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软钉子
众人原本没注意到喜眉的小动作,听孟氏这么一说,全都关注上了。
邱夫人笑道:“要得林夫人夸赞那是真不容易,小丫头,你做什么啦?”
喜眉涨红了脸低着头忐忑不安,她虽是体贴爱护自家姑娘,但落在这些人眼里定会认为她们主仆不识好歹,怀疑穆家给的药膏有问题。
她虽不知道这穆家究竟是什么人,但看孟氏的样子肯定不是普通人家,是得罪不起的那种。
若是把人给得罪了,一定会给自家姑娘招祸的,喜眉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田幼薇笑道:“也没做什么,就是体贴我,这是她应当做的,不值得夸耀。”
“应当称赞。”孟氏微微笑着:“我刚才看到这小丫头悄悄把药膏搽在耳后,替她们家姑娘试药呢。”
众人都是一怔,小穆夫人两条细细的弯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看向田幼薇和喜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喜。
孟氏忙打圆场:“果然是个体贴周到的。我们被蚊虫咬一口,也就是个小红点,你们家姑娘这脸却肿得厉害,想来是有些特殊,是大夫特意交待过的吗?”
田幼薇感激的道:“正是,不敢隐瞒夫人,我小时候吧,同样的方子,其他人吃了没事,我就会肿会痒,大夫有交待,这丫头小心成习惯了……”
她抱歉地给穆家婆媳俩行礼:“夫人所赐之药定然是极好的。我这就搽上。”
田幼薇挖了一块药膏作势要往自己脸上涂,穆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如此,还是先在你耳背后搽搽比较好,你这丫头够忠心体贴,但不够聪明。”
田幼薇不晓得这话是批评还是夸赞,只尴尬地笑,却不忘将喜眉牢牢护在身后。
又听穆老夫人道:“是你的脸不能乱用药,她该在你耳后搽药才能试出你能不能用,搽在她耳后有什么用?”
田幼薇只管笑着应是,顺着穆老夫人的话,手指转个弯,往自己耳后搽上药膏。
她可不管那么多,反正是穆老夫人自己说的,就算是反话也无所谓,装傻充愣就是了。
却见小穆夫人收了不高兴的样子,转而将目光投向她做的鱼耳炉;穆老夫人低头喝茶,还是面无表情、不辨喜怒的模样。
田幼薇不知这家人的底细,不晓得这是过去了还是没过去,就用目光向邱夫人求助。
邱夫人微微点头,亲切地道:“你的年龄和我小女儿差不多,但是你已经这么懂事能干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田幼薇知道这是没事了,便上前笑道:“承蒙几位夫人喜欢这些瓷器,晚辈主动请缨给诸位说一说器型和釉色花纹的来历?”
“说吧,我再转给我家那口子听,让他晓得我读书比他多。”邱夫人打着趣,询问穆老夫人:“您老想从哪里开始听呢?”
穆老夫人指着鱼耳炉道:“就先从这鱼耳炉开始说。”
田幼薇就道:“这款鱼耳炉,是仿古铜簋做的,侈口夸腹,颈侧饰两耳,耳为鱼形,矮圈足,下方用了五枚支钉支起烧成,与汝窑相比开片更小更细碎……”
穆老夫人半闭着眼睛听完,并不表态。
田幼薇忍住脸部的奇痒,继续说下一款双耳瓶:“这也是仿的古铜器,八棱形,两侧的双耳是堆贴贯耳,可以系于几上,不易摔坏……”
忽听孟氏笑道:“都说草微山人做的瓷器在于器型独一无二,为何田姑娘这些瓷器全是仿古的?”
这话十分不怀好意,只差没说田幼薇空有名头,全是在抄袭古人。
田幼薇不慌不忙地道:“虽是仿古,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这鱼耳炉,这鱼是我自己画的,生动活泼,简单雅致,独一无二。这双耳瓶不同的地方在于我这个更饱满更流畅。”
孟氏还要再说,邱夫人问道:“祭酒夫人也要买吗?咱俩正好拼一炉。”
孟氏不甘心地闭上嘴,别说这么贵,哪怕就是几两银子她也不想便宜田幼薇。
说完几件瓷器,田幼薇告了罪,取药膏让喜眉帮她搽在脸上,再将药膏拿了还给小穆夫人:“谢夫人赐药。”
小穆夫人细长的眼睛淡淡地看着她,眼神仍然很淡,表情却比之前柔和:“你说得很好,做的器型也很好,很有神韵,没有匠气,这种釉色配着开片很特别。”
“老穆夫人和小穆夫人都喜欢有才气的女子。”邱夫人笑道:“我看这药很好,眼瞧着在消肿了,没之前痒了吧?”
田幼薇笑道:“确实是好药。”
穆老夫人就道:“既然你与它投缘,便送你了。”
小穆夫人有些惊讶,却还是将象牙盒子交给田幼薇。
田幼薇瞧着这盒子贵重,便道:“冒昧问下,二位夫人府上何处?我明日将盒子送回来。”
邱夫人道:“她们府上住得可不近,距离此处怕有千里之遥。”
穆老夫人淡淡地道:“你送来驿馆吧。”
小穆夫人又是一阵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只和田幼薇说了她们居住的具体位置。
孟氏心里酸得不得了,她想算计田幼薇,却没想到不但让田幼薇顺利躲过去了,还让田幼薇平白得了一盒子好药,便笑道:“这可真是投了缘,我前几天递了帖子想要拜见老夫人,却不想老夫人有事不在,一直没碰上。”
小穆夫人淡淡地道:“前几天是应了太后娘娘传召,在宫中陪着太后娘娘说话,怠慢了林夫人,我向你赔礼。”
好刺人的一颗软钉子!
田幼薇见孟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开心。
“散了吧。”穆老夫人站起身来,没有一句多话,直接早就走了。
孟氏忙着追出去,邱夫人鄙夷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笑,和田幼薇说道:“记住了,我改天请你喝茶,咱们到时候详谈。”
田幼薇送走众命妇,轻轻吐出一口气,牵了喜眉的手:“我们回去。”
喜眉怏怏的:“奴婢下次做事一定会更小心的。”
“没事,没事,有我在。”田幼薇牵了她往外走:“我们往张家走一趟。”
第375章 不收
田幼薇赶到张家,恰逢廖姝带着丫鬟出来,道:“五娘已经躺下了,咱们回去。”
二人一起上了马车往家走,街边挂着许多灯笼,这是为了庆祝小羊的婚礼特意准备的。
一路走去,亮如繁星,十分好看。
廖姝问了田幼薇这边的情况,满头雾水:“这什么穆家,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她们在京里住这许久,基本还是摸清了情况,显要的人家大概都有数,这穆家是真没听说过。
田幼薇摊手:“我也不知道,回去问问先生。五娘怎么样了?”
廖姝摇头:“还是不精神,很低落,不想说话,你和她更要好,她是怎么啦?”
田幼薇道:“她不肯说。”
廖姝叹口气:“多半是为婚事,身为女子太艰难。”又抱怨孟氏:“你说她怎么就不能像邱夫人那么爽直善良呢?”
这话田幼薇不好接:“好了好了,不想了。”
回到家中,邵璟和廖先生还没回来,二人等到三更就不再等候,先睡。
次日一早起来,田幼薇让喜眉:“把之前做的那一对双耳瓶用礼盒装上。”
这对双耳瓶,是给小羊烧制大婚瓷器之时她搭着一起做的,釉色和器型与之前那一对稍有不同,是浅灰青的。
她看着穆家婆媳像是很喜欢她的瓷器,正好拿去送礼,算是对善意的回报。
邵璟见她大清早就忙里忙外,便道:“怎么回事?”
田幼薇把昨天的事说了:“你知道这穆家婆媳是什么人吗?”
“襄阳来的穆家,忠暋公府上。”邵璟的笑容有些奇怪:“就是伯父帮我找的那一家。”
“啊?”田幼薇吃了一惊,这可真是太巧了!
当初田父向廖先生打听了许久,挑选出当初追随渊圣,被靺鞨人凌迟处死的吏部侍郎兼开封府尹,死后追赠观文殿学士的穆子宽做为邵璟的预备生父。
以前没见过穆家人,心安理得,现在见着了真正的穆家人,这心里少不得有些发虚。
“穆家婆媳看起来很不好糊弄。”她有些担忧:“现在我该怎么办?”
“不用怎么办,只做该做的事,你记住,你不知道我这些事,只晓得我是邵东之子。”
邵璟拿起穆家那只象牙盒子仔细查看,但见那盒子颜色发黄微微开裂,上头已有包浆,做的雕花也是最古朴简单的那种,便知这东西已经上了年头,再看里头的药膏也是贵重药物配的。
“这是人家的爱物,药膏也是极好的,愿意给你带回来,确实应该好好谢谢。无论如何,英烈家眷,都该比常人多得一份敬重。”
田幼薇道:“知道啦,我晓得该怎么做。”
吃过早饭,她就抱着礼盒去了驿馆。
“来得挺早。”穆老夫人接见了她,瘦瘦小小的老太太,一双眼睛锐利又明亮,比小穆夫人还要精神几分。
“要操持家务,不敢偷懒。”田幼薇笑着表示了谢意,让她们看自己已经恢复正常的脸:“这药真好使,只剩一个小红点了。”
她把象牙盒子递过去:“长者赐,不敢辞,但二位远道而来,又是盛夏,途中不好配药,我就只取用了小半盒,留了大半以备夫人途中取用。”
“想得挺周到。”穆老夫人特意盯了田幼薇一眼,示意儿媳收下。
小穆夫人很高兴,亲手给田幼薇斟了一杯茶。
田幼薇注意到她的袖口已经微微磨损,再看所用的茶具都是驿馆中的,并不像其他富贵人家出门自带,心里便猜这穆家是不是有些拮据。
寒暄片刻,田幼薇取出礼盒,恭敬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一对瓶子,送给老夫人做个留念,还望老夫人笑纳。”
小穆夫人更高兴了,眼里满是悦色,然而并不敢伸手去接,只看向穆老夫人。
穆老夫人淡淡地道:“你打开我看。”
田幼薇打开礼盒,放到她面前,骄傲地等着夸赞。
“做得很好,比我见过的很多工匠做的都要好。你很有天赋,要精学一门手艺很不容易,尤其你是女子就更不容易。”
穆老夫人夸赞完毕,严肃地道:“现在我已经看过,领了情,你收好带回家去,我不要。”
小穆夫人垂下眼,嘴角也跟着耷拉下来。
田幼薇没想到穆老夫人竟然不要,颇有些尴尬:“晚辈是诚心的,您说我与那药膏投缘,所以送了我,我也觉着这对双耳瓶与您投缘,所以拿来送给您……”
“你并没有要我的药膏,只取用了一点而已,那么我看了你的瓶子夸赞了你,咱们扯平了。”穆老夫人毫不领情:“你要么马上走,要么听我的。”
小穆夫人朝田幼薇微不可见地轻轻摇头,田幼薇轻叹一声,收了礼盒,笑道:“早知如此,我很该把这象牙盒子留下来,好让老夫人收下我的瓶子。”
“那我可能会看扁你,觉着你眼皮子浅。”穆老夫人耷拉着眼皮子,一副犟老太的模样。
“……”田幼薇虽然脸皮还算厚,此时也觉着不好找话接上去了。
小穆夫人嗔怪道:“娘,为什么要为难人家小姑娘?既然邀请人家过来,就好好接待人家。”
“就是。”因为有了支持者,田幼薇也有了继续厚脸皮的勇气。
穆老夫人道:“我倒是有几句话想与她说,但她肯听吗?”
