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使团
转眼又是一年夏。
荷花和栀子开放的季节,满大街都是卖荷花和栀子的姑娘。
田幼薇踏着夕阳的余晖下了工,程保良招呼她:“一起回城?”
田幼薇看看他那匹老马,微笑摇头:“不了,您先走。”
“又想跑回去?”程保良很不能理解:“我真是不明白你,虽然没能做成副主管,工钱却是提了的,养马绰绰有余,为何还是这样日日辛苦?”
他没能说出口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女扮男装到窑场干活,还能说是爱好兴趣使然,这天天早晚徒步狂奔而来,狂奔而回,跑得满身尘土和汗水,又图的什么?
田幼薇知道程保良的想法,笑道:“我喜欢奔跑。可以强身健体,可以保持冷静,还可以……救命。”
“救命?”程保良皱了眉头:“你可是遇着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田幼薇没给他留面子,直言不讳:“您帮不上。”
程保良哑然失笑:“那行,我先走了。”
田幼薇等他走了一段才束紧腰带和裤腿,发力一阵狂奔,一阵风似地超越了那匹老马,再回过头朝他咧着嘴笑。
程保良不服气,催马去追,他就不信了,四条腿的还跑不过两条腿的。
田幼薇当然是跑不过马的,但程保良的马是老马,而且还驮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何况她还狡猾狡猾地往地上扔了一把炒豆。
老马立刻低头吃豆,不肯追赶她了。
听着程保良气急败坏的骂声,她笑得格外得意和欢快。
日子嘛,就要这么过。
一口气跑回城中,再这么狂奔就会引人注目了,她停下来喘口气,慢悠悠地闻着栀子花香回家。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喊道:“使团回来了!”
街上的行人瞬间安静,再整齐回头。
田幼薇心跳如鼓,几乎不能呼吸。
她就那么站在街边,看着神色肃穆的小羊、阿九、诸大臣领着风尘仆仆的使团经过,看着好些棺椁被御林军护在中间,缓慢而沉重地穿过人群,穿过街道,往皇城方向驶去。
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喁喁私语:“……那是死在北地的宗室和大臣,有些人尸骨无存,有些人只剩一把骨灰……能接回来也好,虽然不是汴京,到底是自己的家乡……听说里头就有忠暋公的骨灰……”
田幼薇沉默地看着那些黑色的棺椁,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自靺鞨人掳走宗室和大臣后,无数人死在北地,包括先帝。朝廷与靺鞨谈判多次,才以巨大的代价得以将先帝棺椁和太后迎回。
这一次,能够回来的这些逝去的宗室和大臣,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幸的是他们失去了性命,幸运的是终究魂归故里。
直到使团离开许久,街上的气氛仍然悲愤沉闷。
百姓们气愤地谈论着靺鞨人的霸道凶残,回忆着自家悲伤凄凉的往事,再骂朝廷软骨头不肯北伐,任人欺凌。
一个又瘦又穷的小姑娘拎着一篮子早就不新鲜的栀子花,站在街头有气无力地叫卖着,不时擦一下眼泪。
田幼薇走上去,将她篮子里的栀子花挑挑拣拣买了大半,小姑娘破涕为笑,故作老成地讨价还价许久,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栀子花是用白色棉线串起来的,田幼薇将它们理得整整齐齐地拎在手中,又买了半只烧鹅,缓步回了家。
推开院门就听见秋宝大声诵读的声音,谢氏和怀了身孕的廖姝坐在树下纳凉做针线活,田父和田秉在下棋。
“我回来了!”田幼薇欢快地和家人打招呼:“饿了,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喜眉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抱怨道:“这栀子花一点不新鲜了,姑娘怎么乱花钱?”
田幼薇笑着送了喜眉一串栀子花:“这不就是闻个香味儿么?难道它不香?”
喜眉也就不再嫌弃,将栀子花挂在衣襟上,张罗着摆饭。
当天夜里,廖先生过来:“使团今日沐浴更衣稍作休憩,明日陛下接见他们,礼部接下来会安排这次迎归之人的遗属进京,一是领回灵柩棺椁,二是会给一些抚恤。忠暋公穆子宽的灵柩也在,但他当初死状极惨,只剩一小把骨灰而已。”
被千刀万剐的人,能剩下一小把骨灰已经很不错了。
田幼薇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但愿一切顺利。
次日,使团入宫觐见。
觐见结束后,正使鸿胪寺少卿单独留下来与皇帝说了许久的话。
又过了几天,朝廷下令此次迎归之人的遗属入京,其中就包括了穆家。
等了将近一年,那个愿望似乎很快就能实现,田幼薇反而更加焦急了。
她害怕这一切是在做梦,梦醒之后又回到冷冰冰的显示——邵璟还是回不来。
因为心中焦虑,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为了减缓这种影响,她每天都做大量的活儿,除了完成自己的本职,只要有空就在窑场里乱跑,哪里有活哪里钻,成了人见人爱的热心肠。
吃得少、睡得少、活儿多,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不过凡事都有两面——她对瓷器制作的流程和工艺更熟了。
制瓷一业,更多都是靠的手口相传,父传子、子传孙,就连收徒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匠人都不愿意把自己祖传的技艺传授给外人,只想独家占有。
不过手艺一类,从来都是触类旁通,田幼薇肯钻研,又有天赋,看得多了,慢慢也就摸索出了许多门道。
对于制瓷一道,她前所未有的自信,竟然也敢在白师傅面前指点江山了:“您这釉水再稠一些会更好看……”
白师傅停下动作,抬眼看向她,一言不发。
小虫吓得把一只脏兮兮的手塞到口中咬着,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就怕白师傅突然发作起来。
白师傅自来人狠话不多,对于自己的手艺非常自信,上次有个调釉师傅多了几句嘴,他直接把釉水灌到人嘴里去了。
第498章 恭喜
虽然并没有非得逼人把釉水喝到肚中,却也是一件很惨很不好看的事。
小虫不能想像,干干净净、生性好强的田幼薇被灌釉水,会发生什么样的可怕事情。
多半会是师徒相杀,太惨烈了!
小虫越想越可怕,索性捂住眼睛。
“你做什么呢?你是傻的吗?脏兮兮的手捂着眼睛干嘛?”冷冷一声喝斥传来,却不是对着田幼薇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小虫放下手,看着眼里冒火的白师傅,有些结巴地道:“师父,我,那个啥……我眼睛里进沙子了……”
白师傅冷冰冰地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和田幼薇说道:“既然你那么能,你来啊!”
说完之后甩手走了。
田幼薇抿着嘴偷笑,朝小虫挤眼睛:“生气了。”
小虫叫道:“就你胆子大,明知师父会生气,竟敢捋虎须。算你运气好,师父没让你喝釉水。”
田幼薇道:“哟,竟然会说捋虎须这样的话了,是跟香钏学的吧?”
说起自己的媳妇儿,小虫双眼发亮:“是,香钏识字,聪明又能干,我们打算买个小铺子,她日常做些早食卖,可以补贴家用。”
“那可真好。”田幼薇按着自己的想法,在釉水里又加了些草木灰,确认可以,这才离开去做其他事。
她才走没多久,白师傅就面无表情地回来了,也不说话,就将手指伸到釉水里试稠度,然后吩咐小虫:“告诉他们,务必将这一缸釉水上的器皿做好表记。”
他倒要看看,用田幼薇的法子做出来的瓷器,和之前他的法子做出来的又有什么区别。
还未下工,天突然就变了,只一会儿功夫,暴雨倾盆。
田幼薇焦虑地站在工棚里往外看,就怕雨太大回不了家。
程保良走到她身边站定,说道:“这雨来得快,停得也快,应该不影响你回家。”
田幼薇道:“真的吗?”
“我随口说的。”程保良道:“你最近有些不大对,怎么了?”
田幼薇肯定不敢告诉他实情,只含糊地道:“心情不好。”
程保良道:“不管怎么着,日子还要照常过……我昨天听到一个传言,说是忠暋公还有后人存于世间,不知真假。”
田幼薇心口一紧,抬眼看向程保良。
穆家认下邵璟是很秘密的事,穆老夫人和穆二先生的打算是,先让人传回穆子宽尚有遗腹子存活于世,并流落归南的消息。
待到奉旨进京接回穆子宽的骨灰之时,再向皇室陈情,恳求寻找忠烈遗孤。
这个遗孤肯定不能一开始就说是邵璟,而是要按照得来的线索,一点点地搜寻,最后再集中到邵璟身上,顺理成章得出他就是穆子宽遗孤的结论。
如此才能让整个事件显得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此刻穆家还在进京的路上,京中最多是传说穆子宽有遗孤存活于世,和她、和邵璟都扯不上关系。
程保良突然之间跑来和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试探?
那么,程保良又是谁的人?
田幼薇心念电转,面上丝毫没有变化:“我没听说呢,忠臣能留下遗孤自然极好,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历经战乱,就算是真的,也找不回来吧?”
程保良道:“谁说不是呢?只怕穆家人要空欢喜一场。”
田幼薇道:“有个念想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说话间,雨渐渐小了。
风吹过,乌云渐散,太阳再现。
天边浮起一架七彩虹桥,格外壮丽。
窑工们一起欣赏着这难得的雨后美景,调侃程保良:“程大人啊,天降祥瑞啊,您要不要请咱们喝酒吃肉呢?”
程保良不干:“天降祥瑞是陛下的事,轮不到我请你们喝酒吃肉,不过你们倒是可以凑钱请我喝酒吃肉,我一定不辜负你们。”
“您想得真美啊。”窑工们嘻嘻哈哈笑着,并不怎么害怕他。
田幼薇才见雨停,立刻跑了出去。
她要回家,必须回家,她忍不住了,她得想办法打听一下邵璟的情况。
程保良注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路上泥泞,田幼薇回到家中已经不成样子。
急匆匆清洗完毕,换回一身清丽的浅蓝色衣裙,再盛装打扮,叫上喜眉一同去寻罗小满。
罗小满的酒馆生意好得很,他忙里忙外招呼客人,见她来了,二话不说领着她和喜眉上了二楼雅间,先叫厨房做几个拿手好菜,才问:“您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田幼薇道:“我要见霍继先。”
罗小满有些吃惊:“我不知道……”
田幼薇瞟他一眼:“你知道,今晚我就要见着他,有要紧的事让他办。”
罗小满沉默片刻,应了“是”。
天黑以后,作道士装扮的霍继先走进了雅间,恭敬地道:“听说您有事寻我。”
田幼薇不忙回答他,先走出去左右观察一番,确认无人跟踪盯梢,这才道:“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霍继先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田幼薇道:“没什么不好的,该准备起来了。”
二人就细节处仔细推敲商议许久,田幼薇带着喜眉离开了酒馆。
她没立刻回家,而是和喜眉在夜市里逛了一圈,买了许多小食和一盒新出的头花。
才付过钱,喜眉手里的头花便被人夺走。
却是阿九身边的死宦官,面无表情地道:“我家公子有请。”
田幼薇抬眼看去,只见阿九站在街边惫懒地瞅着她坏笑。
这个人已是很久不曾见着了,这个节骨眼上,莫名跑来找她做什么?
