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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明真接旨!

    当李曜被祁黛双请入焉支州的临时治所中歇脚时,看到附近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随后便很快知晓这假小子刺史的野心来自哪里。

    因为就在焉支州正式设立之初,祁黛双接受了梁元度的计策,趁着突厥人全力围攻马邑,腹地防务空虚之际,择三千可战人马,北出红谷关,长途奔袭八百余里,有如秋风扫落叶,席卷了狼山南麓全部的突厥聚落,缴获马匹上万,解救汉人牧奴三千,掳掠突厥部民更达五千之众,而且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凡所到之处,烧光毡帐、屠尽牛羊,顺利完成了破坏当地生存条件的作战目的。

    然后他们不等突厥援兵赶到,便带着战利品迅速沿着原路撤退,突厥狼山部本营派出的铁骑一路疾追至红谷关下,却因不善攻坚而遭受重挫,只得望关兴叹,恨恨而归。

    正如古人所言,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华夏一也。

    战毕,祁黛双又听从梁元度的建议,为了避免给焉支州埋下未来祸乱之根,决定采取“全民同化一体”之策,强制突厥俘虏解辫束发,削衽易服,改汉姓,学汉语,若有抗拒不从者,无论男女老幼,一律立斩不饶。

    于是,在一阵人头滚滚之后,突厥俘虏们吓得彻底老实了,而随之带来的成效,自然也是显而易见。

    祁黛双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发动组织上万劳力,在古长城废墟的现有基础上,初步修筑起一座名为“焉支城”的土堡,现如今虽然距离完工还为时尚早,却也能显出一座城池的雏形。

    李曜不得不由衷的感慨,虽说梁元度的计策,没有自己的预想更加高明,但他也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是其策略之狠辣严酷,完全不符合隋唐两朝逐步建立起来的多元化普世价值观念。

    若非自己对历史进程动了一点手脚,若非祁黛双也是一个成长于特殊环境的女中异类,恐怕此君只得寂寂无闻地埋没于岁月的长河里,亦不知还会有多少能人异士,在将来可供祁黛双派用差遣。

    虽然话说回来,若无当前唐王朝开放包容的民族政策,祁黛双的“斛尤部”也不能一举占得这方圆数百里的一州之地。

    但是,天地有盈亏,万物无不朽。

    再强大的王朝也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历史必然规律,许多惨痛的历史事实无不证明了一个道理因为强大,才会变得开放包容,而不是因开放包容变得强大,一旦实力此消彼长,那些羽翼丰满的政策获益者们,必然会撕破温顺的外表,露出狰狞的利爪和獠牙,把神州大地蹂躏得体无完肤。

    所以,李曜还是希望“斛尤部”能够迅速壮大起来,尽量为华夏文明减少一点遭受蛮族肆虐而全面倒退的可能。

    当然,深明大义的李曜也不会放过摆在眼前的利己之机,是夜便与祁黛双抵足而眠,谈起了一件不可为外人道的生意。

    因为涉及走私交易,双方谈了几乎一整宿才达成一致:从今年开始,李曜将在每年九至十月期间以高于朝廷一倍的收购价格,折合成米粮向祁黛双换取两百匹成年戎马。

    在整个谈判过程之中,祁黛双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及李曜购买军马的用途,虽然此前他们新附朝廷,便立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勋,而她也因此得了左骁骑卫将军之衔,以及千缗铜钱与千匹绢绸,却远远不能解决焉支州因人口突然激增而造成的粮食短缺问题,她只觉李曜收购的数量并不算多,在保足朝廷征收的份额之外,适当赚一些外快也是挺好的。

    翌日天明时分,祁黛双领着祁大略、梁元度等焉支州诸官将李曜一行送至焉支州边境,又依依不舍地叙了一番话,这才返回治所,而李曜一行为了节省时间,则绕过番禾县直奔赴姑臧城。

    一到姑臧,李曜和安红玉便兴冲冲地去拜访庐陵公主,结果却被负责守宅的公主府仆人告知,不久前驸马乔师望被朝廷临时征调至战事吃紧的代州任职,庐陵公主虽未随行,却也被李渊召回了长安。

    李曜一直很想知道便宜老爹李渊对于自己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的反应,是以她只在城里的“悦来客舍”待了一夜,便催着队伍急急地上了路。

    李曜东返的脚程比西行快了不少,路上没那么多走走停停,也不用担心吐谷浑劫掠,偶尔出现的些许马贼,见了他们这武装护卫已然超过一千的强大阵势,大多掉头就跑,余下逃得慢的、愣的、横的、不怕死的,自然都成了李曜名下十二保镖与敦煌士族子弟用来比试骑射功夫的活靶子。

    从敦煌出发,途经河西走廊、陇右十州之地,行程四千多里,他们只用了不到四十天的时间便进入了关中。

    敦煌士族子弟们,无一不好奇地打量着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宽敞的驿道两侧,成排的杨柳随着秋风轻轻摇曳,而路边的矮坡上芳草萋萋,五颜六色的野花儿点缀期间,过了陇州、岐州,进入京畿地区,地势变得愈加平缓,沿途漂亮的房宅随处可见,再向道路两边的远方望去,便是无边无际的良田。

    见到此情此景,张栋忍不住赞叹道:“沃野千里,蓄积丰饶,地势形便,曾闻关中乃天下之脊,果然名不虚传!”

    李曜身边最爱叽叽呱呱聊个不停的鱼巧巧竟然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过得好半晌,这才颤着声音吐出了两个字:“好美。”

    而这时,忽然有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安红玉鼻翅急促地翕动了几下,旋即抬手扬鞭,坐下的胭脂马一声长嘶,便犹如飞箭一般冲到了前方,**而豪放的声音亦渐行渐远:“明真,前面花儿好香,我先去也,哈哈哈……”

    一来到法度森严的关中,李曜就赶紧换乘了白骆驼,自然不会去追赶眼前那一团烈火般的人儿,待到优哉游哉地来到路边一处桂花环绕的酒肆门前,不远处立时响起一个熟悉而甜美的声音:“明真,阿姊等你久矣。”

    李曜遁声看去,就见庐陵公主一身雪白的大袖罗裙,与穿着一袭红裙的安红玉俏生生地站在桂花树下,仿佛一白一红的两朵并蒂莲花。

    李曜忙下了坐骑,立刻上前几步,惊喜地问道:“阿姊缘何会在此等候?”

    庐陵公主故作神秘地笑道:“嘿嘿,在你通过大震关之后,阿姊就收到了消息,算好了时辰,又见这里景色不错,便在这里等你喽。”

    李曜莞尔一笑,躬身一礼道:“明真多谢阿姊费心。”

    “不敢当,其实呢,阿姊都是为了办正事……”

    庐陵公主说着,忽然轻咳了一声,从袖口中拿出一个贴金卷轴,不疾不徐地举起,动作竟无往常那魅死人不偿命的风情,而是透着一种庄重的韵律,随即便听得她那檀口中一字字道:

    “圣旨在此,李明真接旨!”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生以来最大胆的想法

    鸣沙山东麓,莫高窟。

    时值金秋,秋风徐徐吹来,树叶婆娑飞舞,铺起一片金黄。

    张护与李通各骑一匹骏马,踏着落叶缓行在金黄色的古道上。

    许久之后,两人来到一处陡峭的断崖近前,这里木材和石料堆得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数百名赤膀的汉子正挥舞着各自的铁镐,敲下一块又一块坚硬的砾岩。

    李通望着眼前一片忙碌的场景,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守敬,我们真的有必要按照李明真的要求,建成一个和翟家大云寺同等规模的道观么?”

    张护呵呵一笑:“元达,你这是在担心耗费太巨吧。”

    李通被对方直接戳破心思,面有难色地道:“守敬你也晓得,最近鲜卑人正在举族迁离沙、瓜两州,尤其是翟家动作最快,已经抢购了数十倾的土地,其他各家亦都争相出手,可我们两家却把大半的力气都投到‘西沙贵坊’和建造这所道观当中,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失策了?”

    李通用来入股“西沙贵坊”的两千金,几乎占据了他们李家半数的积蓄,虽然近来一个月,“西沙贵坊”看起来收益日渐丰厚,但想要分到红利,还需得等到年末,反正他现在不怎么想在这所道观的建设上投入太多,只希望自己能多腾出一些钱财,在当下的抢地风潮中多捞一些好处。

    “元达多虑也。”

    张护哑然失笑道:“当初那李明真只定下了‘明华观’的面积大小,并没有说明筑造之细节,想来她也是个不懂行的,难道元达还以为此观可与路桥水利相提并论不成?”

    李通先是一愣,随即也失笑道:“守敬说的极是,李某这习惯已成自然,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实在惭愧,惭愧……”

    为地方百姓,也为自己家族造福的工程,当然要认真施行,而道观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宗教场所,就是面积再大也无大碍,只要好好偷工减料一番,便也花费不了多少。

    张护洒然笑道:“张某就喜欢元达的实诚,与你打交道,端的一点不累啊,哈哈哈……”

    两人在工地现场简单地巡视了一圈,正准备双双离去,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一匹快马迅速驰到面前,这骑士矫健非常,未等马儿停稳,人已翻身跃下,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竹筒,随即就递到了张护的手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张护从竹筒中取出一卷纸条,小心展开之后,仔细一阅,面色登时变了几变,一旁的李通见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写的甚么?可是与李明真有关?”

    张护览毕,随手将纸条塞给李通,低低地道:“这是关中传来的消息,还请元达自己过目吧。”

    张护喜欢掌握一切的感觉,可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活了三十几岁,从未见过有如李明真那般不可思议的女子,仿佛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难以解释的谜团。

    只要提到李明真,张护的脑海里就会依稀浮现出对方那张脸上轻松淡定的笑意,以及那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

    当然了,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和杀人不见血的神秘手段。

    张护一回想起贺若怀廓诡异而安详的死状,就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所以,他设法把女儿安排到李明真身边,觊觎其超然的异能异术,固然是一个缘由,然而更为重要的目的,便是搞清楚李明真的身份和来历。

    一见到信中的内容,李通显然没有张护那般沉得住气,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不由得失声低呼道:“我真没想到……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大的来头!”

    张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怕她的身份还不止如此。”

    “哦?”李通虚心讨教道:“守敬有何高见,还请细说端详。”

    李通原本认为李明真颇具神通造化,应该是一位潜心修炼的方外坤道,可如今按照这封密信来看,她不但是今上敕封的“慈心普度道人”,庐陵公主的金兰姊妹,而且还与肃州安刺史、附唐的铁勒部女酋、祆教的京邑萨宝等各种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其人脉跨度之大,幅度之广,直教他感觉匪夷所思。

    张护首先反问道:“元达,你觉得她像一个二八年岁的小娘子么?”

    李通认真地道:“单以她的皮相来看,明显正当妙龄之季,然其言行举止却能让我忘了她的年龄,甚至很难将她视为一个女子。”

    张护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何潘义在李明真面前有如忠奴侍主的表现,你我都是见识过的,不知元达对此有何看法。”

    李通略一沉吟,才缓缓说道:“不瞒守敬,李某也做过一番调查,何潘义乃是京邑萨宝何潘仁的兄弟,那何潘仁据说早年随已故平阳公主征战关中,曾得授明威将军,位秩从四品少府少监,后因违反军纪,才断了仕途,尽管如此,京邑萨宝作为关中胡人魁首,其影响力亦非同小可,而何潘义也是六品官身……”

    李通说着,忽然一顿,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可他又觉得这个看法太过于惊悚,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张护见李通顿口难言,不由皱了皱眉,提醒道:“六品官身又如何?还请元达接着说下去。”

    李通警惕地环看四周,随后抬手指了指静如幽灵般的送信骑士,问向张护:“他是何人?我好像从未见过……”

    张护微微一笑:“他是我的一个庶子,只是一向很低调,我们父子同心,元达有什么秘言,但说无妨。”

    李通心中稍定,不由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胆的想法:“元达以为,这李明真修道有成,所以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或许她……就是那个平阳公主本尊也说不定!”

