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依赖
半夜时分,田父幽幽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阿秉,我的儿子……”
不见回答,他就直勾勾地看着窗外,眼里满是哀恸和绝望。
“阿爹,廖先生和阿璟都去找二哥了,您别着急。”田幼薇握住他的手,柔声轻哄:“您要快些好起来,不然等到二哥回来再办婚礼,就得到卧房给您磕头敬茶啦。”
田父抬眼看向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是阿薇啊,我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二哥没了。”
“病糊涂了吧?怎么乱说?”谢氏一把捂住田父的口,忍不住又流了泪,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孝顺温厚的儿子……
田父扭转头,默默流泪。
田幼薇让谢氏先去休息换下一轮,由她一人守着田父。
他再怎么惹她生气,也还是她的阿爹,他活着,家就还在。
“我很后悔。”田父喃喃地道:“我待你二哥不够好,老辈人说抱孙不抱子,男孩子要多摔打才皮实。我总觉着要是当初我多骂你大哥几句,他就不会因为吃了败仗不服气,逞一时之勇丢了性命。”
田幼薇是第一次听田父说起长兄的死,她轻声问道:“大哥是怎样的人呢?”
“他啊,长得很像我,小小年纪就长得肩宽背厚,为人仗义又热情,打仗特别勇猛,山匪和靺鞨人都怕他……你和你二哥长得像你娘,秀气。
你晓得,阿薇,任何人家都很看重长子,我也不例外,我手把手教他拳脚功夫,教他骑马,教他制瓷,很小就让他背咱家祖传的秘色瓷配方,七岁时他就可以跟着张师傅守一天一夜的窑火。
我觉着家业会在他手里兴旺,舍不得怎么骂他,当然他也没什么可给我骂的,又乖又出色,就是有点小犟和骄傲。就是这点犟和骄傲害了他……”
田父哽咽起来:“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待他再严厉些,经常骂他不是夸他,他也许就不会死。”
“所以您就老是骂二哥吗?有事无事都在骂?”田幼薇总算明白她爹的奇怪行为了。
她二哥那么好的人,却总是被她爹鸡蛋里挑骨头。
“其实我很疼他,和疼你一样的疼,只是女孩子迟早要嫁人,嫁了人就不由自己,在家就得尽力让你过得松快些,让你知道有人疼,以后遇到啥不如意的事,会记得自己还有父兄可以依靠。
你二哥就不同,他要继承家业,又是这么个世道,我要他经摔打,所以经常打骂他……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像待你一样待他。”
田父哭得像个孩子,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我对不起你娘,我没养好你们,辜负了她……”
“您尽力了。”田幼薇拉开他的手,噙着眼泪轻言细语:“谁敢说自己就是最好的爹娘呢?人无完人,您可以算乙等。”
田父道:“什么才是甲等?”
“服老,听儿女的话就是甲等。”田幼薇端了药哄他喝:“喝下去就好了,我尝过,不苦。”
田父听话的喝完药,小声道:“我很后悔,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把家里能抽的钱全用光,现在怎么办呀,那么多钱……”
他内疚地哭了起来,因为哭得太伤心,把刚喝下去的药全都吐了。
因为吐得到处都是,看到田幼薇和喜眉忙着收拾,他又更加愧疚,觉得自己给儿女添了乱,不中用。
田幼薇毛焦火燎的,转过身去对着墙接连深呼吸好几次,才缓过气来。
“不急,不急,我和阿璟会把二哥找回来,钱的事您也别担心,娘去得早,我们小时候也是您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那时候您没嫌我们脏,这时候我们也不嫌您,听话啊,要做甲等的父母。”
她拉着田父的手,柔声哄着:“睡吧,睡吧,乖乖听话,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早些好起来才不会给我们添乱。”
田父紧紧攥着她的手,依赖地看着她,慢慢睡着了。
田幼薇长出一口气,疲惫地转过身叫喜眉递帕子给她,却见邵璟在她身后站了不知有多久。
他安静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心疼和怜惜:“你恐怕还得再辛劳几天,我这就要动身去明州,得筹钱,还得找人看地势做安排,有很多准备要做。
我把小虫给你带过来了,叫他帮你守着家,村里我也安排好了,只要敲响铜锣,他们立刻就到。我还放出风声说咱们要卖田地窑场,大概会有人过来问,得由你来打点。”
出去这会儿功夫,他就做了这么多事,能想到的都做了。
田幼薇想跟他一起去,然而看看昏睡不醒的田父,想想谢氏、廖姝和秋宝,又忍了下来,认真替他整理衣襟:“早去早回,多加小心,我怕这是个连环套。”
她怕有人一箭双雕,通过收拾她二哥再把邵璟哄了去,连着邵璟一锅端了。
邵璟眼里露出冷冷的光:“你放心,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怎可能放心?
田幼薇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放心:“当然了,你今非昔比,想必去了明州港,随手一挥,就有很多人争着借钱给你。”
邵璟不客气地道:“这倒是真的,那些番商都很信任我,上次有很多人想借钱给我,都被我回绝了呢。一般人,咱不和他借钱。”
房门被敲响,廖姝站在门外轻声道:“阿璟,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邵璟很犹豫,对上廖姝恳求的目光,终是一咬牙:“行,但你要听我安排。”
天亮,田幼薇把田父交给谢氏,准备去寻族人,虽然邵璟早有安排,她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推开院门,她看到门口树下有个人迅速起身往角落里躲,便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却是谢良。
谢良红了脸:“我听说你家遇到事,晓得阿璟出了门,就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田幼薇看着树下那床沾满露水的席子,知道他半夜就来了,在这门口露宿守了半夜。
她轻叹一声,朝他伸手:“来,谢表哥,八百两银子把你家的窑场买回去,热热闹闹的买回去。”
第390章 情分
田家才花三千两银子买了谢良的窑场,这又八百两银子贱卖了,买家还是谢良,等于谢良转个手就白赚二千二百两银子。
这种新鲜事可不多见,众人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田秉被匪徒绑了勒索巨额钱财的事也传得到处都是。
一时间,很多人来找田父商谈贱买他家田地、商铺的事。
有人甚至给出五百两银子,想把田家在明州的房屋铺子全部买下。
谢氏气得差点没拿大棍子把人赶出去,都是些什么人啊,咋不说白送给他们呢?
田幼薇幽幽地道:“古人说得好啊,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多,落井下石是常态。”
田父听了,又有思量,当年他散尽家财帮了多少人啊,现如今……
正伤神时,田族长带了几个族老进来,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道:“这是大家一起凑的,不多,算是尽一份心意。”
谢氏打开看,全是些碎银子和铜钱,确实不多,但鉴于族人邻里本就不富,是真的尽力了。
田父眼里噙满了泪,拉着田族长连连道谢。
田族长等人安慰他一回,又交待田幼薇有事只管让人去叫,这才走了。
一家人相对无言,田父先是想着自己平时帮了人,这个时候大家都伸了手,足以欣慰。但是再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若不乱来,这会儿银子也不会差这么多,还是有错。
一时欢喜一时绝望一时后悔一时担心,胡思乱想,病情竟然渐渐加重。
田幼薇要应付来占便宜的买主,又要造成田亩地产已经渐被贱卖的假象,还要分神操心田父的病,自家窑场里的贡瓷也不能停下,简直焦头烂额。
幸亏喜眉得力,孤身一人去了京城,把周老太医请来给田父调养。
周老太医道:“令尊这次发病,虽是受了刺激,却也和年轻时留下的伤病有关系,当时伤在暗处,一直没有调养好,操劳太过,沉疴痼疾,难得治好啊。”
当年田父也是旧伤复发加上新病,卧床不起之后撒手人寰,田幼薇有准备:“您是最好的大夫了,尽力即可,能治成什么样子就算什么样子。”
周老太医见她态度诚恳,又晓得她家遇了大事,仔细斟酌片刻,道:“那我就试试,见效不会太快,咱们慢慢调理,如何?”
田幼薇忙应了,叫人给周老太医安排住处,打理饮食。
傍晚时分,她疲惫地从窑场回来,看到自家门口站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虽是青布衫裙,简单装饰,肌肤却白得像雪似的。
田幼薇心事多,只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却见那个女孩子朝她扑来,紧紧抱住她大声叫道:“阿薇姐姐,我来陪你了!”
是许久不见的吴悠。
田幼薇一时怔住,和吴悠抱在一起又跳又叫,叫着叫着她红了眼圈,有人挂念的滋味真好。
吴悠嘲笑她:“哭什么啊?阿璟已经筹到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晚,吴悠将从明州带来的消息告诉她:“阿璟找了番商行会的人,大家都愿意借钱给他,说是对着混图罗那么多钱都不动心,能分文不取地送回去,定能有借有还……”
吴七爷又联合了明州当地的官兵衙门,悄悄的作了计划,市舶司那边也动用了各种力量,准备趁此机会将盗匪一网打尽。
“……只怕那些人不带着田二哥进明州,只要敢去,我们立刻就能知道!”
吴悠托着腮,眼带羡慕:“阿薇姐姐,你家阿璟好能干啊,平时也没经常去明州,认识的人却极多,我爹说他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已经快要超过大名鼎鼎的吴七爷啦。
我娘十分后悔,说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无论如何都把他定下来,说不准很快又是一个进士老爷呢。骂完我爹又骂我,说我没福气。”
田幼薇本来心烦意乱,听吴悠插科打诨一回,忍不住露了几分笑:“就你名堂多,拿来!”
吴悠装晕:“什么?”
“我的信!”田幼薇翻白眼,她很肯定邵璟让吴悠带了信来。
吴悠这才拿出信递给她:“那,火漆封好的,我没碰过。”
田幼薇背转身撕开信,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邵璟在信里说的情况和吴悠的差不多,又提到一个情况,说是小羊将会亲自前往明州处理此事。
更细的情况他没说,但既然小羊亲自前往明州处理此事,说明情况很不一般。
田幼薇小心地将信烧了,和吴悠说道:“我带你去吃饭沐浴。”
吴悠道:“晚上还是我们一起睡吧?”
田幼薇自是应了好。
却听喜眉欢天喜地的叫道:“姑娘,姑娘您快来,您瞧瞧谁来啦!”