田幼薇想了想,提步走过去,蹲个福礼:“见过公爷,别来无恙?”
“这样丑陋粗劣的东西也能上头?”阿九随手拈起一朵她买的头花,嫌弃地评论之后,尽数扔到了地上。
喜眉敢怒不敢言,气呼呼地蹲下去拣拾头花。
阿九故意踩到头花上,淡淡地道:“恭喜你啊。”
田幼薇莫名其妙:“喜从何来?”
“你不知道吗?”阿九勾着唇角笑了,眼里透着一股戾气:“难道我家兄长没有告诉你?”
第499章 等待
“告诉我什么?”田幼薇看到阿九眼里的戾气,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将喜眉护在身后。
阿九逼近她,轻声道:“当然是有人在靺鞨看到真正的渊圣次子一事了。邵璟已被证明不是渊圣血脉,却迟迟未能归家,你这里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你不觉得奇怪吗?”
田幼薇佯作吃惊:“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阿璟不是被陛下派出去办紧要的差事了吗?什么渊圣血脉?”
阿九眼里冒出火来,咬牙切齿:“装!你就装吧!等到邵璟没了性命,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田幼薇不为所动:“民女愚昧,听不懂公爷的话。”
阿九面色阴鸷,田幼薇一度以为他会对她动手,谁知他却只是冷冷一笑,将脚下那朵头花碾烂,扬长而去。
喜眉唾骂道:“呸!什么东西!”
田幼薇皱起眉头,阿九突如其来搞这么一折,她不认为只是单纯地想挑拨。
谋江山大位的人,怎么可能总把心思放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从街上到家中,田幼薇一直没想通。
她索性放弃,等到晚间廖先生过来看望廖姝,就把这件事说给他听。
廖先生道:“你可要小心了,阿九最近与郡王爷争斗得厉害,并且隐然落了下风。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要反击的,而且反击的手段定然不会好看。”
所以,自己有可能成为这中间被牺牲的那个倒霉蛋吗?
田幼薇扶着额头,低声抱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很快了。”廖先生眼里闪着光:“要有耐心,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再等等就好。”
送走廖先生,田幼薇去到自己那间小工坊中,拿了一团瓷泥慢慢地揉,在揉泥料的过程中,把这前前后后的事仔细过了一遍。
若是阿九想利用她做文章,无非就是两件事。
一是利用她败坏小羊的名声。
二是继续推动坐实邵璟身份的事,以便胜出小羊一筹。
她势单力薄,所能做的无非就是稳和谨慎。
晚上,田幼薇宣布自己这段时间都将搬去窑场居住,不再每天都回家,让家里人对外宣称她去了明州。
惹不起,那就躲呗。
田秉思忖许久,也认为她的做法是最妥当的:“要提防阿九已经发现你在窑场做工的事,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田幼薇点头:“放心吧,白师傅在那边呢。”
只要她自己不出问题,夜里偷袭绑架这种事几乎没可能发生,白师傅老当益壮,想要躲过他耳目不太可能。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田幼薇已经拎着包袱出了门。
门外静悄悄站着个人,瘦长而沉默,腰间一柄朴刀,背负一把长弓,身上旧袍子在灯光下透着几分惨白。
田幼薇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
田幼薇撇嘴:“我说郎戈,普安郡王是不是很久没给你发薪俸了?”
郎戈疑惑地看向她:“按时发的。”
田幼薇道:“我还以为你没钱做新衣,不得不总是穿着这样的旧衣出来卖惨。别客气啊,若是没钱,我借给你。”
郎戈闭紧了嘴,决定不再搭理她。
田幼薇走得飞快,等到天有亮色了,就把灯笼灭了,背着包袱往前狂奔,并不管郎戈是否跟的上她。
一口气跑到官窑附近,她才停下来调整呼吸,见郎戈紧随其后,就道:“跑得不慢嘛。他叫你来的?”
郎戈喘了几口气才闷闷地道:“是,怕你拖后腿。”
田幼薇鄙夷地看着他:“耐力不行啊,还得加强锻炼。是廖先生说的?”
“嗯。”郎戈言简意赅,听到后头有人声传来,身形一闪藏了起来。
田幼薇昂首挺胸走进窑场,她不知道廖先生具体是怎么和小羊说的,也不知道小羊到底是怎么想的。
郎戈此来,应该有两个目的,一是可以就近监视她;二也是为了不让阿九有机可趁。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该安排的已经安排妥当,多个得力的人守着好处大于弊处。
天还早,白师傅和小虫在窑场上打拳,见她背着包袱过来,白师傅停下来:“怎么了?”
田幼薇道:“近来风雨欲来,在这里住些日子。”
白师傅心里便有了数,毫不客气地支使她:“既然来了,那就去给我做早饭,厨子做的难吃。”
田幼薇挤出一个笑:“听您吩咐。”
她的住处很安全,程保良新官上任三把火,将各处倒腾了一遍,特意把她的房间安排在白师傅的旁边,另一边,则是程保良自己的临时住处。
如此一来,但凡她有个风吹草动,两边都能及时发现。
田幼薇收拾妥当,看看左右两间房,心里暖暖的。
虽然经过的事有些多,遇到的好人也很多。
她去到厨房,连着程保良和郎戈的那一份也做了。
白师傅经常会有这样的要求,厨子虽然颇有一种“自己被人鄙视了”的酸溜溜,却不敢多话,只笑眯眯地和田幼薇说道:“您需要什么只管自取,若是没有就说一声,稍后买菜时帮您带回来。”
田幼薇笑眯眯地谢了,将现有的食材做了素三鲜猫耳朵,又给了厨子菜钱:“这是用了您的材料钱,去买菜的时候帮我带些食材回来……”
安排妥当,她拎着食盒出去,招呼白师傅和小虫来吃饭,又把郎戈那一份放在窗台上,对着空气道:“这是你的。”
白师傅看见,不以为奇,喝住东问西问的小虫:“吃你的,不饿就把你那份给我。”
程保良晃晃悠悠走进来,看到这场景就酸唧唧地道:“又在开小灶,还三鲜的,你们不撑吗?”
白师傅面无表情地道:“你撑吗?撑就别吃。”
程保良一听,立刻笑嘻嘻地道:“我不撑,正饿着呢。”
田幼薇招呼好这几个,转头去看,只见放在窗台上的那一碗猫耳朵已经变成了空碗,那碗干净得就和洗过似的,她严重怀疑是用郎戈的口水洗的。
田幼薇缩在窑场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终于等来了穆家人。
第500章 吊祭
是郎戈给田幼薇的消息:“穆老夫人和穆二先生已于昨日傍晚入京,明天陛下会召见他们。”
田幼薇瞬间鼻腔一酸。
终于等来了!
一年的时光看似转瞬而逝,她却清楚地记得,每个深夜是怎么辗转反侧熬过来的,尤其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整夜都不能睡安稳,一直牵挂着邵璟。
郎戈将她的表情尽数收入眼中,淡淡地道:“你今天要回家吗?若要,就该走了。”
田幼薇摇摇头:“不回。”
郎戈微皱眉头:“使团已在靺鞨见过渊圣次子,陛下褒奖追封英烈,定会尽力满足遗属的要求,穆老夫人曾为了邵探花专程入京,你何不去求她再使一把力,趁热打铁把邵探花接回家?”
他的话太多了。
田幼薇换了一张嬉皮笑脸:“看不出来嘛,你知道得还挺多的,你们郡王爷日常说话做事都不防你的吗?”
郎戈立刻垮了脸,紧紧闭上嘴转身要走。
田幼薇道:“我们阿璟也是英烈之后,该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穆老夫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去麻烦她。”
郎戈已经迈出去的步子又停下来,没再多话,安安静静地找个角落蹲着。
田幼薇也不管他,干自己的活儿。
郎戈被她早中晚一天三顿、变着花样地喂了这一个月,对着她总算能多说几句话,脸色也没那么冷漠了。
果然啊,美食最能打动人心。
田幼薇画完一张图,冷不丁问道:“郎戈,如果有人要你杀死我和邵璟,你会吗?”
郎戈没理她,就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田幼薇故意找茬:“你吃了我那么多好吃的,真忍心对我下手吗?”
郎戈还是没出声。
就在田幼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不一定。”
“不一定?那就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咯?”田幼薇对着这个前世射死邵璟的人,并没有什么怨恨。
前世的郎戈和今生的郎戈,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没有自己的灵魂和意识,进退不由自主。
这一次,她希望能让他做一把有意识的刀,即便能把箭头射偏一点点也好。
“我不杀好人。”郎戈终于忍无可忍,遁走了。
田幼薇一笑,拿着绘制好的图去找工匠制作模具。
程保良在路上拦住她:“上头下来了新任务,礼器制作得差不多了,他们想要我们制作一些日常用具,要特别一点的,你先想想。”
特别一些的?
田幼薇觉得这个真难,今上的品味十分挑剔,可没那么好打发。
“也不是立刻就要拿出来,你心里有个数,过几天我召集大家坐一起出出主意。”程保良说完这话也不走,就在那站着。
田幼薇以为他还有其他事,就把图纸一扬:“您先忙着,我把这个送过去制模具。”
程保良踌躇道:“你还有其他话想和我说吗?”
“???”田幼薇一脸懵:“没有啊。”
程保良有些挫败地扶了一下额头:“你走吧。”
田幼薇沉着地往前走,半垂眼帘藏住神思,每个人都很关心她是不是会去见穆家人。
又过了两天,田幼薇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她和程保良请假:“想去祭拜忠暋公,想来这两天他家的情绪也该平静些了,不至于被我打扰到。”
程保良爽快地准了,末了评价:“你倒是沉得住气。”
田幼薇一笑而已。
待她走远,程保良沉思片刻,取出笔墨写了一封信,交给亲随:“送去普安郡王府。”
傍晚时分,田幼薇回到家中,才寒暄了几句,就听廖姝道:“听闻穆老夫人向太后和陛下上书,恳请帮着寻找忠暋公的遗孤呢。”
谢氏叹道:“听说那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被送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又从哪里去找?依我看,多半是找不着的,无非就是个念想罢了。”
田父和田幼薇对视一眼,都没出声。
秋宝在一旁习字,竖着耳朵偷听大人说话,插嘴道:“那可不一定,不是说吉人自有天相,功夫不负有心人吗?用心去找,总能寻到些线索。”
廖姝很不看好:“这事儿被交给尚国公去办……我看啊,不靠谱。”
田幼薇心里“咯噔”一下,这件事绝对不能任由阿九去办!不然以那个人的德行,必然要出幺蛾子。
她立时就要收拾了出门去寻霍继先,走到门口被田秉拦住了。
“你要去哪里?”田秉稳稳地挡住路,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图谋什么,但以我看来,已经等了那么久,无需急在这一时。此刻盯着你的眼睛很多很多。”
田幼薇宛若醍醐灌顶,前世种种走马灯似地在她脑海里浮现,无一不在提醒她,宫中那位皇帝少有的多疑,此刻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她感激地和田秉比了个手势,表示她二哥终于靠谱了。
田秉看懂了,宠溺一笑,拍拍她的发顶:“毕竟我是要当爹的人呢。”
次日,除去廖姝有孕留守家中,其余田家人都去了城郊的白云寺。
穆子宽的灵柩就停在这里,穆家人也借居在此。
前来拜祭穆子宽的人不少,有上了年纪的也有年轻的,文官和读书人居多,这些人在穆子宽的灵位前失声痛哭,哭完之后又在一起面对面地哭。
除了对英烈的缅怀吊祭,还有怀念故国家乡的痛苦和悲愤。
“你们来了。”穆老夫人身旁陪了好几位命妇,见谢氏和田幼薇进去,就和她们说道:“无需安慰……早就见惯了生死,能够迎他回乡是大喜事,何况还意外知晓他有骨血存世,更是喜上加喜。”
几个命妇都道:“老夫人豁达,一定能找着那孩子的。忠暋公后继有人,您就更放心了。”
田幼薇立在谢氏身后,无需多做什么,已然将目前的真实情形听了大概。
皇帝确实将寻找穆子宽遗孤的差事交给了阿九,但朝中很多大臣都对此事十分关心,容不得阿九胡来。
穆老夫人的语气照旧铿锵有力:“我可不管是谁办理,若是办得不尽心,老身就去朝门外长跪不起!”
