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替身
信笺上虽仅有短短数语,却使李曜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只凭“匣”和“贵主”两个词汇,她便明白这位“义妹惠莲”是一个与平阳公主极其亲密的人。
否则对方也不会跟她素未谋面,就能够直言不讳地道出她竭力隐藏的身份和事物。
李曜没有继承平阳公主的任何记忆,只能依靠存放在脑海里的历史知识,来作为判断和应对与之相关的人和事。
对于前身义妹这般关系特殊且完全陌生的人物,她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可同时她也明白,对方掌握她与平阳公主的诸多秘密,她不得不去赴约。
于是,李曜为掩人耳目和出行方便,决定再次尝试女扮男装。
这一回,她可以找到很多现成的易容材料,给自己来个大变样。
经过一番细致而巧妙的修饰和装扮,李曜变成了一个剑眉星目,皮肤黧黑的俊俏少年,只有特别熟悉她的人,才能认得出来。
随后,李曜向罗仁俊借鱼符和袍,罗仁俊见李曜这副样貌,只道是她又有了寻亲线索准备去暗访,当即表示希望能随行,以便她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曜哪还不知此君的小心思,自是婉言谢绝。
待到整束妥当,她便借罗仁俊的身份,以协助维持饥民秩序,出关张贴告示为由,一路纵马驰行,虽然期间救了个人,却也如期而至。
过得许久,惠莲停止了哭泣,缓缓抬起头,愣怔地看着李曜,一言不发。
而李曜也在端详着惠莲这张与自己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绝美容颜,不由暗叹这才是真正长得像平阳公主的女子,相貌竟已有了八分相似,只需稍作装扮,就几可以假乱真。
李曜想到这里,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觉得惠莲过去的身份可能有些特别,于是明知故问地开口道:“惠莲,我们长得很像。”
惠莲紧紧握住李曜的手,身子微微有些发抖,似乎生怕她一放手,李曜就会消失不见,眼角又淌出泪花,点头道:“当然像了,惠莲可是早年陛下特意给阿姊安排的替身啊。”
李曜不由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要说“替身”,中国可谓是历史悠久,纪信义救刘邦,韩成代朱元璋赴死,除了预防刺杀,许多替身还兼职为正主祈福,比如元、明、清三朝皇帝们的“替身僧”等等。
李渊原本笃信佛教,为女儿找来这样一个吃斋念佛的替身,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李曜正想问平阳公主和惠莲如何结拜为义姊妹的,忽见风炉上的茶釜中的水飞溅起来,不假思索地倾过身去,伸手揭开釜盖,就觉指尖一烫,却强作毫无知觉,一手依旧搂着惠莲,先是放下釜盖,单手执勺,在茶釜搅拌了几个,随后将茶水分入自己的茶盏里,说道:“茶已煮好……”
一言未毕,李曜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惠莲含在口中吸吮,登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抽出手,紧张道:“惠莲,你这是作甚!”
惠莲瞧见李曜一副窘态,破涕为笑道:“不瞒你说,惠莲从小到大都被阿姊这般欺负,还是头一次见阿姊有如此羞涩的样儿。”
“欺负……”
李曜想起古代女子生活封闭,平常接触得最多的人,就是女眷和婢女,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些明清小说剧本里的“姊妹”间耳鬓厮磨的情节,脸色登时一红,脱口而出道:“我不会欺负你。”
惠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其实这只是李曜身为女子的经验太少,还不太了解女人间的嬉闹游戏,自古就比男子更显暧昧,但实际上进一步发展成百合恋人的可能性,远远低于成为闺蜜和结拜姊妹的关系。
惠莲起身找来一个药盒,一边给李曜指尖抹药,一边开口嗔怪道:“阿姊如今都失忆了,竟然还是这般喜欢逞强,当初阿姊在苇泽关中箭,若肯听劝及时接受医治,也不会使伤情变得那么严重,结果那敌将也没追到,自己还险些丧命,何苦来哉!惠莲真恨自己未能替阿姊挡住那一箭,至少人家不会硬撑。”
“不瞒惠莲,我身上没有疤痕,却不知当初是何处中箭?”
因为平阳公主的墓志并未写明其中箭的详情,李曜对此事一直好奇不已,现在目击者近在眼前,她岂会不问个清楚。
“看来阿姊不仅死而复生,连伤病都消失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惠莲说着,合十念了两句佛号,然后收起药膏,这才指了指李曜的右肋:“喏,就这儿,那一箭穿透铁铠,直入两寸,为两石强弓在八十步到百步内所伤,阿姊称这是流矢,可惠莲觉得,这分明就是有人放的暗箭嘛。”说着坐回案几对面,迅速恢复了初见时的端庄模样,将一半的茶汤倒进瓷壶里,然后就朝茶釜里投入青盐、姜、葱的碎末,甚至还加了几粒花椒,口中又唠叨道:“这蜀椒比秦椒还妙不可言,阿姊想不想尝一尝?”
李曜当即摇头婉拒:“谢谢惠莲的好意,不用了。”
她曾经喝过这种加了各种佐料的茶,觉得味道实在接受不能。
惠莲兀自笑了起来:“如今阿姊这般年幼的模样,倒显得惠莲更像阿姊了。”
待到惠莲自己的茶也煮好喝上了,两人开始互相叙说近数月来各自经历的事情。
除了恪守《时空守则》和参考《生存方略》没透露自己乃是穿越人士,以及诸如倒卖皇家陪葬品、为杜伏威解毒、暗杀贺若怀廓等等不可告人的事情之外,李曜从棺椁中醒来开始讲起,说自己先在山中重新学习说话,后来拜师入道,然后下山如何找到何潘仁,如何西行敦煌,如何在长安声名大振,还有如何没被柴绍、李渊戳破身份,乃至期间经历的许多起伏波澜,俱都通过平白的语言,有所选择地告诉了惠莲。
侃谈间,惠莲也说起自己的经历,原来她的俗名叫做兰韶英,其父本为隋将,后参与杨玄感起事,兵败战死,她和唯一的嫡亲姐姐兰韶华被隋炀帝没入掖庭。数年后唐高祖李渊即位,大赦天下,她因相貌身形酷似平阳公主,且熟知礼仪,又出身武将世家,通晓武艺,于是被李渊钦定为平阳公主的“影卫”,除了保护平阳公主的人身安全,偶尔还会代替平阳公主出席某些只需露脸的非重要活动。
平阳公主年长兰韶英几岁,待她极为亲厚,非但从未因她出身低微而有所轻视,还与她义结金兰。
再后来,兰韶英跟随平阳公主出战河东、驰援辽州、苇泽关,一直并肩作战,宿则同帐,寝则同榻,可谓是一对真正同甘共苦的好姐妹。
在平阳公主养伤期间,兰韶英曾表示要与平阳公主相偕终老,而唯一的方法,便是让驸马柴绍纳兰韶英为妾室,这样两姊妹才可永远在一起,结果柴绍正要礼聘兰韶英入府,平阳公主突然去世,兰韶英认为柴绍未对平阳公主尽到夫责,便愤然做了乐善寺的女众。
正当李曜为柴大将军没有纳到惠莲而幸灾乐祸的时候,却听惠莲犹豫了一下,才道:“阿姊还为惠莲的韶华姊做媒,让她嫁了个好夫君,只是没想到两天前姊夫突然被朝廷以罪下狱,韶华姊自然也未能幸免。”
李曜一怔,忍不住连声问道:“你亲姊夫的名字叫甚么?他又犯了何罪?”
惠莲轻咬朱唇,一字字道:“刘世让,罪名‘谋叛’。”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刘世让?
那位被一个拙劣的离间计害死的唐初名将?
听到这个名字,李曜心中不由有些动容。
她突然想起史书记载突厥人曾和刘世让有过两次交锋,都吃了不小的亏。
第一次是武德三年,突厥伦特勒大掠并州,时任并州总管的刘世让用计将其活捉,后来刘世让出关监视和防范突厥,处罗可汗到死都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次是武德四年,突厥颉利可汗趁唐朝集重兵决战窦建德和王世充之际,与高开道、苑君璋联军十数万攻入雁门关,刘世让率本部一万人马在武州城御敌,整整一月有余,突厥大军也未有所寸进,颉利可汗便派出被扣留的唐朝鸿胪卿郑元去劝降,刘世让怒斥郑元“丈夫奈何为夷狄作说客邪”,最后颉利可汗久攻不下,又获知唐军击败窦建德、王世充的消息,只得悻悻而归。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别人为突厥做说客都感到愤慨的铮铮铁汉,最后却因李渊听信突厥使臣曹般所谓“世让与可汗为乱”的一面之辞而遭冤杀,当真教人扼腕叹息。
李曜正垂眸沉思,兰韶英见她默然不语,忽然起身后退两步,跪席伏首重重一磕:“大姊夫常言自己生平最恨突厥人,惠莲绝不相信大姊夫会勾结外寇欲反叛朝廷,阿姊救救他和韶华姊吧。”
李曜连忙收敛心神,上前把兰韶英扶起来,说道:“我近日来身在华阴,远离京师,消息较为闭塞,若我能够得知此事,必然会出言相救,可你既然已早早知晓我的身份和所在,为何不曾直接来找我?”
兰韶英面色羞窘地解释道:“我当时还不敢完全确认阿姊的身份,而且我原定明日便要正式剃度出家的,得知姊夫出事之时,我欲前往华阴寻你,可毕竟是涉及谋反的案子,官府前日刚抄了姊夫在这弘农城中的府邸,闹得沸沸扬扬,住持怕我因救姊心切而受到牵连,所以坚决不允我出行,是以只好委托一位奉师命外出访问的师姊带信给你,我认为你如果真的是阿姊,看到那封短信必然会来,如果不是的话……我也没办法可想了。”
一听此言,李曜心头腾地冒起一股无名火,她自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会如此生气,正是受到李兆月的意识影响所致,可她的脸色还是不可控地沉了下来,口中恨铁不成钢地道:“救人如救火,你这般磨磨蹭蹭,像个甚!”随即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兰韶英的一只皓腕:“既如此,你还做甚么蠢尼姑,跟我走!”
要知道这个时代,“尼姑”是一种对比丘尼有待商榷的称呼,若再加个“蠢”字作为前缀,便可堪称骂人的言辞下限了,李曜现在被怒气所支配,脑子一片空白,飙出这般粗鄙之语,亦是浑不自知,直把兰韶英骂得羞惭不已。
李曜强行拉着兰韶英出了房门,又拽开偏屋,唤上宋意如,然后快步走出院门,迅速解开坐骑的缰绳,旋即拉住兰韶英的手腕,往马背上一扔,待到兰韶英反应过来,人已趴在了鞍鞯上。
“阿兰,坐到后面搂紧了。”
李曜说着抱起宋意如,扳鞍上马,扬手一鞭,便在寺院中策马而行。
这时,正有几位女尼有说有笑地走向寺院门口,忽听马蹄急响,抬眼一看,就见内院里奔出一马三人,全都大吃一惊。
头前一位身穿福田衣的老尼,毫无畏惧地挡住李曜的去路,高喝一声:“停!”
李曜猛然勒缰,立住了身子,沉声道:“某有急事,请莫要挡道。”
俗话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尼本来瞧见李曜一副少年模样,又听得这般不敬言语,当即忍不住怒声道:“你是何人?身为男子,非但闯入尼寺,还敢在院中纵马横行,难道不知此处乃佛门重地么?”
未等李曜开口,兰韶英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怯怯地道:“普慧住持,她是我的……”
“闭嘴!”
普慧气得双目圆瞪,痛心疾首道:“惠莲,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李曜一见对方明显有所误会,改用女声说道:“我是阿兰的姊妹,你们佛家不是常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们要去救人,若是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还祈师太速速让开道路。”
“阿弥陀佛。”
普慧脸上登时现出了然之色,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对兰韶英说道:“惠莲,万法相互缘起,看来你俗缘无断,贫道自是不会强求,只希望你要量力而行。”说着便让到一边,并对不远处值守寺门的小尼素文说道:“开门放行!”
