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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四章 恕其不争

    光阴易逝,一个月的时限,转眼就要到了。

    蓟城临朔宫中一个弥漫着熏香气味的房间里,炉中炭火正旺,烧得满室温暖如春。

    李曜身着一袭燕居薄裳,斜躺矮榻,左手执笔,右手捧书,兰韶英则手捧一盒朱砂跽坐在侧。

    而在附近的羊绒地衣上,鱼玄微和张玄妙隔着一张矮几,相对而坐,矮几上面只摆放着一只银碗,另有几个少女围着矮几坐成一团,各个腮颊桃红,神情紧张而亢奋。

    鱼玄微袖子高挽,毫无形象地露出两只玉臂,抓起五枚骰子,煞有介事地搓揉了几下,然后朝那银碗里一掷,待那骰子滴溜溜地转停,瞧见结果,忍不住娇笑出声:“嘻嘻!小檀儿,你鱼师姊我又赢啦……”

    兰韶英赶紧咳嗽一声,随即用下巴指了指躺在书案旁酣睡正香的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板起脸孔提醒道:“小公子们睡了,你小声一点。”

    鱼玄微闻言,汗珠立马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忙不迭地瞥看李曜一眼,见自家师父仍在认真阅览书卷,连眼皮都没抬,不由神色一松,向兰韶英吐了吐舌,小声应道:“是,玄微一定注意。”

    兰韶英冲鱼玄微翻了个白眼儿,随后忽觉手心几乎微不可察地一沉,就见李曜手提饱蘸朱砂的细毫,将那书卷中“礼部员外郎”下的“陈子良”三字轻轻划去,然后注上了另一个名字杜淹。

    兰韶英见状,双眉立马蹙了起来,问道:“贵主,我记得此人原是他极为信任的谋士,可靠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李世民,李曜将朱笔轻轻搁下,神秘地笑了笑:“此人可靠与否,皆无所谓。”

    她说着,眸子里泛起一丝冷冽的光芒,在兰韶英耳畔说道:“我只是想找个最合理的方式,让他回一趟长安而已。”

    兰韶英一怔,扫了眼其他屋中之人,才向李曜轻轻点头道:“阿兰明白了。”

    随后,李曜从纸匣内拿出一张空白的信笺,又取了一支紫毫,兰韶英赶紧帮忙研墨,提笔蘸了墨汁,运笔写下一封寄给马周的书信,等字迹一干,便折合装封,递向兰韶英:“你现在去安排快马,将此信传回长安。”

    兰韶英接过书信,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悄声问道:“自王君廓伏诛之后,我便有一件事情想问贵主,但又怕你生气,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笑道:“我何时生过阿兰的气呀,但说无妨。”

    兰韶英略一犹豫,悄声道:“他……柴绍可有干系?”

    李曜摇了摇头:“我可以确定,此事与他无关。”

    兰韶英轻吁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罢,便起身出了房间。

    兰韶英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若是柴绍参与了谋害妻子的行动,李曜一定会立刻取消自己与柴绍之间的利益合作,并将其列入报复名单。

    但如此一来,她与柴哲威、柴令武就不大好相处了……毕竟柴绍是柴氏二子的父亲,他脱离了从犯嫌疑,自然是李曜乐于见到的结果。

    兰韶英前脚刚走,一名年轻宦官后脚便进来禀报道:“贵主,幽州都督求见。”

    李曜精神一振,忙不迭地理了理发髻衣裳,然后披上一件大氅,便跟随宦官一起出了房间,朝临朔宫的主殿走去。

    李曜还未走到大殿门口,就见一个紫袍玉带的中年男子朝自己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欢喜之色,不由笑盈盈地问道:“元钦高兴成这般模样,可是听得了好消息?”

    这位新到任的幽州都督不是别人,正是兰韶英的姊夫刘世让,便听他呵呵笑道:“是也!是也!契丹、奚、三番联合起兵反叛突厥,颉利派其侄突利率八万骑讨伐,前日,双方战于赤山,突利全军覆没,仅以身免,三番获胜之后,便遣使向臣传来书信,称他们如期实现了贵主的要求,希望贵主履行承诺。”

    刘世让说着,又深施一礼:“臣这一听,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竟都是贵主的安排,贵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臣佩服之至!”

    李曜笑容却忽地收敛了起来,问道:“三番损失几何?”

    刘世让道:“据报,死伤不过五千。”

    李曜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撇嘴道:“他们倒是把仗是打赢了,可这结果并不符合我的预期。”

    刘世让微微一愣,不解道:“贵主……此话怎讲?”

    李曜缓声道:“我不太了解若浑,但我与大贺摩会、库支都交过手,如果说突利是一头蠢猪,此二人便是狡黠的狐狸,他们能够获胜,实乃必然,我只是不希望突厥灭亡之后,幽州以北的部落过于壮大,威胁我大唐东北边陲的安宁,所以我才逼着他们在严冬时节与突厥作战,只为尽可能地消耗他们的实力。”

    刘世让脸上闪过一丝抽搐,道:“我曾闻贵主在深州购买大量粮草,说是准备拿去资助三番起事,后来贵主为救幽州饥民于水火,方才没有用上,可按照贵主现在这个说法,似乎与做法有些矛盾啊。”

    李曜道:“元钦有所不知,我还未进入河北,便已经知晓了幽州的情况,而我派人故意传出去的购粮理由,其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原来如此!”

    刘世让恍然大悟,不禁有些恕其不争:“只可惜,贵主一番精心筹划,却还是高估了突利,贵主没想到那突利竟会比猪还蠢,三番充其量不过四万人马,突利能以两倍兵力败成那样,也实属难得了,亦不知会不会把颉利气死。”

    李曜哭笑不得地叹道:“要是气死颉利,反倒更不好了,如他这般昏庸残暴的突厥可汗,我们可不容易遇到呀!”

    ……

    ……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武德十年十一月初一,在蓟城东北十数里的轩辕台附近,突然出现了一座小丘。

    因为气候寒冷,滴水成冰,再加上又是大雪天,若不走近去看,很难发现这座小丘的本来面目,其实是一万八千颗血淋淋的人头!

    而在同一天,李曜和幽州都督刘世让在临朔宫代表唐朝接受了契丹八部盟主大贺摩会、奚部首领苏支、部首领若浑的归降请求,至此唐朝彻底取代了东突厥在东北亚的统治地位,而护国明昭公主的威名从此在北方诸部更加深入人心。

第三百九十五章 互惠互利

    燕山北麓,古北口。

    天穹苍蓝,阳光明媚,长城外的雪原上,千马奔腾,蹄声隆隆,数队骑士不停包抄追逐着惊慌奔逃的野兽。

    连日大雪初霁,李曜见天气良好,遂携众行围狩猎,陪猎者当中,不仅包括幽州都督刘世让、契丹盟主大贺摩会、奚部大酋长苏支、部首领若浑,还有来自高句丽的特使渊净土。

    这渊净土,乃是高句丽“大对卢”渊盖苏文的次弟,因其父渊太祚生前的权势影响,渊净土未及弱冠,便担任了高句丽的西部大人,与他那担任东部大人的兄长遥相呼应,掌管着高句丽将近一半的军队。

    由于渊氏兄弟的势力对高句丽的王权构成了严重威胁,因此荣留王高建武自登基初始,便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高建武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君主,真正令渊氏兄弟忌惮的人,其实是担任“莫离支”的乙支文德。

    在高句丽,能称为英雄者,唯乙支文德一人尔。

    前隋大业八年,隋炀帝发兵百万讨伐高句丽,乙支文德以寡击众,于萨水一役全歼隋军三十万余众,从此被高句丽人视为战神、擎天之柱。

    为了避免成为渊氏兄弟的傀儡,高建武大力扶持乙支文德,利用他在国内的巨大名望,不断挖渊氏一族的墙脚,以至今时今日,这位抗隋英雄已由一代名将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可与渊氏兄弟分庭抗礼的权臣。

    而荣留王因受乙支文德的影响,对唐朝敌意渐深,自武德六年以后,再也没有遣使纳贡,而渊氏兄弟为扭转政斗局势,却早已有了借助外力的念头。

    于是,当大唐护国公主北巡河北的消息传到了高句丽之后,渊净土就立刻动身,以视察边境为由,乔装前往蓟城拜见护国公主。

    按照原史的说法,高句丽灭亡的根本原因还是源自于内斗,所以李曜一听渊净土表示愿意背着高句丽王暗附唐朝,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予以对方实质性的支持。

    顺利地得到了一个强大外援,渊净土心情极好,打起猎来格外卖力,只见他混在国师府男女侍卫的队伍里,打马如飞,来回奔跑,偶尔还会举鞭一指,高声叫道:“公主,快射!”

    李曜瞧见渊净土这一副极尽献媚讨好之能事的模样儿,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虽然心中嫌恶,面上却装作和颜悦色,取弓搭箭,瞄准对方指引的方向,射中了不远处的一只雪兔。

    随后,渊净土打马如飞,箭一般地窜到兰韶英、罗仁俊等人前面,随即伏下腰身,长臂一舒,便将那只倒霉兔子拎在手里,然后殷勤地挂在李曜坐骑的鞍鞯上,把那马屁拍得极为响亮:“正中兔眼,公主箭法如神,真乃世间仅有呀!”

    渊净土说着,恭谨地落后李曜半个马身,丝毫不顾无数道投来的鄙夷目光,简直就像牛皮糖一样如影随形。

    “渊大人谬赞了。”

    李曜意兴阑珊,只随口应了一句。

    其实,她此次出来行猎的真正目的,是想在塞外寻找合适的地方来设立一座集戍卫、贸易、生产、交通于一体的市镇,以便作为唐朝控制漠南军事和经济的第一个桥头堡。

    来到一条冰封的长河边时,李曜伫马遥望四方,只见河道两侧由近及远,地势逐渐升高,直至远方群山相连,而两头俱是一片茫茫雪原,目力所及地区,其形其状恰似一只哑铃。

    李曜观察了一会儿,派人唤来苏支,问道:“此地属于何部?”

    苏支答道:“不瞒贵主,此处是我阿会部的射猎地。”

    李曜点点头,道:“我本想与此地主人商谈一件互惠互利之事,既然是苏支大人的直属领地,倒也省去了不少工夫。”

    唐初时期,奚族分为五部,即阿会、处和、奥失、度稽、元俟折等五部,这其中尤以阿会部实力最强、地盘最大、人丁最旺,故此五部皆奉阿会部酋长为盟主。

    但在不久前,苏支挟大胜突利获得的名望,效仿突厥汗国,设牙帐于土护真水,并精选五部勇士为牙帐卫队,此举彻底破坏了奚人原来的氏族部落联盟制度,其权势之盛几乎与国主无异。

    而李曜此言,说明她还不知晓奚族近期发生的巨变,苏支人老成精,也不作解释,只拱手道:“为大唐效劳,自是我等本份,却不知贵主这‘互惠互利’所为何意?”

