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傲骨寒梅凋零时
唐武德六年,二月初一,午时,州城。
“我有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之辈所误至此!”
一个被铁链枷栲禁锢的雄壮大汉跪在地上,忽然仰天高呼,言语中尽是懊悔和怨恨,与那位曾经让大唐军民闻风丧胆的汉东王形象相去甚远。
稳坐高台,实则归心似箭的唐太子李建成听得此言,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厌恶之色,他不想再看到这所谓“汉东王”刘黑闼绝望的模样,口中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头颅胸胆两分离,宏图霸业化尘土。
隋末唐初,沧海横流,群英并起。华夏之地有许多像刘黑闼这般叱咤一时的枭雄豪杰,仿如滔滔江水中的朵朵浪花,翻转起落之间,便已纷纷消逝。
不久前,李建成率唐军在馆陶永济渠大破刘黑闼的汉东军,随后命令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领精骑追击刘黑闼残部,刘弘基一路马不停歇疯狂追杀,全然不给刘黑闼及其部属喘息之机。刘黑闼奔逃至饶州城下之时,早已是筋疲力竭,困饿难当,很快就被他自己委任的饶州刺史诸葛德威诱入城中生擒,诸葛德威随后举城降唐,并将刘黑闼献到了李建成的面前。
身为讨逆军的统帅,李建成亲自监斩刘黑闼,本该心无旁骛,可他的心思却已放在了从长安传来的一条坏消息上嫡妹平阳公主原本痊愈在即的伤病居然恶化了。
即使无关兄妹亲情,李建成也不得不牵肠挂肚。
这是因为,平阳公主一直是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维持表面平和关系的关键之人。
也可以说,平阳公主能否挺过这一劫,都将影响到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命运走向。
……
……
二月初九的长安,狂风呼啸,大雪飘零,全城都是一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景象。
但不管是狂风,还是大雪,与那个凶名被人传得可止小儿夜哭的刘黑闼终于伏诛的消息相比,都变得不足为道了。
太子李建成率领唐军凯旋而归,将士齐声高歌,雄壮昂扬之音,震撼天地。
长安城内的高门贵胄与布衣百姓夹道相迎,人们摩肩擦踵,连衽成帷,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几无立锥之地,场面之隆重,气氛之热烈,堪为大唐立国数年以来之最。
然而,唐皇李渊的心情却不太好。
因为,就在太子李建成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李渊得知爱女的病情又进一步加重了,已然到了医术闻名天下的太常丞甄立言几乎束手无策的程度。
在李渊的心目中,刘黑闼此奴死有余辜,不过是打杀了一只挡在他一统天下之路上的恶犬,跟他的爱女的身体康健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庆功大典刚一结束,李渊便心急火燎地领着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坐上各自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赶去探望病重的平阳公主。
来到位于崇仁坊的平阳公主府,李渊父子还未走进大门,一名内侍就急忙迎了上来,并告知李渊,平阳公主没有在闺中疗养,而是正冒着风雪在府中的梅园中赏景。
李渊闻言不由脸色一变,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不详的预感:三娘可是知晓医理之人,且养伤期间一向注意调理,怎地会突然如此不爱惜身体?
知女莫如父,李渊不敢去想象那种最糟糕的状况,急忙命令这名公主府的内侍领路去寻平阳公主。
李渊父子一行人刚步入梅园,便都远远地看到了平阳公主。
只见在一个石亭之中,平阳公主面色苍白,发髻松散,身披白狐大氅,半卧在一张漆白雕花木榻之上,素色裙裾在风中飘飘袅袅,整个人虚静恬淡,仿若与皑皑天地化为一体。
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领着两个年幼的嫡子伴坐在塌侧,皆眼中含泪,面带悲戚之色。
平阳公主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一名侍女随着咳嗽声的节奏而忙碌着,老太医甄立言则忐忑不安地侍立在旁,可平阳公主却在认真拨弄着一个外观有些奇特的俞石匣子。
李渊父子四人看到此物,心中却是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平阳公主幼时便拥有的随身之物。
如果这个匣子出现在了平阳公主的手中,表示她正在思考非常重要的事情。
平阳公主不爱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也不爱冰明玉润天然色的芙蓉,只对雪虐风饕愈凛然的梅花情有独钟,尤其喜欢长安城里尚不多见的红梅,园中梅树多是来自汉中川谷的上品红梅,又经过花匠们数年的精心栽培,这才有了而今公主府梅园里红妆素裹相辉映的雪日美景。
园中满是一簇簇迎着风雪怒放的红梅,平阳公主此时却在低头看着那些被寒风吹落在榻前的花瓣,忽然喟然一叹,缓声说道:“花开花落,傲骨寒梅,亦有凋零之时……人生宿命,世代轮回,亦可作如是观么?非也,非也……”
来者们听得这般自问自答的话语,心情变得愈加沉重和复杂。
柴绍未得他人通报,突然发现皇帝驾临,急忙起身拜揖,李渊微微摆手示意免礼,径直上前握住平阳公主的一只手,轻声唤出爱女的小名:“莲华……”
手上传来火热的温度,耳边传来慈父的话音,平阳公主从沉思中醒来,微抬螓首,却是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忽地抽回手,扔下匣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绢帕,复又埋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在洁白的绢帕上浸染出的印记,正如朵朵红梅,让人看得心痛。
关心则乱,李渊丝毫不顾帝王形象,一把推开正在伺候平阳公主的侍女,亲自为爱女拍背顺气。
良久之后,咳嗽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平阳公主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双颊登时浮现出数月来都不曾有过的红晕,甄立言见状浑身一抖,因早年照顾病故亡母、亡妻而略懂岐黄之术的李渊更是脸色大变,急忙向甄立言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甄立言摇了摇头,无声地给出了皇帝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平阳公主回光返照,大限将至。
李渊老眼无泪,却饱含无比深沉的悲哀和苦楚,他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幼子早夭,眼下又将失去自己唯一的嫡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大悲莫过如此了吧。
太子李建成阖上双眼,不忍去看嫡妹此刻的模样,面上尽是痛惜和哀伤。
秦王李世民脸上闪过一丝丝愧疚的神色,随后就失声痛哭起来。
齐王李元吉默然低下头,从怀中掏出锦帕轻轻擦拭着眼角,让人无法看清他脸上正在进行着怎样的表情变化。
柴绍轻轻抚慰着身下发出嘤嘤呜呜哭声的两个幼子,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
亭中唯有涕泣声,一切似在不言中。平阳公主忽然开口说道:“我今生志气难抒,盖因自己是个妇人,若有来世……“她顿了顿,昂首望向了寒英纷飞的天空,双眸中似有华光流溢,仿佛要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力,话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愿我生为豪男儿,纵横四海,驰骋天下,不枉再临人世间!”
言讫,平阳公主的身躯软软地躺倒在了榻上,原本粲粲如星的双眸已完全失去了光彩,再无一丝生机。
慷慨悲歌般的声音虽已落下,却仿若仍在天地间不断萦绕回响,众人此前悲伤中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神色,统统化为了震惊,久久未从脸上褪去。
第二章 梦醒难分庄周梦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李曜从梦中幽幽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稀薄而沉闷的空气令他倍感窒息。
李曜的头脑意识还算清晰,但他的身体异常麻木僵硬,根本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却连一根手指都挪不动;想要观察四周,却睁不开自己的双眼;想要叫喊,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李曜并不气馁。因为四肢百骸的感官仍在,能呼吸,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能感到干渴和饥饿,能通过肌肤的触觉感受到温度,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血脉的跳动。他坚信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恢复身体的行动能力。
首先要达成的目标,便是睁开眼睛。
因为恢复视觉感知,往往是一个人能够进行自救的前提。
李曜集中精神,心中重复默念“睁眼”二字,试着利用他的潜意识来解除行动障碍。
许久之后,李曜成功睁开了双眼,心中登时惊喜交加。
目及之处,并无一丝光明,但他却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这,便是特异功能了吧?
莫名其妙的麻烦,不可思议的能力,让李曜觉得老子曾曰的那句“祸兮福所倚”,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他很快又迷惑起来,因为展现在两眼正前方的,是一幅描绘红梅白雪景象的木雕画,色彩分明,惟妙惟肖,像极了他曾在梦中看到的场景。
庄周梦为蝴蝶,蝴蝶不知庄周。李曜不禁回想起自己在不久前作的那个有些古怪却又无比真实的梦。
在那个梦里,红梅与白雪铺满大地,仿佛无边无垠,而他整个人如同游荡于这片天地之间的一缕幽魂,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观聆着梦中生成的故事。
在一个被红梅白雪环绕的石亭之中,一些身着古装的人正围在一位白衣女子的身旁,白衣女子很美,也很与众不同,尽管在她身边还有几位气质非凡的人物,却也依然掩盖不住她的光华。
李曜看得出来,白衣女子身染重疾,已然到了弥留之际,人们都很悲伤,惟有白衣女子从容淡定,仿佛自己并不是那将死之人。
不过,接下来的,却让李曜感到莫名心惊和困惑。
那白衣女子先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今生志气难抒,盖因自己是妇人,若有来世……”随后,她好像察觉到了在空中飘荡的李曜,目光竟是如炬如电,直直地看向了他,并高声说道:“愿我生为豪男儿,纵横四海,驰骋天下,不枉再临人世间!”
而后,他便从那梦中醒了过来。
现在想来,李曜觉得那白衣女子的话其实不难理解,在封建男权社会里,拥有这样想法的女人,肯定会有很多,但敢于像她那样当着一堆人说出来的,估计没几个。
李曜倒不认为那白衣女子是真的希望她自己下辈子变成男人,也许她说的那些话,只是为自己没有实现某些个人的抱负而发出的感叹。
不过,这些与他李曜又有何相干呢?
然而,当李曜能够转动头颈,将视线范围进一步扩大之后,就不得不怀疑那个梦和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些相干的。
顶级的金丝楠木,锦衾上格外眼熟的丧葬图案,以及身上的敛服,无一不让他看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冷汗涔涔。显而易见,他现在正被封在一个棺材里,一个雕刻着“红梅映雪图”的棺材!
“放我出去!”
“有没有人啊!”
“快放我出去!”
极度震惊之下,李曜的喉咙竟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发声能力,急着连喊了三声,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尽管他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古怪,但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再多想什么了。
人们常说“时间就是生命”。
李曜现在感觉“时间”真的很要命,若是因窒息而失去意识,那他将很有可能永远留在这个金丝楠木棺材里。
强烈的求生**促使李曜激发出了巨大的潜能,全身大部分关节肌肉的活动能力纷纷以极快的速度复苏起来,快得连他自己都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不多时,李曜发觉自己全身都可以活动了,便抬起双手向上一推,结果棺盖纹丝不动,显然是被棺钉固定死了。
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经此一试,他量出棺盖的位置距离自己身体刚好有一臂之高,虽然不利于双手的发力,却是更方便腿脚的施展。
于是,他心中又有了主意,念了句“加油”给自己打气,随后提膝收腹,双脚向上猛力蹬出,耳边顿时传来尖锐的声音。
在这猛烈的一击之下,棺盖边缘上的青铜棺钉都现出了一小半截,外椁的密封性显然不如内棺,渐渐有少许阴冷的空气进入棺内,使他顿觉窒闷之感稍稍减轻,猛吸一口气,又再蹬了一脚,结果却是收效甚微,显然是体能恢复得还远远不够,以致于后劲有些不足了。
欲速则不达,李曜也不急于一时,一边静静躺着,为下一次踢击积蓄力量,一边静下心来,思考自己为何会有如此诡异的遭遇。
其实,李曜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些记忆。
过去的亲朋好友,以及许多原本熟悉的人,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全都想不起来,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不过,李曜倒是把自己的名字、性别、年龄、国籍、相貌、身形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排除自我美化的意识倾向,那他脑海中的自身形象,便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正值青春鼎盛,相貌堂堂,身高体健,气质可以称得上“邪魅狷狂霸酷拽”七个字的华夏好男儿。
只是关于自己身份的具体信息,李曜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所幸的是,他原来掌握的知识技能全都装在脑海里,而且他发现自己涉猎的方面还挺多的,军人、医生、商人、学者、格斗家、探险家……似乎都能算作他曾经的身份。
有鉴于此,李曜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过去的自己绝不会是一个喜欢平静生活的人士。
虽然李曜已然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干什么行当的,却是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这个棺材之前干了些什么。
那时,他在杀人。
在一个昏暗而古朴的石室里,他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孤身一人与几个黑影进行搏杀,石室中央的棺床上安放着一个棺椁,而这棺椁似乎就是双方拼死相搏的主因。
对手并不是很难对付,他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和力气便将敌方全部杀死。
接下来,他打开石椁,再用匕首撬开了里面的金丝楠木棺材,却不料他刚准备探头去看,便忽然失去了意识,直到作完了那个古香古色的梦,方才苏醒过来,然后就悲催地发现自己躺在这么一个棺材里了。
回忆至此,李曜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己此刻身处的棺材与那个石室里的棺材会不会是同一个?