李曜欠身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太体谅,此番我来得匆忙,事后必会携重金为贵寺添置香油钱帛以表谢意,告辞!”
李曜说罢,一提马缰,便奔出了大门,随后在市里取了装有宋父尸身的棺材,又雇了一辆驴车,交待车把式将棺材运送至华阴“慈航法师”的暂居之所,然后就朝着弘农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弘农西城门,几个正犯困的门卒,乍见街上一骑快马飞驰而来,下意识地举枪挡在门洞口,接着定睛一看,便识出那纵马者正是那个早间入城的纨绔子弟“罗仁俊”,于是又纷纷闪开,李曜见他们自觉性这般高,通过城门时,还很礼貌地道了一声“多谢”,但却没有换来门卒们丝毫的好感,就听得一人对她的身影望而兴叹道:“一个女童还不够,连个遁入尼寺的女众也不放过,真是造孽喔。”顿时引发众门卒一阵痛惜哀叹……
李曜一路驰行,青海骢载着三个人,速度竟丝毫不慢,惹得沿途行人纷纷注目。
实际上,骏马所载三人的体重都很轻,加起来远未及三百斤,只相当于一名铁铠骑兵的重量,从弘农到华阴一百八十里,李曜并没有比来时多费时辰,午正后离开弘农,亥时便抵达了华阴城外的暂居地平阳公主已故部将向善志长子向崇德的别业。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十万火急
李曜走的是向宅的偏门,扣门声一响,门缝处便现出一线亮光,随后门内便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何人深夜至此?”
李曜沉声答道:“法师。”
门扉“咣”的一声开了,开门之人乃是李曜部曲刘安远,李曜与他低语几句,刘安远只微微点头,便快步离去。
不多时,就见安红玉和罗仁俊迎了出来,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是此宅的主人向崇德,三人只穿了中衣,外面乱裹着一件衣袍,俱是一副匆忙起床的模样。
李曜把宋意如往安红玉怀里一塞,说道:“红玉,这是我收养的宋意如,帮我好好照顾她。”
安红玉纳罕道:“明真,你气儿都不歇一口,现在又要去哪儿呀?”
“回长安。”
李曜应答了一声,便对向崇德说道:“劳烦向郎君速速准备五匹快马以及一日的粮草,我即刻就要启程。”
“好的,崇德这就去办。”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李曜这是遇到了十万火急之事,向崇德抱拳一礼,转身就唤起几个奴仆,开始忙碌起来。
李曜把鱼符塞还给罗仁俊,说道:“我这身上的衣服已来不及换了,只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还你。”
罗仁俊拍了拍披在肩上的袍服,笑道:“不碍事,我这儿还有一套呢。”
他正说着,忽然注意到门外还有一个女子,就见那女子静静地牵着青海骢的缰绳,有如幽灵般无声无息。
因为对方站得比较远,夜色昏沉,他看不大清面貌,不由好奇地问向李曜:“她是何人?”
李曜唤了一声“阿兰”,待到兰韶英牵马过来,李曜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姊妹,兰韶英。”
借着灯盏的光芒,罗仁俊、安红玉看清兰韶英的相貌,齐齐大吃一惊。
安红玉吸了口气,惊叹道:“天嘞,这位娘子与明真竟生得如此相似……”忽然一顿,拍了拍李曜的肩膀,不解地问道:“难道说明真找到了亲人?可她明明姓兰,你怎么会自称姓李呢?”
李曜白了安红玉一眼,纠正道:“我们过去是结义姊妹,你们还不快快拜见‘兰姊’。”
李曜一句话就把兰韶英的长幼次序和地位给无形拔高了,安红玉和罗仁俊忙规规矩矩地上前见礼。
这时,向崇德领着几个奴仆牵来了五匹马,恭谨地道:“法师,马匹粮草业已备好。”
李曜道了一声谢,又指了指安红玉身旁的宋意如,对向崇德交待道:“明日会有人运来一口灵柩,里面是这孩子的父亲,你将他葬在那块新开辟的饥民墓地便可。”
向崇德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崇德记住了,定将此事办妥,还请法师放心。”
袭爵开国县男的向崇德之所以会对李曜唯命是从,鞍前马后的伺候,完全是因为皇帝李渊的刻意安排和叮嘱,以及当年平阳公主给予他们向家的恩惠。
起初他见到李曜与平阳公主年少时完全相同的样貌,也是大吃一惊,当场就隐隐猜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尽管他觉得李曜的诸多表现与过去的平阳公主有些不相符,可对方身上那种天下无双的女子气派却不似假的。
“如此,赈济事务便有劳向郎君及诸位了。”
李曜拱手一礼,牵过三匹骏马,拔鞍骑上了中间一匹的马背上。
与此同时,旁边的阿兰也无比熟练地将另外两匹马与青海骢系成了一组,随即足尖轻点地面,未踩马镫便不偏不倚地跃上了马鞍,当真是身轻如燕。
安红玉双眼一亮,顿觉赏心悦目,不由脱口赞道:“兰姊好轻巧的身法!”
“红玉过奖了。”
兰韶英微笑着拱了拱手,她毕竟是长年习武,而且还有跟随平阳公主行军打仗的经历,骑术自然比没见过多少阵仗的安家贵小姐高明得多。
眼见整顿完毕,李曜将罗仁俊招到近前,低声交待道:“十五郎,你明早去赈济营唤上高烈等人,你们携带好兵械粮草,骑马直接奔赴并州城,中途记得留下本堂暗号,不出数日,我自会赶上你们。”
罗仁俊忍不住问道:“咱们东风堂有买卖做了?”
东风堂已成立了一个多月,几乎天天都是各种训练,而且一直在招人,这花销有如流水,却至今还尚未有过进账,是以罗仁俊才会想到这个方面来。
李曜神秘地笑道:“不错,是一笔大买卖。”
罗仁俊心中一动,又低低地问道:“买家是谁?”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
李曜卖了个关子,忽然唤了兰韶英一声,便一提马缰,迅速冲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
……
往常不到一个时辰便可结束的“常朝”,这一日却持续到了正午,李渊才宣告罢朝。
紧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归附朝廷仅月余的吐谷浑又开始蠢蠢欲动,接着是蜀地邛州獠民、渝州张大智先后发起叛乱,然后是讨伐江淮辅公的四路大军的战报,最后是听取班师回朝的太子建成及太子洗马魏徵关于解除河朔危机的分析,如今广袤的大唐尚有一大半国土还处于不安定的状况,至于华阴一地正搞得如火如荼的赈济活动,根本无人提及。
李渊年轻时以俊朗非凡,武艺超群而闻名,几个儿子和平阳公主的武艺大多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前些年平定刘武周的时候,他还曾披甲负弓纵马亲赴前线巡视,但岁月不饶人,李渊发现自己身体虽然强壮如斯,精力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每天处理完厚厚的一大摞奏章,就会感觉脑仁莫名生疼。
午后时分,因朝参超时而未用早膳的李渊只觉饿得不行,赶紧摆驾到甘露殿,吃起宦官们呈上的御膳,顺便批阅这些好似雪片般蜂拥而来的各地奏章。
过不多时,李渊吃罢,站起身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包了一口御医呈来的醒脑汤,正慢慢吞咽着,忽听宦官邱内谒一声拉长的尖嗓音:“慈航法师李明真偕民女兰韶英殿外求见圣人!”
李渊受此一惊,差点被汤水呛得跌了一跟头,忙不迭地掏出帕子擦去呛出来的泪花儿和鼻涕,然后把腰杆儿一挺,又复变成了老而弥坚的大唐皇帝,随即提起一口中气,朗声道:“宣!”
第一百八十四章 担保
“李明真叩见陛下。”
“兰韶英叩见陛下。”
甘露殿中响起了两名女子略带疲惫的声音。
“平身。”
李渊见李曜和兰韶英二人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忙吩咐左右宦官道:“来人,赐坐,上茶。”
李曜和兰韶英依次坐下,不多时宦官手捧茶入殿,李曜口渴难耐,端起案上的茶盏,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一杯御赐的香茗还没尝出个味儿,便牛饮似的入了腹,随后还一抹嘴,问道:“陛下,可有吃食?”
兴许是穿越者不大会讲究古人所谓的君臣礼数,以及李渊对眼前这个爱女一向纵容的缘故,李曜常在李渊面前表现得非常随便,一旁的兰韶英见了也不觉奇怪,因为过去的平阳公主其实也是常常如此。
李渊挥挥手,近侍宦官附耳过来,李渊对他低语一番,近侍宦官应诺出殿,只片刻工夫,近侍宦官就提回来两个精美的食盒,分置李曜和兰韶英二女案前。
李曜一日一夜没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自是不跟便宜老爹客气。
李曜迫不及待地揭开盒盖,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就见盒中皆是美味的糕点,拿起一个就直接塞入了口中,大快朵颐间瞧见兰韶英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明明状态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却连茶水都未动,不由蛾眉一蹙,催促道:“阿兰,吃,快吃。”
兰韶英尴尬地看向皇帝,李渊点头示意,兰韶英这才浅浅啜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地取出一个点心,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若是放在别人眼里,她这副斯文的吃相才是真正符合皇家公主的模样,而李曜简直教人不忍直视。
殿内宦官们全都默然地低下了头。
其实他们在憋笑,各个把脸憋得通红,却连一声也不敢吭。
因为就在不久前,内廷有个新来的小宦官看见慈航法师把拂尘插在后衣领的不雅形象,居然一不小心在皇帝面前笑出了声,结果后来就被皇帝下令杖打了一顿,险些把命都丢了,直至今时还尚未恢复生活自理能力。
李渊见李曜吃得津津有味,没有贸然打搅,待到李曜把一盒糕点吃了个精光,这才扬起宠溺的微笑,问道:“明真啊,你现在一副儿郎打扮,又如此匆忙赶回来见朕,却不知所为何事?”
李曜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末,开口应道:“为了挽回陛下的声誉。”
大概是李曜的开场白有些出人意料,李渊先是一怔,随即就看向兰韶英,肃声道:“韶英,柴嗣昌说你遁入了空门,如今却偕同明真一起到宫里来,莫非是为了你的姊夫刘世让?”
李渊不提其姐,而是姐夫,这话就说得有些暧昧了,从某种角度来说,无论古今中外,小姨和姐夫都不太容易相处,两者之间常常一出点岔子,就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
兰韶英哪还不晓得皇帝的揶揄之意,只能装作无知,保持镇定地说道:“正如明真所言,陛下杀了刘将军,而后若是真相大白天下,证明刘将军乃是冤死,必会有损陛下的功德名誉。”
李渊听到“冤死”二字,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随即就板起脸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勃然道:“你身在尼寺,哪晓得甚么实情!朕命令刘世让增援高满政,他率军行至半道,却突然折返,难道你认为合乎常理?单凭这般作为,朕便可治他一个违命不遵之罪!”