“???”田幼薇一脸茫然。
她和穆老夫人套近乎,是因为穆家先向她释放了善意,再有就是知道这是“那个穆家”,想要尽力给人留个好印象,万一哪天真能用上呢?
但是穆老夫人有话要和她说,而且是她不肯听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田幼薇想了想,决定无论如何都听一听:“老夫人,您若是对晚辈有教诲,只管说来,晚辈洗耳恭听。”
穆老夫人就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田幼薇再次将眼睛笑成弯月亮,她从邵璟身上学到的,这样笑很容易博得好感。
穆老夫人却只是随意扫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你家中可有父兄?”
第376章 古板
“有的。”田幼薇有种抛媚眼给瞎子看的感觉,索性严整肃穆地端正坐好,这位老夫人看起来很有些古板,也许是喜欢这种?
穆老夫人果然道:“这样就对了,好好的小姑娘,不要做那些姿态。”
“……”田幼薇开始觉得她们大概不是一路人,她那个姿态也没怎么着嘛,难道要像这老太太一样时常板着脸?
穆老夫人继续问道:“你的父兄在做什么呢?”
田幼薇正襟危坐,一板一眼:“我爹领了贡瓷烧造,二哥是今科进士,在沙洲任县丞。”
“都不是平庸无能之辈,想来也不缺吃穿。”穆老夫人皱起眉头:“为何让你一个女子出来抛头露面行商做手艺?”
“嘶……”这一声轻嘶是小穆夫人发出来的,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婆婆竟然会说这种无礼的话,连忙赔笑道:“小田姑娘,刚才也没问您是否有事,要不,您先去忙?”
田幼薇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还能忍,不过要再继续听下去,也实在是为难自己。
所谓道不同者不相为谋,正是如此。
于是她顺势站起身来:“确实还有点事……”
“我送您出去。”小穆夫人用上了“您”,显然是担心她因为穆老夫人的失礼生气。
“我的话还没说完,为什么你们就要急着走?是嫌我话多?还是嫌我不近人情?还是食古不化?”
穆老夫人并不肯放田幼薇走:“我是看你钟灵毓秀,颇有天分,不忍你走岔了道,不然我吃多了撑的,平白得罪你?坐下!听我说完再走!”
田幼薇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再坐回去,默念“忍耐,忍耐,也许某天真的会求上人也不一定。”
穆老夫人语重心长:“你想想,女子本就天生柔弱,稍有行差踏错,就会被人诟病。那起缺衣少食的人家,女子不得不出来操持营生,那是无可奈何。
似你这种什么都不缺的,就该待在家中,书画制瓷爱好只作闲暇娱乐清赏即可,怎能到处换钱,什么人都可以买呢?
你想想看,若有那狂孟之徒买了你一副字画,得你一件瓷器,拿在手里把玩,心中想些龌龊之事,岂不是平白玷污了你!”
“不好意思,我得打断您一下。”田幼薇站起身来,微笑着,不疾不徐地道:“我正是那种缺衣少食,不去操持就没饭吃的人家。”
穆老夫人微微吃惊:“你的父兄……”
田幼薇平静地说道:“我的父亲,一心只想让越瓷传承下去,哪怕大家都已经不再喜欢,明摆着要亏钱甚至倾家荡产,他也想要烧制秘色瓷。
他还喜欢接济乡里族中、仗义散财,当年靺鞨人和乱匪横行烧杀,他把辛苦积存得来的家产拿出来供养操练乡勇,带着这些人保家卫国。
为此我的长兄战死,他自己也留下一身伤病,家产所剩无几,自家种麦子却吃不起白面,只有我才可以每天一个鸡蛋。
我的兄长喜欢读书并且能读好书,但家父一定要他荒废学业继承家业,跟着把桩师傅学烧窑。我二哥最怕疼痛,却愿意为此挨打挨骂。
我的生母早就过世了,照顾我们的继母,她自己没有孩子,收养了阿璟和秋宝,她精打细算,勤劳持家,过年的时候钱不够,只给我们做新衣,她自己穿旧衣。
她性情柔弱,即便生我父亲的气,也不敢直说,耳根子也软,容易被人挑唆,还有娘家需要照顾。
我家的窑场依山傍水,靠近码头,瓷土最厚,周边山林木柴最多,是古银湖边最好的窑场,烧造出来的贡瓷品质最好,很多人都想要。
他们都比我爹会钻营,比我爹更聪明,他们想要抓走我的父兄,烧过我家库房,在我爹酒里下药,杀死我家把桩师傅,偷我家的釉水配方,收买我的族弟想要弄死我弟弟。”
“这种情况下,我若是只坐在家中,不是饿死就是真的沦落了。抱歉,夫人,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谢谢您的好心提点和照料。”
田幼薇清晰快速地说完这一番话,不疾不徐地喝完盏中茶汤,向小穆夫人行礼致谢:“夫人的茶汤很好。”
言罢,她带着喜眉转身而去,并没有带走那一对瓶子。
小穆夫人早就惊呆了,这么些年,几乎无人这样当面驳斥过老夫人,就算太后娘娘,和老夫人说话也是轻言细语。
可是田幼薇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可以面带微笑,不带一点怒气、有条有理、有礼有节地说完这么一通话。
而自己的婆母,竟然无话可说,这么久都没有出声辩驳或是发脾气。
“把她的瓶子送出去!”穆老夫人的脸色当然也不太好看,嘴紧紧抿着,眼里满是不高兴。
“是。”小穆夫人叫了丫鬟,一起抱着礼盒追出去。
田幼薇听她叫得急,只好停下脚步,笑眯眯地道:“夫人可是舍不得我?”
小穆夫人本来挺尴尬的,见田幼薇主动和自己开玩笑,便也跟着笑了:“这孩子……别和老夫人计较好不好?我给您赔礼。她性情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越古板,自认为是对别人好,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是怎么回事。”
田幼薇笑道:“你们家里让夫人陪同老夫人出来,就是知道您能妥善处理这些事吧?”
小穆夫人高兴地笑了,谦虚道:“家里没有其他合适的人。”
“这对瓶子您收着玩吧,我不会再带回去了,我听闻府上是忠烈之家,心中很是崇敬,所以愿意给,您要是不肯收,就把它放在这驿馆门前,谁有缘谁捡了去。喜眉,我们走!”
田幼薇走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影踪,等到小穆夫人追出去,田家的马车已经走了。
丫鬟为难道:“二夫人,这怎么办呀?难道真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放在驿馆门前任人捡走?”
小穆夫人抱着礼盒挣扎片刻,咬牙道:“收起来!万一以后人家又来问我们要怎么办?拿什么来还?这事儿你就不用往外说了,知道么?”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对瓶子,然而也是真的买不起。
第377章 震惊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田幼薇猛灌凉水,狂搧扇子,好半天才缓过来。
见邵璟和廖姝都看着她笑,她气道:“你们笑什么?我刚才真是看她老了,人不坏,又是忠烈之母,才拼命忍着没翻脸发脾气。”
廖姝道:“既然这么生气,为什么还非要把瓶子留给她们呢?”
“我想让她们把瓶子带回襄阳去,让襄阳那边的人晓得我家窑场出的瓷器好,再赚更多的钱。”田幼薇瞅一眼邵璟,没说另一个原因。
她这么忍,还强送东西,是为了给邵璟留后路。
邵璟心知肚明,笑道:“也不全是坏的,至少说明你入了穆老夫人的眼。她也未必是恶意,应是真觉得这样才是对你好。大家想法不同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知道了,我不气了。”田幼薇将眼睛笑成弯月亮:“我这样好看么?”
邵璟道:“不好看……那是不可能的。”
廖姝也道:“你无论如何都好看!”
田幼薇悻悻:“竟然嫌我这样子是那些姿态……”
邵璟若有所思:“所以你其实不太在意她后面说的那一通话,主要是觉着她嫌你这样子不好看?”
“谁让你长成这个样子的?”田幼薇恼羞成怒,见砚里还有些墨汁,随手蘸了按在邵璟脸上,一拉一划,涂个大花脸。
邵璟佯作大怒,跳起来要抓她报复,田幼薇早就跑了,笑声银铃似的撒了一串。
“真是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廖姝笑着摇头,继续给自己绣嫁妆。
邵璟奇怪:“阿姝姐姐,你这个嫁妆怎么总也绣不完?我看阿薇基本没啥事可做。”
廖姝不好意思地道:“闲着也是闲着,将来我跟阿秉去赴任,家里全靠伯母和喜眉操持针线挺辛苦的,我给你们做几身冬衣。”
邵璟笑起来:“真是沾了二嫂的福。”
“去你的!也跟我开玩笑。”廖姝拿着针线进了屋,不想和邵璟多说话了。
邵璟一笑,洗了脸,专心读书。
过了两天,邱夫人真的递了帖子过来,要请田幼薇、廖姝、张五娘一起去笑闻阁喝茶聊天。
廖姝有些紧张:“她会不会去呀?”
她指的是孟氏。
田幼薇很肯定地道:“不会去,她和邱夫人合不来。”
“真的吗?”廖姝很高兴,随即又黯淡了脸色:“那我也不去了。”
“为什么呀?”田幼薇不明白。
廖姝轻声道:“到底是这种关系,剪也剪不断,我若和邱夫人往来,万一她们利用我对付她,对我爹和阿秉不好。”
这些贵夫人心眼都多,若是设个圈套利用她对付孟氏,固然得不了好的是孟氏,也会让人白看笑话。
她不想让廖先生和田秉受到任何拖累。
田幼薇极力撺掇廖姝去:“就当平常往来,咱们自己掂着分寸轻重就是了,我看真和她好的没几个,总不能都不往来吧?”
“说得对。”廖先生温和地道:“阿爹对你放心。”
廖姝抿着嘴笑:“那我穿什么呢?阿姝快来帮我看看。”
两个姑娘好一阵忙乱,连带着丫鬟们也跟着热闹。
廖先生见邵璟读书入了迷,充耳不闻,只得特意提醒他:“你送阿姝和阿薇出门,再约好时辰接回来,小心为上。”
“知道啦。”邵璟回了这一句,又沉浸到书里去了,远比当初田秉读书专注得多。
等到田幼薇和廖姝收拾妥当,连接叫了两声才把他叫醒,送到笑闻阁也不走,嫌来回赶路耽搁,就在邱夫人请客的隔壁包了个雅间要了茶和吃食,再次读书入迷。
邱夫人已经到了,带了三个妇人分别给田幼薇介绍:“这是霍夫人,这是王夫人,这是文夫人……我们都看过你做的瓷器,刚才又去了你家铺子里逛了一圈,我们几个决定共同凑一炉瓷器,你看人数够不够?”
田幼薇弱弱地道:“不够……”
邱夫人急了:“你们快想想,还能找谁一起做?要嫁娶的也可以多烧一套备用!”
