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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六章 道长可是此间主人?

    李曜走出大兴宫承天门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坠。

    秋风渐冷,李曜紧了紧皇帝御赐的披衣,望着天边残留的最后一抹余晖,双眸不由闪过了一丝惆怅。

    可怜天下父母心,通过一番深刻的切身感受,李曜看得出来,李渊慈爱宽厚,豁达坦率,可谓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然而,在权力争斗之中,太看重感情往往会成为一个皇帝最致命的弱点。

    所以,她也有些明白,李渊为何没能阻止玄武门惨剧的发生,纯粹是其性格使然。

    此番入宫之行,李曜为了应付试图与她认亲的李渊,耗费了很大的心神,待到压力一消,便觉倦乏极了。

    于是回到明园之后,李曜先叮嘱门僮莫要通知任何人,随即直扑自己的房间,然后合衣往床榻上一躺,只消片刻工夫,便沉沉睡了过去。

    李曜这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已是过了次日正午,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茴儿、萱儿一见她终于出了房门,便有如几只麻雀一般,兴奋地围上来问这问那,叽叽喳喳个没完。

    大概是精力充足的缘故,李曜兴致还算不错,简单地吃了些糕点垫肚,然后有所隐瞒地讲述她在皇宫中的经历,先是如实说她被万贵妃召入延嘉殿内参加小型宴会,期间又见到了庐陵公主,而且还毫无意外地拜见了当今天子,并声称她昨日只是与宫中修行的九江公主谈论了一天道学。

    安红玉等人其实很想知道皇宫是个什么模样,却不想李曜竟没有在宫中怎么游玩,各个听得兴趣缺缺,而李曜当然也只是想打发打发她们,一时说罢,便摆出打赌胜利者的姿态和师父的架势,委任安红玉为临时教习,替她去教两个好徒儿习武修文,然后领着两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贴身丫鬟,去找大掌事马周了解一下近日来的情况,结果她们刚走到北院门口,就与正前来求见的马周、高烈、罗仁俊三人不期而遇。

    此时的马周和高烈已经焕然一新,只见前者头戴白巾,身穿一袭宽袍大袖的燕居常服,此前那位形容落魄的流浪青年,现已俨如复古魏晋的风流名士,而后者则头戴黑纱幞头,穿着素白葛麻圆领袍,手戴镶钉护腕,脚蹬短颈乌靴,尽管只是寻常的武人打扮,可那种历经无数生死考验而产生的强悍气息,却已从他的身上毫无掩饰地散溢开来。

    李曜在北院花苑的石亭中让婢子们摆放了食案饮具,然后端坐席上,一边赏花就食,一边听取三人的汇报。

    马周将李曜入宫以后明园内外所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番,原来明园白玉楼中秋夜宴独特的美酒佳肴和精彩纷呈的乐舞,以及明园女主醉酒后的惊人表现,此时已经在整个长安城迅速传扬开来。

    当初参加夜宴的来客其实都还算品性不错的人,他们面对别人问起相关之事时,基本都是如实而说,并没有夸大其辞。

    要知道在当前这个时代,天下的文人士子无一不会吟诗作赋,可以说诗歌已然成为衡量个人才学水平的一项重要指标。

    如果他们只说那明园主人是个貌美如仙的女道士,兴许不会有太大的反响,毕竟在长安名妓荟萃的平康坊,即使是绝色美人,也算不得稀罕。

    可是,别人一听他们口中唱诵出来的那些回味无穷的残句,以及李曜醉酒狂歌的那一曲超然浩气的《明月几时有》,皆不由自主地认为明园女主肯定是一位率真疏狂,超逸绝尘的大才女。

    尤其是后来万贵妃传召李曜入宫觐见的消息也已在坊间不胫而走,更是引得许多达官显贵对明园女主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不,李曜等几人正在谈及此事,一个婢女就突然进来禀报道:“主人,门僮说园门外有个贵妇人求见,自称姓杨,说是兵部武郎中的夫人。”

    李曜却没有马上作出答复,而是先问向马周:“若是我不在的时候,对于这样的访客,宾王会如何应对?”

    马周拱手答道:“自然是因人、因事、因时而定。”

    他说着,忽然又笑了笑,道:“园主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想必是园主得到了陛下赏识,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为宫中的常客吧。”

    “没错。”李曜点了点头,忍不住叹道:“贵妃是个崇佛之人,她只是为陛下代劳而已,若是陛下直接召我入宫,恐怕看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不是甚么赏识,而是我被陛下临幸了。”

    此言一出,罗仁俊口中酒水当场就喷了出来,而马周和高烈则相视一眼,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马周笑道:“只怕这世间的女子,罕有园主这般任性率真的,马某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曜自知言语过于直白,不由俏脸一红,忙不迭地回归正题,对前来通报的婢女吩咐道:“你快去把那位杨夫人领进来吧。”接着又吩咐茴儿、萱儿在亭内添置席案用具。

    趁着杨夫人一时未到之机,高烈向李曜递交了一份文卷,并说道:“这是高某的训练安排,还请堂主过目。”

    李曜展开纸张,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递还对方,微笑道:“高总镖头不愧是练兵行家,以后的训练事宜,你只管自行安排便是。”

    罗仁俊接口说道:“昨日我在城中走动了一下,找到了一些有意加入咱们东风堂的人,却不知我这选才方案是否有疏漏,还望明真指正。”

    李曜省起自己确实没有在前日会上说明招人的具体条件,遂点头道:“请十五郎说来一听。”

    罗仁俊道:“依罗某之见,入选者首先要德行好,有担当,且从未有过偷盗劫财之举,其次是脑子必须灵活,知道轻重缓急,最后一条是必须会骑射,而刀盾枪剑棍矛,至少亦要有一样手艺过得去,当然了,罗某会优先招选有战阵经验的人,明真以为如何?”

    李曜眉头微微一蹙,道:“十五郎考虑得还不错,只是咱们须得讲究宁缺毋滥,我最多给你三十个招人名额,是以武艺那一项,你还要再把门槛抬高一些,起码不能比我那六名部曲中最弱的人差了,明白吗?”

    罗仁俊苦笑道:“按照这个标准,罗某只怕是明年都用不完这名额,亦不知明真是何等运道,你那六名部曲,随便哪一位,其武艺都足以在长安坊间横行,真不敢相信他们是你在西市里一举买来的。”

    “嘁,这哪里是甚么运道,这是因为贫道慧眼识珠。”

    李曜正自鸣得意,忽听亭外传来一个充满和善笑意的女子声音:“恕妾冒昧请教,敢问这位慧眼识珠的道长可是此间主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将来若没有你,又有何趣可言?

    李曜转眸看去,只见石亭近前的花间小径上,身姿端庄地站立着一位贵妇。

    这贵妇云髻高耸,身穿六幅锦绣襦裙,臂挽五晕银泥披帛,生得容颜饱满,五官秀美,身段丰腴,尤其是此刻正弯成一双弦月般的丹凤眼,以及嘴角勾勒出的一抹微笑,使她整个人犹如初唐仕女版的蒙拉丽莎。

    李曜打量完毕,忙起身领着马周等人一齐迎出亭外,随即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作揖道:“杨夫人驾临寒舍,李明真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杨氏笑着回道:“道长抬举了,妾身夫君品秩不过从五品,实不敢当夫人之名,妾身行二,道长称妾为二娘即可。”

    李曜顿时省起“夫人”这个词,在唐代是不能随便称呼的,唯有郡公、国公的正妻才能称作“夫人”,她这里的奴婢大多是从何潘礼那里买来的胡人,培训时日尚短,想来是自家的引路婢女对唐人的称谓还不大熟悉,一听对方身份为朝廷兵部官员的正室,便以为就是“夫人”了。

    李曜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忙伸手一引,改口道:“二娘,请坐。”

    众人复又各自落座,李曜恭敬地向杨氏问道:“却不知二娘到敝舍来,有何贵干呢?”

    杨二娘微微欠身道:“实不相瞒,妾身早年前曾来过贵舍,至今对这花苑中的百花盛景,依旧难以忘怀,近日得知此间新主是位女冠,又因坊间盛传道长惊才绝艳,世间罕闻,妾身为此心生仰慕,便厚颜前来重游故地,还望道长莫要见怪才好。”

    杨二娘一个马屁风轻云淡般地拍来,李曜心中一动,这个妇人气度不俗,举止雍容华贵,却又没有世家大族的架子,极其平易近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自来熟。

    而且,对方声称自己的丈夫姓武,又在兵部任职郎中,当朝符合这等条件的武姓男子,除了武则天的老爹武士,还能有谁?

    按照史书记载,武士娶的那位杨氏,现在年龄应该已有四十四岁了,若是如此,眼前这位极品美妇看着至多只有三十来岁,显然不止是保养得宜那般简单,说不定还自带着抗衰老的天赋呢……

    思及至此,李曜试探着问道:“恕明真冒昧一问,娘子可是前朝世祖明皇帝的族妹,始安侯杨士达的次女?”

    杨二娘一听李曜按照她们隋朝宗室的习惯称呼隋炀帝杨广,脸上的微笑登时变得更加可亲了些:“道长当真聪慧,初次见面,便可一言两语道出妾身的身世。”

    杨二娘说着,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花苑门口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两个健奴抬着一口大箱子走了过来,先放在地上,随即打开箱盖,就见里面整齐码放的绸缎,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光彩,明显都不是凡品。

    李曜见此情形,心中顿时了然,淡淡一笑,说道:“这礼物似乎有些贵重了,想必二娘前来拜访明园,绝不止为了过来见明真一面与故地一游吧?”

    杨二娘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实不相瞒,妾身听别人说起过明园主人的本事,说道长不但文采卓绝,而且擅长卜筮,通晓阴阳,道法高深,否则也不敢入住这所闻名京城的……凶宅。”

    “哦?”李曜娥眉轻轻一挑,奇道:“你家出事了?”

    杨二娘面有难色地道:“这倒没有,道长既然晓得妾身来历,自然也是知晓妾身夫君乃是太原元谋功臣之一,然夫君担任兵部库部司郎中一职,迄今已长达六载,夙兴夜寐,从未有过懈怠,今上多次表彰,赏赐亦是不断,唯独得不到升迁,此外,前几年有一位游僧说夫君福禄难全,如今看来,的确灵验,夫君这福是够了,禄却是真真难涨,而近来又有一方士说妾身会损其寿元,克其功业,夫君虽一笑了之,但继子们却对此深以为然,并因而不待见妾身,还祈道长为妾身指点迷津啊。”

    李曜暗自好笑,原来这杨二娘竟把她当成了李淳风、袁天罡那一类人。

    先不说这个时代的僧人会兼职看相,也不提“福禄难全”这种似乎对普通人十试九灵的神棍语录,单只那位方士所说的,就与后来的历史事实完全相反。

    她记得只需再过三年,武士就会离京外任,先是担任利州都督平定李孝常的残余势力,随后在荆州都督任上,打击豪强,发展生产,期间还因政绩斐然,得授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爵封太原郡公,没多久又升任工部尚书,晋爵应国公,而且这还不算完,他逝世五十多年以后,次女武则天称帝,追册他为高皇帝,即使后来被唐玄宗李隆基削去帝号,却也保留了郡王称号,可以说,武士不仅生前福禄双全,得享殊恩,逝后更是抵达荣誉巅峰。

    有鉴于此,李曜决定扮演一回神棍,遂离席而起,坐到杨二娘的案前,温言道:“请二娘将左手置于案上。”

    杨二娘讶然地看了李曜一眼,忙摆手笑道:“原来道长还是个医术高深的,只是不需劳烦道长诊查,妾身早已晓得自己有孕呐。”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杨二娘误会贫道了,号脉未必就是诊断身体。”

    杨二娘虽一时未能听得明白,不过她还是顺从地捞起袖口,现出了雪腻的皓腕,随即李曜纤指轻轻搭于其上,便为对方把起脉来。

    过得半晌,李曜让杨二娘换了右手,不大工夫,诊脉完毕,李曜对杨二娘高深莫测地说道:“你半生荣华,已全系于腹中。”

    杨二娘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道:“生子弄璋,生女弄瓦,道长此言说了无异于白说呀。”

    李曜气定神闲,笃定道:“你腹中所怀,恰是女儿。”

    杨二娘忍不住扫了四周一眼,见马周、高烈、罗仁俊三人闻言也是一脸莫名,不由狐疑地看向李曜,问道:“依道长此言……难道妾身会生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不成?”