兰韶英自然不晓得这种军机之事,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愤怒骇得脸蛋惨白如纸,不禁心慌无措地看向自己姐夫唯一的救星,依旧老神在在的“平阳公主”。
殿内沉默片刻,李曜忽然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世让可不是那曷娑那可汗啊。”
其实,李曜从一开始就不大相信李渊会傻乎乎地上一个突厥使臣的当。
因为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曜对老皇帝李渊已经有了一个远比史料记载更真实的全面认识。
诚然,李渊确实有着“用人偏私,私于亲戚,性好渔色”的坏毛病,可他城府非常深,尤其擅于隐忍不发。
当年西突厥曷娑那可汗到隋都朝见,被隋炀帝扣留在了中原,数年后与之有宿怨的东突厥处罗可汗遣使来唐,请求李渊杀了曷娑那,否则就要出兵犯唐,本来他是不同意的,但当时唐朝正和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杀得难分难解,有大臣说“保一人而失一国,后必为患”,于是李渊便把曷娑那交给了东突厥使者,任其惨遭杀害,虽然此举不义,却为唐朝暂时免去了外患之危,并为其后集中全部兵力进行内战创造了条件。
如今李曜一听到李渊用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伎俩,立刻猜出了李渊的真实想法,无非就是他和某些大臣想故技重施,拿刘世让的身家性命来换取北方边境一时的安宁。
坐在首席上的李渊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便听李曜又道:“孙武曾言‘君命有所不受’,须知为将者在外征战,随机应变才是取胜之道,即使其行为可疑,陛下亦该遣人仔细调查,方可作下论断,更何况突厥人不善攻坚,只会围城,明真听闻突厥主动遣使来和谈,便知其进攻受到了不小的挫折,值此战事僵持之际,最忌擅动领兵大将,陛下斩了刘世让,反倒让突厥人没了后顾之忧,只怕马邑城中粮尽之日,陛下又会失去另一员良将……”
李曜滔滔不绝地讲着,浑然不觉一个十几岁的女冠如此了解兵政之事,在旁人听来是多么不可思议!
只要不是白痴,但凡认识平阳公主的人,都会把她当成那位威震关中和痛击刘武周及汉东军的李家三娘子。
而李渊和兰韶英都听得无比入神,似乎也忘了“李兆月”现在的身份是“慈航法师李明真”。
待到李曜把一通话说完,李渊兀自点了点头:“平……”
“平阳”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幸亏他及时反应过来,继而改口道:“法师言之有理,只是兹事体大,容朕再考虑考虑。”
听得此言,兰韶英心中登时有如擂鼓,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曜,显然已是紧张到了极点。
李曜离席而起,来到李渊近前,无比端庄地行了一礼:“杀刘世让,马邑必失,放刘世让,马邑必保,两种结局,一失一得,还望陛下尽快定夺。”
李渊沉吟半晌,忽然说道:“暂且不提刘世让,你凭甚么担保马邑不失?”
李曜无比坚定地吐出了三个字:“李明真。”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刀下留人!
冬天才刚刚来临,并州城的天气就已然变得异常寒冷。
连续两日不停的飞雪,让城池披上了银装素裹,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行人,一只只饥饿的寒鸦在街面上低着脑袋踱来踱去,往往寻觅许久才会从车轮的痕迹里找到一点可怜的食物。
此时虽已临近午时,但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所挡,只能发出昏暗的光芒,冷风悲号,吹得树木乱颤,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光秃秃的枝丫,天地间尽是一片阴森肃杀的气息。
街道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和车轮行进的声音,一支押着两辆囚车的队伍顿时惊飞寒鸦无数。
头前一辆囚车中,站立着一个汉子,年纪不过三旬,长得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即使穿着囚衣,也难掩那股英武不凡的硬汉气质。
在持续不断地摇晃中,他的脖子早被牢笼上的木枷磕掉了一圈皮,露出了鲜血淋漓的嫩肉,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昏暗的天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仿佛浑无知觉。
本来,这样的坏天气,足以让突厥大军本就不多的粮草补给提前变得捉襟见肘,亦会进一步提高他与高满政合力击败突厥颉利可汗,立下巨大功勋的成功几率。
前日他整顿兵马,备妥干粮,全军上下憋足一股劲儿,准备趁着突厥人粮草不济,开始倾巢而出猛攻马邑之际,穿越松子岭,渡过桑干河,给颉利可汗来个后庭开花。
当时大雪初降,他信心满满地站在崞城的将台上,誓师三军,正举着横刀带领一群凶悍之气已提升至巅峰状态的百战老卒,群情激昂地高喊着“大唐万岁,唐军必胜”,结果一道圣旨突如其来地送到了他的面前:“门下,代州行军总管刘世让,游骑将军刘世宝,深蒙圣恩,却不思报君,拥兵以自重,勾结突厥,欲将谋叛朝廷,经圣人查证,罪不容恕,判斩立决,籍没全家,钦此。”
此刻,他已心如死灰,对皇帝李渊失望透顶。
前方不远处,便是并州大总管府特意为他们刘氏两兄弟设立的法场。
那里本是并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初冬大雪的缘故,来看处决重犯的围观群众并不算多,基本都是并州城中的普通百姓,各个冷得直跳脚,却是风雪无阻,坚持不肯离去。
担任监刑官的并州长史窦静坐在监斩棚里,一面不停朝双手哈着气,一面翘首望向前方的街头。
当押解队伍抵达在法场时,围观群众顿时一阵骚动,出现了许多哀叹和哭泣的声音,更有甚者还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他们认得第一辆囚车里的汉子,正是当年活捉突厥伦特勤,并解救了许多被掳妇女的唐军前任并州总管。
“让开,都让开,统统让开……”
押送囚车的骑士们举着马鞭不断驱赶着靠前的人,一时间街道上鞭声不绝于耳。
窦静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感到有些悲凉和愤懑,他曾与刘世让共事过一年,彼此是非常了解的。
他绝不相信刘世让会勾结突厥,可皇帝口含天宪,生杀任情,皇帝亲自定下的死罪,也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任何人都救不了刘世让和他的兄弟。
由于人群的故意阻挡,一段不过百步的距离,押解队伍竟足足耗了半个时辰才抵达法场。
刘世让和刘世宝被押到行刑处,窦静开始当众宣读圣旨上的内容。
再次听人念起这圣旨,这两兄弟的表现,可谓是大相径庭。
刘世让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熟人窦静,静静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刘世宝则怒目圆瞪,口中早被塞了一团碎布,仍然持续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而他的身子也在努力站起,四名衙役使出了浑身力气,这才勉强把他按住。
读完圣旨,窦静和刘世让对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无奈,颤着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枝用朱笔写着“斩”字的刑签,往案前轻轻一掷,开口命道:“斩!”
谋叛罪犯在刑场上可没有酒水可喝,刑签一落地,刽子手就抽去刘氏兄弟背上的“死”字牌,刽子手一言不发,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水,然后“噗”的喷在钢刀上。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他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片子上,全场一片死寂,连人们的呼吸声都已几乎停顿。
可当他扬刀就要砍向首个行刑目标刘世让的脖颈之时,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几乎与此同时,还传来一个有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刀下留人!”
人们齐刷刷地看向了来者,就见一个歪戴幞头,身上穿着一件脏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官袍的魁梧大汉,单手高举着一个亮锃锃的卷轴,一边策马,一边反复高喊:“圣旨到,请刀下留下!”
围观群众麻溜地闪开了一条通道,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还要再躲得远一些,因为那名钦差身后又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很快就有一大群骑士转过街角,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骑士们满面风尘,几乎人均三骑,一看便知是没日没夜地急行而来。
待到看清那魁梧大汉的样貌,窦静立刻就认了出来,正是他家的妹夫大理寺司直李道裕。
李道裕纵马奔到监斩棚前,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希聿聿”一声长嘶,前蹄还未落地,李道裕便已急不可待地跳下马,高声道:“刘世让,刘世宝听旨。”
刘氏兄弟齐齐转了个方向,伏跪于地:“罪臣接陛下圣旨。”
李道裕双手刷地一下展开黄麻纸卷轴:“门下,刘世让,刘世宝,虽有违命之举,却无碍大局,虽有谋叛之嫌,但大理寺未能查实,故免其死罪,还归家产,朕命刘世让为检校代州行军总管,刘世宝暂为崞城将,若马邑之围解除,即刻恢复官爵,钦此。”
音落,满场的人,包括提着鬼头钢刀的刽子手在内,都一起欢呼起来。
几名衙役麻利地给刘氏兄弟松了绑,窦静也不顾形象地跑出监斩棚,激动地挥舞双拳,放声大笑,而刘氏兄弟早已泪流满面地相拥在一起,真真是喜极而泣。
这时,那群紧随李道裕而来的骑士们也纷纷下马,准备向刘氏兄弟表示祝贺,刘世让擦了一把眼泪,就见打头过来的女子,正是自家的小姨子兰韶英,心中登时一喜,正要开口说话,却忽听兰韶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好久不见了,刘元钦。”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还真是大难不死!
这声音……
刘世让瞬间寒毛乍起。
她不是早在年初就死了么?
难道说……自己看到的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相信鬼神,哪怕是刘世让这样刚强的硬汉,也是未能免俗,就见他抬手探向自己的脖颈,使劲揪了一下磨破了皮的嫩肉。
“嗷!”
刘世让疼得叫出了声,随即摸了摸脑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在,还在……这不是梦。”
“你还活着,这当然不是梦。”
李曜说出这句话时,已然换成了一个少年声音。
刘世让看到从兰韶英背后站出来的西贝货,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只见对方身材纤秀,头戴折上巾,穿一袭淡黄袍,腰挎横刀,一条系在颈间的织锦围巾正不断随风飘摆。
刘世让再定睛一看对方的容貌,双瞳登时剧烈收缩。
这样一副神似兰韶英的精致五官,以及这一双神秘深邃的黑瞳,哪怕改变了肤色,他也完全认得出来,不是当年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李三娘,还能是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兰韶英双手合十宣了两句佛号,意有所指地笑道:“呵呵,想必姊夫已经知晓自己大难不死,靠的是谁了吧?”
刘世让见到平阳公主居然还在人世,心情异常复杂,又是感激,又是惊愕,又是困惑,嘴唇哆嗦了半晌,这才抑住纷乱的情绪,抱拳一揖,颤声道:“谢贵主救命之恩,臣刘元钦没齿不忘。”
李曜拱手还了一礼,淡淡地道:“刘总管客气了,我现在不是甚么公主,而是侍御史李曜,李明真,奉御命来代、朔两州监军,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她说着,还朝刘世让自来熟地挤了一下眼睛。
刘世让登时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改口道:“原来是李御史,失敬,失敬。”
对于这位原本已经风光大葬的平阳公主为何还尚在人世,他本能地认为属于天家机密之事,不是自己该关注的,自然是极力配合对方做戏了。
兰韶英看着装模作样打官腔的二人,笑着提醒道:“咱们现在都变得不成人样了,还是先换身衣裳,再找个地方吃顿饭,吃饱了再说吧。”
……
……
“炙驼峰,烤鸡脯,烧鹅腿,炸鹿酥,酱豚,羊臂,熊白啖,蒸驴烂,烹鲵鱼,长生粥,意为‘九死一生’,一样也不可少,都记住了么?”
在汾河西岸“新河酒肆”的一个雅间里,大难不死的刘世让心情大好,来到熟悉的酒肆,当着熟悉的伙计,点了熟悉的菜肴。
无论在任何地方,每次他们刘氏兄弟打完了仗,都要吃一顿由这十道菜组成的大餐。
在这个食材紧缺的时节,在整个并州城中,也只有这里才有法子凑得出这样一个套餐来。
可是点完了菜,他才省起笃信佛教的小姨子只吃素食,而且自己分文未有,连身上新换的衣冠鞋袜都是别人掏钱垫付的,不由尴尬地笑了笑,朝坐在对面的西贝货和小姨子问道:“你们吃啥?”