霍夫人道:“找穆家人做啊,我看小穆夫人很喜欢这个,听说她的小儿子要成亲,女方是当地的望族,妆奁丰厚,她家做这么一套正是旗鼓相当,外头还买不着呢。”
邱夫人看一眼田幼薇和廖姝,小声道:“穆家清贵,家风严整,不尚奢华,听说他家的家训规定,娶妇不许宴请宾客,也不许奏乐,说是遵循古礼。”
“啧!”其余几位夫人纷纷皱眉,“这也太刻板了!不过,就算不宴客奏乐,这摆设也是要的啊,去和小穆夫人说!”
邱夫人又小声道:“你们怎么不懂啊,既然这么讲究,那就是不愿意经营财物了!”
直白点,就是说穆家穷,没钱烧办贵重瓷器。
“这可就没办法了。”霍夫人叹道:“忠暋公去得太早了,若是活到如今他家怎么也穷不下去。”
说起死去的穆子宽,众人都是一阵唏嘘。
张五娘笑着走进来道:“我来迟了,自罚一杯茶。”
“这个皮猴儿!”邱夫人笑骂一声,递了一杯凉茶过去。
张五娘一口饮尽,和田幼薇说道:“外头有穆家的仆妇找你。”
田幼薇想着怕是小穆夫人来还双耳瓶的,就不想去。
却听外头“笃笃”声响,门开处,白发苍苍的穆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板着脸道:“田姑娘,烦劳你出来一下,老身与你有话说。”
邱夫人等纷纷起身让座,热情邀请穆老夫人进来喝茶,穆老夫人只不肯来,定定地看着田幼薇。
田幼薇只好硬着头皮出去:“老夫人,您怎么来啦?”
穆老夫人板着脸将一个荷包塞到她手里:“买瓶子的钱!”
田幼薇猜着小穆夫人肯定挨骂了,便嬉皮笑脸地道:“您别骂小穆夫人,都是我的错。”
穆老夫人淡淡地道:“你看看够不够?”
竟然是两张一千两的银票,田幼薇傻住:“那瓶子值不了这么多钱。”
穆老夫人淡淡地道:“要一套。”
“阿薇,请老夫人进来坐下细谈吧。”邵璟打开隔壁雅间的房门,客气地冲着穆老夫人行了个礼。
“这是……”穆老夫人的瞳孔缩了一下,一脸震惊。
第378章 朋友
“这是邵璟。”田幼薇带了几分心虚,向穆老夫人介绍邵璟的由来:“他的父亲是邵东,汴京城破之后,他辗转飘零来了我家,在我家长大,是我的未婚夫。”
“邵璟?邵东?”穆老夫人提高声音表示疑问,不过片刻功夫,她已恢复平静。
“您老认识我吗?”邵璟微笑着整理桌面,将最好的位置让给穆老夫人坐。
穆老夫人淡淡地道:“都听说过。”
田幼薇给她斟茶,叮嘱邵璟:“让伙计重新送些吃食过来……”
“不必了。”穆老夫人面沉如水,双手杵着拐杖,冷淡地道:“你的父亲若是地下有知,知你以蹴鞠马球经商为业,不知会不会愧对祖宗?”
“……”田幼薇和邵璟面面相觑,这老夫人怎么喜欢一见面就教训人?是他俩特别招她讨厌,还是她对所有人都这样?
“我对别人不这样。”穆老夫人仿佛知道他们所想,竖起眉毛:“我看到你俩就特别想骂!”
“……”田幼薇油然生出几分惶恐,且看邵璟要怎么应对。
邵璟笑眯眯的拿过一盘松子,用帕子包了慢慢地剥,不紧不慢地道:“老夫人说得是,晚辈就是想着,总以蹴鞠马球经商为业,父母祖宗地下有知定会难过伤心,所以认真读书了,不考个进士光宗耀祖,我就不姓邵。”
田幼薇鄙视他,你本来就不姓邵,好吗?
穆老夫人的神色果然缓和了许多,见一旁桌上果然放着一本书,拿过来仔细翻看一遍,见上头注释极多,字也写得特别好,就道:“这是你写的注释?”
邵璟微笑点头,这不是小羊给的那些书,是他自己的,糅合了两辈子的经验,当然,还加了小羊的笔记内容。
穆老夫人颇不信:“你写几个字来我看。”
邵璟就叫伙计送了笔墨砚纸,轻挽袖口写了两行字。
穆老夫人捧着纸张看了许久,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你很不错,好好读书。”
邵璟笑着作了个揖,让到一旁:“阿薇,你好生招待老夫人。”
他就这么,轻轻松松躲过了穆老夫人的铁箭。
田幼薇羡慕加嫉妒,干笑着坐到穆老夫人面前,将那两张银票放在桌上,轻言细语:“您做整套的瓷器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她严重怀疑穆老夫人是听到邱夫人几个背后议论,穆家穷不经营,没钱烧办瓷器之类的话了。
穆老夫人淡淡地道:“我家幺孙要成亲,我本想着要秉承家训,不让他们奢靡,怎奈世情如此,总被人嚼舌根也实在难听。总不能让孩子还没成亲就在女方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是听见了!听见了!
田幼薇暗替邱夫人等捏了一把汗,却见穆老夫人并没有要去隔壁算账的意思,只继续道:“你把图册拿给我看。”
田幼薇忙让喜眉取了图册过来:“具体的式样有这些,釉色不是很好把握,烧造出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颜色。”
穆老夫人选了一套以鱼为主题的瓷器:“就烧这个吧,年年有余。”
田幼薇做了记录,又写了收条,邱夫人等亲自过来请穆老夫人去隔壁喝茶说话,穆老夫人淡淡地道:“不去,老人家不凑热闹。”
田幼薇使个眼色,邱夫人不敢再强求,诺诺地送穆老夫人出去。
穆老夫人回头看向邵璟,严肃地道:“邵璟,记得你和老身说过的话。”
邵璟笑着点头,殷勤上前替她招来马车,叮嘱车夫:“走慢些。”
邱夫人唉声叹气:“完了,完了,被她知道了,以后我没脸混了。”
田幼薇安慰她:“未必是听见咱们这里说,或是其他人说的呢?不会这么巧的。”
邱夫人道:“你们不知道,因着她的长子忠暋公骂贼而死,死得极惨,太后娘娘对她总是高看一眼,这次特意请她来观礼,就是生怕穆家被人忘记,日子不好过……
她只要往上头露出半点被欺负的意思,太后立刻就会帮她出头,陛下也会发怒。还有许多许多的人,都非常敬重穆家,若是晓得这事,不知要怎么指着我家的鼻子臭骂呢。
不过我本意不是嘲笑,是说明究竟怎么回事。我是很敬重他家的!到时候你们要给我作证啊!”
“一定,一定。”田幼薇哄着邱夫人等选定款式,依次收下定钱写了收条,就准备告辞。
张五娘懒懒地道:“我也来选一套,阿薇再给自己和哥嫂做一套,这么着,就差不多够一炉了,大家都省钱。”
邱夫人等使劲起哄,田幼薇笑着应承了,让张五娘选。
张五娘道:“我现在不想选,你陪我逛逛街,我才肯选。”
这是有话要说。
田幼薇怕廖姝有想法,廖姝却很大方地道:“那我先把东西拿回家。五娘你要记得把我家阿薇送到家门口。”
“阿姝真温柔,得了这么个嫂子你命好。”张五娘携了田幼薇的手上车,和邵璟开玩笑:“邵小郎,我借你家阿薇用用,利钱你开。”
邵璟一笑而已,接上廖姝先走了。
田幼薇和张五娘将周围的布庄、首饰铺子全都逛了个遍,张五娘才幽幽地道:“其实你已经猜到我那天夜里为什么会哭了吧?”
田幼薇默认。
张五娘叹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当男孩子养的。我们常在一起玩耍,长大以后男女有别才没那么近了,但也常有往来馈赠,互相帮忙。”
“长辈曾开过我们的玩笑,我也以为也许会那样,结果不是,我只是他的一个玩伴而已。”
张五娘侧头看着田幼薇,唇角在笑,眼里却满是哀伤:“我是不是痴心妄想,很可笑?”
田幼薇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点都不可笑,也不是痴心妄想,但必须忘记才行。跟他在一起,你就不能随心所欲啦。无论好或者不好,都由不得你。所以这是好事。”
“好像有些道理?”张五娘摸摸下巴,笑了。
她永远不会告诉田幼薇,她是因为想要讨得小羊的欢心,才帮他照顾的田幼薇。
但到了今天,她觉得田幼薇真正是她的朋友了。
那种交心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少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了一个实在的朋友,这很好。
第379章 生病
穆氏婆媳很快就离开了京城,却在京城里留下了不少传说。
田幼薇听了不少,对那位不肯投降、骂贼而被凌迟处死的忠暋公穆子宽,以及这位年少守寡,却养出两个出色儿子的穆老夫人,还有他们身后那个人口众多、能者极多的襄阳穆氏知道了不少。
两浙转运副使穆阳白,也是出自这个家族,至于穆老夫人的小儿子,此刻正在襄阳举办书院,是有名的饱学之士,深受敬重。
廖先生说起穆家颇为感叹:“现如今,能这样遵循古礼的人家不多了,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出忠暋公那样的人。阿薇你还是收了她一样的价?”
田幼薇解释:“我看穆老夫人性情坚毅固执骄傲,我若说送她或是减免,她定然不会接受,还会认为我是否也认为她穷,需要施舍帮助。所以我决定瓷价不减,额外添加数量。”
“这样很好。”廖先生称赞小羊的新婚妻子:“贤惠明理,很不错,与郡王爷很般配。”
田幼薇与邵璟相视而笑,这可太好了。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秋天,田秉将要归家成亲,邵璟要参加乡试,修内司官窑也顺利建成,要从各大窑场抽一批顶尖的窑工去官窑烧造瓷器。
白师傅等好几个重要的工匠俨然就在名册上,头天收到通知,第二天就要人起身,田父气了个半死,找到程保良:“我这边还有那么重的任务,把人都抽走怎么办?”
程保良拿着也头疼:“陛下要求官窑一个月之内烧造出第一炉瓷器,冬至郊祭就要用上官窑烧造的礼器,必须让官窑先正常运作起来,至于这边烧造贡瓷的窑场……是要逐步取消的。要不,你先想想法子,让阿薇回来调釉?”