田幼薇和吴悠对视一眼,一起走了出去,只见穿着兜帽披风的张五娘只带了三四个人,站在庭院里看着她们笑。
“我来得迟了。”张五娘指着吴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紧赶慢赶,还是没你跑得快。”
吴悠立刻紧紧抱住田幼薇的胳膊,噘着嘴和张五娘道:“五姐姐,你不要和我争阿薇,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有了你,都很久没理我了。”
“胡说八道,前个月她不是还给你寄了京城时兴的衣料,还有好几盏一点红羊皮小灯?还是我带她去给你买的呢。”
张五娘一点不客气,上前抓住田幼薇的另一只胳膊,问道:“你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这个没良心的。”
谢氏看得呆了,不知这几个姑娘在做什么,想要上前劝解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吴悠不服气,当真和张五娘争起来,张五娘却又一本正经地道:“要逗趣也差不多了,这是什么时候,淘气会让主人家嫌烦难为情的。”
吴悠气死了:“什么都是你在说,你越来越坏啦。”
“好了,你也是来陪我的?”田幼薇盯着张五娘看,她可不信张五娘能孤身出京,只为陪她看她。
“是郡王爷让我来照看你的。”张五娘轻叹一声:“咱们屋里说话。”
第391章 三天
张五娘开门见山:“你上次求医的事郡王爷知道了。”
“我去看看伯母那边是否需要帮忙。”吴悠见说的是这种事,立刻找借口离开,十分聪明有修养。
“他很不高兴,王妃已将身边的嬷嬷打发回娘家。”张五娘拉着田幼薇的手道:“据说有人和王妃说了你的坏话,王妃虽有想法,但并不敢乱来,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张。”
田幼薇听出几分意思:“五娘是来替郡王爷赔礼的吗?我没有怪他,真的。”
张五娘的笑容很古怪:“不是替郡王爷赔礼的,而是替王妃赔礼。”
田幼薇不懂了:“王妃怎会与我赔礼?”
她看普安王妃当时的模样,虽瞧着和善好说话,实际也该是个心高气傲的,怕是看不上她,除非是小羊的要求。
张五娘道:“是啊,替王妃赔礼。郡王爷脾气好修养好,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表示自己不太高兴,没有责骂王妃半句,然而王妃突然就慌了,先是把身边嬷嬷送回娘家,又让人把我请过去,让我替她向你解释。恰好王爷让我过来照料你,替他向令尊令堂带两句话,我就答应了王妃。”
小羊的意思,是说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知道了,根据查到的情况,这件事还和反对经界法的人有一定关系,他已前往明州,会竭尽全力将田秉救回来。
“但凡是帮我做事的人,我都会竭尽全力保他平安。若不能,就会替他照料家眷,追凶万里。”
这是小羊的原话。
张五娘眼里满是崇拜欢喜:“初露峥嵘,是不是?我相信他说到就能做到,你呢?”
田幼薇觉得不对劲,她拉着张五娘的手,轻声道:“五娘,你是不是还没忘记?”
张五娘缩回手,垂下眼,难为情地小声道:“事实上,我可能会进普安王府。”
田幼薇大吃一惊,险些惊呼出声,又及时刹住:“五娘,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你家中已在为你相看了吗?”
张五娘叹道:“你知道对方是谁?周相家的子侄。我是万万不可能嫁过去的。那种人家虽风光一时,却不会有好下场,必将遗臭万年。”
田幼薇扶额:“怎么会这样?”
“京中人情关系错综复杂,儿女婚事很多时候就是筹码。我们家觉得,养我这么大,我应该为家里做点事。”张五娘笑容苦涩:“你懂得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么?”
田幼薇懂。
张家向来站在小羊这边,而周相深得今上信任,若能得到周相相助,小羊的胜算更大。
所以张五娘的婚事算是为小羊牺牲,她幸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小羊能否登上帝位。
若能,张家也算是立了功劳,哪怕这个功劳是依靠一个小女子的婚事换来的。
“我不信命,所以我去求了普安郡王。我和他说,一样都是帮他,我留在他身边也可以帮他。”张五娘似哭似笑:“他答应了,他居然答应了!”
田幼薇漠然半晌,只能宽慰她:“那不是好事吗?至少你不用嫁去周家了。”
张五娘摇头:“你不懂。”
“王妃知道这件事吗?”田幼薇确实不懂,她只知道,张五娘以后的路不会好走。
就算小羊给了侧妃之位,始终也是妾,皇家规矩大过天,受到的各种束缚多得很,再将来,即便进入宫中成为一宫主位,日子也未必好过。
“应该知道吧。”张五娘无所谓地道:“与其嫁给周家,不如我为自己搏一把,好歹还得个快活,你别劝我。我一路行来很累很累。”
都这样了还怎么劝?田幼薇默默地安排张五娘歇下,又去安置吴悠。
不得不说,张五娘和吴悠的到来帮了田幼薇不少忙,这二人在家都是掌事管家的,将田家打理得妥妥当当,完全不要她操心。
田幼薇只需管好窑场的事,陪田父说说话就行,心情不好了,还有人开导,担心田秉和邵璟,人家就读书念诗给她听。
只是作为一个经历过灾难的人,别人的安慰无论如何也减轻不了她的担忧和恐惧。
日子就这么过去,转眼,到了第三天。
傍晚时分,一艘吃水很深的船驶出明州港,朝着墨蓝色的大海深处驶去。
邵璟和廖姝站在船头,迎着阴冷的海风,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这不是个利于出行的好天气,风大浪急,海面上基本没什么船,天上阴云厚重,没有半点月光星光。
而对方约见的地方,暗礁密布,暗流湍急,倘不熟悉环境,必然船毁人亡、有去无回。
邵璟低声问廖姝:“记住我刚才交待的事了吗?”
廖姝紧紧攥着双手,哑声道:“记住了,到了以后我们就要求先见阿秉,他们多半会让我捧着银票过去,还可能会连着我一起扣下,阿秉可能是昏迷不醒,也有可能重伤,还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我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发出不同警示……还要自救……不要怕水,水下有人会救我们。”
邵璟道:“很好,我们练习过很多次了,你一直完成得很好,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因为紧张,廖姝的脸是僵的,嘴唇不停地抖:“我能做到,不过阿璟,你说阿秉是不是好的?他们那么恨他。”
邵璟斩钉截铁地道:“一定是好的,这么多钱,人的贪婪可以战胜愤恨,正常情况下,拿到钱之前他们不会取命。”
除非是意外。
廖姝努力地扯扯唇角:“我觉得也是。”
狂风巨浪之中,船艰难地前行着,直到周围什么都看不见,船夫大喊一声:“邵爷,就要到地方啦,作好准备!”
邵璟一声令下,船上藏着的人都攥紧了武器,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
“轰隆”一声轻响,整个船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停了下来。
船夫看过之后,叫道:“邵爷,不好啦,咱们的船撞上了暗礁,动不了啦,怎么办?”
就在此时,一声哨响,一艘小船出现在前方暗沉的海面上,船上一人站在一盏红灯之下,对准邵璟拉弓引箭。
第392章 弱点
如意和廖姝惊呼起来,邵璟却嵬然不动,平静地看着前方。
风急、浪涌、天黑、红灯、冷箭,和当年他死的时候何其相似!
但此时,还不到他该死的时候!
风浪声中,听不见弓弦声响,只能隐约看到那枝箭穿透冷风冷浪,朝着邵璟的前胸飞速行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那枝箭。
却见长袖挥过,宛若流云长风,邵璟修长有力的手指自半空中牢牢扣住那枝箭。
片刻后,欢呼声骤然响起:“邵爷威武!”
邵璟将一封信从箭上取下,就着灯笼细读,却是要他和廖姝一起,携带银票乘舢板跟着这艘小船,穿过暗礁到前方交割。
除船夫外,不许携带任何人前往,否则就要杀死田秉。
邵璟挥笔写就回信,伸手接过长弓,就将对方刚才射过来的箭搭在长弓之上,轻描淡写地射了回去。
也是向着对方的前胸射的,势不可挡,穿风破浪!
劫匪没他那么潇洒,自箭发之际便扑倒在地,以躲避羽箭。
等到箭头没入甲板才敢取信,看过之后划着船就走了。
廖姝很紧张:“阿璟,他们会不会拒绝?会不会对阿秉下手?”
邵璟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让他们必须先把田秉带过来,验明正身之后才肯再谈下一步。
邵璟装作若无其事:“不会的。”
他也不知道,因为田秉和廖姝在前世其实都是早就死了的人,但不得不这样处置,否则无异于送死还给对方送钱。
时间渐次而逝,风浪逐渐平息,廖姝越来越焦躁,好几次将要崩溃,看到邵璟冷静笃定的表情又安静下来。
忽然,一点红灯自乱礁丛中缓慢而来,可以看得到,一个人被绑着手足倒挂在桅杆之上。
“是阿秉,是阿秉!”廖姝激动地叫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看清楚了吗?”一个蒙面男人用棍子拨拉着挂在桅杆上的人,以便让邵璟等人看清面孔。
田秉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任由对方折腾,没有半点反应。
“阿璟,我们把钱给他们吧……”廖姝心痛不已,恨不得把所有的都给出去,只求换回田秉。
邵璟打断她的话,冷声道:“我怎知他是不是死人?十万两银子买个死人,我有那么傻?”
那人冷笑一声,拿起棍子就往田秉身上打。
田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廖姝崩溃地捂住脸,泣不成声:“阿秉最怕疼了……”
邵璟却道:“记着,你每折腾他一下,我就扔一箱银子。”
“哗”的一声水响,一箱白花花的银子被尽数倒入海中。
“你敢!”蒙面男人心痛如绞,怒目而视。
邵璟嗤笑:“我有什么不敢的?十万两银子,倾家荡产也还不清,换回一个半死不活的田秉,意义何在?家里还有七个人要过日子呢,不如拼个你死我活。不信咱们试试看?”
“阿璟,你怎么可以这样?”廖姝先是惊愕失望,随即突然明白过来,哭喊道:“阿秉,大不了我陪你去死好了,家里能卖能借的都卖光借光了!”
蒙面男人见状,便道:“叫那个娘们过来验看。”
邵璟看着廖姝点点头,沉声道:“不要慌不要乱,记住我们之前说过的话。”
廖姝咬着牙上了舢板,往前方而去。
她也算是在水乡长大的人,却不似田幼薇她们精通水性,站在小船上穿过乱流暗礁,全身都在颤抖,以至抵达对方的小船时,必须靠船夫帮忙才能过去。
因为太过害怕,导致一只鞋掉入海中。
蒙面男人轻蔑地道:“不会水?”
“我会的!”廖姝大声反驳。
蒙面男人更加轻蔑:“自己验看吧。”
廖姝捧起田秉低垂的头,只见田秉原本常年清秀带笑的脸此刻已经肿胀不堪,青紫交加,人也是半昏迷状态。
她难以想象,那么怕疼的田秉到底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
她哽咽着按照邵璟的叮嘱,细细查看田秉的四肢头骨身体,看有没有重伤。
蒙面男人却不耐烦起来:“看到是活着的就赶紧让邵璟把钱拿来!”
正题来了。
廖姝打起精神,在田秉耳边低声道:“阿秉,你听着,我和阿璟会尽全力救你,若不能,我就陪你去死,你要积蓄力气,听我的话行事。”
田秉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蒙面男人凶神恶煞:“快叫邵璟拿钱!不然老子弄死他!”
廖姝跌跌撞撞准备离开,却被蒙面男人一把抓住,将锋利雪亮的刀口横在她脖颈上,大声吼道:“邵璟听好!立刻带着银子乘小船过来跟我走!前方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你不讲信用!”廖姝尖叫,蒙面男人将刀口逼近,她就不敢再动了,只哽咽着大叫:“阿璟,救我!阿秉没外伤!”