整理记忆中的信息,再两相比较之下,李曜可以确定两个棺材无论是材质还是空间大小都是一样的,但不同之处也是非常明显,他现在身处的棺材是完全封闭的,并且材料非常新,而那个石室里的棺椁却非常古旧,看上去至少存在了上千年。
如果两者不是同一个棺材,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被封在这个新棺材里呢?
而且,他现在切身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得可怕。
难道会是……
李曜想着想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他无比心惊的念头。
“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李曜问自己。
按捺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李曜将双手放到自己的眼前,希望能证明自己刚才的想法是荒谬的,是杞人忧天。
然而他定睛一看,心中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第三章 时光溯流阴阳变
皓腕凝霜雪,玉指如兰花。
这根本不是李曜原来那双古铜色的大手。
虽然在细看之下,会发现掌指上有着些许细茧,却也丝毫不能掩盖这双手会让绝大多数观者感到赏心悦目的事实。
但李曜看得气息急促,胸口发悸,心里似有一种想要剁手的冲动。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现在李曜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穿越”了!
也只能是“穿越”,才能解释他当前所面临的困境。
毋庸置疑,李曜没有带着身体穿越过来,而是只有他的灵魂来到这个时空,并进驻到这具陌生的躯体里。
那么,自己又变成了谁?李曜冷不丁想起那个梦中的白衣女子,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其惊悚的念头:“我……该不会变成她了吧?”
李曜微微抬起头向身前瞅去,只见几层柔软细腻的丝绸锦衾高高地堆覆在他的胸前,显然是他刚才踢腿造成的结果。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李曜一把将身上堆得像小山一般形状的锦衾掀到了一边,胸前的景象顿时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山不算高,谷不算深,但起伏分明,轮廓清晰。
真相已是呼之欲出,然而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想要承认不幸的事实,往往需要更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李曜咬了咬牙,鼓足勇气摸向自己的胸前,入手两团绵软,而胸前传来的异样感觉,更使他的心脏一阵剧烈紧缩。
他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颤抖着撩开敛服,将一只手伸向两腿之间,对准那无比重要的部位,五指一抓,只觉掌中空空荡荡,整个人顿如五雷轰顶!
事实胜于雄辩,纵使李曜是意志坚如钢铁之辈,也险些气晕过去。
呜呼哀哉!他不但穿越了,还改变了性别,成了一个妹子……
“贼老天!我干你大爷!”
李曜悲愤至极,扯开变得清亮的嗓门儿,怒叫一通之后,抬腿就朝上方使出一记暴踹,这聚满怒气的一脚,仿佛爆发出了十二分的力量,随着一声闷响,他的身体上方霎时一空,沉重的金丝楠木棺盖连同石椁的椁盖竟然齐齐飞了出去。
空气很凉,没有腐朽的气息,也没有泥土潮湿的味道,李曜憋闷得实在太久,连连吸了几口气,方才坐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呆了呆,竟忍不住哽咽了。
视线所及之处,全都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时光倒流,已经使这里的一切都由古老恢复成了崭新的模样。
这里,正是他穿越前杀过人的那个石室,准确的说,这里是一个地宫的主墓室,也是他上一辈子的人生终点。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不如意之事,总会遇到一些意外。
但李曜遇到的这个意外,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已经不可思议到无法用人类已知的科学去解释的程度。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现在,李曜真的很伤心,连男儿都做不成了,能不伤心吗?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实已无法改变,再伤心也没用。
人要是不接受现实、逃避现实,只会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更痛苦,变得对未来感到更迷茫、更恐惧。
孔夫子有一句非常风轻云淡范儿的话: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现实有多无奈和残酷,心智刚强且思想成熟的人,总是勇于面对现实,并能改变自己,主动去适应现实。
所以,李曜接受自己变成“她”,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李曜忽然长叹一声,用异常宽大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慢慢从棺椁中爬出,谁知脚刚落下,便觉脚底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原来她正好踩到了被自己踢落到地上的棺盖,又仔细一看,登时吃了一惊。
交叠躺在地面上的金丝楠木棺盖与石椁盖看上去都是颇有分量,加起来至少有数百斤,可见她当时那一脚之威,绝不会是一个寻常女子能够踢得出来的,即使是她原来的男性躯体,也远远没有这般强悍的力量。
其实,李曜一脚将棺盖连同椁盖踢飞的时候,就发觉到自己的力量大得有些离谱,只是她当时还没有接受自己穿越后变成女人的巨大变故,整个人正处于极度激愤的状态,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
李曜在棺盖旁站定,很没形象的扭了扭腰,甩了甩胳膊,随后弯下腰,双臂一用力,便将约莫两三百斤的金丝楠木棺盖举了起来,由于感觉比较轻松,就把棺盖放到一旁,又抓起更重的石椁盖子,发现自己依然能够做出过顶的动作。
在长明灯淡淡的光线映照下,李曜看见了自己在石砖地面上形成的投影,厚重的敛服并没能掩盖住这具身体曼妙玲珑的曲线,只是在被她举上举下的巨大石椁盖的衬托下,于光影交替之中,产生出了一种无比强烈的视觉反差。
力拔山兮气盖世……好一个大力女金刚啊!
不但能在绝对黑暗的环境中视物,而且还有着如此凶残的怪力,自己还是人吗?
至少在后世肯定不属于正常人类的范畴,李曜觉得自己若是有条件的话,倒可以好好检测一下身体,说不定还能发现其他非同寻常的本事。
但李曜现在也只是这么想一想,毕竟事有轻重缓急。
对她来说,当前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解决穿越之后面临的三个最重要最基本最核心的问题自己是谁?这是个怎样的世界?自己该到哪里去?
李曜虽然一时无法见到自己的容貌,但她自从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便觉得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人,极有可能就是那梦中的白衣女子。
当然了,凡事都须要讲证据,光凭直觉和猜测肯定是不够的,恰好李曜也发觉自己是个爱讲证据,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而且,她还发现自己通晓历史,懂得考古知识,能够鉴定古代文物……
有道是“技多不压身”,如此这般,便是俱都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四章 大唐世无双
自从有了视夜如昼的能力,李曜在墓室中所见到的场景,就已然不再是穿越前的灰暗模样,仿佛一下子变得缤纷绚丽起来。
而其中最吸引她的,便是主墓室的拱顶上那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天象图。
在由青金石拼缀而成的蓝色苍穹之中,一颗颗由青白玉制成的星斗按照四大星野二十八星宿的位置点缀其上,而苍穹正中的东方是一只象征太阳的三足金乌,西方则是一只象征月亮的玉兔,大有“日月同辉,星辰永恒”之意。
墓室四周石壁上的壁画亦是异常精美,在涂有白灰的壁墙上,绘满了各种姿态栩栩如生的人物,而且壁画看起来都非常新,显然是刚完成不久。
通过观察天象图的风格特征和壁画人物的发髻服饰,以及疑似于阗著名画师尉迟跋质那的画迹,李曜已经能够大致推算出这个地宫是在唐初时期建造而成。
只可惜,壁画中并没有疑似墓主人的形象。
如果李曜想看到自己的样貌,从而确认自己这具身子是不是那位白衣女子的,兴许只得倚靠镜子之类的物件。
不过,李曜对此毫不担心。
按照华夏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的习俗,大型古墓中往往都会有许多作为墓主人日常用品的陪葬物,而隋唐贵族女子的陪葬器物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镜子?至于李曜想要知道自己身体原主的身份和生前事迹,方法其实更加简单只需找到墓志铭,便能一目了然。
华夏的墓志铭,始于秦汉,定制于南北朝,是一种放置于墓中的石制碑文,其结构由上下两层青石组成,上层为盖,下层为底,盖刻标题,底刻“志铭”,“志铭”又分“志”和“铭”两部,“志”为传记,叙述墓主之姓名、世系、生平事略;“铭”为悼文,赞颂墓主之德行与功业。
而这个墓主人的墓志铭就近在眼前,正平躺在棺床到主墓室入口之间的石砖地面上。
李曜快步上前,埋头一看,心神登时震荡。
只见墓志铭的青石盖上,整整齐齐地刻着九个醒目的篆体字:大唐故平阳公主志铭。
但凡与唐代有关的著名文献史料,诸如《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唐会要》之类,甚至是后世学者编撰的《剑桥中国隋唐史》、《全唐文补编》等等,李曜都是熟记于心。
纵观整个唐史,只有一位以平阳郡县为称号的公主,那就是“娘子军”一词的缔造者,谥号为“昭”的平阳昭公主!