田父听明白了,即便他再怎么努力,上头也始终是要取消民窑、以官窑为主。
他就连强留这些人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工钱一直以来都是由朝廷给的,用的是贡瓷的份额。
朝廷此举,等同已经开始限制并取消这些窑场的贡瓷资格。
他落寞地回到家里,发了大半夜的呆,提笔给田幼薇写信,让她回家。
田幼薇这边,邵璟已经动身去了绍兴准备应试的事,她也收到小羊递来的消息,说是修内司官窑正在招人,他已经想好办法,只要她作好了准备,他就安排她进修内司官窑。
田幼薇犹豫不决。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以女儿家的身份进修内司绝不可能,只能女扮男装,这也意味着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但若是放弃,可能永远都不能达成她的愿望。
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田父的来信。
田父在信里恳请她回家,即便朝廷很坚决地要取消越瓷窑场的贡瓷资格,他仍然想要奋力拼搏一把,尽力让越瓷活得更久一点。
田秉和邵璟都是指望不上了,他只能依靠她,所以他恳请她回家主持调釉一事以及帮助窑场烧出更多更好的瓷。
田幼薇很焦躁。
廖姝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倘若实在不想放弃修内司这边,就和伯父说清楚。”
廖先生则不看好:“说不通的,你父亲绝不会答应你冒险女扮男装去修内司,却不回去帮助家里。”
田幼薇闷了许久,苦笑:“我不回去,只怕家里就连贡瓷任务都不能完成了。”
完不成贡瓷任务,田家就要挨罚,田秉和邵璟都在关键时刻,不能被拖累。
她请廖先生给小羊带了口信,表示谢谢他的关心,但她还是决定回家帮忙。
小羊很快传了消息回来,说如果担心家里完不成贡瓷资格,他可以让修内司将田家余下的贡瓷任务交给其他窑场完成。
田幼薇又动了心,试探着给田父写了回信,她还是想要进修内司官窑。
田父没回她的信,没两天,就传来田父因为生气焦急的原因卧病在床,要她回家伺疾。
这是孝道,不去就是大不孝,田幼薇真做不出来。
廖先生直叹气,也不好说什么,安慰她道:“先缓一步,正好你二哥也要回家成亲,要忙的事多,你回家一趟,和你爹好好说说,帮着家里准备准备,阿姝也去。”
田幼薇苦笑:“还是我自己去吧,阿姝姐姐回去以后不好安排,让她独自住在家里不妥当,来我家住又不合适,还是留在京中和先生在一起比较好。”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田幼薇第二天一早独自坐船回了余姚。
她在码头上遇到了谢良。
比起之前,谢良明显憔悴了很多,一向洁净平整的衣衫上多了皱褶和污渍,看到田幼薇,他很努力地笑:“阿薇回来啦?”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田幼薇不经意间看到他鬓边竟然有了几根白发,便知他大概是过得很艰难:“表哥是来接人还是送人?”
谢良眼里浮起几分温柔:“你表嫂快要生产了,我请了大夫过来给她看看,刚送走。”
田幼薇顿时紧张起来,又不好做在脸上,强笑着道:“是请平安脉吗?”
谢良轻叹一声:“她身体不好,有些艰难。”
田幼薇还想多问些情况,谢良就忙着和她告别了:“天色晚了,你快些回去吧。”
很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田幼薇不好追问,只能与他告别,坐上老张的车:“家里怎么样?我爹好些了吗?”
老张愁眉苦脸的:“好什么呀?收到您的信,当时就倒在地上了,主母怕吓着您,没敢说明白。收到您要回家的信,这才喝了小半碗米汤,情况仍然是不太好,大夫说了,要慢慢将养。”
“走快些!”田幼薇吓了一跳,她之前一直以为田父是装病逼她回家,没想到是真的病倒了。
远远就看到秋宝一个人蹲在路边,眼巴巴地盯着路口,小小的身子圆丢丢的一坨,圆脸圆脑袋。
“秋宝!”田幼薇喊了一声,秋宝就迈开步子朝她狂奔而来,害怕地紧紧抱住她的腿大声道:“阿姐,你可回来了!阿爹在家哭呢!”
第380章 寂静
田幼薇轻手轻脚走进父母的卧房,田父背对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谢氏坐在一旁轻言细语劝他喝药,他也不肯听,只打着哭腔道:“让我死掉好了,祖宗将家业传到我手里,却要从我手里败掉,我没脸见人。”
田幼薇接过药碗,示意谢氏去休息,这里交给她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二哥还没成亲,您还没见孙子,您去了底下好意思见祖宗么?”
田幼薇话音未落,田父就猛地翻身坐起,眼睛瞪得溜圆:“你回来了?”
那姿势矫健得比平时还要利落几分。
田幼薇看了他这模样,心里就踏实了,老田装得真像,就连谢氏、老张这些人都被骗过去了。
她苦笑着道:“您生病了,都不想活了,我能不回来吗?”
“算你还有点良心。”田父哼了两声,突然想起自己是个重病人,立时倒下去捂着头直叫“哎哟”。
田幼薇道:“您到底哪儿疼啊?我记得家里送信过去,是说您的胸口闷疼,喘不过气来。”
田父眨眨眼,又捂住胸口哼哼:“这里也疼,到处都疼,哎哟,我要死了。”
“……”田幼薇郁闷半晌,忍气吞声:“起来把药吃了吧。”
田父从眼角觑着她:“你不走了?”
“不走了。”暂时不走了。
“你会留在家里帮我的忙?”
田幼薇无奈:“会的。”
谢氏这些天被田父折腾惨了,火气很大,在外头听见这一段对话,忍不住开了火:“孩子将来要成亲,阿璟若是和阿秉一样外出任职,难道你也要强行把她留在家里?”
田父大声吼起来:“不要你管!”
田幼薇唬了一跳,这话可伤人了,她忙着要劝,谢氏已经气呼呼地道:“不管就不管!没饭吃别叫我!”
竟然真的甩手就走了,把门砸得山响。
“嘶……”田幼薇倒吸一口气,她不在家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田父又没面子又火大,也大声道:“不叫就不叫!”
“少说两句吧。”田幼薇呼出一口气,开门见山:“您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田父瞅着她,转眼间就回到了病弱模样:“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大夫……”
好容易打发田父喝了药,田幼薇抽空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和谢氏吃饭说话。
谢氏满肚子的火气:“一直就这么犟,我劝他说大势所趋,咱们家钱也够使了,你想去就去,家里的窑场日常就别开了,等着你那边需要再开,交给你去办,偏不听,还和我吵。
问我是不是被你收买了,给了我什么东西,他也可以给。这说的是人话吗?让他吃药不吃,吃饭也不吃,家里家外就我一个人忙……”
田幼薇安抚道:“我来了,以后啊,您拿主意,我来做,咱们不和犟老头儿计较,好不好?”
谢氏拉着她的手,眼泪掉下来:“让我别管,我是管不着,你们也不是我生的,但是我养大的,我也心疼。”
秋宝懂事地给谢氏擦泪:“我是娘生的,您管我。”
谢氏忍不住又笑了,抱着秋宝使劲亲:“小心肝儿。”
次日,田幼薇一早起来,先去拜见程保良,和他谈了一下有关贡瓷份额的事。
程保良得到的消息和她的差不多,估计到修内司官窑正式烧造瓷器,贡瓷份额还得再减少一半以上,那个时候,就连田家窑场也剩不下多少份额了。
现在还活着的几家越瓷窑场,大概会再死掉一半,只剩下寥寥数家。
程保良爱莫能助:“谁能想到,我竟然是最后一任监窑官呢?”
田幼薇道:“那您没有想着去官窑那边谋个职务?”
程保良叹道:“家里有意为我另谋出路,他们不是很喜欢我总与瓷器打交道,大概明年春天就有消息了。”
那也没多久了。
能走的都走了。
田幼薇走到元宝山顶往下看,昔日往来繁忙的码头只剩下稀稀落落几艘小船,以往总是冒着烟的各处窑场,如今也只有几家还在冒烟,大多数都是死一样的寂静。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她有些想落泪,一时懂了田父的心,却又觉着有些事情得顺应天意。
大势所趋,就算不能再让越瓷重振辉煌,也能让它以另外一种方式活下去。
田幼薇去了窑场,窑场里已经一片慌乱,窑工们无心干活,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后路,看见她进去才有了几分活气:“姑娘是来主持烧窑的吗?”
看着这一双双渴求不安的眼睛,田幼薇只能按下对修内司官窑的向往,笑道:“是呀,都干起来,别歇着,还得交付贡瓷呢。”
她在窑场里一忙就是一天,白师傅留下不少调配好的釉药,她得把它们按照比例调制成釉水,上釉工才能完成上釉这道工序。
傍晚下工时,喜眉和她说:“奴婢看到谢家表少爷好几次在窑场门前晃悠,以为他要来找您,谁知又走了。”
按着田幼薇以往的性子,早就主动找上去了,但是经过这么多事,她也知道主动去帮助人未必就能得欢喜,便道:“他若来,立刻告诉我就是了。”
谢良始终没来,田幼薇也没管,只从侧面知道他家的情况非常糟糕,已经很久没有开炉烧瓷了,库房里存了不少货却卖不出去。
苏氏的情况也很不好,怀着孩子晕厥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毛病,喘不过气来,胸闷胸痛。
谢氏悄悄告诉田幼薇:“有大夫提议,说苏氏这种情况不适合有孕,不如不要这孩子了。但苏氏舍不得,阿良的母亲也舍不得,看病保胎花了不少钱,已经要卖地了。人家晓得他老实又急需用钱,给的价压得很低。”
田幼薇就去找了程保良,拜托他以他的名义,用公道的价钱把谢良的地买下来,钱由她出。
虽然她和邵璟的钱几乎都投在海运上了,但也不缺谢良这点救命的钱,小心周转总能缓过来。
程保良很感叹,立刻出面办了这件事,谢良千恩万谢。
第381章 普安王妃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田幼薇刚刚歇下不久,喜眉就拍响了她的门:“谢家表少爷来了。”
这么晚上门,定然是苏氏出事了!
田幼薇连忙披衣起身,边走边整理,匆匆赶出去,只见谢良跪在谢氏面前泪流满面:“求姑母救救我的妻儿!”
“怎么回事?”田幼薇赶上去,让老张把谢良扶起来:“快说!”
谢良哭道:“玉娘发动了,稳婆和大夫都不敢动手,说是很危险。”
田幼薇请托程保良买了他家的地以后,他就请了稳婆和大夫住在家里,为的就是提防苏氏出事,谁知到了这一步,还是出了事。
田幼薇心中暗叹,和谢氏商量:“您过去看着,我马上进京。”
这事儿,只能求小羊派御医过来才行,一般人怕是救不了苏氏母子。
田父也闻声而起,见状忙道:“快去,快去,家里有我。”
谢良见田家所有人都为了自己的事情忙乱着,心中感慨万千,又为之前两家的事深感内疚,于是跪在地上,使劲磕了三个头。
田幼薇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忙着磕头?要谢也等到处理好再谢。”
她也没带喜眉,骑着马赶到码头,叫醒艄公,牵着马上了船直奔临安而去。
紧赶慢赶,赶到临安已是第二天午后。
她也不知道小羊在不在家,骑马赶过去,也没带帖子,就这么请门房往里送信。
不一会儿,门房出来请她进去,说是普安王妃有请。
田幼薇还是第一次见普安王妃,少不得有些紧张,忙问门房借一盆清水略照了照,只能算是勉强整洁而已。
这样虽然有些失礼,但人命当前,她也顾不得这么多。
跟着侍女屏声静气到了花厅,略等了片刻普安王妃才走进来。
还未见人,先闻其声:“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草微山人田姑娘吧?”
普安王妃穿银红色的褙子配郁金香色的百褶裙,戴整套珍珠首饰,与小羊平时尚俭的作风大相径庭。
人是长得极美的,纤秾合度,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又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腹部,由几位嬷嬷、侍女陪着碎步而行,极小心的模样。
田幼薇只扫了一眼就低了头,恭敬行礼:“草民正是田幼薇,见过王妃,请王妃安。”
普安王妃小心翼翼地坐下,笑着让她起来:“不必客气,请坐,我常听郡王爷说起你和邵璟,家中也常看到你做的瓷器瓷像,虽是第一次见面,却觉着很早就认识你了。”
田幼薇笑着落了座,耐着性子寒暄:“雕虫小技而已,让王妃笑话了。”
普安王妃道:“你太谦虚了,我们郡王爷常常夸你呢。”
田幼薇等不得,直接转入正题:“贸然打扰,是想求王爷和王妃施以援手,救一救人。”
普安王妃奇道:“发生什么事了?”