    李曜没有回答,有如迦叶拈花,只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折下探入亭中的一枝桂花,悠然吟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李曜反复吟诵了两遍,旋即目光缓缓落在手中的花枝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将来若没有你,又有何趣可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待诏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道长方才可是说的谶语?”

    杨二娘自幼聪敏好学,博涉群书,只在李曜沉吟之间,她便已经为之做出了数种解读,此言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

    李曜深深地看了杨二娘一眼,语重心长地道:“贫道只是有感而发,娘子若将其当作谶言,亦未尝不可,然世事无常,人心叵测,还请娘子莫要说给他人听,若因此生事,一切都是枉然。”

    杨二娘欠身一礼,道:“多谢道长指点,妾身受教了。”

    虽然李曜看起来不像在胡诌,但这并非杨二娘原先所期望听到的指点。

    毕竟李曜的说法,还需要漫长的岁月去验证,对她现在面临的现实问题,当真一点帮助也没有。

    因时逢改朝换代,杨二娘家道一落千丈,除了武士待她相敬如宾,其他武家人则无一给她好脸色看。

    而她骨子里也是个不易服人的性子。

    尽管她作为一名孕妇,年龄有些大,生育风险远比年轻女子高,但她觉得自己若不想落得个晚景凄凉的结局,就必须生下一个儿子。

    现如今,她已经生了一个大女儿,而且还很顺利,若真如李曜所说,她这腹中第二胎仍是一个女儿的话,那她将来也只好在老武身上再多加一把劲了……

    正当杨二娘念头百转时,一个婢女匆匆进来禀报李曜,说外面又有人来访,杨二娘便适时地提出了告辞。

    她毕竟是家风严谨的贵族出身,比不得李曜这种缺少礼教约束的女冠,贵女抛头露面,还与陌生男人同坐一亭,终究有些不合礼数。

    李曜也不大喜欢外人在自家深院内出入,便趁着亲自送杨二娘出门之际,顺道接见新的到访者。

    待到李曜现身门口,并目送杨二娘乘车离去,门旁一个年轻女子这才上前微微一福,问道:“请恕奴叨扰,道长可是李明真?”

    李曜见她穿的衣裙款式朴实,面料却是上等,颔首道:“正是贫道,不知娘子是……”

    这女子忙从怀中摸出一封泥金请帖,双手往前一递,恭敬地道:“奴是齐王府的家人,奉齐王妃之命,相请李道长过府一叙,万望道长务必赏光。”

    李曜心中微微一凛,不由有些警惕起来,问道:“请恕冒昧,不知是齐王妃邀请贫道,还是齐王本人?”

    这女子兴许是没料到李曜会有此一问,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我家王爷……”

    话一出口,她就顿时醒觉此言不妥,遂又含笑补充道:“王爷和王妃听闻道长大名,想与道长交个朋友。”

    “这个……”

    李曜眉头微蹙,故作迟疑了片刻,歉然道:“还请娘子回去代言,多谢你家王爷、王妃抬爱,然贫道不便出行,实在难以应允。”

    这女子神色顿时一紧,只道是李曜想岔了,对自家主人有什么误会,赶紧把手中请帖递得更近了些,劝声道:“我家王爷和王妃是诚心诚意邀请道长,并无其他想法,还请道长放心。”

    李曜压低声音,语气诚恳地道:“实不相瞒,贫道乃待诏之人,自是哪儿都不会去,你家王爷、王妃若不嫌弃,可到明园白玉楼来坐一坐,届时贫道定然隆重恭迎。”

    这女子听到“待诏”二字,看向李曜的目光登时变得复杂起来,只得悻悻地收回请帖,点头道:“好吧,奴会如实转答道长所言,告辞。”

    李曜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回去,一辆牛车突然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李曜晃眼一看,隐约觉得那满脸大胡子的车把式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便认出此人正是何潘智,跟着又见到一名身着青裳的少妇从车中姗姗走了下来,心中顿时了然,忙上前对贴着假胡子的何潘智低声道:“人交给我便是,你赶快离开,顺便转告你家兄长,今后咱们尽量用书信联系,若非万不得已,莫要来明园。”

    何潘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帮着少妇把几个包裹齐齐往地上一搁,便匆匆离去了。

    李曜使唤门僮过来帮忙收拾行李,并命令一个引路婢女把少妇领入园中,这才悠然退回大门内。

    随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明园大门旁硕大的公告牌上,贴出了一张告示,声明园主在家“待诏”,不接受皇宫内廷以外任何邀请,同时宣称园中白玉楼会不定时举办酒宴,但却有一定的参与条件若非园主亲口允准,来者要想进入明园,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现才”,即报名通过才艺考核,成为“有才人”;二是“献财”,来者若不想展现才艺,或者不能通过才艺考核,须得送上实重不少于十两的黄金,或者时价不低于百缗的礼物,否则谢绝入内,端的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

    ……

    “桂树何苍苍,秋来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

    秋日暖阳,花气袭人,明园白玉楼的楼台中央,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雅士一面弹奏瑶琴,一面唱诵着自己所写的诗歌,面色怡然,琴声悠扬,抑扬顿挫,令人为之忘俗。

    而在他的身边,则围坐着五男五女。

    全神贯注倾听的裴神符,双目微阖一脸惬意的褚遂良,魂不守舍陷思状的任雅相,正襟危坐却心猿意马的李淳风,白衣飘飘的马宾王,红衣似火的安红玉,媚眼如丝的庐陵公主,闲看桂花落的李曜,以及分坐李曜两侧的小女冠鱼玄微与张玄妙,此情此景,仿佛一副出自唐代“画圣”吴道子UU小说的神仙画卷。

    中秋过后,长安连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直至今日,这才来了个晴朗天,李曜一查日子,恰是“休沐”,又觉近来冷冷清清,怪无聊的,遂发出请柬,邀了几位熟人过来聚会。

    李曜念起这位弹得一手好琴的大诗人及大酒鬼王绩,就忍不住在心中无声叹息。

    难怪后世不少人评价“诗仙”李白跟他相比,只得算作一个酒盲,李曜只是在浊酒里加了点料,做了一批粗制的清酒,结果此君就喝上瘾了,不但自降身段,诚心给她当门客,还叫妻儿都搬了过来,居然说宁作白玉楼一琴师,不披袍佩金钩,哪怕醉死在这里,他也无怨无悔,真真是嗜酒如命。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驾光临

    “……荣荫诚不厚,斤斧亦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青空尚在回响,王绩已挽起袖子,迫不及待提壶举樽,自斟自酌。

    抚琴,饮酒,作诗。

    这种日子,当真是快意无暇。

    “好诗!好曲!”

    李淳风与庐陵公主几乎异口同声,发出了相同的赞叹,引得在座所有听众,包括貌若初醒的任雅相在内,全都一面抚掌附和,一面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两人这才醒觉不对味儿,李淳风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而庐陵公主则是以绢掩面,低下头去,一脸的娇羞。

    李曜懒洋洋地举起海棠花盏,轻啜一口酒,含笑问向裴神符:“神符,你觉得如何?”

    裴神符,正是在明园主人李曜的安排下,并得京邑萨宝何潘仁的协助,成功“著籍”为唐民,并改换汉家姓名的路儿。

    裴神符缓缓点头,认真地道:“王君此曲旋律清淡舒缓,却听来十分动人,神符似能感受到王君那种宁静安闲的心境……还有某种渴望。”

    发言的同时,他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拨弄了两下怀中那把几乎不离身,有如贴身伴侣的五弦琵琶,而发出的弦音,竟也隐隐模仿出了古琴的味道。

    听得“渴望”二字,王绩不禁为之动容,何谓知音?这便是啊!遂拿起酒壶和酒杯,长身而起,迈步走到裴神符的面前,用下巴朝裴神符的杯盏指了指,喜气洋洋地道:“君子处世间,相识无数人,难得有知己,实在可喜可贺,王某当须与神符豪饮一番!”

    他不由分说,便提起酒壶给对方斟了满满一杯。

    盛情难却,裴神符只得放下心爱的琵琶,双手举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随后又如此不带停顿地连饮了数杯,裴神符很快就吃不消了,赶紧表现出微醺的样子,说道:“王君酒量惊人,裴某自是比不得,若再喝,只怕就要酩酊醉倒了,不如裴某以曲代酒,用琵琶演奏一曲王君的《山水操》,如何?”

    王绩本就极其欣赏裴神符的技艺,也不强人所难,点头应了声“好”,便坐回自己的席位。

    裴神符抱起琵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接着手指一动,不轻不重地掐着丝弦,仿佛弹指之间,五弦琵琶变作了七弦琴,那种高山流水般的雅致古韵,以及美妙新奇的技巧,令听者无不心生赞叹。

    琵琶声歇,楼台一时沉寂无声。

    忽然,有一个略显苍老却不失豪迈的歌声由远及近,由下至上传来:“峨峨兮若泰山,浩浩兮若江河,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其他的在座者尚在疑惑来者为何能在明园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李曜、庐陵公主、褚遂良三人的脸色却已经变了,只是反应各不相同李曜是惊讶,庐陵公主是惊慌,而褚遂良……则是受到了惊吓。

    李曜双眉一蹙,便兀自起身走进廊道,鱼玄微和张玄妙对视了一眼,随即也跟了过去,接着就见迤迤然地走来七位老者,俱都头戴纶巾,身穿青色道袍,打扮竟是完全相同,头前一人年约五旬出头,面容矍铄,举止威严,正是当今的老皇帝李渊。

    鱼玄微快步上前,正想要问话,却忽然被李曜轻轻拉了一下胳膊,不由自觉地闭上了嘴。

    李渊一见李曜躬身行礼,便抢先开口笑道:“老夫姓唐,字叔德,见过李道长,呵呵。”

    呵呵?敢情老李这是到自己这里来搞老年游的?李曜嘴角抽搐了两下,但随即勾起了一个微笑:“原来是唐翁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恕罪。”

    紧接着,李曜便和其他六位老者一一见礼。

    原来这六位随同李渊而来的老人,分别是尚书右仆射裴寂,平阳昭公主墓志铭的撰写者欧阳询,和李曜有过一次医疗合作的甄权,曾经出现在李曜梦里的太常丞甄立言,前朝太医令巢元方,前朝尚药局奉御许胤宗。

    李曜看着这六位老神在在的老头,就忍不住暗暗苦笑。

    两个常与李渊卧同榻坐同席且无话不说的密友兼宠臣,除了行踪不定的“药王”孙思邈,隋末唐初时期的关中五大名医来了四位,她一看这人员阵容,就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李渊来明园的目的。

    互相客套一番后,李曜赶紧命两个弟子去叫人来添置席位,然后将七位老者引至楼台,庐陵公主一见头前的老者走过来,心中便暗道一声“苦也”,她的父亲最重家风,这次看到她和这么多男人坐一堆,只怕回去少不得要挨一通罚了!

