再看那边,周家人抬着的那个人还是很像邵璟。
“是我。叫你的人别急,等着看好戏。”邵璟又将斗笠往下压了压。
只要落到周袅袅手里的人不是邵璟,田幼薇什么都可以,当下又吹了两声竹哨。
眼看着围到“邵璟”身边的衙役差人又四散开来,邵璟便牵了田幼薇的手挤出人群,走到街边一户人家,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窗边摆了一张桌子,桌上一壶茶,桌边坐了一个人,正兴致勃勃地磕着瓜子看热闹。
田幼薇仔细一看,正是失踪了的霍继先。
霍继先笑着朝她拱手行礼,道:“姑娘来了,好戏才刚开始呢。”
邵璟脱下斗笠,叫田幼薇过去:“来,坐在这里看。”
田幼薇坐下,先灌了几杯凉茶才道:“怎么回事?那是谁?”
邵璟卖关子:“别急,先看完。”
下方的形势已经又变了,衙役差人消极怠工,看热闹的人群再次聚拢,有人大声喊着:“那是邵小郎,探花郎啊!怎么能像这样被绑着去拜堂成亲呢?这个绑法是把人当成猪羊呢!一点不懂得尊敬人!就算勉强成事,以后也是怨偶一对!”
还没成亲,就被人诅咒会是怨偶,周袅袅脸都气白了,大声命令家丁:“把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恶徒给我拖出来打!”
那人却是个新科进士,身边还围着许多同年。
读书人讲究的是气节,哪怕看热闹也不能丢了气节。
于是一群进士大声嚷嚷起来:“这是谁家啊?这么嚣张,竟敢指使下人当街殴打新科进士?把邵小郎抢下来,大伙儿上啊!”
众人蜂拥而上,与周家人扯成一团,周袅袅见势头不妙,跑到“邵璟”身边将人紧紧护住:“这是我的,谁也不许动!你们要和相府为敌吗?”
周相把持朝政已久,近来更是如日中天,打击异己从不手软。
读书人们沉默了。
田幼薇雇去的假衙役差人趁机撤退,散得干干净净。
周袅袅得意得很,将手一挥:“走!”
恰在此时,有人嚎啕大哭着挤过来:“当家的,孩子他爹,你一大把年纪了怎还会被人抢走?谁瞎了眼啊要抢你!”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衣衫褴褛,鬓角发丝灰白,手里还牵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众人大吃一惊,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只见那妇人带着孩子挤到周家人面前,对着周袅袅就跪下了:“这位姑娘,求您放过小妇人的夫君吧,他是个又穷又丑的糟老头子,配不上您,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养家糊口,求您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一大两小当场就嚎上了。
嚎得周袅袅目瞪口呆,众人议论纷纷。
“这不是邵小郎吗?怎会跑来这么个女人闹腾?”
“难道抓错了人?”
“也不对,周家人不会那么傻吧?”
第449章 好毒
“住口!哪里来的乡村野妇,在这捣什么乱!”周家管事跳出来,凶神恶煞地命人将那妇人和孩子赶走。
周袅袅冒出了冷汗,疑惑地看向那个自从被抓住之后就一动不动的“邵璟”。
淡青色的袍子确实是邵璟之前穿的,袍脚绣了深青色的竹纹,身材一般高大、长手长腿,鞋子是青布圆口鞋,鞋上绣了同色竹叶纹,腰间挂了一块青玉佩。
所有穿着打扮都与她之前见着的邵璟一模一样。
但她心里就是不踏实,总觉得麻袋下方是一张白发苍苍、沟壑交错的陌生臭男人的面孔。
于是进退两难。
想把人带回去,又怕弄错了,闹出大笑话。
不把人带走,又怕上当——田幼薇也不是个善茬,这妇人和孩子的事儿说不定是她搞的。
周袅袅想着,就把之前办事的家丁叫过来细问:“你确定是邵璟吗?”
家丁眼珠子发直:“应该是,小的们亲眼看着他走过去,才拿了麻袋套上去的。”
应该是?