无论是《旧唐书》和《新唐书》,还是《资治通鉴唐纪》,关于唐朝平阳公主的记载,其实都是大同小异。
平阳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第三女,亦是李渊唯一的嫡女,其丈夫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柴绍,但她的本名和出生日期在史书中都没有记载。
隋朝大业十三年,李渊决定在太原起事之时,平阳公主正跟着柴绍住在隋都大兴城内,李渊在起事前派人秘密通知夫妻二人即刻赶往太原。当时柴绍对平阳公主说:“尊公将起兵扫平乱世,我要过去帮忙,肯定不能带上你,可我又担心你会有危险,这该如何是好?”平阳公主答道:“你快走吧,我自己会想办法。”于是柴绍心安理得告别妻子,立即抄小道直奔太原而去。
平阳公主并没有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而是动身赶往县的一处别业,广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的流民,拉起一支队伍,准备响应李渊的起兵。起初有昭武胡商何潘仁自称总管,聚众于县司竹园,平阳公主派遣家僮马三宝说以利害将其收降,平阳公主便与何潘仁攻陷县城,后来在马三宝的游说下,又有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人各自率领部众前来投奔。
那时留守大兴城的隋将阴世师并非泛泛之辈,其担任张掖太守时,曾多次击破吐谷浑、党项羌,为大隋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结果平阳公主不仅屡屡将其击败,还一路攻城略地,连续攻下、武功、始平等县郡,占据了大兴城外围的大半地盘,同时联合堂叔李神通和妹夫段纶等人率领的其他各路人马对隋都形成合围之势,使得阴世师只能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对此,《新唐书》描述为“乃申法誓众,禁剽夺,远近咸附,勒兵七万,威振关中”。然而史书并没有记载平阳公主是用哪些手段将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军渠帅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没有记载她是如何将那群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变成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常胜之师。
但显而易见的是,一个女人能在封建时代做出如此成就,如果没有超凡的胆略和智慧,绝对不可能办得到。
后来,李渊击破宋老生,取霍邑,占临汾,克绛郡,困屈突通于河东,进驻龙门,打开了进军关中的通道,平阳公主得知消息,赶紧派人与李渊联得了联系。
因此,没有后顾之忧的李渊亲率主力渡河西进关中,同时安排柴绍在华阴与平阳公主见面,之后平阳公主挑选一万精兵和李世民会师于渭河北岸,并与柴绍各领一军,参加了攻占大兴城的战役。由于隋唐时期人们习惯称呼年轻女子为“娘子”,于是平阳公主麾下这一军的称号便成了“娘子军”。
大业十四年,李渊称帝,建立唐朝,改元武德,并将平阳公主夫家柴氏的所在地“临汾”恢复为旧称“平阳”,因平阳公主立下开国之功,而“阳”之音同“杨”,于是当之无愧地获封为“平阳公主”。
武德六年初,平阳公主去世,李渊按照谥法,以平阳公主“明德有功”,谥其为“昭”,并计划按照军礼给她举殡以旌殊绩,预先安排了羽葆鼓吹、大辂、麾幢、班剑、虎贲甲卒,当时太常寺有人奏议:“妇人的葬礼,自古无鼓吹。”
李渊不为所动,反驳道:“鼓吹乃军乐,公主身执金鼓,参谋军务,带兵辅成大业,古时有这样的女子吗?以此来葬公主,有何不可?”于是依旧按照军礼给公主下葬。
然而,让人不得不在意的是,史书中关于平阳昭公主的记载,从大唐立国开始,一直到武德六年,居然有着长达近六年的空白期,以致于万里长城雄关“苇泽关”更名为“娘子关”之类的依据都是从民间的野史传说中得来。
对于平阳昭公主这种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英雌人物,没有在武德年间的一系列定国大战中为李唐王朝作点什么,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李曜是不太信的。
第五章 神鬼无欺墓志铭
地下的墓志与地上的墓碑完全不同,墓碑是给活人看的,而墓志则是写给墓主人和阴司看的。
正如“大唐故息王墓志之”的墓志,上面仅仅写了李建成的名讳、谥号、死亡时间、下葬时间和地点,总共只有五十五字,简短到令人咋舌。
唐太宗李世民可以在史书上大做文章,却对其墓志铭极为忌惮。墓志上本应记载的生平、功绩、评价,宁可不写,也不敢教人在内容上编造一二。
由此可见,古人敬畏鬼神之心远远超过了后世之人的想象。
或许史书可以被统治阶层销毁和纂改,但作为私人撰述的墓志,上面的内容却往往都是真实的历史资料。
李曜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历史的真相,麻利地搬开了墓志铭的石盖,但当墓志的首列文字映入眼帘时,李曜却为之一愣。
“大唐故平阳昭公主墓志铭并序,侍中欧阳询奉撰。”
李曜完全没有料到,志文的作者居然是古代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欧阳询。
从南北朝到隋朝,再到唐朝武德年间的其他墓志,都是沿袭古制不署作者姓名,但到了唐代,请书法家撰写墓志却渐渐成了一种风尚,有的名家价码高达千金一字,更有甚者竟然到了“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构致,不由丧家”的地步,而墓主的家人和后代还把这事当作了墓主及整个家族的荣耀。
现在看来,这种事儿极有可能就是欧阳询开的先河,只不过从那醒目的“奉”二字上不难看出,身为皇帝的李渊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隋末大乱时,欧阳询先是被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当作隋朝属臣掳持出走,后来又给夏王窦建德当了近两年的太常卿,再后来李世民在虎牢关击败了窦建德,欧阳询亦因此成了俘虏,可他非但没事,反而在不久之后就被李渊破格授予侍中一职。
而那李渊颁下敕令让这名进入宰相之列的大书法家为自己的嫡女写墓志,并让其打破古制署下大名,可见他对平阳昭公主的宠爱,在这个时代已经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至于再不顾太常寺的奏议而史无前例的用军礼下葬爱女,就更不足为怪了。
讶然片刻之后,李曜收敛心神,赶紧把心思放在了平阳昭公主的墓志内容上。
“公主讳兆月,字天琚,号明真,今上之第三女,东宫之同母妹,母曰穆皇后。武德六年二月乙卯,公主薨於长安崇仁里第,春秋廿七……”
隋唐之后,墓志的内容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文体,动辄就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充满了各种华丽而奇特的辞藻,如果后世之人没有一定的古文功底,怕是很快就会看得头晕脑胀。
相较而言,欧阳询撰写的平阳昭公主墓志已经算是非常简练了,开篇直入主题,不过让李曜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身为老李家唯一嫡女的平阳公主居然出过家,要知道隋唐时期不是正式出家入道的人是不会有道号的。
再往后面的内容看去,李曜发现这些果然是平阳公主云英未嫁之前的经历,像她这样的高门女子,即使是入道为女冠,也依旧避不过婚姻之事。
平阳昭公主的墓志通篇不过两千余字,李曜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眉头不由拧得越来越紧,她发现史书中记载的相关事迹和墓志中叙述的部分内容相差无几,不过这也不代表史书的记载就没有问题,看完墓志之后,她反而觉得问题实在太大了!
根据墓志中记载,李渊称帝后不久,平阳公主怀孕,娘子军转交给柴绍统领,之后柴绍立马就参加了由李世民、刘文静指挥的高之战,结果唐军被西秦军打得大败,折损过半。虽然柴绍保住了娘子军的大半人马,但麾下的重要将领向善志却因担任殿后任务而阵亡,再后来的浅水原之战,另一位随平阳公主起兵的胡人将领何潘仁违命杀降,柴绍表奏唐皇李渊,请求从轻发落,但何潘仁仍被褫夺官爵贬为庶民。平阳公主念及向善志、何潘仁当年开国之功,生前经常对向、何两家给予帮助。
相对志文中关于平阳公主关中起兵的事迹跟史书同样简化的叙述,作者欧阳询倒是不惜篇幅称颂平阳公主平时的德行表现。李曜觉得这些事在史书上没有记载实属正常,毕竟墓志与史书的叙述方式和重点是不一样的,而且平阳公主在此期间确实没有参与什么重大事件。
但是,接下来的事件就与官史的记载大相径庭了。
武德二年夏,平阳公主生下长子柴哲威。这时,刘武周带领突厥人马,不断进犯大唐龙兴之地并州。平阳公主为刘武周入寇之事忧心,不顾自己还在“月内”期间就主动请缨前去救援,李渊自是不许,下诏命平阳公主旧部李仲文带兵支援并州。
不久之后,唐军惨败于雀鼠谷,河东告急,平阳公主再次向李渊请缨,尚书右仆射裴寂也自荐同去,李渊任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负责讨伐刘武周事宜,但李渊出于爱护,还是将平阳公主留在了长安。此后的数月间,唐军连战连败,晋阳、晋州、浍州等重镇相继失守,刘武周兵锋直指关中门户潼关,大唐朝野为之震动。
李渊命秦王李世民领军征讨刘武周,李世民屯兵于柏壁,与宋金刚相持不下。此时,平阳公主见战事陷入僵局,第三次请缨,李渊终于应允,下诏以平阳公主为并州道行军总管,西河公张纶为副总管,征召关中的娘子军旧部驰援河东。不久之后,平阳公主在浩州城南击破刘武周军,斩首数千,并抢占数堡进逼汾水,严重威胁刘武周后方,使其不敢轻易分兵增援宋金刚,因而极大缓解了秦王李世民的压力。
武德三年春,刘武周派遣大将张万称领兵进犯浩州,平阳公主与李仲文、张纶在汾水西岸全歼来敌,张万称亦被平阳公主一槊枭首。此后,平阳公主坐镇浩州,李仲文、张纶进攻石州,依附于刘武周的石州胡帅刘季真竟望风而降。至三月底,平阳公主麾下各部已数次击败刘武周军,斩俘数万,以致于刘武周再也无力攻打浩州,而后平阳公主与李仲文、张纶率军主动出击,一举切断了刘武周用来支援宋金刚的粮道,使得宋金刚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武德三年四月,宋金刚粮绝,不得不退兵,李世民趁势追击,在雀鼠谷将宋金刚杀得大败。与此同时,平阳公主命浩州行军总管樊伯通截断宋金刚残部北上归路,迫使其与李世民在介休决战,然后率娘子军并集结李仲文、张纶所部兵马一起向北进军,连克数十堡,不数日便与刘武周相持于并州城外。恰在此时,宋金刚兵败的消息刚好传来,刘武周军心动摇,而唐军则士气大盛,平阳公主立刻率军发起总攻,刘武周兵败如山倒,几乎全军覆没,最后仅余五百骑跟随刘武周逃亡突厥。
志文中对于平阳公主在大唐攻伐刘武周这一期间的表现评价极高,大意即是平阳公主才华四溢,智计百出,通过一系列的胜利逐渐扭转了整个河东战局,并且还是协同秦王李世民平定刘武周的主要功臣。
第六章 人走灯灭道不同
武德三年秋,柴绍又办了好事,平阳公主再次怀孕,于武德四年夏生下次子柴令武。没过多久,秦王李世民灭了窦建德和王世充,眼见天下大致平定,不料又有河北刘黑闼起事,其兵锋甚为凶猛,一度杀得唐军损兵折将,节节败退。直至武德五年春,才由李世民在水之战中将其击败。在这段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柴绍跟随李世民作战,屡立战功,而平阳公主一直居在长安,渐渐沉寂。
武德五年六月,刘黑闼借得突厥兵马再度起事,其旧部董康买和曹湛在鲜虞起兵响应。八月,突厥出兵数十万攻唐,颉利可汗亲领十五万骑攻破雁门关,一举进犯到河东腹地。与此同时,董曹二人攻占井陉关,之后兵分两路,董康买进攻“三晋门户”苇泽关,曹湛南下攻向辽州,企图与突厥大军建立联系,唐军本就战力不足,又将面临腹背受敌,大唐江山一时风雨飘摇。
听闻战事危急,平阳公主在家中实在呆不住了,遂向李渊请战,李渊执拗不过她,只得答允。平阳公主当日便召集数千娘子军老兵,星夜兼程弛援辽州与苇泽关。
经过辽州城时,平阳公主故意营造出大军来援的声势,不但稳定了城内的军心民心,同时还打消了曹湛继续围城的念头,曹湛又见平阳公主所部皆为骑兵,而己方多为步卒,深恐遭到夹攻,便急令全军沿原路退走。
辽州解围之后,平阳公主很快便抵达了苇泽关,时逢秋收,平阳公主趁董康买分兵收粮之际,率领精骑发动突然袭击,将董康买击杀于乱战之中,而此时尚不知情的曹湛正好率军前来与董康买会合,平阳公主驱赶败兵掩杀而至,曹湛立足未稳,突遭败兵冲阵,麾下人马竟不战自溃。
然而,战场上凶险无常,平阳公主在追击曹湛之时不幸被流矢所伤。数月之后,时年仅二十七岁的平阳公主终因伤病恶化而逝世。
欧阳询在李渊的监督之下,自然不吝唏嘘嗟叹的哀悼之辞,却也无只言片语将平阳公主说成女子之楷模,反而强调她是有史以来之唯一,非常之时的特例!其用意不言而喻,想来也是受到封建时代男权思想的影响所致,否则何来葬礼前太常寺的奏议?
有鉴于此,历史的真相已是显而易见,平阳昭公主在大唐建国之后的全部战绩,统统都被人为修改和抹除了。
其实,这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事情。
自古以来,许多研究历史的人都是抛开官史,寻找和研究实证,再以点概面,用解剖学的逻辑思维来与官史相比对,并由此发掘出历史的真相。
“以史为鉴”的前提是什么?