    “苏支大人请跟我来。”

    李曜扬手一鞭,便沿着河畔向前驰行,苏支夹了夹马腹,赶紧跟了上去。

    李曜奔至河道两岸最开阔地带方才一勒缰绳,立住马身,手指着马蹄下面的平坦土地,对伴骑在侧的苏支说道:“我想租借此处营建一座土城。”

    “何为租借?”

    苏支心生警惕,纳罕道:“请恕我愚钝,实不明白贵主之意,可否细说端详?”

    李曜看穿他的心思,不由呵呵笑道:“苏支大人莫要紧张,是我来租地,而非朝廷。”

    她把“我”字咬得极重,唯恐对方不能理解话语含义。

    “原来如此,倒是我没听清楚。”

    苏支干瘪瘪地陪笑了两声:“贵主于此地筑城,是想做什么呢?”

    李曜举鞭指了指前方雪原入口,缓缓说道:“我不会占用你们的牧场,只希望苏支大人能把这片河岸借我用作买卖经营,如果可以的话,每年都会以我个人名义向你们支付地租,至于租金多少,还请苏支大人尽管开价。”

    苏支故作受宠若惊,连称不敢,李曜又道:“你们此次大破突利,我朝已决定赏赐参战诸部米粮和绢帛,明年开春便会送到,不如我也以米粮绢帛作为租金,可否?”

    苏支心思转了几转,小心翼翼地道:“绢帛其实无所谓,只要有米粮就行,我部帐落二十余万,贵主合计着给吧。”

    李曜岂会不懂苏支故意夸大家底的用意,不过是借一块弹丸之地,苏支一张口就是二十万帐,气得她差点就想戳着对方的鼻子骂道:“这般狮子大开口,你咋不上天呢?”

    可她又想到自己在此地建立据点的长远意义,还是平复好心情向对方报价道:“此处河段两岸总共约有千顷土地,若是皆为农田,每年可产粮七万石。”

    苏支面上露出踌躇之色:“只有七万石的话……恐怕我不好向族人交代啊。”

    李曜双眉微微一挑:“十万石,总该可以了吧?”

    苏支悄悄咽了口唾沫,这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好吧……我们成交!”

第三百九十六章 蜀地奇才

    护国公主救下了数以万计灾民的性命,又平定了为恶一方的王君廓,在河北声望一时无二,因此李曜结束北巡,率众启程回朝之时,沿途州县官员百姓纷纷自发地赶来为她送行。

    看到跪拜在冰天雪地里的男女老少,兰韶英、刘季瑶、鱼玄微、张玄妙等姑娘的眼睛都漾起了一层泪光。

    李曜虽不会轻易落泪,却也被这些人的温厚淳朴的表现深深打动,为了不负此盛情,免不了要走下马车向百姓们关怀慰问一番。

    如此一来,她的行程速度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以致每天只能走上二、三十里。

    不过,她亲自手书的两则奏疏却是一刻也没耽搁地送到了老皇帝的手中。

    李渊本来正为自己没有撞上王君廓谋叛之事感到庆幸与后怕,这时看到奏书上说契丹、奚、三番首领俱都表示愿意亲自入朝觐见大唐天子,不禁龙颜大悦,一扫心中阴霾。

    此外,还有一个令李渊感到高兴的意外收获,那就是李曜与渊盖苏文、渊净土兄弟确立合作关系,成功地介入了高句丽的内部争斗。

    李渊能够扫荡群雄、一统天下,当然不是什么只会靠儿子打江山的庸主。

    有时候,李渊的眼界和洞察力甚至超过了李建成和李世民。

    当年隋炀帝杨广决定征调天下兵马讨伐高句丽,他就看出这场战争必定失败,但他没有学国舅萧等人那般上书反对,而是开始酗酒、纳美妾、贪污受贿、搜刮民财,让别人都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分子,却没料到他此番自污竟是一举两得,不但摆脱了表兄弟杨广的猜忌,同时还完美地避开了三征高句丽和杨玄感兵变等一滩滩浑水。

    再后来,他看到群雄并起,认为隋炀帝大势已去,立马又从堕落贵族摇身一变为文成武就的能臣来博取表弟的信任,然后就领着太原留守和跑去河东龙兴之地潜心经营,直至厚积薄发,一鸣冲天。

    而纵观华夏古代历史,但凡长期盘踞松辽平原的政权,无一不是威胁到中原王朝江山稳固的大患,以李渊曾经表现出来的见识气度,绝不可能不明白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更何况,无论臣子取得何等辉煌成就,君主也都能跟着沾上光,而且这位能臣竟只是一位公主,落在那些秉承“男尊女卑”历史观的史官UU小说,等于她每建立起一个功业,俱都会算到皇帝老爹的头上。

    于是乎,李渊那一颗原本日渐萎缩的帝王雄心又再次澎湃起来,进而突然变得异常勤奋,为了专心致志处理国事,他甚至连续好几天都未曾临幸后宫妃嫔。

    与此同时,因杨文干事件而被流放到州的杜淹终于告别自己居住了三年的草庐,踏上重返长安的路程。

    车轮滚滚向前,杜淹倒坐在一辆无篷的牛车上,目光复杂地看着四周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州,并不是他曾经所想象的烟瘴遍布之地。

    恰恰相反,这里四季如春,冬暖夏凉,青山绿水,风景如画,端的是一处休闲养老的所在。

    只不过,杜淹如今才四十多岁,显然还没有到丧失进取心的年纪。

    虽然身在西南边陲,但他还是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途经了解来自大唐权力斗争中心的信息。

    对于秦王世民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一番明争暗斗,最终走到骨肉相残的地步,杜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秦王府一众故僚为李世民精心谋划的政变居然失败了,而且还是被那个自称患有失魂症的李三娘给收拾了。

    在杜淹看来,李世民刚烈有余而压弹不足,长孙无忌有小智而无大谋,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书生气太重,宇文士及做事谨慎过头,其余人等,诸如高士廉、褚亮之流,均不值一提……总而言之,如今李世民依然没有入主东宫,原因就是身边少了他这个精通各种谋术的智囊。

    好在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都死了,大唐皇室只能靠一个所谓的护国明昭公主撑门面,只要老皇帝的大局观不太糟糕,就绝不会将自己膝下唯一幸存的嫡皇子剔出储君的候补行列。

    杜淹得以复起,心中既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

    喜的是一纸“礼部员外郎”的任命书,让他结束了孤寂的流放生活,可以再次见到久别的妻儿老小。

    而令他感到十分不安的是,李世民身在囹圄,自己却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朝廷中枢,很容易引来李世民和故僚们的猜疑。

    所以,杜淹为安己心,在途经邛州的时候,特意前去拜访一位故人。

    此人名叫袁天纲,乃是蜀地人尽皆知的一位奇才。

    前隋年间,袁天纲云游洛阳,杜淹、王、韦挺三人听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精相人之术,于是一起前去请对方给自己看相。

    袁天纲说杜淹“兰台成就,学堂宽广”,意思是杜淹会以文才扬名,但袁天纲又预言杜淹与王、韦挺会同时受到责黜,并且彼此还会见面。

    果然没过多久,杜淹就因文章得显贵举荐,被前隋授为承奉郎,并累迁至御史中丞,后来王世充称帝,杜淹作了伪郑的吏部尚书,王世充完蛋之后,逃过一劫的杜淹被李世民揽入府中担任文学馆学士。

    然后到了武德七年,杜淹与王、韦挺一起被流放到蜀地州,恰好袁天纲正在邛州担任火井县令,三人又再次一起前去拜访袁天纲,表示对方的预测皆应验,并请教未来前程。

    袁天纲说他们终当俱受荣华富贵,但却特意指明杜淹难以长寿。

    这话就说的有些模棱两可了,所以这次杜淹决定向袁天纲问得再清楚一些,免得心头不踏实。

    火井县的一座宅院中,袁天纲与访客杜淹相对而坐。

    彼此一番寒暄之后,杜淹便开门见山地道:“杜某此番回京任职,还祈袁公不吝指教!”

第三百九十七章 女主武王

    袁天纲注目着神情迫切的杜淹,半晌才道:“执礼此去长安,一俟入得朝堂,升迁必然极快,但却凶险至极,恐会危及性命!”

    杜淹闻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数变,忙问道:“袁公可否为某解惑,这‘凶险’所为何来?”

    袁天纲瞥见杜淹脸上不断闪过紧张、心虚、恐惧、后怕、担忧、怀疑之色,捻须斟酌着解释道:“自去年六月皇朝发生变故,袁某便开始观测天象,几乎每夜不辍,近来袁某发现紫微星长明,武曲、破军、廉贞、天府四星光色大炽,意为天下不但会迎来大治时代,同时也在厉兵秣马,准备征蛮夷而定四方,如此兴兵拓土却与天下太平之势不相抵牾,纵观上下千年,也属绝无仅有!”

    他说道此处,见杜淹正欲张口插话,忽然语气一转:“但天机移位,贪狼、七杀二星明暗不定,说明朝野近期会再起风波,而袁某观执礼面色气相,命数恰巧迎上了袁某方才所述异变。”

    杜淹垂首沉吟,许久才抬起头来,脸色竟已变得煞白:“听袁公所言之意,杜某岂非是得到荣华,也无命享受富贵么……”

    主宾二人一时默然。

    沉寂片刻,袁天纲忽然开口道:“其实……执礼也不是没有办法改命,只是需要做一番取舍。”

    杜淹忙问道:“如何取舍?”

    袁天纲道:“人之命数无常,亦有常,执礼若现在立刻择一处山林遁隐,亦可安然度过余生。”

    杜淹登时眉头一皱,撇嘴道:“袁公这话可是开玩笑了,人故有一死,岂能为躲避命劫,行此懦夫之举?”

    袁天纲听他语气不悦,便明白此人对仕途的执念之深,绝不可能会因别人三言两语影响而放下,只得欠身道:“执礼心志可嘉,今日算是袁某多言了,还请恕罪、恕罪。”

    杜淹没有从袁天纲口中听到于已有利的东西,心情郁闷,坐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躬送杜淹离开后,袁天纲兀自苦笑一声,喃喃道:“世人皆因功名利禄得失而悲喜,而我却不知自己该因而何恶,因何而喜……”

    其实杜淹这次拜访,也引得袁天纲心情难以平复。

    为排解胸中郁结,袁天纲备好了笔墨纸砚,然后拿出古钱和龟甲,一人独坐书房,默默地开始占算家国气运。

    不知不觉,书案上已堆满了稿纸。

    袁天纲疲惫地搁下了笔,看着自己占算出来的结果,顿感一阵无力:“真是不可思议,旷古未有,难道说……这也算是天意?”