第501章 就是
“不至于……一定会尽心尽力寻找的。”命妇们安慰着穆老夫人,劝她不要过激:“您年纪大了,该享儿孙福啦,放放心心将这些事交给朝廷,坐着等好消息就是。”
穆老夫人道:“老身拭目以待。”
颇有些硬邦邦、很不好相与的意思在里头。
几位命妇对视一番,各有思量。
说话间,又有好几个命妇进来拜见穆老夫人,小小的精舍里坐不下,谢氏和田幼薇索性起身告辞。
“多谢,慢走。”穆老夫人与田幼薇的目光一触即分,微不可见地轻轻点了一下头,表示一切尽在掌握中。
田幼薇跟在谢氏身后走到寺庙外头没多久,田父和田秉、秋宝也出来了。
“走吧。”田父唉声叹气:“忠暋公三十多岁就做了吏部侍郎,都以为将来必然是要拜相的,谁想到如今只剩下一把骨灰。”
忽见一行车马过来,阿九神色肃穆地下了车,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往寺庙里走,见着田家人就停下来,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田幼薇:“什么时候回来的?”
果然之前寻找过她了!田幼薇自若地道:“前两天回来的。”
阿九走到她面前,冷声道:“前两天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看你,多半是藏到普安郡王的别院里去了吧?怎么样?我家兄长和邵璟比起来,哪个更能讨你欢心?邵璟还是个愣头青,我兄长却是熟能生巧,他答应放邵璟了吗……”
他后面的话说得很小声,周围的人都没听见,田幼薇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所有的血“唰”地一下冲上头去,气得胸脯起伏,圆睁眼睛恨恨地瞪着阿九。
却见阿九眼眸低垂,目光落到她胸前,一动不动。
田幼薇今天来祭拜穆子宽,穿着很是朴素,但耐不住天热,深色抹胸之上一片肌肤莹白如玉,加上她日常锻炼得法,身段自是玲珑无比。
田幼薇又愤怒又恶心,眼里的怒火却慢慢收了,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阿九并不拦她,只阴阳怪气地道:“你不是自来伶牙俐齿的么?怎么不回击?”
田幼薇只作不曾听见,径直上了自家马车。
田父和谢氏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都担忧地问她:“那个坏东西是不是又吓唬你了?”
“没事。”田幼薇淡淡一笑:“无非就是威逼恐吓的老一套罢了,不用担心。”
倘若她没有猜错,阿九的目的就是为了逼她出声。
她一旦开口辩白,或是为那个污名与人争吵,有关她和小羊如何如何的闲话就会顺理成章地爆出来。
争斗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不起眼的细节发展到最后,都有可能成为致命伤。
她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不好受,却比丢命强,看谁笑到最后。
马车碌碌而去,阿九换了一张道貌岸然、端严肃穆的面孔,先去拜祭穆子宽,再请见穆老夫人和穆二老爷母子。
问的自然是有关穆子宽遗孤一事。
田幼薇数着日子过了半月有余,听说朝廷始终没有找到确切的、有关穆子宽遗孤的消息,但是皇帝下旨令穆二先生入朝领任太学博士,又赐下宅邸一座,特供穆老夫人及其子孙居住。
穆家长居京中有利于寻找穆子宽后人,田幼薇把心放了一半。
她并不怕阿九找不到“穆子宽后人”,再过些时候,霍继先那些人就该有所动作了。
邵璟被幽禁之前虽然早有安排,却不如她在外随时跟进掌握情况机动,她确信自己做的这一切很正确。
若真要出什么纰漏……那就是命运使然。
又过了一个多月,听说是找着一个侥幸逃脱的老宫人,知道穆子宽遗孤的事。
再过了些时候,又说出那孩子左边肩骨下方有颗青痣。
于是穆家也不管阿九了,自己张榜寻人。
田幼薇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却是不能亲自去做这件事,更不能多问,要装作一无所知,全不知晓此事的模样。
倒是田秉不知真相,笑道:“左边肩骨下方有颗青痣,这说的不就是阿璟吗?他小时候都是我带他,一同下河凫水抓鱼,白得和条银鱼儿似的,左边肩骨下方的青痣特别显眼……”
说到这里,他突然跳起来,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一溜烟地冲了出去。
“你去哪里?要做什么?”廖姝挺着大肚子追出去,以为田秉突然间魔怔了。
田幼薇揪着衣襟说不出来话,她二哥肯定是去穆家了!谁都没他去说这件事更妥当!
第一,邵璟是他亲手带大的,身上有什么表记特征他最清楚。
第二,他不知道其中隐藏的真相,又读过许多书,经过许多事,描述起来更为真实可信,也不会出错。
谢氏推她一把:“赶紧的,去把你嫂嫂扶回来,再叫人去追你二哥,这么大的人了,一个个做事风风火火,吓人的很。”
田幼薇没让人去追田秉,只安慰廖姝:“嫂嫂别担心,我二哥有分寸,以我看,他说不定是跑去穆家认亲了。”
廖姝也回过味来了:“是,是,如果阿璟就是那忠暋公的遗孤,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谢氏则是想不通:“阿璟不是邵东的遗孤吗?怎么又和忠暋公家有关系?”
田父装得比谁都像:“是呀,这是怎么回事?阿薇,你晓得么?”
田幼薇道:“不管是谁家的,有好处就行。”
一家子满怀期待地等着,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田秉、穆老夫人、穆二先生一起来了。
那母子二人都十分激动,拉着田父和谢氏问了许久,双方越说越对,俨然已是亲人。
穆老夫人母子直到天黑才离开,说是这就要找邵璟验证,争取早日认亲。
谢氏宛若还在梦中没醒过来,问田父:“如果认错了,阿璟不是穆家人,那可怎么办?”
田父呸她:“呸呸,乌鸦嘴,坏的不灵好的灵!怎么不是?阿璟就是!”
谢氏憨笑:“对,对,看我真不会说话,阿璟就是穆家人!”
第502章 惊讶
“邵璟是忠暋公唯一存世的遗孤?”皇帝拔高声音,环顾四周,眼里带了怀疑和好笑:“朕没有听错吧?”
穆二先生沉稳地道:“确实如此,以现有的线索来看,他是微臣兄长遗孤的可能性极大。”
周慧轻笑一声:“穆博士亲眼见过那孩子吗?”
穆二先生微皱眉头:“周相这话说得好笑,我若是亲眼见过那孩子,还用得着此刻寻亲么?”
周慧淡淡地道:“既然没有亲眼见过,说不定是以讹传讹,还要谨防心怀叵测之徒设计冒认,欺君罔上。”
这话,只差没有直白地说穆家和邵璟勾连在一起,欺君罔上了。
穆二先生怒了:“敢问周相,我穆家一穷二白,更无爵位家业可以继承,反倒是规矩多如牛毛,冒认我穆氏子弟,有何好处?我穆家不缺儿子,多认回一个子弟,又有何好处?”
周慧道:“你别急嘛,我这不是秉公直言么?做人要能听得进别人说真话。”
“秉公?”穆二先生唇边露出一丝嘲讽:“我还以为周相早就忘了秉公二字怎么写呢。”
周慧怒了:“你什么意思?”
“行了!”皇帝不耐烦起来,皱着眉头问阿九:“这事是交给你办理的,你怎么看?”
阿九对穆家绕开他自行找人一事颇为不满,严肃地道:“启禀父皇,儿子以为此事还当慎重,一切都太巧了。”
皇帝不以为然,问小羊:“你怎么看?”
小羊中肯地道:“是真是假,口说无凭,把有关人等叫来验证即可。”
穆二先生忙道:“陛下圣明。”
一个宦官从外而入,走到皇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挥手让宦官退下,问穆二先生:“穆老夫人也入宫求见太后了?”
穆二先生有些羞赧地道:“家母年纪大了,唯一的心病就是家兄无后,如今听说了这件事,自是坐不住的,忙着就去求见太后娘娘了,微臣劝不住。”
皇帝一笑而已:“老人家心情急切,可以理解。阿九,你来安排此事。”
穆二先生大喜过望,三拜九叩:“多谢陛下!”
皇帝淡淡地道:“道听途说,未必是真,你先别忙着谢我,验看之后再说。”
阿九垂着眼出去,阴沉着脸叫来几个管事的宦官一通安排。
没多久,一应准备便已做好。
已近秋日,天气却还十分炎热。
邵璟所居的宫室破旧窄小,通风不畅,光线也不好。
他就在窗前设了个书案,只着里衣,对着那点光很仔细地校对书籍,又很小心地誊抄备注在另一页纸上,再做好标记。
这些物品将会被送到秘阁,再经多人核对讨论,最终定稿并修复。
由于太过认真投入,就连阿九进入房间,他也没发现。
“你还真把补录核对旧书当成大事了。”阿九嘲讽地道:“恭喜你,陛下看你做得认真尽心,下旨命你换个地方,修一辈子的书。”
邵璟抬头扫了阿九一眼,平静地道:“还请公爷稍后,下官很快就能将这一处缺损补好。”
阿九冷冷地看过去,只见他握笔的手沉稳无比,每一笔都写得不急不缓,毫无涩滞之感,确然是心静气和的样子。
这一种安静平和,正是小羊所有、并常常被皇帝夸赞的特质。
阿九突然心生戾气,上前一把将邵璟面前的书册挥落于地,冷笑:“急什么?换了地方有的是时间给你补。就算要装乖巧老实,也不急在这一时。”
“您说得是。”邵璟并不争辩,弯腰捡起书册抚平放好,交给一旁的宫人:“记得收好送回去,天下间只此一册,若是损毁失落,陛下绝不会轻饶相关人等,记住了吗?”