这是她和邵璟约定好的,没外伤,就意味着可能会有内伤,同时也验明正身,这人确实是田秉无误。
邵璟站在船头一动不动,神色晦暗难明。
“啪”的一声脆响,廖姝被打得摔倒在地,蒙面男人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脸整个浸入海水之中,疯狂大喊:“邵璟拿钱来,只许你和船夫过来!多来一人就弄死他们!”
“我答应!你先放了她。”邵璟一挥手,一箱箱沉甸甸的银子被放在舢板上,他自己捧了一只匣子,跃上舢板,命船夫:“走!”
廖姝被拽出水面,剧烈地咳嗽喘气,眼睛却不忘关注蒙面男人的举动。
她看到对方盯着邵璟乘坐的舢板看,猜着应该是计算吃水线,所以邵璟说得对,对方真的是难以抑制对钱财的贪婪,这就是最致命的弱点。
而且对方略施小计,接连得手,颇为骄狂,看不上她和邵璟,这又是第二个弱点。
小船载着田秉和廖姝转过方向,穿过暗礁乱流,朝着前方行进。
船夫很紧张,和邵璟说道:“邵爷,真的很危险,如果他们埋伏了人,加上暗礁和乱流随时可能把咱们弄死。水师的人进不来,就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邵璟平静地道:“走到前方,听我号令,你自己跳船求生。”
第393章 人质
平静的海面下方是可怕的乱流,一旦卷入其中就会撞上无处不在的暗礁。
即便是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的人,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完全掌控,全身而退。
这些绑匪选在这里行事,必是经过仔细筹谋的,邵璟对此心知肚明,却知道这一关他必须去闯。
田幼薇心中的担忧恐惧他很清楚,倘若田秉和廖姝还是死了,田父仍然卧病,她必然丧失信心,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邵爷,前面的灯火没了!”船夫惊叫起来,他们一直跟着对方的小船前行,现在突然失去引路的灯火,等同摸瞎。
四周黑漆漆一片,除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载着廖姝和田秉的船失去了影踪。
杀机四伏,危险仿若怪兽藏匿在黑暗之中,随时可能冲出来撕咬噬人。
舢板在海面上漂浮着,不知该往何方。
邵璟仿佛又回到了临死前的那个深夜,身边明明全是人,却觉着孤寂而无助,那是走到绝路不能回头的绝望。
他平静地盘膝坐在船头,吩咐船夫:“你走吧。”
船夫焦急地道:“那您怎么办?”
邵璟微微笑着:“我会一直等到他们出现。”
今非昔比,他有廖先生、小羊、市舶司、吴七爷、番商、明州的三教九流相助,若还是注定要死在这里,那他确实不配继续活着。
船夫迟迟没有动静,邵璟奇道:“你怎么还不走?稍后若是厮杀起来,想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走。您当初救了小的全家,现在却要小的丢下您独自逃命,那不是人。”船夫咧嘴笑道:“倘若办成了事,还请邵爷多给几个赏钱,若是小的死了,邵爷还活着,烦请帮我照料一家老小。”
“好啊。”邵璟回头一笑,与船夫用力击掌。
灯火明灭,他清俊的面容在暗夜里散发着柔和明澈的光,落在船夫眼中堪比月光。
邵爷邵小郎,自入世之初,便以义气信誉及周全强悍而立身,很多追随他的人,都是因为见识过他的信誉和强悍。
有他在,就安心,只要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实现,从未有过食言。
跟着邵爷有肉吃。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邵爷,您一定能成功的,还有很多人要跟着您吃肉喝汤呢。”船夫鼓励邵璟。
邵璟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海风将他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他宛若一枝铁箭,牢牢地钉在船头,任凭舢板颠簸,他自巍然不动。
“好功夫!好定力!”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不愧是京城明州一枝花的邵小郎。”
这话里多有嘲讽之意,邵璟就和没听懂似的,心平气和:“阁下谬赞。风高浪急,不如早些现身,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将这段风波就此了结,如何?”
“你把银票和现银留在船上,跳下水去。待我验明无误,自然会放你等回去。”
“怎么放?让我们自己游出去?”邵璟笑了:“田秉昏迷不醒,廖姝不会水性,而我倘若下了船,就该任由你们宰割了。你们到底是谋财,还是想要谋财又害命?”
“哈哈哈~不愧是才思敏捷的邵解元,但你若不如此,又能如何?想要就此离开?看看你还能走吗?”
船夫回头,但见身后早就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小船,上头许多人张弓搭箭,直指他和邵璟,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变成刺猬。
果然是无路可退。
邵璟淡淡一笑:“行吧。既然如此,那就客随主便。只是在此之前,能否让我知道你是谁?”
“我当然是刘小幺了。”那条声音嘻嘻的笑着,全无正经。
邵璟不再询问,起身慢慢将宽大的外袍脱下,露出里头的紧身短衣。
他张开双臂,将胸背露在外头,缓缓转了一圈,以便让对方看清楚他并没有携带武器。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带着船夫,跃上附近的礁石,朗声道:“验收银子吧。”
两道身影利索地飘落到舢板之上,先看银票再看现银,回身大喊:“好了!放人!”
随着这声喊,万箭齐发,全是冲着礁石上的邵璟和船夫去的。
而在这之前,船夫已经悄无声息地跃入水中藏在暗礁之后,邵璟也纵身跃起,朝着黑暗处扑去。
机会稍纵即逝,关键时刻,眨眼之间便可以扭转战局。
一声惊呼之后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船夫害怕地伸出头去,想要看看邵璟是否还活着。
一盏红灯自黑暗之中亮起,邵璟手中扣着一个蒙面人,雪亮的刀刃架在那人颈间。
“放我们回去,银子归你们,舍财免灾。”他大声说着,声音朗朗,压住了风浪之声。
小船上的人全都静默了,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弓,无数双眼睛看向被邵璟一举擒住的首领,又看向舢板上沉甸甸的银箱,还有那只装满通兑银票的檀木匣子。
是首领的命令重要?还是这些钱重要?
答案不言而喻。
有人嘶吼出声:“弄死他们救下首领,再分钱财!”
这是刘小幺。
邵璟勾唇一笑,淡淡地道:“刘小幺,我最后悔当初没有弄死你,而是放了你一条活路。”
刘小幺手里紧紧扣着廖姝,一只脚踏在田秉身上,嚣张地笑:“哟,现在有机会了,你来杀我啊?”
“好。”邵璟话音刚落,刘小幺突然瞪圆眼睛捂住咽喉,一头栽倒下去。
“他死了,他死了!”有人大喊起来,于是众人看向邵璟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惊恐畏惧。
谁也不知道刘小幺是怎么死的,也没看见邵璟有动手的迹象——他一直扣着人质,从未有过丝毫松懈。
“快一点!我没耐心!”邵璟的刀突然间扬起,再狠狠砍上手中人质的胳膊。
鲜血四溅。
人质惊恐地喊起来:“给他们船!让他们走!他是疯子!他是疯子!”
听到这句熟悉的“疯子”,邵璟满意的笑了。
果然和林元卿有点关系。
不然怎会晓得他当初用了什么手段对待霍继先呢?很好。
邵璟挑开了人质的面巾。
第394章 关联
人质惊慌失措,拼命挣扎着想要挡住面孔。
邵璟又怎会让他称心如意?
二人抓扯之时,不远处一艘小船上又传来“噗通”两声水响,忙着看热闹的劫匪这才发现,是廖姝和田秉一起跳了水。
这是谁都没料到的,毕竟廖姝不会水,田秉一直昏迷。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劫匪叫喊着,用锋利的长钩子伸到水里乱搅,却什么都没找到。
与此同时,邵璟一刀割了人质的咽喉,放出一道耀眼的焰火之后大开杀戒。
许多壮汉从暗礁后游出来,口里叼着锋利的牛耳尖刀,彪悍地上了小船,与劫匪战个你死我活。
船夫欢欣鼓舞,朝着载着银两的舢板游去,他想要把这些银两安全地带回去。
然而好几个穷凶极恶的劫匪朝他扑来,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却见一道身影从水中一跃而起,连环雷击,将那些劫匪尽数解决。
船夫崇拜地看着这个武功高强的神秘侠客,虔诚拜倒:“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把人拉上来!”大侠操着北方口音,面无表情又霸道地指挥他:“快点!”
船夫茫然回头,看到船边浮着两个人,脸色苍白神情扭曲的田秉用力托着廖姝,廖姝烂泥一样挂在田秉身上,只有进气没出气。
“哦,哦,哦,老天保佑!”船夫与大侠同心协力将田秉和廖姝拉上船,贴心地将邵璟的外衫交给廖姝披上:“廖姑娘辛苦了。”
田秉扯着嘴角笑,声音微弱:“阿姝真勇敢,你救了我的命,我要用一辈子来偿还你!”
话未说完,他就仰面倒了下去,真正不省人事。
廖姝剧烈地咳嗽着,央求地抓住大侠的裤脚,“白师傅……救阿秉……”
接着,她自己也倒了下去。
“弱鸡!”白师傅面无表情地吩咐船夫:“立刻离开!我给你护航。”
船夫边摇橹边不放心地唠叨:“不等邵爷啦?您不先救田二爷和廖姑娘吗?廖姑娘不会水,怕是呛着了。”
“闭嘴!先顾你自己的命!”白师傅一个眼风扫过来,船夫不甘心地闭紧了嘴,果然大侠高人什么的,脾气都是不好的。
天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红光穿破天际映红海面。
一艘雄壮的大船停在海面上,桅杆上绣着“水师”二字的锦旗迎风招展,甲板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有长长的绳梯沿着船舷放到海面,将许多人接了上来。
有人大声喊道:“邵爷来了,邵爷来了!”
穿着郡王常服的小羊立刻从椅中起身,迅速迎了上去。
甲板上,一群彪形大汉围着芝兰玉树一般的邵璟,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每个人眼里都充满了狂热。
军中素来只敬有勇有谋、豪爽仗义的男子汉。
这个邵小郎,之前看他长得像朵花似的,都觉着他打球经商读书都可以,水下功夫和武艺怕是一般般。
却没想到最生猛最不怕死的就是他,他做的计策也是神了,仿佛知道对方会怎么做似的。
这样的人,怎么不叫人佩服?
小羊看着这一幕,前所未有的信心激荡着心胸,他欢快地大声喊道:“阿璟!”
邵璟闻声回头,笑着朝小羊走去,在距离三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行大礼,大声道:“邵璟幸不辱命!敌首伏诛,现场砍杀乱匪四十一人,活捉七十六人,当如何处置,还请郡王爷示下!”
小羊严肃地道:“交给明州府衙处置,务必刨根问底,查出幕后指使之人,凡涉案者严惩不贷!”