    整整一年半了,无论他推算多少次,都只能得到一个相同的卦象:女主武王,天下昌。

    ……

    ……

    正如李太白所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杜淹继续沿着官道向北而行,走了月余时日才离开蜀地,待他出葭萌,过散关,重返阔别已久的长安时,正好赶上护国公主代天巡狩归来。

    杜淹忙唤车把式驱车前去观礼,就见御道两边人山人海,一支庞大的队伍缓缓行来。

    前面引导仪仗官呼喝开道,左幡“护国明昭公主”,右幡“河北道宣慰大使”,中间一面大旗上书“辅天国师”,后面是一排排甲胄鲜明,手执枪槊的禁军重骑,再往后是被许多袍男女扈从拱卫的几辆马车,当中一辆马车最是华贵非凡,其规制竟隐隐超过了亲王,几乎与皇太子不相上下。

    杜淹目睹这般阵仗,不禁暗自称奇:“李三娘一番改名换姓、脱胎换骨,竟还能得这般烈火烹油的似锦荣华,若非我知道其人是个女子,只怕都会怀疑李渊已将她立为储君了。”

    ……

    ……

    李曜终于回朝了,随行而来的还有契丹、奚、等番邦酋长,李渊率满朝文武公卿亲迎,在宫中举行欢迎仪式,气势极为盛大。

    大贺摩会、苏支、若浑三人皆是倍感震撼。

    他们以前觉得类似蓟城、柳城那样的城池就已经很大很繁华了,结果跟唐都长安一比,完全就是天差地远,不值一提。

    这三位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不想他们一脚走进金碧辉煌的皇宫,立马就把李曜事先派人教授他们的礼仪给抛到九霄云外,诸如跪拜石像、拥抱柱子、还男女不分,在宦官身上揩油……一时间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圣人有旨,宣辅天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觐见!”

    “宣,契丹部大贺摩会、奚部苏支、部若浑,上殿见驾!”

    一个接着一个拖长的尖嗓音响起之后,李曜迈着端庄的宫廷步徐徐走入大兴殿内,大贺摩会、苏支、若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兴许这三位部落大人平时习惯了大步流星的走路方式,再加上心情激动,这会儿一个个就好像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大贺摩会走成了顺拐,苏支差点崴了脚脖子,而落在最后的若浑,则直接来了一记平地摔,然后三人分别在不同位置一齐朝面前拜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大贺摩会、苏支、若浑见过大唐皇帝陛下,愿长生天保佑陛下安康!”

    李曜瞧见三个机智的家伙还在她的后背就开始行礼,不禁莞尔失笑,对李渊躬身行礼道:“三位大人生性敦直,如有君前失仪,还望父亲恕罪。”

    李渊认为这三位酋长能够以寡敌众,轻易击败突利,肯定都是非凡人物,所以他心里丝毫没有嘲笑对方的念头,只点点头,抬手虚扶道:“你们初来乍到,朕当然理解,都平身吧!”

    李渊与三番大人进行了一番亲切交流之后,旋即又和蔼地对李曜说道:“明昭,你这次代为父北巡,可是立了几件大功啊!朕一定要重赏你。”

    李曜微笑道:“儿身为大唐公主,做的这一切都是应当的,父亲该好好奖赏三位大人才是。”

    李渊捋须大笑一声:“哈哈,明昭所言极是!”随即提了提嗓子,中气十足地朗声道:“传朕口谕,护国明昭公主克定凶丑,抚镇华戎,令朕无北顾之忧,特赐锦缎千匹、金铤千两、林邑火珠三枚、南珠一斛!契丹部大贺摩会、奚部苏支、部若浑,仰慕华夏,威扬沙塞,弃难归朝,特此各授正二品勋上柱国,从三品归德将军,并各赐金器十件,银器三十件,白瓷百件,丝帛五百匹,珍珠一斛!”

    “臣谢主隆恩!”

第三百九十八章 拜她所赐

    武德十一年,正月末。

    契丹、奚、三番大酋长带着令部众们目眩神迷的赏赐和大批粮草,心满意足地返回了各自的领地。

    其中尤以奚部的苏支大人收获最大。

    此前他们在长安作客的时候,纷纷与大唐朝廷建成了互市贸易合作关系,双方将分别在幽州居庸关、檀州燕乐县西郊、营州白狼水等边境关口设立关市,唐朝主要以盐、酒、粮、铜铁、布帛、陶瓷等游牧民的刚需品来换取马匹、牛羊、皮革、角筋等高价值的草原物资,可谓是各取所需,互相取长补短。

    只是漠南三番之中,唯独部与唐朝的地盘没有接壤,如果若浑要和唐朝直接作生意,又不想走麻烦多和危险大的路径,就必须从奚人部落的领地上通过。

    为此,部大人若浑只得去找苏支商议过路费的缴纳事宜,双方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以苏支抽取三分售卖所得的方式达成了协议。

    除此以外,苏支每年还有一项高达十万石米粮的租金收入,让各方面实力都不如他的大贺摩会和若浑二人对此是无比的羡慕嫉妒恨。

    可苏支还没来得及为此沾沾自喜,就差点被护国公主再次祭出的大手笔惊掉了下巴。

    自从他把一块河岸地租给李曜之后,李曜以提供粮食和寒衣为条件,从河北道招揽了上万饥民,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在后世名为柳河的西岸营建出了一座土城,并以柳河源头伏凌山为依据,取其名曰“伏凌城”。

    这伏凌城造型四四方方,东西、南北之长皆为三里,墙高两丈半,宽约丈许,有城门八座,不同于唐朝那些专门用于军事防御的戍堡和守捉城,此城内部结构形似九宫格,被东西、南北各两条贯通全城的街道和三十六堵丈高土墙分成了面积相等的九个坊区,正中坊区为城主和幕僚的宅邸,其余八坊按照功能分别用作马厩、牛棚、羊圈、邸店、仓房、工坊,以及守卫的营房和校场。

    当初李曜说租地建城是为了做买卖,但伏凌城如此简单分明的布局,与其说是边贸点,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仓库。

    城主府中,受邀前来参加伏凌城建成典礼的苏支大人似是遗憾,又似松了口气地道出了自己的切身感受:“卞城主,你们这里好生无趣啊,竟连酒肆都没有,某都不用担心自己醉死在此处了。”

    卞城主洒然笑道:“呵呵,苏支大人莫要太早下结论,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也没有嘛!”

    这卞姓城主,正是前春明门城门郎卞绍元,年初他先是被崔元逊等人从武功郡王的鹰犬手中救下,然后又在护国公主的帮助下,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未婚妻莫四娘并且迅速完了婚。

    此后,李曜得知卞绍元早已戒掉了赌博的恶习,便上奏皇帝,表面私聘他为伏凌城的城主,授予的实职则是正六品下的镇将,除担负镇守伏凌城之责外,还兼管测绘漠南全地形舆图以及负责监视三番的动向。

    到得如今,莫四娘肚子已经有些大了,卞绍元为自己将成人父而感到开心之余,并没有忘记他所拥有的一切,统统都离不开护国公主的扶持。

    因此为了报答护国公主的恩情,无论对方派他到何种地方、做何种事情、对付什么样的人,他都会竭尽全力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把事办得天衣无缝。

    苏支掏出银酒壶,很舍不得啜了一小口皇帝御赐的烈酒,砸了砸嘴巴,笑道:“这酒肆若是建成了,城主可别忘了通知某来吃酒,当然有娇滴滴的妓子相陪,那是最好不过的,哈哈。”

    卞绍元呵呵赔笑了一声,道:“酒肆好说,可若要在城中开妓馆的话,那就必须问我家东主的意思了。”

    苏支微微一愣,旋即恍然叹道:“哎……说的也是,某差点忘了此城本为贵主所有。”

    卞绍元听他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失望,忙宽慰道:“不过以某之见,贵主乃女中丈夫,就算我们不设妓馆,安排几个陪酒婢到这里来,想必她应该不会反对。”

    苏支听得此言,不禁面露憧憬之色,抚髯颔首道:“好哇,借你吉言,本大人就拭目以待了!”

    ……

    ……

    唐都长安,依旧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

    重新被朝廷起用的杜淹因精于典制且事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于上元节后,被擢升三级,拜为从五品上礼部郎中。

    尽管脱去绿袍换红袍,给杜淹带来了一点成就感,但礼部虚位实在太多,现任官员又多老迈,譬如礼乐、衣冠、符印、表疏、图书、册命、祥瑞、铺设及文武百官、宫人丧葬赠赙等诸多差事都一股脑落在他的身上,把他忙得脚不点地,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之事。

    这日黄昏,杜淹撑着疲倦身躯回到自家宅邸,谁知才刚歇了一会儿,看大门的老苍头就匆匆进来禀告道:“阿郎,宅门外有位道士求见,自称是阿郎的旧识。”

    “道士?”

    杜淹微微一怔,忙不迭地问道:“此人何等模样?”

    老苍头道:“那位道长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相貌堂堂,身量比阿郎还高出半头,背负一把法剑,模样瞧来颇为英气。”

    杜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可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位道士,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那就不必见了!就说我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老苍头应了一声“是”,正欲转身出去,杜淹突然又心中一动,问道:“且慢!你可知他说话是哪地口音?”

    老苍头想了想,答道:“回阿郎,这道长应是郑州人氏。”

    杜淹神色立时一紧,从软塌上腾地蹦起来,急道:“快!快把人请进来!”

    老苍头甩开老胳膊老腿奔了出去,杜淹也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也跟着前去迎接来客,行至前院,就见一个青袍道士朝他迈步而来,此人正是李世民的心腹荥阳人张亮!

    杜淹趋步上前见礼:“杜某久已不见张君,张君怎地就入了玄门?”

    张亮面无表情地道:“这都是拜她所赐!”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多多保重

    杜淹当然知道张亮口中那个“她”意指何人,也隐约猜到对方来访的目的,忙肃手道:“道长不辞辛劳,远行而来,可否随杜某入内小酌几杯?”

    张亮微微颔首道:“叨扰杜公了。”

    杜淹将张亮迎入了自己的书斋,待主宾落座,家仆忙上来布置好酒食,随即自觉退出房内,并关上了障子门。

    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微不可闻,杜淹故作关切地道:“杜某听说张君在郑州任司马一职,敢问张君今日至此所为何来?”

    张亮目光古怪地看着他,冷冷地道:“杜公身在中枢,怎会不知我等近况?”

    杜淹苦笑道:“张君有所不知,如今礼部尽是白头老吏,杜某身周没有一个熟识之人,而且近来杜某都快被公事累断了腰,回家常倒塌就睡,对于朝堂以外的地方时事了解甚少,说是耳目闭塞一点也不为过,故此还请张君细说端详。”

    张亮举止毫无道门中人的气质可言,但见他兀自举杯,鲸吞牛饮般地灌下一杯酒水,愤然说道:“如今圣人老迈智衰,诸庶皇子又年幼蠢钝,让李明真那小娘钻了空子,去年二月她以国朝州县数目远超前隋为由,在朝堂上引众奏请合并州县,然后利用临朝监国之机,打压我们这些故天策府僚属,河洛都督府下辖诸州,被她一纸政令搞得九去其四,河洛豪杰荣禄品秩亦多有削降,张某为此一时不忿,遂挂印辞官职,借笃学黄老之道,蛰伏民间以待时机。”

    杜淹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故作懵懂地插口道:“却不知张君这所谓‘时机’乃是何意?”