“先来四碟盐煮豆下酒,酒要河东乾和,再来四品菜蔬,六品拌菜,八张炉饼,十斤米饭,量要保足,劳烦快一点,谢谢。”
李曜说得轻松惬意,但听在刘氏兄弟和兰韶英的耳朵里,却像是见了鬼似的,还是饿死的那种。
店伙计手里多了几枚开元通宝,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过不多时,饭菜美酒就全部摆上了食案,刘氏兄弟和兰韶英都没有第一时间动筷子,不约而同地看向正一个劲儿地往大碗里舀饭的李曜,毕竟此间以她地位为尊,还需得讲一讲基本的礼数。
李曜见状,恍然笑道:“都吃吧。”
四人饿得够呛,面对各自案上的食物,都吃得头不抬眼不睁,一时整个雅间里只有进食的声音。
待到酒足饭饱,刘世让和刘世宝对视一眼,便由刘世让向李曜道出了憋在他们心里的一堆疑问:“朝堂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当初陛下为何会说我们勾结突厥?贵主……御史又是如何让陛下改变了看法呢?还祈李御史说来听听。”
他们本来满怀壮志,然而片刻后,就绝望得如坠地狱。
谁想他们即将迈进鬼门关的时候,又被人一把拉了回来,而且还是被一个本该做鬼的人拉回来的。
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太猛烈,事态转变得太怪太突然,让刘氏兄弟觉得老天爷……
哦不,准确的说是老皇帝好像一个神经病似的,是在拿他们寻开心。
李曜一边按摩着发胀的肚皮,一边缓缓说道:“这件事,首要要从阿兰写给我的一封信说起……”
对方没有问及李曜近来的经历,李曜自然也不会提及,她先把自己和阿兰见面,以及进宫说服李渊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然后才说起突厥使臣曹般诬陷刘世让谋叛之事。
当然了,李曜为了给皇帝李渊开脱,挽回他老人家在刘氏兄弟心目中的形象,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她只说那突厥使臣曹般是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拨弄是非,使得皇帝一时受到蒙蔽,气昏了头,这才没有详查,便做出将刘氏兄弟斩首抄家的决定。
但他老人家冷静下来,就觉得曹般的话里有问题,只是一直没有理清头绪。
恰在此时,李曜和兰韶英进宫与皇帝面谈此事,在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之后,皇帝终于打消了自己对刘世让的怀疑,继而还接受了李曜关于解除马邑危机的作战方案。
只是时间相当紧迫,因为当时头一道圣旨已经发出了五天,于是在皇帝的督促下,中书省和门下省几乎拿出了最高的办事效率,只半个时辰,就处理完了这样一份程序复杂的制书,然后皇帝玉玺一盖,便将其交由身强力壮且精于骑术的大理寺司直李道裕来担当传旨钦差,并命令李曜及随从也一道前往刘氏兄弟的预定行刑地并州。
长安与并州相距约有一千五百余里,普通的快马一次只能连续跑数十里,若想保持高速,就须得更换马匹。
而河东的驿站体系并不完善,马匹非常紧缺,是以李曜等人都是自带马匹,采用三骑互换的方式来加快脚程。
本来以他们最初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应该在昨天便能抵达并州,不料前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影响了马匹的脚力,险些导致他们来迟一步。
听到这儿,刘氏两兄弟冷汗涔涔,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若非围观百姓故意耽搁囚车的入场时辰,只怕他们这会儿已经尸首分家了……还真是大难不死!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请告诉寡人,你是谁?
冬日暖阳照在热闹起来的驿道上,白雪渐渐化作积水,原本平整的路面再经过无数车碾马踏,很快就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李曜、刘世让领着一行数十骑由南向北谨慎缓行。
自大雪初霁,突厥可汗便派遣游骑深入河东境内劫掠物资,其铁蹄踏处,房宅化作废墟,人畜荡然无存。
由于突厥人采用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唐军只得出动大量轻骑,以相应的战术来清剿来寇,一时间自并州以北的河东地区到处都在打仗,百姓有如惊弓之鸟,纷纷携家带口南下躲避兵灾。
路上的车马行人皆与他们背道而驰,几乎人人的脸上都带着仓惶之色。
李曜端坐马上,眺望前方,开口向并辔轻驰的刘世让问道:“此地距离崞城还有多远?”
刘世让环望四野,片刻之后,应道:“我们现已进入代州地面。”随即扬鞭遥指东北方向:“只要过了前面的沙河,再北行五十里便到了。”
前行半个时辰,眼前果然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无桥,原本的渡堤也已废弃,但好在还有许多摆渡的船舶,李曜一行没等多久,便纷纷牵马上了渡船。
一来到对岸,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焦急等待渡河的百姓,人挨着人,车连着车,李曜等人花了很大工夫才从里面挤了出来。
李曜重新扳鞍上马,不由回望了河岸一眼,蹙眉对刘世让说道:“元钦,这般重要的一个渡口,我军竟无人前来维持秩序,若有一支突厥轻骑突然杀至,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刘世让赞同地点了点头,正要接话,忽然听到前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就见道路上的行人车马极力躲避,纷纷让到左右两边,过不多时,便现出了一队人马。
旌旗猎猎,枪矛林立,头前两员银甲战将手执长槊,一左一右拱卫着中间一个年轻骑士。
那年轻骑士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白缨兜鍪,身穿明光铠,披着一袭红锦战袍,生得浓眉俊目,鼻梁高挺,头颈颀长,胯下一匹紫燕骝雄健非凡。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排着整齐队列的玄甲重骑,可谓是军容威武,声势赫赫。
双方越来越近,李曜见到那年轻骑士的样貌,心中生出一丝熟悉之感,再看其中一面迎风招展的“李”字大旗,便已隐隐猜到对方的身份,忙低声对左右的兰韶英和刘氏兄弟叮嘱道:“他还不知我假死之事,你们可莫要去招呼!”
说罢,李曜挥手朝路旁一指,身后随行数十人纷纷下马靠边,迅速隐没于离家出逃的百姓之中。
刘世让和刘世宝虽有满腹疑问,却不敢多说什么,他们现在穿着庶民衣裳,但毕竟与那打头之人太过于熟悉,兄弟俩各自心照不宣,赶紧上拉裹在项间的围脖,把半张脸给遮了起来。
年轻骑士行至李曜等人近前,忽然一抬手,整支队伍立马停了下来,动作划一,反应迅疾。
李曜低着头,听得有脚步声直冲自己而来,心中不由微凛,随即抬头一瞧,就见这位气质威严的年轻人已然站到面前,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眼神里不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
李曜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年轻人一字字说道:“你很像一个人,长得像一个女人。”
他的语调很轻,语速很慢,说出来的内容倒像是两句废话,可李曜却觉得对方说的话很绝,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试图撕掉她的伪装。
李曜心中擂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随即躬身一礼,顺便还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而,年轻人却微微弯下腰身,附在她的耳畔,喷出一股股温热的白气,低声问道:“请告诉寡人,你是谁?”
李曜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急忙又退了一步,这才开口应道:“启禀大王,下官乃侍御史李曜,奉御命前来代朔督察将卒,协理军务。”
她说着,从身上取出鱼符和敕书,双手同时向前一递,主动展示给对方过目。
“侍御史?”
年轻王爷瞥了李曜手中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绕开李曜举着鱼符和敕书的双臂,上前一步,低头在李曜的头顶和脸颊上嗅了嗅,忽然“呵呵”一声轻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笑道:“请李御史告知寡人,你这一身小娘子的处子幽香到底从何而来?”
眼见对方言行越来越暧昧,李曜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倏地收回双臂,接着昂起头来,腰板也随之挺得笔直,直视年轻王爷双眼,眸中放射出两道凌厉的光芒,警告道:“下官奉旨出来为国办事,还请大王自重!”
李曜的话音清亮,吐词清晰,再加上四周一片寂静,距离她百丈之内的人,只要不是聋子,恐怕想听不见都难。
这时,一道令人心惊,有如炸雷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大胆!你一个区区侍御史,安敢对秦王如此造次!”
李曜打眼一看,就见一银甲将军扛着长槊,大步流星地迈到了自己面前。
这员银甲将军生得高大粗壮,阔面重额,腰大十围,膀阔三停,李曜一看便知此人是勇冠三军,膂力绝群的猛人。
此言一出,方圆一里之地,立马跪倒一片。
逃难的百姓虽然大多没有什么大见识,不认识两员战将和这些玄甲重骑,也识不得旌旗的形制和文字,可要说起河东地面上的头号人物秦王李世民的大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按照大唐《仪制令》中“贱避贵”的行路法规,亲王可不是普通百姓招惹得起的,甚至包括李曜一行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也是稽首路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但路边除了李曜和那员猛将,还是有四个人没有低下头,非但没有低头,而且还站得笔直。
李世民双眸微眯,扫了这四人一眼,眸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疑虑,淡淡地对身边猛将责怪道:“叔宝,莫要对御史无礼,还不快些道歉。”
秦琼先是愕然地看向李世民,瞧见对方面露谨慎之色,再看面前这位袍少年与秦王有两分相似的眉眼五官,只道是老皇帝派了一位宗室子弟出来督军,忙抱拳拱手道:“方才末将不知情,言语不当之处,万望御史海涵。”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曜疑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这才对秦琼作揖还礼,微笑道:“无妨,秦将军客气了。”
李曜话毕,李世民用眼神向秦琼示意,秦琼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便告退回到了行军队列,随后带出一队人马,不知去往何处。
李世民环视左右,见脚边都跪着人,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李御史,寡人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谈谈,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说罢,便快步朝一处无人的小树林走去,大有不容拒绝之意。
虽然李曜不知李世民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想到李世民刚才态度的奇怪转变,觉得对方应该不会再做出什么失礼之举,于是暗暗一咬牙,急忙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林中站定,李世民忽然转过身来,开口说道:“寡人听说最近长安出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女道士,据说因相貌神似寡人的三姊,故深得父亲赏识,好像名字叫做李明真,竟然连道号都与寡人三姊一样,你说……她该不会就是李御史吧?”
李世民说这话时,一道透过树枝的阳光,正好投在他的双眼上,可他看着李曜,却连眨都没眨一下,似乎不愿意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可疑的表现。
李曜淡然一笑,宣了声“福生无量天尊”,语气淡淡地承认道:“大王说的不错,正是贫道。”
李曜对李世民能了解得这般清楚,一点也没感到奇怪。
“哈哈哈!”
李世民也笑了,笑得阳光灿烂:“慈航法师果然是个妙人,女冠竟也能做官,这手段使得,端的是妙不可言啊!待到此番事了,法师来做寡人的红颜知己,如何?”
妙你个头,跟自己的便宜弟弟做红颜知己,那才是见鬼了!李曜忍不住在心里直翻白眼,不冷不热地道:“多谢大王抬爱,只是贫道德浅行薄,恐怕有负大王期待。”
李世民眉头轻轻一挑,立即收敛了笑容:“既然法师不愿做寡人的红颜知己,那么……”
他说着,忽然犹豫了,似乎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半晌,才一字字地说道:“你就要做寡人的姊妹!”
李曜顿觉有些头疼,忍不住说道:“秦王可否说一说理由。”
李世民言语强势而霸道,与那位宽仁厚道的老爹李渊简直是两种人。
更何况,这个秦王李世民还是史上最著名的双面腹黑男,所以李曜不敢保证,对方目前所展现的这种个性不是伪装出来的。
毕竟,她不喜欢被人扒了底细,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
李世民沉吟片刻,深情地说道:“寡人知道你与庐陵义结金兰的缘由,也理解父亲为何会宠幸你,因为你太像寡人的三姊,从内到外,都有她的影子。”
李世民忽然露出暖阳般和煦的笑容,用带着诱惑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没有意见,那我们便定个吉日,结拜为兄妹,待到返回京师,寡人一定会联合诸宗亲国戚奏请父亲,让你成为有史以来首位非和亲而被册封为公主的民间女子。”
“这样做……不太好吧。”
李曜听到“民间女子”四个字,心头莫名地松了一口大气。
原来雄才大略、敏慧超群的李世民并没有探到她真正的底细。
只不过对方的言语试探,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若是直接一口答应,只怕李世民立马就会变脸,而她刚才自谦的“德浅行薄”四个大字,也将成为她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标识。
李世民见李曜面有难色,双眸闪过了一丝夹杂着玩味和赞赏的光芒,忽然很温柔地说道:“请放心,指不定我等奏请此事,正合父亲的圣意,他老人家平添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儿承欢膝下,而你得享万民尊崇与天家富贵,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李曜语气犹豫地道:“可是……我患有失魂症,记不得过去的亲人,万一我想起来……”
李世民眉锋一挑,沉声打断道:“如果你口中的亲人,真的存在于世的话,以你李明真李曜现在的名声,岂有不前来与你相认之理?”