待到众军士散去,小羊方换了关怀之色:“先去沐浴更衣,吃些东西。”
经过一夜激战,邵璟的身上脸上满是潮湿干涸了的血,那张脸再怎么好看,始终也没有干干净净受欢迎。
邵璟一笑:“阿秉和阿姝呢?”
“已着大夫救治过了,廖姑娘是溺水加惊吓,静养一段时间就好,田二哥……”小羊顿了顿,说道:“他听不见了。”
田秉被刘小幺从山崖上推下去,那虽是个斜坡,奈何坡长,下面又有乱石树枝,滚落下去之后撞到了头,耳道出血,听不见了。
大夫的意思是,倘是脑中有淤血,加以治疗或许会有散开的一天,若是耳膜已破,此生都难得恢复听力了。
邵璟收了笑容,眼里露出几分慌乱。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田幼薇、田父他们说这个事。
小羊看到他的神情,连忙保证:“田二哥是为了推行经界法才受此大难的,我一定会给他交待,也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他诊治。”
邵璟轻轻点头:“我先去沐浴更衣,再去看他们,稍后还有事要和您商量。”
小羊忙催促手下安排。
眼见邵璟大步而去,小羊有些沮丧地坐回椅中,心事重重。
殷善递一盏茶汤过去,轻声道:“此事办得极好,郡王爷为什么忧心呢?”
小羊苦笑:“我在想,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
他对田秉报以重望,当初在田幼薇面前再三保证要怎么怎么样,现在却让田秉险些丢了性命,失去听力。
对于一个年轻的官员来说,大好前程几乎已经被毁了。
殷善道:“王爷是担心田县丞吧?依着小的看呀,田县丞天性乐观,未必就能打倒他。”
“也许吧,只能往好处想了。”小羊收了神思:“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殷善递过一封信件:“经查,此事与尚国公有些关联。”
小羊看完信,眼里浮起一层怒火:“来而不往非礼也,总要叫他晓得厉害!”
半个时辰后,打理得清清爽爽的邵璟走进田秉所在的舱房。
白师傅和廖姝都在,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田秉安静地睡着,身体蜷缩在一起,是挨打时保护要害器官的姿势。
“一直没醒?”邵璟看到田秉这个样子颇为心疼,二哥这几天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没醒过怎会知道他听不见?”白师傅暴躁地怼了一句。
邵璟不敢和白师傅对着来,索性静坐一旁守护田秉。
第395章 三毛
廖姝这些天也是受尽折磨,看着田秉就在身边,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邵璟贴心地取了一床被褥盖在她身上,再讨好地看向白师傅:“师父,给您添麻烦了。”
白师傅冷声道:“当初就该剁了那小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是谁的主意,把那小子放走?”
他说的是刘小幺。
“当初是廖先生、田伯父、我、阿秉几个人一起商量定下的,虽恨不得他去死,却觉着以当时的情况,安稳为主,死人始终不是什么好事,给家里带来的麻烦会很大。”
邵璟耐心地解释着:“况且此次的事与刘小幺并无太大关系,只凭他一人做不到这么大,他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
林元卿想要借机对付他、反对经界法的巨富官员想要杀鸡儆猴,不让经界法继续往下推。
没有刘小幺,还是会有其他人。
白师傅锐利地看向他:“遮羞布?阿璟你知道些什么?我帮了你们这么多忙,有些事是不是该让我知道?”
邵璟明了,白师傅的暴躁来源于这里——觉着自己尽心尽力教导几个孩子,大家都说敬爱他,却什么都瞒着他,只让他出力干活却不说实话,心里怎么能舒服呢?
“您随我来。”邵璟把白师傅请到僻静之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只隐去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么说来,这件事和普安郡王那个老师也有关系了?”白师傅冷哼:“老而不死是为贼,嫉妒贤能更不是东西,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来。”
邵璟道:“您已经帮我们太多,现下真没什么要请您做的。”
白师傅冷冷地看着他,不容拒绝。
邵璟举手投降:“好吧,确实有这么一件事要求您,阿薇想进修内司官窑做事,您能不能护着她,给她捏个身份,再教她换妆?”
“我不会换妆。”白师傅没什么好脸色:“再说了,阿薇是谁?我很久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了,记性也不好。”
“……”邵璟沉默片刻,赔笑撒娇:“师父,师父,您就行行好吧,要是您让阿薇进去,我找工匠特意给她打造小炉小锅,无论您想吃什么,我都让人送新鲜食材进去,叫她给您现做。好不好?”
“好不好?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白师傅鄙视地瞅了他一眼,傲娇地走了。
“……”邵璟深呼吸,老人家都是对的,老人家都是可爱慈祥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家有三老三宝。
“阿璟。”小羊站在不远处叫他:“你刚才是要和我说什么?”
片刻后,邵璟将一只匣子放在小羊面前:“您大婚之时,阿薇送了您一套自己烧制的瓷器,我什么都没送。这是送给您的贺礼。”
小羊慢慢打开匣子,随后看着里头叠放整齐,略有潮湿的银票怔住了。
乱匪要求用十万两银子赎回田秉,其中一半要求通兑的银票,一半要求现银。
如果他没猜错,这匣子银票应该就是那五万两通兑的银票。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小羊将匣子盖上,郑重地看向邵璟:“我知道你们已经没钱了,抵押了房子和铺子,很多钱都是从吴家、番商那里借来的。你给了我,拿什么去还?”
邵璟自信地道:“生意一盘就活了,我既然敢给您,自是有所打算。您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总不能用王妃的嫁妆。”
后头一句话打动了小羊的心。
他沉默地拨弄着匣子,他虽性情温和厚道,却不是愿意被人左右的性子,他有他的志向和坚持。
王妃来自大家族,嫁妆丰厚,从小被捧着长大,性情是骄傲了些。
他若用她的嫁妆,便软了一截,如今阿九越来越不安分,用度越来越大……
田幼薇在王府受到冷遇,田秉因推行经界法险些送命,邵璟却把所有身家尽数托付于他,甚至为此欠下巨额外债。
这份信任和情义很难不让人动容。
邵璟安静地吃着如意端上来的面条,面是船上的厨子煮的,手艺不咋滴,都坨了,他却一点不嫌,吃得很香。
“这么难吃,居然也能吃下去。”小羊鄙视他,语气比从前更加亲昵。
“因为太饿了,饿过的人才知道食物的珍贵,死过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宝贵——但是迟了,死了就是死了,没得后悔药吃。”邵璟调侃地笑着,意有所指。
小羊敏锐地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邵璟三两口吃完面,将碗推到一旁,认真地道:“那个盗匪首领认识我,对我很熟悉,他说我是疯子,设下这个圈套,其实是想要我的命……我把他的首级带了回来,或许您会想要看看。”
“当初霍继先的事,我派去帮你忙的人也说你是疯子,所以……”小羊细思极恐,难道策划此事的人,与他的手下有关联?他想起了莫名失踪的霍继先,以及邵璟对林元卿的指控。
“去看看!”小羊大踏步往前走,临行前不忘将装满银票的匣子交给殷善保管好。
殷善吓得哪里也不敢去,就那么紧紧守着匣子。
这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脸特别宽大,颧骨极高,眉毛又浓又乱,蒜头鼻上长了一颗凸起的黑痣,上头还长了三根黑毛。
小羊皱起眉头,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见过这么一张脸,便疑虑地看向邵璟:“你觉着他会是哪边的人?”
“我不知道,希望郡王能找出背后的真凶,毕竟……”邵璟用调侃的语气道:“以后我们只能依靠您了。”
小羊一笑:“我记得你当初提过,林祭酒去你那里提走了霍继先。”
“的确如此。”邵璟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当初小羊不愿相信林元卿做了那样的事,他现在说再多也不会有作用,只会徒惹反感。
但现在不同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小羊必然要求答案。
此事只要和林元卿有关,必会露出马脚。
假以时日,林元卿终会失去小羊的信任。
第396章 赶紧娶我
田幼薇一直睡不踏实。
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见二哥出事,梦见廖姝出事,梦见邵璟出事。
梦见自己孤零零一人站在荒废的窑场里,四周都是向她逼债的人,个个凶似恶鬼。
她想跑,却被人抱住了腿脚,怎么也提不动步子,于是她挥舞着手大叫:“不要,放开我,欠你们的钱我会还的,我会制瓷会书画,都能换钱,你们逼死我就什么都没了!”
“阿薇,阿薇……”她被人抓住手使劲地晃:“你醒醒,你是在做噩梦。”
田幼薇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吴悠担忧的样子,再惶然四处观看,昏黄的羊角灯、淡青色的绣山水纱帐,鹅黄色的织锦被子,熟悉的茉莉香,是她自己的屋子。
“阿薇,你做噩梦了。”吴悠递来一盏温水,柔声道:“喝一点水就好啦。”
田幼薇长出一口气,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疼得她心烦意乱,勉强撑着喝了水,再躺回去,一句话都不想说,只看着帐顶发呆。
距离交付赎金已经过了一天一夜,明州一点消息都没传来,她真的很害怕。
自重生以来,从未有哪一次如同此刻这样让她感到恐惧。
吴悠抱住她,轻声道:“阿薇,没事的,不要怕,邵小郎那么厉害,那么多人在帮你们……”
忽听外面哭声骤起,是谢氏的声音。
田幼薇汗毛倒竖,光着脚冲了出去。
院子到处都是人,火把明亮,一具担架停在院中,谢氏伏在上头大哭不止。
田幼薇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站着就不敢动了。
还是出事了吗?
“阿薇……”一个人朝她走来,唇角含着笑。
是邵璟!
“别怕,我们全都回来了,二哥受了点伤,养些日子就好了。”他怕吓到她,站在距离她两尺远的地方柔声说着,眼睛一直盯着她,眨也不眨。
全都回来了!田幼薇的眼泪喷涌而出,哭得不能自已。
邵璟犹豫了一下,当着这许多的人没敢抱她,只能蹲在她面前,递过一块雪白的丝帕,再悄悄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谢氏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心疼你二哥,这几天被吓着了,就是想哭……”
闹腾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全家人守在田秉床前,紧紧盯着周老太医给他看伤。
田秉一直都在昏睡,就回来途中醒过一次,喝了些粥吃了些药,就又睡过去了。
这让邵璟和廖先生父女很担心,总觉得他受的内伤必然很严重,很怕他一睡不醒。
周老太医看了一回,道:“这是损耗太大,我先给他开些药调理着。明日应该能醒。”
“若不能醒呢?”田父眼睛通红,嗓音嘶哑,满面愁绪。
他自己也不好,是躺在软榻上被抬过来的。
周老太医道:“别总往坏处想,令郎年轻底子好,总能好起来的。”
田幼薇见邵璟脸色青白,下颌上冒了许多胡茬,就叫他和廖姝:“你们这几天都累坏了,先去休息。”
廖姝只是摇头,坚定地道:“我答应过阿秉,要一直守着他的。”
“我先去休息,明日还有许多须脚需处理。”邵璟回到房里,倒头就睡。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响,田幼薇蹑手蹑脚进来,坐在床前轻轻摸他的脸。
邵璟伸出手臂使劲一捞,田幼薇便倒下来伏在他胸前。
他伸手一摸,满手的泪,便叹道:“别哭了,明日待我起来就去京城给二哥找个擅长跌打损伤的大夫。”
田幼薇哽咽着将他抱紧:“我好害怕。我梦见只剩下我一个人,好多人向我逼债。”
邵璟轻叹:“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和二哥、阿姝姐姐。谁知道是担心没钱。”
“我当然是担心你们。”田幼薇顿了顿,扭扭捏捏地道:“阿璟,我们要不要和二哥他们一起成亲啊?”