    张亮冷哼一声,道:“杜公莫要装糊涂了,那小娘独断朝纲,大行‘牝鸡司晨’之举,有识之士无不目扼腕,惟盼武功王能够东山再起,尽早结束国朝乱象,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而张某此番前来叨扰杜公,只因有一事不明,还请杜公为谋解惑。”

    杜淹心中发寒,嘴上却仍客客气气地道:“张君请讲,杜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亮轻抚放在酒案一侧的法剑,阴恻恻地道:“张某听说杜公返京之后,才不到三个月,就由戴罪之身一跃成为朱袍公卿,可否为张某解释一下,大王以前待你不薄,杜公究竟是如何得到那小娘丑面首的推举,以至这般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杜淹看到张亮此时此刻的言语举动,顿觉后背冷汗涔涔。

    他知道,所谓的“丑面首”,正是李世民的支持者们对谏议大夫马周的诬蔑称呼,不由暗自心惊:“该来的还是来了,张亮果然是奉了李世民的指示,专程来找我兴师问罪的,自己若不马上摆脱嫌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言念及此,杜淹定了定心神,语气诚恳至极地答道:“昔年杜某为大王谋取嫡位未果,被今上治罪并流于州,实不相瞒,杜某临去前,大王曾赠金三百两以为补偿,杜某一直为此感念不已。”

    杜淹不露声色地扫了张亮一眼,见对方的面色已不似此前冷冽,赶紧再接再厉,微微向前探出身子,压低声音说道:“更何况……杜某曾经为大王处理过诸多机密要事,岂会鬼迷心窍,厚颜做那改换门庭的不齿之事?”

    实际上,张亮本来就不大相信,以才智著称的杜淹会不明白背叛李世民乃是自蹈死路,而他亦不是蠢笨之才,此时见对方如此清楚地表明立场,心中也自然有了论断。

    张亮身上杀气骤然消失,右手不着痕迹地离开剑柄,提壶自斟,举酒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误会杜公了,张某心直口快,杜公切莫往心里去,这便自罚一杯。”

    他说罢,也不多言,一仰而尽。

    随后,二人推杯换盏,一番闲聊,杜淹对张亮的秉性也是略有耳闻,见对方面颊已现微醺之色,眉头微微一挑,暧昧地说道:“杜某这里恰有一个正值豆蔻芳龄的美婢,名唤幼香,生得腰如细柳,发如流水,貌比花娇,而且身子还是干净的,如果张君不嫌弃的话,杜某今晚便安排她与张君合练双修妙法,探讨长生大道,如何?”

    张亮一听他对那美婢的描述,明显正合自己心意,顿时来了兴趣,也不作推辞,道貌岸然地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杜公如此盛情,那贫道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

    东宫,显德殿。

    今天是休沐日,李曜用过早膳,精神抖擞地前往宫殿后面的花苑,甫一迈入苑内,便转身给苑门加了一道“铁将军”,然后穿花拂柳地朝苑中深处行去。

    此时此刻,朝露未散,葳蕤间罕有雀鸟啾鸣,显得苑中格外清静,不多时,李曜来到一个大铁笼前,那原本正蜷缩在笼中一角的金钱豹似有所觉,腾地扑到笼边,努力向自家主人发出讨好的叫声。

    李曜笼内的食盆里只剩下了几块骨头,便打开铁笼放豹子出来,然后用绳索往豹脖子上一套:“圆通,跟我遛食儿去。”

    圆通很通人性,当即撅起屁股,伸展了一下身躯,箭一般地窜出,旋即又奔回李曜脚边,显然极为开心。

    在圆通的陪伴下,李曜悠然漫步,放眼观赏满苑烂漫春花。

    最近两月,她的皇帝老爹竟转了性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沉溺声色了,虽不至于做到夙兴夜寐的程度,但也绝对称得上“勤政”二字了。

    如此一来,李曜自是轻松了不少,最起码在节假日子里,也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休闲时光。

    闲逛许久,圆通也跑得累了,李曜正欲送圆通回笼休息,圆通忽然面朝苑门口方向,矮身踞伏,欲作暴起之势。

    紧接着,门外便远远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贵主,是我。”

    李曜扬声应道:“原来是荞儿,先稍等片刻。”

    李曜抚摸了几下毛茸茸的豹头,待圆通情绪稳定,这才打开了苑门上的铁锁:“进来吧。”

    袁荞儿贴着门走了进来,怯生生地看着圆通,评价道:“贵主养的山猫儿爪子好大呀!”

    李曜打量袁荞儿一眼,见她上着绿裳,下着白裙,好似一株软嫩可口的白菜,不禁莞尔一笑,佯嗔道:“你都是一家主母了,还敢在本公主面前充嫩?”

    没错,当初那个身似豆芽菜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嫁作了人妇,而且还是李曜亲自说的媒,让她做了国师府典军宋君明的妻子。

    由于宋君明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长辈站出来嫌弃袁荞儿是商贾之女,所以这桩婚事办得相当顺利。

    袁荞儿俏脸微红,羞涩地掩嘴笑了笑,随即从袖袋里拿出一只信筒,双手递向李曜:“这是阿耶托奴送来的,还请贵主过目。”

    李曜取出筒中书信展开细览,但见信上面写道:

    正月廿七酉正三刻

    一青衣道士拜访杜淹

    廿八卯正二刻

    杜淹送道士东出春明门

    背附画相

    李曜翻转信纸再看那人物肖像,双眸慢慢眯了起来,眸光里似有一道锋芒划过,暗自冷笑:“张亮……这家伙来得真够快的,杜淹你最好多多保重,可千万别死得太早!”

第四百章 酉时相约

    一晃眼,时间就来到了武德十一年的三月。

    是月初一上午,原本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分,随着苍穹之上那一轮金乌骤现“初亏”之状,阳光开始缓缓变暗,天气也随之逐渐转凉。

    早在半旬之前,太史局的司辰师李淳风便上书预报了今天会有日食之象。

    受限于落后的科学认知,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日食是一种极为不祥的天兆,他们认为“天狗食日,五谷不出”,出现日食,就意味着必会发生严重的天灾,从而影响全年的粮食收成。

    这李淳风甚至还在奏疏上说“日蚀必有亡国死君之灾”,搞得朝野上下一片惶然。

    当然了,来自后世科学发达时代的穿越者肯定不会这么无知。

    不过,李曜并没有贸然站出来对人们进行天文科普教育,为了维护大唐这个崇信“天人感应”的华夏正统与社会稳定,她只是根据诸道州县报告里面描述的一些异常气候情况,奏请朝廷提前做好预防各类灾害的准备。

    而她身为大唐的国师,天下玄门教派的魁首,采取这般极具针对性的行动,也恰巧印证了李淳风那危言耸听的说法。

    所以,李渊今日颁下一道“罪己诏”,便草草结束了朔日朝会,然后率领文武百官在长安南郊藉田坛举行祭祀仪式。

    当太阳开始形成光环,天地陷入一片昏暗,身着大裘冕的唐皇李渊,两脚慢抬快落,开始沿着两道云龙浮雕之间的台阶拾级而上。

    待皇帝登上圜丘,事先候在顶上的李曜当即手举玉圭,声音清亮地唱诵了一篇词汇绮丽、声律调谐的四六体骈文,随后在火盆里点燃一支精致的铜柄火炬,再以双手将其举至李渊面前:“请圣人迎日!”

    李渊庄重地接过火炬,然后面向高台正中那一口装着火油、柴草和各种祭品的青铜大鼎,声如洪钟地道:

    “朕祈上苍,照临下土!”

    音落,李渊扬手一抛,火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鼎口,一团绚烂的红色火焰旋即从鼎中腾起,高台两侧立时鼓号齐鸣,声音直上云霄。

    祭天礼毕,仿佛上天真的感应到了皇帝的祈祷一样,太阳慢慢从漆黑的阴影中移出,茫茫天空复又渐渐变的明亮起来,直至灿烂的阳光洒满整片大地。

    尔后,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庆祝声中,皇帝李渊与国师李曜各自乘车离去,参加祭祀的一众朝臣这才纷纷起身。

    杜淹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开始指挥下属们打理祭祀场地,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两天前,杜淹又升官了,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升得更加迅猛,竟被老皇帝下诏任命为正三品礼部尚书,并加授“参议朝政”之衔,一举成为当朝宰相,几令满朝公卿为之侧目。

    刚开始的时候,杜淹想起袁天纲对他做出的预言,内心深处还是感到非常恐惧的。

    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他能在短时间里,接二连三得以高升,要说没有受到李三娘在背后暗中捣鼓,只怕他家的四岁小孙儿都不会信的。

    而且,他心里总有一种感觉,感觉李三娘的失魂症纯属胡诌,肯定对过去的经历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非常怀疑这一切都是李三娘为报仇而设下的借刀杀人计让李世民和前秦王府的故僚们对他生出什么误会,进而对他采取最严厉的报复手段。

    后来,他辗转反侧,经过一夜思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将机就计,主动寻机向护国公主示好,虽不至于彻底投入对方的阵营,但最起码表面上也要学裴寂,做一个忠于李渊的帝党。

    毕竟,无论护李三娘做出何种成绩,她得以权倾朝野的绝大多数资本都是来自于当今天子的信任与依赖。

    也就是说,只有当今天子才是李世民真正的政治对手。

    杜淹这人一旦拿定主意,行动起来也是相当雷厉风行,穿上紫袍玉带的第二天,他就趁着自己在两仪殿参与商议国事之机,悄悄将一封求见信塞给当时出席会议的李曜。

    李曜不露声色地做出了回应,与杜淹约定今天酉正时分在长安普耀寺见面。

    ……

    ……

    长安城东南,青龙坊。

    杜淹忙完事务,眼见太阳已经西斜,顾不上身心疲惫,赶紧催马赶赴约见地点。

    青龙坊地处曲江池畔,大部分的坊区都属于“芙蓉园”,而普耀寺则位于青龙坊东南隅,乃是前朝文帝皇后独孤伽罗为其外祖父崔彦珍所立的寺庙,由于是前朝皇家的私庙,再加上本朝崇道抑佛,所以到得如今,已经完全被人废弃了。

    长安东南城区民居稀少,也没有多少建筑和街道,杜淹很快就轻松地找到了普耀寺。

    此时寺门大开,杜淹打马进去,却不料刚驰出丈许,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沉闷的关门声,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就见两名黑衣客已经站在了紧闭得严丝合缝的门板前,待回过头来,前方又赫然出现了同样身着黑衣的一男一女,其中那女子的样貌竟与李曜有着几分相似,正是天辅国师府女典军兰韶英。

    未等杜淹问话,兰韶英身边的男子已上前拉住马辔,沉声道:“请杜公下马入内。”

    杜淹虽然对此人的举动感到不满,却不敢发作,待他踩镫下马,把缰绳交与那无礼的男子,兰韶英抬手朝影壁后方一指:“贵主正在里面等候,请随我来。”

    杜淹跟着兰韶英一路来到主殿,环顾四周,就见院墙残破,地面青草丛生,台阶上也长满青苔,依然难掩建筑精致的布局结构,看着甚为庄严大气。

    “杜公进来吧。”

    “喏。”

    李曜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杜淹恭谨地答应一声,抬脚步入大殿,殿内只有数盏石灯,光线并不太明亮,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纤细的人影立于斑驳的佛像旁边,正在端详着殿内墙壁上的经变图。

    杜淹拱手拜道:“臣见过贵主,希望贵主为臣指点迷津。”

第四百零一章 禽兽不如

    李曜负手而立,仍旧背对杜淹,双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壁画,良久才淡淡地问道:“我听说杜公博学多闻,涉猎颇广,可曾识得此图?”