    李渊环看四周,视线很快落在低头遮遮掩掩的庐陵公主身上,脸色先是一肃,而后又慢慢露出和蔼的笑意,上前拱手道:“老夫唐叔德,见过贵主。”说着,还故意咳嗽了一声。

    庐陵公主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却见李渊挤了两下眼睛,不禁心领神会,顿时知晓父亲不会追究自己,一颗芳心稍定,于是腰杆儿一挺,摆出端端正正的坐姿,笑不露齿地配合道:“唐翁……免礼。”

    随后,李渊又见到一位穿着淡黄色圆领袍的青年所坐的蒲草席子空了很大一片,而且对方还不停地往边上挪,便以为这是故意给别人腾位置,于是也不等席位安好,径自敛袍坐了过去,并道了声:“多谢。”

    褚遂良一听皇帝这声音就在耳边乍响,恨不得把脑袋藏进裤裆里,却只得应道:“不客气。”

    “咦?”李渊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不由转眼看去,一见对方的侧脸,就立刻认了出来,遂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你就是褚希明的儿子褚遂良吧,莫要紧张,朕只是微服过来拜访李明真,暂不会计较臣子的不检行为,但……下不为例,明白否?”

    褚遂良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低声应道:“遂良明白,遂良明白。”

    李渊和褚遂良说完话后没多久,楼台便被奴婢们重新布置完毕。

    各人按主次尊卑一一入座,不大工夫,案上就摆满了美酒佳肴,俨然变成了一场正式宴会。

第一百七十章 踏摇

    “春风吹,落英纷纷,诉洒衷肠,秋风吹,枯草萋萋,寂寞苍凉,春花秋叶堕碧水,涟漪荡漾乱我心。”

    一个身段苗条,腰肢不堪一握的美人儿,只见她满头秀发,梳成松松垮垮的堕马髻,鬓间斜插一条桂花枝,上身穿着素色窄袖襦袄,下面系着一条石榴红裙,挽着一个花篮,如风摆柳枝般,摇曳生姿地行于楼台中央的一张约有三丈宽的织锦地衣之上,同时口中还吟唱着古韵的曲儿,原本哀婉的歌词,竟也被她唱出了丽色惊艳的味儿来。

    “踏摇,和来!”

    歌声稍歇,满场的男女老少立时齐声呼应。

    美人儿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看来真真有如我见犹怜的林妹妹,如果不看她那红得醒目的红头发,以及明显有别于汉家女子相貌的话。

    这位身着唐服的胡族美人儿,可不是谁家的舞姬,正是明园女主人的贴身蜜友安红玉,便又见她身姿摇摆,款款行走,盈盈唱道:“岁岁年年,春去秋至,何以未见君归来。”

    “踏摇娘苦,和来!”

    安红玉唱完一小段,众人又整齐地应和一声。

    紧接着,没有换装改变造型,几乎是本色演出的马周迈步走进了表演场地,接声唱起:“离乡别妻整三年,一去长安奋高飞,今昔已是衣冠改,山青水秀花犹故,不知朱颜依旧否……”

    马周顿了顿,忽然做了抬手眺望的动作,故作惊讶状,唱道:“何家青蛾,灿如春华,艳比花娇?”

    马周一边唱着,一边快步来到安红玉的面前,故意做了一个勒缰驻马的动作,待到安红玉臂弯的花篮滑落到地上,他改唱为说道:“吁,娇娘留步,汝可知错?”

    “踏摇娘,和来!”

    随着附和声音落下,安红玉音带娇嗔地唱道:“官人奔马来,蹄踏花篮翻,大道通青天,妾染满身泥,而君反以罪妾,是何理耶!”

    马周郎朗地唱道:“汝美似天仙,婀娜多姿,直教我无措。汝风髻雾鬓,迷住我双眼,不识山川路。汝粉腮玉颊,明媚艳丽,倾吾鞍下马,顿失吾威严。”

    “踏摇娘美,和来!”

    一阵含笑的呼声过后,安红玉柳眉倒竖,纤足轻踏,故意装出一脸怒容,唱道:

    “浮浪子,快走开!可知被你调戏者,是个何等痴情女?惟见夫一面,自兹去,形单影只,虚度光阴整三载,眼泪流枯咽无声,柔情尽付夜梦中,不知重逢是何年。

    浮浪子,速离去!莫欺可怜人,举头有神明,将她贞洁毁,定会受天罚……”

    马周动容地唱道:“神明只会惩痴人,吾为发妻与功名,已受罚岁三载,观妩媚春花,看蝴蝶双飞,望皎洁秋月,思念夜难眠,几度忆红颜。”

    “踏摇娘,和来!”

    安红玉纤腰一折,徐徐拾起花篮,连袂起舞,嫣然纵送,同时用无奈而哀伤的语气唱道:“大胆罪徒,休要再言,汝貌若神明,心如铁石,目比天高,娇花缠绵,妾柔弱胜娇花,蝴蝶纷忙,妾迷离胜蝴蝶,莫要再多言,莫扰可怜人,何不兀自行远耶。”唱着,转身欲走出表演场地。

    马周疾步拦在安红玉的面前,深情地唱道:“娇花缠绵,吾已缠绵入骨,蝴蝶纷忙,吾心为你而乱,甚么锦衣还乡,甚么光耀门庭,甚么天罚,甚么发妻,还不及汝娇躯轻颤,随吾远行乎,离此满目伤心地,随吾远行乎,比翼连枝昔日愿……”

    马周和安红玉表演得异常卖力,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仿佛两人已然变作了剧中的角色。

    他们所表演的《踏摇娘》,正是隋唐最盛行的一种歌舞戏,据说是隋末时一个可能姓苏,也可能姓古的男子,相貌生得平平无奇,无官职,无财富,平时好酒,却又无量,常常酒醉殴妻,而他的妻子却是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人儿,后来面对丈夫的家庭暴力,实在吃不消了,就逃到“公共场所”把自己的苦难生活通过歌舞展现出来,结果在赚取不少同情心之余,还无意间创造了一种在华夏曲艺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方式。

    《踏摇娘》多以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为主题,可谓与诙谐幽默的《参军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非喧宾夺主的李渊提出自己想看一场民间歌舞戏的要求,任谁都不会想到,马周和安红玉这两位差异巨大的人,竟会是一对踏歌发烧友。

    而此时,老皇帝李渊正坐北朝南,大大方方地坐在首席位置,眯着一双老眼,直勾勾地盯着安红玉摇摆的腰肢和扭动的翘臀,仿佛视线拔都拔不出来。

    至于明园之主李曜,则自觉地地移至右下首,与左下首的当朝宰相裴寂相对而坐。

    此外,由于明园的外围完全被元从禁军给保护了起来,是以现场气氛之热烈,甚至完全出乎了原来李渊和李曜两方所有人的意料。

    除了高烈、罗仁俊、刘安远等东风堂的成员正在东院进行封闭训练之外,明园内的大部分人,包括门僮在内,都脱离工作岗位跑到了白玉楼的顶层,让微服私访的李渊真正地体验了一把与民同乐的滋味,虽然他大多时间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红发美人儿的身上……

    然而,李曜却毫无空暇去欣赏戏场上的表演。

    因为,她不但随时都要承受对面席裴寂目光锐利的打量,还要接受关中四大名医以敬酒为由的会诊,以及坐在她身侧一案的欧阳询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试探:“明真道长,请恕老夫厚颜一问,不知明园和白玉楼的匾额为何人所撰?”

    李曜老实答道:“正是贫道。”

    欧阳询微笑道:“字写得还不错,气力纵横,粗细折中,但老夫感觉不像道家的自然笔法呀,而且道长看着正值芳华之龄,为何笔迹却隐约有一种沧桑感?”

第一百七十一章 见微知著

    李曜心中暗暗一叹,这欧阳询不愧为大书法家,只凭“明园”、“白玉楼”五个字,就能瞧出一些门道来,她也是服了,不由好奇地反问道:“何以见得?”

    李曜能够获得欧阳询一个“不错”的评价,当然有着不俗的书**底。

    只不过,若说识别文字出自哪位史上著名书法家之手,李曜自是不在话下,可要如欧阳询这般通过别人的字迹准确地说出对方的潜意识,却也没有什么把握。

    反正欧阳询总能找到话题,总有问不完的话,所以李曜也想听一听他的高见,能不能有所领悟其实无所谓,但至少可以在以李渊为首的七老离开之前,多打发掉一点时间。

    欧阳询微笑着说道:“老夫只是见微知著罢了,俗云‘字如其人’,书乃心画也,人的心思极易在字里留下蛛丝马迹,譬如道长起笔厚重,笔意雄健,却奔放自如,毫无阻滞,可见道长为人极有主见,且性刚果绝,敢冒风险,勇于开拓,只是老夫见过的善书才女,往往都是书风婉转娟秀,笔体典雅温和……”

    欧阳询说着,忽然敛起笑容,别有深意地说道:“请恕老夫斗胆厥词,可以说当世女子只有道长才会有这般不输大丈夫的豪气,若非要说有第二人的话,除非平阳昭公主死而复生,因为她的字几乎与道长如出一辙。”

    李曜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但瞬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可不信自己与那平阳公主的字迹会是相同,不由提醒道:“话虽如此,然欧阳公还未言明贫道字中沧桑所为何来。”

    欧阳询认真说道:“明真所书文字,方中见圆,无偏无倚,若无超常的克忍,肯定难以做到,单论这一点,莫说与明真同龄的女子,就连老夫也自愧不如,而此等程度的克忍,若非历经人生风浪,览尽世间百态,岂能有之?”

    欧阳询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曜的脸,悠悠地道:“兴许明真道长与平阳昭公主,乃是同……龄之人也说不定啊!”

    李曜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她本就常常感觉自己就像活历了数番轮回似的,在听到欧阳询说出“同”字后不自觉的停顿,哪还不晓得对方的本意,面上却是淡然一笑,说道:“欧阳公将贫道与平阳昭公主相提并论,但贫道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荣幸。”

    因为欧阳询事前曾与李渊有过交流,受其推断影响,李曜为何许人,在他心中其实早有定论。

    李曜此言若被不了解内情的人听了去,只怕会认为这是对平阳昭公主的大不敬,但在欧阳询听来,却觉李曜身上的沧桑气息愈加浓厚,不由动容地问道:“此话怎讲?”