当然是真实可靠的史料。
一颗穿越成古代名人的灵魂,若是将虚假的历史记载用作借鉴,必然会害了自己。
只不过,这种事情对于李曜来说,本来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因为她知道,喜欢去做这种事情,并且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只能是后来的那位千古一帝有着观史改史糟糕习惯的唐太宗,李世民。
有一种行为会让人陷入极其难受的恶性循环,那就是撒谎。
因为谎言容易被人找到漏洞,一个谎言往往又需要用更多谎言来掩盖这些漏洞,尔后每一个谎言都莫不如此。
然而,利益是滋生谎言的温床,人人都对谎言深恶痛绝,却是人人都难免不会撒谎,因为再小的谎言,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是在为自己或者他人谋取利益。
历史终究是由胜利者来书写,李世民坐上了皇帝宝座,自然需要谎言来掩盖真相,更不可能承认自己撒谎。
《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曾经有言:“建成、元吉虽为顽愚,既为太宗所诛,史臣不能无抑扬诬讳之辞,今不尽取。”
对于此话,后世大多数的历史学家皆是深以为然。
李世民为了贬低自己父亲和兄弟的形象,将杀兄夺嫡、逼父退位的宫廷政变粉饰成“安社稷,利万民”的壮举,就对真实的历史记录进行纂改,于是有了《大唐创业起居注》的缺失,新旧唐书上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记载;李世民为了塑造自己完美的帝王形象,也就连带着消除了亲姊在立国之后的赫赫战功,甚至将其中某些必要的功劳化为己有。
不过,李曜虽然替平阳昭公主感到不公平,但作为一个名义上已经“薨逝”的人,她可不想卷入封建王朝血腥的权利斗争,半点都不想。
毕竟,改变历史却没有名留青史之人都不知凡几,而这具身子的原主好歹算是美名传千古,比隐太子建成和巢王元吉在史书中的评价都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更何况唐太宗李世民开启“贞观之治”,灭东突厥,平薛延陀,重创高句丽,设安西四镇,扩疆万里,“天可汗”之名威服四海可以说,不够狠也没他聪明的李建成,其实输得一点都不冤。
而且,作为一个来自后世先进文明社会的灵魂,李曜不但对这个时代缺乏归属感,对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身份也不可能会有代入感。
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不会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李曜只是得到了一副躯壳,并没有继承原主的任何记忆与情感,她不知道平阳昭公主的灵魂去了哪里,或许已经魂飞魄散,或许如她一般穿越到了某个时空,或许是跟她互换了身体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原来的平阳公主,在这个时空都已是人走灯灭,李曜只能出于对她的崇敬,说一声走好,道一声珍重。
其实,李曜心里还有许多憋屈和愤懑。
她原本是个比钢筋还直的纯爷们真汉子,现在却成了古代的已婚女人,她一想到这具身子不仅和男的有过那啥,还生过俩娃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总而言之,李曜根本不会去延续平阳昭公主李兆月本该结束的人生。
第七章 女扮男装自得意
作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李曜想要在这个时空重新换个活法,自然不能暴露这具身子自带的原主身份。
先不说她会不会被人们当作妖孽,也不提那三个将来会斗得至死方休的李家兄弟,仅那个后来位列凌烟阁的柴驸马,就不像是她能够应付的主儿。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隐姓埋名,还想要过得闲逸安稳,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这段话自古流传,只是对于现在的李曜来说,“隐”字的含义已是完全不同。
若要论个孰优孰劣,小隐最佳,中隐其次,大隐纯属扯淡。
这是因为,唐朝基本延续了隋朝的户籍制度,尤其对人口流动的监管和限制更是变本加厉!
只要没有天灾**,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只会在一个地方过完一辈子,像李曜这样的陌生人,出现在任何一个人口聚集的区域,虽说不像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耀眼,但想要不被人关注,却是非常困难。而且她还是一个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明之物的黑户,一旦遭到盘问,就只有逃跑的份儿。
然而,不管李曜出去以后将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强烈的口渴与腹饿之感,已经让她没有心情在这个阴晦死寂的坟墓里呆下去了。
李曜庄重地将墓志铭的石盖放回了原位,然后重新开始审视主墓室的四周。
这间墓室除了装饰华丽,其实还很诡异。
除了放在棺床上仅有两重的棺椁,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大物件,而且仅有一道关闭的石门,看起来空荡荡的。
半晌之后,李曜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墓室西北角一个看起来有点可疑的小石人之上,然后她大步流星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石人头顶上,当即就朝旁边一跃,只听得“笃、笃、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射出的三支弩箭便已深深没入了小石人上方的墙壁里。
李曜略微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对付这种事情似乎非常在行,刚才那一跳,完全就是一种自然反应。
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墓室左右两侧缓缓现出了两个耳室的入口。
李曜走进其中一间耳室,室内的摆设非常简单,总共只有四个大物件,一张横摆在耳室入口正后方的花鸟屏风,一个紧贴左侧墙壁的楠木衣柜,一个紧贴右侧墙壁的物品架,而摆放在最里面的,正是一张大梳妆台。
梳妆台上不仅摆满了各种化妆用品和首饰匣子,而且还有一面精美的菱花大铜镜。
李曜看到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嘴角顿时抽搐起来。
只见她的头上盘着高耸入云般的发髻,发髻外面套着一顶更加高耸的金冠,冠上除了挂满金珠金片,还镶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绿松石、珍珠、翡翠、玛瑙、琥珀等材质形态各异的珠宝,正面则是一个以紫玉为眼,并贴着翠鸟羽毛的鸾凤展翅图,其璀璨绚烂的样子,闪花了她的夜视眼。
而她的脸更加无法直视,也许是之前哭过的缘故,红的、黑的、白的化妆物糊了满满一脸,几乎让她看不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可谓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李曜不好气地拔下金冠,用袖子往脸上狠狠地擦拭了一番,再看向铜镜中的影像,心里却又有些诧异了。
镜中此刻映出的,是一张融合了汉人和鲜卑特征而生成的精致脸庞,齿如编贝,唇似含朱,鼻如玉雕,眸似星辰,尤其是那一双新月般的娥眉,纤细弯长,轮廓优美却又不失英气,当真是一副风华绝代的英雌之相。
不出所料,这平阳昭公主与李曜梦中的白衣女子长得极像,却是有一点不同,这张脸明显更年轻,还带着少女的稚气,看上去至多十六七岁年纪,根本不像二十七岁且生过两个娃的已婚女子。
李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这具身子就是平阳昭公主的本体,只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改造了。
对李曜来说,重返青春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她撞见了认识平阳昭公主的人,说不定都能凭着这张嫩脸糊弄过去……
李曜敛回心神,走到放满杂物的大架子前,只翻找了几下,她的眼睛就突然一亮,随即从架子中抱出一个小瓷坛,忙不迭地拍去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从坛口溢了出来。
李曜想也不想,一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
久旱逢甘霖,李曜趁着自己精神恢复得不错,迅速将整个大木架子翻了个遍,然而却只找到了一壶葡萄酒,便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食物,于是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将梳妆台上两根用作照明摆件的蜡烛当作了填腹之物。
唐代的蜡烛都是用蜂蜡制成的,勉强可以食用,人们常用“味同嚼蜡”来形容枯燥无味的事物,而李曜此刻却把真正的蜡烛嚼进了口中,这滋味还真不好受,若不是还有一壶葡萄酒,她根本就咽不下去。
两根蜡烛自然无法饱腹,但也算聊胜于无。毕竟李曜要想美美地吃一顿,只有从墓里出去才行。
尽管心头有些着急,但她还是认为自己需要多做一些准备,至少不能穿着敛服空着手离开这里。
李曜打开衣柜,便意外地发现柜中竟有数套男式袍服和靴帽,她突然觉得平阳公主生前一定有异装癖,而且还是常常女扮男装抛头露面的那一种,所以就连这里都少不了这类事物。
只不过,早在武德四年,唐朝就定下了服饰制度,在服饰的质料、颜色、形制等诸多方面都有着严格的等级限制,因此李曜若想扮作庶民,衣柜中绝大多数的男女服饰都是不可以穿的。
李曜在偌大的衣柜中只挑出了一套素白赀麻窄袖圆领袍,无奈之下,她不得不再取出一套女冠式样的袍服和冠履,以及两套亵衣亵裤,勉为其难地当作将来换洗之用。
找齐所需的穿戴之物之后,李曜动手去脱身上的敛服,很快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亵衣亵裤,无意间瞥到铜镜中的窈窕身影,李曜脸上顿时红了个通透,身上的这条亵裤显然是开了裆的,现出来的旖旎春光,竟让她看得有些痴了。
过了好半晌,李曜方才回过神来,不由暗自嗔道:“笨蛋啊,这已经是自己的身子了,脸红个啥!发什么呆呀……”
李曜狠狠地自我批评了一通,便投入到了装扮工作之中,她先用象牙梳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再凭着脑海中的印象,以一条络巾束了个唐代壁画上常见的男子发髻,接着用一条长长的披帛将胸脯缠紧,再穿上素白色的圆领袍以及同色的窄口长裤,然后是束腰革带,锦织绵袜,乌皮软靴,纱罗幞头,由于她还不太习惯古装的穿戴方式,折腾了很久才一一穿好。
末了,李曜照着铜镜,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给自己送上了一个赞:“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不外如是!”
第八章 俞石匣中藏缣帛
光色熠熠的夜明珠,饱满丰润的珍珠,晶莹剔透的玉器,形色各异的宝石,一箱箱的金铤和银铤……李曜来到第二间耳室,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些辉煌绚烂,几乎人见人爱的东西。
事实上,唐朝武德年间,大战小战不断,国家经济非常困难,故而朝廷大力提倡丧事从简,像这种堆集了大量金银珠宝的厚葬之墓,实在是少之又少。
相对而言,平阳昭公主并不显隆重的棺椁,以及稍显简单的墓穴结构,或许连盛唐时期的一个普通县主都不如,但这些不过是表面从简而已,实际上都被人用陪葬品作出补偿了。
看到这些事物,让人不得不说,唐高祖李渊真的是把平阳昭公主宠上了天,让人很难想象得出,这位老皇帝在爱女去世之后,会有多伤心。
对此,李曜表示非常感……激。
无论在什么时代,财富都是极好的。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既然老天爷让自己穿越成了李渊他老人家的女儿,那就只有勉为其难地带走一些好了。
李曜按捺住心中的那点小激动,步伐轻快地返回了主墓室,准备动手将棺椁里面的锦衾裁作包袱,却不料刚把锦衾拖出来,就听得硬物落地的声音,她循声看去,便在地上发现了两件小玩意。
其中一件是块白玉璧,已然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还撒出了一把生糜子。
李曜看到这个东西,马上想起了一个似乎被她忽略掉的事情。
东汉大儒何子曾曰“缘生以事死,不忍露其口”,按通俗的说法就是要让逝者不能饿着肚子去阴间报道,而相关的办法就是“饭含”。
所谓饭含,便是在入殓前把粮米、珠、玉、贝等填塞进死者的口中。在隋唐时期,丧仪制度已是非常细致和严格,其中有一个与饭含相关的规定,便是必须由逝者的亲人进行“楔齿”,即是先用工具将逝者的牙齿撑开,然后再将饭含的事物填入逝者的口中。
李曜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当时那平阳昭公主嘴巴闭得太严,牙齿咬得太紧,而进行饭含的亲属又怕撬坏她的唇齿,所以才将饭含事物象征性地放置在了棺椁里。
想到这里,李曜既感到幸运,又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当初有这么个玩意儿严严实实地堵在口中,她能不能活着从棺椁里出来,还真的很难说……
至于另一件东西,李曜刚开始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可是拾起来稍一细瞧,竟然让她激动得差点叫了起来。
这是一个俞石匣子,准确的说,是一个采用古法制成的黄铜匣,整个匣子造型朴实,棱角圆滑,表面锃亮,也没有任何雕饰图纹。
然而,令她激动的是,这个俞石匣子居然有机械密码锁!