    他觉得只有这般说法才能解释,为何李明真身上会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气质。

    不想张护竟也是深以为然,只听得他悠悠一叹,沉声道:“这便是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直说不上来,不过她是否为假死遁世的平阳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命运已经系于她的身上!”

    说罢,张护迅速将密信撕成了碎片,然后向立在身旁的所谓庶子招了招手,那庶子忙俯耳上前,张护低语道:“你赶紧去一趟长安,务必要协助阿檀将李明真的身份调查清楚,切记,要与我定时保持联系,听明白了吗?”

    那庶子点了点头,立即纵身掠起,不偏不倚落于鞍上,随着健马一声长嘶,便急如星火地离去了。

    李通目送着疾驰远去的身影,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守敬你竟有身手如此高强的儿子,难得……实在难得呐。”

    不过他却没有说那位庶子的样貌年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张护的儿子,毕竟彼此关系再好,某些事情也是不能点破的。

    张护闻言只淡然一笑,从鞍上取出一卷图纸,并唤来一位管事,随即当着对方的面,用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大圈,开口道:“洞窟照此加大加深。”

    管事苦着脸说道:“主人,这样一来,咱们就会把前朝太仆少卿达奚的供养窟室给挖坏了,恐怕不太好吧。”

    张护冷笑道:“有甚么不好,让达奚全族滚出沙州便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平康明园白玉楼

    “人间何处有琼台,平康明园白玉楼。”

    近日来,这一段话忽然传遍了长安,引得无数好奇者专程前往平康坊一探究竟。

    结果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

    这所谓的“明园白玉楼”,竟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一处大凶之宅。

    原来,自前朝始建至今,这座凶宅曾经有过六位不幸的前主。

    第一位户主是前朝的开国功臣王谊。

    此君搬进此宅才不到半年光景,就被人诬应图谶,说他有帝王之相,而后他发的相关牢骚又不幸被一个胡僧告发,于是隋文帝杨坚便以“言论丑恶”为由,下诏“宜伏国刑”,将其赐死,籍没全家。

    第二位户主,则是北周猛将梁士彦。

    隋朝建立之后,隋文帝非常忌惮拥兵在外的梁士彦,于是将其诱回京师,顺便把这座空宅赐给对方居住。

    梁士彦被隋文帝闲置在家,整日无所事事,他自恃为隋朝立过大功,不由籍此心生怨怼,便打算趁着隋文帝宗庙祭祀之机,率领家僮起事,结果谋事不密,遭到亲外甥裴通事告发,最后全族男丁仅有次子梁刚因事前劝阻其父得免一死。

    第三位户主的身份也不简单,乃是隋文帝的发小,名叫元谐。

    隋文帝斩了梁士彦之后,便将此宅赏给了自己的这位死党,然而在平灭南陈的庆功宴会上,元谐一时喝得高兴,便去拍皇帝的马屁,结果却拍到了马腿,惹来隋文帝一通臭骂,老脸丢尽不说,随后就被隋文帝削去所有实权,而且还遭人诬陷,说他和兄弟元滂、元鸾等人欲行谋反,也不知是不是隋文帝一听到谋反两字,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竟然将元氏兄弟及子嗣全部诛杀,其余家眷尽皆没入掖庭。

    蒙冤而死的元谐尸骨未寒,铁石心肠的隋文帝就将此宅赐给了名臣杨素。

    杨素为大隋江山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深得隋文帝的宠幸,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隋炀帝登基之后,忌惮杨素的权势,便用计将其活活逼死,数年后隋炀帝东征高句丽,杨素之子杨玄感趁机起兵反隋,结果惨遭失败,杨素一族几被株夷殆尽。

    杨家灭门后没多久,因平叛有功而升迁为西京留守的阴世师携家带口地搬进了这个大宅。

    起初三年倒也平安无事,可后来阴世师听闻李渊在太原起兵,四处捕杀李渊族人,甚至派兵挖掘陇西李氏的祖坟,令李渊及其子女无不为之大恨。

    待到李渊率军攻破大兴城,阴世师当场被诛,而李渊嫡长子李建成和嫡女李兆月又领兵直入阴府,不分男女老幼,一通砍杀,阴家满门上下仅余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与小女儿阴月娥二人侥幸得活。

    李渊称帝之后,兴许觉得这个大宅没人居住未免可惜,遂命人将此宅拾掇干净,并赐给了当时大出风头的刘文静,以表彰其佐命开唐之功。

    可刘文静住进来之后,常在家中遇到一些妖异之事,是以不得不常请巫祝来驱邪。

    再后来,到了武德二年,刘文静不满自己地位不如裴寂,某日和兄弟刘文起饮宴时,酒醉吐怨言,并拔刀击柱,扬言要斩下裴寂的首级,刘文起便顺势召来巫祝,披发衔刀地跳起了大神。

    谁知一个不受刘文静宠幸的小妾见此情形,悄悄托人上告,并声称刘文静欲意谋反,随后李渊不顾李世民、萧、李纲等人的求情,唯独采纳刘文静政敌裴寂的意见,将刘文静、刘文起两兄弟斩首抄家。

    几个月后,窦建德部将徐世归顺李唐,李渊封其曹国公,并赐姓李,以及良田五十顷,再准备将凶宅送给李世之时,旁边忽然有人出言提醒,说曾居此宅者皆不得善终,李渊这才改赐别处一所上等宅第。

    随后这段小插曲竟不胫而走,再经由某些好事者将相关旧事重新整理加工,一个居者皆破的凶宅之名,便有如季风般传播蔓延,很快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尔后,在将近四年半的岁月里,这座位于平康坊东南角的豪华大宅,便一直处于无人居住的状态。

    时至今日,它终于又迎来了第七位主人,而且还是一位不信邪的人。

    这分明是一处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凶煞之所,此人非但美其名曰“明园”,还将园中一座建筑命为“白玉楼”,并喻之为“琼台”。

    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深深地刺激了许多人胸膛里那一颗火热的八卦之心。

    毕竟,凶宅虽凶,但看起来似乎只会影响户主的运道,其周边住户的日子,倒也过得太太平平。

    所以后来好事者们再细细一打听,才知“明园”早在两月前就被朝廷用以缓解财政困难,售卖给了京邑萨宝何潘仁。

    可这位号称“富可敌国”的何萨宝精心修葺一番后,并没有入住,而是转让给了另外一个神秘人。

    于是,这个神秘人也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只不过,人们想要知道这“明园”主人的身份,却非一件容易之事。

    恰如现在,许多人就徘徊在明园的大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尝试进去。

    而在大门的旁边,正竖立着一块硕大的告示牌,木牌上贴了一张告示: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美食佳酿,仙音妙舞,琼台白玉楼,只待有才人。”

    除此以外,这张告示上还隆重地说明了何谓“有才”,竟洋洋洒洒多达十八条,几乎把整个版面都填得满满当当。

    按照条例所述,来人先要自报姓名,随后再展现才艺,若能符合其中一条,便可成为“明园”今日的夜宴之宾。

    如诗赋书法,报名者须得提笔写一副字帖,在得到明园中人认可之后,才能入内赴宴。

    又如算术之学,虽说来人只需答对一题,便可入得明园一睹主人真颜,但都是诸如“今有一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百钱买得百鸡,公鸡一只五钱,母鸡一只三钱,雏鸡三只一钱,试问公鸡、母鸡、雏鸡各几何”此类的算术题目,直把人考得头昏眼晕。

    再如武艺,门口站着一位双手捧着弓箭的魁梧壮汉,而明园大门内的影壁上吊着一枚铜钱,虽然距离不过十步,但这把弓却是三石强弓,莫说射中铜钱,便是当朝诸多名将也未免能拉动……

    可以说,十八条的每一项要求都非常苛刻,甚至与朝廷科举都有着些许相提并论之处。

    当然了,长安乃文臣武将荟聚之地,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自然不乏成功入得明园大门之人。

    眼看天光渐黯,明园里已然隐约传来悦耳的音乐,人群中钻出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走到门旁守着一案文房四宝的两名胡婢面前,声音清朗地道:“请拿纸笔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同病相怜

    “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棕发婢女问话间,一面倒水研墨,一面用碧绿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年轻文士。

    只见他穿着老款式的右衽袍服,左右袍肩缝了两块歪七八糟的补丁,脚上的远游履又脏又破,连两边的大脚趾都露了出来,看起来非常的穷苦落魄,而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巾子下面,是一张红到下颌的脸,肩头也长得很奇怪,比一般人略显高耸,样貌算不得俊朗,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丑文士随意地拱了拱手,答道:“马某行一,字‘宾王’。”

    这时,另一个黑卷发的胡婢铺好了纸张,取了一支笔递到马宾王的手上,马宾王也不含糊,从容提笔蘸墨,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不消片刻工夫,马宾王就搁下了笔,两位胡婢觉得此君虽形象不堪,可这字写得的确漂亮,却也自知不能做主,只得待到笔墨稍干,将纸张交给了门内一奴仆打扮的少年。

    少年奴仆也觉得这字写得着实不俗,不由有些怀疑地看了眼马宾王,这才转身离去,又过了约莫一刻时辰,那少年奴仆去而复返,再看向马宾王的眼光已然变得大不相同,只见他躬身施了一礼,恭敬地道:“我家主人有请马郎君入内小酌。”

    马宾王微笑着点头回了一礼,随即理了理自身既破且旧还脏的衣袍,便在门口一群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跟在少年奴仆的身后,大摇大摆地跨进了明园。

    转过影壁,马宾王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只见这明园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清溪假山,相映成彰,到处都给人一种宏大之感,又恰逢中秋,园中枫叶正红,秋菊灿烂如金,端的是馥郁芬芳,美轮美奂。

    少年奴仆领着马宾王穿林过苑,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高楼。

    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崭新的门匾上“白玉楼”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此楼砖檐皆已半旧,似乎年头已然不短。

    马宾王一走进楼内大厅,便觉秀丽清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厅内装饰并非时下世家大族盛行的奢华之风,而是讲究简约自然,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庄严和博大,尤其是正对门口的墙上那一副巨大而精美的四象图壁画,让人看了难免心生敬畏。

    此时偌大的厅堂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马宾王的身上,有吃惊,有厌恶,有探究,各个反应不一,但马宾王却对此视若无睹,无需少年奴仆的指引,便自觉地坐在了门边左右无人的末席上,其孤孤单单的样子,似乎欲与他人相隔天涯海角。

    未等马宾王把位置坐热,忽有一位衣饰华贵的青年昂首而来,此君一见到形容落魄的马宾王,面色登时沉了下来,不想他正打算转身走人,脚步却被席间一个惊喜的声音给绊住了:“褚兄!你怎地也来了?”

    “原来是淳风,你竟也在此,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褚遂良巧遇好友,面色立刻好转了不少,就见他径直坐到那声音的主人身边,笑着说道:“不瞒淳风,家父已随秦王去了并州,而我妻儿又远在钱塘,逢此中秋长假,独自一人,实在无聊,是以来到这平康坊里赏一赏花,不想途经此宅,见到门外立了一个奇怪的告示,觉得有趣,便进来看一看。”

    “哦?”李淳风忍不住笑问道:“敢问褚兄是赏菊花,还是去寻那杨花呢?”