田幼薇刚把苏氏的事说了个明白,就见普安王妃身后一个嬷嬷厉声喝道:“大胆!竟敢惊扰王妃,说此不祥之言,就不怕天家降罪吗?”
田幼薇莫名其妙,这是哪跟哪?
她说苏氏的事,怎么就惊扰到普安王妃了?
难道身为王府女主人,这些事都不要管的?
普安郡王那么多幕僚、手下、属官,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的,都需要普安王妃出面料理。
从廖先生、田秉、邵璟这边来看,她也该属于普安王府的人,正该普安王妃来处理呢。
田幼薇心中憋屈,还是谨慎地站起身来,解释道:“我无意惊扰王妃,若是话里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王妃见谅。”
普安王妃嗔怪地瞅了那嬷嬷一眼,温声说道:“不关你的事,是我有孕在身,她们太过小心了,不让我听半点不好的事,不让我有半点操劳。”
是有孕了吗?
“是我不够谨慎。”田幼薇悄悄瞄一眼普安王妃的小腹,平平的,她真没看出来人有孕在身啊。
普安王妃很客气地道:“没事,要请御医去余姚救命是吧?这个有些困难,郡王爷去了宫中伴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初来乍到,没办法呢。要不,烦劳你在府里等等,我这就使人入宫去寻王爷安排此事?”
田幼薇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道了谢,由侍女带去客房等着。
她等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外头有消息传来,便使了银子请管客房的嬷嬷帮忙打听消息,再拿些吃食给她。
她一路赶来,差不多一天一夜,只喝了些水,就没吃过饭食,这会儿真是快饿晕了。
那嬷嬷去了半晌才拿回来两个冷馒头,笑道:“您别担心,王妃一早就使了人去宫里寻王爷的,一有消息就会传回来。只是您也知道,这伴驾的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觑了空子才敢往前头递话。”
田幼薇谢了,撕开冷馒头正要往嘴里喂,就闻到了一股子馊味,再看,两个馒头都是馊的。
她叹息一声,将馒头放在桌上,和管客房的嬷嬷客气说道:“我先去买药,若是有了消息,烦请往廖翊善家中递一下。”
那嬷嬷满口应承,等她走了就匆匆忙忙往正院赶去。
田幼薇骑了马直奔张五娘家,张五娘听了,道:“要叫目前在职的御医出京跟你去余姚,怕是有些难。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凉水巷的周老太医,他是已经致仕了的,只要言语得当,价钱给得够,他会跟你走。”
田幼薇病急乱投医:“这样也很好了。”
张五娘当即与家里说了一声,带上她爹的名帖,领着田幼薇去请周老太医。
周老太医倒是爽快,听说是救人命,直接命令药童背上诊箱就跟田幼薇走了。
田幼薇急急忙忙把人带上船,又见张五娘匆匆赶来递给她一包糕点和一壶清水:“别只顾别人不顾自己。”
田幼薇用力抱了张五娘一下:“下次我来要看到你长胖些。”
这些日子张五娘瘦了很多,也没从前活泼了,显然还是没完全走出来。
第382章 宿命
第二天清早,田幼薇终于赶回了余姚。
周老太医有些晕船,这导致她整夜都没得合眼,全照顾这位老先生了。
扶着人下船时,她腿软眼花,还没怎么着,就先跑到路边狂吐了一回,然而也没吐出什么来,全是清水。
老张和喜眉在码头边接她,见状很担忧,闹着请周老太医帮她看看。
周老太医一路多得田幼薇仔细照料,对她的印象很好,号了脉以后,笑道:“壮得和牛似的,就是累了饿了,稍后吃些热粥好好睡一觉就行。”
田幼薇脸一红,和时下的女子比起来,她确实壮得像牛一样吧?腿上手上硬硬的很有肌肉,能一脚踹开房门,能将一个壮汉拎起摔翻在地……
顿顿要吃肉,而且还吃得不少,真不能想了,她晃晃脑袋,吩咐喜眉:“去弄些热粥小菜过来,清单爽口就行,老先生也要吃一些。”
喜眉脆声应下,骑着马走了,老张则赶着车送田幼薇等去谢家。
谢良家门口围了许多人,指指点点的小声议论,田幼薇心里一慌,想着怕不是来晚了?
仔细一听没见哭声,才将一颗心放回去,让谢家的门房赶紧去把谢良叫来迎接周老太医。
谢良跌跌撞撞跑出来,脸色青白,一双眼窝乌青,唯有看到周老太医时才有几分活气。
“玉娘她……快不行了……”他舔舔干得开裂的嘴唇,无助又绝望地看着田幼薇,“我把你给的参切了片给她含着,一直和她说话,叫她不要睡,但是好多血……”
田幼薇已经顾不上安慰他,几乎是把周老太医拽了进去。
谢良的母亲魏氏和谢氏坐在床前,都是眉头紧皱。
魏氏嘴唇乌紫,躺在床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一个稳婆满手是血,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见了周太医,魏氏猛地扑过去跪在地上,抓住救命稻草似地道:“太医,太医,您是最好的大夫,求您救救我孙子,救救我儿媳……”
谢良跟进来,大声道:“先救玉娘,孩子……不要也罢。”
苏氏的眼角流下两滴泪,剧烈地喘息起来。
周太医厉声喝道:“无关的人都出去!别惊扰了产妇!”
魏氏和谢良着歇了声音,互相扶持着静静等候。
周太医望闻问切,叹息着下了针,又开了方子,悄声走出去:“你们随我来。”
谢良母子赶紧跟过去:“太医,怎么样啊?”
周太医叹道:“很难很难,她这身体本就不该有孕,我看你们之前用的方子很不错,是谁开的?他没有告诉你们这个事吗?”
谢良嗫嚅了两下,轻声道:“说了,但是……”
但是苏氏不听,他自己也没太注意,怀上之后再想不要就迟了。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周太医道:“胎儿已经没了脉象,我只能先给她催产,先排死胎,再做其他治疗,若是命大,或许能撑过来,不然……”
周太医没继续往下说,然而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苏氏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的孙儿啊!”魏氏一个没忍住,嚎啕出声。
谢良一把捂住她的口,红着眼睛低声叫道:“你想害死玉娘吗?”
苏氏若是知道胎儿已经没了,只怕立刻就不行了。
魏氏憋红了脸,泪流满面,喃喃地道:“我们家这是作了什么孽?为什么会这样?都怪你爹当初做了太多缺德事,这是报应……报应……”
谢良一时怔住,一动不动。
谢氏看不下去,低声喝道:“这是什么时候?阎王手里夺人,居然还有空闲说这些?还不赶紧熬药去!”
谢良猛擦一把眼泪,抓着药包赶去熬药。
魏氏则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絮絮叨叨:“我当初为什么不听你们的呢?我是鬼迷了心窍才听了那死鬼的,害了我儿一生……”
田幼薇无语又气愤,同意娶苏氏的是她,现在又只顾着孙子不管儿媳了,谢良可真是倒霉催的,遇着这样的父母。
她必须帮他!
她把周老太医请到一旁,小声道:“求您老多想想办法救救她,无论要花什么贵重药材,要花多少钱都没问题。”
周老太医气道:“你这丫头,我一路上看着你是个明白人,怎么这会儿也糊涂了?医者治病不治命,我大老远的来,能救却不救?这不是钱的问题!”
田幼薇难过极了,小声赔礼:“对不住,您别急,您着一路也累了,我先安排间屋子给您歇歇,吃些东西喝点水,好不好?”
周老太医叹道:“睡什么睡,我得去守着,你去催一下汤药,叫他快些!”
傍晚时分,苏氏落了气。
死胎没有产下来,她自己也丢了命。
魏氏承受不住,大叫着“人财两空”,又哭又闹,不但不能主事,反而还要人照顾。
谢良则是呆呆地跪坐在苏氏面前,一直不停地说:“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田幼薇和谢氏没办法,只好留下来帮他家收拾烂摊子。
田父也赶过来,先把周老太医接回家去安置,又找了谢氏族人来帮忙,问有没有通知苏氏的娘家。
听说已经告知了的,就没去插这个手,只帮着调度准备丧事。
当天半夜,苏氏的娘家人来了,又是一场好闹腾,非要追究苏氏是怎么死的,谢家有没有尽力,还追着要问苏氏的嫁妆,想要拿回去。
此时谢家已经找不到一个体面人可以主持此事,田父只好又把程保良请过来,连压带哄,帮着两家说和此事。
田父本意是说,苏家隐瞒苏氏病情在先,不对,苏氏嫁过来之后用了不少银钱治病保胎,嫁妆所剩无几,谢良甚至为她卖田。
依他看,要不这嫁妆就别追究了,取几件苏氏值钱的首饰拿回去做念想,也要给谢良母子留一条活路。
那边却只是不依,非要折算清楚不可,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苏氏既然嫁过来了,不管生病还是咋的,都该谢良养着。
嫁妆该苏氏的孩子继承,既然孩子也死了,这东西就该他家拿回去。
第383章 没钱了
田幼薇看得寒心,这是一家什么人啊,之前隐瞒病情力图将女儿嫁掉,嫁了之后看女婿软善好欺负,就又开始欺负女婿了。
然而这种事,她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真插不上话,田父和程保良也只能算是外人,还得看谢家怎么说。
然而谢家自从谢大老爷、谢三老爷出事之后,就像被抽了脊梁骨,来帮忙的并不想和苏家硬碰硬,都看着谢良。
谢良佝偻着背,以往又高又胖的身子陡然间矮了一截。
“我确实没照顾好玉娘……”他刚开了个头,就被苏氏的大哥推了个趔趄,大声道:“看吧,看吧,妹妹一尸两命,就是这家伙害的,我们不追究害人命的事就算好的了,还想侵占嫁妆,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良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显然是被这一连串的变故给打击懵了。
田幼薇一看不是事,就把坐在一旁只顾着嚎哭的魏氏叫道一旁:“你真想人财两空吗……”
片刻后,魏氏提着两把菜刀冲了进去,大声叫道:“对!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隐瞒病情骗婚,男方不计较好生照顾,不但不感激,反而欺人良善,蹬鼻子上脸……谁敢从这屋里拿走一针一线,老娘和他拼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闹出去,且看以后谁家还敢娶你苏家的姑娘!”
先吓唬住了苏家的人,又和其他谢氏族人道:“你们过来不帮忙,是要让大家都晓得谢家的人好欺负?”