密码锁为后世最常见的并排密码结构,密码采用阿拉伯数字,共有五个字码转轮,每个转轮又有“0、1、2、3、4、5、6、7、8、9”十个数字码。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匣盖上还有短短一排齐整而细浅的凹痕。
李曜只觉得这个匣子的开锁密码简直等于白给。
因为,密码的答案恰恰就是匣盖上的这一排凹痕,从左到右依次是“伍、肆、叁、贰、壹”五个中文数字,而每个中文数字都纵向对应着一个字码转轮的位置,只需依葫芦画瓢,将转轮拨动到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即可成功解锁。
但是,这个让后世的许多幼儿园小朋友都会觉得简单至极的“54321”,却足以难倒这个时代的所有唐人。
所谓阿拉伯数字,其实是由印度人发明,再由阿拉伯人传向欧洲,然后经欧洲人将其改造出来的数字,最后传入华夏之时已是南宋,而且直到二十世纪初叶才在华夏地区被人们推广使用。
因此,李曜不禁有些怀疑平阳昭公主也是一位穿越者,她甚至觉得这匣子里面会有一个能让人穿越时空的袖珍机器……
似乎是重返后世的希望之火被意外地点燃了,李曜满怀着期待的心情,颤抖着手将密码锁解开,然后翻起盖子往匣中看去。
然而,匣中并没有她即兴想象出来的时光机,只有一卷看起来较为古老的缣帛。
“看来是我太异想天开了。”
李曜自嘲一笑,随即平复好心情,蹲下身子,将缣帛放在光洁的石砖地面上,徐徐展开一看,就发现这玩意赫然是一幅等高线地图。
但李曜只是稍稍惊讶了片刻,便皱起了双眉,因为此图仅绘有等高线,没有海拔数值,也没有比例注解,更没有地名标识,而地图上清晰可辨的,就只有左下角的一个小圆圈,以及圆圈下方两排蝇头般大小的简体字:
同志欲知天道玄机
请携带秘匣独自前往此处
同……志……看到这个词儿,李曜的脑子懵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毋庸置疑,能写出这种不工不整半白半文的话,并且还会使用简体字的人,肯定是一位来自二十世纪之后的穿越人士。
经过一番粗略的鉴定,李曜发现这张缣帛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之久,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平阳昭公主曾是穿越者的嫌疑,却也能够证明这张地图不是她所绘制,而是另有其人。
有鉴于此,李曜不禁有些佩服这位穿越前辈。
先不说别的,只凭这样一道五位密码锁,就足以让古人们想破了头。
当然,即便是不认识阿拉伯数字,也并非没有一点办法。
五位密码,每个转轮又有十个数字码,这就意味着该密码锁总共有十万个数字组合,只要有恒心有毅力,秉着眉州老太婆“铁杵磨成针”的精神,一个一个的去尝试,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终有一日会破解此锁。
不得不说,幸亏这个密码盒没有落到性情暴躁且缺乏耐性的人手里,若是被人采取暴力手段强行破开,里面这卷纤薄柔软的帛图,只怕是很难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了。
再者就是这张不完全版的等高线地图,莫说古人看不懂,就是后世的人也未必都能看个明白,李曜也是细细瞧了好一阵子,方才找到了头绪。
在正规的等高线地图上,每条等高线都有相应的海拔数值,而这张地图的绘制者耍了个小聪明,将等高线画得粗细不均,并以线条的粗细来代替海拔数值的高低。
也正因如此,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地理达人,似乎对整个华夏地理都了如指掌,于是她按照越粗的表示海拔数值越高的假设方案,与记忆中的华夏地区的等高线地图来进行参考比对,再加上她是优先从陕西开始的,因此很快就发现这张图的地理范围包括了西安和秦岭以及两者之间的部分地带,而那个圆圈标记的位置恰好就在华夏的道教圣地终南山的楼观台!
第九章 忽见紫桐花怅望
李曜看着图上圆圈标记下面的小字,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往那里去了,心中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慎重。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之所以想回到后世,不仅仅是心里有着难以割舍的社会归属感,更有对后世先进文明高品质生活的眷恋。
至于她希望恢复男儿身的原因,显然是性别认同感在作祟。
她是发自内心的希望那所谓的“天道玄机”能使她重返后世的文明社会并恢复男儿之身,哪怕是发挥一点点间接作用也好。
但她同时也明白自己不能报以过高的期望,在很多时候,希望越大,反而越容易造成失望,过大的失望,就会转化为绝望。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即使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也不会想不通。
对于李曜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要义。
若是原来的期望无法实现,那就只有依托现实撑起新的愿望。
所以,李曜依旧保留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人生初期规划,而这个规划自然是需要一些本钱的。
李曜小心翼翼地把缣帛收回秘匣之中,随后将秘匣贴身藏好,再拿起锦衾,用手撕开一个口子,把里面的蚕丝绵胎取了出来,又将锦衾套子翻了个里朝外,然后到两个耳室中挑选可以带走的东西。
出于实际考虑,任何有明显特征的物件,李曜都不会带走,比如有官方印记的金铤、银铤,僭越身份的首饰,皇家专用的贡品等,这些东西对她有害无益,不但不能换成财富,反而会引来麻烦。
在堆放财宝的耳室中,李曜发现了一把外观极为精美的长刀,结果拔出来一看,却令她大失所望,刀身居然是木制的,连绸缎都割不破。
这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货,可以证明唐朝很早就不提倡兵器下葬,只是她没想到平阳昭公主墓也不例外,翻遍了主墓室和两个耳室,居然连一把小刀都找不到。
两个耳室中的名贵财物实在太多,就算李曜能拿的只占很小一部分,也不可能一次性带出去。
于是,她只能尽量选体积较小的珠宝,将挑选出来的珍珠、玛瑙、琥珀、宝石、玉器、夜明珠等珠宝按类型分别装入空置出来的首饰盒中,再把这些盒子和衣物一起放到锦衾套子上,随后裹成一个包袱往背上一甩,便走进了通往地面世界的墓道。
墓道是一条很长的斜坡式隧道,沿着隧道的两边石壁上绘有持戟武士、步骑仪卫、男女侍者、乐师舞伎、鞍马、骆驼等人物以及动物,由于长度关系,甚至比主墓室中的壁画内容更加丰富,但李曜可没有什么心思去观赏,她走得非常小心谨慎,几乎贴着石壁前行,而且她的每一步都踩得极轻。
那三支钉在主墓室石壁上的弩箭,已经足够表明地宫中的机关都处于正常的工作状态,至于后世之人很少在千年古墓中发现机关陷阱,不过是绝大多数的机关因年代久远而朽坏罢了。
小心一点终究不是坏事。
毕竟,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唯一一个被自己墓地机关坑死的人。
过了许久,李曜总算安全抵达了隧道的最高处,可谓是无惊亦无险。
这里对于盗墓贼来说是通往发财致富的入口,对她的这具身体来说,却是死而复生后重见天日的出口。
然而,石门异常厚重,门面光滑无缝,两侧皆有浅浅的槽隙,很像重合门的结构,明显不是李曜能够凭着自身怪力就能打开的,若想强行破门,即使在后世,也需要一定当量的硝铵炸药才行。
所以,李曜下意识地看向了墓道门旁的石龛,果不其然,很快就让她找到了窍门。
开门的机关,依旧是石龛的小石人,触动机关的方式,依旧是一脚踩在石人头顶,而她依旧是快速的跳开,只不过这次却没有什么暗器出现了。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双重的石门向两侧缓缓敞开,一片苍翠渐渐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我来了!”
李曜心潮澎湃,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高呼,惊起无数鸟雀飞向苍穹。
……
……
忽见紫桐花怅望,下明日是清明。
华州下,在通往华阴的官道上,正有数十骑踏着随风飘落的桐花,浩浩荡荡地向前驰行。
当先一匹青骢马,雄健非常,马背上乘着一位中年男子,眉清目朗,鼻如悬胆,唇若抹朱,面如傅粉,三绺美髯,紫袍锦靴,端的是风神秀杰,仪表瑰雄。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柴绍望见一路桐树花开,忆起亡妻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由怅然。
他的亡妻相貌极美,却与时下“夫复何求”的标准大相径庭,既不妖娆妩媚,也不温婉柔顺,倒有一种不是男儿胜似男儿的特质。
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全身贯甲,挥舞长槊,大杀四方的女将军,也不是一身道袍,飘然若仙的女冠,更不是身着华丽宫装,雍容大气的开国公主,而是那个孤立于草原之上,浑身染血,脚踏狼尸,却在抽泣不已的豆蔻少女。
那一幕,让他对她痴迷。
当他得知她并无婚约,便想要护其一生的周全,不再让她身临那种险境。
于是,他不再作那个自由不羁的任侠,不顾两人家世和年龄的差距,三番五次上门求亲,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终于打动了她的父亲,让本已入道的她还了俗,并成为了他的妻子。
然而,世事无常,奈何身不由己,面对心中的志向和大义,临到危难之时,他却义无反顾地抛下了她。
尽管那是形势所迫,他的做法并没有错,结果亦是相安无事,皆大欢喜,可夫妻之间却因此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一个直至她逝去的那一刻,也没有消弭的隔阂。
妻子的死,他本来可以阻止的。
但亡妻却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不计前嫌,依然为他安排好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出路。
他的妻子死了,便意味着今上失去了唯一可以调解皇嫡子之间关系的人,李家兄弟也没了最大的顾忌,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势必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柴绍过去一直追随秦王,但亡妻的旧部却多为太子效力,比如此刻伴骑在他身后的马三宝,就担任过太子监门率。这个曾经大出风头的柴门家僮,如今却是离开太子,重新成为了他的下属。
此番清明扫墓踏青之后,他就要折返西行,奔赴岐州出任刺史,不论是秦王,还是太子,他都不会再扯上关系。
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李家兄弟谁胜谁负,他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亡妻生前活动的结果。
思及此,柴绍仿佛又听到了亡妻那个惊世骇俗的遗言,顿觉自惭形秽,内疚至极,不由快马加鞭,宣泄自己的情绪,同行众人生怕自己跟不上他,便纷纷效仿,紧随其后。
蹄声隆隆,桐花化作春泥,行人远远避让。柴绍一行人只顾自己纵马疾奔,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华阴县境内的“平阳公主墓”。
只不过,柴绍却是完全没有料到,在此时此地竟已然有人在祭拜他的亡妻了。
第十章 重现天日百兽惊
木鱼声声,梵音渺渺。
柴绍等人循声望去,在刻有“故平阳公主碑铭”大字的神道碑之下,正有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缁衣,长发简束,面向石碑,跏趺而坐,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动佛珠,口中唱诵“大悲往生咒”,姿仪肃穆,宝相庄严。
柴绍见到那女子的背影,顿觉极为熟悉,原本有些惆怅的他,面上竟闪过了一丝惊喜,当即纵身下马,疾步上前,开口试探着唤道:“阿兰?”
那女子听得身后的话音,便是知道来者为何人,遂站起身,回过头来,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淡然道:“阿弥陀佛。柴大将军,贫道已经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佛本是道。一声“阿弥陀佛”,一声“贫道”,柴绍心头顿时为之一震,又瞧见女子这身打扮,怎会看不出她已成了带发修行的出家女众,却是故作无知,关切地说道:“阿兰,你为何不辞而别?还扮成这个样子!你可知道,我找得你好生辛苦,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都不知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三娘交待了。”
阿兰正欲答话,却听得柴绍身后一个身着绯袍,三十来岁年纪的男子,瞪着双眼,问道:“平阳公主……公主殿下……不不……不对,你你……你是何人!”