    平康坊乃是朝廷教坊的所在,同时也是长安城中诸妓的聚居处,自然也就成了文人骚客,风流侠少们的荟聚之地。

    “是啊,褚某当然是来寻花的。”

    褚遂良倒也毫不遮掩,反而狡黠地问道:“难道淳风来平康坊,就是专程拜访凶宅新主不成?”

    李淳风干笑了一声:“我那父亲又跑出去云游了,这中秋佳节,我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咱们今日都成了孤家寡人,倒是同病相怜……”

    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打趣地问道:“可褚兄刚才好像急着离开似的,今日遇此趣事,若不见趣人,岂非可惜?”

    褚遂良乜了马宾王一眼,没好气地解释道:“褚某只是有些不想和乞丐共存一处罢了。”

    如同大多数名门贵族子弟一样,褚遂良十分看重身份和形象,哪怕大家都是来凑热闹吃白食的,若是看到有形象卑贱者与自己平起平坐,他的心里也会觉得膈应得很。

    李淳风摇了摇头,低低地道:“淳风观此人绝不简单,褚兄可千万莫要小觑了他啊……”

    两人交谈间,窗外一轮圆月已悄悄升起,到了夜宴的时间,自然不会再增加新的宾客,而这明园之主也终于现身了。

    诸位来客纷纷看向门口,就见同时进来了一群人,其当先者便教人眼前一亮。

    这是一位二八年纪的女冠,头上挽着道髻,披着一条白色发巾,穿着一件青碧道袍,腰系一条白绫,手执麈尾拂尘,虽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肤如白玉,五官更是精致至极,身姿婀娜,飘逸出尘,犹如姑射仙子降临凡间。

    在“姑射仙子”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女道僮,一个模样娇俏可爱,另一个算得清秀佳人,年纪都不过十二三岁。

    往后一看,竟是一对奇异的男女组合,男子面黑阔额,豹眼狮鼻,双眉相连,发如钢刷,身形有如铁塔,一袭原本宽大的青色道袍被他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在行进间爆裂开来,直教人看得心惊胆颤。

    而他身边那个女子却令人赏心悦目,身材高挑,容颜清丽,延颈秀项,腰如约素,发鬓横插玉簪,内穿月白道袍,外罩一件水田衫,虽然是一派修行人的打扮,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柔婉气质。

    再往后,则是一名美艳火辣的胡女,火红的头发,火红的裙,蜂腰翘臀大长腿,那凹凸有致,跌宕起伏的曲线,以寻花老手们的眼光来看,若只论风情和滋味儿,也许此女较前两位绝色美人,还要更胜一筹,可她臂弯里还执着一柄长剑,行动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

    而且,凡是眼神像钩子似的,却又与她目光相碰的人,似乎都收到了这样一种警告谁要敢打老娘的主意,一剑切下去,一剑不够,那么就两剑、三剑……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最后走进来的,是十二名年轻的男子,各个身姿挺拔,样貌俊朗,特别是其中一名额头有道浅疤的美少年,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看起来风神如玉,潇洒不凡。

    褚遂良仔细打量了这群人一番,正想要和邻座的李淳风交流一下看法,却见李淳风的表情很诡异,似乎有些惊愕,又似乎有些恐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想吃罚酒么?

    明园主人及其随行者各自坐定之后,大厅内的空位顿时少了十之**。

    看到那坐在首席的人,所有的来客既感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或许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推测和猜想,但绝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这座凶宅的新主会是一位年轻的女冠。

    仙子般的女冠坐姿端庄,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但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却带着深邃的光芒,敏锐地扫视着厅中业已就坐的来客。

    而来客们也全都在看她。

    她究竟是谁?

    这大概就是绝大多数来客此刻共同的心声了。

    良久,女冠唇角勾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开口道:“贫道姓李,法号‘明真’,乃终南山宗圣观一坤道,今日敝舍举行夜宴,承蒙诸位贵客屈尊驾临,贫道不胜荣幸,如有招待简慢之处,尚请诸位海涵。”

    李明真清冷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无,来客们从她的身上完全寻不到半分同龄少女该有的娇涩,虽然容颜淑美,却威仪天成,就好似一株有着孤傲之姿的雪松,仿佛长安城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名媛名妓与之相比,不过是杂花野蔓,以致场内某些对她抱有非分想法的人,顿觉风流场上练就的本领已然全无用处。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他们猜不出李明真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

    早在前朝,因为隋文帝主张三教并重,提倡儒道释相辅相成,并号召各教“为国行道”,任由子民出家,于是造成女教徒的人口数量也随之急剧增加,以致道观和寺院修建的坤院和尼寺常常人满为患,而大量的私人修行场所也因此应运而生。

    只不过,相较于深受清规戒律束缚的女尼,女冠们则显得有些无拘无束。

    除了依附于正规道观的坤院,那些属于个别女冠名下的修行场所,往往都会成为风流名士与达官显贵的交际所在。

    因此,在场诸多社交经验丰富之人,彼此心照不宣,自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应和。

    随后,婢女们端上了糕点和菜食,来客们发现每一道菜都异常别致,而且无一不鲜美爽口,甚至其中一部分菜肴,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尝到。

    所以,自从食案上落下第一道菜以后,马宾王就连头都没有抬过。

    他原本是一个极好酒的人,可美酒在侧,他却来不及去喝,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只觉自己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而这些吃食也太美味了,吃得他完全停不下来。

    褚遂良的酒杯也停不下来。

    其实,他平时并不好酒,只是此前他环看四周,发现案上之酒居然无需小炉加热即可饮用,一时想不出这是如何酿造而成,便浅尝了一口,谁知滋味儿竟妙不可言,似乎那些所谓的天家御酒全都相形见绌,令他喝得忘乎所以。

    与以上二位相比,厅内一位仁兄的食相就更加不堪,这是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强壮的大汉,只见他将酒杯和筷子都置到一边,直接以手抓食,对着壶嘴就喝了起来,塞一把菜,灌一口酒,其满嘴流油之态,使得旁人不时为之侧目。

    见到这些场景,李曜忍不住想笑,参与晚宴的“有才人”虽然只有区区十数名,但留名史册者却占到了近半,其中不乏未来鼎鼎大名的风云人物,谁知此时此刻他们竟会如此不顾形象,几乎都变成了只知痛饮酣食的酒鬼吃货。

    唯有李淳风是个例外。

    他总是吃一口菜,悄悄看一眼李曜,吃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似乎还忘了喝酒,连酒杯都没有碰一下。

    李曜被人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双眸一凝,目光刚好与李淳风碰了个正着:“李参军,自终南山下草亭一别,我们已有数月未见了。”

    李淳风艰难扯出一丝干笑,心虚地回应道:“说来惭愧,道长变化实在太大,令李某有些不敢相认了。”

    “是么?”

    李曜瞧见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惊恐之色,忽然省起当初庐陵公主曾言及李淳风乃是平阳公主的同门师弟,而且后来还无意间透露出此君的一大弱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鬼点子,旋即唇角一扬,别有深意地微笑道:“说起来,李参军倒是无甚变化,依旧玉树临风,令人见之忘俗。”

    “岂敢,岂敢,明真过誉了,过誉了……”

    李淳风连忙欠身一礼,客套了几句,不料刚抬起头,就见李曜已拿着一只酒樽来到了他的身边,只觉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哎呀!苦也!这走路无声无息的……难道她真的做了鬼神不成?”

    李曜看了眼桌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和酒具,径自跽坐在李淳风的面前,随后顺手为双方的杯盏斟满了酒,举杯道:“李参军可否赏光对饮一觞呢?”

    李淳风窘迫地道:“李某不胜酒力,还望明真海涵。”

    李曜微微倾身靠近了些,然后用几不可闻地声音,并以半调侃半威胁的语气说道:“媛儿说你近来酒量大有长进,最爱喝桑落酒,还有甚么烧春,而现在是我回京以来第一次宴客,淳风可莫要让我难堪啊,难道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么?”

    李淳风白皙的俊脸上登时又白了几分,只觉生平所学全都使不出来,暗道:“我本来只想到此地来见一见敢于挑战逆天凶宅的奇人,谁能想得到……会是她啊!而且还被她抓到了自己要命的把柄,我该如何是好?”

    李曜见他期期不语,眸光微微一闪,又轻声建议道:“我们彼此只需心里明白就行了,这般才好装着糊涂,喝得畅快,不知淳风意下如何?”

    早在双方初次见面之时,李曜便发现这李淳风对待自己的态度与他人不大相同,而且对方与她这具身子的原主也有着非常熟络的关系,再加上李淳风又是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易学奇才,最擅长看相占卜之类的异术,所以她觉得自己与其抱着极低的成功率去忽悠他,不如像对待何氏兄弟那般直接跟他有选择性地挑明一些事情,说不定还会得到意外的收获。

    李淳风闻言心头莫名一松,随即扫了眼四周,这才举杯道:“淳风祝明真道长早日修得正果,位列仙班。”

    李曜同样举着酒樽,欣然道:“这杯酒敬你吉言,明真也祝淳风早日光耀门楣,青史留名。”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五种人

    李曜与李淳风刚对饮完毕,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贫道来迟……来迟一步……还请李道友恕罪……恕罪。”

    厅内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位中年道士在左右两名仆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迈了进来。

    两名仆人瞧见马宾王对面尚有一个空位,便把中年道士安置在了那里。

    中年道士身子尚未坐稳,一只手已经扬起,随即就拍得食案砰砰作响,口中还大嚷道:“李道友,你的好酒呢?快快拿过来,嗝……”

    说着,他还喷了个酒气冲天的大嗝,直把坐在正对面的马宾王都给熏到了。

    这时,埋头奋战的马宾王刚好吃了个七、八分饱,突然闻到一股倒胃的气味,只觉喉头口一酸,险些又吐了出来,霍然抬首,正想看看对面是何方神圣,却听得一个身形魁梧的白衣青年开口问道:“这位道长莫非就是前朝在此楼被满堂公卿誉为神仙童子后来两次出仕两次归隐号称饮酒五斗而不醉的东皋子王绩王无功?”

    那白衣青年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王绩的生平经历还不歇不喘,地道的河洛官话却是吐词清晰可辨,洪亮的声音更是犹如黄钟大吕,显得中气十足。

    王绩用朦胧的醉眼打量了对方一番,复又打了个酒嗝,才道:“正是王某,汝乃何人?”

    白衣青年欠身一礼,恭敬地道:“某乃渭南任氏子弟,名雅相,雅相久闻东皋子王无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甚感荣幸,方才若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见谅?不不不……”

    王绩瞥了眼任雅相,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小子生得这么大个,酒量肯定不差……耽搁某喝酒的时辰……某要罚你……过来陪某吃酒……未及八斗不准走……”

    说着,他忽地一头栽伏在食案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此时秋夜已是凉气袭人,李曜忙令仆人给王绩背上披了条毯子,略带遗憾地说道:“诸位莫要以为王无功的酒量名不符实,只因他在寒舍业已喝了一整天,其下肚之酒远不止五斗,原本他答应贫道今晚月下抚琴一曲,可惜他现在已游于醉乡,怕是明天日上三竿也难返了。”随即莞尔一笑,便转移了话题:“只不过值此宴饮,又岂会少了乐舞助兴?”