周袅袅很愤怒,正想应对之法,又听众进士鼓噪起来:“怕是真弄错了,还给人家吧,这可怜的哟。”
妇人和孩子哭得越发大声,有人笑道:“这位姑娘,要不然把邵小郎头上的麻袋取下来,让他亮亮相,这妇人就知道错了,自不会哭闹,你也可以验明正身,得个放心。”
“就是,别解他的绳子,就只取下麻袋,跑不了。”
当众解开麻袋,是邵璟还好,倘若不是,也还是要丢个大脸。
周袅袅开始后悔自己该听父母的话,乖乖在家等着,就算出了什么纰漏,那也与她没什么关系。
但是现在后悔也迟了,思来想去,便将扇子掩着脸和管事说道:“你悄悄看一下,不是就扔在这里。”
管事上前去打开麻袋,只见里头一张沟壑交错的老脸眼睛光亮亮地看着他。
管事唬了一跳,迅速收回手去,脸色惨白地看向周袅袅。
周袅袅头皮发麻,跑过去打开一看,气得一张俏脸通红,对着那张脸抽了几巴掌,哭着跑了。
周家下人连忙把人丢下,追着她跑了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七手八脚把地上的“邵璟”脱去头上的麻袋,再解开绳索拉起来,纷纷嬉笑:“好个李代桃僵的探花郎啊!”
却是个身形与邵璟很像,头发花白,脸上许多皱纹,额头上还长了个大痦子的老男人。
他眨巴着眼睛站在那里,犹在大喊:“周相府不是要我去做女婿吗?怎么不要了啊?我愿意的,愿意的!”
带着孩子的妇人冲上去,跳起来搧了他两耳光,大声斥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想做相府的女婿?下辈子吧,我呸!你个大痦子!”
随即揪着男人的耳朵,和孩子一道把人拖走了。
众人笑得只是跺脚拍手,更有甚者,眼泪都笑出来了。
新科进士们已然谋划着要怎么写诗词讽刺这件事。
周袅袅一战成名,周相府成了大笑话。
田幼薇看得爽快之余,忍不住担心:“你不怕相府报仇?”
真的太毒了,比她还毒。
她还只是想着把人抢回来就算了,邵璟却是直接把人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这是结死仇啊。
“该!该让这奸相吃个教训!邵爷也是他家肖想得的?”霍继先却是使劲一拍桌子,端起茶水要敬邵璟。
邵璟笑着喝了茶,命霍继先:“你先回去,把相关痕迹抹去。”
霍继先应了一声,戴上斗笠急匆匆走了。
邵璟这才坐到田幼薇身边,抬手替她擦去额头鼻尖的汗珠,很认真地和她说道:“我说过,我是你的。”
田幼薇看了他半晌,翘起唇角抚上他的脸颊,再轻轻捧着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她本来只想蜻蜓点水,一吻即分,却被他用力搂入怀中,凶狠地啃得晕头转向,不能呼吸。
半晌,他才松开她,伏在她耳边低笑:“想了三个计策,第三个胆子真大,不怕被人发现吗?”
田幼薇小声道:“只要运作得当,不会被发现。”
邵璟轻轻咬了她的耳垂一下,哑声道:“还有第四个吗?”
田幼薇缩了一下,羞赧地道:“有的,就是像刚才那个妇人用的法子,我抄了一份婚书,当众拦下,再亮明身份,这些读书人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
邵璟伏在她肩上低笑起来,田幼薇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你笑什么?很好笑么?”
“没有。我是高兴的,能被娘子如此看重,为夫真是高兴得不得了。”邵璟忍住笑,捧着田幼薇的脸轻声道:“但只是,这个娘子眼睛是瘸的,竟然认不出自己的夫君。”
田幼薇怒道:“你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老实说,那人你挑了很久吧?不然会这么像?周家人又不傻!”
“是啊,周家人不傻。很快他们就会找我麻烦了,所以我得赶紧去一趟郡王府,立刻将这事儿报到宫里去。”
邵璟站起身来,打开屋角的箱笼取出一套衣服,毫不避讳地当着田幼薇的面将身上穿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哎呀!你这人真是!”田幼薇猝不及防,赶紧将手捂着眼睛,又从指缝里偷看。
邵璟大笑:“别装了!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看?老夫老妻,理所当然,这也不是在家里,无需避讳,自在些比较好。”
田幼薇索性把手放下,上前帮他穿衣:“那一位想必很忌惮周相吧?”