宫人惶恐地将书册藏好,生怕阿九再乱来。
邵璟不慌不忙地穿上外袍,衣已半旧,人比竹瘦,风华气度却更加出众。
从前他像是一枝随风清扬的翠柳,鲜嫩夺目,生机勃勃。
此刻他却更像是一枝挺拔的翠竹,宁静沉稳,既能随风起舞,也能抗住雨雪,不卑不亢。
阿九越看越是觉得刺眼,忍不住心生恶念,冷笑着道:“还有一事忘了和邵探花说。”
邵璟挑眉回眸:“请公爷直言。”
阿九道:“恭喜你得到一个对你死心塌地、为了帮你不顾一切的未婚妻,田幼薇为了你,宁愿以己为礼,委身他人,你将来若得自在,千万不要辜负她啊。”
邵璟半垂眼眸沉默片刻,淡淡颔首:“您提醒得是,千金易得,情义无价。下官收拾好了,可以走了,请公爷带路。”
阿九等着邵璟伤心愤怒,却只得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十分不甘:“你没什么想法吗?”
邵璟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下官往后余生都会尽力办差,以报陛下恩情。”
阿九尖着声音,刻薄地道:“我说你戴了顶绿帽子啊,你怎么没反应?你还是个男人吗?还是你觉着,这是你的荣幸?”
邵璟勾唇一笑:“您说这个么?阿薇不管做什么,都自有她的道理。”
阿九反倒被激怒了,抬手一把扯住邵璟的衣领,想要趁机收拾邵璟一顿——毕竟错过这个村,以后大概再没这个店了。
他要让这些看不起他的人付出代价。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梁皇后的声音:“阿九!”
他吓了一跳,匆忙收手,飞速看过去。
只见梁皇后、太后、穆老夫人一同站在门外,齐刷刷地看着他和邵璟,面上都带了惊讶之色。
“你们在做什么?”太后的目光从邵璟面上滑过,落到阿九身上。
阿九换了一张可爱天真的笑脸:“禀皇祖母,孙儿奉命送邵探花过堂,见他衣衫不整,帮他理一理。”
太后并不拆穿他,只严肃地道:“过什么堂?邵探花奉命在此修整古籍善本,此刻也不过是有些事叫他过去问一问罢了。你年纪不小,该长大了,别再和小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失了体统威严。”
阿九脸色一白,恭敬地道:“是,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第503章 认亲
太后教训完阿九,并不多言,转过身就走了。
梁皇后和穆老夫人也紧随其后,仿佛只是从这里经过,随意进来看一眼似的。
走了一段路后,太后道:“清怡,如你所愿,见着人了,你还坚持之前的想法吗?”
穆老夫人坚定地道:“启禀娘娘,臣妇没有改变想法,这孩子,这孩子刚才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说着,眼里掉下泪来,又不好意思地忙着擦泪,哽咽道:“还请二位娘娘恕罪,臣妇心中激动,失仪了。”
太后道:“你别激动,要说像,本宫瞧着并不像,这孩子长得太好……”
穆老夫人道:“请恕臣妇直言,还有父母皆是美人,孩子偏就生得丑陋的呢。要说一家人像不像,关键要看根本。这孩子临危不乱,不卑不亢,不惧生死,忠君爱国,这才是我穆氏的本色。”
梁皇后有些动容:“确然。我记得,从前老夫人就提过,第一次见着邵探花就觉着分外亲近眼熟。”
太后淡淡一笑:“行吧,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当他是,不过清怡,认下他,以后他便与穆氏一族戚戚相关了。”
“那是自然。”穆老夫人躬身行礼,又擦了一把眼泪。
从此以后,穆氏便与邵璟绑在一起了,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他若一直都是穆氏子弟,自然相安无事。
他若被证明不是穆氏子弟,而是别的什么人,穆氏也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犯下欺君大罪,阖门覆灭。
这便是太后再三让穆老夫人想好、确定的真实意思。
半个时辰后。
邵璟被引到一间宫室。
皇帝坐在正中龙椅之上,他身后的屏风后又坐了太后、梁皇后、穆老夫人。
周慧、小羊、穆二先生并几位朝廷重臣侍立一旁,由阿九询问。
并没有直接说起穆家寻亲的事,而是将邵璟小时候的事翻来覆去地问。
由于之前已被太后、梁皇后抓住一回,当着皇帝的面,阿九并不敢太过造次,虽言语刁钻各种质疑,到底还是讲道理的。
邵璟心静如水,在见到穆老夫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此刻看起来像是三堂会审、阵势吓人,实际却是他最大的机会。
由于早有准备,也十分相信田幼薇,他并不受阿九那些话的影响,有条不紊地叙述着自己小时候的事。
该记得的地方一定记得,不重要的细节一概以“年纪太小、记不得”略过。
如此,反倒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当他的衣衫被褪下,露出左边肩骨下方那颗青痣时,屏风后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穆二先生也含着泪道:“就是他了!”
作为关键证人的老宫人也道:“是这个,这颗青痣形状很特别,老奴当年听穆家下人提及,还特意看过。”
邵璟那颗青痣,刚好是个水滴形状的,确实是有些特别。
众人在那激动地交头接耳、说个不停,邵璟却是一脸茫然:“怎么回事?”
众人齐齐看向皇帝。
是与不是,还得皇帝说了算。
皇帝和颜悦色,微笑着道:“是大喜事。使团去了靺鞨,带回有关忠暋公遗孤的消息,查来查去,竟然是你。”
邵璟不信:“微臣的生父乃是邵东,怎会突然变成了忠暋公?这中间是弄错了吧?不然当初祖父收养微臣时,何不与微臣言明身份?”
一个人两个身份,若不把这其中的关键点捋清楚,道理不通,留下太多疑点,等同埋下火药,说不定哪天突然就爆了。
他想活,却不想因此拖累愿意付出一切帮他的人,比如说穆家人,比如说田幼薇一家。
见邵璟并未趁机抓住穆子宽遗孤的身份拼命往上爬,小羊心中残存的那点疑虑反倒尽数散去。
他探询地看向皇帝,见皇帝微微颔首,便笑道:“你前后经过好几拨人养育,以讹传讹,又逢战乱,难免出现差错。尚国公这边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查清楚的,也是你运气好,居然找着好些幸存的老人。”
邵璟愣怔许久,才喃喃地道:“真的?”
“真的!”穆二先生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叫道:“孩子,你仔细看看二叔,咱俩这嘴生得多像啊!”
穆老夫人从屏风后头跑出来,叫道:“都是我生的,都像我。”
邵璟心里暗自好笑,穆二先生留着胡须,嘴形被遮了大半,穆老夫人老了,嘴角耷拉着变了形状,这怎么比?
众人却不这么认为,大家都喜欢这种大团圆的好事,又加上怀念家国故人的奇妙心理,居然真的越看越像:“确实像,确实像……”
于是皆大欢喜。
周慧冷眼看着,唇角在笑,眼里却满是冷意。
一番认亲之后,穆老夫人倚老卖老,问皇帝能不能将她这个刚寻回来的孙儿就此带回家。
皇帝还没开口,周慧已然上前禀告:“陛下,邵探花修缮古籍正到了关键时刻,扰乱心神突然停下,恐会影响此事。修缮古籍也是造福天下的大好事呢。不如让他先安心将古籍善本修缮妥当,再放他归家团聚。”
皇帝目光微闪,拈须道:“邵璟,你意下如何?”
邵璟从善如流:“微臣遵命。”
皇帝假笑着看向穆老夫人母子:“你们看……”
穆老夫人不高兴,垂着眼只管擦泪,穆二先生却是很爽快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将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阿璟办理,自然要先把事情办妥才是。只是还请陛下准许,隔三岔五的,准许阿璟回去与家人团聚一下。”
“那是自然。”皇帝挥挥手,命众人散了。
穆老夫人和穆二先生三拜九叩,再三感谢皇恩浩荡,又谢阿九劳心费力。
阿九心中不爽,哂笑着看向邵璟:“邵探花为何不谢恩?难道你是心存怨怼吗?”
皇帝的目光立时瞟了过来,锋利如刀。
他将邵璟软禁了这么久,中间又发生了中毒事件,心存怨怼也是常有的,但他绝不允许。
第504章 好处
邵璟一笑:“公爷这话不妥,谁不知道璟有今日,全靠陛下恩典。臣不过是还有些懵罢了。不管换了谁,突然从姓邵变成姓穆,都没那么快就能习惯吧?”
他言笑晏晏,还和从前一样笑得纯净讨喜,让人观之可亲,丝毫没有任何怨怼不满之意。
其余人听着这玩笑一样的话,都齐齐笑了:“确实如此。姓氏可不是随便换得的。”
皇帝瞧着,心里舒爽了些,说道:“去吧。”
邵璟却不肯走,笑嘻嘻地道:“陛下,微臣有话想要和您说呢。”
阿九以为他要告状,抢在前头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邵璟笑道:“请公爷恕罪,我这话只能和陛下说。”
“阿九退下。”皇帝本来不一定答应邵璟的要求,见阿九竟然抢在前头替自己做主,怫然不悦。
阿九脸色微变,低头退下。
待到众人散尽,皇帝方和颜悦色地问邵璟:“你有什么话要说?”
邵璟先行大礼,再笑道:“陛下,不知您有否发现微臣不一样了?”
皇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动声色地道:“哪里不一样?”
“更沉稳了。”邵璟笑眯眯地展示给皇帝看:“微臣也算是少年得志,运气又好,生得一副好皮囊,还会蹴鞠,总是遇着好人,心里总是有些骄狂的。奉陛下之命修书以来,臣再读圣贤书,骄狂浮躁都没了。”
皇帝瞅着他,揶揄道:“只有嬉皮笑脸一直不变。”
邵璟大笑,唇角酒涡深深:“还是陛下知道微臣,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哈哈哈~”
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皇帝的戒备终于渐渐松懈下来,问道:“你不奇怪朕为何将你幽禁在宫中么?”
终于愿意提到这个问题了,邵璟心里一松,笑道:“不就是姓周的逼婚不成,想害微臣,在陛下面前诬告陷害微臣么?陛下为了妥当处理,便用了这个法子。是对微臣好。”
皇帝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却不信邵璟真的这样想:“你真这样想?中毒那件事,你就没有怨恨吗?”
邵璟认真地道:“陛下倘若想要微臣的性命,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哪里用得着花这么多力气?中毒那件事……”
他笑了笑,低声道:“微臣不过是沾了郡王爷的光而已。这些事,陛下心中自然有数,微臣受了委屈,您会补给微臣的,是吧?陛下?”
皇帝沉了脸:“邵璟!你敢和朕嬉皮笑脸,讨要好处?”
邵璟不以为意:“以国为家,陛下就是一家之主,子民子民,便如孩子一样,孩子受了委屈,让家中长辈给些补偿安慰一下没有错。”
“油嘴滑舌!”皇帝真的笑了:“回去吧,把你手里的事收个尾。”
邵璟道:“是。陛下,若是微臣手里的事一时半会儿做不完,您能不能先让微臣抽空成个亲?”