    清风不时从门口灌入殿内,吹得灯火忽明忽暗,杜淹顺着李曜的视线,稍稍走近了一些,方才看清楚这墙上画的是一副《萨那太子本生图》,再瞥李曜,见她头戴莲巾,容颜清绝,神态平静,臂搭拂尘,着一身月白羽衣,灯火光辉映照之下,更增几分飘然出世的空灵,仿若从壁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杜淹恍惚了一下,旋即稳定心神,毕恭毕敬地立于李曜身侧,一边手指墙上的经变图,一边娓娓道来:

    “回禀贵主,这上面说的是萨那舍身饲虎的佛经故事,相传须弥山之南的阎浮提洲上有一国王,名曰‘摩诃罗檀囊’,王有三子,其幼子摩诃萨那,少小行慈,善良淳直,有如赤子。

    某日,罗檀囊携王妃、群臣及三子出游,途间,罗檀囊因感疲倦而作小憩,三位王子玩兴尚浓,遂游戏林间,行至一崖,见一母虎为二幼崽哺乳,母虎身形羸瘦,饥饿已极,欲自啖食幼崽。

    萨那见状,问二兄‘母虎将死,欲食子,为计若何’,其长兄回答说‘若母虎饿毙,幼虎亦必死’,萨那又问‘如何可使母虎勿食子’,其次兄说‘可用新杀热血肉者喂食母虎’,萨那最后问‘人之血肉可否饲虎’,其二位兄长说‘虎可活,而人必死’,后来三人出林,萨那借故独自重返虎崖,投身虎前,然饿虎无力张口,萨那以树枝刺破身体,让母虎舔其热血,母虎精力回复,进而啖尽其身。

    其二兄见萨那久未返还,于是进入林中寻觅,结果只在虎崖看到一堆人骨,当时罗檀囊的王妃正好从睡梦中惊醒,说她梦见‘三鸽齐飞,鹰噬幼鸽’,认为此乃不吉之兆,可能爱儿会有劫难,结果未等罗檀囊派人去寻子,其长子和次子已泣声归来,报说幼弟丧身虎口之事,摩诃萨那舍身饲虎,感动天地,遂转生为佛……”

    说道此处,其实这副经变图展现的故事内容才讲了一半,但杜淹忽然瞧见李曜目光已离开壁画,一双映衬着灯火光芒的眸子微微弯起,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杜淹只觉对方的心思实在有点难以捉摸,不由一脸懵然地道:“怎么了?莫非贵主不喜再继续听这故事?”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方才杜公不是求我指点迷津么?是以后面已无必要再讲,有前半故事足矣,不知杜公对此作何见解?”

    杜淹不觉鬓角沁出冷汗。

    其实,他早在两年前担任天策府幕僚的时候,便探知所谓“李明真”与那李三娘子实为同一人。

    只是此女复现于世之后,心性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过去的李三娘颇似其母窦氏,果敢任气,为人豁达,处事平和柔韧,故能使无数昂藏儿郎为其效死力,而眼前这护国公主表面看着英气不亚于前者,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冷酷,行事作风亦更偏激进,尤其是对方身上无意间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时常令他隐隐感到有些心惊胆寒,仿佛这位天仙般的美人儿随时都会化身为佛堂壁画里的女恶鬼“罗叉私”,做出啖人血肉的恐怖行径。

    不过,杜淹此前早已思虑清楚了,他与对方的这一次见面,将会决定他未来的生死前途。

    如果把握得好,那他自己就有了新的护身符和保护伞,同时也可证明袁天纲那点微末小道绝不可全信,可若是谈崩了,恐怕他还未走出这座废寺的大门,一生就到此为止了。

    脑筋转了好几转,杜淹自认明白了李曜话中的关键所在,惧意也随之减弱了几分,遂用手指了指经变图中那只雌虎正在啃食萨那身体的画面,语气讥诮地说道:“人的身体发肤皆受于父母,竭力保全自己身体,乃孝之始也,然萨那以所谓慈悲之心,为了哀愍野兽而舍身饲虎,令父母手足悲痛欲绝,真真是禽兽不如也!”

    李曜问道:“如果换作是杜公,会怎么做?”

    杜淹呵呵笑道:“臣能怎么做?此等林中恶兽,当然是除之而后快,以免它将来去祸害生灵,正所谓‘名必有实,事必有功’,臣才不会去做那种毫无意义的蠢行。”

    李曜也笑了笑:“照此说来,杜公倒是个笃行务实的人,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你若想消解困惑,就必须将你当年策划谋害我一事,全部交代出来,如此一来,你我都好安心。”

    杜淹一怔,旋即便自知对方为何说出此言,扑通一声跪倒,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俯首说道:“臣当年身为武功郡王的幕僚,不过是食其之禄,忠其之事,担其之忧尔,况且贵主也知道,那武功郡王……李世民狠辣果决,生性凉薄,臣不得已才虚与委蛇,私底下,贵主乃巾帼不让须眉……喔不,应该是远迈天下男儿的非凡胸襟和气度,一直敬仰有加,后来听闻贵主溘然长逝的消息,心中莫名悲痛和悔疚,却不想贵主乃天命之女,竟以绝世之姿重返人间,臣知道之后,一度喜极而泣……”

    杜淹正口若悬河地说着,李曜忽然出声打断道:“且住!”

    下一刻,她突然双足一蹬,有如一道孤烟笔直的拔地而起,速度快如电光火石,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整个人已然猛地撞穿了大殿的屋顶,现出了夜空中冉冉升起的一弯新月。

    紧接着,又响起了一个男子的闷哼声,杜淹一面倒退着躲避掉落下来的瓦砾,一面抬头向上望去,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从殿顶的破洞直落而下,随后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亦不知是死是活。

    杜淹战战兢兢地凑过去,颤手摘下这黑衣人的面巾,借着微弱的火光,定睛细瞧,只一眼就把对方认了出来原秦王府右库直车骑将军周绍范!

第四百零二章 “如实”交代

    月光之下,一道黑色的身影犹如灵猫般在成片的屋顶上奔跑腾跃。

    那个女人太可怕了。

    “影杀”用八条顶尖杀手的性命证明了一个血淋淋的道理,无论任何形式,都不可以轻易和护国公主交手。

    而就在刚才,他们的周副统领甚至还来不及做出逃跑的反应,就被那个猛然破顶而出的女人一招击落。

    三开间的大雄宝殿,少说也有八丈高,周副统领这一头栽下去,哪还有活命的可能?

    所以,原本在附近负责放风及灭口工作的他,见到此情此景,脑子里剩下的念头,只有全力逃跑。

    他和其余“影杀”成员一样,都曾为此受过最艰苦最危险的训练,而他恰是其中最擅长翻墙爬粱的佼佼者。

    更何况,他开始逃跑的时候,与那女人之间还隔着两栋佛堂,所以他认为自己只要不被来自地面箭矢的射中,并且能够躲进普耀寺附近的一大片旧坊区,就算他背后的追兵身手再快再敏捷,也肯定奈何不了他。

    只可惜,他还是错估了自己和追兵之间的差距,就在他一气呵成地翻出寺院,又爬上一堵土墙,即将纵身跃入纵横交错迷宫般的老巷子里,突然发觉脚踝上猛地一紧,旋即他就被一股大力拉了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李曜把缠住黑衣人的拂尘,朝自己身前一拉,不等此人反抗,她已飞快地踢昏了对方。

    这时,兰韶英等几名黑衣扈从也追了出来,齐齐单膝跪地,垂首道:“我们未能帮上忙,还请贵主恕罪。”

    李曜虚扶道:“此人极擅逃遁之术,我都差点抓不住他,你们还是都起来吧。”

    李曜知道兰韶英等人都用了不少弩箭,待他们站直身子,又吩咐道:“你们先将箭矢都回收干净,切记不可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再到寺中主殿的殿院里等候我的下一步行动指示。”

    说罢,她就像拖死猪一样,将对方带回了大雄宝殿,杜淹守着周绍范的尸身,正惴惴不安,见到护国公主拎着一黑衣人回来,赶紧上前几步,连连叩首,惊惶道:“我果然被李世民恨上了,还请贵主救救我!”

    李曜看到地上那具尸体已然现出面容,便一收拂尘,指着脚边的昏厥之人,面无表情地道:“想必此二人都是你的旧日同僚,再过来看看这位吧。”

    杜淹忙不迭地爬到昏迷者的脑袋旁,扯下此人的黑巾,细瞧了两眼,回应道:“此人是李世民帐内校尉门威,而死掉的那个乃是车骑将军周绍范。”

    李曜用拂尘扫了扫身上的瓦砾碎渣,忽然冷哼一声道:“杜公刚才对我答非所问,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可是故意为之?”