    说罢,李曜接过鱼巧巧递来的一支竹箫,吹起一曲流行于后世的《明月几时有》,听众们只觉曲调新颖,闻所未闻,旋律悠扬,若虚若幻,仿佛能飘进人的心灵深处。

    于是,骆宾王放下了筷子,褚遂良停下了酒杯,就连那位吃相最难看的壮汉似也沉迷于乐声之中,一张沾满油渍的面孔上,竟现出了伤感惆怅的神色。

    箫音未停,大厅上方忽然响起了若即若离的琵琶声,缥缥缈缈,犹如天界传下来的仙音。

    李曜一边吹奏,一边踩着楼梯循声而上,钟氏兄妹、安红玉、鱼巧巧、张檀、罗仁俊、刘安远等随同李曜而来的人,纷纷离席紧随其后。

    李淳风、褚遂良、任雅相等来客感觉自己人未醉,心却似已醉了,也都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工夫,一楼大厅除了长醉未醒的王绩,便再无第二人。

    众人一路随行,直至来到白玉楼的顶层楼台,发现这里也铺上了干净的地席,摆放着食案香炉,食案上瓜果糕点酒水,也是应有尽有,几乎与大厅的布置一模一样。

    在清冷的月光笼罩之下,一位异族青年结跏趺坐于楼台中央,手中抱着一把精致的五弦琵琶,来客们很快就注意到,那美得令人心醉的声音,竟是此人用手指弹拨丝弦而发出来的。

    待到众人坐定,箫音也停了下来,如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却陡然变得激越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位金发舞姬从回廊中盈盈而来。

    众人一看,就见此女身段婀娜,穿着一袭有如飞天神女般的霓裳,玉臂间缠着半透明的雪白披帛,满头流光溢彩的金发绾成了宝髻,并点缀着精美的发饰,尽管脸上蒙着绢纱,但一双灵光波动的蓝眼睛却有着一种异样的风情,使人心荡神驰。

    随着琵琶的伴奏,金发舞姬蹁跹起舞,裙裾披帛亦随之飘转,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浑身泛着淡淡的光泽,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只精灵,正在吸收着圆月的精华。

    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今晚乐美,舞美,人更美,似乎连天上的圆月也比往年的中秋时节美丽了许多,或许他们终生都难以忘记这个美妙的夜晚。

    如此良辰美景,一曲舞毕之后,群情激昂的来客们自然少不了一番吟诗作赋,甚至生得威猛非凡的钟馗也加入其中,但李曜却似乎兴趣缺缺。

    此时的诗歌行体样式大多都是魏晋南北朝的风格,后人所熟悉的那些优美整齐的近体诗还尚未发展成熟,远没有达到那些盛唐时代诗歌音节和谐、文字精炼至极的艺术高度。

    更何况,李曜花费这么多心思举办这场赏月夜宴,可不是为了请几个此时名声不显的历史人物来满足虚荣心的,而是希望借此机会为她塑立一个方便行事的公开形象,顺便再争取接纳几个入仕无门的可造之材为己所用。

    其实,李曜已经把参与宴会的所有来客划分成了五种人:第一种是出身高门,又已入仕,且前途一片光明的人;第二种是出身寒门,也已入仕,但发展潜力不大的人;第三种是出身没落门第,暂时没有入仕的人;第四种是出身寒门,找不到入仕门径又穷困潦倒的人;最后一种是隐姓埋名,为朝廷所不容的人。

    李曜对不同种类的人,采取的相应态度和行动自然也会大为不同。

    对于前两种人,她只会保持一个友好的关系,但绝不会深交,比如李世民亲信“十八学士”褚亮的儿子褚遂良。

    当然了,让她抓到把柄之人除外,比如与庐陵公主有着不清不楚关系的平阳公主好师弟李淳风。

    而以任雅相为代表的第三种人,李曜觉得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应该循序渐进,首先与之建立一个亲密的关系,然后再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对他们进行洗脑,直至将其变成自己的势力骨干。

    至于最后两种人,自然就是当下李曜重点关照的对象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裙下之臣?

    回环高阁桂香飘,马宾王独倚雕栏,持樽执壶,自斟自酌。

    抬首望向明月,忽有淡云轻遮,随着渐转朦胧的月光,马宾王的双眼也变得迷离起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如果马宾王晚生一千二百多年,必定会对英伦作家狄更斯的这句万金油般的不朽名言深以为然。

    四十多年前,隋文帝杨坚君临天下,大隋王朝一统江山,结束了华夏地区长达将近三个世纪的大分裂局面。

    随后,隋朝两代帝王为了打破门阀大族对仕官的垄断,实现变革旧制的目的,创立了绵延千年的科举制度。

    急于求成的隋炀帝甚至不顾群臣的劝谏,自罢高门权贵的推选,在分科取士的过程中,优先拔擢才学出众的庶族子弟。

    但是,这种看似功盖千秋的举措,却因极大伤害了门阀大族的利益,成为了隋朝急剧由盛转衰,乃至灭亡的一个重要因素。

    后来,隋朝的遗产继承者李渊并没有因噎废食,其所创立的唐朝不但继承了前朝的科举制度,还为之做了许多影响深远的改进。

    而其中最关键的一项举措,便是改变过去尚未脱离“察举制”的选材模式,以考试成绩来作为录取的核心标准。

    至此,参加科举考试,就成了寒门士子实现理想抱负最为重要的一种方式。

    然而,李唐王朝吸取前朝的某些教训,为免重蹈覆辙,还附加了一个所谓的折中之法即使考生取得优异成绩,依然须有公卿名士的举荐,才可获得入仕的资格。

    于是,原本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卿名士们,便顺理成章地把持了科举考试,并照常垄断着官场,而那些生来便处于弱势的寒门士子,若没有投靠世家大族,或者成为官员属僚,无论自身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有求得官位的机会。

    如此一来,马宾王虽然学得满腹经纶,却只因寒门出身,又得不到公卿的推荐,依旧被时下的科举无情地拒之门外。

    至于马宾王做州官属僚的经历,完全可以用大材小用来形容,而那位博州刺史命人抽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更已成了他心中永不磨灭的伤痕……

    思绪纷飞间,马宾王又怀念起早年亡于乱世的父母,若无他们留给自己的满室经史典籍,若是自己没有为此寒窗苦读十数载,而是安分老实地躬耕务农,还会不会有如今身无分文流落长安街头的凄凉境地?

    宴会虽然美好,可曲终人散之后,自己又该落脚何方……

    马宾王正悲从心来,身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马宾王转头一看,就见叹息之人乃是一个身穿素色短褐的壮汉,长得鼻正口方,虎背熊腰,竟也几乎与他一样倚在雕栏上,提着一只酒壶,对月长饮,整个人看起来豪气不羁,脸上却又隐约带着某种深深的疲倦与孤独。

    两人近在咫尺,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聊,只是喝酒。

    不知不觉,两只酒壶都已经空了,二人虽已现微醺之态,却都觉意犹未尽。

    恰在此时,两只各提着一只酒壶的纤纤玉手,突然出现在二人的中间,旋即便有明园主人清冷的声音在他们的耳畔响起:“一人一壶酒,还请二位自取。”

    马宾王与那壮汉忙不迭地放下空壶,齐齐拱手道了声谢,这才各自取了酒。

    李曜淡淡地扫了眼这两个在自己面前略显拘谨的人,首先对马宾王微笑着问道:“这位郎君莫非就是少时为孤,自学成才,曾补授博州助教,后辞职又因遭到浚仪令侮辱而愤然西游京师的马周马宾王?”

    马周心里突地一惊,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李曜,他只是在博州微有名气,来到长安也才短短数日,可面前这位女冠竟已知晓了他的大体来历,加之如此年轻便能在京师坐拥一座豪华大宅,只觉对方绝对大有来头,或许是类似上清派第一代宗师南岳真人魏华存那般修道有成的奇女子也说不定。

    思及此,马周不由得谨慎起来,恭敬地回道:“惭愧得很,正是马某。”

    李曜点了点头,随即杏眸一眯,看向短褐壮汉,问道:“足下姓高名烈?”

    她的语气带着强烈的否定意味,直教壮汉身形微微一震。

    壮汉整个人转瞬间便恢复了正常,平静地回道:“是。”

    李曜淡淡地道:“我虽然只是一个修道之人,可也知晓能够一不小心拉坏三石强弓的人,在这世上屈指可数。”

    说着,她忽然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声音既柔和又低沉,却令人听得一清二楚:“足下出生于冀州武邑,定居于始平,弱冠之年随担任隋将的令先父征战疆场,令先父不幸身死后,足下统领部众大破清河叛军,亲自阵斩贼王,继而又击破邯郸叛军,至于足下后面的光彩事迹,还需要贫道继续说下去吗?”

    “不用了。”

    旁边的马周似乎还在疑惑,“高烈”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他的一双拳头竟也不自觉地握紧,额角的青筋更是根根凸起,仿佛做好了随时可以杀人灭口的准备,沉声道:“道长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

    李曜又笑了,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一张笑颜显得异常的邪魅,便听得她语重心长地道:“足下若想好好隐姓埋名,就不该用令义父的姓和足下自己的名,贫道若是这样都猜不出来,那才叫怪事。”

    “高烈”冷笑道:“道长当真无比聪慧,只可惜不太懂事。”

    李曜泰然道:“足下莫要紧张,足下过去是甚么人,跟贫道一点关系也没有,恰恰相反,贫道很欣赏足下和马郎君的才能,你们若不嫌弃的话,可以一直住在明园,诸如今夜这般美酒佳肴,都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此言一出,马周原本泛红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红了几分,忙不迭地拒绝道:“马某虽然贫寒,可就算走投无路,也不愿背个不当人子的名声。”

    而“高烈”眉宇间的杀气顿时消散了个干净,明显也是会错了意。

    他可是有家室的人,这大半年以来,他有家不回,已然对不起妻子,若在外面做了面首,他都不知自己将来该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不由正色道:“道长的厚爱,某心领了,但道长的裙下之臣,某是绝对不会做的。”

    “啥?裙下之臣?”

    李曜用一种恕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两位三观正到爆表的大佬,辞严义正地道:“二位完全搞错了,贫道只想请你们来做门客,不是面首,懂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

    门客,可不是做杂役的奴仆。

    而是须得拿出真本事,为其所依附的主公处理事务,乃至解决重要问题的人。

    正如“明园”前主之一的杨素,其所拥有的门客曾一度达到千数以上,隋唐的养客之风,虽然不及先秦时代,但门客的多寡,却也算得一种非常重要的地位象征。

    高烈和马周面面相觑,过得片刻,高烈的目光忽地扫过马周的脸面和肩头,又朝附近正喝酒聊得起兴的罗仁俊、刘安远等俊俏儿郎们打量了一番。

    两相一对比,高烈立时现出一脸恍然的神情,遂放下酒壶,欠身道:“某唐突了,还请道长恕罪。”

    李曜倒没有打算深究这高烈想到的是哪方面,只微微一笑,道:“足下明白就好。”

    李曜说罢,笑而不语地凝视着马周,显然在等待对方的表态。

    马周微挑眉头,诧异地看了看高烈和李曜二人,随即面上突然一窘,似乎也省过味来,不由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却不知明真道长的门客能作些甚么?”

    通过总结过去的教训,马周深深地理解到了“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的含义,近来的流浪生活,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打磨得棱角全无。

    可以说,马周现在连能否生存下去,都成了一个大问题。

    但他作为一个有自尊有抱负的士子,还是很想知道自己日后所做之事有无意义,到底值不值得他放下自己最后的一点身段。

    毕竟,在过去的时代,虽然寒门子弟寄身于贵女名媛门下,也有可能走上一条借以阶进的捷径,但却总是难免遭世人诟病。

    聪明人大多都明白一个道理,即在同样聪明的人面前,做过多的遮掩,通常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李曜面对马周的矜持一问,把话回得直截了当:“贫道身为修行中人,不喜欢俗务缠身,自然须得有人代劳,而马郎君不正是送上门来的最佳人选么?”