“滚!”皇帝终于忍不住,将手边一个木雕把件朝邵璟扔过去。
邵璟一把接住,笑着谢恩:“谢陛下赏。”
他捧着那木雕把件,往后退了几步,笑眯眯地走了。
皇帝收了笑容,看着邵璟的背影若有所思。
“陛下,周相求见。”宫人低声秉着。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见。”
周相非得这个时候见他,无非就是要说邵璟和穆家的坏话罢了,偏他此时并不想听。
邵璟回到住所,并未露出狂喜之态,安静地将手里现有的书都整整齐齐地理了一遍,接着修书。
“你倒是沉得住气。”阿九走进来,远远地看着他道:“突然来了救星,你不高兴?”
邵璟淡淡地道:“该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怎么也不是。高兴与不高兴,都是那么一回事而已,左右我死不了。”
阿九最见不得这种淡定模样,冷笑道:“你死不了?你信不信我……”
“不信。”邵璟抬眼看着他,黑亮的眼睛珠子闪着幽光:“现在还是陛下做主,不是您,公爷。陛下能得天下,他不糊涂。”
阿九哑然失语,无数的不甘心不能说也不敢说,沉默许久,一脚踢翻身旁的盆架,怒气冲冲地走了。
邵璟转头看向窗外,天高云淡,秋风将起,而他,终于要回家了。
想起田幼薇,想起家里的人,他忍不住一阵激动。
这整件事,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可他知道,其中的经历的各种惊险和为难究竟有多少——只要有一丝一毫处理不当,就会给许多人带来灭门之祸。
田家、穆氏、他的兄弟们、以及那些在渊圣面前发过誓,千辛万苦从北地来到此处,用几十年的光阴完成一个诺言的霍继先们。
所有的人,都在用性命安危和身家前途为他保驾护航。
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如此才不算辜负。
邵璟握紧拳头,低头继续做事。
一双眼睛在门缝后面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离开。
一个宫人低着头走进御书房,将刚才在邵璟房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还和之前一样?”皇帝有些意外,这个邵璟,年纪轻轻确实很能沉住气,“阿九现在做什么?”
另一个宫人回答:“禀陛下,尚国公此刻在太后娘娘面前孝敬呢。”
皇帝不置可否,眼里却闪过一丝嘲讽之意:“普安郡王呢?”
“普安郡王将陛下前些日子抄录的国子监课本拿去排版了,说是要今早印出来呢。”
皇帝沉吟片刻,挥手命宫人退下。
同一时间,田家。
谢氏在邵璟的房间里来回打量:“都妥当了吧?没差什么了吧?”
田幼薇拉她坐下:“都妥当了,被褥帐子帕子都是新的,新衣裳鞋袜也各自准备了四套,够他穿一阵子了。回来让他自己瞧,差什么再补呗,又不是买不着。”
谢氏叹道:“是倒是这样,但我也怕阿璟出来就不会再来我们家了,他是穆家人,自然是要去穆家住的。”
田幼薇也被她搞得颇有些伤感。
确实,邵璟该去穆家住,以后她要见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505章 团聚
“主母,姑娘,老爷和二爷回来了!”喜眉在外头吱吱喳喳地叫起来。
田幼薇和谢氏连忙迎出去:“怎么样?阿璟回来了吗?”
田父很是沮丧地道:“穆二先生说,亲是认好了,但阿璟手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得办妥才能回来。”
“啊?不会节外生枝吧?”谢氏急得跺脚:“什么差事不能明天后天办啊?先让人家骨肉团聚,再去办差岂不是更好?”
田父瞟一眼田幼薇,给谢氏使眼色:“你急什么?人穆家都没你急!他们心里有数!”
“是,是。”谢氏瞬间醒悟,回头安慰田幼薇:“阿薇,你别急,咱们不急在这一时……”
田幼薇笑得很勉强:“没事,我知道的,不急。”
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还不肯放人,实在让人不得不担忧是不是哪里没处理妥当。
她能做什么呢?
她想了想,大步往外走。
田父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田幼薇道:“我去见穆老夫人。”
她是邵璟的未婚妻,关心他是很自然的事,想去就去。
田秉道:“我陪你去吧。”
田幼薇没拒绝,跟着田秉一同上了车,兄妹二人面对着面,神色都有些沉重。
将要抵达穆府,田秉伸出手,轻轻替田幼薇整理了一下衣领,将手按在她的肩上,沉稳地道:“阿薇,不要担心。”
田幼薇用力点头,大步走进穆府。
穆老夫人见着她,半点不惊讶:“我晓得你会来,一直等着你,都知道了吧?”
田幼薇道:“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呢?”
穆老夫人冷笑道:“小人作祟,而那位素来多疑,不过我看阿璟应对得很好,也不是个自私自利的性子。放心吧,他会平安归来的。三天后,他若是还不回家,我再去找太后哭诉。”
田幼薇见穆老夫人不停抚弄膝盖,便上前很自然地替她揉捏:“是累着了吧?让人弄盆热水泡泡脚,我再给您捏捏。”
穆老夫人没拒绝,不停问她一些邵璟小时候的事。
这一天,田幼薇留在穆家吃了晚饭才回去。
次日,她照旧按着往常的习惯早早起身,女扮男装去了窑场。
她能察觉到程保良在暗暗观察她,只佯作不知,照旧专心做事,没有一点纰漏,时不时还装作特别开心的样子。
有人问她:“小白是遇着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她都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捡着银子啦。”
众人见她不说实话,开一回玩笑,也就算了。
转眼三四天过去。
这一天下了毛毛细雨,田幼薇来了葵水,身上有些不大爽利,便没冒雨狂奔,而是骑了马穿蓑衣戴斗笠,慢吞吞地由着马儿往家走。
天渐入秋,天黑得越来越早,加上下雨,又暗了几分。
才走到半路,就已经黑黢黢一片了。
她也不着急,慢悠悠摸出个小油皮灯笼,点亮了挑着,拍拍马儿的脖子,柔声道:“走快些,回家喂你吃炒豆。”
正说着,脚突然被人拍了两下。
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迅速回头,却不见身旁有人,于是紧张起来,哑声道:“是谁?”
一口冷气顺着她的脖颈吹过来,她也不回头,反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搧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却不是打到了人,而是被一只手给抓住了。
那只手宽厚有力,温暖干燥,缱绻温柔。
田幼薇瞬间落泪。
是邵璟!
她什么都顾不得,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就将身体偏倒过去,一把搂住对方,整个人扑到他怀里。
邵璟稳稳接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恨不得将她整个儿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两个人从此成为一体,再不分开。
田幼薇嚎啕大哭,是那种不顾形象的大哭。
邵璟分不清是眼泪是还是雨水,总之他的衣衫湿了大半。
但他并没有任由这种情形继续太久,等到田幼薇的情绪稍许平静,他便哄着她重新骑上马,同时自己也翻身坐到她身后,将她紧紧护在怀**乘一骑。
“下着雨,又是下工的路上,让人看见了始终不好,乖乖的,咱们回家去哭,想哭多久都可以。”
邵璟的声音温柔又好听,他的怀抱温暖又可靠,田幼薇什么都不想,她侧着身子紧紧挨着他,因为嫌弃斗笠碍事,甚至把斗笠推到身后去了,就这么淋着雨。
邵璟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任性,大不了吃几服药,在家躺几天呗,正好多陪陪他。
“阿璟。”好半天,田幼薇才闷闷地开了口:“确实是你吧?你怎么出来的?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邵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怎么不是我呢?难道是山野精怪?我为什么要偷跑出来啊?我光明正大出来的。”
“为什么呢?”田幼薇鼻子一酸,又想流泪:“不是不肯放你的么?”
邵璟淡淡地道:“是,有人不想我出来,但我偏要出来。”
皇帝的疑心病很重很重,从来不会真正信任别人,周慧也好,小羊也好,阿九也好,在皇帝的眼中,不过都是巩固江山的棋子而已。
越是想要逼着皇帝做的,皇帝偏偏就不怎么乐意去做。
他做了正确的应对,皇帝当然没有理由不放他出来。
穆家寻回一个失散多年的子弟,忠臣有后,怎么看都是皆大欢喜的事,谁不喜欢呢?
“那你以后姓什么呢?要改了姓穆吗?”田幼薇眼巴巴地揪着邵璟的衣襟,问他:“你是不是要搬去穆家住了呀?”
天黑,邵璟明明看不清田幼薇的模样,却能很清晰地知道她此刻是个什么样子——她的一颦一笑,两生两世,早在他无数的思念和回忆以及爱慕之中,镌刻到他的灵魂深处。
熟悉却又陌生的感情宛若汹涌澎湃的海浪,在他胸臆之间瞬间而起,将他所有的理智尽数吞没。
他将田幼薇整个儿拥进怀中,低下头一口噙住她的唇,用火一般的热情将她的呼吸和灵魂和他的融化成一体。
良久,二人才低喘着分开,看着彼此甜蜜地笑了。
第506章 日子
“下着雨呢,也不知道早些回来。”谢氏抱怨着,拿了帕子迎上去给田幼薇擦头发,错眼看到邵璟跟在身后,顿时张大了嘴。
邵璟笑着快步上前,站在谢氏面前轻声道:“伯母……”
谢氏喜极而泣,用力捶打着邵璟的胳膊道:“你这个孩子,回家来也不出声,这么藏着,是要吓死我啊!”
邵璟抿着嘴笑:“我以为伯母会高兴呢。”
谢氏哭道:“我当然高兴,可是,我……嗳……我……”
她掩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田父等人在里头听见,全都赶出来:“怎么啦?”
“伯父,二哥,二嫂,秋宝……”邵璟笑着,眼圈跟着红了,他朝秋宝张开手臂。
“三哥!”秋宝大喊一声,直冲过去扑向邵璟。
邵璟将他抱住高高举起,趁势掩去自己眼里的泪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田父哽咽着,用力顿着拐杖,叫谢氏:“别光顾着哭啊,去给孩子弄吃的呀!”
“是,看我都高兴得糊涂了。”谢氏擦去眼泪,将帕子交给田幼薇:“给阿璟擦擦,忙完了过来帮我做吃的,阿璟喜欢你做的。”
田幼薇小声嘟囔:“一回来我就失宠,不止是他被雨淋,我也被雨淋了呢,我忙了一天,也累着饿着呢……”
“念叨什么?你能和阿璟比?你天天在家吃香的喝辣的,高床软枕地睡着,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还有啥不满意的?”田父疾言厉色地喝斥田幼薇,转过头对着邵璟就笑得满脸褶子:“快,阿璟进屋洗个热水澡换上新衣,去去晦气。”
邵璟乐滋滋地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催促田幼薇:“快去,快去,别叫伯母累着。”
田幼薇冲他吐舌头做鬼脸,慢悠悠地去了。
田父又叫田秉:“愣着做什么?去帮阿璟收拾啊,那什么如意呢?怎么不见如意回来?”