邵璟捏了她的脸一把:“这会儿变聪明了!那位多疑得很,他不得不倚重周相议和,却又忌惮得很。今天的事注定无解,只能剑走偏锋,交个投名状。”
田幼薇不敢耽搁他,忙着帮他收拾好,一起出了门,她回家,邵璟自去郡王府找小羊。
田家张灯结彩,许多邻里上门恭贺,廖先生和廖姝也来了,田父和谢氏春风得意,热情洋溢地招待着客人,见田幼薇来了,便问:“阿璟呢?”
原来周府捉婿出丑的事还未传过来,田幼薇也不提,只道:“一会儿就回来,我来安排晚上的席面吧。”
第450章 记住
“你果真这样做了?”小羊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书。
世间择婿重进士,经多年演变,榜下捉婿已成为每次大考之后不可或缺的一桩趣事。
即便不愿,说清楚也就好了,还真没出现过这样唱大戏似的场面,而且闹成这样。
邵璟一脸无辜:“我不是故意的呀,我只是看到那些册子,听说有很多人想抢我,觉得非常可怕,正好遇到那人与我形貌相似,便与他换了衣裳,谁知后来竟会发生那种事。”
小羊虽然很不相信,却也只能选择相信,沉吟片刻,道:“你随我进宫。”
二人出了书房,只见郭氏由丫鬟嬷嬷扶着过来,笑道:“听闻客来,妾身亲手做了些甜汤。”
邵璟深深一揖:“见过王妃。”
郭氏笑道:“不必客气,恭喜探花郎,不知何时可以喝到你和阿薇的喜酒?”
邵璟也笑:“想来快了,倘若郡王爷不嫌,届时想请郡王爷主婚,还请王妃帮着说项。”
郭氏偷偷看向小羊,见小羊神色自若,心里便是一松,掩口笑道:“我这里先答应了,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小羊一笑:“如此好事,岂有拒绝之理,你先回去歇着,我进宫。”
待到小羊与邵璟走远,郭氏收了笑容,将手放在胸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此次事件,她虽尽心策划,也花了大力气,奈何被阿九插了一杠子,导致功亏一篑。
幸亏此事终究得了一个好结果,不然真是要气死了。
“都处理干净了?”她边往回走,边低声问身后一名嬷嬷。
嬷嬷躬身回答:“处理干净了,但只是,在京中有能力养大狗的人家也就那么几个,周家未必猜不到。”
郭氏翘起唇角,微微冷笑:“猜到又如何?没有证据就不能说道。就该让他们知道郡王府不高兴这桩婚事。”
小羊与阿九的争斗已然渐有分明,阿九落了下风,周相府势力再大,始终也敌不过皇帝。
嬷嬷一笑:“正是这个道理。”
郭氏叹息一声:“眼看我就要生产了,张家五娘也快入府了吧?张家准备得如何了?你改日带人过去看看,不合礼制的还得指出来,再选两个得力的人过去教导她规矩。”
嬷嬷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萤虫怎能与日月争辉,王妃放心,老奴一定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郭氏淡道:“按着规矩行事即可,不要做得出格,郡王爷不喜欢。没有她也会有别人,郡王爷等着我生产之后再纳侧妃,已是很体贴了。我听说尚国公府中姬妾不少,争奇斗艳,那才叫烦呢。我谋略不如别人,就本本分分的,郡王爷不会亏待我们母子。”
嬷嬷道:“王妃说得是,老奴铭记在心了,稍后就敲打敲打下头的人,切不可生事。”
郭氏点点头,抚着肚子满足微笑,嫡长,就是她的依仗。
烛影摇红,宫阙夜深。
宫人挑灯而来,低声道:“郡王爷,邵探花,陛下宣二位觐见。”
宫室深处,灯火辉煌,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案后头,自堆叠成山的奏折后方抬起头来,眼中精光闪亮:“还未到朕召见新科进士的时辰呢,怎么就来了?”
小羊笑道:“今日出了一桩意外,邵探花很是不安,是以求了儿臣领他入宫向父皇谢恩。”
皇帝扔了奏折,淡淡地道:“出了意外,却来向朕谢恩?是何道理?”