邵璟有片刻沉默,就在田幼薇等不及的时候,他开了口:“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呢。”
田幼薇真以为他没听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二哥他们的婚事必然推迟,长幼有序,他们不成亲,咱们就不能成亲。我不想等了,不如一起成亲,也冲冲霉气。”
“什么意思?”邵璟又问了一遍。
这回田幼薇懂了,他是在故意逗她,却也不气,捧着他的脸认真地道:“我叫你赶紧娶我啊。”
“好。”邵璟翻个身,将她带到床铺里头,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将她圈住。
滚烫的呼吸吹到田幼薇脸上,她心跳如鼓,忧伤又喜悦,期待也畏惧:“阿璟,以后会怎样?”
邵璟轻声道:“以后?以后当然是我做探花郎,你做探花娘子,你想进修内司官窑就去,我会替你看着后方。
二哥若是还想做官,那就给他找个能发挥所长的地方,若是不想做了,我们养着他们,叫他过得快快活活。
再给秋宝找个好老师,教养他成人,给他娶媳妇,给爹找个好大夫,让他早些好起来,和娘一起帮我们带孩子。”
田幼薇听着听着,笑了:“你叫谁爹,叫谁娘?脸皮可真厚。”
邵璟若无其事:“你我最后不是没和离吗?那就还是夫妻,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违法不背礼。叫他们爹娘一点没错。”
说着,他伸手过去捏了一把:“你的提议很不错,至少不会让我辛苦一场之后回到家,连个安慰都寻不到。”
田幼薇吓了一跳,手足并用逃下床去,啐道:“看在你刚拼了命的份上,不和你计较,赶紧睡,我去看看阿姝姐姐。”
邵璟仰面倒在床上,笑声低沉。
待听到田幼薇的脚步远去,他就收了笑容,细细地琢磨着当前的局势。
林元卿、阿九、还有很多躲在暗处的敌人,真的很危险,绝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
次日一早,田幼薇捧着汤药走进田秉的房间,廖姝伏在田秉床前睡着了,身上盖的薄被也掉到地上。
田幼薇伸手去捡薄被,却对上一双温和带笑的眼睛。
第397章 内伤
“二哥,你醒啦!”田幼薇欢叫出声,随即想起来,她二哥再也听不见了!于是就很难过,强忍着才没落泪。
“去把阿璟叫来,再准备笔墨纸张,我听不见了。”田秉语气冷静,并没有知道自己不幸之后的歇斯底里。
田幼薇忙去把邵璟叫起,再将笔墨纸张一并送进去,不想田秉已经把廖姝叫醒,说道:“你俩出去。”
田幼薇不明所以,探询地望向廖姝——田秉虽然平静,却皱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廖姝同样两眼茫然。
“出去。”田秉再次重申,语气已经有些焦躁了。
“好的,好的。”田幼薇赶紧拉着廖姝走出去,轻声问道:“我二哥是怎么了?”
廖姝道:“不知道,才叫醒我就让我出来了。怕是有什么机密的事要和阿璟说?”
田幼薇觉着大概也是这样,便问廖姝:“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准备,吃了好好睡一觉。”
廖姝道:“什么都可以,伯父伯母醒了吗?我有事要找他们。”
正说着,就见廖先生和谢氏一前一后走了过来,都是来看田秉的:“阿秉醒了么?”
“醒了,在和阿璟说话呢,不要我们在场。”廖姝把她爹拉到一旁,红着脸小声说了几句话。
廖先生有些惊讶,随即转头和谢氏道:“亲家,我们说说话。”
这又是想做什么?
田幼薇叫喜眉通知厨房送早饭到正院,自己跟着谢氏、廖先生父女走。
“……阿姝和我说,想要尽快完成婚礼,方便照料阿秉。”廖先生郑重地道:“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老田病着,阿薇是妹妹,都不方便照料阿秉,若不是出事,他俩也该是夫妻了。”
廖姝红着脸轻轻点头:“我会把阿秉照顾好的。”
谢氏和田父对视一眼,颇欣慰,却还是体贴地道:“可是阿秉现在还不能起身,不如等他养些日子再完成婚礼,总不能躺着成亲。”
廖姝道:“没关系的,我不计较。”
“好吧。”田父做了主:“我们这就和阿秉说,再准备起来,一定办得热热闹闹的。”
田幼薇听得心动,想说她和邵璟商量过了,兄妹俩要一起成亲,但又觉着这个场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要是邵璟在就好了。
正想着,邵璟走了进来,已然穿着打扮停当,语气是急的:“我得马上跑一趟京城,去请个对症的大夫回来。”
众人不由变了脸色:“阿秉怎么了?”
邵璟看向廖先生和廖姝,不太好说的样子。
廖先生急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邵璟叹道:“二哥觉得内体不太舒服。”
众人顿时乱了起来:“那快去呀!”
邵璟朝田幼薇点点头,骑着马就要走。
田幼薇想着他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便抓了几个煎饼追上去:“在船上睡一觉,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邵璟欲言又止,拍拍她的发顶:“我很快就回来了。”
目送邵璟打马离去,田幼薇又匆忙赶回去看田秉,却见廖姝红着眼眶,廖先生也是神色沉郁,田父还在田秉房里没出来,谢氏唉声叹气。
“到底怎么了啊?”田幼薇急得不行。
谢氏把她拉到一旁,微微尴尬:“你二哥觉着下体很不舒服……是被刘小幺伤着了……”
“!!!”田幼薇愣了片刻,险些破口大骂,太阴毒了!
“大夫之前不是检查过了吗?”她记得邵璟说过,才救下二哥,小羊就让大夫做过全身检查的,为什么那时候没说有这个伤情,这会儿才发现?
谢氏难过的道:“好像是没太注意,毕竟你二哥身上淤肿不少,你二哥又是昏昏噩噩的,也没说清楚。”
因为淤肿不少,那个敏感的地方也就没怎么被重视,直到今天早上田秉醒来才觉着不对劲。
田幼薇道:“周老太医怎么说?”
“让拿布巾包了冰块先冷敷,看看能不能消肿,你爹不放心,在里头看着呢。”谢氏忧愁得厉害,这样的伤,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亲生母亲还好说,偏偏是继母,忌讳太多。
田幼薇发了会儿呆,见谢氏也是熬得两只眼睛通红,就叫她去休息,自己去找周老太医细问病情。
听不见没关系,那方面出了问题,只怕会给她二哥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将来的路可怎么走?
周老太医也没瞒她,田父病着,谢氏是继母,也就只有这个姑娘能担事了。
“肿得很厉害,瞧着很严重,我不太擅长男科,只能先开些消肿的药看看有没有用。”
“严重到什么程度?”
“或许不能人道。”
田幼薇心事重重,轻一下重一下地摇着扇子,她的身前并排放了两只小火炉,一只熬田父的药,一只熬田秉的药。
药咕噜噜的响,蒸腾出来的水汽弄得她的眼睛湿湿的。
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扇子,廖姝与她并肩坐着,轻声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和你二哥在一起。”
田幼薇苦笑,她二哥却未必还愿意和廖姝在一起。
药熬好,二人分头去送汤药,田父怏怏的,无精打采,长吁短叹,田幼薇安慰了几句,他只道:“你还年轻,不懂这里头的厉害。”
田秉那边倒是风平浪静,他并不拒绝廖姝的照料,却也没有多的话,让吃药就吃药,但到了该冰敷换药的时候,就很坚决地让廖姝离开。
“阿姝姐姐,我们觉着自己再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了,反倒只会给你们添麻烦,这就要走了。”吴悠和张五娘很会看势头,见田家人没有笑脸,就很识趣地告辞。
田幼薇也没留她们,送到码头看着船走远了还不想回去,一直盯着湖面看,仿佛这样,邵璟立刻就能回来似的。
第二天早上,邵璟带回了一名太医。
是小羊禀告了宫中,特意抽派出来的,据说治疗外伤、男科很有经验。
一家人又起了希望,只盼着田秉能顺利跨过这道坎。
担惊受怕中,田秉身上的淤肿渐渐消了,太医很仔细地检查后下了诊断。
第398章 退婚
田秉或许以后都不能做父亲了。
田幼薇不敢去看廖姝的表情,也不敢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田父和谢氏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一家人全都冷静地保持着静默。
然而这种静默,恰恰体现了无声的悲凉。
田秉在屋里坐了一天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走出房间,找到田父和谢氏的第一句就是:“我要退婚。”
田父的病情又加重了几分,听到这句话也没表示惊讶,红着眼睛沉默片刻,哑着嗓子道:“想退就退吧,你出了那么大的事,阿姝重情重义不惧生死去救你回来,咱不能害了她。”
田秉并不能听到田父在说什么,但他知道田父这是同意了,便道:“爹不能动,还请娘和我去廖家走这一趟。”
谢氏捂着嘴背过身去哭,多好的孩子,重情重义,忠厚孝顺,温和好脾气,怎么就这样坎坷?