这个说话结结巴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平阳公主曾经最得力的部下,被李渊赞誉为“卫青”的马三宝。
自大唐立国之后,马三宝便为太子李建成效力,直至数日前才离开东宫,得以就任岐州别驾。作为柴绍的副手,马三宝此番跟随柴绍为平阳公主扫墓,一来可以在赴任之前与曾经“各为其主”的旧主改善关系,二来可以慰藉自己对前女主人的哀思之情,却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唤作“阿兰”的女子,一向心思机敏、口齿伶俐的他,竟然会被对方的样貌惊得目瞪口呆,语无伦次。
因为阿兰有着一张比其他所有大唐公主更像平阳公主的脸,如今成了女众,又增添了几分修行人的气质,同那位曾做过女道士的平阳公主,几乎形同孪生姊妹。
阿兰不卑不亢地回道:“贫道曾是平阳公主殿下的一个朋友,不过往事已矣,而今贫道已是一个不理俗事的人了。”
柴绍闻听她一口一个“贫道”,不好气地接口道:“你是三娘的义妹,亦合该是我的……”
未等柴绍把话说完,阿兰突然正色道:“柴大将军,我今天专程来此地,便是向你表明我的决意,尔后你戎马倥偬,我伴青灯古佛,我们各行其道,不相往来。”
这样一番让人不难解读出原意的话语传入周围众人的耳中,立刻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
柴绍心中已然翻江倒海,面上却强装镇定,艰难地问道:“这是为何?”
阿兰将檀口附到柴绍耳边,放低声音,冷冷说道:“因为三娘的死,亦因我知道,三娘并没有真的原谅你,而你今日定会来错地方!”
……
……
山川精气,上为星象,若葬得其所,则神安后昌,若葬失其宜,则神危后损。
古人择墓极重地理风水,然而如同孔融家小儿所说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般,墓地风水再好,也比不上隐蔽得好。
五代十国时期,后梁耀州节度使温韬在任职期间,率领手下将关中大小李唐皇室陵墓几乎盗掘一空,他甚至还下令砸棺毁陵,致使大量的珍贵文物惨遭损毁,尤其是关中十八唐帝陵被“温韬之乱”荼毒最深,其中仅有乾陵地宫因特殊构造而幸免于难。
与位置显著的唐朝帝陵不同,平阳昭公主被葬在了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不知年岁森森而立的参天古木,以及生长迅速的山草荆棘,将本来还算高大的封土堆掩饰得毫不起眼。
而且,这种如同洪荒世界般的地方不但极为隐蔽,还很容易让人遇到难以预料的危险。
当然了,这些危险只是相对一般人而言的。
太阳高挂东方,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李曜感觉暖洋洋的,心里却是不大舒服。
不久之前,李曜刚从墓地里出来,只因一时激动而高声喊了一嗓子,结果就引来一大群野狼为她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她虽有一身怪力,却是手无寸铁,本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恶战,却是没想到野狼们居然只是围着她嚎了一阵子,然后就夹着尾巴一哄而散,害得她白白紧张了一场。
在那之后,她又遇见了一只山豹,结果那豹子看着矫健凶猛,却胆小似猫,只是跟她对视了一眼,便很干脆地遁了。
李曜发现附近的野兽似乎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便打算捉只野味打个牙祭,然而不管是野兔、野猪,还是野鹿、野貊什么的,见到她就像见了妖怪似的,隔着老远就开始四散奔逃,某些小兽更是利索,直接往地洞荆棘里一钻,便连个影儿都没了。
李曜跋涉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棵野果树,然而那树上的一群泼猴逃走时,还不忘把身边的果子摘走……
看到这一帮子吃货的可恶行径,李曜当场就气得笑了悟空们不愧是人类亲戚,逃得这么溜还真是够机灵啊,香蕉你个芭乐的!
不知是野兽们的警觉性太高,还是李曜的气场太强,这一路行来,李曜根本没有得到发挥超人本领的机会。
李曜晒着太阳,直到啃完了野果树上仅存的两颗果子,也没有发现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又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却只闻到了熏香味儿,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古怪的气味。
饶是如此,李曜心中依旧难安。
毕竟按道理来讲,她算是真正的死而复生之人,自身又有着非常人所能拥有的特异本领,因此动物们的反常表现,让她都不由得联想到了后世那些灵异影视小说中的情节。
“将来自己会变得像‘粽子’那般可怖……可怜吗?”
李曜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十一章 以身试虎解烦忧
野果既酸且涩,还有些苦,与无滋无味的蜡烛相比,口感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李曜却因此发现了自己的某些优点。
那就是她不怎么挑食,只要是可以吃的,统统都敢于下肚,而且只要吃了东西,脑子就会变得愈加灵光起来。
李曜虽然在后世来过此地,但受到失忆的影响,已经丝毫记不起脚下的地理位置,但对她来说,想要判定自己所在的方位,哪怕没有任何工具,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这个没有过度砍伐和旅游资源开发的时代,许多在后世属于濒危行列的古老植物,正大片大片的肆意生长着。
放眼整个神州大地,能够让翅果油树,珙桐,山白树,水青树这四个珍稀树种同时并存的地区,也只有关中平原和汉江谷地之间的秦岭山脉而已。
为了进一步缩小范围,李曜耐心地等到了正午时分,然后从果树上折下一根较直的树枝,竖直插于平坦的地面之上。
根据树枝与其影子的长度差,李曜估算出当前位置的纬度数值并没有超过楼观台。
由此可知,如果她想要前往楼观台,显然须要向北而行。
至于方向的判定之法,在民智大开的后世已是属于生活常识。大多数人都知道“万物生长靠阳光,观草木可知南北”,正如大树向南的树皮较为光滑,北面的则较为粗糙;树头向南的枝叶较为茂密,向北的方面则较为稀疏;树干之下向南多长青草,向北则多长青苔等等,而李曜甚至不需要去特别观察,只是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
翻越了两座山岭之后,李曜忽然听到一声虎啸,心头先是一惊,随即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再多想便径直朝着声源之地而去。
不多时,李曜便远远看到了一只体格雄健的老虎,口中还咬着一只死透的野猪幼崽,明显正准备大快朵颐。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李曜壮起胆子,依旧朝着老虎昂首走去。
老虎发现有人竟敢主动前来触犯自己的虎威,当即吐出口中的食物,一双虎目凶狠地瞪向来者,猛然发出一声响彻山林的长啸,虬扎虎肌紧绷如铁,已然是蓄势待发。
见到老虎如此凶猛的姿态,李曜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竟放声笑了出来,笑得肆无忌惮。
对李曜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做人的资格更可怕了,她是真心不愿意变成僵尸之类的东西,而且以她现在的身手,冒这点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动物本来就有避让危险和防卫的本能,再加上李曜自己的这具身体也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因此现在李曜认为那些野兽见她就逃,其实只是为了躲避实力和危险性尤胜于它们的捕食者,跟她是不是人类毫无关系,而眼前这只位于森林食物链顶端的老虎,则显然将她当成了一个上门挑场子的对手。
眼看一场人虎大战即将上演,但李曜此刻解决了心中的烦恼,自然不会跟虎哥争夺这里的“百兽之王”头衔。
于是,李曜笑叹完毕,想也不想撒腿就跑。
与之前那些见到李曜就落荒而逃的野兽相比,这只猛虎不愧为山中一霸,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和尊严,在李曜身后一路狂追,直到跑过了两个山头,累得它自己都有些气喘吁吁了,方才虎躯一震,啸然而归。
这一番没命的奔逃,可把李曜给累坏了,五脏庙更是抗议不止,如此这般又坚持了约莫一个时辰,正当李曜觉得自己饿得快要顶不住了,打算扒拉些野菜直接生吃的时候,却偶然发现了一条清涧,李曜过去一瞧,就见碧水之中游鱼成群,不禁欣喜若狂地叫了出来:“终于可以饱餐一顿啦!”
李曜迅速找来一根粗细均匀且较为坚硬的箭竹,再在粗糙的岩石上将竹子的一头打磨成斜尖状,便是做出了一支简易的竹矛。紧接着她又从地里抓来一些蚯蚓用作鱼饵,然后将蚯蚓一点点的撒入近岸的溪水中,并提着竹矛耐心地观察前来争食的鱼群。
不多时,一只游动缓慢且又大又肥的野鱼现出了水面,李曜小心地举起竹矛,看准时机,突然往水中一扎,然后迅速一挑,便把这条大鱼送上了岸。见大鱼仍在地上蹦跳不止,李曜马上捡来一块石头为它送了终,随后又弄碎石块,再选出一块棱角尖锐的石片,不一会儿就把大鱼刮鳞剥肚,给洗了个干净。
由于没有生火工具,李曜只得进行钻木取火,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煎熬的过程,若不是她意志足够坚定,早把这条鱼给生吞了。待到生火成功之时,李曜已经馋得两眼冒光,根本顾不上去寻什么野葱野姜,只把这鱼烤了个半熟,便饥不可耐地大快朵颐起来。
鱼肉很腥,也不够嫩,跟李曜记忆中的烤鱼味道简直是天差地远,但她实在是饿得太惨了,哪会在乎这些,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就差没把自己舌头吞了。
正当李曜感觉自己还没吃够,打算再去捉鱼的时候,一种非常熟悉的声响却忽然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人的脚步声,声音很杂,轻重不一,来自各个方向,明显不止十人。
李曜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赶紧躲到一颗大树之后,警惕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突然,一只羽箭破空飞来,重重地钉在了李曜身旁的树干上,李曜顿时明白自己早已被人盯上,怕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汉子纷纷从繁密的树林中现出身来,个个都穿着兽皮和麻布拼接而成的破烂衣衫,几人挎刀,几人执矛,几人扛叉,却只有一人手持猎弓,显然是那刚才一箭的始作俑者。
持弓汉子长得颇为瘦削,未及中等身材,一对又细又小的眼睛在李曜身上来回扫视,让李曜感到一阵恶寒。
片刻之后,持弓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对着李曜叽哩哇啦说起话来。
李曜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却也知道自己这次女扮男装算是彻底失败了。
因为持弓汉子话音刚落,这些人看向她的眼神就全变了,每个人都变得古怪起来,不是口角流涎,就是搓手,一个比一个猥琐。
李曜被人盯得头皮发麻,面上却努力保持平静,对方在看她,她又何尝不在打量对方。
显而易见,眼前这些汉子即便不是山贼强盗,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不过她的心里倒是没有半分畏惧,觉得对方全部的人加在一起,恐怕都远远没有先前遇到的虎哥危险,而且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古人,反倒认为自己应该好好利用他们一番。
那持弓汉子见李曜半晌都没有回应自己,脸上忽然现出恍然的神色,随后又与旁人说了一句,便淫笑着与同伙们迅速将李曜围了起来。
猥琐汉们越围越近,李曜越来越气。
她发现这帮家伙的裤裆全都顶着一个高高的小帐篷,只觉心头有一股无名之火即将爆发。
第十二章 犀利铁脚降恶汉
“嗷~~~!”
持弓的瘦削汉子刚走到李曜的身前,突然发出了一声难以名状的哀嚎,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双手捂着下面的要害,身躯就像虾子一般弯了起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翻起了白眼,吐出了白沫。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猥琐汉们全都呆住了,一动也不动。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李曜居然会突然出脚伤人,亲眼目睹了持弓汉子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样,都感觉自己的命根也好像生疼了起来。
过了许久,猥琐汉们方才回过神来,皆是又惊又怒,当场化作一匹匹恶狼,嗷嗷叫着朝李曜猛扑了上去。
他们恨不得立刻把眼前这只不知好歹引起公愤的西贝货摁倒在地,然后用力惩罚一番,并好好教教她该如何作一个正常的女人!