    李曜略一沉吟,平静地说道:“明真是方外之人,自然以道论事,明真志在修行悟道,所修之境乃是形神合一,清净无为,所悟之道乃是超脱生死,超越外物,与平阳昭公主的志向及其走过的道,可谓是完全不同。”

    欧阳询摇头叹道:“每个玄门中人皆是如此说法,只是身在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得道难,失道易,依老夫之见,只怕明真道长很难免去红尘俗事的烦扰啊。”

    其实欧阳询之所以能够练就极高的书法造诣,与他本人信奉和推崇道学也有着很大的关系。

    他认为书写时最为讲究的要点,应该是心态,动笔前须得先静心,达到心神超脱尘世的状态,而且他的书法理论也无不透着道家的思想理念。

    相较而言,李曜的言行显然就有些表里不一了,但欧阳询却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皇帝给他分配的任务并非是来说服对方,只是试探平阳公主是否真的失忆而已。

    两人聊完这个书法话题的时候,马周与安红玉的歌舞戏早已结束,李曜不自觉地朝李渊看了一眼,就见这位老皇帝倾着身子,伸着脖子,正看向安红玉所在的位置,那老不修的模样,好像安红玉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李曜忍不住暗自摇头,她算是明白为何李世民、李治、李隆基等唐朝皇帝会一个比一个好色,其实都是遗传自李渊这位老祖宗的基因。

    只不过,李曜绝不会允许李渊打自己好友的主意,于是她端起酒盏,徐徐走到李渊食案前,然后敛裾而坐,轻声唤道:“唐翁。”

    李渊状态依旧,竟毫无反应。

    李曜微,不由上身前倾,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唐翁!”

    李渊耳膜突然受此大震,老脸一红,讪讪地道:“喔……明真来敬酒啦,好好好。”说着兀自提壶斟了满满一杯酒。

    “干。”

    两人虚碰了一下杯盏,一饮而尽,随后李曜一面为双方盛酒,一面意有所指地笑道:“唐翁似乎对明真的朋友很感兴趣呢。”

    李渊一阵心虚,打着哈哈道:“老夫只是从未见过有头发如此鲜艳的胡姬。”

    李曜促狭地问道:“唐翁可知她是何人?”

    李渊头一次见到安红玉,当然只有摇头。

    李曜笑着说出了答案:“她姓安,名红玉,正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掌上明珠。”

    李渊登时一愣,随即脸上就现出惊慌之色,忙不迭地问道:“明真的意思,她……是祆教徒?”

    安红玉的大伯安兴贵早在隋末就是李渊的下属,所以李渊当然知道武威安氏全族都是祆教徒的事实,同样也很清楚祆教徒只能在教内通婚的规矩。

    李曜重重地点了点头,顺便补充说明道:“没错,她是最纯粹的祆教徒,说不定还会成为一辈子都不会嫁人的女祭司呢。”

    李渊按捺住失望的情绪,一语双关地叹气道:“可惜了。”

    说话间,两人又饮了一杯,李曜达成目的,行了一礼,便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这时场上的节目,正是金连连的舞蹈表演,李曜心头微紧,又忍不住朝李渊看去,见对方似乎对金发女过于立体的相貌明显兴趣缺缺,这才放下心来。

    但金连连高超的舞技还是引起了李渊的喜爱,不过是属于纯欣赏的那种,大概是平日里习惯了,他老人家一时兴起,竟拉着欧阳询和裴寂齐齐上场,三个老头就像三只大马猴似的,甩开老胳膊老腿儿,跟在金连连身后学跳舞,把满场的气氛引入了**,惹得原本装作淑女的庐陵公主立时笑得直打跌。

    李曜看着老李三人笨拙的舞姿,忍不住地摇头道:“尬舞古已有之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禁内最高机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

    曲终人散,李曜携马周、安红玉、王绩为李渊七老及褚遂良、庐陵公主、李淳风、任雅相四人送行,尽管一行人当中,只有李曜、褚遂良、庐陵公主三人识得以李渊为首的七老,但这个领头的老者能使明园主人李曜主动让出首席之位,还能让庐陵公主屁股都不敢乱挪,几乎全程正襟危坐,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是大有来头的,其身份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于是李渊和李曜并肩齐行,自然走在了最前面,而其他人则远远落在了这一老一少的身后。

    临至明园大门,李渊对李曜意犹未尽地低声笑道:“明真这里当真好玩极了,不枉老夫冒扰民之险,扮作普通人悄悄出行一趟,看来老夫的确应该经常出来走访走访,呵呵……”

    李渊转过影壁,刚笑了两声,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因为,此时门外的大街上,已然一片死寂。

    而在李渊的面前,几名身穿公袍的官员齐刷刷地弯下腰身,朝他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肃拜礼。

    头前一位身着朱色团花官袍的中年官员恭谨地道:“万年令李乾佑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李渊似有所觉,忽然转过身去,就见地上已是跪倒一片,不由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才淡然地做出了回应:“你们都平身吧。”

    随后,他咂了咂嘴,对李曜有气无力地道:“明真,朕收回此前之言,因为这……已是朕最后一次微服私访。”

    他说着,又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摆驾回宫!”

    附近忽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上百名从元禁军的骑士不多时便护着一辆公卿级别的马车来到明园大门前,待得李渊七老都一一上了车,车夫再把那长鞭甩出一个炸响,这一大群人马,包括李乾佑等万年县官员在内,便全都浩浩荡荡绝尘而去。

    ……

    ……

    马车沿着宽阔的长街平稳前行,李渊看着车窗外空空荡荡的街景,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鼻息,开口问道:“朕现在想听一听诸位关于她的看法……裴监先来吧。”

    随后便听得裴寂的话音响起:“臣以为贵主是真的失忆,因为贵主见臣的眼神,确实与常人初见陌生者一般无二。”

    历仕陈、隋、唐三朝的传奇神医太中大夫许胤宗接口缓声道:“臣记得陛下曾言贵主无故晕厥之事,今日见贵主神志清醒,然其却心气不宁,隐隐有魂魄飞扬之势,臣可以保证,此状必是离魂症无疑。”

    许胤宗说得有些玄而又玄,车厢中另外三个名医却无不点头,当今天下还没有人敢说许胤宗故弄玄虚,毕竟这位自称“口莫能宣”而一生从不著述的神医会治的怪病实在太多了,多到同行都莫敢不服。

    太常丞甄立言用直白之语进一步说明道:“臣的面诊也是这般结论,贵主的失忆应该是受到心性的影响,而非外力所致。”

    甄权唏嘘道:“其实……老夫曾在宗圣观见过贵主一面,当时的情形也是如此,可老夫竟没把贵主认出来,实在惭愧至极,惭愧呐,唉!”

    听完以上四人的话,李渊只是“嗯”了一声,依旧看着街道,继续问道:“信本,你与平阳侃谈了那么久,可有甚么高见?”

    欧阳询略一犹豫,应道:“启禀陛下,臣确实有一个大胆的看法,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渊点头道:“信本尽管直言。”

    欧阳询认真地道:“臣发现自己对贵主说起陛下与贵主密切相关之事,贵主眼神时而茫然,时而飘忽,表明贵主只是失去了部分记忆,依臣之见,贵主可能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而非与陛下相见之时。”

    李渊终于转过头,问向以善治“心疾”著称的侍御医巢元方:“元方,你怎么看?”

    此时坐在车厢一角的巢元方正斜靠在厢壁上,一动也不动,竟然打起了瞌睡,李渊神色微沉,又提高嗓门唤了一声:“元方!”

    然而李渊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鼾声。

    李渊眉头一皱,随即沉吟起来,半晌之后,脸上忽然现出恍然之色,不由苦笑着道:“朕明白了,甚么都明白了。”

    欧阳询诚恳地道:“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贵主的选择,未必是错的,而且对于老君后裔的陛下与崇道的大唐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裴寂略显激动地振振有词道:“玄真以为,信本言之有理,现如今我大唐一统江山已是指日可待,日后便是天下大治,华存夫如何?陛下莫不如为贵主大开方便之门,使其得证大道,以铸大唐万世基业!”

    话音一落,原本貌似酣睡不醒的巢元方忽地抚掌笑赞道:“裴相公说得好,说得妙哇!”

    裴寂一捻三缕微髯,摇头晃脑地打趣道:“裴某说得再好再妙,也比不过元方兄睡得好,睡得妙啊,呵哈哈!”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车内一阵大笑。

    只有李渊没有笑,他又默默地望向了窗外。

    李渊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宫墙,忽然喟然一叹,喃喃地道:“罢了,罢了,反正平阳尚在人世,已经是天大的惊喜,朕尽量不打扰她便是了。”

    李渊看了一阵,便放下窗帘,转头环看六位同乘者,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口中缓缓说道:“平阳身份之事,乃是禁内最高机密,无论是谁泄露出去,朕都绝容不下他,以及任何不该知晓此秘之人!”

    ……

    ……

    唐武德六年八月廿四,上临平康坊明园,次日即封女冠李明真为“慈航法师”、拜门下省待诏王绩为“博士”、疏勒胡裴神符为“乐正”,常召入禁中驱使。

    当朝天子李渊携尚书左仆射裴寂、侍中欧阳询、太常丞甄立言等朝廷大臣微服私访明园的消息,不过两天的时间,便传遍了长安城所有的市坊街巷,并且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影响不断扩大至整个关中,乃至更为遥远的地区。

    明园之主李明真,仿佛是一位从天而降的谪仙子,突然就成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庶民百姓的餐前饭后的谈资。

    她从哪里来,为何会有极高的才华,为何会得到当朝天子如此的青睐等等,都成了所有侃谈者和听众最为关注的话题。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九九重阳难释怀

    九九重阳。

    桂花香过,菊花正黄。

    此刻月上枝头,花间纱灯已然点亮,一阵香风吹过,灯光摇摆,花影婆娑,不似在人间。

    明园白玉楼已不只待有才人,同样也待有财人。

    “朱八,你说李明真这么小的娘们儿怎会这般有财呢?”

    白玉楼门外小径上,一个挺着肥肚皮,满脸富贵相的胖子望着眼前的琼楼玉宇,低声问向并肩而行的人,但听他口中羡慕的语气,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如今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和富商们已经开始以参加白玉楼宴会为荣,甚至有不少人还因此成了常客。

    “王二,你一个大豪商都不晓得,某又怎会晓得?恐怕只有天晓得吧!”

    这位一口气连说三个“晓得”的朱八,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高如铁塔,壮如熊罴,生得豹头环眼,一脸横肉,看着有些吓人。

    王二小声叮嘱道:“里面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高门子弟,咱们是第一次来,你这嘴丫子可得管住了,跟那些风流人物打交道的事情,交给王某即可,虽然你已改头换面,但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咱河北地面,还是须得小心为好。”

    朱八闻言,脸上登时现出严阵以待之色,重重一点头道:“某晓得了。”

    说话间,王二与朱八已然走到了楼门口,各自掸了掸身上看起来做工相当不俗,却只是上好麻料而非丝绸的缺胯袍衫,然后齐齐抬脚迈过门槛。

    两人寻得墙角处两个相邻的席位并肩而坐,但他们很快就后悔选错了位置。

    因为他俩发现大厅内还有几名地位并不比自己高的胡商,一个个俱都大大方方地坐在显眼的席位,正与高门子弟、文人士子们侃侃而谈。

    可这屁股落了席,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挪过去凑热闹……终究显得不大体面,二人也只能认命。

    厅内正对大门的首席位置空空如也,明园主人李明真显然不在场,而今晚酒宴的主持人是坐在左下首的一位青年,样貌长得平平无奇,但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气度。

    青年一见王二与朱八入座,便快步走过来,笑着问候道:“鄙人姓马名周,字宾王,乃是明园大掌事,不知二位贵客尊姓大名,哪里人氏?”