邵璟道:“如意还得两天才能回来。秋宝,去厨房让他们送热水过来。”
一家子围着邵璟忙得团团转,却都乐此不疲。
“娘,在你眼里,阿璟现在比我还宝贵了,是不?”田幼薇揉着面,和正在切肉的谢氏开玩笑。
谢氏手下忙个不停,说道:“还是你最宝贵,最心疼阿璟,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唉,你说我那会儿怎么要为难他呢?多好的孩子。”
她说的是邵璟刚来那会儿,她一心以为邵璟是田父的外室子,怎么看都不顺眼,各种做气折腾。
田幼薇道:“那是因为您太喜欢我爹了呀。”
“一把年纪说什么喜不喜欢的。”谢氏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道:“我才不喜欢他,我是喜欢你们几个孩子。”
田幼薇靠过去,亲昵地用头蹭蹭谢氏的肩,小声道:“娘的,我们几个也最喜欢您。”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说起来就那么回事。
走着走着就散了,突然之间就再也见不着了。
早上还在一起吃饭,下午就再也看不到了,而且是一辈子的永别。
所以啊,要珍惜眼前的一切。
田幼薇越到这后头,越是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
能遇到谢氏这样的人,真的是田家的福气。
但这么好的人,上辈子也没能和他们一起走到最后,直到临死之前也未曾解除误会怨怼。
幸亏这一次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谢氏还是疼爱他们的那个娘。
“娘,谢谢您对我们这么好。”田幼薇伸着沾满面粉的手用力抱着谢氏,闷声闷气的,眼泪突如其来地流了满面。
谢氏被吓着了,忙着安抚她:“你这是怎么了?你们叫我娘,我对你们好不是应该的嘛?”
“我就是阿璟回来太高兴了。”田幼薇心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的。
“是啊,阿璟回来了,咱们赶紧地张罗着给你俩成亲吧?别再节外生枝了。”谢氏想起这两年发生的事,心有余悸,真是没什么安生日子啊。
田幼薇道:“那您觉着哪天比较好?”
谢氏道:“你的意思呢?”
田幼薇低着头笑,不说话。
她的意思嘛,当然是越快越好咯,只是生怕说出来会被家里人嘲笑说她太急。
谢氏懂了:“我稍后和你爹说,明日就去请人看日子,选个最近的!”
“好。”田幼薇乐滋滋的,抓着面蹦起来又落下去,把一块面团揉得咚咚响。
谢氏看着女儿欢腾的样子,也笑了。
过日子就得这样,和和美美的,多好。
等到邵璟洗完澡换了新衣服,热腾腾的饺子也端了上去。
谢氏有些不安:“不知道你今天回来,肉不是很新鲜,腌过的,也没其他馅料,将就着吃。”
邵璟一口咬下去,浓浓的肉汁呲了满嘴,咸是有些咸,但是真香。
他开心地道:“很好吃,还是家里的东西好吃。”
田父本来想问他在宫里都吃些什么,话到口边又摁住了,不说不开心的事。
于是一家子人团团围坐在邵璟身旁,用温柔有爱的眼神看着邵璟吃饺子,邵璟不管抬眼看向任何方向,都能看到一对亮晶晶的、专注有爱的眼睛。
邵璟面不改色地照单全收,反正他在宫中每天被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也都过来了,自家人怕啥。
这边刚放下筷子,廖姝又带人端了好些个碟子和碗上来,里头装的是各样瓜果和干果。
“阿璟,尝尝这些,都很好吃。”廖姝殷切地注视着邵璟:“我亲自挑的,你必须尝尝。”
邵璟默默地摸摸自己已经很胀的肚子,再甜甜一笑,挨着尝了一遍。
“吃不下去就别勉强!你是傻的么?”田幼薇把吃食全部端走,说道:“他差不多了,别再给他塞吃食了,不然我和你们没完。”
“啧啧啧~”全家人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纷纷鄙视她:“果然女大不中留。”
田幼薇一把抓住秋宝,阴测测地威胁:“小孩儿,你刚才说什么呢?女大不中留?这是你该说的话?”
秋宝朝她吐舌头挤眼睛:“我是在帮你!你不好意思说的话,我来帮你说嘛!”
第507章 住哪?
邵璟愉悦地大笑起来:“秋宝真懂事,伯父、伯母,我的意思是,择日不如撞日,只要来得及,就挑最近的日子!”
“但是……”田父刚说了个但是,就被谢氏给截住了:“孩子们说得没错,择日不如撞日,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
廖姝拉着田秉的手,比划给他看,家里人现在说什么。
田秉笑道:“对,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之前精心挑了日子,都没结成亲,反倒是随便挑的成了,我明日一早起来就着手张罗这件事。阿璟好好养着,不要你操心。”
“那我就先谢过二哥了!”邵璟起身长长一揖,又把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亮。
田父见几个年轻人没问自己的意见就把所有事情都敲定了,少不得寻找存在感:“喂,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啊?这件事必须长辈做主的!得听我的!”
田秉毫不客气地道:“您啊,安安心心享福等着抱孙子就是!瞎操什么心!”
田父第一次被儿子当面这么怼,目瞪口呆:“你这个不孝子,说什么呢?”
“孩子说得没错,你赶紧去睡吧,不然明日脚又肿了,要叫孩子们担心。”谢氏将手递过去:“来,我扶你回去。”
“不要你扶!我没老!”田父虽然不肯服老,还是听话地回去休息,这日子刚有起色,他得多活几年才行。
田幼薇等人虽然还有很多话想和邵璟说,但见他又瘦又疲惫的样子,也都没忍心,略坐片刻就让他去睡了。
田幼薇看着邵璟的背影依依不舍,之前人没在眼前,虽然很想很想,感受却没这么深刻。
此刻人就在面前,却不能在一起,非得分开,那滋味真是抓心挠肝。
廖姝走到她身边,冷不丁问道:“你在想什么呢?阿薇?”
“我在想啊,当初你和我二哥分开,怎么能忍得住啊,我简直没办法忍。”田幼薇靠着廊柱,幽幽的。
“呵呵,不忍又能怎么着?我总不能死缠烂打追着人家跑吧,何况人家来无影去无踪,还是个飞毛腿。”廖姝突然之间被勾起了旧恨,回过头去瞅着田秉磨牙齿。
什么都不知道的田秉无辜地笑,赶过来要扶廖姝回房,却被廖姝一把挥开手,挺着肚子扶着腰仰着头径自走了。
“???”田秉莫名其妙,随即转过头恶狠狠瞪着田幼薇:“是不是你又挑拨离间了?我和你说,我让你们明年再成亲!”
田幼薇送了他一个白眼,转身走了。
田秉装腔作势地扬了扬拳头,深吸一口气,堆满二十四孝式的笑容去追廖姝。
是夜,田幼薇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想邵璟,想得挠心挠肝,想得狠了,少不得暗自怪他无情,居然能忍住不来看她,呵呵~
正想着,就听窗外传来“哔剥”之声,她心里一紧,赶紧地下了床悄悄打开窗户。
又高又瘦的邵璟站在窗外,看着她笑得灿烂,带着夜的芬芳。
“快进来。外面冷,下着雨呢。”田幼薇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找了夜会的借口,把邵璟迎进了房间。
窗扇将湿气、雨声、清冷全都关在了外面,两个人静静地依偎在床上,没有说话,就那么安静地依偎着,仿佛就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天亮,田幼薇醒来,邵璟已经不在身边,她也迟到了。
她索性让人去帮她请假,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见邵璟。
正堂里人声鼎沸,她在门外遇着了穆二先生的小儿子穆冰。
穆冰就是当初小穆夫人想为他成亲弄一套好瓷器的那位,清秀腼腆,也和邵璟一样是高高瘦瘦的个子,见着田幼薇,他立刻深深一揖,恭敬地道:“见过田姐姐。”
那阵势仿佛田幼薇是他长辈似的。
田幼薇笑眯眯地还了礼:“老夫人和二先生都来啦?”
穆冰笑道:“昨天夜里祖母和父亲听说三哥回来了,就急不可待地想要赶来接人回家,是我劝他们说,不急在这一时,三哥这些年都在你们家长大,该让你们先团聚。”
田幼薇不想说话。
这孩子看着挺好说话挺和善的,说起话来心眼也是贼多,拐弯抹角的,这意思不是说,先让你们团聚,今天和以后人就是我们家的了嘛。
虽然她知道这是必须的,但真是舍不得啊……她还想和从前一样,每天都能看见邵璟,夜里想见面,长腿一迈就能相亲相爱。
真去了穆家,以穆家人的规矩,是想都不要想。
穆冰挺讨人厌地道:“田姐姐,长辈们在里头为了三哥回家住的事生气,您也不高兴吗?”
“没有,没有。”田幼薇酸溜溜,她哪儿敢啊,过河拆桥这种事她不能做嘛。
“那您进去劝一劝?”穆冰羞涩的笑容里透着贼精。
田幼薇不情不愿地进去,果然正堂里头火气十足,田父气哼哼地道:“阿璟是我养大的,原来就说过要给咱们家做上门女婿的,现在不做上门女婿了,但也得跟着我们住才好。”
穆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他有家有长辈,做什么上门女婿?跟着你们住,也不怕被人笑话。”
谢氏软绵绵的:“老夫人啊,我活了这些年呢,觉着最没意思的就是面子了,里子最重要,我们不怕人笑话,阿璟这个孩子务实,想来也不怕人笑话。他跟我们住习惯了,还让他和阿薇跟我们一起住。是吧?阿璟?”
邵璟一脸尬笑:“要不,我们两头住?阿薇你觉得呢?”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田幼薇身上。
田幼薇更尬:“你们说的是现在,还是以后?”
“当然说的是以后了。”田父理直气壮地道:“我们把你们的新房都准备好了。”
穆二先生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阿薇是聪明人冷静人,知道怎么做才对,咱们都不争了,听她的。”
穆老夫人殷切地看向田幼薇:“对,阿薇来说。”
田幼薇硬着头皮,顶着来自父母凶狠的目光和心里的不舍,不怎么确定地道:“那,去穆家住?”
第508章 不可
“你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人啊?我是舍不得你们,你们却要狠心地抛下我。”田父不高兴地指责田幼薇,眼圈竟然红了。
谢氏饱含期待地问:“阿薇是权益之计吧?你还有其他办法扭过来的,对不对?”
反正这会儿穆家人已经走了,自家人坐着说话,也无需顾忌什么。
田幼薇直叹气:“我也舍不得你们,但若是穆氏这么个讲规矩的家族,能够放任阿璟在咱们家一直住着,那才真奇怪了。”
田父心里也明白,戏要做到底的道理,然而真到了这一刻,眼睁睁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就要飞到别人家去了,一颗心真是又酸又痛,无法忍受。
“都住在京城,我们以后隔三茬五地过来看你们,也和现在差不多。”邵璟温声劝说着田父和谢氏,间或伸手拍拍秋宝的背,安抚已经哭出来的小屁孩。
田父叹道:“不一样的,我看穆家不是好说话的人家,哪天叫你们跟着回襄阳老家怎么办?”