然而,这只西贝货身如矫龙,快若惊鸿,腾挪躲闪之间,脚无虚发,一踢一个准,直教人防不胜防。
片刻之后,鸟雀残,满地伤,捂裆汉子痛断肠,他们连李曜的衣角边儿都没碰着,就已经全都撅着屁股趴在了地上,“唉哟哩呀”唱个不停。
其实李曜只是想给这些人一个稍微深刻一点的教训,并不是真的打算要将他们全都变成阉人,所以生气归生气,她的每一脚都还是尽量留了力道。
只是她与自己的这具身子尚处于磨合期,对力道的控制多多少少还有一些不足之处,难保有的人下面那玩意儿已是废了,就算没有废掉,若是没有及时医治的话,将来可能……大概……八成也是不怎么好使了。
趁着猥琐汉们还趴在地上哀嚎不起,李曜迅速把散落在四处的兵器全都收集了起来,粗略的挑选一番之后,将其中一柄看得入眼的横刀挎在腰间,又把猎弓和箭壶背在了身上,然后毫不客气地将挑剩下来的兵器一一掰断,不管是铁制刀刃,还是木制长杆,在她的手里俱都变得如同枯朽的树枝般脆弱,没有任何区别。
人的声音不断响起,稍微缓过痛劲儿的猥琐汉们闻声看去,骤然见到李曜这般非同寻常的举动,全都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们纷纷试图起身逃跑,却发现只要大腿一用力,下面就会疼得要命,一时半会儿完全爬不起来。情急之下,便有一人当场调整了姿势,将四肢脸面全都贴在了地上,显然是打算装作晕死过去,而其他人本来已是六神无主,突然见到此人作态,也不管如此这般是不是真的能够保住小命,纷纷有样学样起来,待到李曜将地上的兵器全部折断的时候,哀嚎之声却早已停止,地上安安静静的,竟无一人在动。
看到他们这种近似鸵鸟般的行为,李曜眼角跳了跳,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了好半晌,方才保住自己高冷的形象。
紧接着,她忽然伸出双臂,用十根可以摧金断木的纤纤玉指一把揪住就近两人的后领,就像提起两只狗崽似的,一手拎着一个,径直扔到了火堆旁的空地上,然后再如此反复,很快便将所有人都丢作了一堆。
结果猥琐汉们顿时恐惧到了极点,全都假装不下去了,个个身子抖如筛糠,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更有甚者连尿都流了出来,一时间臭气四溢,哭闹声此起彼伏。
“全都给我闭嘴!闭嘴!”
不堪杂音贯耳,李曜实在忍无可忍,不由自主地吼出了标准的普通话。
然而,没有一人能听懂她的话,众人见她好像发火了,不但哭闹得更加厉害,还砰砰磕起头来,反而愈加聒噪了。
无奈之下,李曜屏住呼吸,强忍着恶心走到他们近前,用拾来的一支断矛在地上写下五个铁画银钩的繁体字:“识字者举手。”
虽然唐朝和后世的汉语语音系统差别巨大,但繁体汉字却是没有变化。只是古代社会底层阶级的识字率极为低下,李曜此举明显是在碰运气,若是不成,她就只有靠比划手势跟这些人进行交流了,不用想也知道那样做会有多麻烦。
过了片刻,一只瘦削的手从人堆里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正是先前那个朝李曜射出一箭,并最先被李曜踢倒在地的瘦削汉子。
见到有人响应,李曜不由暗叫庆幸,向这位“有识之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写道:“叫他们闭嘴,否则杀无赦。”
瘦削汉子见到最后三个字,登时吓得打个了寒战,赶紧扯开嗓子喊了一通,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哭闹声戛然而止。
耳根总算清静下来,李曜暗暗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断矛一分为二,随手扔给瘦削汉子一截木杆,然后在松软的泥地上写道:“我问你答,不可隐瞒,知否?”
瘦削汉子点头如捣蒜,噤若寒蝉地拿着木杆,于一问一答之下,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统统都交代了出来。
原来猥琐汉们就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寨里,因地处荒僻的秦岭大山深处,又正好位于洋州黄金县和稷州县的交界地带,所以这附近一大片山岭皆为“三不管”的法外之地。村汉们出则为盗,入则为民,平日里结队在山中打猎,若是见到身单力薄的外村人,马上就会实施抢劫,男的杀了弃尸荒岭,女的当然是掠回寨中……为所欲为。
谁知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今天一向无法无天的村汉们很不幸地遇见了李曜,就好像一头撞到了铁板上,挨的不是刀,而是一记记犀利的铁脚亦不知他们之中,会有几人断子绝孙,几人无法再起,不能“我好她也好”了。
而瘦削汉子正是他们村子里的一个小头目,姓袁名飞,行第老二。按照这个时代之人的习惯,应该称之为“袁二郎”,但李曜视之为宵小,自然没了“郎”字,直接将他唤作了“袁二”。
袁二少时读过书,能识文断字,故而在村寨里充当着“狗头军师”般的角色,在这个时代也算得是一位有些知识的人,但他与同伙在隋朝大业元年为了逃避前朝营建东都的征调,躲进了这茫茫的秦岭大山之后,便过着常年与世隔绝的生活,而且他遇到的外来人都只是一些同样孤陋寡闻的山民。
是以对袁二来说,撞见李曜这样衣着齐整样貌周正的人,还真的是他躲进山中以来的头一遭。
正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袁二只知道现在的日子刚过清明时节,至于天下何时改朝换代,当今皇帝是谁,年号几何,皆是一概不知。
第十三章 山妖进村人惶惶
李曜问不出有价值的情报,便把袁二等人搁到了一边,自顾自地往篝火里添加了些枝叶,随后又从水里捉了两条大得离谱的肥鱼,再用半截断刀将两条鱼一并剥洗干净,然后一一串在铁叉上,继续进行自己的烧烤大业。
有了比较便捷的工具和足够的耐心,这两条肥鱼自然是烤了个外焦里嫩,肉香四溢,李曜吞了吞口水,决定一口气吃个全饱,当场把个人形象抛到了脑后,撩起嗓子敞开肚皮,吃得头不抬眼不睁。不消片刻功夫,两条野生大肥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骨头架子,最后李曜还意犹未尽地破开鱼头,将里面稀溜溜的鱼脑给吃了个干净,当真是风卷残云不足以喻其速,饿鬼投胎不足以描其态,简直就像是饕餮的人形化身。
与此同时,在袁二等人看来,李曜变得更加可怕了。明明看起来是一副身娇体柔相貌俊俏的小娘子模样,却不但有着快得匪夷所思的身手和恐怖至极的怪力,居然还有着这般与之身形完全不符的食量。让他们不得不纷纷联想到秦岭中的一些山野传说,如果这时有人把李曜说成会吃人的妖怪,他们肯定都会信的。
人一旦吃饱了,往往就会犯困,李曜忍住打哈欠的冲动,仰头看了看天色,此刻太阳开始西沉,余晖将山间的袅袅云霞染得彤红,显然已经到了百兽回穴,倦鸟归巢的黄昏时分。
李曜低下头来,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村汉们扫视了一眼,就见他们竟然俱都随身带着绳索,脑中登时灵光一闪,便打定了主意要去他们的村寨里过夜,她可不喜欢在遍布虫蛇的地方露天睡觉,不去白不去。
原本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汉们或多或少都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完全可以四散逃走,让李曜抓都抓不过来,但他们依旧还是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这是因为恐惧是最容易让人产生心理和行为双重障碍的情感,没有之一。
他们显然已被李曜一系列的恐怖表现吓得连脚底抹油的勇气都没了,现在全都抱着侥幸心理,暗暗祈祷李曜会大发慈悲地饶过他们的性命。
李曜将袁二唤到身边,教他领着这一群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的村汉们相互间用绳索绑住手腕,然后她再用一根长绳将所有的人连在一起,最后在排在倒数第一位的袁二身后紧紧挽住长绳,便如同牵着一群带路犬,让村汉们领着自己朝着他们村寨的方向行进。
走过了三四里地,李曜和村汉们便穿过了山林,进入一条曲折蜿蜒的山道,李曜极目远眺,隐隐可以看出此路的尽头乃是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
村汉们走得极慢,他们曾经在这条山道上,已是不知走过了多少来回,但此时此刻人人都是战战兢兢,心慌意乱,仿佛这条通往自家的路,已经变成了前往地府阎罗殿的通道,感觉自己的双脚犹如灌满了铅,仿佛每走一步,都会让灾祸距离他们的村寨更近了一步。
很快,李曜对村汉们失去了耐心,当即与他们调换了位置,主动走在前面,像对待不甘赴死的待宰牲畜,只得强行拉着他们前进。
虽然这十数个汉子都带着伤,使不出多少劲儿,但他们的体重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多斤,可李曜手挽长绳迈步而行,竟是没费多大力气,而袁二等人下意识的反抗,完全就像蚍蜉撼树一般软弱无力,他们很难想象得出,李曜这个轻盈纤细的身躯里究竟蕴藏了多少力量。
山道崎岖坎坷,地势起伏不定,当真是望山跑死马。尽管李曜走得不慢,也只是走了一半的路程,残阳便悄然隐没于天边,而黑沉沉的夜幕也随之降了下来,山间小道迅速被夜雾所笼罩,变得扑朔迷离。不过在李曜的眼里,一切依旧如同白昼一般清晰可见,可村汉们用尽目力,也很难看清一丈之外,幸亏他们早已把这条路走得极熟,因此才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直接跟在李曜身后的袁二,显然比任何人都更加惶惶不安。因为他见到李曜不但在夜雾中行走的脚步丝毫未缓,而且在没有使用火把灯烛照明的情况下,居然也能轻轻巧巧地避开路上的坑洼和磕绊之物,甚至还会有意识地绕开了他们平时放置的陷阱,这哪是人能办到的不是神仙,就是妖!