田秉红着眼睛扯出一个笑:“别哭了,我一样孝顺你们,阿薇和阿璟成亲生了孩子,也是咱们家的骨肉。”
他怕自己流出泪来,转过身踉跄着大步离开。
田幼薇站在不远处看着,捂着嘴泪流满面,她可怜的二哥。
邵璟轻叹:“太医下的诊断未必准确,我已着人四处打探,总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田幼薇又燃起几分希望,虽然知道这份希望很渺茫。
第二天,谢氏和田秉一起去了廖家,田幼薇本想陪同,却被拒绝了——田秉不愿意有别人在场。
他们并没有在廖家久留,不到半个时辰就回了家。
到家以后田秉就把自己关进屋里,谁也不理。
谢氏红着眼睛说了经过:“廖姝和廖先生都不同意,说是婚期可以推迟,但不肯退婚。”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邵璟有条不紊地忙着,先把之前村人送来的银钱还清,又往明州跑了一趟,把余下的五万两现银紧着紧要的还了,余下的则各有商量,或延长期限,或增加利息。
少不得有各种各样的人过来打听田秉的身体情况,又问什么时候才继续举办婚礼。
田幼薇一概以田秉需要静养为由敷衍过去,然而余姚就这么大点地方,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上门来探望田秉,总不能拒之门外。
然而每经历一次这样的探望,对田秉都是一种伤害。
田幼薇眼看着他越来越孤僻,一天两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不由十分担心,便和家里商量着,是不是让田秉去京城居住,一是方便求医,二也避开这些人。
京城那边亲友少,没人会去打扰田秉,他爱看书也好,想出去闲逛也好,都很方便。
田父和谢氏都觉得这是好办法,就把田秉找去说了家里的安排。
写满字的纸放在田秉面前,他面无表情地看完,说道:“我不去京城,我去明州。”
田幼薇瞬间明了。
田家在京城的房子是廖先生住着的,廖先生已经是普安王府的属官,这次是请假回来筹办儿女婚事的,虽说小羊给了特许,却也不能久留。
廖姝必然跟着廖先生走,田秉若去京城,大家就会很尴尬。
住一起,田秉不愿意,那么廖先生父女就会选择搬出去住,把房子留给他。
然而这又不是田秉的初衷,他只想躲开廖姝,并不想让她过得艰难。
“也行。咱们家在明州的铺子生意也很好,二哥正好去看看。那个陈掌柜花样心思都极多,得不时敲打敲打才行。”
田幼薇写了这一段话,推到田秉面前。
总要找点事来做,太闲,该有不该有的心思都会生出来,那不是好事。
田秉点点头,朝她露出了伤重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田秉说走就走,当天就让阿斗给他收拾了行囊,要连夜离开。
田幼薇和邵璟送他到码头,田秉跳上船去,叫他们:“回去吧,可以准备成亲了,别有那些迂腐的念头,什么长幼有序,想着我没成亲,你们就不成亲,那是傻。好了,回去吧。”
田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命令船夫:“走!”
“二哥,保重!”田幼薇知道他听不见,仍然用力喊了这一声,喊完之后泪流满面。
邵璟将她搂入怀中,哄孩子似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我们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会这样?”田幼薇泣不成声,这些天来积压的眼泪和情绪尽数爆发。
邵璟抱紧她,将下颌搁在她头顶轻声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还活着。”
田幼薇尽情地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嗓子都哑了,邵璟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那是谁?”喜眉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仿若入定的老鹳。
如意跑过去,喊道:“是廖姑娘!”
廖姝站在黑暗里,目光一直看着湖面,今夜无月,田秉船头挂着的那一盏灯笼已经渺小得看不见了。
“我会等着他回来的。”廖姝转过头,对着田幼薇淡淡一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明天就跟我爹去京城了,我就要住在你们家的房子里,我是阿秉的妻子,我不嫁其他人。”
田幼薇没出声,只默默地牵住廖姝的手,肩并着肩一起往回走。
是的,无论如何大家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总会好起来的吧?
次日,廖先生带着廖姝回了京城,双方都很默契地没有提京城的房子要怎么处置。
田父和谢氏的态度很明白,虽然儿子想退婚,但女方不肯,那就照着女方的意思来。
如果有一天儿子回心转意,谁也比不上廖姝更合适。
如果廖家父女改主意了,要走随时可以走,京城的房子放着也是空着,他们爱住多久都可以,不做亲家,那也还是几个孩子的老师。
大家都没有再提田幼薇和邵璟的婚事,田秉出了这样的事,短时间内再办婚事很不妥当。
邵璟加紧读书的同时还抽空跑了几回生意,先是把家里的粮食运出去卖了个不错的价,又把谢良那里积存下来的瓷器和自家的瓷器搭着卖了出去。
甚至还抽空往鄱阳湖那边跑了一趟,运了些橘子往北方送,赚了一笔。
到年底的时候,窑场停工,欠的外债也还了不少,田秉那桩案子终于有了结论。
第400章 不同
田父还在调养,不适合出远门,谢氏要留下来照顾他和家里,田秉也不愿意去京城见廖姝,于是出行的就只有邵璟和田幼薇。
案子是由大理寺负责审理的,由于触及到经界法的推行,今上下了死令要求严办。
什么事情只要一认真起来,牵涉到的人和事就会延展变宽。
田幼薇和邵璟抵达京城的第二天,就被廖先生陪着去了普安王府。
这次和田幼薇上次求助时的待遇截然不同,小羊和郭氏一起在二门处迎接他们,惊掉了普安王府众人的下巴。
邵璟颇平静,所谓礼贤下士,以他的才能和田家给王府做出的贡献,当得起这一迎。
田幼薇满怀心事,更多把小羊这一举动视为,她二哥的事大概要吃点亏的兆头。
郭氏就有些尴尬了,她此时孕肚已经显怀,身边却不似初次见到田幼薇那般前呼后拥,走路都要人搀扶。
她就那么独自站在小羊身边,还得注意仪态,而小羊并没有伸手去扶她。
但她是聪明人,把所有的不快和尴尬全都压下去,堆起笑容,亲热地握住田幼薇的手:“一路行来辛苦了吧?”
田幼薇其实并不愿意和郭氏如此亲近,怀孕的王妃多金贵呢,最好是远离十丈那么远。
但是形势如此,她又不能拒绝,只好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如常行礼,跟着郭氏走了两步,假装要整理衣物,把手收了回去。
郭氏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向小羊,见小羊神色如常,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这才将心放回去。
聊着田父和田秉的身体情况,进了小羊的书房,郭氏止步于门前,贤惠地微笑着道:“我去给你们准备晚饭。”
邵璟客气地道:“不敢劳烦王妃。”
小羊淡淡的:“谈什么劳烦?她是王府的女主人,这本来就是她该做的。”
郭氏敬畏地看了他一眼,笑靥如花:“正是,你们是贵客,难得上门,怎么也该好好招待。”
郭氏走下台阶,几个嬷嬷丫鬟才敢围上来,簇拥着她往前走。
“都坐。”小羊还是从前那个温厚宽让的模样,但田幼薇并不敢将他当成从前的小羊了。
郭氏不敢进小羊的书房,他们刚成亲就有了身孕,但小羊这么快就要让张五娘入府,显然,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那个位子。
这样的人本身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
田幼薇沉默着坐下,静等小羊发话。
“经大理寺审查,刑部核审,此次涉案的共有一百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阿璟抓捕的乱匪,一部分人是沙洲当地的官吏和仕绅,还有一部分是京官,其中牵扯到官职最大的是户部左曹侍郎,他和尚国公有些关系……”
小羊抱歉地道:“这些人该得的惩罚一样不会少,但是阿九那里有些难办……不过我保证,一定会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户部左曹侍郎,掌管的是户籍、税赋、土贡、征榷等事,算是要害,阿九失去这一位置,以后将掣肘许多,对于小羊这边来说是极好的机会。
这是男人们看到的,但在田幼薇看来,并不能让田秉康复,并不能解恨,所以她保持沉默。
小羊察觉了她的态度,有些无奈地看向邵璟:“阿璟,你那天让我看的那个人,来历有些蹊跷……”
田幼薇突然站起身来:“我有些胸闷,想出去走走。”
小羊忙叫殷善陪她出去:“不要走远,很快就吃饭了。”
田幼薇应了一声,一丝不苟地行了礼,低头退出。
廖先生将门打开,守在门边让小羊和邵璟说话。
“有人曾经看到被你枭首的乱匪头子和林祭酒去过同一家酒楼。”小羊伸出三根手指:“三次。”
邵璟平静地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是碰巧,也许是别人故布迷阵。”
小羊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通,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邵璟话锋一转:“您还记得之前霍继先藏身的那户神秘人家吗?”
小羊道:“记得。”
“当时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一直没有动那里。”邵璟说完这句话,不再谈论这个问题,而是笑道:“有些饿了。”
小羊的目光微闪,终是笑道:“那就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枯燥无味,笑得很假的女主人,心事重重的男主人,沉默的客人,并不怎么美味的饭菜。
有好几次,小羊不禁抬眼看向田幼薇,一句“想吃阿薇做的菜”在舌尖绕了好几次,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已不是从前的他,邵璟和田幼薇也不是从前的他们。
就连林元卿,教导了他十余年的老师,大概也不是原来的林元卿。
小羊微微生出些怅然,说道:“还有一件事,陛下要见阿璟。”
郭氏的手顿了顿,微微有些吃惊地看向邵璟。
这个年轻男子,是她见过的所有男子中相貌风度最为出色的,她只当是个有些聪明厉害的人,和郡王爷有些少年时的交情,却没想到居然今上会召见此人。
邵璟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平静地道:“这次是为了什么?”
这次?意思是还有其他次?郭氏的眼神又有了些许不同。
“能从番商手中借出那么多钱,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小羊道:“现如今,每年要给靺鞨那么多岁贡,又要养那么多兵,从哪里去寻呢?总不能一直加税赋,税赋已经够重了。”
那就只能从外贸上想办法,朝廷近年来越发依赖几大市舶司的收入,像邵璟这样的人才理所当然应该得到重视。
“我知道了,会做好准备的。”邵璟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田幼薇也没什么大的反应,毕竟见过那么多次了,也没怎么样。
“阿薇也要入宫,太后和皇后要召见你,本来是要召见令堂的,但听说了你家的情况,就让你去,届时会有抚恤和赏赐。”
小羊从田幼薇身上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看向郭氏:“入宫的礼仪,烦劳王妃派得力的人过去说一说。”
第401章 入宫
“夫君放心,妾身一定会把此事料理妥当。”
郭氏笑着看向田幼薇,热情了不是一点两点:“明日田姑娘是否有空?我让府里的女官过来。”
“有的,我在家中恭候。”田幼薇有些意外,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也需要进宫,所以这是一种补偿?
田秉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名不见经传,她能进宫接受斧削和赏赐,是小羊的手笔?
田幼薇转头,正好与小羊的目光相遇。
她大方地站起来,勾起唇角行礼道谢:“谢郡王爷襄助。”
小羊平静地道:“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个,这本就是我欠你们的。”
如果不是他一定要田秉去做那件事,田秉这会儿已经高高兴兴成亲,和廖姝双宿双飞。
郭氏听着这话,仔细一琢磨,更加羞愧。
饭后,田幼薇和邵璟没有久留,宫中召见不定在什么时候,他们得回去早作准备。
小羊没送他们出去,反倒是郭氏将他们送到了二门处,很是热情地邀请田幼薇过来玩。
田幼薇同样很热情地回复了她,转过身就收了笑容。
“不是笨人。”邵璟评价郭氏:“很会察言观色。”
田幼薇道:“即便有点笨,不会察言观色,也不会失宠。”
那是宫中给小羊精心挑选的正妻,以小羊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冷待郭氏,让宫中难看。
所以她反倒更加担心张五娘,把握不好分寸,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邵璟握住田幼薇的手,低声道:“大家都在变,把握好分寸就行。”
田幼薇没出声,轻轻靠在他身上。
她最近有些惫懒,经历了田秉和廖姝的事,总是觉得提不起劲来,夜里经常会做噩梦,醒来后就不容易入睡。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直以来她都充满雄心壮志,竭力想要改变很多糟糕的事,眼看着一切向好的时候,田秉突然出了这种事,这让她不可避免的沮丧。
邵璟将她的手拿在掌中捏了片刻,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田幼薇没反对。
两刻钟后,他们登上了皇城旁的凤凰山顶。
时辰还不算晚,很多人家没睡,整个临安城灯火辉煌,就连吹在脸上的冷风似乎也带了那么一股烟火气。
田幼薇靠在邵璟怀里,静静地看着下方。
“那里是修内司官窑,他们今年出了几炉瓷器,比咱们窑场出的更好,但始终没有达到上意。”
邵璟指着闪着幽幽灯火的官窑,轻声说道:“我也曾看到过他们做出的瓷器,不如你的新瓷好,你不该被禁锢在家里。过年之后我要留在京中读书应试,若是得中,很可能会去市舶司,你若回去就会和我分开,你愿意么?”