    王二听马周说话很客气,心中顿生好感,忙欠身一拱手,恭敬地道:“鄙人姓王名兴,行二,来自范阳。”

    马周暗暗点了点头,一般不报门第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庶族身份。

    朱八正要开口,王二却抢先朝他一指,故作热情地介绍道:“这是王某的表弟,姓朱,行八。”

    王兴说话间,朱八默然配合,朝马周抱拳行礼。

    马周忙向朱八还礼,无意间瞥见朱八手背上的数道伤痕,瞳孔突地一缩,随即便恢复正常,微微一笑,问道:“原来是王二郎和朱八郎,失敬失敬,敢问二位目前在做甚么营生?”

    王兴笑道:“说来惭愧,我们都是贩盐的商人。”

    这个时代没有唐中后期“榷盐法”之类的盐铁专卖制度,唐朝廷沿用前隋宽松的盐业管理模式,对私人开发和经营的盐场,只是征收一定的赋税,盐商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买卖,几乎个个都如王兴这般身家不菲,富得流油。

    但无论什么时代,一般能够做盐业买卖的人,往往都有着广泛的人脉和深厚的背景,绝不会是他们表面身份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唐朝末期的私盐贩子们也不会有实力造反,并对唐朝的统治造成致命的打击。

    所以,明园的大掌事马周依照李曜的交待,特意记下这两人的身份,随后与范阳盐商王兴又客套了几句,这才返回原位。

    马周甫一坐下,邻席的一位年轻文士便笑道:“宾王,崔某听此间诸人口音,发现在座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竟无一位京畿人氏,当真是巧合得很。”

    马周摇头叹道:“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若非马某与仁师都是远离故乡之人,又岂会在重阳佳节相聚于白玉楼?”

    崔仁师笑容一敛,动容地道:“人生欢聚难,惟有别离多。”说着自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举杯,遥请马周道:“为你我相识,当浮一大白。”

    马周颔首道:“不错,仁师说得好。”说着也举起盛满酒的酒樽。

    两人正对饮间,忽听附近一个粗豪的声音愤然道:“突厥欺人太甚,着实可恨!只可惜我杨屯空负一身本领,却连家乡父老和身边将士都没保住!唉!”

    此言一出,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都现出了悲痛的神色,甚至有的人已忍不住发出了泣声。

    就在前不久,突厥一举攻破了原州重镇善和,以贺兰部为主的数万铁骑在一马平川的陇右长驱直入,皇帝李渊急命齐王李元吉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唐军柴绍、杨恭仁、安兴贵等部御敌,经过数日极其惨烈的鏖战,终于在渭州地界将突厥大军击退,然而此前突厥人四处烧杀,无论城池,还是乡间,统统变作了人间炼狱,而且还在败退过程中,又凭借远超唐军的马匹数量优势,顺道掳走男女青壮数万口,导致陇右各州人口锐减,其中就包括了在座部分人的故乡。

    值此国难,皇帝李渊下令取消原定的重阳驾临华阴的秋游,改成在宫中大兴殿举行为期三日的斋醮,祭奠这场兵灾中的死难者,以及为被突厥掳掠走的子民们祈福,而得授“慈航法师”的明园主人李曜,自然也成了重要主持之一。

    本来今日的白玉楼重阳宴会应该遵循传统习俗,安排进行乐舞、赏菊、赋诗、射礼等活动,但得到李曜全权委托的马周考虑到一部分人的情绪,便全部取消了,只剩下吃酒与思怀。

    崔仁师上前为杨屯斟满了一杯酒,双手举杯递前,温言宽慰道:“杨将军已经竭尽全力,实属非战之罪,且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杨屯本为原州总管,当初率数千将士抵御十数倍突厥来寇,经过善和镇的一场血战,仅得身免,虽然皇帝及满朝公卿均认为兵败情有可原,但跟随多年的下属全部战亡,还是令他难以释怀。

    杨屯接过酒杯,猛地一饮而尽,旋即便用钵大的拳头,重重一捶食案,恨声道:“若杨某再得今上起用,若不能一雪前耻,誓不为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在我这里种菜,如何?

    “门下,时武德六年秋,突厥举兵犯境,善和一战,敌众我寡,右监门卫将军,平凉县开国候杨屯,奋勇御敌,虽败犹荣,擢封右监门卫大将军,再特命为陇州总管,都督陇州、原州、泾州军事,即日启程,钦此!”

    当从宫中返回明园的李曜宣读完圣旨的时候,双膝跪在白玉楼门外的光杆将军杨屯,面上早已涕泪横流。

    杨屯完全没想到自己昨夜才赌咒发誓,结果宿醉醒来后,皇帝不但给了他向突厥人报仇的机会,还擢升了他的品秩和军职,不由在青石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激动道:“臣,谢主隆恩!”

    李曜将圣旨双手递交到杨屯手中,郑重地道:“陛下特意让贫道转告,希望杨大将军能够尽快重整旗鼓,争取早日报仇雪恨,以慰善和镇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杨屯收好圣旨,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重地颔首道:“多谢法师传达圣意,杨某定会谨遵今上教诲。”说罢便雷厉风行地告辞而去。

    李曜望着杨屯离去背影,幽幽一叹,随即对侍立在侧的马周问道:“昨日的重阳夜宴,收获如何?”

    马周从怀中拿出一卷纸,递向李曜,说道:“礼金总值约莫四千八百缗,详细清单在此,还请园主过目。”

    “不愧是节日,收入当真不错。”

    李曜一面笑叹了两句,一面接过清单,展开一览,视线很快便落在了“范阳王兴、朱八”那一列,只见卷纸上赫然写着“共赠黄金两百两”,可谓是一举创下了白玉楼收入单笔礼金的最高纪录。

    李曜看完后,便收好清单,奇道:“此二人甚么来头,怎么其中一位竟还只报姓不报名?”

    马周闻言,便将王兴和朱八的形象以及言行举止,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番。

    李曜听到马周讲到那朱八两只手的手背都有疤痕,柳眉微微一蹙,问道:“伤疤是何等模样?”

    马周抬起一手,用另一手食指在手背上比划,一面说道:“很直很深,且多有交叉。”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此人乃是行伍出身无疑,送了我们这多黄金,又不敢透露名字,有点意思。”

    “对了,还有这个……”

    马周又递给李曜一张纸条,说道:“那王兴临走前留下了地址,他们很想和园主约个时间见上一面,说有重要的事,必须与园主面谈。”

    李曜打开纸条,只瞟了一眼,便还给了马周,淡淡地道:“面谈可以,但只能在明园内谈。”

    马周点头道:“我这就派人给他们带话过去。”

    李曜笑道:“宾王莫急,他们送了这么大一笔礼金,还是按照我的意思,邀请他们过来好了。”

    马周又点了点头:“明白。”

    在这个时代,主动邀请别人作客与别人登门拜访相比,更加注重礼节,很少有当日邀请当日见面的,于是两人走进白玉楼内,找来文房四宝,并查起了日历,李曜挑了一个较近的吉日,由马周起草,写了两份请柬,然后交给一个在长安土生土长的汉人奴仆,命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给王兴、朱八二人带过去。

    跑腿奴仆前脚刚走,不等李曜和马周二人歇口气,又有一个婢女走进来,向李曜通报道:“园主,外面来了一辆牛车,有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小娘子自报姓名,叫做陈桃儿,说他们是给园主送米粮和菜种来了。”

    前不久刚秋收的时候,李曜就派人给终南县陈桃儿家和管理赐田的田业管事各送去了一封信,要求他们两家除了缴纳粮租外,还按照她列出的清单,搜集本地的菜种。

    如今看来,在田租方面占了李曜大便宜的陈桃儿一家,果然积极得多,不过几天功夫,就风风火火地跑到长安来了。

    李曜倒也不耽搁,忙对马周吩咐道:“你安排人手将车上事物搬进来。”接着又对那婢女说道:“你先把他们三人带到前堂,我稍候就过去。”

    ……

    ……

    “莫想到啊,这李道长看起来年纪轻轻,竟有个这么大的宅子……桃儿,你说她会不会是皇亲国戚呢?”

    一个生得老实憨厚相貌的年轻汉子眼都不眨地打量着明园前堂内的装饰,一面叹声问向陈桃儿。

    陈桃儿端着杯盏,啜了一口热乎乎的香饮,朝那憨厚汉子吐了吐舌,道:“阿兄,我只和明真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哪能猜得出她的来历呀。”

    一个年轻女子对陈桃儿问道:“那么……桃儿可知李道长要菜种作甚?再过两旬可就入冬了呀。”

    陈桃儿正要张口答话,忽听一阵脚步声起,赶紧闭上了嘴,三人俱都挺直腰板,端正坐姿,紧张地看向门口,随后就见身穿一袭青碧道袍的李曜昂首走进了前堂,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小女冠,待到李曜坐定,便分坐两边,俨然一派世外高人的架势,令人一见便油然升起一种敬畏的感觉。

    李曜朝三人欠身一礼,便开口向陈桃儿兄长直接问道:“陈五郎,你们这次带了多少菜种呢?”

    陈五郎倒背如流地答道:“按照道长的要求,我们带来了十二种,每种各三百,分别是山菇、菘菜、萝卜、蔓菁、白芋、青芋、蕨菜、葱、蒜、胡芹、韭菜、园葵,清单上的其他菜种则没有找到,恐怕道长只能在西市里买了。”

    李曜点头笑道:“嗯,你们能找到大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说吧!总共多少钱。”

    陈桃儿忙接口道:“不要钱的,明真定下的田租那么低,而今年又是个好年头,我们也不打算瞒你,一亩产粮约有两石,算下来我家得了大半,这些菜种就当作我们的一点心意送给你。”

    李曜也不好推却,便点头答应了:“好吧,这样也行,不知你们秋后可否有空出来做工?”

    陈五郎和妻子想也不想地齐声道:“有空,当然有空。”

    秋收之后,便是冬闲,若是能出来做工赚些钱财补贴家用,自是再好不过。

    陈桃儿倒是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明真想要我们做甚么?”