所以,袁二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曜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某只能够化为人形的兽妖,而且还是跟猫有亲戚关系的那种。
又是一番七拐八弯之后,李曜终于抵达了谷地的入口,就见数十个手持火把的人站在村寨大门外翘首远盼,显然都是正在等待这群村汉回家的人。
手持火把的人们似乎听见了李曜等人的脚步声,一时间不论男女老少,纷纷呼喊着朝李曜这边跑来。
此时,袁二突然大声吼了一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嘈杂的呼喊声陡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妇孺发出的惊声尖叫,手持火把的人全都掉头跑回村寨里,紧接着,便有十数个青壮手持火把和兵刃从村寨大门口冲了出来。
李曜见此突变,不免有些生气,便狠狠地瞪了袁二一眼。
而袁二触及到李曜的目光,顿时打了个抖,却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又情不自禁地向前来营救自己的青壮们大喊,意图阻止他们靠近,只是他的嗓音颤巍巍的变了调,喊得不清不楚,结果青壮们还是闷头闷脑地冲了上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曜忽然拉紧绳索,猛地向身前一甩,动作势大力沉,有如千钧,绳子根本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开,十几个汉子齐齐变作了鸟人,朝迎面而来的青壮们飞了过去,随后就是一片哀嚎。
正所谓“大力出奇迹”,剩下几个因落在后面而躲过“鸟人”来袭的青壮,也都被“奇迹”吓呆了,未等他们醒过神来,李曜已经欺身到了近前,三拳两脚便将他们全部打倒在地,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第十四章 淡云遮月杀人夜
不请自来的客人果然是不受欢迎的。
李曜瞧着倒了一地的人,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后一把将摔得七荤八素、眼珠转圈的袁二从人堆里拖了出来,发现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人不太清醒,于是扬手就使出一记“手到病除”的大耳巴子,扇得袁二立时神魂归位、双眼清明。随后李曜将一支松脂火把插在地上,然后拔出腰间横刀,用刀尖在地上刻出了五个字:“带我去你家。”
袁二看到这句话,先是瞪直了眼睛,接着就打起了摆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但见李曜脸色突然一沉,马上又如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随后李曜给袁二解了手腕上的绳索,让他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而她自己则一把揪住袁二的后领跟在了后面。
当然了,她的这般做法,肯定不止是提防袁二寻机逃跑,而是因为正戏往往都在后头。
李曜一踏入村寨大门,立刻便有犬吠声响起,这个寨子不算太小,约莫能得住下数百人,然而李曜环顾四周,根本看不到任何灯火,此刻淡云遮月,凄迷的云雾笼罩着整个村寨,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在夜色中显得诡谲非常。
寨中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静谧,除了犬吠、虫鸣,以及许多小院里人畜发出的动静之外,还有一些轻微而突兀的声。
李曜很快就听出来了,这是人在草房顶上制造出来的声音。
自己只是想来找个地方住,摆出这种阵仗是何苦来哉!李曜暗暗一叹,前方将要面对的情况,已是不言而喻,她无需多想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大不了就是为了保命杀几个人而已。
虽然李曜失去了以往的许多记忆,但不知何故,她却总觉得自己来到危险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
而最让她感到在意的是,自己竟然还隐隐有些亢奋,否则她不可能会像现在这般从容。
李曜左手押着袁二,右手捉着横刀,步伐均匀,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在经过村寨中央的一个大院门前的时候,募地顿住了脚步。
恰在此刻,弓弦之声突然响起,李曜猛地一把将袁二向前推出一丈开外,自己则迅速跃离原地,三支羽箭夹杂着一柄漆黑的短斧,俱都险而又险地从她身边掠过。
未等李曜稳定身形,又是三声弓弦响动,却是来自另外三个方向。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呛啷”一声,李曜已然拔刀出鞘,刀锋快若闪电,直接将这一波袭来的羽箭全部当空斩落,随后她的身形突地向前疾掠,势如八步赶蝉,一脚踏在摔了一个狗吃屎正要爬将起来的袁二身上,借力飞身而起,紧接着一脚蹬在夯土墙上,便干净利落地跳进了路边的大院里。
此时此刻,大院内站着一个壮似拳头立得人,胳膊能跑马的魁梧大汉,就见他一身褐色皮甲,手握一柄宽刃长刀,正用他的两只铜铃般的大眼恶狠狠地瞪着从天而降的入侵者,表情狰狞好似一只洪荒猛兽。
李曜细细地打量了大汉一眼,随后举起横刀直指对方,同时左手朝前轻佻地勾了勾食指,做出了一个带有明显挑衅意味的动作。
月光黯淡,夜色朦胧,却不妨碍魁梧大汉看懂李曜的肢体语言,用后世的话来讲,这便是“有种你过来”的意思,端的是传承古今,通俗易懂。
果不其然,随着一声闷雷般的暴喝,魁梧大汉就像一头受了刺激的公牛,当即挥舞着长刀,气势汹汹地朝李曜冲了过来。
巨大的身影,如同山一般压来,长刀呼啸,亦是声势非凡。
然而,李曜不仅面不改色,心里还对这个大块头有些不满意了。
因为她现在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能打,能否在这个时空算作顶级高手,一见大块头长得如此雄壮,便觉得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个不错的测试对象。
可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眼前这个大块头的模样瞧着是很厉害,但一招一式却是凶猛有余,章法不足,显然只能算作倚靠蛮力吃饭的货色。
只不过,正如后世某位贤者说的,就算是一张卫生纸,一条内裤都有它本身的用处,如果把这个大块头看作李曜的挡箭牌,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弓手们已经好半晌不敢放箭了。
面对大块头的猛烈进攻,李曜只是不停躲闪,非但不还手,甚至连一次格挡都懒得去做,因为她一直在寻找时机将那些藏着搞偷袭的人全部引出来。
如此又过了片刻,院子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来人见到入侵者正背对着自己,刚一露面就朝李曜甩出一柄短斧,然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抽出背后长刀,准备加入战团。
李曜单手一扬,准确地捉住飞来的短斧,然后礼尚往来,回身猛地一掷,短斧势如雷霆,快若流星,目标之人哪还躲得过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锋利的斧头直接削断了它的原主的一只手腕。
断手落地之时,还握着正熊熊燃烧的火把,李曜见状疾步上前,一脚踢晕断手汉子,然后迅速弯腰避开大块头紧随而至的一记横斩,并顺势拾起地上的火把,然后高高举在身前,将她和大块头的身形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这时,伏击者们果然出手了,弓弦声陆续响起,数支羽箭呼啸着直冲李曜飞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李曜突然身形快速闪动,羽箭居然神奇地全都不偏不倚扎在了大块头的皮甲上。
李曜之所以敢那般大胆地暴露自己,除了有着犹如鬼魅般的身法,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后世受过听声辩位的专业训练,能够非常快速地辨识出四周动静的来源。
早在这些羽箭离弦之际,她就已经做出了精准的预判,而且还有余力给大块头制造麻烦,以至于什么时候露出破绽,如何使射向自己的羽箭转而命中大块头,似乎都已经被她算计好了。
当然,大块头不愧为李曜钦定的挡箭牌,也的确是皮糙肉厚,身中数箭血流不止,却仍能强撑着身体不减半分攻势,不考虑人品的话,倒也真真算得一条硬汉。
六名弓手见到大块头如此凄惨的模样,便再也不敢放箭了,只得现出身来,纷纷从高处跳入院中,挥着兵刃向李曜攻来。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六人自然都是箭术好手,故而李曜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动了必杀之心,而现在正是一网打尽之时!
但见她手中银光乍起,刀锋迅疾如雷,挡者披靡,一时间人头滚滚,血光四溅。
片刻之后,随着最后一位弓手身首异处,整个庭院就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火把散发出来的摇曳光芒映照着地上惨不忍睹的情景,几具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手中都依旧握着兵刃,似乎还维持着生前的最后姿势,一颗颗张着嘴巴的头颅,仿佛正在哀嚎,但惊悚的表情却已永远凝固在了他们扭曲的面容上。
第十五章 和善笑容惊煞人
大块头无比惊恐地看着脚边血淋淋的尸首,满脑子都是刚才头颅横飞,血柱冲天的画面,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忽然“当啷”一声响,一柄大刀落在了地上,跟着又是“扑通”一声,大块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李曜手中带血的横刀,如同待宰的老黄牛一般,整个人都是一副绝望的模样,似乎是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
因为他知道,面对这个厉害得超乎想象的怪女人,自己的一切抵抗都是无用的,若是用后世之人常用的口头禅来讲,那他的下场应该就是三个字死定了!
见此情形,李曜走到大块头身前,把横刀架到了他的肩上,大喇喇的来回擦拭刀刃上的血渍,同时也在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屠村?这当然是最保险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可她不是丧心病狂的变态,下不去那个手。
李曜不否认自己很擅长取人性命,装在她脑海中的杀人技巧,不但花样百出,样样纯熟,还被她美其名曰“暴力美学”,但这并不代表她是喜欢滥杀,更何况她心中还有一条杀人准则,便是无关善恶,只在于有无意义。
大块头当然不是什么善类,更算不上是无辜之人,但她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搞什么惩奸除恶。
毕竟,在这个地方能够对李曜造成些许威胁的弓箭手全都已经死了,其他的战力也基本都被她搞得非伤即残。
况且,李曜现在需要大块头和断手汉活着,因为她需要他们这两张嘴。
不然的话,别人很难彻底明白,再来给她添这种麻烦的代价到底有多大。
不知不觉间,刀锋已然擦得雪亮,李曜收刀入鞘,不去理会已经快要被她吓得疯掉的大块头,转身快步走到院子大门,眸光朝门外斜斜一扫,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扶着夯土墙,踉踉跄跄前行的瘦削身影,显然正是那个袁二。
这时,袁二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下意识地扭头一瞥,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当场就挪不动腿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墙边上。
李曜发现这厮今天一直都是一惊一乍的,而且表现得也不太顺从,便觉得自己可能把他吓得太狠了。
俗话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软硬兼施才是正确的治人之道。
心念及此,李曜赶紧挂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和善笑容,缓缓抽出腰间的横刀,准备在地上写点文字来安抚袁二一下,以便让他能更好的听从自己的使唤。
当然了,如果袁二没有今天这噩梦一般的痛苦经历,如果袁二此前没有听到院中发出的声声惨叫,如果空气中没有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如果李曜没有正在拔刀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眼前这张美丽可亲的笑脸,一定会让他感到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温暖和煦如沐春风,而不是这种令他精神崩溃碎心裂胆,四肢百骸如坠冰窟的恐怖之感。
李曜的刀还没有完全抽出鞘来,袁二就好似小白兔见了大灰狼,后背紧紧靠在夯土墙面上,两只绿豆小眼也作起了翻白状,眼看就要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啪”的一声,李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就是一记专治晕厥的大耳巴子,直接将袁二的意识从黑暗深渊中拍了回来。
李曜没想到自己合情合理的温柔之举,居然会适得其反,立马板起一张冰块脸,用刀尖在地上狠狠地戳出了一溜字眼:怕个甚么?我又不会吃你!还不快带路!
袁二盯着“吃你”两字,登时想起了一个了不得的画面,脸色竟变得愈加惨白。
李曜并不知道袁二正在展开什么奇怪的联想,但她还是从袁二不太正常的表现,隐隐猜到了对方的顾虑,便不好气地又在地上戳出了一排文字:把我伺候好,便保证不伤你一家性命。
袁二瞅着李曜不容忤逆的神情,咬了咬牙根,立马扶墙而起,颤巍巍地举起火把,自觉地走在李曜身前,继续当起了带路党。
二人沿着夯土墙左拐再右拐,很快就到了袁二家的院门口。
袁二上前一边敲门,一边喊话,由于四下里万籁俱寂,把这敲门喊话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似乎整个村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袁二连敲带喊了好半晌,家里的人半点动静都没有,急得他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回头去瞧李曜的脸色,只得放开嗓子使劲吼,卯足劲不停拍打门板,一时间声音仿佛划破夜空,寨中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被这夸张的动静给惊到了,各种叫声此起彼伏。
如此又过了片刻,袁二家里终于传来房门“吱呀”的一声响,紧接着院里又是一阵夹着人畜各种闹腾发出的杂音,袁二家的院门闩方才有了动静。
门开了,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李曜打眼一瞧,脸上登时掠过了一丝抽搐。
就见一个体态丰腴,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不知是打哆嗦,还是念念有词,上下嘴皮碰个不停,双手还颤巍巍地朝李曜举着一只扑棱着翅膀,不停咯咯喔喔叫着的大公鸡。
另外一个则是约莫十一二岁,长得胖嘟嘟的半大小子,躲在妇人丰满的肥臀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子,两只手还紧紧抱着一只抖得跟筛糠似的小黑狗。
不管是中年妇人与大公鸡,还是半大小子与小黑狗,明显都是一副惊恐无助的模样。
袁二见状,赶紧从妇人手中夺过大公鸡,一把扔到院子里,接着又上前一步,啪的一巴掌拍在半大小子的脑袋瓜上,小黑狗趁着小主人突遭打击手劲一松之时,当即跳到地上,屁滚尿流地跑掉了。
袁二板起一张格外严肃的脸孔对跟前一大一小两人狠狠地训斥了几句,回身又转向李曜的时候,已然切换成了一张贱兮兮的笑脸,悄悄拉开中年妇人和半大小子,然后自觉地靠到院门边,就如同在后世无数影视剧中的著名连锁企业“悦来客栈”的小二们,哈着腰杆儿向李曜摆出了“客官里边请”的经典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