田幼薇想说家里需要她,田父需要她,谢氏需要她,话到嘴边,终是被吞了回去。
“我不想留在余姚。我留在京中,可以帮你的忙。”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定。
“那就留下来。家里没有问题。”邵璟的语气里透着些许满足:“我们不在,他们大概更安全。”
“应该是的。”田幼薇的心情要好了一些。
这样的闲聊一直保持到回家。
廖先生现在并不怎么管他们,一来一往,不问去处,只需要知道他们安全就行。
“我在一旁温书,看你睡着再走。”邵璟微笑着道:“若是有噩梦,我就把它赶走!”
田幼薇笑了,明知道不可能,但她很享受这种陪伴和在意。
大概是因为今天爬山累了,她很快入眠,途中醒来两回,都看见邵璟还在一旁夜读,于是她又安心地睡着了。
很奇怪的,她这一夜再没有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次日清早起来神清气爽,邵璟却是熬红了眼睛。
“你一夜未睡?”她有些愧疚。
邵璟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道:“不必愧疚,我要入宫,总得憔悴一些才行,表示我做这些事也是竭尽全力的。”
不然轻轻松松就能做到那么多,岂不是太扎眼了?
田幼薇睁大眼睛:“那我是不是也该熬一熬?”
“你已经很瘦了。”邵璟扯了她的衣襟一下,瞟一眼,很小声地说:“不能更小了。”
“滚!”田幼薇红了脸颊,翻脸想揍人。
邵璟却笑着跑了。
她发了会儿呆,笑了,不管如何,生活始终要继续,不努力只会更糟。
所以,不管是什么,来吧!她准备好了!
普安王府派来的两位嬷嬷吃过早饭就过来了,表现得严格而恭敬,将需要注意的礼仪一一作了示范和说明。
田幼薇练了一天,倒也没觉着有多难多累,她长期习武,所以多年弯腰低头做瓷器,始终能保持挺拔的身姿。
读的书多,见识过的事不少,并不胆怯,很容易就掌握了这一套。
到晚,两位嬷嬷一致认为她没有任何问题,领了赏钱吃了饭就回去了。
田幼薇把廖姝拖出来,非要她和自己一起练习,练着练着,廖姝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
到了第二天,王府那边传了信过来,让田幼薇和邵璟下午入宫。
田幼薇选了一身浅红色素锦褙子加月白色百褶裙,配了几样简单不失雅致的银首饰,薄施脂粉,看起来清爽而不失喜庆。
喜眉看了一回,不由赞道:“姑娘怎么越长越好看啦?”
邵璟是什么都没说,只将她狠狠看了一眼又一眼。
田幼薇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遮着脸道:“不要看我。”
邵璟轻笑一声,出去备车。
到了宫中,来了四个宫人,分头将他二人引往不同的方向。
田幼薇平静自如地走着,面上始终保持清心寡欲的表情,只用眼角余光观察周围的环境。
皇宫是后头才修建起来的,占地并不算广,装饰也算朴素,只一会儿功夫,前头领路的宫人就停在了一座宫殿门口。
不一会儿,殿门里头出来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低声道:“还要再等片刻,魏国夫人还没走。”
田幼薇又等了大约一盏茶功夫,才听见环佩声响,几个宫人簇拥着两个女子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看到田幼薇,讶异地道:“你怎会在这里?”
第402章 谁敢?
声音清脆又倨傲,十分熟悉。
田幼薇抬眼一看,竟然是周袅袅。
这是宫中,她并不害怕,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周姑娘。”
周袅袅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盯着她看了一回,轻笑:“打扮起来像模像样的啊,你怎会在这里?”
田幼薇道:“贵人召见。”
“嗤……你是又用了什么攀附手段吧?”周袅袅嘲讽着,将手去扯田幼薇头上的簪子。
“放肆!”威严的女声响起,一个上了年纪,身材微丰,眉眼威严、穿着国夫人服饰的贵妇朝着这边走来,先看一眼田幼薇,再呵斥周袅袅:“还不赶紧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胡来?”
周袅袅噘起嘴巴,走回贵妇身边小声嘟囔了几句。
田幼薇没听清楚,只看到那贵妇打量了她好几眼。
微一思忖,便知这应该就是权倾朝野的周相夫人了,也就是把周袅袅宠成这样子的亲娘。
于是低眉垂眼,只管装死。
却听那贵妇温和地道:“原来是最近声名鹊起的草微山人,倒是失敬了。田姑娘,小女不懂事,之前多有冒犯,还请你不要在意。以后她再乱来,麻烦告诉我一声,我一准收拾她。”
这家人声名在外,田幼薇又怎会相信她是真心赔礼呢?不过故作姿态而已。
大家都在演,没什么难的,田幼薇羞涩地笑着行礼:“夫人客气,令嫒天真率性,是很难得的真性情,民女不会在意。”
魏国夫人满意点头,说道:“你说得是,袅袅不会装样子,心直口快,天真纯善。”
有宫人出来,先含着笑和魏国夫人行礼:“夫人,娘娘召见田姑娘呢。”
魏国夫人和气地道:“快去吧。”
宫人这才敢叫田幼薇:“姑娘请随我来。”
田幼薇算是对周家的势力更多几分了解,太后和皇后要召见人,宫人还得先和周夫人说一声才敢叫人。
下头人的态度更能说明一切。
眼看田幼薇走进殿门,周袅袅撇撇嘴,说道:“不过一个运气好些的乡下人而已,娘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些?”
在她眼里,田幼薇虽有几分才气名气,始终不过是个小官员的家眷而已,怎比得上相府千金尊贵?
更何况,一个出身那么低的人,竟然长成这副模样,还占着邵璟那样风姿的人,真的是气死人了。
魏国夫人淡淡地道:“既然知道她是个乡下人,为何总是和她过不去?赢了她,欺了她,你很光彩吗?只会让人诋毁相府名声,说我们没教好你。”
周袅袅冷道:“谁敢?!”
魏国夫人头痛地揉揉眉心:“当然没人敢当着面说,背后呢?你要不要嫁人?我才和皇后娘娘说了,要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周袅袅气呼呼地小声道:“我才不要嫁给梁家那些人!文不成武不就,不会读书不会经营,又长得不好看!只会靠着皇后娘娘吃喝玩乐。”
“住嘴!”魏国夫人疾言厉色,确认无人听见,这才低声骂着周袅袅走了出去:“等见了你父亲,看他怎么收拾你!”
此时,田幼薇正按着宫人的指引进退行礼。
“平身,赐座。”威严的女声传来,不轻不重,字正腔圆的官话。
田幼薇谢过恩,低着头在绣墩上落了座,并没有试图去看皇后和太后长成什么模样。
那两位对她显然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是按着规矩抚恤一下而已,且以田幼薇这样的身份,能见一面已经是破格施恩。
大致性地表达了一下慰问之意后,上头传来瓷器轻轻碰击的声音,田幼薇便知到了告退的时候。
于是起身再次谢恩告退,另一道年轻些的女声温和地道:“太后娘娘与我怜惜你家不易,赏些药材与你带回家去,好生照料你的父兄,叫你兄长早些好起来,好为朝廷效力。”
宫人捧了赏赐出来,田幼薇正要去接,就听一声男子的轻笑响起,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她身边停下来。
她看到了一双精致华贵的锦靴,不用多问,除了阿九没别人。
“皇祖母,母后,阿九给你们带了些新鲜玩意儿。”
如同廖先生所言,阿九在另一些人的面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副面孔,语气欢快得很。
“这孩子,越大越没有规矩!怎么就闯进来了!”太后嗔怪着,却道:“你拿上来我看。”
梁皇后也道:“你从哪里来?今日的差事都办好了?”
“办好了。”阿九走上前去,不知拿些什么东西出来,上头一阵欢声笑语,倒把田幼薇晾在下头。
田幼薇面无表情,阿九一定是故意的,既来之则安之,就让她看看他接下来要怎么表演吧。
果不其然,片刻后,阿九佯作惊讶的声音响起来:“咦,这不是田姑娘吗?你怎会在这里?”
田幼薇再次行礼:“民女见过国公爷。”
阿九围着她走一圈:“你怎么轻减了啊?”
田幼薇皱了眉头,紧抿着唇不回答,太轻佻了,轻佻到她回答都把自己带低了。
“你认识这位姑娘?”太后的声音比刚才威严了好几分。
阿九笑道:“当然认识了,皇祖母和母后不知道吧,这位田姑娘最近真是声名鹊起,鼎鼎有名的草微山人就是她。兄长收藏的瓷器尽数出自她手下……”
田幼薇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这恶毒的坏东西,怎么才能弄死他呢?
却听阿九话锋一转,说道:“我本以为兄长那是瞎收藏,没想到嫂子也很喜欢她的瓷器,祖母和母后既然见着了她,可别轻易放她走啊,叫她烧一炉瓷器孝敬你们。”
“原来你就是那位姑娘。”梁皇后回头和太后说道:“上次小羊大婚,穆老夫人来京观礼,曾言给幺孙定了一套贵重的瓷器,那日宫宴,也曾听邱夫人说定了瓷器,个个都夸呢。”
太后的语气这才缓了几分:“小小女子,怎会这个?”
田幼薇只好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梁皇后道:“那是为难你了,不容易。”
阿九笑道:“母后何不多赏赐她一些?怪可怜的。”
第403章 提醒
梁皇后笑了:“赏赐自有定例,不过既然你开了口……”
田幼薇并不想要这样的特例,当即重重行了一个礼,朗声道:“谢娘娘恩,谢国公爷恩,民女立志要做忠君爱国之人,不敢让娘娘破例为难。得见两位娘娘金面,已是莫大荣幸,何况还有抚恤赏赐,再多,民女惶恐。”
梁皇后收了笑容,淡淡地道:“惶恐什么?”
田幼薇道:“家父一直教导民女,做人要本分踏实,忠义为先,不该得的不能拿,不该想的不能想,这才是长久之道。”
“不错,你父亲教导得很好。”梁皇后的语气松软了几分,看向太后:“母后,您瞧?”