    杜淹又磕头道:“贵主着实误会臣了,那些话皆是臣的肺腑之言……”

    杜淹正说着,瞅见李曜眸子里渐渐泛冷芒,登时面色一白,忙道:“臣不会再讲别的,这便如实交代,只是此事说来有些话长了……”

    原来,当年李渊考虑到唐朝在山东统治根基非常薄弱,平定洛阳之后,特许李世民召辑亡叛,开府治理军政事务,然而那些靠武力起家的山东豪杰们大多不愿只屈居于天策府,希望能够从关陇贵族集团和世家门阀手里抢夺朝堂上的位置,在他们旁敲侧击地引导之下,李世民原本就早已萌发的夺嫡野心也越发膨胀起来。

    平阳公主很快察觉到了这个容易引发同室操戈的危险苗头,于是三番五次地给李世民敲警钟,教他莫要想着去学表叔隋炀帝做那些违背人伦的恶事,并提醒他多多注意身边的人,以免被他们蒙蔽心智,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虽然李世民赖以打败薛仁杲、击破刘武周乃至平定窦建德、王世充的原始班底正是从平阳公主手中接管过来的,但他获得山东豪强集团的支持之后,政治资本大幅壮大,就连皇帝李渊想要削弱天策府,都感到有些投鼠忌器了。

    因此,平阳公主的那些话在李世民听来,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部当作了耳边风。

    尔后,平阳公主也发现自己的劝说效果不佳,但她深知李世民禀性刚烈,担心李渊和李建成采取强硬手段会将其逼得走上极端的道路,于是就做起了父亲及三位嫡兄弟之间的调解人,竭尽所能地维系李唐皇室表面上的和睦关系。

    如此一来,李世民在夺嫡的争斗之中不免处处掣肘,可是他自幼与平阳公主在一起生活多年,平阳公主对他来说,可谓是亦姊亦母的角色,所以李世民很难抛却两人之间远超其他兄弟姊妹的深厚感情,只得花费大量心思,努力做出孝顺父亲,恭敬兄长,友爱弟弟的样子……

    要知道,站队是一门风险很高的技术活儿,天策府的一众英才们见李世民拿平阳公主并没有太好的办法,皆对自己未来的前程感到忧心忡忡。

    眼看秦王夺嫡成功之日将变得遥遥无期,心肠冷硬的长孙无忌得知平阳公主将要离京远赴河东参战,不由恶向胆边生,欲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对其痛下杀手。

    只是他这人虽然果绝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若论智谋称着实不上一流,所以他需要有志同道合的帮手。

    而他找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与平阳公主有着灭门之仇的阴弘智。

    按照杜淹的说法,那年他本来准备投靠到故太子李建成门下,时任检校吏部尚书的封德彝都口头答应帮忙了,结果却莫名被人举荐到天策府,做了一个小小的六品参军事。

    正当杜淹深感郁闷之时,阴弘智找上了门,此人是李世民的小舅子,妥妥的心腹,他将自己和长孙无忌欲谋刺平阳公主,为秦王铲除心障的想法告诉了他。

    杜淹听后震惊不已,对于这种十恶不赦之事,他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但阴弘智马上又出言威胁,说杜淹已知道了机密,若不肯参与此事,全家老小都别想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杜淹惧于他的淫威,只得登上了长孙无忌和阴弘智二人的贼船。

    接下来,他们又把急欲重获李世民信任的王君廓拉入了伙,随后经过一番周密部署,便有了平阳公主苇泽关外身负箭伤一事。

    然后,长孙无忌和阴弘智见平阳公主未死,又想出一条毒计,亦不知此二人如何得知杜淹私藏了一剂可以致人慢性中毒死亡的药方,遂又威逼杜淹把药方交了出来,而后由长孙无忌安排人手下毒,再后来就是李曜躺在棺材里梦到的故事情景了平阳公主薨逝于自宅中的梅园里。

    听杜淹讲罢,李曜问道:“还有么?”

    杜淹苦着脸道:“臣知道的就这些了。”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杜淹只道是护国公主相信了他的说辞,不料刚暗自松了口气,一道幽冷的寒芒忽然刺入了他的胸膛,瞬间溅起一片血红……

第四百零三章 解疑释结

    杜淹惨叫一声,仰面倒下。

    一柄短刀插在杜淹的胸前,直没刀柄,汩汩鲜血迅速染湿衣襟,形成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晕。

    杜淹躺在地上,努力抬起脖子,看向黑绳缠绕的刀柄,试图伸手去碰触,但是只稍微动了一下,就觉痛彻心腑,并有一股血水从喉间涌了上来。

    紧接着,一只柔细而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杜淹的衣肩,将他整个人拎到了墙边。

    李曜用手扶住杜淹的肩头,让对方背靠墙壁而坐,杜淹咽下一口腥甜的鲜血,随即抬头看向李曜,怒声道:“为何不立刻杀死我?”

    李曜看着杜淹那充满愤怒、惊惧、困惑之意的眼睛,缓缓说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想听你多说几句真话罢了。”

    杜淹面露绝望之色,随即身形一萎,自嘲地笑道:“看来我刚才是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了……”

    李曜不容杜淹上身前俯,迅速抬起一脚,轻轻踩在他的肩头,将其后背牢牢地定在墙上,这才说道:“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若不想做个糊涂鬼,你最好趁着自己没有咽气,尽快将当年的真实情形都讲出来,如此我还能发发善心,为你解答一两个问题。”

    李曜对人体内的结构了若指掌,并且对自己出手的技巧也有着绝对的自信,知道如何让人瞬间毙命,也懂得如何使人慢慢死去。

    而刚才她这一刀就刺得极为精妙,刀锋直接贯穿了杜淹的肺叶,并准确地割破了肺动脉,造成肺内大出血,至于她让杜淹坐直身子,便是为了避免血水堵住气管,导致伤者窒息性死亡。

    只不过,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失,以及越来越严重的血气胸,杜淹的生命也仅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了。

    李曜那一句“糊涂鬼”,无疑戳中了杜淹的心思,只见他强忍着胸口的痛楚,艰涩地道:“我若说了,你可要一言为定。”

    李曜轻轻颔首道:“你放心,我还没有无聊到随口骗一个快死的人。”

    杜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当年李世民平定郑国,掌洛阳生杀予夺之权,因我为王世充亲信,被他裁定为死犯,所幸后来我那侄子杜如晦向李世民求情,方才得免一死。”

    说道此处,杜淹脸上现出一丝愧色:“而在此之前,杜如晦与我并不合睦……我曾向王世充进言,害死其兄,并令其弟杜楚客身陷牢笼,可杜如晦却听了杜楚客的劝诫,大度地对我施以援手,两相比较之下,就显得我像极了奸佞小人,所以李世民非常瞧不起我,只是鉴于河洛地方缺乏官吏,才勉为其难地推任我为汝州的文学博士。”

    李曜知道杜淹说的这些事情与史书的记载大致吻合,也似乎明白杜淹为何耗费所剩不多的宝贵生命来倾诉他这一不光彩的事迹,忍不住接口道:“但是,凡仕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所以,你无法安心做这俸禄微薄的闲官。”

    杜淹苦涩地笑了笑:“不愧是李三娘李兆月,人如其名,心如明月,端的是一语道破人生百态……我自负满腹经纶,也曾位列朝堂公卿,岂会甘心临老做一地方八品小吏,于是我找故交封德彝帮忙,他对房玄龄那儒生略施小计,便使我被李世民收为僚属,只可惜那时李世民还不太懂得‘用人之长,当不记其短’的道理……我在天策府蹉跎一年,始终难以参议天策府的机密要事,后来某天我在府中偶见长孙无忌和阴弘智二人私议,偷听到他们意欲谋害于你,亦觉此计可行,一时心动之下,就加入了他们,只觉倘若事成,姑且不论李世民会对你的死作何感想,其妻兄长孙无忌必然会对我另眼相看,如此我未来的仕途前景还是大为可期。”

    李曜悠悠叹了一声,问道:“于是,你一计未成,又向长孙无忌献出一味毒药,并建议他在我府中安插人手,寻机向我的药膳里投毒?”

    杜淹此时倒也坦然:“没错,正是杜某。”

    李曜心道“好一个胆大包天、手段歹毒的官迷”,但她转念一想,又不禁释然了。

    一个上位者的手底下总有许多心思玲珑之人去观其言行、察其心思,然后想方设法地为其分忧解难,甚至不遗余力地为实现其野心而推波助澜,为了换取个人的前程与利益,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而这种人,无论古今都多如过江之鲫,实在不值得她生气。

    思及此,李曜暗自咬了咬唇,说出了憋在她心中已久的一个关键问题:“那我问你,李世民知不知道你们这些所作所为?”

    杜淹早已看出李三娘心性极其内敛,并非容易动怒之人,是以神色亦越发从容起来:“那年你家二郎还是太年轻了,远没有后来那般心机深沉、做事狠绝,当时他连屡屡与之作对的李元吉都没动过杀念,何况是有着教养爱护之恩的姊姊?我们认为……只要你死了,李世民就少了最大的一个心结,只是他最恨有人背着他做事,一旦让他知晓……搞不好不会感激我们为其剪除障碍,反而为其所忌,所以……我、长孙无忌、阴弘智、王君廓四人指心发誓永守此秘不泄,否则万箭穿心而亡……话说回来,我现在这种死法……其实还不算太难看……当然,你也别指望找到投毒者,此人早被长孙无忌处理了。”

    疑惑消解,李曜只觉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该你提问了。”

    此时,杜淹面色苍白如纸,呼吸亦有些困难了,就见他凝视着李曜,艰难地道:“为何……到得今时今日……你才对我下手?”

    当初,杜淹得知了王君廓身死的消息,心中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作为当年行刺平阳公主的谋划者之一,杜淹不难能猜到王君廓谋反的缘由。

    若非这李三娘主动找上门去,那位高居国公之位,原本在一方土地上作威作福的王君廓,怎可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赌上自己的一切,去铤而走险呢?

    在杜淹看来,李三娘若向他寻仇,简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以对方的权势和能耐,杀死他这样的小人物,不比踩死一只蝼蚁简单多少。

    可这几个月来,李三娘却迟迟没有动手,杜淹非但没有死,还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

    杜淹熟读史书,又在宦海沉浮多年,只稍稍一琢磨,便明白这是把持朝政的李三娘有意而为之的结果。

    当权者为了打击和分化瓦解政敌的实力,通常都会大力扶持改投自己的人,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可谓不胜枚举,但杜淹回朝任职之后,从未去过显德殿,也没有拜访过任何一位护国公主的僚属和亲附者,无论别人怎么看,他的一言一行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改换门庭的意思。

    只可惜,相比他的表现,人们往往更相信结果,此前上门问罪的张亮之所以放过杜淹一命,是因为他的官儿还不够大,只能初步引起李世民的猜疑,而现在他拜为宰相,则已经足以刺激到李世民最敏感的神经了。

    对杜淹来说,谁坐江山,已经无所谓了,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所以,他主动找李三娘密谈,其实就是鉴于自身朝不保夕的危险处境,想要谋求一条生路。

    可他没有料到,李三娘居然正等着这一时刻来要他的命。

    灯火映照着李曜无悲无喜的面孔,她看着目光开始涣散,却依然努力睁眼凝视自己的杜淹,淡淡地道:“这是因为,只有让你成为宰相之后,我杀你才会取得最佳的效果。”

    杜淹身子猛地颤了颤,脸上登时现出恍然大悟之色,随即哈哈大笑道:“女子执掌天下,手段若不比任何人更残忍,如何能建立赫赫之威?也罢,我杜淹虽未能亲眼目睹旷古未有的奇景,但好歹就此实现了毕生的最高目标,况且我一人性命,能引得无数人来陪葬,也算不枉此生了,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月光从殿顶的破洞透射下来,正笼罩在杜淹身上,就见他已没了呼吸,惨白的脸上却仍保持着刚才狂笑的表情。