    李曜说着,忽然拍了拍雕栏,淡然笑道:“更何况,贫道的白玉楼可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进来的,而且诸如今日这般宴会,也绝不会少,毕竟这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马周闻言,不自觉地望了眼天上高悬的明月,省起今日的确有一些高门子弟赴宴而来,心中顿时通明,赶紧放下酒壶,躬身一揖道:“马某愿为道长效劳。”

    李曜还了一礼,欣然道:“很好!从此刻起,马郎君便是明园的大掌事了。”

    随后,李曜瞥见高烈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对他缓声道:“如你们所见,贫道这明园很大,人口也不少,日常开销有如流水,虽说以白玉楼巧设名目赚取钱财并非难事,可毕竟是利用市坊法令漏洞,行钻营投机之举,多少有些掣肘,而今吐谷浑附唐,陇右、河西商道大体畅通,东西两市亦日渐兴旺,所以贫道为避免坐吃山空,便在明园当中组建了一支队伍,专门用以收取酬金来护卫商旅的财物和人身安全,只是目前还缺少一位智勇双全且通晓行军布阵的护卫头领,不知足下可愿意担当此任否?”

    旁边的马周听了,也不禁怔了怔,本来“商圣”范蠡就是道家,道士经商牟利,实乃无可厚非,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主,表面看着恬淡寡欲,一派超凡脱俗的模样,实际却是个世故通明之人,而且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冠,竟深得“候时而取,从时而追”的商学精要,当真教他为之好奇不已。

    高烈却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回道:“多谢道长抬举,只是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曜颔首道:“但说无妨。”

    高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一旁的马周,这才对李曜忸怩地提出了要求:“实不相瞒,某尚有一妻,近日某得知自家田舍……皆被水淹了,想必拙荆过得颇为艰难,还望道长设法将拙荆接到明园来住,只有道长允了,某才可接下这份差事。”

    水淹?只怕是被官府找上门来,籍没了家产吧!李曜心领神会,当即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乃易事一桩,贫道敢以人格担保,三日之内,足下便可与妻子团聚。”

    “好!”

    高烈重重一点头,激动地道:“苏……某相信道长言出必鉴,这支队伍的头领,某做了!”

    一举收得一文一武两大能人为已所用,李曜心里愉快极了,忽然伸出一手,亦学汉末左慈之流,即兴耍了个简单的近景魔术。

    大概高烈和马周二人都是平时没怎么见过幻术戏法的土包子,眼睁睁地看到李曜手心里凭空变出一只精巧的小葫芦,竟都惊得张口结舌。

    李曜拔开塞子,举着酒葫芦,莞尔一笑,道:“明真日后能得二位相助,当浮一大白,来,喝酒!”

    高烈和马周闻声回过神来,赶紧拿起酒壶,齐声应道:“喝!”

    李曜这具身子的酒量着实不佳,这一葫芦酒,充其量不过三两,然而一饮而尽之后,她就觉人似已半醉,只好以不打搅马周、高烈二人闻香赏月的雅兴为由,踉踉跄跄地返回席间吃起了瓜果,希望借此来压一压这股子冲头的酒劲儿。

    不多时,宴会的伴乐忽然变得激越起来,李曜甩了甩脑袋,看向楼台中央,就见安红玉和钟静云两个美人儿正在同台表演剑器舞,大有一较高下之意,一个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一个翩若兰茗翠,宛若游龙举,两者刚柔并济,相映成趣,当真妙不可言。

    李曜看得高兴,便带头叫了一声好,立即引发就近一人大声喝彩响应,李曜闻声看去,微醺的双眸登时为之一凝。

    只见衣冠楚楚的任雅相双手扶案,上身严重前倾,好似鸭子般伸长着脖子,一双眼睛只盯着静云师姐的身影,连眨都不眨一下,脸上还渐渐现出迷醉的神色,只怕是快要看得痴了。

    李曜心头顿时有些不舒坦,要是自己作案工具尚存,遇见如睡莲般优雅清丽的静云师姐,哪还会给别人打主意的机会!

    可现在她能怎么办,难道让实际已然厌倦修道生活的静云当一辈子道姑?

    而且事实上,她对任雅相并没有太大的成见,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更何况任雅相长得相貌堂堂,又有出将入相之才,就算只论家世背景,时下的渭南任氏也比长社钟氏更胜一筹。

    可以说,这位任朗君完全配得上静云师姐。

    但李曜心里就是不痛快,遂唤来乖巧的两位道僮伺候她吃酒解闷,结果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软倒在案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谪仙?

    李曜这一觉,当真睡得深沉,可无论多么醉,总有醒来之时。

    空气清新,晨光洒面,李曜闻着熟悉的淡淡幽香,缓缓睁开双眼,接着就看到了六张放大的俏脸。

    李曜没料到安红玉、钟静云、鱼巧巧、张檀、茴儿、萱儿六女竟然都在强烈围观着自己,惊得她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啊”的一声,顿时惹来众女一阵娇笑。

    安红玉两只手分别拍了拍鱼巧巧和张檀的肩头,笑得花枝乱颤:“明真仙姑,若非巧巧和檀儿这两小丫头够机灵,昨晚你只怕是要出大丑了。”

    李曜指着自己鼻子,纳罕道:“我……会出甚么丑?”

    鱼巧巧和张檀对视一眼,同时掩嘴笑了两声,才由口齿伶俐的鱼巧巧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原来李曜酒醉之后,先是趴在食案上唱起了怪曲儿,比如用一种奇怪口音唱着什么“千斤的重担,我一肩挑,不喊冤也不求饶,对情谊我肯弯腰,醉中仙好汉一条……”,硬生生地打断了安红玉和钟静云的剑舞表演。

    随后她又翻了个身子,仰面朝案上一躺,并以手指月,用长安话高声吟念着诸如“遥指白玉京,望断黄金阙”、“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明月、明月,何时照我还”等等一些疑似诗词歌赋里的残句,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品评讨论,甚至还有个别文辞功底深厚之士当场补全了诗句,希望能与李曜的原诗相较高下。

    当然了,这还不算完。

    最后,李曜忽然以《明月几时有》的调子又唱了起来,不但唱着歌,还试图自行宽衣解带。

    这一下可把鱼巧巧和张檀吓得不轻,但李曜的力气着实太大,两个丫头掰都掰不动她的手,幸亏李曜所在的位置是首席,左右背后都没有人,于是这俩丫头灵机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趴伏到李曜身上,将众人的视线挡得干干净净,并唤来原本被李曜安排去伺候安红玉和钟静云的茴儿、萱儿,迅速用毯子把李曜裹了个严实,这才免去了她的走光之险。

    听了鱼巧巧的讲述,李曜心头不由得一阵阵后怕,窘道:“我的酒品居然有这么差?看来自己以后再也不敢贪杯了。”

    安红玉嫣然笑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若无明真这一场大醉,我们还不晓得平时总爱自称不会吟诗唱曲的人,一出口就能语惊四座咧!昨晚宴会简直有趣极了,我安红玉敢赌一贯钱,这李明真的名头,不出数日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李曜脸蛋红了红,讪讪地道:“这……应该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李曜全然不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得知自己不慎吐出李太白、王安石等人的名句,已经令她非常愧疚。

    而后她又听说自己唱了《明月几时有》,心中更加忐忑难安,只希望自己是用后世的普通话唱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其他所有人才不会听懂歌词。

    毕竟,她非常崇敬东坡先生,可是一点都不愿意剽窃他老人家的作品,哪怕是无意而为,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但李曜这仅存的一丝侥幸,很快就荡然无存了,因为一直笑而不语的静云师姐忽然轻启檀口,把整首歌曲温婉优美地清唱了一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钟静云用地道的长安腔一展歌喉之后,对李曜认真地说道:“请恕师姐直言,明真师妹的嗓音虽美如天籁,但唱功着实平平,最打动师姐的,其实还是这首燕乐的曲子词,师姐原本不太喜欢听这类杂用胡风的歌曲,只因其填词多为俚俗粗鄙之语,没想到师妹用词竟是这般雅正,既典丽又豪放,可谓大气天成,而且师妹此曲韵律婉转多变,却又不失柔和,曲词完美契合,其间的种种意境,直教人回味无穷,只是……”

    钟静云顿了顿,又仔细地打量了李曜一眼,诚恳地说道:“这曲词内容太过超脱凡俗,就算不是师妹所作,哪怕是师妹听来的,也会让人不得不怀疑师妹曾有过在仙人门下修行的经历。”

    钟静云一直很在意李曜加入宗圣观以前的经历,虽然李曜下山三个多月之后,看似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她一问李曜的“寻亲”结果,却被告知没有获得任何进展。

    现在她只觉李曜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了,几乎已认同了兄长的推测,那就是李曜没有亲人,也没有那所谓的天谷洞高人……

    “静云道长,这可说不定喔。”

    安红玉格格地笑了笑,对钟静云打趣道:“此前在沙州时,明真还创了一曲《飞天》,也是吹奏得仙味儿十足,再加上这首曲子,或许你这好师妹本身就是从那天上宫阙里出来的谪仙呢!”

    此言一出,除了一时想不出将来该如何收场而埋首被窝的李曜,以及暂未听赏过“飞天曲”的静云,余者尽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赞同。

    在这个时代,通常用于宴会助兴的歌舞乐,其实是中原俗乐与胡族民乐融合而成的一种曲乐形式,演奏者和歌者不是目不识丁的底层乐伎,就是不通汉家文化的胡人乐工,其歌词的主要来源几乎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风俗歌谣和胡族民歌。

    要知道曲子词自南北朝的梁代诞生之时起,到五代两宋时期彻底摆脱俚俗,迈入风雅之途,花费了整整数百年的时间,而李曜口中突然冒出了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委实超前得太离谱了些。

    众女正在房中激烈地讨论着,屋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婢女的声音:“禀告主人,园门口来了两位老道士,一个自称是终南山宗圣观监院,另一个自称是主人的师尊,说是有要事须得面见主人。”

    李曜霍然从被窝探出头来,先与钟静云对视了一眼,随即扬声吩咐道:“快请他们二位入园,千万莫要怠慢了,我马上就起身去迎见他们。”

第一百六十章 知难而上

    李曜迅速穿戴齐整,出了自居的阁楼,就见到李淳风、褚遂良、任雅相、钟馗等十数人俱都站在楼门外的花苑中,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

    虽说赴宴者当中几位官人的品级都很低,不像那些五品以上的在京文武官员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去朝参,但他们都是职官,不仅有固定的上班时间,还有各种公务需要处理,而任雅相等暂无官身的京城世家子弟,似乎也非无事可做,只是出于对李曜的尊重和基本的礼节,这才没有不告而别。

    李淳风等人一见明园之主现身,对其昨夜举办的宴会言简意赅地称赞了一番,就纷纷告辞离去,而李曜将他们送出了明园,也不多做耽搁,便匆匆领着钟氏兄妹和两个道僮来到前堂谒见两位尊长。

    其实早在回京的第二天,李曜就带着鱼巧巧和张檀一起去终南山宗圣观面见师尊和同门,打算解决这两位道僮的入籍事宜,顺便再叙一叙师徒之情和同门之谊,不想到了宗圣观,却被他人告知,国珍法师和监院已被今上召去参加宫中举办的中秋晚宴,而钟氏兄妹则以办理私事为由,随同两位尊长一齐下了山。

    后来,李曜通过“钟氏邸店”掌事的一番联络,见到了钟氏兄妹,并由大师兄钟馗派人向两位尊长转告了李曜的所在,是以歧平定和巨国珍两人才会自行找到“明园”里来。

    一番见礼完毕,巨国珍便对李曜笑道:“明真,看来你下山之后,可谓是收获颇丰啊!”