李曜低头垂眸,默然不语。
李世民又语气一缓,柔声道:“三姊与寡人一母同生,在几位阿姊当中,她最疼爱寡人,而且还救过寡人性命,若非本朝循古制不允同姓婚聘,寡人都想将你收入府中……所以你也别再推却,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曜只觉雷声滚滚,雷得她里焦外嫩。
厉害了我的哥!跟你家老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也能下得去手?
李曜很难理解对方的夸张性思维,却也只得不着痕迹地拍掉身上的鸡皮疙瘩,轻轻点了个头:“一切由大王做主。”
叙谈已毕,李世民和李曜一前一后走出小树林,就见另一员银甲将军兴冲冲地迎了过来,那将军年约三十多岁,身形与秦琼不相上下,只是仪表更出色许多,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如胆,额阔口方,走起路来,不但龙行虎步,还带有一股贵族气息,显然是个世家子弟。
那将军看了眼李曜,正要凑前低语,见李世民摆了摆手,便定住脚步,沉声道:“大王,狼将至。”
李世民问道:“布置得如何?”
那将军道:“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大王下令。”
李世民颔首道:“好,寡人知道了。”
“知节告退。”
那将军抱拳一礼,昂首挺胸地去了,李曜望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愣住了。
程知节……
这位集贵公子、猛男、酷哥于一身的银甲大将,居然就是演义评书里面那个“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边倦结淡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正当李曜为艺术形象设定的不靠谱而暗自感叹时,便听得李世民轻咳一声,促狭地问道:“你很欣赏他?”
李曜登时收回心神,一见李世民脸上挂着一副菜园守护者的表情,忙不迭地掩饰道:“我只是在想你们说的话,仅此而已。”
李世民面色微缓,郑而重之地叮嘱道:“我们即将在此作战,你立刻带上随从躲进这林子里,毕竟刀箭无眼,战仗未了,你们就莫要现身!”
第一百八十九章 狼与刍狗
在秦王李世民强制性的安排下,李曜以及随行人马,被迫与玄甲军上千匹驮着铁甲重具的战马一起藏进了树林深处。
李世民为了确保李曜一行的人身安全,不但派裨将梁建方率领一营数百悍卒负责守卫树林,还在林里林外设下了数十道绊马索,当真是用心之至。
马儿衔着嚼子,裹了蹄子,树林里宁静而祥和,阳光洒在人的身上温暖舒适,直教人昏昏欲睡。
可没过多久,耳力超强的李曜忽然感知到来自远方的马蹄轰鸣声,就有些待不住了。
因为她此行的目的,便是解除朔州之围,而且无论她采用何种解围的方案,都将无法避免与突厥骑兵交锋,自然不想错过了解这类敌人的机会。
更何况,她对唐军头号精锐“玄甲军”,其实也很感兴趣。
只不过,李曜朝着林边方向才刚刚走了几步路,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倏然挡在了她的面前,顿时把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梁建方居高临下地看着身量娇小的保护对象,沉声说道:“大王有令,还请李御史莫要随意走动。”
李曜仰起头,看向这位壮如熊罴的威猛大汉,面不改色地问道:“此处是不是代州地面?”
梁建方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李曜负手而立,一本正经地道:“李某奉诏监督代、朔二州军事,有权视察此地战况。”
李曜倒是忘了,她原本看起来就只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现在这副女扮男装的少年模样,似乎让她的外在年龄又直线下降了两岁。
稚气未脱,却偏要摆出做官的威势和派头,不免引人发噱。
一时间,树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这位浑身贯甲的梁将军,有如一座铜浇铁铸而成的雕像,非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连声音也没有一丝波动:“大王有言在先,御史进来了,便不能乱走。”
李曜扁扁嘴唇,锁起两道斜飞入鬓的假眉毛,背负双手,来回踱起了步子,这般小大人的模样儿,再次引发了许多欢笑。
过了一会儿,李曜忽然停下脚步,眼眸转了一圈,俊俏的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的微笑,对兀自巍然不动的威猛大汉说道:“梁将军请放心,李某保证不会乱走的。”
梁建方脸上终于现出了表情,含笑道:“多谢御史配合……”
他的“合”字才刚说出口,忽然惊声四起,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李曜已从地面掠起,身形有如一只灵巧的燕子,足尖在梁建方的肩头猛地一点,便直接飞上了将近两丈高的树梢。
李曜轻轻踩在树枝上,衣袂在风中不断飘摆,身子纹丝不动,显然比立于地上的铁塔大汉还要平稳。
梁建方晃了几晃,这才稳住了身躯,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既震惊,又紧张,似乎还带着一丝恐慌。
就见他抬手指着站在树上的人,语无伦次地劝道:“你你你别出去……啊不对……你快下来……危险!”
李曜用语重心长的口吻揶揄道:“梁将军,人不只会走,还会跳的。”
随后,她又对附近的刘世让、兰韶英等随行者说道:“你们好生休憩一番,待在这里不要走开,我去去就回来。”
话音落下,李曜突然双足一点,竟凌空掠至另一颗大树上。
梁建方急忙追过去,然而未等他靠近,李曜忽然又跃出一丈开外,在树木间左一闪,再右一闪,人就赫然不见了。
梁建方没有继续追赶。
因为前方就是他们亲手布置的绊马索和临时陷阱,他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了。
他看着李曜消失的方向,呆愣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摸了摸被踩了个凹坑的铜质肩吞,摇头自语道:“大王啊,她真的需要我们保护吗?”
……
……
林边一棵大树上,李曜坐在枝头举目眺望。
这时,李世民及麾下人马早已隐没了踪影,而沙河北岸则多了一支庞大的运粮车队。
负责运粮的唐军官兵显然并不急着渡河,纷纷主动退到旁边,让百姓先行登船离开。
但李曜见到这般军民鱼水情的场面,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因为行人车马依旧络绎不绝,让李曜渐渐猜到了李世民的想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些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的百姓,便是秦王的刍狗。
不多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人一马。
那人驻马良久,忽然张弓搭箭,朝天一射,晴空中骤然响起一道尖锐之极的长啸声。
李曜认得那箭便是鸣镝,而那人那马,便是突厥游骑。
紧接着,那名突厥游骑的身后涌现了许多黑点。
这些黑点犹如水珠一般,渐渐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浪潮,向河岸边的运粮车队和百姓快速席卷而来。
马在啸,人在吼叫。
突厥人的吼声并不高亢,却有如绵绵不绝的闷雷,震撼人的心房。
普通百姓面对突厥人的屠刀,如同待宰羊羔,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在近来的日子里,代北之地惨遭突厥骑兵肆虐,唐民的人口户数正以骇人的速度不断下降。
是以,寇未至,岸边却已哭号不绝。
运粮车队的官兵没有就地摆阵防御,而是跟着惊惶失措的百姓们一起涌向河岸的船舶。
但这些官兵并没有忘记带上枪矛刀盾和弓矢,而且行动井然有序,似乎是早有防范。
突厥轻骑来得很快,不多时便冲到了粮车附近,他们有如狼入羊群,挥刀就杀,马蹄过处,血光飞溅,许多行动稍慢的老弱妇孺,立时变作了刀下亡魂。
当然,突厥人不是为杀而杀,主要是来劫粮的。
突厥的游骑们注意这支运粮队伍已经很久了,因为车队规模庞大,且有两千装备精良的唐军护送,所以他们决定化零为整,按照游牧民族特有的方式重新集结在一起,准备干一票大的,以便回去向可汗报功领赏。
起初他们看到大规模的车队,其实也害怕遭到唐军的反伏击,可一看岸边这些百姓毫无防备的模样,顿时就放心了。
于是,突厥骑兵们很放心地下了马,然后一边朝弃车而退的唐军发出阵阵嘲笑,一边牵马准备搬运米粮。
可当他们靠近粮车之时,无数米袋翻起,隐藏在车中的人突然发动了蓄势已久的一击!
第一百九十章 小弟弟不见了
弦声四起,一支支弩箭贯甲而入,溅起无数血花。
弓弩是唐军的一大利器,许多草原战士遭此物近距疾射,根本避无可避,一时间死伤惨重。
粮车上的伏击者们穿着玄色铁甲,各个生得虎背熊腰,显然都是唐军中的精锐。
“杀!”
他们发射完弩箭,咆哮一声,便抽刀挺枪,纷纷跃下粮车,如同一只只铁甲猛兽冲向了近前的敌人。
突厥骑兵绝大多数只穿皮甲,若是进行步战,肯定不是唐军重甲战士的对手。
但这些敢于深入唐境的草原战士,无一不是久经战仗,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对策。
相比唐军精锐,嗜血的草原战士更加疯狂和凶猛,哪怕只有一点点必要,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死。
其中一部分突厥骑兵见到自己战马已在弩箭袭击中死亡或重伤,竟纷纷自觉放弃逃离的机会,挥刀迎向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对手。
而另一部分跨上战马的突厥人,在一位蓝袍首领的率领下,迅速远离车队的位置所在。
因为有许多战斗经验丰富的骑手,包括蓝袍首领在内,一见到那种黑铠和骑弩,就知道自己遇上的敌人是谁了。
他们只是一群轻装简行,以掳掠和破坏为主要任务的游骑兵,怎么可能是大唐秦王麾下“玄甲军”的对手?
而且事实上,玄甲军也并非全部是重骑兵,尤其是对付灵活机动的突厥骑兵,往往也会穿上轻便的皮铁甲作战,对手只要被他们纠缠上,通常很难幸免。
既然玄甲军由重甲兵进行步战,自然还有轻骑未出。
此时此刻,在河岸边唯一的浅水渡口,唐军已然严阵以待,显见泅渡和夺船都是不成了,而奔赴未知地带,肯定风险更大。
因此,沿着已方设有游哨警戒的原路撤退,成为了突厥人当仁不让的稳妥选择。
可是,他们已然落入了秦王李世民布下的天罗地网,哪还有什么稳妥可言?
行未及一里,忽有一骑奔来,那骑士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
突厥游骑们靠近一瞧,心里愈加紧张起来。
因为此人正是一名突厥游哨,其后背上插满了箭矢,形同豪猪一般,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无需首领下令,一个突厥骑兵已然纵身下马,耳贴地面,显然是个伏地听声的好手。
那骑兵听得片刻之后,慌忙扳鞍上马,举刀一指:“只有那边没有动静。”
音落,所有人立刻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策马狂奔。
驰行至一处低地,突然“咚”的一声鼓响,低地两边矮坡及前方均出现大队唐军步卒,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无边无涯。
在将官的指挥下,唐军步卒们手执弓刀盾,保持着严密阵形,徐徐前进。
而在突厥骑兵们的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滚雷般的马蹄声,蓝袍首领猛然回头一看,就发现远方奔来黑压压一片铁骑,速度由缓及快,越来越近。
在那杀声如狂的一片黑色当中,当先闪耀着三个亮点,蓝袍首领立马认出那其中一位身着明光铠的骑士,正是威名赫赫的大唐秦王李世民!