    李曜望了一眼墙上的《萨那太子本生图》,对杜淹尸体喃喃低语道:“你说的很对,我再也不会做任何毫无意义的事情了。”

第四百零四章 磨刀霍霍

    夜色深沉,普耀寺中一片死寂。

    李曜从主殿出来,站在殿门口抬手拍了三个巴掌,兰韶英等人立刻现出身形,然后从各个角落汇聚到她的面前。

    李曜郑重地对兰韶英交待道:“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们了。”

    “喏。”

    兰韶英等人答应一声,纷纷鱼贯进入殿内,李曜则一扬拂尘,反向而行,独自出了普耀寺,沿着院墙向东走了一百多丈,来到一座占地宽广的大宅门前。

    李曜没有敲门,助跑几步,纵身跃入前院,只见宅中红墙碧瓦,斗拱飞檐,满眼都是大唐皇家建筑的特征。

    这里曾是故太子建成为方便游赏曲江而置办的别院,如今已被他的遗孀郑观音赠给了李曜。

    李曜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小楼,推门而入,楼内虽空无一人,但环境非常整洁,生活所需一应俱全,显然有人定期打理,只是不常住此间而已。

    李曜自行洗漱休息,待再醒来之时,窗外的天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兰韶英正等在外面,一见全副正装打扮的李曜走出小楼,忙附耳过去,低声道:“现场已按贵主吩咐布置妥当,只是那个活口该当如何处理,还须贵主定夺。”

    李曜略一沉吟,道:“先关入此宅地窖,教人好生养着,等我有了闲暇,再过来拷问不迟。”

    兰韶英嘴角抽了抽:“这种脏活,何不教别人来做?”

    李曜抬手轻拂她耳边的一缕鬓发:“涉及绝密之事,我所能相信的,唯你一人,可是你学得会么?”

    兰韶英俏脸微红:“我……”

    李曜拿出笏板,在她眼前晃了晃,浅笑道:“好啦,别为这种事情感到纠结,我要去上朝了。”

    ……

    ……

    大唐武德十一年的三月,注定是不平凡的一个月。

    头一天还在操办祭天大典的新晋礼部尚书杜淹,次日竟然缺席常参,未等早朝结束,李渊便派遣殿中侍御史崔仁师去杜淹宅邸查探,结果杜宅上下也正为杜淹彻夜未归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崔仁师问明情况,立即回宫上报天子。

    当朝宰相平白无故失踪,大唐立国以来还是头一遭,关乎朝廷体面和社稷稳定,李渊忙下令京师长安、万年两县的衙门展开全城搜寻,经过一番逐坊逐户的排查,终于在青龙坊普耀寺内发现了杜淹。

    只是杜淹早已死透了,而在他的身边,还躺着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万年令张弼急调人手对现场及亡者进行详细勘察,发现两位死者呈相互残杀之状。

    据经验丰富的仵作和主管侦缉的不良帅分析,黑衣人与杜淹应是互相熟识,两人约在此处见面,谈话间,黑衣人趁杜淹不备,突然痛下杀手,用短刀刺中杜淹胸口,黑衣人以为杜淹立毙,却不想刚转身,杜淹奋力拔出胸口的刀,袭向黑衣人的后背,正好一刀刺穿对方的心脏。

    于破案之道,张明府只是一个门外汉,自然对他们的说法深信不疑,于是照此奏报朝廷,李渊听了只觉杜淹之死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太大,当即诏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彻查此案。仅用一天工夫,三法司就通过画像档案卷宗,查出黑衣死者的身份是前秦王府的武官,其人原名周孝范,为前隋名将周法尚幼子,大业初年即入仕为官,后投降窦建德,做了窦夏左仆射齐善行的义子,并改名齐绍范,武德四年,他又随齐善行降唐,被武功郡王收入帐下,遂复其旧姓。

    李渊一听此人与他的好儿子李世民有重大干系,不禁龙颜大怒:“这些胆大妄为的狂夫,真当朕手中屠刀不利耶!”

    是日,盛怒之下的李渊立即命令右领军大将军窦诞对宏义宫加强监视和封锁,但凡出现在武功郡王住所周边的闲杂人等,一律抓捕入狱。

    虽然武德九年仲夏的那个凌晨,李世民发动的政变让李渊失去了两个优秀儿子,可是到得如今,李渊依然认为那场人伦惨剧的责任不全在李世民的身上,一切的冲突矛盾都是源自李世民身边那些追名逐利的人共同推动所造成的结果。

    近一年半以来,李渊每思及此,就觉怒火中烧,而现在这些人又在鬼鬼祟祟地搞事情,尽管杜淹品行不太服众,就连女儿极力推荐他为相的理由,李渊本人也是将信将疑,但当朝宰相在天子脚下被人一刀捅死,无异于一巴掌打了李渊的脸面。

    此次的三位主审官,分别是刑部尚书郑善果、大理寺卿崔善为、御史中丞王君儒,其中郑善果曾是故太子建成的拥护者;崔善为作为河东世家代表,乃是最坚定的帝党;王君儒则参与过武德九年末“显仁宫行刺案”的审理,因当年没能找到深层次的有效证据而惹李渊不快,以致错失了一次绝佳的升迁之机,此番再遇大案,当然要为博取仕途功名而全力以赴。

    然而,首先找到杜淹一案明确线索的,却不是三**司,而是奉谕旨秘密缉查的天辅国师府。

    杜淹头七未完,护国公主在东宫附近抓到一个可疑之人,一番拷问过后,得知此人名叫门威,原是秦王府校尉,他在口供中交代,从武德四年到九年期间,李世民一直在招揽有恶迹的骁勇之人为死士,号为“影杀”,由前秦王府将军罗进成统领,专事暗探、散布流言、刺杀等细作事宜。

    李渊和李曜暂时不敢动河洛那些拥兵自重的人,但收拾京畿及周边地区的前秦王府幕僚和亲附者却没有任何顾忌。

    于是,案件接下来的审理就变得格外顺畅,三法司先是抓捕了藏匿关中诸州县的前秦王府亲事校尉张峻、陪戎副尉罗甑生、翊卫苏汪等数十名影杀成员,然后再经过一通深挖细查之后,又将蔡允恭、李桐客、魏伦、萧景等十数名曾做过李世民幕僚的朝官投入了大理寺狱,甚至举一反三,连致仕在家的高士廉、褚亮也没有放过。

    只是窦诞率领禁军卫士到宏义宫缉拿武功郡王府掾阴弘智的时候,遭到李世民持械相抗,窦诞唯恐伤及李世民,进而导致事态升级,只得派人向李渊禀明情况。

    当时刚下早朝,李渊正与女儿李曜及众宰相在两仪殿会食,乍听此消息,登时大袖一挥,把案上的吃食扫了个干净,怒不可遏地道:“逆子气煞我也!”

    李曜很清楚李世民的烈性脾气,遂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温言劝道:“父亲息怒,为此等小事气坏龙体就不值了,大不了女儿亲自去一趟便是。”

第四百零五章 唯一抉择

    宏义宫,垂拱前殿。

    李世民手持滴血长刀,护在阴弘智、阴月娥兄妹的身前,王妃长孙氏紧紧牵住阴月娥的手,不时以眼神或低语来安慰自己的“好妹妹”,但她微微发白的脸,以及掩藏不住的害怕,却使她的安慰没有半分说服力。

    昔日器宇轩昂,仪表非凡的李世民,此刻双眼下泛黑,胡须犹如乱草,形容可谓相当憔悴,他的表情扭曲而狰狞,血丝密布的双目里充满了狂躁和暴戾。

    在李世民的身前及左右,上百名全身贯甲、手持刀枪的禁军卫士已将大殿内围得水泄不通,而其中两人明显受了刀伤,兴许是有精良甲胄护身的缘故,似乎都无大碍,任凭血染衣甲,犹自巍然不动。

    窦诞站在这些卫士中间,面色格外凝重,他完全没有料到李世民会如此在乎一个妾室的兄长,更何况这个阴弘智与整个李唐皇族还有着不共戴天的灭门之仇,实在是令人无法理喻。

    双方对峙许久,窦诞无声地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道:“大王,我等奉命办事,还望大王莫要为难则个,何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王又能保得此人几时?若因此而激怒今上,只怕是会得不偿失呀!”

    李世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言不发地瞥了一眼殿门外,额角根根青筋暴绽,神情竟变得更加骇人了,见窦诞还想再说,声音沙哑地喝止道:“闭嘴!”

    窦诞忙不迭地后退两步,唯恐李世民再度暴起伤人。

    他的神经几乎绷紧到了极点,眼下的情况很糟糕,糟糕到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稍微有些了解天子的人都知道,李世民表现得再可恶,也改变不了他是唯一嫡皇子的事实,以李渊那不正常的护犊秉性,如果不慎伤了他老人家的儿子,他们这些人肯定吃罪不起。

    大殿里又沉寂了一会儿,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丽而响亮的声音:“圣谕到!”

    随着一阵阵甲胄碰擦发出的声响,禁军卫士们纷纷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李世民抬眼望向来者,就见身着一袭道袍的李曜穿过人群,腰杆挺直地向他缓步走来,直至来到他的面前:“上柱国武功郡王世民接圣人口谕。”

    李世民紧抿着嘴唇,双目警惕地盯着李曜,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也越来越白。

    李曜见他迟迟未有动作,语气平静地道:“世民若是不肯接旨的话,可要好生考虑一下后果了,我觉得你还没到可以自暴自弃的地步吧?”

    李世民脸色变了几变,僵立片刻之后,还是放下了宝刀,跪倒在李曜脚前。

    李曜道:“圣人口谕,二郎,你给朕说实话,眼里是否还有父亲?”

    李世民挺着脖子朗声道:“儿幼蒙父亲慈训,教以文武之道,后随父亲高举义旗,扫荡群雄,开创大唐基业,若无父亲崇宠,儿如何能得蒙重任,建立功绩?可如今儿寸步难行,即便想要承欢膝下,也是没有法子!”

    李曜道:“圣人又说,二郎若心存孝念,那朕问你,可有心系我李家江山?”

    “有!”

    李世民回答得非常坚定:“儿的戌愿,便是保我朝国泰民安,万事太平。”

    李曜抬手指了指阴弘智:“圣人还问,二郎若胸怀家国,为何包庇祸根?”

    李世民涨红着脸道:“杜执礼遇害……儿也听说了,在我的故僚当中,的确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但儿可以保证,此事与弘智绝无干系,他自从担任府掾起,这两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从未离开过宏义宫,怎么就成嫌犯了?”