太后看了阿九一眼,呵呵一笑:“确实是个本分孩子,听说你父亲烧造贡瓷也时常得到嘉奖,你的兄长为了家国大义落难,你也是这样的好姑娘,家教不错。本宫再赏你一件东西,不算特例。”
田幼薇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要不和阿九扯上关系就行,她的目的暂时达到了——田家都是忠厚本分的老实人。
只见太后随手将手边的茶盏拿起,说道:“这是昔年贡上来的秘色瓷,这东西早已遗失散尽,前几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找着了这么一个,既然你遇上了,便赏了你罢。你拿回家去给你父兄瞧,叫他们知道,朝廷不会忘了他们的辛劳。”
田幼薇恭顺地谢了恩,上前双手接过。
太后赏了,梁皇后自然也要赏:“你年轻可爱,正该是好好打扮的时候,我正好有一匹锦缎花色俏丽,适合你穿,赏你了,拿回去好好裁一件衣裳,下次再进宫好穿戴给我瞧。”
这自然是客气话,但两位娘娘说话都很得体,田幼薇也就真心实意地谢过,再退了出去。
宫人领着她往外走了一截,就见死宦官从宫墙夹道处走出来,堪堪拦住去路:“等一会儿。”
田幼薇皱起眉头,低声道:“要做什么?”
死宦官只是不理她,转过身去和送她出宫的宫人说话。
一丘之貉。
田幼薇面无表情地站着,不作无谓的挣扎。
没多久,阿九匆匆而来,背着手在距离她不到两尺远的地方站定,叫送她的宫人:“先把田姑娘的赏赐送出去,稍后我会送她出宫。”
那宫人立刻应声离开。
田幼薇只管垂眼看着自己鞋尖不说话。
“你多得了太后和皇后的赏赐和夸赞,又说了这么多话,就不想感谢小爷么?”阿九语气淡淡,倒是少了几分惯有的跋扈。
“谢国公爷。”田幼薇从善如流。
“你心里一定很恨我,对不对?”阿九说道:“那个伪君子一定告诉你,你哥的事和我有关,是我指使人做的,还告诉你,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护着我,所以不能把我怎么样。”
田幼薇心里打了个突,小羊的确是这样说的,但她不能承认:“民女听不懂公爷的话。”
“你先别忙着否认。”阿九淡淡地道:“你惯会说谎,惯会敷衍假装,你的话,我本来也不信。”
“我今日留你在此,是要告诉你,你二哥的事,你家倒的霉,很多事都和那个伪君子有关。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我想大概和你有点关系。”
阿九突然伸手,将掌中握着的扶桑折扇挑起田幼薇的下颌,眯了眼看她。
田幼薇面无表情,冷静坚决地将他的扇子推开:“请公爷自重。我哥才为朝廷捐了半躯,我若出了事,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口齿越来越伶俐了。”阿九嗤笑一声:“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女子,偏偏长成这副模样,还会这许多的本领……家里人的本领也不俗。搁着我,想要就抢了,咱们慢慢斗着玩,别有意趣。
偏偏那个伪君子不,从小吧,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直接说自己要,而是假装高风亮节,在背后施展见不得人的手段,一点点地偷过来占为己有。
美人,尤其是特别的美人,只得到人是不够的,必须得到心,得到喜欢崇拜,一切顺理成章,他才会满意,才觉得自己做得好。”
“公爷慎言!”田幼薇不得不再次出声打断阿九的话:“若您只是想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请恕民女不能奉陪!”
她折身要走,却被死宦官拦住去路。
“你急什么?是怕知道他的真面目,不敢接受吗?”阿九微微笑着递过一卷纸:“这是我这些日子收集得来的,很有意思,你或许可以和邵璟一起欣赏。”
田幼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卷纸。
阿九突然俯身过来,低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邵璟和你二哥上次没死是意外,下一次,可没这么幸运了。尤其是邵璟。我再赠送你一句,若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他一定会推给林元卿的。”
田幼薇后退一步,疾步离开。
“你怕了!田幼薇!”阿九哈哈笑着,说道:“你别急啊,这是宫里,不是余姚和街上,你一个人没头苍蝇似地乱走,小心招祸,小爷说话算数,叫人送你出去。”
死宦官追上田幼薇,木着脸道:“随我来。”
田幼薇紧紧攥着那卷纸,冷汗涔涔,怎么走到宫外都不知道。
喜眉在宫外等着她的,见她出来就迎上去:“邵爷还没出来呢,咱们车里等他?”
田幼薇上了车,叫喜眉给她倒了一盏热汤捂在掌心许久才觉得暖和了几分。
“您这是怎么啦?”喜眉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奴婢瞧着送赏赐出来的宫人挺正常的啊,还特意说了您的好话,说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很喜欢您。”
田幼薇摇摇手,掏出那卷纸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
邵璟侃侃而谈,说的都是他对外贸这一块的见解和想法。
在他对面坐着正当壮年的皇帝,侧面立着小羊和周相。
邵璟自前世起便常年经商,对于各番邦的风土人情、产出习俗、语言爱好、航线方向多有了解,说起来头头是道。
他又年轻好看,语言生动活泼,见解独到,面前几人听得很是入迷。
第404章 殿后
一个宦官上前,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皇帝见邵璟也说得差不多了,便温声道:“你说得极好,好好应试!”
邵璟就主动告退。
皇帝没留他,只让宫人赏了几本国子监的教材。
这教材看着稀松平常,却是皇帝和皇后日常亲自抄录之后命人刻印出来的,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他很看好邵璟。
邵璟心里牵挂着田幼薇,走得未免匆忙了些,然则走到半道,就被人从后头叫住了。
从来眼高于天的周相笑眯眯追上来:“邵小郎为何走得这么急?”
邵璟微笑行礼:“见过周相,学生还有些事,未免走得急了些。”
“什么事啊?”周相捋着胡须,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邵璟:“说来听听,也许老夫帮得上你。”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邵璟心中警惕,面上笑得滴水不漏:“不过些许小事,不敢劳烦相爷。”
周相便与他一同往外走,笑呵呵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邵小郎不但马球打得好,对贸易也很有见解啊,不知师从何人?”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邵璟如实回答:“家师姓廖字子敬。”
“廖翊善啊,那可是有大才的人。”周相扫一眼邵璟,说道:“我与邵小郎一见如故,不如稍后一起喝一杯?”
邵璟恭敬地道:“谢相爷厚爱,但不巧,今日真有事要处理。”
周相面色微变,权倾朝野多年,他已经记不得上一个拒绝他的人是谁了。
邵璟并不想招惹这样的劲敌,却也不想就此屈服:“若相爷不嫌弃,改日学生略备薄酒,再请您光临,如何?”
周相收了冷色,哈哈一笑,使劲拍着邵璟的肩头:“好啊!那老夫就等着啦!”
“还有我,别忘了我啊。”小羊从后疾步而来,同样笑眯眯的:“周相,阿璟酒量好着呢!您拼得过我们么?”
这算是把邵璟直接归属于他的人了。
周相目光微闪,笑容比刚才更真诚了几分:“不然,咱们挑个时候试试?”
几人说笑着出了宫,周相见小羊没有先走的意思,就识趣地先行告退。
“阿薇出来了的,她那边没事,太后和皇后还特意加赏了她。”小羊收了笑容,和邵璟说道:“阿九半途去了,替她在两位娘娘面前说了好话。”
阿九替田幼薇说好话?太阳莫非从西边出来了?
邵璟道:“我们会小心的。阿薇还在那边等着,我先告辞了。”
“去吧。”小羊目送邵璟上了马车,回过头,轻轻一叹。
殷善道:“王爷,之前不是说了要请他们去府里用饭的吗?”
“不必了。”小羊上了马车,淡淡说道:“设法弄清楚阿九和田幼薇私底下说了什么。”
另一边,邵璟上了车,只见田幼薇靠在车壁上,怀里抱着个汤婆子发呆,连他上了车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被宫里的富贵和威赫吓住了,还没醒过神来?”他挨着她坐下,亲昵地接过她手里的汤婆子放在自己怀中,再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取暖。
“被阿九吓住了。”田幼薇就势靠在他肩上,将那卷纸递过去。
邵璟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将纸卷收起来,命令车夫:“回家!”
田幼薇将今日遇到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只略去阿九用折扇挑她下颌的事,再问邵璟:“你那边怎么样?”
邵璟道:“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很顺利。”
除了周相不知为啥,竟会突然对他这么个小举人感兴趣。
或许是想要结交,或许是……他想起了周袅袅,再看看田幼薇眉头微蹙的样子,觉着还没影子的事没必要让她知道,以免增添烦恼。
回到家中,廖先生已经回来了,廖姝做了一桌菜,将家中的火盆烧得旺旺的:“饿了吧?快来吃饭,怎么样啊?”
田幼薇和邵璟吃着饭,只捡着好的说,廖先生听完,赞道:“你们应对得很好。既然陛下有交待,阿璟接下来就别往外走了,安心读书。”
邵璟乖巧地应下,吃过饭之后,果真拿了几个问题请教廖先生。
田幼薇画了会儿图,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叫喜眉换好火盆,备好茶和糕点,再打发她去睡。
没过多久,邵璟悄无声息地来了。
“先生睡啦?”田幼薇小心地打开门窗四处看了看,确认周围没啥不该有的人蹲墙根,这才坐回去。
“睡了。”邵璟掏出那卷纸,揉揉脸,说道:“你信吗?”
田幼薇摇摇头:“说不好。”
这里头说了很多事,包括谢三老爷身后的人,谁给了谢大老爷贡瓷资格,以及取消越瓷窑场的贡瓷资格,建立修内司官窑,还有田秉出事,邵璟遇刺等等。
有些事情看起来和小羊毫无关联,然而经过阿九这么一写,再添上那句:“大概和你有些关系。”
田幼薇就忍不住要多想了。
她一直觉着光凭谢三老爷没这么大的胆子,也没这么多事,再说到修内司官窑,一直都是小羊一手握着推进的。
他也一直在极力鼓动她去修内司官窑做事,田秉也是应他的要求才去的沙洲,加上林元卿是他的老师……
田幼薇吞吞吐吐地道:“若只是因为我,那还罢了,我还担心他其实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却不动声色地一直接近你,和你做朋友,这才是最可怕的。”
小羊在明州港遇刺受伤,遇到她和邵璟那一次,实在是太巧了。
当时小羊是奉了皇帝之命去办要紧事的,这件事阿九不知道,小羊也没对外说,是他和皇帝之间的秘密。
而当时,刚好发生“渊圣次子”现世之事。
细思极恐。
田幼薇越想越可怕,忍不住又想逃了:“要不,阿璟,咱们离开这里吧,由着他们自己斗去。”
“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咱们此刻已经走不掉了。”邵璟神色平静,显然来见她之前就已经想透彻了。
“走不掉了?”田幼薇瞪圆眼睛,默默想了片刻,咬牙:“你先走!我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