田秉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头道:“那不然怎么办?人家还等着阿璟过去吃晚饭呢,该出门了,别让人笑话咱们家不懂规矩。”
田父气得嚷嚷,田秉面无表情,反正他听不见。
田幼薇狠着心,将邵璟的衣衫行李收拾了一箱,送他出门:“去了那边差什么就让人过来拿。”
“我知道的,又不是小孩子,我也不会和你客气。回去吧,好好歇歇,这些日子真苦着你了。”邵璟挥挥手,骑着马走了,并未回头。
田幼薇恋恋不舍,直到他走远了才回身,却不想看到不远处一条人影飞快地闪过。
她立刻冲过去喝问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穿戴着青衣小帽的男子背对着她,用袖子遮住脸。
田幼薇才不和他客气,一把按住对方的肩头把人扒过来看:“藏头露尾的,莫非是贼?”
那人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好任由面孔露出来。
“是你?”田幼薇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面前这张娇艳跋扈的面孔确确实实是周袅袅的。
“是我怎么了?就是本姑娘怎么啦?没见过啊?”周袅袅破罐子破摔,使劲推了田幼薇一把,凶悍地道:“你要怎么着?”
田幼薇退后一步,含着笑上下打量周袅袅:“我不怎么着,我哪敢呢?毕竟您是一言不合就能置人于死地的那种,谁敢惹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田幼薇的表情和话刺痛了周袅袅的内心,她愤怒地叫着,手指着田幼薇,表情狰狞:“你说对了,本姑娘就能一言不合就弄死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周姑娘想要弄死谁呢?邵某吗?”邵璟突然过来,淡漠地注视着周袅袅,语气无悲无喜,仿若平常:“您确实做到了,邵某险些就死了。”
“你……我……我没有!”周袅袅完全没料到邵璟会突然出现,又急又气又羞又恨,一张脸瞬间绯红,泪盈于睫:“我没有害你,真的,是田幼兰害的你。”
邵璟不置可否:“您身份贵重,还请不要这样装扮了到处跑,不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只怕令尊令堂又要迁怒于我们,拿取我等性命。这干系太重,我们担不起,您请回吧。”
“我真的没有害你。田幼薇!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和邵璟说明?”周袅袅把气全数撒到田幼薇身上:“刚出事那会儿,我还找你商量怎么救邵璟呢,你记得不?”
田幼薇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我对您和府上的事一无所知。”
“你!你们!”周袅袅见邵璟和田幼薇都是一副面孔,一种态度,心里哪能不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呢?
可她真的是太喜欢邵璟了,她大哭起来:“邵璟,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你若和我一起,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这个女人有什么好?出身窑户,从小玩泥巴,抛头露面……”
“住口!”邵璟冷喝道:“周姑娘,您若还想给自己和令尊令堂保留几分颜面,还请口下留德,注意分寸。你喜欢什么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就像阿薇出身窑户,从小玩泥巴,抛头露面,可我就是喜欢她一样,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邵璟说完这句话,转头温柔地问田幼薇:“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你昨晚不是给了我几双你做的袜子吗?有没有放到行李里?我接着就要穿的。”
田幼薇道:“怎会没有放进去呢?你到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贴身衣物必须多备几套,不然不方便。”
“你告诉我在哪里,如意还没回来,这些事儿都得我自己来……”邵璟和田幼薇说着这些亲密的琐事,渐渐走远了。
周袅袅蹲下去将脸埋在膝盖上,绝望地大哭起来。
她想不明白,她什么都有,这么不顾脸面地一次又一次向邵璟表示好感,他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她,不肯正眼看她,把她的真心扔在泥泞里踩了又踩。
田幼薇那个女人哪里比得上她?出身、容貌、地位、嫁妆、打扮、家族,什么都赶不上她,邵璟是眼瞎了吗?
哭过之后,无边无际的恨意和嫉妒潮水一样袭来。
她狠狠抹去眼泪,盯了田幼薇和邵璟一眼,转身慢慢走了。
“可算走了。”田幼薇看着周袅袅的背影,愁兮兮的叹了口气:“阿璟啊,你说你这张脸有什么用,总是惹麻烦。”
邵璟摸了脸一把,说道:“我这张脸当然有用,你不是说要找个长得好看的?它就是生给你看的。”
田幼薇好气又好笑:“和你说正事呢,周家没害着你,一定会再想其他办法的。”
邵璟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也没用,且等着看着。”
田幼薇颇有些不安:“你说,咱们这次成亲能顺利吗?”
邵璟坚定地道:“能!这次若不能顺利,我直接和你挑个热闹地方当众拜天地,请围观的人做见证,这夫妻,我非做不可!”
第509章 归宗
香烟缭绕中,穆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静默地注视着穆老夫人、穆二先生等人。
穆二先生将一顶古朴的发冠端端正正戴在邵璟头上,神色肃穆地道:“男子二十而冠,汝之前未行冠礼,取的字也是随意而为,此番汝归穆氏,便该按着古法照行。我今日为汝加冠,赐汝二字:又春。盼汝今后逢凶化吉,长寿安好。
你要记住邵局的活命之恩,不愿改姓为穆,我们也依着你,将来你的孩子你也酌情安排姓氏。穆氏要有后人,邵家也该有后人,你要一碗水端平。”
“是。谢叔父赐字。”邵璟按着古礼恭敬地拜过穆二先生,又拜邵氏先祖,目光在穆子宽的牌位上停留片刻,再次拜倒。
事到如今,对于自己的身世,他已经烦了乏了,他和身边的人都为此付出太多。
生父母是谁,身上流的血脉来自何处,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自己和亲友平安活着。
又春,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春),新的人生,新的开始,邵璟热泪盈眶。
“今后请多多包涵指教,我的后代将以邵为姓,一直供奉您。”邵璟默默地和穆子宽说着,神思飞到遥远的北方。
那个男人,渊圣。
失去江山失去臣民失去一切尊荣,耻辱地成为靺鞨人的阶下囚,至今仍然苟延残喘着。
臣民既希望他能回来,又视他为耻辱。
邵璟对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又觉着那是另一个人生,和现在的自己没什么关系。
不过等到将来那个人殁了,自己还是会供奉他的吧?
邵璟郑重地给穆子宽行了大礼。
穆家人神色肃穆地在一旁看着,等到他礼毕,才又引着他出去:“咱们老宅还是曾祖那一辈修建的了,到现在近一百年了……从前你的父母亲和兄长姐妹就住在这里,至今空着,你以后回来就住这里……”
穆二先生和邵璟介绍着老宅的情况,说道:“将来你和阿薇成了亲,也该来这里拜祭先祖,让族人熟识相处。”
“是。”邵璟恭敬地听着,认真观察这个“家”。
他回了穆家没两天,穆老夫人就提出要带他回乡祭祖并上族谱。
于是穆二先生像模像样地给皇帝上了折子请假,大意是感谢皇恩浩荡,让他们一家团聚,现在要领着邵璟回家祭祖认亲上族谱,所以给皇帝修补古籍善本的事情必须缓一缓。
皇帝也大手一挥,爽快地答应下来,同时还赐了邵璟两身锦衣。
邵璟要跟着穆家人回襄阳的事传到田父耳里,田父真是难过得睡不着觉,非得逼着田幼薇去把邵璟叫回家。
田幼薇觉着田父年纪越大越啰嗦,这想法奇奇怪怪,去了襄阳又不是不回来,但被逼着没法子,也只好厚着脸皮去了穆家。
穆老夫人道:“是该去告别的,阿璟啊,回去和你田伯父说,待我们从襄阳归来,就正式上门议亲。”
“啥?”田幼薇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时候议什么亲,分明日子都定得差不多了嘛,还要从头搞一遍,还让不让人活了。
穆老夫人认真地道:“阿薇别急,从前阿璟没有家,当然是听你们家长辈的安排,现在他既然是我穆氏子孙,这些礼节就不能少,这对你们也是很有好处的。”
田幼薇脸一红:“我不急,我一点都不急。”
穆老夫人瞅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就算你急也是正常的,行了,去吧,阿璟早些回来,不许留宿。”
田幼薇噘着嘴,走出门就小声说道:“不许留宿,难道怕你在我家留宿会**啊。你这么大的人了,哼!”
邵璟勾唇握住她的手:“学着适应吧,既然沾了人家的光,就得尊重人家的规矩。”
田幼薇小声碎碎念:“以后我嫁进来,不晓得老夫人会怎么管我呢……”
想田幼薇金鱼一样鼓鼓的腮,邵璟忍不住笑了,趁着穆二先生说累了歇气,温婉地道:“二叔父,您会看黄历么?”
穆二先生没反应过来:“会啊,怎么了?”
穆冰轻笑:“三哥着急成亲啊。”
“哦,哦,这个简单,咱们一起看。”穆二先生领着邵璟和穆冰去了书房,请出一本翻烂了的老黄历:“想看什么时候?”
穆冰笑道:“当然是越快越好啦。”
邵璟很大方地道:“是,不想再折腾了。之前本是商定这个月就成亲的。”
但是来襄阳祭祖,便又硬生生耽搁了一个月。
穆二先生笑了:“是这个道理,咱们回去至少得花半个月,再按着礼节走一遍,怎么也得两个月以后,刚好入冬,天气凉了也好办席,吃食不容易坏。”
三人翻了一回,将日子定在冬月初十,又拿着去问穆老夫人的意思。
穆老夫人和小穆夫人就婚礼诸般仪式仔细算了一回,觉得来得及,便道:“可以。”
于是穆老夫人忙着安排邵璟与族人相会,小穆夫人则带着儿媳收拾行李,准备这里的事情一了结就即刻赶往京城。
邵璟与穆氏族人如何相处的,且不必细说,无非就是忆古思今,说些日常,中间老年人爱教训年轻人,他就听着,再然后难免有人说几句“不怎么像、太巧”之类的闲话,不理就行。
穆老夫人和穆二先生在族中地位超然,背里教训了几个不乖的人,这闲话也就没了。
两天时间过去,穆家上下都被邵璟超强的记忆力、交往能力惊呆了。
但凡与他见过面、说过话的人,第二次再见到,他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对方并能记得对方的情况。
他和人聊天说话,并不是一味的阿谀奉承说好听话,而是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道是如沐春风也不为过。
于是临到走前,穆氏族中的人都记住了这位才归宗的三爷,并且大多数人对他印象很好。
穆老夫人与穆二先生私底下十分感叹他这种能力,只担心因为前头那些事情引起忌惮,以至他这一生在仕途上不能走得太远。
第510章 嫁聘
为此,穆二先生特意抽空单独和邵璟长谈。
邵璟对仕途倒是不怎么在意:“稳稳当当地活着就行,能走到哪里就到哪里,不强求。”
“能这样想就行。”穆二先生一挥手,洒脱地道:“那就出发去京城吧!”
邵璟拉住穆二先生的袖子,轻声道:“叔父,谢谢……”
穆二先生一怔,随即笑了,用力拍拍邵璟的肩,沉声道:“不必放在心上,我们只是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而已。好好活着,活得像个人样就行!”