小羊道:“探花是父皇钦点的,天子门生,自该谢恩。意外么,与这件事很有些关系。”
皇帝微微抬手,看向邵璟:“你自己的事,你来说。”
邵璟躬身行礼,不紧不慢地将周家捉婿的事说了,皇帝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也没什么表情。
待到说完,皇帝才淡淡地道:“相府女婿,谁不想做?你可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邵璟平静地道:“微臣乃是天子门生,探花郎乃是陛下钦点,生死荣辱在自身,在陛下,与他人有何相关?且,微臣承蒙田氏教养成人,与未婚妻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怎能贪慕富贵前途背信弃义,做无耻小人?”
皇帝一笑:“也有些道理。行了,朕已知晓此事。”
小羊暗自松了一口气,示意邵璟跟他退出。
又听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幽幽响起:“记住你今日之语。”
“回去吧,贺愿你心想事成,这是我的贺礼。”小羊立于宫墙之下,面目隐在暗色之中,语气平稳而和蔼。
他给的贺礼是一对上好的羊脂玉配,邵璟接过,当场挂上,诚恳地道:“多谢郡王爷。”
“早日成亲,届时我送你们如意。”小羊拍拍邵璟的肩膀,转身上马,快速离去。
邵璟回到家中,但见屋子里外全是人,菜香酒香扑鼻,秋宝欢快地叫道:“回来了,三哥回来了!”
平安点燃早就备好的鞭炮,兴奋地和邵璟讨赏钱。
田幼薇用筲箕装了新钱送过去,笑得眉眼弯弯:“恭喜探花郎。”
同一时间,周府。
周袅袅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周夫人皱着眉头喝斥她:“你还敢哭!我和你爹的脸都给你丢干净了!谁让你去的?你爹全都安排好了……”
周袅袅愤怒地道:“都安排好了?都安排好会出那种差错?竟然让这种废物去抓人,我若不去,是不是要拖那个丑八怪回家来啊?”
说完又是大哭:“我不管,我就是要邵璟,我非他不嫁!”
周夫人拼命压住怒火:“非他不嫁?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吗?这种不识抬举的东西就该……”
“不许你动他!”周袅袅大叫:“你们若是动了他,我就死给你们看!”
“你这个孽障……气死我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女……”周夫人捂着胸口往外走,大声道:“相爷呢?”
周相阴沉着脸走过来,冷声道:“他刚才入了宫,是普安郡王带去的。”
周夫人面目狰狞:“这是铁了心要和我们为敌?”
周相冷冰冰地道:“不着急,日子且长便着呢。”
第451章 刁难
传胪大典之后,便该授予今科进士官职。
邵璟因为之前在明州和番商借钱一事,被钦点入了户部金部司任榷易案八品主事,专司市舶、商税之事。
政令一出,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
只因这个位子虽然官职微小,作用却不小,向来都由老练、精通财政的人担任,像邵璟这样年轻的实在太少。
且根据惯例,历来新科进士一般都会被派到地方任职,直接留在朝中进入六部的少之又少。
他邵璟凭什么这样特殊?就因为人长得好,蹴鞠好,会打马球,会抱普安郡王的粗腿、会讨好今上么?
又有许多人知道邵璟和周相的矛盾,少不得多有反对,皇帝只听着不表态,邵璟更是稳如泰山。
等到众人吵得差不多了,皇帝才问周相:“周卿乃是百官之首,你怎么看?”
周相回头看了邵璟一眼,微笑道:“大家反对邵探花担任此职,只是因为觉着他太过年轻,不太放心。倘若能让邵探花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如何证明?”