谢家人这才动起来,双方闹了个旗鼓相当。
田父和程保良这才真正起了作用,制衡着不让事情闹大,叫双方坐下来细谈。
田幼薇熬得两眼通红,见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带着谢氏回了家,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中午才起的床,田父已经张罗着把周太医送走了,苏家和谢良也基本谈妥——还是按照田父给出的方案,拿走了苏氏留下的贵重首饰,此外他家要求厚葬苏氏。
谢良都答应了。
田父叹息:“阿良这孩子实在太本分了,任人欺负啊。”
也难怪当初谢大老爷一心就想要娶田幼薇做儿媳,也幸好他没答应,这个性子实在让人看不上。
谢氏忿忿:“怎会有那么不要脸的人家!自己理亏,还敢谋财闹腾。”
田父是做生意的,比较能懂苏家的想法:“不是想着女儿反正死了,与其便宜外人,不如弄些回来补贴家用嘛,反正只赚不赔。”
叹息一回,一家子各忙各的。
过了几天,谢良突然来了,先是把田幼薇垫付的医药钱给了,又郑重谢过田父、谢氏、田幼薇,再不好意思地道:“我要卖窑场,你们要么?价钱好谈。”
田父吃了一惊:“什么?要卖窑场?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谢良轻声道:“晚辈无能,经营无方,苦撑下去只能是不断往里贴钱,玉娘看病治丧花了不少钱,实不相瞒,还欠了不少外债,不如卖了还债比较好。”
田父一想,这人老实本分品行好,又有制瓷天赋,不如买了他的窑场,叫他去自家窑场做事,一举两得。
因怕田幼薇不答应,就和谢良说道:“你先等一下,我们商量商量。”
进了里间,田幼薇才听田父说了就否决:“不行,家里早前做海货生意几乎把钱填了进去,余下的都是要周转的。烧一炉瓷本钱不少,咱家的好工匠基本都被修内司那边抽走了,还得防着烧窑失败。
之前已经买了谢良家的地,再买窑场就不够周转了。二哥还要成亲呢,他和嫂子去任上,那边也需要置办宅邸家私,阿璟最近读书不能挣钱只能花钱,帮人也要有个底线,我不答应。”
田父急了:“阿良制瓷的本事不小,让他过来帮你的忙,岂不是更好?”
田幼薇郑重地道:“他未必想来,他几次求我,都是走投无路才来的,您以为他真的不在意两家人之间的恩怨吗?就算他不怪咱们,心里也是记着的。换作您,把祖业卖给对方已是千难万难,还要去人家帮忙讨生活,丢不丢脸?”
田父摸摸胡子,道:“好吧,我听你的。”
因为是要回绝,田幼薇就没再去见谢良,而是去了窑场,那边最近烧着一炉瓷器,离不得她。
等到窑炉熄了火,天已经黑透了,她骑着马回到家,觉着家里的气氛很不对,谢氏板着脸不和田父说话,田父也是怏怏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又怎么啦?”
谢氏气道:“我不想说,让你爹自己和你说!”
田父看着前方,低声说道:“我看阿良太可怜,就把他家的窑场给买了,他也答应在我家窑场帮忙,等苏氏的后事办完,他就去上工。”
田幼薇的耳朵顿时“嗡”的一声响,立时站起来高声道:“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为什么转眼就变了?契约签了?”
“签了。”田父低着头道:“你一个人太辛苦了,阿良在制瓷方面很有天赋,谢家先祖也是制作越瓷很有名的人家,你们若是一起烧瓷,咱家生意还能更好……”
“恐怕您不是为了咱家生意吧,是想再赌一把,试试还能不能再让越瓷争一争!”田幼薇又累又气,也顾不得给田父留面子了:“你给了他多少钱买窑场?”
“不多,就是本钱,三千两银子。”田父觑着她的脸色,好声好气地道:“阿良也没有不肯在咱家窑场里做工,他很愿意的。”
田幼薇道:“你是不是和他说,只要他答应来咱家窑场做工,你就把他家窑场买了?”
田父低声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他可以来我家做工,我家很差人。”
那不是一样的吗?
田幼薇气得不想吃饭,把筷子一扔就走了。
田父小声地道:“我又没做错,一没坑人,二没骗人,三是为了家里……也是心疼你辛苦。”
田幼薇回到房里,把账本一阵好翻。
弄那两艘海货基本用光了积蓄,前阵子进了一批货,还没卖完,压了不少钱。
烧制邱夫人等的定制瓷器时坏了一炉,赔了不少本钱,几乎没怎么赚到钱。
家里的贡瓷份额少了,朝廷给付的钱也随之变少,窑工的工钱要支付,到处都是钱。
田父再抽走这三千两银子,办办田秉的婚事,打点邵璟考试,家里能抽用的银子所剩无几。
没钱了。
第384章 讨好
喜眉见田幼薇为难,道:“要不,奴婢替您跑趟腿,去和表少爷说一声,这窑场咱们不买了?”
田幼薇摇头叹息:“迟了。”
以谢良的性子,肯定已将得到的钱拿去还了债务,她这时候去和谢良说协议作废,叫他还钱,等于索命。
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指望着一切顺顺利利,不要再出其他幺蛾子。
熬过秋天,粮食下来,卖了换钱,手里就会宽裕许多。
喜眉想着田幼薇没吃好,就去给她煮了一碗鸡蛋面:“和谁生气也别和自己过不去,身体要紧,家里这么多事,都指望您呢。”
田幼薇念叨邵璟,眼看着就要考试了,也不晓得他一个人在绍兴过得怎么样。
信是随时过来,但她知道这人和她一样,从来报喜不报忧。
正想着,就听见有人拍门,田父在门外弱弱的道:“阿薇啊,你饿不饿?爹杀鸡给你煮了吃,好不好?”
半夜三更的杀什么鸡?
田幼薇没理田父,她真的很生气。
年纪大了就得服老,总不肯服老,非得犟着来,一门心思只顾着自己的想法,也不管儿女有多为难。
田父在门口又叫了几声,不见田幼薇理睬他,叹两口气,拖着脚步走了。
到了邵璟考试这一天,田父可算找到和家里人和好的机会了,一大清早就把家里人全都叫起来,沐浴熏香,说要祭祖,恳请保佑邵璟考个好名次。
田幼薇并不想搭理他:“阿璟又不姓田,求田家的列祖列宗有什么用?”
田父讨好地道:“阿璟是不姓田,但他是我田家的女婿啊!祖宗肯定要保佑他的啦!我准备了多的,再给邵家、穆家、还有那家的祖宗都烧烧香拜一拜。”
田幼薇本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晾田父几天的,听到这里,不由嘴角抽动,忍都忍不住笑意:“有用吗?”
“有用,有用,心诚则灵,多一份保佑总是好的。”田父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赌咒发誓:“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都听你的好不好?你最后一次顺我的意,可好?”
田幼薇的气消了大半:“当真?”
“当真。”田父严肃地道:“我要是骗你,我就把田字倒过来写。”
呵~田幼薇面无表情。
“田”字倒过来写难道就不是“田”了?果然一家子都爱读书,都懂得玩文字游戏。
不管怎么说,始终还是热热闹闹的祭了祖,接下来就是等待邵璟的消息了。
几天后,邵璟从绍兴回来,田幼薇看他瘦了不少,都没问他考得怎么样,忙着下厨给他做好吃的。
做好面条端过去,原本正和邵璟说话的田父立刻闭了嘴,起身往外走:“你们谈,我去窑场看看。”
谢氏也牵了秋宝的手往外走:“我去你二哥的新房里看看,这几天要把差的小物件补齐。”
田幼薇撑着下颌看邵璟吃面:“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遇到了好多事。”
邵璟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
田幼薇奇道:“你知道?你有千里眼顺风耳啊?还是谁背着我悄悄给你写信啦!是不是我爹?”
“你急什么?”邵璟见她急了眼,忙放了筷子:“没写信,就是刚才说的,伯父托我给你说,叫你别生他的气了呢。”
田幼薇这才松一口气:“我就怕影响你考试,考得怎么样?”
邵璟一笑:“前三没问题。”
田幼薇看他自信的样子,不由痴痴地道:“邵小郎,几日不见,你好像更俊了?”
邵璟失笑,压低声音:“我觉着你长胖了。”
田幼薇惊得赶紧抚着自己的脸:“真的吗?是不是脸更圆了?”
“不是。”邵璟的眼睛往下一瞄,又收回来,低声道:“真奇怪,之前你比这样瘦得多啊,现在明显不一样。”
田幼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好看到自己的前胸,脸“腾”地红了,骂道:“你这个坏坯!”
可能是因为吃得多又练武还爱动的原因,她确实比前世丰满得多。
“我不承认我坏。食色性也,圣人都这样说,那就没错,难道你就不想?”邵璟见田幼薇红了脸,越发来了兴致:“反正我是想的。”
田幼薇的心“咚咚”乱跳,从桌下伸脚去踢他,反倒被他捉住了脚。
嬉闹一回,田幼薇的心情好了许多,不管怎么说,邵璟回来了,她也就有了依靠,可以放松下来歇一歇了。
她和邵璟说了自己去普安王府求援,吃了一顿斥骂,花银子得了两个馊馒头的事。
邵璟一一分析给她听:“未必就是王妃不好,王妃出身于大家族中,这样人家最难缠的是家生子老奴。那个斥骂你的嬷嬷,必然是王妃身边亲近的人,乳母、掌事嬷嬷之流,胆子定然是极大的。
不过也说明一件事,王妃对你怕是有误会,她才嫁过来,与郡王虽是夫妻,彼此也不算熟,难免有些不适当的疑虑。
底下人最爱讨好卖乖、溜须拍马,逮着这个机会,可不是要替她出口气?你也要转换心态,别再想着和从前一样,每次去了都被待为上宾。
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寻常人,登门求助,可不是要受些冷遇么?有些想求见郡王的人,在门口等了好多天也没见着人呢,喝凉水饿肚子,都是常有的事。”
田幼薇经他这么一解说,心气也就平了,小声道:“确实如此,咱们当初没有孩子,我竟然没看出她是怀孕了,不然说话也会很小心的。”
邵璟眼里满是歉疚:“都是我不好。”
田幼薇笑着摇头:“都过去了,没有更好。”
否则,若是孩子当着她的面也那啥了,她一定不会有现在这样平和的心态,或许会走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邵璟又安慰她:“只要人好好的,钱不算什么,过些日子我出门看看,赚点小钱给你花用。”
田幼薇再踏实了几分,将凳子挪到他身边挨着他坐,纵然不敢投怀送抱,离他近些心里总是更甜几分。
邵璟紧紧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你啊,别总这么逼自己。”
第385章 浪费
“我急啊!”田幼薇轻叫:“我一想着后头会发生的事,就急得厉害,恨不得一步跨出十步那么远。”
邵璟注视着她,低声道:“不要着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可以。你要知道,有些时候人是拗不过命的,既然重新活了这一回,你就好好享受。想去修内司官窑也没问题,再等些时候,我来安排。”
田幼薇看着他深邃明亮的眼睛,积累下来的那些焦虑担忧委屈都没了,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有你在真好。”
邵璟拍着她的背,轻笑:“不当阿姐啦?”
“不当了,做阿姐好累。”田幼薇喃喃地道。
邵璟道:“困吧?那就睡一觉,等会我叫你。”
田幼薇舍不得离开他:“我不困。”
“还不困呢,都揉眼睛了,快去,别叫我操心。”邵璟叫人收了碗筷,亲自将田幼薇送回房:“我就在这里看着你睡,快闭上眼睛。”
田幼薇听话的闭上眼睛,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神清气爽地伸个懒腰:“喜眉,阿璟呢?”