邵璟长揖到地,未曾多言。
这样的大义恩德,什么话也抵不过它的重量。
半月后,穆家重回京城。
短暂休养之后,穆老夫人亲自登了河间王府的大门,请河间王为邵璟提亲保媒。
河间王乃是现存宗室之中最为德高望重之人,本已不再轻易出门理事,然而穆老夫人身份特殊,所求也简单——
正是无数穆子宽这样的忠臣撑起了本朝的脊梁,邵璟是忠烈之后,又才归宗,年少有为,所求不过风光迎娶青梅竹马的所爱之人。
身为宗室,这样简单的要求必须答应并做到完美。
河间王十分慎重,请了礼部的官员以古礼为参详,结合当今婚俗仔细作了相应准备。
穆二先生认真地撰写了求婚启,由河间王亲自送到田家,以口头和书面两种形式,替邵璟向田幼薇求婚。
田父和谢氏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少不得紧张拘束加激动。
田秉生怕父母闹笑话,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操持此事。
他虽听不见,然而眼明心亮,人又敏捷,将整件事应对得妥妥当当,丝毫未曾露怯。
河间王之后不停感叹:“难怪是教养出两个进士的人家,家风淳朴友爱,有古雅正义之风。配得起!配得起!”
于是田家在京城中上等人家中名声渐响,大半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家子,忠义友爱古朴,人品才能俱佳,很值得往来交好。
求婚之后便是交换草贴,各自占卜得吉后,交换定贴。
按照风俗,定贴上必须写明聘礼及嫁妆数目,于是原本十分顺利的事,又出现了小波折。
原因是这样,穆老夫人坚持按照穆家的规矩,以实用简朴为主,不尚奢侈。
邵璟却不这么想,他觉着田幼薇两辈子跟着他,吃够了苦头,他必须将她风光迎娶进门才不算辜负。
之前他备下的那些螺钿家私等物,倒是都可以写成田幼薇的嫁妆跟她一起过来,但女方嫁妆丰厚,男方也不能太过寒薄,否则丢脸的还是穆家。
穆老夫人固执得厉害:“我所有的儿孙都是这样娶妇的,偏你要和其他人不一样?朴素有什么错?穆氏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好名声,正是因为向来遵循古礼持家育人。”
邵璟和她讲不到一起去,只好求助于穆二先生。
穆二先生十分为难,以他来看,也和穆老夫人一样的看法,嫁妆聘礼过得去就行,重点在于夫妇和睦相亲好好过日子。
邵璟坚持,他也理解,穆老夫人固执要守家中规矩,他也理解,于是像个墙头草一般,邵璟找他谈心,他就站邵璟这边;穆老夫人找他训话,他又乖乖听娘的。
瞎扯扯许久,眼看送定贴的事情再不能拖了,宫中突然来了一道旨意。
大意是邵璟归宗这件事是个大好事,天下人都该知道,所以他和田幼薇的喜事必须办得热闹些才好。
邵璟可算有了持仗,拿着这道旨意将聘礼写了整整两大张纸。
穆老夫人有些不高兴,却也没多说什么,这还多亏了小穆夫人居中调停,告诉她邵璟已经很克制了,不要为难年轻人。
穆冰却是私底下找到邵璟,笑道:“三哥是怎么说服陛下管这些琐事的?”
邵璟坚决不认:“陛下那么忙,哪里会管这些小事?只怕才听我开头就烦了。这是真的觉得应该办得热闹些,咱们按照旨意去做就是。”
穆冰一笑:“咱们祖母什么都很好,就是年纪大了固执的很,这件事她不计较,但以后一定还会有事,必须把她觉着不顺眼的习惯给扭过来不可。三哥最好早有准备。”
邵璟并不当成大事,笑吟吟地道:“多谢冰弟提醒。”
毕竟不是真的亲祖孙,生活习惯这种小事想来也不至于太过当真,能坏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样,交换定贴这件事是按照邵璟和田父的意思办了。
按照时俗,婚姻论财,但凡有个嫁娶喜事,都要比较谁家的聘礼和嫁妆最为丰厚,胜出者自然面上有光,垫底的只能忍辱闷声。
邵璟和田幼薇双方的聘礼和嫁妆数目很快被传了出去,令得许多人惊愕他们富足的同时,又交口称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周袅袅气得在家撕了二十多条丝帕,她那三角眼的丫鬟翠梅扼腕叹息:“二万两银子做聘礼,啧啧,这可真是太舍得了,之前梁家要和咱家结亲,说起聘礼也只拿得出来一万两呢。”
翠梅说的梁家,正是梁皇后的娘家。
周夫人原本是想把周袅袅嫁给梁皇后的娘家侄儿,以巩固自家的恩宠,且也是觉着除了宗室,大概只有后族才能配得上她的掌上明珠。
双方已经谈了一半,梁家也表示愿意出一万两银子聘礼迎娶周袅袅。
周家这边不是很满意,但冲着梁皇后也愿意勉强接受。
谁想周袅袅突然看上了邵璟,周相也觉着邵璟前途远大很有潜力,几经折腾,和梁家的亲事不了了之。
梁家心里是很窝火的,只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发作而已。
梁皇后和太后把周家母女叫进宫中发作,在周袅袅看来,其中一半的原因是为了此事。
翠梅没有眼色,挑在这个时候提这事儿,等同反复将周袅袅的自尊心扔到泥地里踩了又踩。
周袅袅硬生生被气哭了,她看上的人看不起她,看得起她的人也不肯出多的聘礼,这不就是嫌她不够好么?
翠梅见周袅袅哭了,也吓了一跳,劝着,还把田幼薇和邵璟咒骂了一顿。
第511章 古礼
“说这些有什么用?又不能让他们少块肉。”周袅袅哭骂着,再怎么咒骂邵璟和田幼薇,也不能让邵璟喜欢她,愿意娶她。
“不行,我想到那个贱人得偿所愿,风光大嫁,我这心里就难受得很。”周袅袅又撕烂了两把扶桑扇,“我不管,你得给我想个有用的法子才行。”
翠梅眨眨眼:“倒也不是没办法,但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没那么容易。他们紧锣密鼓要结亲,必然防备得很,得等等才行。”
周袅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饭不怕晚,我等得。”
哪怕就是田幼薇和邵璟成了亲也没关系,日子且长着呢,她等得!
翠梅道:“既然这样,现在就可以布局了。”
她凑到周袅袅耳边,轻声说了起来。
另一边,田幼薇看着满屋子的嫁妆,心情格外复杂。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嫁给邵璟,是真的出嫁,从田家嫁到穆家,从此要做穆家的媳妇。
可见人这一辈子,某个地方做的选择不一样,走的路也会偏差许多。
“闺女,你看还差什么不满意的,爹给你补上。”
田父的心情也很复杂,虽然觉得穆家啰嗦古板事情多,但人家关键时刻舍弃身家救了邵璟,这以后的命运也是和邵璟绑在了一起,该尊重人家的还得尊重。
何况按照穆家的方法重新议亲定亲,是真的给田幼薇和邵璟,乃至整个田家都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声誉地位提升。
吏部那边甚至派了人来,问田秉的伤养得如何了,有没有意向回去办差。
田秉当然没拒绝——邵璟是妹夫,不姓田,且以后算是穆家人了,田家不能指望邵璟支撑门户,他自己有父母弟妹妻儿,必须得立起来。
经过一番斟酌斡旋,田秉的新职位便是去秘阁,跟着之前与邵璟合作的那群人一起修补古籍善本。
这个活儿很适合田秉,清净安宁,只需胸中有墨即可,耳朵不一定非得能听见。
且能做这个活儿的人,多是饱学之士,对外提及也很体面。
新的差使定下来后,田秉和廖姝脸上更多笑容,家里的气氛也更和谐愉悦。
田父想起这些事,也没脸去和穆家争着非得让女儿、女婿婚后回家住,但只是做父母的,始终舍不得女儿,便想在嫁妆上头多给些贴补。
田幼薇晓得田父的想法,笑道:“已经很好了,您也别总想着要怎么添补我们,我们自己手里有钱。阿璟以后是穆家的人了,得顾着那边才行。”
田父叹一口气又笑了:“是呀,是呀,大好的事呢,平白多了个亲家。”
谢氏道:“你能这样想就对了,穆家不是那种小门户没见识的人家,有规矩有见识,阿薇嫁过去也不怕被磋磨。”
田父道:“你不懂,不是有规矩有见识就能过得舒坦的。不管怎么说,女儿啊,要是过得不高兴,就随时带着阿璟回来住,你们的院子阿爹一直留着!”
“好!”田幼薇分别抱了田父和谢氏的胳膊,幸福得不行。
次日,小穆夫人上门来商量具体的各项事宜,期期艾艾的:“我们家老夫人的意思,还是遵循着古礼办事,不宴请宾客,也不奏乐……”
话没说完,田父就气了个够呛:“不宴宾客,不奏乐,这是哪门子规矩!谁家姑娘出嫁没个响声儿,大喜的事,不声不响的出门,像什么样子!又不是我姑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小穆夫人历经几个儿女的婚事,经受过无数次考验,见田父生气翻脸也不急不恼,温和地道:“我知道这样很不近人情,但是我们穆家向来如此,总不好给阿璟阿薇搞特殊。”
田父就是不干:“亲家婶娘,不是我老田粗鲁不懂得规矩,我说句实在话,皇家的规矩最大吧?那他们也没这样啊,还是奏乐的呀!”
于是又谈崩了。
小穆夫人苦笑着离开,说是再去和穆老夫人谈谈。
田幼薇却是知道穆老夫人那里难得说动,当初穆冰成亲,婆媳二人就闹得不怎么高兴,还传到京城里让邱夫人她们议论了许久。
那时候她只当热闹稀奇看,没成想有一天竟然会落到自己身上。
轮到邵璟,她觉着穆老夫人只会弄得更严更不近人情——若是什么都不管,岂不是不像亲人?
她仔细想了想,虽然自己还是喜欢世俗的习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出嫁,但只要能和邵璟顺利成亲,这些虚的东西并不重要。
于是她找到田父:“阿爹,小穆夫人……”
刚开了个头,就被怒气冲冲的田父打断了:“不行,你还没出嫁呢,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我是为了你好!嫁女嫁女,是邵璟求娶,又不是你强嫁。”
廖姝悄悄摇手,示意田幼薇先缓一缓,别在这时候非得和田父拗着来,否者只会适得其反。
田幼薇无奈极了:“那不管嫁不嫁的,你们也别生气呀,这是好事又不是坏事。”
田父撅着嘴板着脸不出声。
他其实还有个想法,觉着穆老夫人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还真当亲孙子给管上了。
现在啥都让步,将来田幼薇嫁过去也不能有好日子过,女方就该有女方的矜持。
但他就没想过,啥都是挂靠的,为难的只会是两个孩子。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邵璟过来了,笑眯眯地把荷叶包着的烤鸡交给秋宝,说道:“伯父,许久未曾与您下棋,咱爷俩杀一盘?”
田父连带着对邵璟都没好脸色:“不想下。没空,心情不好。”
邵璟笑着将棋坪摆好,硬塞了一颗棋子到田父手中,讨好道:“阿爹,您放心,我是坚决站您这边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不了这婚礼不办了,我就这么和阿薇过一辈子我也挺满足挺高兴的。”
“屁!”田父气得粗话都爆出来了:“你小子愿意这么过,我家阿薇还不乐意呢!”
邵璟假装哭泣:“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田父丢了他一把棋子,没好气地道:“叫穆家老夫人亲自来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