    巨国珍根本没有想到,在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李曜不但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进而获得皇帝的敕封,成为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道士,还能得到如此一座偌大的京城宅园,让他不得不为之感叹。

    而且,他虽然挂着李曜的师父名分,但实际上却好似颠倒了过来。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通过不断的试验,发现李曜撰写的那本《炼丹要略》实在是精妙至极,书中所叙述的炼制方法,竟是无一不正确而高效,以致他现在已将诸如《抱朴子内篇》、《肘后救卒方》、《合丹法式》等所谓的丹学著作统统扔到了金丹阁的犄角旮旯里,再也不拿来作为参考之用。

    甚至可以说,通过研究《炼丹要略》这本书,他已经被自己的弟子李曜彻底颠覆了认知,从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丹药学领域。

    李曜不卑不亢地道:“弟子能有所得,全凭恩师和监院的悉心栽培。”

    歧平定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曜一眼,和蔼地笑道:“呵呵,明真的模样倒是无甚变化,但你如今的地位与过去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歧平定从一开始就发现李曜的面相和气度极为不凡,尔后又见她顺利拯救了吴王杜伏威的性命,便知晓这个弟子的来历,绝非文牒中所写的那般简单。

    所以,他从不相信李曜得了什么“失魂症”,也不会把李曜当作普通女冠来对待。

    而站在宗圣观以及整个道教的立场,他对李曜地位和名气的提升,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对李曜能否成为闻名天下的女道士,更是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李曜恭谨地道:“明真身为宗圣观弟子,焉敢辜负尊长们的谆谆教诲,惟有砥砺前行,以弘大道,却不知监院与恩师屈尊驾临弟子寒舍,所为何事?”

    面对李曜谦恭的态度,歧平定和巨国珍均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便由歧平定说明了来意:“在昨日的夜宴上,今上当众说了你和庐陵公主的事情,听其所言之意,想必会在重阳节那天召你伴驾秋游,如果老道和令师尊没有料错的话,过不得今日,以谨慎著称的万贵妃就会召你入宫觐见,因为此事关乎我宗圣观的体统,所以我们才赶紧过来给你提个醒,好教你提前有所准备。”

    李曜闻言,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不由紧张地道:“弟子对宫中的规矩,可谓是一窍不通……只怕会丢脸呀。”

    见到李曜原本一向从容淡定的脸上突然现出了惶恐之色,歧平定和巨国珍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随即齐声大笑,似乎觉得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有趣极了,惹得钟氏兄妹和两个道僮也跟着附和地笑了起来。

    待到众人收敛了笑声,巨国珍开口说道:“徒儿莫要担心,我们道门中人,讲究随性自然,你只要注意言行举止得体就行了。”

    歧平定也接口道:“明真可能有所不知,万贵妃深得今上礼遇,据说现在宫中之事,皆是由万贵妃来咨决,既然今上有意让你随驾出行,万贵妃当然要提前召见你,至于宫中有甚么忌讳,老道已经抽空给你写好了。”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纸条来。

    “明真多谢监院和师尊的指点。”

    李曜郑重其事地接过纸条,面上虽然恢复了几分颜色,心中却开始翻滚起来。

    对于这种事情,李曜其实早在成为庐陵公主义妹的时候,便已有了预感和思想准备,可她知道自己将很有可能面对一大群熟悉平阳公主的人,心头还是颇为忐忑。

    而且,她现在暗中以平阳公主的身份与何氏兄弟、李淳风建立了联系,已经不敢轻易使用那种无法自主解除的催眠术,所以她还隐隐有些担心自己这具身子会再次出现失控的状态。

    但李曜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自己不想成为一个历史上的匆匆过客,就必须学会面对这种局面。

    无论是天意,还是命运,都容不得她退缩和逃避,只能选择知难而上……

    只一弹指间,李曜的心思已然转了好几圈,随着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便主动转移话题,向歧平定和巨国珍说起了身边两个道僮的入籍之事。

    李曜的意思是希望这两个女道僮能够成为巨国珍的弟子,可巨国珍一听,当即指了指身形魁梧的钟馗,没好气地对李曜说道:“虽说我们道家没有俗家那么多讲究,但别人一见为师门下弟子当中,就这么一个儿郎,还以为我这个老道有甚么不良嗜好呢。”

    歧平定忍不住捋须笑道:“明真,如今你得了敕封,亦非普通道人,既然令师尊不愿意收下这两个孩儿,你就自己纳为弟子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噗……

    李曜看着两个朝自己行拜师礼的小姑娘,心中忍不住感慨。

    想当初她拜入巨国珍门下之时,也是这般焚香磕头,谁能想得到,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她自己就做了师父。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一味使唤鱼巧巧和张檀跑腿打杂了,还须得传授她们技艺和知识。

    她这两个徒儿,一位是乡下丫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另一位虽说出身世家,却只喜欢舞刀弄剑,教她看一本书卷,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会睡得像只小猪。

    为师任重而道远啊!

    拜师礼毕,李曜便为她们写了文牒,并以老子曾经曰过的“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先后给鱼巧巧和张檀取名为“玄微”、“玄妙”,一词拆出了两名,当真是省事极了。

    拜师程序固然简便,可正式入道,手续却要麻烦许多。

    李曜的大弟子鱼玄微刚及十三岁,二弟子张玄妙只有十二岁,若是按照宗圣观不成文的一条老规矩,她俩还需等一年之后,方可拿到度牒,进而才能参加入道科仪成为真正的女道士。

    有鉴于此,李曜向歧平定递交了资料文牒,便适时地说起自己托人正在沙州兴建一座道观的事情,并表示希望此观能成为宗圣观的分院。

    歧平定一听之下,顿时对李曜肃然起敬。

    歧平定本就以“弘道抑佛”为毕生信念,打击沙门向来不遗余力,虽然他从未去过沙州,却也略有耳闻,知道西疆皆是佛法昌盛之地,自是大力支持李曜这种“深入敌后”的壮举。

    于是,这位宗圣观的监院几乎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下来,并决定派遣几位宗圣观的道士前往沙州为分院坐镇,甚至还对李曜做出保证,一月之内,鱼玄微和张玄妙便能收到祠部下发的度牒,成为大唐正式的女冠。

    此间事了,歧平定收好资料文牒,便携巨国珍向李曜告辞,而钟氏兄妹见自家师父要走,也不好继续留在明园,只得跟着两位尊长一起离开。

    李曜将四人送出长安,饯行时,她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向钟静云问道:“师姐,昨日夜宴,有没有人无故向你搭讪?”

    钟静云俏脸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娇嗔道:“师妹说的甚么玩笑,才没有人搭理我呢。”

    李曜看到师姐现出欲盖弥彰的羞怩之态,一颗心有些洼凉洼凉的,却只能收敛起不快的情绪,言不由衷地应了一声:“嗯,那就好。”

    旁边的钟馗以为她俩依依不舍,还要叙话许久,催促道:“静云,宗圣观与长安只相距一百多里,咱们和明真常能相聚的,莫要让两位尊长久等,走吧。”

    双方作别之后,李曜未等对方车影行远,也不再多作停留,迅速折返城中。

    一回到明园,李曜便派玄微、玄妙、茴儿、萱儿四女把园内所有人都召集到白玉楼底层大厅,当众宣布对清河士子马周的任命,以及鱼巧巧和张檀二女的新身份。

    随后,李曜点了马周、高烈、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罗仁俊、刘安远等十数人的姓名,屏退其他无关人等,说出了自己将以“东风堂”为名,在明园东院成立镖行的决定。

    紧接着,她又向众人详细说明东风堂的组织构架和管理模式,待到无人提出疑问之后,这才作出了相关的人事安排。

    首先,东风堂的最高领导堂主之位由李曜自任,负责东风堂的整体管理和业务经营,以及制定堂规和薪酬制度。

    二号人物“副堂主”,则由未到场的京邑萨宝何潘仁担任,他主要负责协助堂主制定和实施管理计划和经营策略。

    其次,任命伪名“高烈”的苏定方为东风堂“总镖头”,即是镖行业务执行者的首领,同时负责主持东风堂的日常训练工作,并且此番小会结束之后,即可开始施行。

    而“副总镖头”则委任给了武散官致果校尉罗仁俊,他主要担任总镖头高烈的副手,额外还要负责东风堂基层人员的招募。

    再次,是执行具体任务的镖师一职,暂由赵文彦、葛治高、潘量、黎尚道、付子勋五名前游侠儿来担任。

    至于刘安远、咄地满、阿勒根、肖元朗、王文昌、车前实六名健奴,还须要先转为附籍于李曜的部曲,方可参与执行任务,否则按照唐律的明文规定,他们在离开主人和归属地的情况下,其行动自由将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最后,为了方便行事和避免赘员,李曜把东风堂的一切杂役全部交给明园大掌事马周统一安排和调度,而沦为李曜贴身伴当的安红玉,其工作便是充当记录东风堂日常开支的账房。

    小会结束,众人散去,李曜思及马周和高烈仍然穿着来时的破旧衣裳,便叫精通裁缝的萱儿去给他们二人量体裁衣,顺便向高烈询问其内子的相关信息。

    又过得小半个时辰,萱儿去而复返,赶紧向李曜做了汇报,李曜仔细听完详情,通过分析高烈提供的信息,提笔写了一封信,然后命令办事最为伶俐的茴儿将此信迅速送到京邑萨宝何潘仁的手中。

    忙碌了大半天之后,李曜在白玉楼底层大厅内随便找个席位,一屁股坐了下去,玄微、玄妙、萱儿三女忙不迭地上来给她按摩捶打,随即又接过安红玉递来的一杯果饮,鲸吞牛饮似地灌了一大口,这才吐了口气儿,对着厅角某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丝弦的男人扬声道:“路兄,快给贫道来一首轻松的曲子!”

    “哦……好的。”

    路儿抬头瞧见李曜毫无形象地散开两腿的模样,强忍着笑意应了一声,随即弹起了自己刚从明园其他乐工那里学来的宫廷雅乐,旋律恬淡,节奏舒缓,端的是一首解乏的曲儿。

    李曜对安红玉懒洋洋地说道:“美人儿,劳烦你出去瞧一瞧现在是甚么时辰了?”

    安红玉笑着答道:“我才去看过日晷,现已快过酉时了。”

    李曜细品慢啜着果饮,没好气地道:“若是早知师尊和祁监院会失算,我就不用这么急着安……”

    “贵妃口谕,宣道人李明真进宫觐见!”

    李曜一句话还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尖细而高亢的声音,一口饮料“噗”地喷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时过中秋,天黑渐早。

    李曜迈出明园大门时,正夕阳斜下,乘车驶入距离平康坊并不远的皇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穿过承天门,来到嘉德门,禁军守卫便不允乘车而入,李曜只得在宦官邱内谒的提灯引领下,徒步行走于大兴宫中。

    宫墙巍峨,殿宇恢宏,楼阁森严,在面积约为后世故宫五倍的大兴宫内,尽管李曜视夜如昼,目力超凡,也是无法一眼望到此行的终点。

    行行复行行,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座名为“延嘉殿”的宫殿大门前,邱内谒终于止住了脚步,拉长的尖嗓门立时打破了夜的宁静:“禀报贵妃,宗圣观‘慈心普度道人’李明真现已传到,正在殿外候见!”