“邵爷出门啦!他要先看看谢家窑场的库存,再去田地里看看庄稼,再决定该怎么处理存货。出去前带了干粮,说了不回来吃午饭啦,可能天黑才回来。”
喜眉笑眯眯地端了洗脸水过来伺候田幼薇梳洗,欢欣鼓舞:“邵爷好吧?才回家就忙着料理这些事了。”
岂止是好,简直太好了!
田幼薇慢条斯理地收拾妥当,出去吃饭,谢氏在教秋宝认一些简单的字,看见她就说道:“阿璟让你今天别去窑场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他会处理。”
田幼薇熨帖极了:“我爹呢?”
“阿璟请他一起去了,明说是要听他的意见,其实是要叫他看看年轻人有多为难。”谢氏幸灾乐祸地笑着:“你是性子太直,直来直往,看看阿璟,多会处理事情。”
田幼薇道:“我这不是随了我爹吗?”
谢氏爱怜地摸摸她的脸:“辛苦你了,我也帮不上你大忙,叫你小小年纪就为这个家操心。”
田幼薇趴在谢氏怀里,眼睛亮亮的:“但是娘把我养大了啊,别家没娘的孩子总是各种伤心不如意,您让我和二哥一直觉得自己是有娘的,有人管,有人疼。”
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即便谢氏在其他方面稍差一些,那有什么关系呢?
谢氏动情地抱住田幼薇,心里又软又甜,她觉着自己大概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所以才会这么幸运。
秋宝硬生生挤进二人中间,叫道:“还有我,还有我,娘和阿姐教我认字,两个人一起教!”
田幼薇和谢氏都笑了。
当天晚上,邵璟和田父果然天黑尽了才回来。
田父双眉紧皱,唉声叹气。
邵璟给田幼薇使眼色,眼里带了几分促狭,表情却是和田父一样的焦急:“伯父,您也看见了,今天我找来的几个人都不肯收谢家窑场存着的瓷器,这些东西放着占地方,卖又卖不掉。
还有咱们家窑场少了贡瓷份额,余下的已经够烧制自家要卖的瓷器了,人手不够,谢家窑场不可能再烧起来,找人看着,还得花一份工钱口粮。不找人看着,很快就荒废了,怎么办呢?”
田父皱着眉头摸着胡子不说话,眼神飘来飘去,不想面对家里人。
田幼薇、谢氏和邵璟一起,全都目光炯炯地盯着田父,异口同声:“怎么办呢?”
相当于白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一个注定荒废的窑场和一堆卖不出去的瓷器。
“粮食……”田父刚开了个头,又听邵璟说道:“近几年种麦子的多了,今年又是丰收,粮价起不来。转眼经界法推广到咱们这,上的赋税还得加。”
“……”田父冒火起来。气呼呼地道:“你说你好不好的,非要搞什么经界法!这回好了,挖坑埋自己了吧?”
邵璟笑笑,垂下眼不再说话,反而递了一杯凉茶给田父。
谢氏冷哼:“真好笑,人穷怪屋基,自己办错了事,却要怪家里人多事,提出了利国利民的好想法!这是欺负女婿性子好啊。你怎么不上天呢?”
田父气得喝不下茶去,看看谢氏和田幼薇,再看看始终笑眯眯的邵璟,一甩手走了。
“阿爹,阿爹!”秋宝追上去,紧紧牵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道:“你要去哪里啊?天都黑了,秋宝会担心的。家里人也会担心的,到时候不回来,还要发动大家去找,又费灯火又费人力,还得做饭给大家吃,浪费粮食。”
“……”田父前进不是,后退不是,气冲冲地跑进卧房把门砸上。
“老小,老小,说的就是这样。行了,稍后等他气消再送些吃食进去,我们吃饭吧。”邵璟笑眯眯的宣布开饭,俨然已经是一家之主的模样。
又过了几天,廖先生父女都从京城回来了,两家人一起,同心协力准备举办婚礼。
田秉迟迟未归,田父很是焦虑,接连让邵璟写信去催:“是他自己娶媳妇,怎么还不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邵璟道:“催也没用,二哥早前写过信来,说是快秋收了,正好测量田亩肥瘦产量,他抓紧时间多做一些,一定能赶回来。”
田父无奈,只好每天闲了都去村口看一眼,就希望突然能看到田秉归家。
九月初九,田秉终于来了信,表示自己已经打点好了,这就回家成亲。
全家高高兴兴准备起来,打算在田秉回来后先请族里的人吃一顿,把迎娶办宴席的各种工分派下去。
万事俱备,只欠田秉。
然而到了九月十二,距离正日子只差四天,田秉还是没到,邵璟和田父一合计,觉得请帮忙的人吃饭这事儿不能再等了,不如先办起来,田秉回来就成个现成的亲。
乡下地方办事很简单,各家的桌椅板凳凑一起,在庭院里摆上,搭个棚子做大厨房,就热火朝天地办了起来。
大人小孩吃得正热闹时,忽然听见前头一阵喧哗,锣鼓喧天。
第386章 功名
所有人都惊了,这是啥意思?
田父和廖先生更是站起身来往外走,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肯定是田秉回来了,又在搞怪呢!
田幼薇正在分派食材,忙得不可开交,就听见院子里一声大叫:“快请举人老爷出来!”
接着恭贺声不断,好些人纷纷嚷嚷着道:“阿璟呢?阿璟呢?快把他请出来!”
她愣了一下,这是真的中举了呀!
旁边的婆婆大娘小媳妇们全都炸了锅,纷纷恭喜她:“阿薇,你好福气啊!阿璟也中举了呢!以后你也是举人娘子了!”
田幼薇在围兜上擦擦手,欢快地跑出去:“第几名?第几名?”
院子里站着几个来报喜的衙役,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领头的一个大声道:“解元!解元!今年绍兴的解元出在我们余姚,就是邵璟!”
田父和廖先生,还有田家族长和族老们与有荣焉,纷纷拈须大笑,十分兴奋。
田幼薇咬着唇,当年邵璟参加乡试是考了第几名来着?
当时他忙于生计,也没什么好老师教导,全靠自己,好像是考了个第十几名还是什么的?
“二十七。”邵璟被人簇拥着从后头过来,从她身边经过时,没头没脑丢下这么一句。
果然老夫老妻,不用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田幼薇笑得眉眼弯弯:“恭喜邵解元!”
“恭喜,恭喜!”恭贺声不绝于耳,现场比当初田秉中举时还要热闹几分。
一家子出一个举人不算稀奇,接连出了两个才叫稀奇。
加上田秉要成亲,这叫双喜临门。
谢氏忙着跑进屋去,叫人用筲箕抬了早就准备好的喜钱出来撒。
这事儿田父爱干,立时跑上去吆喝着往外撒钱,还邀请廖先生一起来。
廖先生笑着摇头,拒绝了。
田幼薇推他上去:“您是先生啊,理所应当的,快。”
两辈子的老师呢,纵然前世没有正式收徒,却也指点了邵璟。
邵璟上前拉着廖先生的袖子,撒娇地晃了晃:“先生。”
廖先生失笑,想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头,突然想起他已经长大成人中了举,当众再做这样的举动很不合适,就又收回手,上前和田父一起撒钱。
田幼薇则将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分送给几个报喜的衙役,请他们落座吃席。
安排妥当,如意找她禀告:“姑娘,这是谢家表少爷送来的贺礼。一共两份,一份给邵爷,一份给二爷。”
两个荷包,轻飘飘的。
田幼薇打开一看,分别装了四百两银票,加起来就是八百两。
她略算了一下,谢良是把还了债务后剩下的钱基本都送过来了。
这个人啊,叫她说什么好呢。
她问如意:“表少爷呢?怎么不请他进来吃酒?”
如意道:“表少爷说,大喜的日子,他不方便进来,这就回去了。”
田幼薇赶紧追出去,谢良牵着一头老驴,慢吞吞地沿着土路往前走,背影萧瑟。
“阿良表哥!”田幼薇很快追上他,拦住去路:“怎么不进去吃饭?”
谢良笑得温和:“阿薇,你看我,才刚办完你表嫂的后事,身上还带着孝呢,不适合。不过大喜的事,无论如何都该道贺,恭喜你和阿璟了,替我再和二哥二嫂道一声贺。”
田幼薇道:“道喜没问题,不吃饭也没问题。但不能这么往外送银子,快拿回去!我们不要。”
谢良忙往老驴身后躲藏,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们帮了我那么多忙,那些瓷器在我家一直堆着卖不出去,我,我……”
“所以你还了债务以后,就用这种方式把钱还回来吗?”田幼薇笑道:“这不好。我收了也不安心的。你是不是想让我不安心?”
“那我不是送给你的,我是送给阿璟和二哥的。”
“他们也会不安心,我爹还会骂他们见钱眼开。你不想让我们家为了这事失和,对吧?”
田幼薇嘴皮子利索地动着,很快把谢良说得无话可说。
她把荷包塞回谢良手里:“送正常的礼钱就好,别整得大家都难为情。我们做这么多,不是想为难你,是想让你过得好,以后日子长便着呢,就算要还情,也可以慢慢来。”
谢良抓着荷包,眼眶微红,垂了眼帘小声道:“阿薇,其实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我,我……”
他说不下去。
“是不是不想去我家窑场做工?”田幼薇帮他把话说出来:“那也没关系的,这事儿本来就是我爹考虑不周,他只顾着自己一厢情愿,没想着年轻人的想法不一样。”
“我不是忘恩负义,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们忙,我只是,只是……”谢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田幼薇止住他:“不必说了,我都明白,阿良表哥,往前看,没有过不去的槛,会好起来的。”
“嗯。”谢良紧紧攥着两个荷包,突然朝田幼薇深深一躬。
田幼薇没避开,坦然受了这礼,既然谢良想表达谢意,那就成全他。
眼看着谢良骑驴远去,田幼薇拍拍手,转身往回走,却见邵璟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大家都在找你,你却跑出来躲清闲?”她蹦蹦跳跳走到他身边,将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他笑。
“他们都想灌我酒,我不躲难道要被他们灌得烂醉?”邵璟拍拍她的头,“其实很心疼那三千两银子,也很舍不得这八百两银子,也希望谢良说自愿留下来帮忙做瓷吧?”
“都被你看穿了!确实舍不得,钱多难赚啊。他的手艺悟性也确实很好。”田幼薇抿着嘴笑:“但强扭的瓜不甜,帮人这种事,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不差这一步,就这样吧。”
“说得对,谢良这样的人值得拉一把,就当做善事积德吧。”
“你打算躲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呢,或许你有好的建议?”
“可以去窑神庙,这样,若是大家怪罪你躲得不见影踪,你就说自己是去答谢窑神爷爷了。”
一高一矮两条身影越走越远,步伐一致,说不出的和谐。
第387章 绑架
夜如凉水,月色正明。
天空只有淡淡几丝流云,几点寒星闪烁其中。
寂静的山道上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二爷,咱们好像走错道了。”
“之前那个老丈不是说了吗,沿着山道一直往上,岔道口往左转……我这整日的翻山越岭,四处丈量田地,我熟,应该不会错。”
“您熟的是沙洲那片地,不是这片地啊!那个老丈兴许就指错了道!”
“你别急,让我再看看……嘿,不好意思啊,阿斗,好像真的错了,这是条断头路,咱们折回去?”