    李曜微微一笑道:“在我这里种菜,如何?”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成王败寇

    在明园西院东北一隅,有一间很奇怪的屋子,既非瓦房,也非草舍。

    屋内没有铺设地席,而是除门口铺设有十数方青砖之外,大半面积都覆盖着松软的泥土,支持屋顶材料的,也不再是传统的椽子,而是呈整齐网格状的木架,木架上则固定和覆盖了数层浸过油的素绢,这种特制的素绢与油纸效果相似,可以防水、防风、防晒,但却更加透明。

    另外,屋子中间的隔墙已经全部被人拆除,只留下了房柱,而古人所谓的“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显然并不适合这里。

    因为屋子四方的墙壁都安装了通向屋外灶房的陶管,只要柴火充足,随时都能够续热,即便外面秋风瑟瑟,寒气渗人,屋里依旧可以温暖如春。

    如今每天都有人在这里忙碌着,担水的,浇水的,锄土的,施肥的,干得热火朝天,陈桃儿便是其中的一员。

    在陈桃儿的眼中,明园之主李曜是比这间屋子更让她感到奇怪的人。

    因为李曜连时下最常用的农具都使得不利索,一点都不像干过农活的人,但又能传授给她一些看起来很奇怪,却很有效的种植方法。

    当初李曜为她列举了两种做工模式,一种名为短工,工期为每年九月中旬到十二月下旬,结算报酬为钱一贯五百文,粮米一石五斗,羊肉十斤;另一种名为长工,即全年受雇于明园,除元日、上元节、春龙节以及春耕期间之外,将一直留在明园劳作,报酬自然也比做短工高得多,年薪八贯,粮米十石,以及羊一头。

    陈桃儿本来只是宗圣观里给她父亲打杂的,除了一天两顿饭,连一文钱的报酬都没有,而现在她能自赚一笔嫁妆钱,当然跟她的阿兄和嫂子一样,毫不犹豫地签下了长工契约。

    陈桃儿是个伶俐人,手艺学得快,干活舍得卖力气,乡下的小丫头,也不太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只要一进这屋子,就自行挽起袖子,赤着一双莲藕般的手臂,忙上忙下,跑前跑后。

    虽然李曜任命陈五郎为暖房管事,但实际上她才是这里的第一把手,而且李曜一般都是先与她交流,然后才对陈五郎夫妻二人进行指点。

    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明园内的健奴和粗使婢子,自然全都会听从她的安排,毕竟明园主人还定下了相关的奖惩规矩,若因处理不当而造成损失,可是要受罚的。

    比如李曜从西市买来了昂贵的“菠菜”种子,有个婢女自作聪明,大概对异常活跃的陈桃儿有些心理抵触,没有按照主人的要求来做,故意把草木灰撒得不均匀,导致菜种全部死亡,结果后来让明园主人查到了头上,被关了两天小黑屋,差点变成了傻子。

    也正是通过这件事情,陈桃儿有幸见识到了李曜冷酷严厉的一面,更加不敢有所懈怠……

    ……

    ……

    正当陈桃儿、陈五郎夫妻等一干人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暖房中的第一批收成时,李曜也在明园前堂迎来了王兴与朱八这两位来自河北的客人。

    待到双方一落座,李曜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二位说有要事须与贫道相谈,却不知所为何来?”

    王兴认真地道:“我们希望道长能够帮忙买一批粮。”

    李曜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贫道可没听说朝廷有禁止买卖米粮,难道你们自己不能买么?”

    王兴反问道:“道长可知河北近来状况?”

    李曜收敛了笑意,茫然道:“这个……贫道不怎么清楚,还请说来一听。”

    王兴脸上渐渐现出悲愤之色,说道:“年初时,朝廷平定汉东军,结束了河北战乱,但对当地却不管不顾,没有派遣官员劝课耕种,以致绝大多数地方误了农时,王某虽然只是一个商人,却也晓得‘大兵之后,必有荒年’,如今河北早已饿殍遍地,可朝廷依然没有采取任何赈灾的措施!”

    李曜自然想象得出对方描述的凄惨景象,可大唐境内比之更严重的地方,她都亲自见识过了,不由接口道:“刘黑闼反了两回,杀了两回,如果贫道没记错的话,朝廷仅州刺史就阵亡了七个,其他官员则是不计其数,况且吐谷浑、突厥接连犯边,诸如陇右一带损失也是极其惨重,你们那里好歹还能看到饿殍,可贫道听说原州、渭州等地赤地数百里,几乎人烟断绝,只怕再过百八十年也未必能恢复如初,唐朝廷并不是不想管,而是实在无能为力。”

    王兴冷笑一声,道:“原本我们也与道长想的一样,是以许多百姓待到临近秋收,便自行前往河东、幽州乞食,然而无论是镇守并州的秦王,还是那个治理幽州的王长史,都封关绝道,不准山东饥民入境。”

    李曜微微一突,忍不住接口道:“难道饥民去了江淮?”

    李世民没有赈济饥民,很有可能是因并州本地粮草紧张,须得保证作战,否则并州长史窦静也不会向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表屯田事宜。

    而作为李建成亲信的王诜不接纳饥民,原因更加明显,自罗艺入朝以后,高开道便三番两次攻打幽州,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他乡而来的饥民死活。

    既然向西、向北皆去不得,北方饥民所能选择的一条道路,大概就只有去给新近称帝的辅公添乱了。

    王兴颔首道:“道长猜的没错,确实有很多饥民南下,但并非全部,毕竟去那行将战乱之地,也是十死九生,是以少部分饥民没有随波逐流,而是筹集了大笔钱财,并让我们来刚获丰收的关中买粮……”

    他说着,忽然咬牙切齿起来:“可谁想……谁曾想,那些粮商和地主得知我们从河北专程过来买粮,无论如何都不肯交易,我们又去找在京的山东高官帮忙,结果吃了一通闭门羹,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原来皇帝早在数月前便下过一道诏令,严禁民间与山东地方进行大宗米粮买卖,这简直是不给人活路啊!”

    李曜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朱八,双眸渐渐眯起,沉声说道:“看来还真是贫道孤陋寡闻了,可是成王败寇,不知崔将军能否给贫道一个帮助汉东余寇的理由?”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为何而叹?

    朱八猛地抬起头,瞪视着明园主人,神色愕然地开口问道:“法师如何得知某姓崔,又有何根据证明我们是汉东军的人?”

    王兴也是神色一紧,忍不住补充道:“更何况,汉东军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整个山东地面,包括我们河北范阳境内,绝没有甚么余寇,只有啼饥号寒的百姓!”

    李曜先是扫了两人一眼,随即嘴角浮起冷淡的笑意,对朱八缓声说道:“参加宴会连化名都不敢报全,难道足下不知如此欲盖弥彰,反倒会引人在意么?而且足下很不走运,恰好贫道这里有人会画像,恰好贫道是个好奇之人,闲极无聊之时,便拿着足下的画像与刑部的海捕令一一比对,很快就从中找到了足下:

    崔元逊,瀛洲饶阳县人,博陵崔氏二房,前燕秘书监崔懿次子饶阳令、博陵太守崔琨之后,前朝大业十三年,率众起事反隋,次年投夏王窦建德,武德四年,窦建德被斩,故将刘黑闼在河北起事,崔元逊率众伏杀深州刺史裴曦,献其首于刘黑闼,并因此得任汉东军深州总管,武德六年,刘黑闼败亡,崔元逊拒不降唐,率数千人弃城夜遁,至今下落未明……

    却不想足下正受官府通缉,竟是来到了长安,而且此刻还就坐在贫道的眼前,当真巧合得紧啊。”

    崔元逊紧攥双拳,对方轻描淡写地揭穿了自己竭力隐藏的真实身份,甚至几乎连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不禁震惊得一时语塞,却听一旁的王兴紧张地道:“你……意欲何为?”

    王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遇到了一个如此厉害的角色,可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对方既然早就查出朱八就是崔元逊,为何没有告发他们?而且明明知道崔元逊是何等的狠人,却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

    最诡异的是,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种看见他们自行入彀的笑意,难道不怕他们暴起杀了她吗?直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曜看着二人疑惑的眼神,一双眸子仿佛能洞彻人心似的,洒然一笑,道:“呵呵,你们一个身缠巨资,一个本可远走高飞,却甘愿身冒奇险,跑来关中购粮,可见二位都是义士,而贫道向来尊敬侠肝义胆之人,再加上贫道正好与崔将军的一个朋友相处得不错……所以,还请二位莫要紧张。”

    崔元逊面上的惊愕渐渐平复下来,握紧的拳头不由一松,激动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李曜微笑着答道:“贫道当然要帮,只不过嘛……”

    崔元逊和王兴一听李曜还要卖关子,心头不由一紧,不约而同地齐声道:“只不过甚么?”

    李曜收敛笑容,平心静气地道:“你们必须完全依照贫道的计划安排来行事,否则的话,就算贫道想帮忙也没用,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崔元逊和王兴对视一眼,同时苦笑了一下,随即一起抱拳道:“一切谨遵法师吩咐。”

    “很好。”

    李曜点了点头,肃声道:“那便请二位把你们所知道的情况,统统说与贫道一听。”

    ……

    ……

    太极宫,南海池。

    一艘华丽古雅的画舫正在水面上缓缓而行。

    船楼中摆放着一张长案,案首坐着身穿明黄龙袍的老皇帝及万贵妃,二人身后整齐侍立着一排宦官和宫女,长案两侧分别坐着李曜、庐陵公主、九江公主、尹德妃、宇文昭仪、张婕妤,船首舞姬起舞,歌伶清唱,船尾坐着宫中的当值乐班,以及待诏王绩与乐正裴神符,正演奏着时下最流行的清商乐,菱歌婉转,乐音悠扬。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李曜静静地望着南海池边那些叶已泛黄的柳树,忽然幽幽一叹,似乎有着非常沉重的心事。

    李渊见李曜明显情绪不佳,不由关切地问道:“明真在为何而叹?”

    李曜忙不迭扯出一抹笑容,解释道:“回禀陛下,明真只是有些睹物伤怀而已。”

    李渊和蔼地笑道:“明真啊,虽说你比庐陵老成懂事,可你毕竟才多大?还是莫要这般伤春悲秋得好,应该多多放松心怀才是。”

    李曜点头道:“谢陛下教诲,明真受教了。”

    老皇帝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个慈父对子女讲话的语气,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觉得出来他对李曜有如看待亲生女儿般的感情。

    然而,在座的其他人虽然心知肚明,却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继续聊着诸如美白养颜、衣裙首饰、香料方子、化妆打扮之类的事物。

    酒至半酣,李渊离席走到船头,拉着妃嫔中最善舞的尹德妃跳起舞来,一时间掌声、喝彩声响彻池水上空,唯有李曜默然无声,兀自独饮。

    坐在李曜身边的庐陵公主提着酒壶,扯了扯李曜的衣襟,柔声道:“明真,大家都玩得这么开心,你一个人喝闷酒怎么能行?若是遇到了甚么麻烦,就对阿姊说出来吧,说不定阿姊还能帮到你呢。”

    李曜看了眼正跳得起劲的李渊,对庐陵公主叹息道:“只可惜阿姊帮不了明真的忙啊。”

    庐陵公主顺着李曜的视线一瞥,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低低地道:“难道是一件只有父亲能帮忙解决的事情吗?”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最近一段日子,她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李渊对平阳公主令人发指的宠爱,除了没有给她册封一个公主的名号以外,实际上在某些方面,她现在已经与公主没有多大区别。

    可李渊毕竟是帝王,若想成功让他听从自己女儿的建议,颁布一条关乎国事的诏令,还是需要使用一些必要的手段。

    所以说,她现在这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庐陵公主拿起酒樽,一边小口轻酌,一边沉吟,片刻之后,忽然说道:“那明真告诉阿姊吧,我陪你一起求父亲,如何?”

    李曜再次点头:“嗯。”随后身子微微一倾,在庐陵公主耳边低语,庐陵公主听得眉头轻蹙,连连点头……

    过了许久,李渊一舞跳罢,瞧见庐陵公主和李曜齐齐朝自己招手,便迈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李曜和庐陵公主中间,笑呵呵地对左右问道:“你俩有何事要说与朕听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

    李曜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随后转过身来,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开口道:“陛下,明真有一事相求。”

    李渊瞧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笑道:“明真难得有求于朕,但说无妨。”

    李曜说道:“太上有云‘积德累功,慈心于物’,明真如今身为道家法师,不能仅通晓经戒斋仪,还须得正己化人,成人达己,故而想去赈济饥民。”

    李渊一听,顿时肃然动容,这才叫先行先践,修身传道,不愧是朕的莲华啊!