看着即将进入冲锋状态的玄甲骑兵,蓝袍首领突然明白了唐军的作战目的,不由仰天狂啸一声,登时引得突厥骑兵全员齐声发出低沉的吼叫,其气势竟为之陡然提升。
赶在三个方向的步卒准备弓弩齐射之前,蓝袍首领调转马头,把长槊一挥,数千悍不畏死的草原勇士便低吼着朝李世民亲率的玄甲骑兵冲杀而去。
在苍茫的原野上,两方骑兵化作了两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浪。
短兵相接之前,一方手举骑弩,一方张弓搭箭,在箭雨的肆虐之下,许多冲在最前方的骑士纷纷跌下战马,瞬即便被一只只碗口大的马蹄踏为肉泥。
须臾间,两支铁骑猛地撞在一起,兵刃相交,寒光闪烁,一道道血箭冲天而起。
在秦王李世民的身前左右两侧,秦琼与程知节手舞丈八长槊,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草原战士纵然骁勇非常,但又如何敌得过这两位当世罕有的猛将呢?
在他们面前,许多突厥骑兵立马一命呜呼,突厥人密集的骑阵就好像成了一块黄油,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几乎没有停滞似的,直接一分而过。
李世民其实也是一个武艺超强的猛人,就见他头戴兜鍪面甲,只露出杀气腾腾的双眼,手持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刀,常把头前两员大将的漏网之鱼劈为两段,一身原本明亮干净的铠甲很快就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而在他的面甲之下,时不时还会发出癫狂的笑声,似乎很享受这种杀敌的快感。
战不多时,双方人马全部交错而过,各自回马,再次起步冲杀。
几个回合之后,李世民、秦琼、程知节三人同时发现突厥军中有一员强悍异常的蓝袍战将,只见对方狂挥一杆铁槊,连连击杀玄甲军中猛士,面前竟无三合之敌。
秦琼笑着问向程知节:“此天青袍者首级归某如何?”
听到这话,李世民忙叮嘱道:“叔宝,知节,休要伤他性命,寡人要活的!”
秦琼顿时有些泄气,而程知节则双腿猛夹马腹,一边奔向蓝袍敌将,一边开口笑道:“嘿嘿,抓人的活儿,自是程某最拿手的!”
那突厥蓝袍首领见唐军一员勇将直冲自己而来,也是战意高昂,挺槊刺穿身边一名玄甲骑兵的脖颈,然后示威般地挑飞到半空中,这才拍马迎击来者。
双方一招相交,火花四溅,两马让过,回身再战,激斗数合不分胜负,两人暂时罢手,各自扫清五步之内的对方骑卒,便见程知节打量蓝袍敌将一眼,问道:“汝乃何人,报上名来?”
蓝袍将领傲然答道:“阿史那叱吉。”
程知节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口中笑道:“你很不错。”
阿史那为突厥汗国王族姓氏,本意为“高贵之狼”,也具有“蓝色”之意,而蓝色又代表着草原至高神“长生天”,同时也是草原上的最高统治象征。
截止目前为止,唐军还没有俘获过一个阿史那家族的成员。
最重要的是,程知节想不知道这个名字都很难。
因为阿史那叱吉,正是突厥颉利可汗最宠爱的幼弟!
程知节心中非常清楚,若有此人为质,解除马邑之围的希望一定会大增。
有鉴于此,程知节一夹马腹,先发制人,长槊直刺阿史那叱吉的面门,阿史那叱吉抬槊架挡,不料程知节忽然腾出右手,抽出腰间佩刀,紧接着寒光一闪,就见阿史那叱吉胯下宝驹的辔头和马嘴齐齐断开,瞬间喷出一腔热血。
未等战马倒下,阿史那叱吉顺势一个前滚翻,竟没伤到分毫,可他才刚起身,就有一圈绳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套在他的身上。
程知节正要收紧套马索,突觉手臂一疼,竟是中了一箭。
阿史那叱吉反应也是极快,趁着对方手中力道一松,猛地挣脱绳索,发足奔向一匹无主战马,程知节打马急追,却被一群突厥骑兵拦住,待到脱身之时,却发现战场之上,那颉利可汗的小弟弟竟已不见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已经切了
阿史那叱吉身穿玄甲,骑着唐军战马,朝着唐军来时的方向拼命狂奔。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还隐隐有着厮杀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不是来自战场,而是他的数十名卫士勇敢地挡在了追兵面前。
阿史那叱吉不敢回头,心中充满愤怒和屈辱。
这匹原主为玄甲军校尉的战马脚力很出色,可他仍然觉得它跑得不够快,遂用马鞭狠力抽打,把马儿打得皮开肉绽,仿佛这马屁股就是那秦王李世民的脸。
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和蹄声,阿史那叱吉的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已故大哥对三哥谆谆教诲的场景。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初冬。
阿史那叱吉的大哥始毕可汗率突厥诸部攻入河朔,结果败给当时还是隋朝晋阳留守的唐皇李渊,担任先锋的阿史那咄更是被李渊父子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只身逃回漠北,咄因此心情郁结,大病了一场。
阿史那叱吉和兄长们去探望时,咄忍不住对始毕可汗说道:“我应该选择战死,而非逃回来忍受这种失败的痛苦和折磨。”
始毕可汗却反问道:“你认为我们阿史那家的人,一俟战败,就必须去死吗?”
咄赶紧摇了摇头。
始毕可汗继续说道:“数千年来,这片草原上诞生过许多伟大的强者,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强者,并非鲜有败绩,而是因为他们能够承受失败,懂得如何逃跑,也善于在失败后重新恢复力量。”
咄接口道:“可我败得太惨,很多汗国勇士为此流干了血。”
始毕可汗道:“那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因为,你活了下来。”
咄默然低下了头。
始毕可汗忽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突厥人崇尚狼吗?”
咄抬头道:“因为狼的一生都在战斗,它强悍,勇敢,视死如归。”
始毕可汗缓缓说道:“但狼若败给了对手,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舔舐伤口,它从来不会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狼知道,只有自己生存下来,学会忍受痛苦,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思念至此,阿史那叱吉的心情释然了。
生存下来,忍受痛苦……
他现在的遭遇,与当年的三哥何其相似,可如今坐上可汗宝座的人是谁?
正是他的三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
三哥既然能做到,他当然也能!
正当阿史那叱吉燃起雄心壮志之时,胯下马儿终于承受不住他的摧残,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阿史那叱吉猝不及防,立时摔了个狗吃屎。
阿史那叱吉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处山坡,手搭凉棚,四下里一扫,就见不远处有一片林子,心中登时一喜:“天不亡我,简直就是一处为本大人而生的小树林啊!”
他本来是朝着西北的句注山方向而逃的,但卫士们挡住追兵之后,他当机立断,根据三哥颉利可汗当年的行动示范,故意绕了一大圈,然后反向而行,于是又回到了最初伏击运粮车队的地点附近。
阿史那叱吉沿着起伏的矮丘悄悄前行,过不多时,便摸索到了林边。
他看着身前枯草丛里若隐若现的一截绳索,暗暗冷笑:“嘿嘿,本大人还以为秦王有多高明,原来亦不过如此,这哪是伏击人马的陷阱,用来守卫野营还差不多。”
“你看起来很辛苦,不如在这歇会儿吧!”
恰在此时,一个戏谑的声音陡然响起,骇得阿史那叱吉直接跳了起来。
落地时,他的脚又好巧不巧地绊到了那条绳索,未及反应,就觉下面传来了剧痛,原来一排削尖的树枝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肾囊和后窍里……
叱吉大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紧接着,一声痛苦、凄厉的长嚎便骤然响彻了云霄:“啊啊啊!”
……
……
程知节、秦王李世民、秦琼并辔而行,三人垂头耷脑,如丧考妣。
此时程知节披着士兵上缴而来的蓝袍,只觉身上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心坎儿喘不过气来。
可恶!可恶的叱吉小儿,居然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这是耻辱!奇耻大辱!
若非秦王亲自给他披在身上,他真想把这阿史那叱吉的袍子撕成碎片。
而李世民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脸的郁闷。
其实他们已几乎达成了原来将河东境内的突厥游骑一网打尽的作战目的。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颉利可汗竟然会派遣他的幼弟出来捣乱,更没想到擒敌高手程知节居然会失手。
如今唐朝海内未平,国力尚弱,还没有实力与控弦百万的突厥抗衡。
莫说别的,单只突厥围攻马邑的几十万人,就足以让李世民及秦王府一干幕僚武将感到有心无力。
即使他们俘虏了一万个突厥兵,也比不上生擒阿史那叱吉一人更有价值和意义。
上一位让李世民如此郁闷的家伙,还是那位在水之战中军队未溃而先逃的刘黑闼。
而最让他感到无语的是,这两人的行为竟然如出一辙,结果也是出奇的一致令他有种功亏一篑的感觉。
“大王!大王!”
李世民正一脸苦大仇深地想着,忽然一骑飞驰而来,口中不断高声叫喊,正是玄甲军中裨将梁建方。
梁建方奔至李世民近前,立即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禀告大王,我们捉到一个突厥人,自称是突厥汗国的叱吉设……”
李世民大喜过望,打断道:“人在哪里?快快给寡人带路!”
梁建方一边扳鞍上马,一边继续道:“在沙河津,只是此人伤势较重,我们虽简单处理了伤口,但还须送进城里紧急就医,不然会有性命之虞,故此末将才特意赶过来请示大王。”
一听此言,李世民脸上的惊喜,登时换作了惊忧,急忙道:“你说甚么!那还不快走!”说罢便扬手一鞭,策马向沙河津方向疾驰而去。
李世民、程知节、秦琼、梁建方四人把其他玄甲军将士甩得老远,不过几里的路,快马疾驰片刻就到,随后他们齐齐冲到一个粮车前,就见阿史那叱吉仰面躺着,身上盖了好几层战袍,面色惨白,双眼紧闭,显然正处于昏迷状态中。
救人如救火,李世民也不多话,赶紧命人将阿史那叱吉送至最近的忻州城,随后连声问向负责照看伤员的检校病儿官:“他如何受的伤?伤了哪儿?还有救吗?”
检校病儿官恭谨地道:“回大王的话,此人踩中林边陷阱,下身为木刺所伤,粕门开裂,已由人缝合,倒是无甚大碍,只是他的男阴伤得太重,为保其性命,在李御史的建议下,已经切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巧遇
李世民愣了好半晌,问出了一个似乎不是重点的问题:“李御史看见那儿了么?”
那儿,自然就是那话儿了。
“当然没有。”
未等检校病儿官开口作答,李世民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李曜的声音:“下官懂得些许岐黄之术,如此重的伤情,已经无需一看。”
李世民面色莫名一缓,转身颔首道:“原来如此,有劳李御史费心了。”
李曜心虚地红了红脸,忙掩饰地躬身一揖道:“大王客气。”
其实她只打算先吓唬一下那个突厥人,然后再实施抓捕,哪知对方会倒霉透顶,这般后庭花开,卵覆鸟飞,怎一个惨痛了得……
此间事了,李曜亟待完成公务和私活,自是不愿久留此地,李世民也急需回军修整,双方言语约定日后回京互访,便拱手作别,各赴南北。
为弥补耽搁的半日时辰,李曜一行打马如飞,总算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崞城。
崞城是一座纯军事化的堡垒,东西长约五里,南北宽约四里,城墙高约两丈,每面墙均有两座城门楼,城门外有半月形的瓮城,瓮城外围着一圈宽达三丈,深过两丈的护城河,河水引自城东两里处的滹沱河,再外围还筑有捍水堤,可谓是城套城,城连城,层层相护,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绝对算得上一处固若金汤的所在。
复归此地,刘氏兄弟显得非常激动,不由快马一鞭,当先奔至城门。
此时城门已闭,但门楼上的守卒一眼便把他们认了出来,刘氏兄弟在护城河前勒缰驻马,李曜等人跟来之后,就见吊桥缓缓放下,接着城门洞开,从里面迎出一大群人来,几乎人人眼含着热泪,甫一见面,便扑到刘世让的面前,抱拳齐声道:“恭喜总管恢复清白,平安归来!”