    片刻之后,殿门缓缓打开,三位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为首者是一位手执麈尾的中年女官,邱内谒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陈尚宫。”

    初唐沿袭隋制,这尚宫乃是正五品的高级女官,其本职为掌导引皇后及闺阁禀赐事宜,可见万贵妃虽无正宫之名,却得了正宫之实,倒与史书记载基本一致。

    陈尚宫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李曜,双瞳猛地一缩,脸上竟现出了明显的震惊之色,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口中淡淡地道:“请道长跟我来。”说罢便转身款款而行。

    李曜面不改色地跟随其后,心里却微微有些紧张起来:“这位陈尚宫一看就是个平阳公主的熟人,也不晓得殿里还会有多少人认识自己这张脸啊……”

    进了灯火通明的殿内,沿着织锦地衣一路直行,不多时就来到了贵妃的房间,分站房门左右两侧的宫女齐齐掀开门帘,就见房内正有四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女人,其中一位正是李曜所谓的义姊,庐陵公主媛儿。

    庐陵公主兴奋地从席上一跃而起,未等李曜开口说话,一把将对方拉到了身前,两张俏脸相依,李曜耳畔便听得庐陵公主嫣然笑道:“她长得像不像我?”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除庐陵公主以外,其他三名贵妇皆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惊愕模样,显然全都认得平阳公主。

    半晌过后,才有一位半躺在矮榻上的老妇人激动地开口说道:“像!太像了……不,应该是一模一样,若非年纪看起来小得多,老身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庐陵公主当然知道老妇人说的那个人是谁,一双美眸快速地眨了眨,随即撒娇似地嘟起了小嘴,故作懵然道:“庶母又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只比明真大一岁而已,不至于得出如此评价吧。”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室内两位年轻贵妇不但醒过神来,还忍不住掩嘴而笑。

    老妇人送给庐陵公主一个大大的白眼,摇头笑骂道:“你这孩子都已嫁为人妇,竟还是这般没个正形,这可怎生了得喔。”

    庐陵公主吃了这记白眼,赶紧放开李曜的胳膊,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随后,老妇人迅速摆出一脸慈祥的神态,对李曜和蔼地说道:“老身姓万,是为当朝贵妃,近来常听庐陵说你有如临凡仙子,今日一见,果非虚言呐。”

    李曜受到庐陵公主插科打诨的影响,这时早已沉住了气,忙恭谨地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承蒙贵妃与贵主谬赞,贫道不敢当。”

    “小道长太过谦了。”

    万贵妃坐正身子,抬手指向一处空席位,微笑着道:“坐吧,咱们待会儿边吃边聊。”

    待得李曜落座,侍立在门口的陈尚宫立即朝外面挥了挥手,数位宦官马上进来,给主宾摆置食案食具,随即又有数位宫女端来美酒佳肴,同时还有数位宫廷女乐自觉地坐到角落里吹竹弹丝,只消半刻的准备工夫,一场迷你的宫廷晚宴便开始了。

    因为有善于活跃气氛的庐陵公主在场,李曜表现得非常放松,自然少不得与别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通过一番言语交流,李曜这才知道,原来另外两名年轻的贵妇都是皇帝李渊后宫里的宫嫔,一个是宇文士及的幼妹宇文昭仪,一个是来自山东望族清河张氏的张婕妤,这两位美人举止端庄,进退有度,都有着极高的修养,宇文昭仪话虽不多,但其一颦一笑格外优雅动人,而张婕妤能言善道,幽默风趣,与古灵精怪的庐陵公主组合在一起,形同一对相声演员,总能逗得满堂欢声笑语。

    觥筹交错间,门口忽然响起了一声“圣人到”,李曜捧在手中的酒杯险些掉落在案,心中顿时擂鼓般狂跳起来:“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便宜老爹终于来了!自己能闯过他这一关么?”

    万贵妃领着屋内众人齐齐迎出房间,就见涌来一大群宦官宫女,有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位老者。

    老者看起来年约五旬,穿一身明黄龙袍,头戴折上巾,腰系九环带,脚蹬**靴,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颔下三缕长髯,仪态轩昂,气度非凡,正是大唐王朝的开国皇帝李渊。

    “参见陛下。”

    李曜小心翼翼地跟在庐陵公主身后,随着众人一起恭恭敬敬地拜下,口中的声音几乎细弱蚊蝇。

    过了好一阵子,李渊才迟迟吐出了“平身”二字,李曜的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就听得李渊用带着毫无掩饰的惊诧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位李明真?”

    李曜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快要贴到了自己的胸口,无奈地回道:“是的,陛下,正是贫道。”

    李渊急声地命令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他大爷的,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拼了!李曜银牙暗咬,鼓足了勇气,便把螓首一扬,直面李渊的目光,好教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李渊一双眼睛在李曜脸上以及身上睃巡了许久,这才勉强收敛起脸上的震惊之色,故作满意地颔首道:“嗯,不愧是国珍法师的高徒,当真超凡脱俗,天下无双。”

    李曜心中砰砰直跳,赶紧再拜一礼,道:“陛下过誉了,陛下乃天下之主,只有陛下才称得上天下无双,明真只是一个初涉玄门的道人,实在受之有愧。”

    李渊轻捋长髯,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忽然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道:“朕说你天下无双,你便是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难道她还在?

    凉风送爽,丹桂飘香。

    秋日时节,总是教人困意浓浓,酣睡好眠。

    然而,暂居在延嘉殿隔壁三清殿的李曜,却是辗转伏枕,卧而不寐。

    一想起李渊的话,她就睡意全无。

    昨晚万贵妃办的那场闺中小宴,随着李渊的参与,以及这个情绪莫名高涨的老人家开始聊发少年狂,左拥昭仪,右抱婕妤,摆出一副准备释放精力舒缓压力的架势,自然也就当场变了味儿。

    这里毕竟是皇帝的后宫,李曜和庐陵公主都是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口称酒足饭饱,赶紧识趣地溜之大吉了。

    只是在离开延嘉殿之前,李渊忽然叫住李曜,表示自己第二天下了早朝就会驾临三清殿,并且还要亲自考较她的真才实学。

    李曜作为穿越者,拥有超越这个时代千年以上的丰富知识和广阔眼界,自觉不怵李渊来考较她的才学,只是颇为担心对方此举另有意图。

    李曜绞尽脑汁地想了一整夜,也无法断定他老人家的那句“天下无双”到底是什么意思,直教她心里忐忑难安。

    天微亮,夜未央,李曜听得附近已有不小的动静,遂穿戴齐整,揉了揉因一宿未眠而感到有些酸胀的双眼,推窗凭栏而望。

    这内廷风景的确优美壮观,不过李曜很快就发现了更有看头的事情。

    见到李渊从延嘉殿里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和庐陵公主都会错了圣意,觉得这位老人家昨晚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和妃嫔们进行什么深入浅出的交流。

    但她的这种怀疑只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自行解除了。

    因为她后来又看到宇文昭仪和张婕妤在宫女的搀扶下,迈着扭曲的步姿,似乎费了很大劲儿,才坐进宦官抬来的肩舆里。

    见此情形,李曜心中不禁啧啧称奇:“难怪李渊能造出二十二个儿子和十九个女儿,瞧他老人家现如今都已将近六旬的年纪,还能这般身体力行地担负起皇家的种马任务,真可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

    李曜正暗自长吁短叹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旋即便有一个故作老成的稚嫩声音响起:“道友可是起来了?”

    随着李曜应了一声,房门呼啦一下打开,一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领着两名各宫女款款走进房间,李曜忙不迭地上前行了一礼:“贵主,早安。”

    这位“贵主”,便是李渊登基前生的最小女儿,九江公主李元玉。

    昨晚李曜从负责伺候自己洗漱的宫女张弥儿口中得知,这位九江公主年方九岁时便自称向往玄门的静修生活,因此李渊让她拜在长安女冠刘玄贞门下学道,但后来据说那刘玄贞为证道而东渡蓬莱,不知何年才会归来,李渊只得把九江公主召回宫中修行,于是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作了这“三清殿”的殿主。

    九江公主还了声“早”,便径自坐到榻边,歪着脑袋,有如小鸟睇人一般,饶有兴趣地观看宫女们为李曜梳洗妆扮。

    待到李曜整肃完毕,九江公主屏退左右,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明真道友,元玉终于知晓父亲为何会召见你,因为你长得太像元玉的三姐了,而且元玉还听说三姐在太行山静云观修道时的法号也是‘明真’,你说……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元玉总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呢。”

    说到“同一个人”四字时,她把字眼咬得特别重,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更是专注地看着李曜的脸,似乎不会放过对方的任何表情。

    李曜心道这小妮子果然是个机灵的,可她自打先后见识了李元吉、柴绍、庐陵公主、李淳风、李渊等人各种一惊一诧的表现,已然习以为常,遂面不改色,平心静气地说道:“若真如贵主所说,我的样貌与平阳昭公主极像,确属巧合之事,然而人有三魂七魄,身体不过是一件形具,哪怕两者生得完全一样,也不代表是同一个人,至于‘明真’之名,乃我师尊所取,并非我本人自号,而世上重名者不知凡几,实在算不得稀奇。”

    李曜这话其实说得有理有据,但九江公主听在耳里,心中却依旧将信将疑,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根本无法从李曜的话里找出漏洞,索性也不再多想,便唤来宫女伺候两人进餐。

    这三清殿的早餐,虽说看着清淡,其实大部分都是产自御用园圃里的纯天然反季食品,因为这个时代的反季果蔬种植成本非常高昂,就算高门贵胄也未必能吃得到,所以李曜听九江公主说现在吃的这些蔬菜全由温泉栽培而成,心中登时一动,忽地想到一个不错的赚钱方法,决定返回明园便付诸行动。

    吃过早餐,李曜坐到殿堂里,一面注意着殿门口,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小大人似的九江公主谈论着老庄之学。

    如此又消磨了一个多时辰,直至临近午时,殿门外终于响起了宦官嘹亮的一声“圣人到”,李曜和九江公主忙起身迎接,李渊还未到殿门,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已然传入:“明真、九江无需拘泥虚礼,回到坐席上吧。”

    “是,陛下。”

    “是,父亲。”

    李渊迈入三清殿内,便朝身后挥了挥手,原本侍立在殿里的宫人们赶紧退了出去,随即大门轰然关上,一时间偌大的殿堂内只余李渊、九江公主、李曜三人。

    李渊背负双手,在殿堂中间一言不发地踱起步来,李曜不敢多看,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保持镇定。

    过了良久,李渊忽然昂首站到李曜的面前,肃声问道:“莲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华?李曜疑惑地抬起头来,随即目光便与李渊深邃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心头不觉猛地一颤,她原本想故作懵然说“贫道不知陛下指的是甚么”,口中却情不自禁地说成了这样:“儿不知道,阿……”

    “阿耶”的“耶”字险些脱口而出,李曜几乎以迅雷之势及时控制住了心神,不由暗吃一惊:“难道她还在?”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此究竟何为?

    “你不知道?”

    李渊反问了一句,随即低头凝视着李曜,片刻之后,摇头失笑道:“莲华,你这是何苦来哉。”

    刚才李曜口中吐出的“儿”字,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在他的诸多子女当中,能用这一个字就让他消气的人,除了莲华还有谁?

    李曜一听李渊这般笃定的语气,哪还不晓得这所谓“莲华”,指的便是自己。

    毋庸置疑,这位便宜老爹,已经彻底把她认定为那位平阳公主了。

    而且最为要命的是,她还发觉脑子里有种不明的意识正在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会取代自己。

    面临这种岌岌可危的境地,李曜再也顾不得其他,只好把心一横,赶紧进行自我催眠,开始对自己不断施加“我不是莲华”的心理暗示,寄希望以此迅速而牢固地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不想李渊忽然伸出一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低声叹道:“莲华,在为父面前,就莫要再强撑了。”

    这突如其来的“抚顶一击”,生生地打断了李曜所谓的催眠**,李曜只觉脑海里轰然炸响,然后两眼一黑,便有如魂魄离体,什么都不知道了……

    ……

    ……

    “魂兮归来,无遥远兮!”