    可下一刻,他又醒过味儿,赈济饥民……赈哪儿的饥民?

    刚经历兵灾的陇右?

    他才诏令凉州方面开仓放粮,显然不是。

    位于抗突前线的河东?

    虽然河东供应着十数万大军的粮草,但物产富庶,顶多粮食紧张一点,粮价高一些,却不致于会出现饥民。

    今年天灾罕闻,没有战乱的地方,几乎都是风调雨顺,地方上要求朝廷赈灾的奏表,可谓是寥寥无几。

    那剩下的,便只有他特别“关照”的地方了。

    思及至此,李渊心中不由一紧,问道:“明真可是想去北方赈饥?”

    若说全天下最让李渊头疼的地方,既非正打得热闹的河东,也非大战一触即发的江淮,而是窦建德及其旧部刘黑闼先后盘踞过的山东。

    原因无他,才华不足而仁厚有余的窦建德实在太得民心,即使败亡之后,北地民众也对其念念不忘,到处都有百姓为“夏王”修庙,朝廷虽见一个拆一个,但还是屡禁不止。

    为了建立朝廷在黄河以北地区的威信,李渊及朝廷诸公卿想了很多办法,诸如免田赋、轻徭役,试图修生养息,结果不但收效甚微,还被刘黑闼两次起事无情打脸。

    特别是刘黑闼的第二次起事前夕,李艺治下的幽州发生饥荒,朝廷考虑到河北需要修生养息,舍近求远,改为从河洛地区调运粮食,结果全都落入打劫粮队的百姓手中,并成为了反王的军资,气得李渊直冲北方大骂“刁民”。

    最要命的是,刘黑闼可没有“不杀徐盖,生还神通”的窦建德那么仁慈,朝廷派去接管窦建德地盘的官员,被刘黑闼清洗了大半,以致于现在地方官府严重缺员,甚至半数以上的县,至今连个县令都没有。

    可一个地方,绝不是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能治理好的,新到任的官员,开始正式办事前,还需熟悉地理山川环境,了解民生民俗。

    更何况,北方百姓如此抗拒唐朝廷的统治,一旦有了物质条件,搞不好又会有人借机起事,而李渊下达针对山东的售粮禁令的原因,其实是逼迫他们背井离乡,分散乞食,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们没完没了地一反再反。

    李曜认真地点了点头:“陛下圣明,明真的确想赈济山东饥民,但无需前往山东,而是打算在华阴搭建粥棚,以便为饥民提供裹腹之食。”

    李渊是何等人物,心思一转,便隐隐有些明白李曜的言外之意,说道:“明真想要朕做甚么,不妨直言。”

    李曜认真地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明真恳请陛下放山东饥民入潼关就食,具体米粮和冬衣,由明真募集,明真会竭尽全力不给朝廷添加负担。”

    李渊听罢,却轻捋颌下长髯,低头沉吟不语。

    庐陵公主觉得父亲似乎有些犹豫,不由使劲眨了眨眼,眸中顿时漾起了泪花儿,对李渊颤声道:“儿曾在前朝见过易子而食的场面,便知饥民有多惨,上天有好生之德,父亲就答应明真的请求吧!”

    这时,三人的交谈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李渊似有所觉地抬头一看,就见船上的妃嫔和女儿们已然全都站在了身边。

    大唐立国还没几年,在场绝大多数人,包括年龄最小的九江公主,都亲历了那场造成中原人口锐减的隋末大乱,其中颠沛流离或险遭不测者,可谓大有人在。

    因此万贵妃、尹德妃等人一听到李曜说及饥民之事,便纷纷停止了侃谈,聚集到李渊三人的周围,从每个人的表情来看,明显都是希望李渊答应下来。

    毕竟无论从任何时代来看,行善都是深受世人推崇的美德。李渊根本无法拒绝,只得点头同意:“朕允了。”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朕不能使百姓饱腹,安居乐业,却也难辞其咎,岂会全由明真一人来操办,待到明日早朝,朕自会与朝堂诸公商议此番赈济灾民的具体事宜。”

    李曜和庐陵公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齐齐拜揖道:“陛下仁慈,万岁!万万岁!”

    “万岁”在唐朝其实只是一句欢呼语,虽然常用来称呼皇帝,却非皇帝专用,只是“万万岁”貌似武则天时期才有出现。

    众人还是头一遭听到如此既绝且妙又顺口的赞语,于是全都有样学样地高呼起来,一时间“万万岁”响彻了南海池的上空……

    ……

    ……

    残秋,冷风瑟瑟,天地一片肃杀。

    成群结队的饥民聚集在一起,步履蹒跚地在道路上徐徐前进,路边一整片林子的树木皆被剥去了外皮,更看不到一片树叶,不少人趴伏在地上,用脏污的双手挖掘着地底的草根,甚至连地里的白色泥土,也都成了他们裹腹的食物,在道路的两边静静地躺着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人孩童,都已没了生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命如蝼蚁

    在绵延不绝的饥民队伍之中,人人都带着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才有的表情,麻木不仁,眼神空洞,似乎灵魂行将脱离躯体。

    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

    前方是潼关,只有过了潼关,才能抵达他们唯一的希望之地华阴。

    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饥肠辘辘的北方饥民们也曾踏进了富庶的淮北地境,却不想刚好赶上唐廷与宋帝辅公的全面开战。

    辅公趁唐朝李孝恭、李靖、黄君汉、李世四路大军尚未完成部署之机,派兵数万北伐,其麾下大将陈政道攻至寿州,徐绍宗攻至海州,兵锋直逼山东沂、密两州。

    宋军攻城久攻不下,粮草告罄,便四处烧杀抢掠,把原本的鱼米之乡活生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淮北百姓扶老携幼,争相逃难,而南下的北方饥民非但没有讨到饱腹之餐,反而因此进一步扩大了队伍规模,当真教人欲哭无泪。

    正当饥民们对生存似已感到绝望之时,唐皇李渊下达了一道圣旨,诏告山东、淮北百姓前往关中就食,同时诏令河东潞、泽、绛、蒲四州,以及河南各州对饥民给予一定的救济。

    只是朝廷想让各州进行义赈,却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

    因为河东承担着并、幽两州的军需,赈粮自是休提,河南则是朝廷讨伐辅公主要的兵力和粮草来源地,一边是关乎国运的战争,一边是命如蝼蚁的饥民,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讲,饥民所经各州,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皆是如临大敌,各州府兵纷纷自觉把守城门,防止饥民涌进城内,而且这个时节才刚播完麦种,乡间的村民更是严阵以待,一俟看到饥民接近田舍,便会群起持械驱赶,毕竟谁都知道,饥民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干出任何事情……

    “阿爷!”

    一声凄恻、稚嫩的声音在人潮中陡然乍响,随即便传来一个女童有气无力的悲号声。

    但见女童身边有一个倒在地上的汉子,这汉子仰面朝上,双眼直直地瞪着苍天,口中还含着几根尚未咀嚼咽下的枯草,脖子和脸均呈现出明显的水肿症状,显然近来常喝水充饥,从他和女童身上脏污破旧的衣着面料来看,此人原本家境应该不错,只是饥荒地区一片萧条,米价胜过黄金,很多人即使变卖全部家产,到头来也换不了一斗米粮。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意味着这个沦为孤儿的女童也将不久于人世,可大多数饥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反应,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只不过,总有人会是例外。

    几个似乎结成了小型团伙的饥民听到女童的声音,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原本表情呆滞的脸上,竟都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亢奋之色。

    他们摇晃着有如风都能吹倒的皮包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女童和地上男子的尸体,女童看起来有十岁出头,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站起身来,准备逃跑。

    然而这些饥民做这种事情,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迅速围堵住女童的去路,女童在生死关头,竟爆发出不小的力气,一头撞开一个拦路者,踉踉跄跄地向队伍行进的方向逃离,一个饥民狞笑着扔出一个石块,正好命中女童背心。

    女童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尚未爬起,几个饥民已经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她拖到路边,女童尖叫着,声音惊恐而悲厉,一时间在广渺的天地间缥缈回荡……

    他们把女童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待到女童再也没有力气反抗时,便要开始进行饥荒中最泯灭人性的行为吃人。

    一个双目泛着血光的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可他刚准备割向女童的咽喉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支羽箭“嗖”地飞来,正中他的脖子,顿时血溅三尺。

    持刀男子的身子尚在地上抽搐,又是一声骏马的长嘶,只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穿劲装的纤秀少年一手持缰,一手捉刀,威风凛凛地坐于挂着弓囊的马鞍之上,扫视着这几个欲将行凶的人,目光中的浓烈杀气,直教人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少年忽然冷厉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马下几人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

    少年将精疲力尽的女童抱上马,却发觉怀中的小人儿有了动静,女童抬起软绵绵的小手,指了指躺在路上的中年男尸,虚弱地说道:“埋了……”顿了一下,又指向自己:“你的。”

    少年有些动容,遂点了点头,复又翻身下马,把女童父亲的尸体捆上了马背,紧接着给女童喂了些干粮和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大张告示和一瓶糨糊,来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并把告示贴在了面向道路的醒目位置上。

    告示立刻引起了许多饥民的注意,只片刻功夫,就聚来了一大群人,这告示图文并茂,哪怕个字不识,也都能看懂,大意即是不准食人者入关,入关时不准伤人,不准插队,否则也将不被允许过关,并只能得到朝廷派发的极少食物,而且没有棚屋可住,也没有冬衣可穿。

    一个面目赤肿的汉子看了忍不住嗤笑道:“难道吃过人还能看出来不成?”

    这时,少年尚未打马离开,不由打量了说话之人一眼,冷冷道:“比如你。”

    那汉子先是一怔,不服气地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少年冷笑着说道:“你久饥未有调理,因突食人肉,以致面目赤肿,不出数日,必会内发燥热而死,粮食来之不易,岂能为将死之人所费?”说罢便一打马鞭,沿着道路扬尘而去。

    黄昏时分,少年携一人一尸,纵马抵达了一个驿所,准备在里面过夜。

    兴许是驿吏们为了躲避饥民的缘故,早已溜之大吉,少年四处打探了一番,确认这里空无一人,便脱下幞头,解开发髻,随即又在伙房烧了一锅水,准备就地简单擦个澡。

    可谁知少年刚解开袍衫,那瘦小得不像话的女童正好来到门口,一见此情此景,立刻“啊”的尖叫了一声,急忙捂住双眼,但只一顿,又张开两道指缝,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是……女……女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

    晨曦未露,夜雾尚寒,虢州湖城县的官道旁,一处驿所的大门忽然洞开,一匹雄健非凡的骏马载着一大一小两人从里面奔驰而出。

    大人怀中的小人儿感受着剧烈的颠簸,揉了揉因长期缺乏营养而患有“夜盲”的双眼,奇怪地问道:“李姊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所谓的“李姊姊”,便是长安明园的主人李明真,只听她平静地说道:“去弘农县,不过你放心,我会先安置你的阿耶,若不想喝风入肚,得病丢命的话,路上就莫要再张口说话。”

    小人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意如晓得了。”

    意如姓宋,来自饶阳,她的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人,本来也算得一个地方上的名士,与窦建德的著名谋士宋行本还是同族兄弟,可谁想会落得如今这个死于饥荒的可怜下场,当真教人唏嘘不已。

    宋小姑娘的身子轻得如同一片树叶,李曜不自觉地把她搂得更紧了些,随后频频挥鞭策马,加快速度沿着道路向东疾行。

    当旭日初升之时,李曜便来到了弘农县的城门口,几名原本睡眼惺忪的门卒乍见一骑西来,速度快如闪电,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其中两人急忙把长枪一挡,随后一名火长模样的人手捉横刀,厉声喝道:“站住,干甚么的?”