“各位袍泽,快快请起。”
刘世让下马虚扶一礼,随即指向李曜,肃手道:“这位是奉诏前来监军的李曜李御史,也是刘某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
迎接者们闻听此言,登时肃然起敬,不少人纷纷单膝跪地,抱拳直呼恩公,李曜连称不敢当。
是夜,崞城临时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李曜一行受到了官兵们最热情的款待,虽然这所谓宴会其实只是围着炉火吃烧烤,但与后世相似的烤炙方法,以及来自代北的獾、獐、石鸡、草兔、山鹑等诸多野味,还是让无肉不欢的李曜大饱口福了一场。
因为军中无酒,李曜一夜好眠,次日习惯性地起了个大早,整束完毕,便唤上兰韶英和东风堂全员,挎刀负弓,携带上三日的口粮,直接骑行至代州总管府门口集合。
此时刘世让也已焕然一新,就见他头戴黑缨铁盔,身穿明光铠,手执铁枪,腰挎横刀,背负铁锏,脚蹬战靴,领着一队彪悍甲士牵马而出。
双方一照面,刘世让便抬手一指身后人马,豪气地对李曜说道:“刘某这支斥候营,皆是百战之士,此番任务期间,他们就暂时归你了。”
音落,刘世让身边一位面孔精瘦的年轻校尉立刻上前抱拳朗声道:“代州总管府斥候营校尉赵怀杰,见过李御史。”
李曜笑着还礼道:“有劳赵校尉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严格来说,监军的本职工作只是督察将校,并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所以李曜只能以合作相称来避免双方落下把柄。
李曜刚见完礼,街道上又驰来一骑,那人头戴幞头,身穿绯袍,腰系金带,正是代州长史许洛仁。
因为刘世让只有一个临时军职,还尚未恢复官爵,故而许洛仁才是目前崞城的一号人物。
许洛仁行到近前,利落下马,随即从腰间取出一块符节和一张文书,一并交给李曜后,郑重地道:“持此符节诸关皆可通行,而御史凭此文书,可在雁门关取得突厥皮甲百副,但事后还请尽量以全数归还原主。”
在昨夜的宴会上,李曜与刘世让、许洛仁等崞城高官,经过一番交流之后,在解决河朔危机的行动方案上已经达成了一致。
对于李曜提出的条件,许洛仁自是有求必应,尽量给予帮助。
毕竟,他们都非常了解草原部落的习性。
眼下寒冬将至,突厥人若不想被冻死在城池外面,或者跑出来白忙一场,近日肯定会对马邑发起最猛烈的进攻。
而且自八月初开始,马邑已遭突厥围困两月有余,城中人多粮少,只怕是撑不住多久了。
李曜颔首道:“下官明白。”
见交待已毕,刘世让踩镫上马,便一扬马鞭,为李曜一干人等在头前引路,策马直奔雁门而去。
雁门距离崞城约有五十余里,由于李曜等人出发的时辰较早,刚过午时,便来到了雁门关下。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关是万里长城上最为重要的关隘,其东西两边山岩陡峭如壁,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常人根本无法攀越,其关道蜿蜒曲折,路面狭窄,仅容两马并行通过,而坚实的关城就矗立在道路的最高处,城门有两重,都是铁条加固的大门,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有唐以来,雁门已经数次失守,突厥铁骑仍然能够深入唐境,掠夺物资,残害唐民。
由此可见,在悬殊的军事实力差距下,雄关险隘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每次突厥入关,除了杀尽雁门关守军将士,便是竭尽所能地破坏关隘,但此番突厥叱吉设及其麾下数千轻骑是从更北的草原孔道飞狐峪侵入河东之地,因此不断重建的雁门关才得有一个加固修缮的良机。
李曜刚到这儿,就看到了一张阴柔却不失英武的熟悉面孔,竟是那庐陵公主的驸马乔师望。
此时乔师望顶盔贯甲,手捉横刀,正在关隘巡视,一见刘世让、李曜等人到来,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是一喜,忙迎上前来,笑着问候道:“此刻乔某能得见刘将军,想必今上查明事实真相了,真是苍天有眼,可喜可贺呀!”随即注意到身着一袭淡黄袍的李曜,顿觉眉眼似曾相识,不由拱手问道:“诶,这位郎君是……”
李曜微微一笑,用爽朗的少年声音,无比清脆响亮地唤了一声:“姊夫!”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独行
乔师望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脸上渐渐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明真!”
李曜拱了拱手,笑道:“姊夫总算把明真认出来了,此番明真得任检校侍御史,奉旨前来代朔两地监军,还望姊夫多多提携提携,呵呵!”
她笑着,还飞快地朝对方递了个“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眼神。
乔师望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禁暗暗思忖:“提携你个小妮子?她现在扮成男的,这一声‘姊夫’竟叫得这么响,难道她不晓得……男人当中只有本朝皇子才可这般称呼我么?”
乔师望想着,又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李曜的打扮,心中忽地一动:“虽然她是个女子,但这一身官袍,却是如假包换,既然今上能封一个只会跳舞的西域胡人为五品散骑常侍,再让一个女人做官儿,其实也不过是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另外……今上只给她任命了一个检校之职,而且还让她女扮男装,看来也是不希望引发朝野非议,待到事情办完,想必就会令她重新做回女冠,只是照此情况来看,那些说她极受皇帝宠幸的传闻,无疑都是真的!”
心思电转间,机智的乔驸马已把事情理了个清楚,忙点头应道:“那是自然,明真若有所需时,姊夫定当全力配合。”
刘世让此前已晓得李曜和庐陵公主结拜之事,况且乔驸马本来就有如夫人,不由哈哈一笑,帮忙掩饰道:“原来二位竟是亲人,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啊。”
“刘总管说的极是。”
乔师望朝刘世让拱手一揖,随即扫了李曜、刘世让身后的人马,发现队伍中居然还有一名头戴幂篱的女子,不由疑惑地问向李曜:“却不知你们来此地所为何事?”
李曜郑重地答道:“出关探敌。”
乔师望愕然道:“这……实在太危险了,你的身份是侍御史,坐等消息便是,何必亲自出马呢?”
李曜挑了挑眉,反问道:“难道姊夫忘了明真的本事不成?”
乔师望一怔,不由想起李曜在姑臧灵云池的惊人表现,登时有些泄气,只得接着说道:“也罢,既然如此,那我能为你们做甚么呢?”
李曜将符节和文书递给乔师望,说道:“请姊夫过目。”
乔师望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收下文书,退回符节,道:“你们跟我来。”
李曜等人跟着乔师望来到雁门关的一间仓房,房中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各类突厥兵器和盔甲,乔师望把文书交给关仓计史,对李曜说道:“这里面的事物,全部都是专为打探敌情所备,甲胄总共一百五十八副,你们全部领去吧。”
乔师望说着,手指弹了弹手里的文书纸张,豪气地道:“实不相瞒,这里的事物统统都是我率军缴获的战利品,你们再看看还有哪些需要的,尽管拿去用,若有遗失,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就行。”
李曜点了点头,恭敬地拱手道:“那便多谢姊夫了。”
李曜总算知道颉利可汗舍近求远,命令幼弟叱吉设从飞狐峪入侵河东的原因了,原来竟是在雁门关外吃了乔师望的亏。
随后,校尉赵怀杰选出一百多名突厥语较为流利的斥候打扮成突厥兵,李曜、兰韶英及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成员各自扮作漠北牧民,就连他们所携带的兵器也全部为突厥形制,而剩下的斥候营士卒则跟随刘世让负责在关外险道出口附近巡游,以便突发紧急情况时,能够尽快做好救援接应。
告别乔师望之后,李曜一班人马西出雁门关,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又举步维艰地通过一条狭窄的山谷,这才来到了朔州地界。
此时已是傍晚,众人在距离谷口不远的隐蔽位置寻得一处平地扎营,并在营地的四方都布置了暗哨。
因为身处突厥人的活动区域,自然不能生火造饭,李曜简单吃了几口干粮,便携带弓刀,揣上笔纸和朔州舆图,牵马准备单独出去探查。
刘世让见状,忙走上前来,奇道:“现在天色已黯,御史这是上哪儿去?”
毕竟夜幕降临以后,山外的旷野上漆黑一片,普通人若无照明工具,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
李曜故作高深地笑着说道:“我自有一套夜行的法子,天明之前,定会返回,元钦勿虑也。”
说罢,李曜便扳鞍上马,在众人惊疑的眼光目送下,沿着险道向西缓行而去。
出了谷口,便有一片大小高矮不一的土丘映入眼帘,李曜正打算策马骑上其中一个高大的土丘,以便观察远方的状况,却突然发现这些土丘原来都是墓堆,不由赶紧勒住战马,接着就瞧见马蹄旁躺着一块齐地而断的残碑,碑面上刻着十个隶书大字:“汉雁门右部左曲士卒墓。”
显而易见,这里的坟墓中埋葬着无数汉代边关卫士的尸骨。
李曜莫名有些动容,立刻翻身下马,双手举起石碑,往地上重重一插,便将石碑竖立在墓堆面前,肃然凭吊了片刻,随后给青海骢裹好马蹄,衔上嚼子,这才翻身上马,急急离去。
约莫驰行了半个时辰,李曜策马来到一处真正的山坡,驻马举目眺望,就见前方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旁,有数十顶毡帐,而在毡帐之间,零零散散地点缀着许多篝火。
朔州三面环山,西高东低,东部和中部一马平川,朔州平原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是塞外罕有的膏腴之地,这里一到秋季,牧草就会生长得非常茂盛,正所谓“秋高马肥”,仅仅马邑周边数十里地便可牧养数百万牲畜,而在桑干河及其各支流构成的水网区域,则是有汉以来著名的产粮区。
这些毡帐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是生长着齐整庄稼的良田,可现在却变成了可以肆意践踏的荒土。
此外,在毡帐群的不远处,还有一大片残垣断壁,显见是一座沦为废墟的汉人村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毡帐里和篝火旁传来的疯狂大笑和凄厉惨叫。
李曜听得一阵心寒,将骏马拴在坡下的一棵矮树,然后沿着河畔,悄悄地窜入一间烧焦的房屋残骸里,她蜷缩着腰身,透过墙壁的裂缝向外看去,就见一个强壮的突厥士兵肩膀上扛着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晃悠悠地朝李曜所在的地方走来,随后就将肩上状若死去的女子往废墟的窗口里一扔,拍了拍手,便扬长而去。
这女子正好压在李曜的身上,李曜忙把她放下来,随即朝对方看了一眼,一双眸子登时亮了起来。
因为,这个女人居然还活着,而且还有救!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百人杀
这女人面色惨白,皮肤冰冷,浑身汗渍,肌肉松弛,寒风吹在她的身上,竟也全无反应,显见是体液流失过多,再加上疲劳过度,导致严重虚脱了。
兴许是突厥人以为她已活不成了,所以才会把她当作尸体扔弃到这里。
李曜稍作检查,也不再多想,赶紧实施抢救。
李曜迅速脱下自己的皮袍给此女裹在身上,然后将对方平放于地,手掐人中、合谷、内关诸穴,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女人幽幽醒来,李曜顿有所觉,立即捂住对方的嘴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字地道:“莫出声,否则,死。”
声音似比空气还更冰冷,女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努力地点了点头。
李曜拧开随身携带的锡壶,开始给女子喝御寒的姜汤水。
女人喝得很慢,李曜也很有耐心,而且还时不时地望向窗外。
明亮的篝火渐渐熄灭,嘈杂的人声渐渐停歇,一切慢慢归于宁静。
待到女人一壶水饮尽,李曜将她抱到墙角,附耳低声道:“不要乱走,我会回来的。”
李曜说着,把长刀和弓箭搁在这女人的身旁,只带上一柄牛耳尖刀,随后朝窗外轻轻一跃,便融入到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
……
月黑风高。
李曜潜行于毡帐之间,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相较唐军而言,突厥人的营地,显得比较松散而随意,只需择一块平地,便可落脚。
这数十顶毡帐,除了中间一顶最大的穹庐帐,其他都只是用木杆支撑和毛毡捆扎起来的尖顶小帐。
按照突厥汗国的军制及草原部落的“十进制”来推算,驻扎在这里的突厥兵应该为一个百人队。
在摸清营地布局和人数规模之后,李曜并没有急着进入毡帐,反而游走在毡帐群的外围。
暮色更深。
一名藏在干草堆里的突厥暗哨,望着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景,满脸都是困意。
可他刚想要打个盹,却忽觉有一只温暖细腻的手捂在自己的嘴上,旋即又觉喉间突然冰冷。
然后,他就再也没了感觉。
李曜在尸体上擦掉尖刀上的鲜血,几个快速的闪身,扑向了不远处的一丛野草,又重复做了相同的事情。
在营地的四面八方,不多不少,八个值夜的突厥哨兵,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全部沦为李曜的刀下亡魂。
然而,一场杀戮游戏才刚刚开始……
当李曜回到毡帐群的时候,忽然有一顶毡帐打开了,出来一个肥壮的突厥人,这胖子径直走到河畔,似乎准备往河里放水。
胖子正要拉开裤裆,突然发觉背后有人,可未等他回头去看,一双纤细却强而有力的胳膊已然箍住了他的脖颈,随着一声骨节断裂的“咔嚓”声,他的双眼转向了背后的人,只是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就轰然倒下。
李曜把尸体拖入远离河边的石堆里,然后悄悄来到那突厥胖子的毡帐旁,拉开帘幕,探身往里一瞧,就见被衾里躺着两个虚弱无力的少女,仿佛破布娃娃一般,模样惨不忍睹。
李曜心中杀意更浓,不由握紧了尖刀,闪身钻进了旁边一顶传出阵阵呼噜声的毡帐,不消片刻,那鼾声便戛然而止。
李曜杀死毡帐内的突厥兵,随即迅速进入相邻的一顶毡帐,只听得一声闷哼过后,她就又出来了。
李曜每进出一顶毡帐,就意味着一个突厥兵的死亡。
李曜为确保不放跑任何一个敌人,采用“剥洋葱”的方式,从营地的最外一圈毡帐开始,由外及里,将沉睡中的突厥兵悄悄抹杀。
渐渐的,她杀红了眼,竟不知不觉就杀到了位于最中央的穹庐圆帐前。
直到此时此刻,李曜才猛然醒觉,自己居然忘了多留一个可供审讯的活口。
因为她已经杀了九十九人!