    “当啷~”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兮!”

    “当啷~”

    “魂兮归来,闲以静兮。”

    “当啷~”

    “魂兮归来!恣所便兮……”

    “停,别唱了,朕知道这是仿自屈原的《大招》,真不知你从哪儿学来的,咱们还是再试一试玄贞师父教你的那些招术吧。”

    “哦……”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窍未临,四野八荒,虚惊诉讼,失落真魂,今差三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吾今差你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受命童子送魂来,三清三宝天尊,急急如律令!”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父亲快看,她醒了!”

    李曜醒了,是被九江公主拉长而高亢的嗓门吵醒的。

    本来她还想假装昏迷一阵子,搞清楚状况再“醒”过来,谁知九江公主拿着铃铛在她耳边一通猛摇,饶是她抗干扰能力超过常人,身体也难免会本能地产生一点反应,结果她连眼皮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听得九江公主兴奋地大叫起来。

    可李曜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视线为一片贴于眉心的黄纸所挡,随即她还发觉,自己整个人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李曜吹起碍眼的黄纸,就见到了李渊和九江公主这对一老一小的样儿:老的披头散发,手执招魂幡,帝王形象全无,形同巫祝;小的头戴紫荷巾,身披鹤氅,左手五雷令,右手三清铃,全副法装。

    李曜脸上闪过了一丝抽搐,忍不住问道:“陛下,贵主,你们这是作甚?”却听得九江公主对李渊说道:“父亲,应该可以松绑了吧。”

    “嗯,为父自己来。”

    李渊放下招魂幡,一面给李曜松绑,一面解释道:“我们把你绑起来,只是怕招来邪祟与无关的魂魄,方才你一开口说话,朕便知道,你还是你。”

    李曜重获自由之后,扯下额头上的符纸,环看四周,发现自己仍在三清殿的大堂内,而殿门依旧关闭着,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向李渊问道:“陛下,不知贫道昏迷了多久?”

    “不算太久,只是小半日的时辰,幸好你醒得快……”

    李渊说着,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把散乱的头发挽了个懒人髻,便戴上幞头,随后快步打开殿门,在门外高声唤道:“孙大越!”

    外面一个宦官声音远远地回道:“小的在这儿。”

    李渊扬声道:“你快派人去通知甄太常和于法师,叫他们不用赶来了。”

    “小的遵旨。”

    音落,李渊迅速退回殿内,顺手又把殿门关上,然后转身走到李曜和九江公主面前,肃手道:“坐。”

    待得三人各自就席坐下,李渊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纸,然后递给李曜,说道:“自己看吧。”

    李曜打开纸卷,还未及细览,心中便是一紧。

    因为她只看到“鹤鸣山道路坏绝,天谷洞杳无人迹”这一段文字,以及“益州道行台左仆射窦轨”的署名印记,便知晓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已然被人用事实戳破了。

    李渊见李曜脸色微变,不禁低低一叹,道:“当初朕得知庐陵的义妹乃是一位女冠,而且姓氏、法号与平阳相同,便一时兴起,查阅了宗圣观的名薄,发现你的来历非常不明,于是朕召祁监院入宫询问详情,他说,你自称患有‘离魂症’,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以致连父母和出身都忘了,朕听了更觉可疑,遂令益州行台仆射窦轨依祁监院所述地点,派人去实地考证,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是你说谎。”

    李曜暗暗长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辩解道:“可这并不能证明贫道是……平阳公主。”

    “没错。”

    李渊颔首道:“因此朕又派遣主持修建平阳墓冢的将作大匠进行查验,他发现墓地的机关被人动过手脚,无论他用甚么办法,都进不去。”

    听到这话,九江公主不由失声叫道:““有人居然敢动阿姊的墓!父亲一定要……”

    李渊抬手赐了九江公主一记爆栗,没好气地道:“你激动个甚,听为父把话说完!”

    李曜知道李渊接下来就会说出许多与自己相关的秘密之事,而且她还发现对方并没有决定公开她的身份,于是看了眼正揉着脑袋的九江公主,向李渊建议道:“陛下是否该让贵主回避一下呢?”

    李渊奇怪道:“九江生母去得早,而你又特别喜爱这个庶妹,便把当时才满周岁的她接到了自己的府上,结果这一住就是好几年,说起来,她可是被你当作女儿养大的。”

    九江公主一脸哀怨地看着李曜,叹声道:“看来阿姊的失忆,的确挺严重啊!”

    李曜却不为所动,又强调道:“陛下还是让贵主回避吧!毕竟贵主还小。”

    “是了,朕倒忘记了,你以前就喜欢讲究这些名堂。”

    李渊哑然失笑,显然明白了过来,只得挥退了九江公主,这才缓声讲道:“朕刚登基那年,你突发风疾,朕以为你熬不过,从那时便开始为你造墓,而你又恐自己死后被人发冢,于是要求朕布置虚冢以障实冢……”

    李渊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压低声音继续道:“修建实冢者,其实都是曾效力汉东贼子曹湛和董康买的俘虏,朕将你秘密下葬后,便把这群可恨之人悉数处决,然后又为你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光大葬,而与此同时,朕还诏令罪臣李仲文的旧部举族迁往华阴,专门去守护你那虚冢,故此世上知你墓地所在者,不过是朕、将作大匠等寥寥数人,甚至连你的驸马柴绍都不知实情,可朕尽心尽力布置好了这一切,你却骗了朕,若非亲眼看见你颈后的莲花胎记,朕还不敢确认你的身份,不知朕的乖女儿能否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此究竟何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坚持

    李渊虽在质问,但每一个字却说得极尽柔和。

    而他充满慈爱的眼神,也如他的语气,几乎褪去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不带一丝逼人的气势。

    无论是变得年轻也好,还是自称失忆也罢,他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个李明真,就是自己爱妻为自己所生的女儿。

    感受到一个父亲的如山慈爱与似海深情,李曜脑海里的不明意识再次活跃起来,一种强烈的情绪让她的双眸不自觉地泛起了氤氲的雾气。

    可正当她担心自己会再次言行失控时,却很快发现这种情绪只是昙花一现,而她自己的意识又重新主导了这具躯体。

    李曜虽然觉得自己这一系列变化很匪夷所思,但也无心去细想。

    因为,接下来她就毫无征兆地回忆起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所做的梦。

    梦中人物和场景,仿佛电影镜头般一一闪现,令她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沉默半晌,李曜微抬螓首,不动声色地将一抹差点溢出眼眶的泪花收敛回去,同时迎向李渊的目光,神色坦然地反问道:“陛下可是亲眼见到平阳公主薨逝?”

    李渊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是。”

    李曜又问道:“陛下是否曾亲自确认平阳公主死亡?”

    李渊无法否认,只得承认:“是的。”

    李曜继续问道:“陛下是否亲眼目睹平阳公主尸身敛入棺椁?”

    李渊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觉得这些问题很像废话,但又恰好都是事实,所以他还是只能点头承认:“没错。”

    李曜眉头微微一挑,故作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陛下怎么还会相信平阳公主没有死呢?”

    李渊不由呆了呆,才解释道:“那是因为你想假死遁世,兴许修炼了某种秘术,也可能服食了甚么仙丹,并且还因此得以恢复青春。”

    李曜摇头苦笑道:“贫道并没有任何曾经身为平阳公主的记忆。”

    李渊补充道:“朕听闻某些修行人为顺天道,绝情忘意,断尽俗缘,你这‘离魂症’指不定与之有关,如此种种,只是你自己无法想起来罢了。”

    李曜忽然转身背对着李渊,轻轻捞起颈后的发巾,一面大方地展示后颈,一面认真地道:“可是陛下,贫道颈后也没有甚么莲花胎记呀。”

    李曜记得很清楚,以前有一次泡温泉,安红玉夸她全身肌肤白玉无瑕,引得她后来忍不住孤芳自赏了一番,而且还因视线难以直接企及,灵机一动,特意用两块铜镜把后颈、后背瞧了许久,根本没有李渊所说的莲花胎记。

    更何况,李曜常戴的紫莲白云巾以及半披的一头长发把后颈可是遮得严严实实,换句话说,李渊此言无异于主动表明自己趁她昏迷时,有可能做过什么不合体统之举。

    李渊是个道德修养很高的人,当然不会对“亲生女儿”乱来,此时此刻,他才算瞧了个真真切切,对方颈后的雪白肌肤上,莫说有什么胎记,便是丁点斑印也无。

    其实,他只是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李曜的身份,是以才会自信满满地说出平阳公主身上的独有特征,却不料事实并非自己所想。

    有道是“君无戏言”,李渊自知理亏,亲眼见证之后,只得胀红着老脸,强自辩道:“即便你没有胎记,朕也不会识错自己的女儿。”

    李曜没想到李渊竟如此执拗,复又转过身来,柔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陛下及早释怀,莫要再为难贫道了。”

    而在李渊看来,李曜也是同样执拗,便听得他语气沉痛地道:“朕年近六旬,早已看惯生离死别,岂会不了解人生无常,只是朕不明白,你既已重返俗世,为何愿意违背长幼之序与庐陵义结金兰,亦不肯好好与朕父女相认呢?难道修行之人都是如你这般罔顾三纲五常,罔顾人伦大道不成?”

    在最近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只要一想起爱女逝去的场景,就会感觉心如刀割,本来看到爱女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还一度欣喜若狂,可是现在李曜却以失忆为由,在确凿证据面前,依旧百般否认,坚决不肯认他这个父亲,又让他感到非常心痛。

    李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正因贫道未曾忘记孝道纲常,为了不辜负自己因失忆而忘却的生身父母,是以才不敢冒平阳公主的尊名与陛下认作亲生父女,更何况众所周知,平阳公主下嫁柴驸马多年,又留有两个幼子,而贫道至今仍是……清白之躯,万望陛下体谅。”

    李曜不记得后世的父母是谁,若以她的角度来说,这番话亦算不得撒谎。

    况且,她早就发现自己还是处子之身,李渊这个阅女无数的老皇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李渊当然了解处子和人妇的各种细微差别,不由觉得李曜所顾忌之事,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遂略一思量,温言道:“不然这样吧,只要你肯承认自己是朕的女儿莲华,朕不但不会影响你修道,而且只要你不愿意公开自己的身份,朕也会替你隐瞒,不告诉其他任何人,如何?”

    李曜微微蹙起了眉头,暗忖道:“我算是有点明白了,自己这具身子里多半还残留着平阳公主的意识,而它自觉地藏起来,说不定就是不想打搅我拒绝跟她这个老爹相认,我若是把这关系一口认下了,就算自己不想去趟老李家的这一滩浑水,只怕到时候也会身不由己。”

    李曜心思飞快地转了两转,对李渊恭谨地回应道:“承蒙陛下抬爱,贫道铭感肺腑,然万一贫道恢复记忆,发现自己并非平阳公主,那我们岂不是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此事不仅仅关乎明真个人荣辱,更关乎天家颜面,恕明真实难从命。”

    李渊瞧见李曜一脸坚决之色,心头顿时有些泄气,沉吟半晌,决定从长计议,只得再度退而求次,语气无奈地道:“也罢,也罢,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也不再勉强,若是召你来陪朕走走聊聊,总该可以吧?”

    李曜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欠身道:“若如此,明真自会遵从陛下旨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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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