周相正色道:“陛下,近来京中钱荒严重,导致不能买卖流通,只能以物易物,粮价和布帛越来越不值钱,再这样下去,普通百姓要没饭吃了,朝廷也苦于无钱发放,窘迫得很。邵探花聪慧过人,想来能有办法解决此事。”
众臣子互相交换着眼色,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担忧怀疑。
闹钱荒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不是朝廷铸的钱币数量不够,而是本朝富裕之家酷爱积存藏钱“镇库”,多的达到百万以上,数十万不在少数,导致若干钱币成了死物,市面上能够流通使用的钱币则越来越少。
如此一来,百货不能流通,百姓生活不便,更不能以钱的方式缴纳赋税,导致朝廷同样无钱使用。
这种事情,不是单纯的增加铸造货币数量就能解决的,更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解决的,要知道,许多比邵璟更厉害老道、经验丰富的大商人都没办法。
小羊立时出面反对:“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不妥,邵探花才刚入朝,对这些事还不熟悉,有些强人所难。”
周相微微一笑:“郡王爷,正是因为不熟悉,才需下到地方去体察民情,再练一练呢。”
皇帝并不立时表态,只问邵璟:“邵卿,你怎么看?”
众人一起看向邵璟,只当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只怕是要推辞失态了。
今科状元和榜眼更是同情极了,第一天就被当朝宰相联合百官为难,历任探花就没有这样倒霉的吧?
却见邵璟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笑容纯粹而干净,像是根本没看出别人在为难他:“启禀陛下,微臣仔细想了一回,有个法子也许可以解决问题,只是需要周相出力。”
周相瞳孔微缩,皮笑肉不笑:“哦?邵探花想要老夫做什么?只要能于国于民有利,老夫在所不辞。”
你小子就吹吧,吹吧,当着今上的面把牛皮吹破,看看谁还能帮你!
邵璟缓缓说道:“无需相爷做什么特别的事,只需相爷回府以后请个修面的匠人入府,再高价付给工钱,言明此种钱币很快就不用了,朝廷将铸新币,这事儿很快就能解决了。”
众人都是不信,有年纪大又迂腐的人则是甩袖冷笑:“你当是小孩子玩闹呢?况且一国宰辅怎能乱说话!”
邵璟垂眸微笑不语。
周相若有所思。
阿九突然跳出来笑道:“父皇,儿臣愿意替代周相做这件事!”
“胡闹!”皇帝瞥他一眼,看向周相:“你去试试!”
周相恭敬应下,笑道:“陛下,臣自当遵旨而行,但只是,倘若此事不成又该如何?”
皇帝淡淡地道:“若是不行,邵探花该去哪里就去哪里!”
众人又是一阵眉来眼去,这事儿要办不成还不简单么?以周相的手段,就算有用也能让它没用!
却见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冷冷地道:“此事,关乎民生大计,谁若胆敢走漏风声,朕决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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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胧,田幼薇趴在院内石桌上听邵璟说完今日之事,眼皮便是一跳:“能有用吗?”
邵璟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瓜子壳,再将瓜子仁堆到她面前,轻描淡写的笑着:“有没有用,用过不就知道了?你要不要试试?”
“……”田幼薇无话可说,不知这人是不是年纪大了,久久未得抒放,近来与她说话总是突然就不正经。
“为什么不说话?”邵璟俯下身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映着月光,对着她忽闪忽闪。
田幼薇道:“让我说什么呢?和你一起不正经么?”
“咦,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什么都没说呢。”邵璟佯作惊讶,挨了田幼薇一记粉拳。
忽见如意快步而来,低声道:“郡王爷来了!”
二人吃了一惊,赶紧起身迎出去,小羊已然带着殷善走了进来。
这还是田幼薇酒醉之后第一次与小羊见面,虽然事情过去已久,她还是觉着颇有些尴尬,行礼之后就低眉垂眼站在邵璟身后不言不语。
小羊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看向桌上陈设的果子茶水,说道:“你们倒是过得自在,枉费我为阿璟担忧不已。”
邵璟笑着请他入座,田幼薇迅速换上新的茶水果子,垂眸一笑便避开了去:“你们慢聊。”
小羊微微颔首,转头看向邵璟:“你有几分把握?”
邵璟正色道:“九成把握。”
小羊神色坚毅:“既然如此,我自当全力以赴促成此事,不让心怀不轨之徒坏事……”
因为不想惊动田父和谢氏,田幼薇一直守在厨房中,听如意传话要什么就给什么。
坐到将近三更,如意走进来道:“姑娘,说是想吃您亲手做的浮元子。”
田幼薇老早就料到了,一应用料都是准备好的,只一会儿工夫就把浮元子煮好递交如意端过去,给小羊的那一碗照旧是用大碗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