李曜无声地长吸了一口气,待到理智完全回归,这才走向大帐的帘幕。
帐外夜风呼啸,寒冷刺骨。
但帐内却异常闷热,炉火仍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味和羊膻味,若非毡帐顶端还有“绦瑙”可以换气,只怕常人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活活憋死了。
李曜一进来,就见到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守在火炉旁,正一脸惊惧地看着自己,紧接着,她就莫名其妙地晕倒下去,摔得“嘭”的一声响,顿时惊动了毡帐中沉睡的人。
人醒了,李曜却松了一口气。
因为幸存的突厥人不止一个,三个赤条条的突厥大汉从白花花一片的女人堆里钻了出来,每个人都异常强壮,肌肉虬结,面相也很凶悍。
他们一见李曜,竟然齐声笑了。
笑声方歇,其中一位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大汉贪婪地打量了李曜一眼,用蹩脚的汉语赞叹道:“这位汉家小娘,水灵!莫要以为穿上男人衣裳,别人就认不出你。”
另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却警惕地道:“小美人,你好像来错了地方。”
李曜轻轻摇了摇手指,语气诚恳地道:“不不不,我是专门来拜访各位的。”
“你应该知道,一个汉人女子,只要来了我们这里,就再也离不开了。”
三个大汉之中,最后开口说话,也是汉话讲得最流利的,正是此前那位把女人当作垃圾扔掉的人。
可当他的话音一落,李曜手中突然飞出一道寒光,这个人立刻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连叫都没叫出来,反倒是一个被他的大脑袋压着胳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痛呼。
另外两个大汉定睛一看,就见死者的眼眶上露着一截刀柄,刀锋已然齐柄而没,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立刻从他们的额头上滚落了下来。
李曜若无其事地从一块烤羊腿上拔出一把小刀,淡淡地道:“看来你们很喜欢说废话,这习惯,该改,若改不了,就过来求我。”
刀疤脸闻言,登时醒过神来,他似已完全明白这个怪女人为何能够半夜入营了,当即暴喝一声“去死”,同时抓起身边的长刀,突然朝李曜的头顶猛地劈去。
李曜侧身轻轻一闪,便躲过了对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虬髯汉一见李曜身手竟如此了得,也赶紧拿起一柄铁斧杀将过来,可就在虬髯汉准备砍向李曜脖颈的那刻,他忽然感到迈在前面的腿一阵剧痛。
紧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小腿骨已断成两截,不废也残了。
而恰在虬髯汉痛嚎响起之时,那刀疤脸竟连人带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大帐。
李曜忽然一声冷笑。
笑声未消,她手中的小刀也已闪电般地透过帘幕缝隙飞了出去。
下一刻,一声来自刀疤脸口中的惨叫,顿时响彻了夜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李曜回到房屋残骸,径直走到墙角,摇了一下躺在地上睡觉的女人,开口唤道:“起来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女人扶墙而起,问道:“去哪儿?”
李曜重新挎刀负弓,淡淡道:“百夫长的大毡房,那里暖和。”
那女人先是一怔,随即贴到墙上,惊恐地摇起头来。
李曜笑了,声音平和地道:“没事的,随我来吧。”说罢,人已转身而走。
那女人见李曜的身影即将消失,似乎更加害怕,赶紧跟了过去,她一走出来,就见营地里的几处篝火已被重新点燃,还有许多被突厥骑兵掳掠而来的人正在搬运东西,她再仔细看去,立时明白夜里不间断的动静从何而来,因为这些人都在抬突厥人的尸体……
李曜一边走向穹庐大帐,一边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连声问道:“你叫甚么?多大年纪?哪里人氏?被抓来多久了?”
女人恭顺地答道:“回恩公,妾姓高,名盈娥,刚满十七,原是住在马邑城,出游时为突厥人所掳,至今已有百日。”
李曜心中一动,又问道:“朔州总管高满政是你的甚么人?”
高盈娥答道:“他是我堂叔,吾父是总管府属官,我们都是前齐太原王辩才之后。”
李曜点了点头,她知道高辩才这人原是范阳王高绍义之子,当年北齐后主高纬将他过继给英年早逝的太原王高绍德作为后嗣,这才承袭了太原王的爵位,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救,居然都能救到一个有前朝帝王血统的女子,不由暗叹北方人口真少,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的人,若无一点来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
李曜领着高盈娥进了大帐,此时帐内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到任何的打斗痕迹,毡毯上睡满了盖着突厥袍服的女子,而那三个突厥大汉却已不知去向。
李曜给了高盈娥一小块羊肉,又抬手指了指火炉上的水壶,叮嘱道:“高娘子先吃着,若是口渴了,那边还有热水,吃完就好好休养,待到天明以后,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帮忙,没有体力可不行。”说罢,举步向外面走去。
高盈娥刚才借着火光,看清了李曜的样貌,她实在没料到对方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不禁心肝儿狂跳,忍不住红着脸问道:“妾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李曜脚步一顿,改用自己原来的女声回道:“高娘子莫要再唤我恩公,我叫‘李明真’,不过在旁人面前,须称我‘李御史’才行。”说着便拉开帘幕走出了大帐。
李曜来到矮坡下,青海骢在寒风中等得久了,似乎非常难受,一见女主人复归,激动地摇头摆尾刨蹄子,李曜迅速取下马嚼子和裹蹄布,然后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便无所顾忌地向东疾驰而去。
……
……
夜色深深,寒风烈烈。
一个负箭执弓的斥候营哨兵正在岗位上跺脚取暖,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心中不由警铃大作,紧张地看向谷口。
但狭谷黑暗,这哨兵看不清楚,忙闭上眼睛细听,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竟离开了岗位,摸索着来到关道旁,朝声音的来源方向试探地问了一句:“来者可是李御史?”
“正是!”
李曜应了一声,便肃声命令道:“放哨箭!”
哨兵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还是张弓朝天上射了一箭。
“咻呜!”
箭声呼啸,在山谷中不断回响,刘世让、兰韶英、高烈、罗仁俊等宿营之人突然受此一惊,纷纷捉刀而起,可未等他们搞清楚状况,又听见李曜清亮的声音远远地响了起来:“老高,阿兰,赵校尉,你们立即点齐人马,拔营跟我走!”
刘世让一听李曜没有喊到他的名字,不由纳罕道:“那刘某呢……难道御史已经探明了敌情?”
李曜高声道:“是的,敌情已明,因时间紧迫,李某只有以后再与刘总管细说,还请刘总管尽快率军驻扎雁门压阵。”
刘世让又问道:“既如此,不知刘某该领多少人马过来?”
李曜不假思索地道:“秦王扫清入侵河东的突厥游寇,我们已无后顾之忧,参战者自是多多益善!”
刘世让郑重地道:“好,刘某明日就发代、蔚、云三州两万兵马出战,不知够否?”
虽然刘世让现在只是检校行军总管,但权限与原来的正式职称没有任何变化,故此代州总管府统辖区域内的军队,依旧归他统一调度和指挥。
这两万人已是他能够调动的兵力上限,若李曜还嫌不够的话,他就只有请求并州的秦王前来助战了。
李曜豪气地笑道:“足矣!”
短谈结束,兰韶英、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成员,以及五百斥候营将士,皆已整装待发。
“诸位,路上没有敌军游哨,一律持火急行,出发!”
随着李曜的号令声,满脑子问号和惊叹号的众人忙点燃火把,齐齐上马,往狭谷的西口驰去。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李曜带着大队人马抵达了这座被她独自一人攻占的突厥营地。
出于职业习惯,斥候营校尉赵怀杰一进入毡帐区,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这里的毡帐,绝大多数都是易于卷舒拆装且单骑便可携带的小伞帐。
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赵怀杰只看一眼,便知道这里是一座典型突厥形制的巡逻营。
随后,他又见到营地旁有不少穿着突厥服饰的男女老少正在热火朝天地刨土挖地,不由微微一笑,对李曜说道:“真没想到李御史竟如此通晓兵事,这突厥营帐搭建得几可以假乱真了。”
李曜奇怪地看了赵怀杰一眼,旋即醒过味来,哑然失笑道:“我想赵校尉可能误会了,这座营地本来就是真的。”
赵怀杰又看了看那些正在干活的人,顿觉灵台一清,认为自己明白了李曜此前说的那一句“路上没有敌军游哨”所为何来,愕然问道:“他们都是被你收买的突厥人?”
李曜睨了赵怀杰一眼,摇头道:“赵校尉还是随李某过去看看吧。”
来到劳动现场,赵怀杰一见到土坑里成排的突厥人尸体,脸上登时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颤声问道:“难道……他们都是御史……你一个人……杀的?”
其实,赵怀杰本来隐隐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他觉得太离奇了,所以才没有继续往下想。
李曜点了点头:“没错,我帮他们入土为安了。”
听到这话,赵怀杰不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即高举火把,好奇地观察尚未掩埋的尸体,过了好半晌,这才指着一些脖颈严重扭曲的尸体,悄声问道:“这手法当真厉害之极,却不知李御史……是如何做到的?”
李曜淡然一笑:“我亦无他,唯手熟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