    李曜猛一勒马缰,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铁蹄在地上重重一顿,立刻稳住了身躯。

    李曜怀抱意如,安坐于马上,一言不发地从腰间取出一块鱼符,朝那火长怀里一扔,火长忙不迭地接住,低头一看,就见上面写着:“致果校尉罗仁俊”。

    致果校尉与中县令平级,乃是正七品上的官儿,但女扮男装的李曜,经过几近易容般的化妆之后,看起来只是一个年约十五的束发少年,火长又认出对方的坐骑为价值不菲的名骏“青海骢”,顿觉来者出身不凡,再抬头时,已然摆出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双手奉还鱼符,毕恭毕敬地道:“下官只是秉公执法,若有言语得罪之处,还望贵人莫要跟咱们一般见识。”

    李曜把鱼符揣入怀中,看也不看那火长一眼,便一提马缰,策马入城,街上行人见之,不由纷纷避让。

    一个执枪的门卒对着那飞扬跋扈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嘲讽道:“啧啧,好大的架子,瞧这骄横放纵、目中无人的样儿,一看就是跑出来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

    另一个门卒抱着枪,叹了口气,沉痛地道:“是啊,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娃儿,简直作孽喔。”

    火长嘴角抽了抽,对两门卒沉声斥道:“闭嘴,那少年很可能来自京城勋贵人家,以后见到这种人,你们两个小子一定要学会低眉顺眼,咱们可惹不起!”

    ……

    ……

    弘农县城中,李曜趁着早间行人稀疏,很快在街市上找到一家棺材铺,先是置办了一具上等棺木,买了一些香蜡纸锞,然后让伙计们给意如父亲换上合身的敛服,并将其尸身收敛入棺,最后又给了掌柜一笔保管费,把尸体暂存在店铺中,并表示闭市前来取。

    店掌柜虽不太理解一个贵人为何会为一个死去的饥民大费周章,但见李曜出手阔绰,只道是对方积德行善,自然连声应诺。

    出了棺材铺,李曜带宋意如到成衣铺里买衣服,其实小姑娘的模样底子相当不错,原本应该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头发枯黄,双颊凹陷,身上好似半点肉也无,穿上长短合适的衣裳,总显肥大,是以李曜也没有多买,打算在返回关中以后再找裁缝娘为其定制合身的衣物。

    待到宋意如换好新衣,李曜便领着她来到位于弘农县城东南的一座尼寺。

    这家尼寺规模着实不小,门面修得气派恢宏,淡淡的阳光照着门口的一方牌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乐善寺。

    此时,寺门前青砖铺就的广场上停满了各种车辆,一些车把式百无聊赖地闲谈着,旁边一溜的拴马杆也是马满为患,看起来寺庙经济搞得很不错,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里面燃烧的香火味,但庙门却关得严丝合缝,李曜牵着马,伸出一只手去,拉住铜门环,轻轻敲了几个响。

    一通铿铿锵锵过后,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沙弥尼探出头来,抬眼一瞧李曜,口中立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便要将门关上,李曜见状一把抓住门板,沙弥尼用上全身力气也扳不动她的手,不由涨红着一张小脸,气急败坏地道:“我们这里是尼寺,今日举行法会,任何男子都不得入内,郎君来错地方啦!”

    李曜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道:“你误会了,我也是女子。”

    沙弥尼闻言,立马身形一正,问道:“贫道听檀越口音不像虢州人,可是来听讲的吗?”

    李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姓李,乃是惠莲今日约见之人。”

    沙弥尼认真打量了李曜一眼,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随即兀自点头,喃喃道:“果然有点像……”

    李曜奇道:“像甚么?”

    “没甚么。”

    沙弥尼忙收敛心神,双手合十行礼道:“李檀越,请随我来。”

    沙弥尼将李曜领进寺内一处禁止普通香客进入的地段,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偏僻清幽的小院,院门大大敞开着,一个背对大门的女子正手持长帚,打扫着院内的落叶。

    这女子头绾宝髻,身穿一袭缁衣,外罩一件木兰短袄,显然不是女尼,而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众。

    沙弥尼站在门外对那女子扬声唤道:“惠莲,人已经领来,素文先告退了。”

    那女子扫地动作未停,头也未回,只是用她有如清泉般动听的声音回道:“有劳素文了,两位檀越请进来吧。”

    李曜不由一怔:“不看便知来者为两人,毫无疑问,此女必是个耳力非凡的高手。”

    待到沙弥尼素文走远,李曜这才牵着宋意如迈进小院,走到近前,那女众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与李曜登时相碰,两人几乎同时瞪大了双眸,不过那女众只是微微张了张嘴,而李曜却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

第一百八十章 生死重逢亦有时

    “是的。”

    惠莲表情复杂地注视着李曜,半晌才作了一声回应,随即又睨了宋意如一眼,语气略微奇怪地提醒道:“你本该一个人来的。”

    李曜淡淡地道:“这孩子差点被饥民吃掉,好歹是一条人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惠莲单手作礼,轻声宣了两句口号,平静地说道:“这倒像是阿姊一贯的作风,只不过我们将要所谈之事,绝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李曜点了点头:“我明白。”说着转身走出院子,取下门外青海骢鞍鞯上的行囊,然后向惠莲问道:“你这里有没有空闲房间?”

    “那儿有一间。”

    惠莲抬手指了指小院西边的偏屋。

    李曜把行囊塞给宋意如,柔声叮嘱道:“你进到那屋里去,若是饿了,此囊里的吃食任意自取,如果我没唤你,便不可出来,听明白了么?”

    宋意如重重点了一下头,抱着行囊,自觉地进了偏屋,还顺带着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可惠莲似乎有些不放心,走到屋门前,放下扫帚,用一根草绳儿把门拴上,然后转身对李曜说道:“你这可不像阿姊的做法啊。”

    “哦。”

    李曜好奇地问道:“你原本以为我会怎么做?”

    惠莲认真地道:“如果你是过去的阿姊,哪怕她只是刚满一岁的孩童,你也会毫不犹豫击昏她,然后再扔到这屋子里关起来。”

    李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原来平阳公主竟是这般暴力的女汉子,虽然李曜是个连虐杀之事都做得出来的狠人,可她对身体如此羸弱不堪的小萝莉还是下不去手的,怕自己一个力道没拿捏好,就把人给弄死了,遂抬手屈指一弹,将眼前一片正在飘落的树叶击了个粉碎,解释道:“这孩子根本受不住。”

    “这倒也是。”

    惠莲看得瞳孔一缩,了然地点了一下头,推开主屋房门,肃手道:“我们入内再细说详谈吧,这边请。”

    待到李曜坐定,惠莲奉上六瓣梅花糕,微笑道:“这是阿姊最爱吃的点心,先尝尝。”

    李曜净了净手,拿起糕点咬了一口,觉得甜得发,可又不好表现出难吃的样子,干脆一口一个囫囵吞下,旋即便听得对面正碾着茶饼,准备煮茶的惠莲调侃道:“你吃糕点的样子,还真配得上这身男儿打扮。”

    李曜尴尬地笑了一下,接着就见惠莲从案几上的瓷盅里舀起一小勺红黄相间的碎末,当即认出那是青盐和姜、葱的混合物,不由忙道:“我喜欢喝只有茶粉的水,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还是快些谈正事吧!”

    惠莲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一边将碾成碎末的茶粉慢慢洒入风炉上的茶釜中,一边开口说道:“你的口味原本不是如此。”

    李曜摇头道:“我忘了很多事情,包括你在内。”

    惠莲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所以阿姊变了,变得如此陌生。”

    李曜取出从不离身的小铜匣,迅速拨弄密码,然后把盒盖打开,摆在案几上,微笑道:“此物,总不陌生了吧。”

    惠莲瞪大双眼,无比惊愕地说道:“你……你居然能够打开它了?”继而又欣喜不已:“这么说来,你果真是死而复生的阿姊!”

    她说着,竟未等李曜有所反应,忽然绕过案几,猛地扑到李曜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涕泗滂沱,哭得像一个孩子。

    李曜轻抚着惠莲的香肩,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她心底深处从未将自己当做平阳公主李兆月,但她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具身子里潜藏着李兆月的残留意识,这意识总能带给她一些难以疏解的情绪,令她不得不对其做出一些妥协,否则她的内心将很难得到安宁。

    当初李曜在大兴宫南海池上,声情并茂地说服李渊对山东饥民进行赈济之后,便第一时间告知了崔元逊和王兴,二人当场对她感激涕零,随即就交给李曜八千两黄金,并毫不隐讳地说,这些其实不是他们贩盐所得,而是当年窦建德存于州万春宫的一小部分财物。

    早在窦建德被斩的时候,唐朝廷便派遣官吏到前夏都州的万春宫清点物资,结果发现宫中宝库空无一物,后来抓到两个知情者一问,才知里面的东西都被窦建德的旧部们瓜分干净了,李渊看到奏表,不由勃然大怒,命人四处抓捕前夏国旧部,即使因此激起刘黑闼等人两次起事,也未曾停止追缴相关财物。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如今崔元逊和王兴二人皆已找到生财发家之道,便觉得这笔巨资变成了随时都会招来横祸的烫手山芋,是以他们希望李曜能够将其换成粮食和物资,以供赈济饥民之需,同时还诚挚地表示李曜可以从中抽取千两黄金作为报酬。

    按道理来讲,如果李曜用别人的钱财来做善事捞名望的同时,还肥自己的腰包,显然就是典型的慷他人之慨了。

    这种有违后世价值观的事情,李曜可做不出来,所以她把这二人给的八千金全部换购成粮食和过冬物资,并且还自出两千金,在华阴修建棚屋,以供饥民们暂住。

    尔后,李曜领着明园的大部分人,包括东风堂的苏定方、罗仁俊等成员在内,在华阴协助朝廷设立赈济营,以及维护营地内外的秩序。

    而赈济营的第一批入住者,正是当初委托崔元逊和王兴赴京购粮的前汉东旧部家眷和族人,这些人吃饱穿暖之余,便对后来的饥民大力宣传李曜的功德,于是“慈航法师”李明真很快就成了饥民们口中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活神仙,不少人都表示将来要给她立长生碑、塑像修庙。

    有了李曜的带头作用,关中诸多道观、佛寺亦都纷纷出资出力赈济饥民,趁机提升各自的声望,并顺便拜访最近声名鹊起且深受皇帝隆宠的“慈航法师”李明真。

    于是乎,李曜在华阴的临时居所门前,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连续数日下来,李曜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宣称自己要闭关修道,并以此谢绝一切来访。

    可李曜才刚过了两天安静的日子,便有一个云游至此的比丘尼让门僮转交给她一封信,李曜打开来看,就见上面写着娟秀的小字:“九月廿七,虢州弘农,乐善寺,请带上匣,独自前来,义妹惠莲静候贵主尊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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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