“让您走官道,您偏不听!非要走小路,看吧,半夜三更的,这路又窄又险,这马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先找个地儿歇着,明早再下山。”
“歇哪儿呢?难道今夜又要露宿?”
“露宿算什么啊?您误了婚期才是大事儿!”
“那不行,我今夜非得下山不可。”
田秉急急忙忙要往山下走,阿斗气急败坏,不停地数落:“误了大事,小的挨骂娶不了媳妇,都是您的错,人家做官都是变聪明,您怎么反而变笨了呢?”
田秉烦死了,随手一巴掌按在阿斗脸上:“你吃熊心豹子胆了!竟敢骂主人笨?我那不是急着赶回去,想抄个近道吗?”
却没想到这随随便便一巴掌,竟然打得阿斗惨叫一声,往后仰倒,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紧接着马也跟着乱了起来,往前乱蹿。
田秉手上牵着缰绳,一个不防,被马拽着往前一冲,险些掉下山崖。
幸亏他反应迅速,挣扎着砍断了缰绳,眼睁睁看着那马一脚踏空摔下山崖。
他胆边生寒,急忙回头:“阿斗……”
却见刚还在惨叫的阿斗不见了影踪。
田秉惊呆了,这是活见鬼?
他突然想起什么,迅速抽出佩剑,背靠山壁,紧张地四处张望,却见四周山风习习而过,树影斑驳,山石林立,什么都看不见。
“阿斗?阿斗?”他压低声音试探着叫唤,好半晌才听见山道下方传来细弱的声音:“二爷,救命……”
原来是掉下去了。
田秉将佩剑扔到一旁,忙忙地赶过去:“阿斗,对不起啊,我真没想着要用那么大的力……”
他趴在山道旁往下看,还没看清楚阿斗的具体位置,一股大力猛然从身后袭来,他控制不住身形,大叫一声,掉了下去。
一个人影立在山道上,阴笑着看向下方,喃喃地道:“和我争?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和我争阿姝呢?如果不是你耍阴谋诡计骗了我骗了阿姝,这会儿就该是我做官了,而不是你!”
几个人从阴影处依次走出,不耐烦地道:“刘小幺,你还念叨什么呢?还不赶紧收拾?”
一个鼓囊囊的麻袋被放在道旁,扭动着发出“呜呜”的叫声。
刘小幺使劲踹了麻袋一脚,骂道:“臭小子,当初就是你冒充吴家下人捣鬼,现如今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踢了一脚还不够,连着又踢了好几脚,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不耐烦地阻止他:“踢死了怎么办?让谁去田家报信拿钱?”
另一个男人则冷笑着道:“怕什么?踢死了人就让他去送信拿钱。”
三天后。
田家庄。
田家人和廖家父女都是胆战心惊,愁眉不展。
今天就是正日子了,田秉仍然不见影踪。按行程,他昨天怎么都该到了。
老张、平安等人被派出去守在各处码头、路口,只要一看到人,就立刻用马车迅速拉回家来。
新房早已布置妥当,喜宴要用的食材也全都备好,帮厨的、迎亲的、闹洞房的,全都到位,就等新郎。
廖先生面沉如水,焦躁地来回走动,田父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实在忍不住,说道:“老廖,你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成么?晃得我眼花心慌。”
廖先生欲言又止,长叹一声,走到外面去踱步。
廖姝房里围满了人,她却笑不出来,一双眼睛只管往外看,听到响动就问:“是不是阿秉回来了?”
田幼薇也是心惊肉跳,她二哥再怎么不靠谱,也不至于这么不靠谱。
要知道,他等这一天等很久了,日夜就盼着能和廖姝成亲。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廖姝急急忙忙要往外赶,田幼薇拦住她:“我去看。”
阿斗满身血污,趴在地上大哭不止:“老爷,主母……二爷出事了!”
田父眼前一黑,往后仰倒。
邵璟和田幼薇赶紧扶住他,一迭声地问:“究竟怎么了?”
阿斗哭道:“因着经界法的事正在关键时刻,二爷就多待了几天,算着是能赶回来的,不想半道上吃坏了肚子不得已多留了两日,然后就想着抄近道回来……”
邵璟匆忙把周围看热闹的族人打发了:“对不住大家,事发突然,我们实在无心招待各位,还请各位先行散去……”
众人万分不想走,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田秉是死还是活。
然而邵璟把脸板着,家中下人也不客气,只好怏怏的走了。
邵璟把门一关,叫阿斗接着说。
“走到翠云山,一个老丈说翻过山去下头就是水道,直通余姚,坐快船,两天功夫怎么也能到了。二爷就铁了心要走这条道,没想到就这么遭了暗算。
那道是条断头路,我们一直走到夜里,觉着不对劲不敢再走,正要歇了,趁着二爷在前头没看见,有人从身后一把薅住小的摔倒在地……”
阿斗说完经过,大哭不已:“之后小的一直被装在麻袋中,也没看见二爷本人,只晓得二爷摔伤了,那些人说,要家里拿十万两银子去赎人。”
“十万两银子?”谢氏吓呆了,哪里来这么多钱!这可怎么办才好!
廖姝“哇”的一声哭起来,廖先生扶住她连声安慰:“不怕,不怕,咱们先听完经过。”
邵璟道:“你说这许久,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阿斗看一眼廖先生和廖姝,小声道:“有个人大概是刘小幺。”
田幼薇高声道:“你看见啦?”
第388章 回不了头?
“小的没看见,但听到他说话了!他还打小的,说什么当初就是小的冒充吴家下人搞鬼……”
阿斗的声音越来越小,廖姝脸色青白,一双眼睛失神地看着廖先生,小声道:“阿爹,阿爹,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害了阿秉……”
廖先生神情复杂,只牢牢攥住她的手,安慰的话说不出来。
廖姝又转头看向田父和谢氏、田幼薇等人,喃喃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拖累你们的,我这就去找刘小幺说清楚……”
她挣开廖先生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走。
田幼薇忙拽住她:“你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你别什么好的坏的都往自己身上堆!”
廖姝泪流满面,绝望地道:“你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已经回头……可是,可是……”
为什么还是回不了头?
她掩面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
好好的喜事变成这样,田父绝望又悲愤,却没说什么怪廖家父女招祸的话,而是阴沉着脸气势汹汹往里走:“我的刀呢?我的刀呢?老子要杀了这些天打五雷轰的杂种!”
然而走不得两步,他再次晕厥过去。
这次昏迷不比之前,邵璟一搭脉象,就叫:“赶紧放了躺平,拿床被子出来盖上,请郎中!”
廖先生把廖姝交给田幼薇,冷静而愧疚:“烦劳你照顾她,我要细问这件事的始末,越早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对阿秉越有利。”
田幼薇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天知道她究竟有多害怕。
她想到做足准备始终还是死去的苏氏,想到田秉和廖姝,再看看田父的样子和邵璟的焦灼,心里犹如有几十把尖刀在搅动。
“先生,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只能依靠您啦。”她向廖先生请求。
要说这个家里此刻最冷静,最能担此大任的人,只能是廖先生和邵璟。
廖先生郑重地道:“我会竭尽所能,阿秉也是我的孩子。”
“阿姐!”秋宝跑过来揪住田幼薇的衣角,噙着眼泪瘪着嘴:“我要跟着你,我害怕。”
大人们乱成一锅粥,谢氏六神无主,下人们惶恐不安,没人顾得上他。
田幼薇想着既然与刘小幺有关,那些歹人只怕也藏在这附近探听虚实,叫秋宝落了单,万一又被掳去,那可不得了,便叫他:“你紧紧跟着我。”
三人进了屋,廖姝哭哑了嗓子,两只眼睛肿得和核桃似的。
田幼薇搜肠刮肚想要安慰她,然而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秋宝紧紧趴在田幼薇怀中,乖巧的没有多问没有添乱。
田幼薇将脸藏在他背上默默流泪,她也没办法安慰廖姝了,最多只能这样彼此陪伴。
廖姝擦去眼泪,嘶声道:“你去吧,我晓得你很想知道你二哥的事。”
“我陪着你。”田幼薇怕她想不开做傻事。
“你放心,我不会再犯糊涂给人添乱了。现下我做不了其他事,就把秋宝留给我照料,能帮一点是一点。我带好孩子,你们也能腾出手来管阿秉的事,让他早些回来……”
廖姝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就算她要死,她也要找到刘小幺一起死!
田幼薇见廖姝有条有理的,再细看她的神情确实平静多了,便叮嘱秋宝:“你要照顾好阿姝姐姐,要是有什么不对,立刻叫人,懂不懂?”
秋宝懂事地点头:“我知道了,阿姐放心,我能帮家里做事了!”
“乖。”田幼薇又交待过廖姝的丫鬟喜芝,这才敢离开。
廖先生和邵璟已从阿斗那里把情况问了个仔细。
一是出事的地方在翠云山,与刘小幺有关。
二是那些人对余姚很熟,直接就把阿斗丢在余姚的码头上。
三是十万两银子的赎金,要求三天后,在明州港外的海面上一次**割清楚,一半现银,一半通兑的银票。
四是不许报官,不许少一文赎金,不许私下查找,不然每次砍田秉一根手指,手指砍完就割耳朵,弄死为止。
另外就是,据阿斗说,为了经界法,田秉在沙洲县得罪了不少人,好几个人放话说要收他的命。
“我立刻要回郡王府,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得借用郡王府的力量。”廖先生交待邵璟:“这里就交给你了。”
“叫如意跟着您,我在临安有些朋友,可以让他们跑腿做事。”邵璟交待完如意,又将几张银票交给廖先生,要调动人马去寻田秉,花钱的地方很多。
廖先生也没客气,装上银票带着如意就走了。
郎中赶来,忙着给田父下了针,再把众人叫到外头小声交待:“看着很不好,像是小中风。”
若不仔细料理,治疗不当,就会发展为中风,那就惨了。
谢氏拿帕子捂着嘴,泪眼模糊,她宁愿田父天天吵闹,也不想要他变成这个样子。
田幼薇也很难过,二哥生死不明,老爹病重卧床,又和前世一样了!
邵璟知她所想,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声道:“别乱想。有我,会好起来的。”
田幼薇想说两句豪言壮语鼓励家里人,也鼓励自己,然而一开口就瘪了嘴,想哭。
她转过身靠在邵璟肩上小声的哭,邵璟也没管那么多,抱紧她轻轻拍着:“哭吧,哭完又是一条好汉!”
“我又不是男人!”她哽咽着,还记得争辩这个。
邵璟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那就去做女人该做的事,把家里管起来,我要带人去附近查看一下。”
田幼薇猛点头,看着邵璟迅速点起人手走了,转过身威严地吩咐下人:“把食材收起,容易坏的全收在一起,分送给族人邻里吃掉,不容易坏的摆放妥当,不要让雨水和猫狗老鼠糟蹋了。看好前后门,晚上轮班守夜,通知窑场看好库房工棚,听到异动速来回禀。”
她挨着点名分派任务,下人按指令行事、各司其职,不多会儿功夫,家里就理顺了,不再乱麻麻一片。
田幼薇又让厨房弄些方便的吃食大家果腹,廖姝牵着秋宝出来,明明吃不下,还是很努力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