    杜淹是怎么死的,李世民并不太清楚,也没有心思去探明真相,他只觉得这场事件极有可能是李明真一手地策划出来,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机会来大举削弱他的实力。

    因为李渊允许武功郡王保留一名掾属打理府中事务,所以遭到软禁的李世民把阴弘智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让其借助职务之便收集外界的消息,并代替他与支持者们保持接触。

    李世民相信,一旦阴弘智因受到杜淹事件波及而被处决,他的三姊无疑会趁机在宏义宫安插人手,对他的一言一行进行最严密的监视。

    那样一来,他李世民与外界的联系将彻底断绝,甚至身家性命也会全被他的三姊捏在手上,所以他明知风险很大,也要竭力一争!

    李曜强调道:“圣人说的是‘祸根’,不是‘嫌犯’,此二者可是有区别的。”

    李世民激动地道:“既如此,当初父亲怜悯阴氏兄妹又是为了甚么?天子一言九鼎,而今以‘祸根’称之,岂不是食言而肥?”

    长孙氏神色一惊,赶紧拔开阴月娥的手,凑到李世民耳边,低声提醒道:“二郎,此言有违孝道之嫌呀!”

    李世民的脸又红了几分,忙不迭地补充道:“我刚才说的……只是担心世人非议的谏言,绝无顶撞父亲之意。”

    李曜拱手遥敬了一下,道:“圣人知道你会有此一问,圣人最后说,你曾是威扬四海,深受天下人景仰的大唐皇子,也是朕最宠爱的儿子,若想重获自由,再拾荣光,就必须收敛一切不该有的妄念,每时每刻自省已身,诚心诚意为当年蒙难的同胞兄弟忏悔,但如果朕发现你仍执迷不悟,就当朕没有你这个儿子。”

    李世民身躯一震,旋即脸色刷地由红转白。

    在李世民看来,李渊是一个极好的父亲,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最近这一年多以来,他的一切盘算,都是建立在皇帝没有明确表示将他排出储君候选行列的基础上。

    而他敢以暴力方式来保住阴弘智,也是因为他认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渊最致命的“缺点”,便是无法走出骨肉亲情的樊笼。

    但人的忍耐总有一个极限,突破极限,难免就会一反常态,将事情变成一个例外,而李世民绝对经受不起这种例外的打击。

    只不过,李渊口谕里最后那一段话,却也非常清晰地表明了嫡次子李世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他所能承受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想清楚所有利弊关系,李世民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若不想把自己的退路堵死,唯有舍弃阴弘智,来保全他自己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

    “臣谨遵圣意!”

    李世民重重地一叩首,随即站起身来,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但谁也没有料到,这时阴弘智竟突然抓起李世民丢在地上的长刀,他不甘地怒视着李曜,却将刀锋一转,袭向身旁李世民的胸膛!

第四百零六章 坦露心迹

    李世民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平素表现忠心耿耿的阴弘智居然会对他痛下杀手。

    李世民曾身经百战,反应不可谓不快,当闪烁着寒光的刀尖陡地刺来,他便本能地做出侧身躲闪的动作,但阴弘智的刀锋距离他实在太近了,李世民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秀的脚忽然带着罡风呼啸而至,闪电般地踢在了阴弘智的两腿之间。

    “嗷!”

    阴弘智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随着长刀“当啷”一声落地,他的整个身躯慢慢弯了起来,然后就像一只虾米似地倒在了地上。

    “嘶……”

    窦诞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把手一挥,大喝道:“拿下!”

    声落,窦诞身周的数名禁军卫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即一拥而上,努力给阴弘智戴上铁链镣铐和枷锁。

    李曜并不想一脚要人命,所以留了力道,阴弘智虽然剧痛难忍,却没有丧失意识,竟还想挣扎反抗,结果马上迎来禁军卫士们一阵拳打脚踢。

    “阿兄!”

    阴月娥带着哭腔叫唤了一声,就要扑向阴弘智,却突然被一支拂尘生生拦住。

    阴月娥悲愤到了极点,她恶狠狠地瞪向拂尘的主人,若是眼神可以化作实质的话,李曜身上瞬间就被她戳出千百个窟窿了。

    李曜双眸一转,突然与之直视,目光中似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凶煞之气,阴月娥似乎回忆起了极恐怖的往事,她那一张俏丽的小圆脸立马惨白如纸,两脚竟也不听使唤地往后退了几步,接着突然抱头尖叫一声,便即晕倒在地。

    长孙王妃赶紧叫人将阴月娥抬离了大殿,窦诞见状,只道是此间事了,遂向李世民叉手行礼道:“大王受此一惊,万望好生歇养,我等尚有公务在身,这便先回去复命了,告辞。”

    “且慢!寡人还有几句话想问嫌犯。”

    李世民上前两步,伸出右手,一把将阴弘智从地上揪起来,又一挥左手,指着身侧的李曜,质问道:“她才是灭你满门的凶手!为何你想袭杀的人却是我?”

    阴弘智艰难地睁开被人打肿的眼睛,瞧见李世民怒不可遏的表情,忽然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李世民刚才吐出来的问题,简直就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话。

    阴弘智的身份太特殊,而他的命运已确实快到头了,李世民和李曜没有打断他,大殿内的其他人也都保持沉默,任由他笑。

    片刻之后,大笑声忽然停住,阴弘智讥诮地对李世民反问道:“当年你三姊和长兄屠我阴氏上下百余口,难道只是他们二人的意愿么?”

    李曜忍不住接口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阴世师掘尽李氏祖坟,此仇不共戴天,若非吾父宽仁厚德,你们兄妹也不会活到现在。”

    阴弘智轻笑道:“假仁假义!为何你父亲不一开始就下令阻止?为何破城之后,你们最先拿我家开刀,敢说没有你父亲的默许?你父亲留下我们兄妹的性命,不过是想获得一个仁恕之德的名声罢了。”

    李世民冷声道:“即便如此,我待你们兄妹总不薄吧?”

    阴弘智恨恨地道:“可是……任何人都无法抹平我们两家之间的仇恨,只要你们李家不灭,我心中的仇恨就永远不会消失。”

    李世民咬牙切齿地道:“你曾对我说,你父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在先,而你是姑臧阴氏大房唯一子嗣,为延续香火,绝不敢有报仇之念,如今看来,只是你没有复仇之机,才会这样说的吧?”

    阴弘智怜悯地看着李世民:“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盼着能够亲眼目睹李唐的灭亡,可惜呀!我还是高估了你的能耐……”

    他说着,忽然恶狠狠地瞪向了李曜:“也错估了你。”

    李曜冷冷笑道:“所以,你才想杀了世民,好让我父亲册立皇后与太子再无顾虑。”

    阴弘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早知会是如此结局,当年李世民事败之后,我就该杀了他!”

    李世民冷汗涔涔,越听越觉心惊。

    到得此刻,他算是彻底明白阴弘智杀他的目的何在。

    只要他李世民这个唯一嫡子死掉,李渊后宫中几个宠妃势必会为皇后之位展开一场激烈的角逐。

    而与此同时,本已权倾朝野的李曜,也会因为有了新的太子而失去大量的亲附者,只怕将来明争暗斗的激烈和血腥程度,绝不会比他和两个同胞兄弟差到哪里去。

    李曜见李世民和阴弘智似乎再已无话可谈,便朝身旁的窦诞换了一声:“窦太常,继续办你的正事吧。”

    “喏。”

    窦诞心领神会,一手抓起套住阴弘智的手铐链子,另一手紧握刀柄,亲自将这名案犯拖出了大殿,其他禁军卫士纷纷紧随其后,犹如潮水般退去。

    李曜并没有立即离开,她扫了一眼长孙氏,对李世民淡淡地说道:“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未等李世民使眼色,长孙氏便自觉告退,待大殿中只剩下李氏姊弟二人,李世民对李曜沉声问道:“三姊想说甚么?”

    李曜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与你我旧日恩怨有关的事,不知二弟可有兴趣?”

    李世民奇怪道:“哦?哪两件事?”

    李曜毫不客气地道:“其一,当年你在宫中设下埋伏,我早在入宫之前便有所察觉。”

    李世民心中咯噔一下,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踏入险地?”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认真说道:“那是因为我当时对你还抱着一丝希望,我想在你对长兄和元吉下手前见上一面,我当时拟定的谈判原则是,你们要夺权,我不制止,但杀人,绝对不行。”

    李世民听了,登时脸色一变,支吾道:“三姊……你……如何知晓了我们事先的计议?”

    李曜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她想提前告发,或许李建成不想沾染李世民的鲜血,但脾性暴戾的李元吉肯定会先下手为强,将秦王府一众人等全部铲除。

    李曜冷哼一声道:“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我可没有长兄那般粗心,自然是有一套打探情报的法子,你欲对我不利也就罢了,可我却没有想到,你竟不敢在我面前现身。”

    李世民心中一紧,问道:“我若现身又如何?”

    李曜道:“这就不得不说第二件事了,相比谨慎沉稳的长兄,你与我有着更多的共同观点,故此我比较倾向你继承大统,或许……那时我便会以一种平和的法子来助你夺取储君之位。”

    “什么?”

    李世民口中故作惊疑,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和李建成、李元吉早已斗得你死我活,不流血、不死人……怎么可能夺取权力?

    李曜幽幽地道:“只可惜,我也犯了阴弘智同样的错误,同样高估了你,一念之误,乃至于此。”

    李世民满脸尽是懊悔之色,他又何尝没有一念之误,当初若是狠下心杀了李曜,自己哪还会沦落到这个田地?

    李曜看见李世民一副心思表露无遗的神态,不禁对他今天的表现更加感到失望:“我说这些,只是向你坦露我过去的心迹,并没有指望你能悔过,告辞不送!”

    说罢,李曜便转身离去,李世民想要唤住她,可话到嘴边,见她走得又快又坚决,又生生咽了回去……

第四百零七章 观刑

    大唐武德十一年,六月初四。

    随着长安西市的大门缓缓打开,在门口外等候已久的人们立时拥入其间,不过他们并没有急着开铺,采买货物,而是纷纷赶往朝廷设在西市东北隅的刑场。

    自打年初那场“宰相谋杀案”意外升级为“阴弘智谋反案”之后,长安的百姓们便对这桩案件议论纷纷,这并非他们有多么关心国事,只是想能得到一个保质期较为长久的谈资而已。

    本月初一,朝廷宣布了案件的判决结果,“宰相谋杀案”与“阴弘智谋反案”的涉案人犯均属“十恶不赦”,经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裁定,对主犯阴弘智处以腰斩,张峻、罗甑生、苏汪等五十五名罪行较重的从犯尽皆判处斩首之刑,蔡允恭、李桐客、魏伦、萧景等十四名罪行稍轻者判处绞刑,并一律弃市三日,籍没全家,相关人犯的妻子儿女全部流放剑南黔州。

    而行刑的日期未按照唐律“斩立决”与“绞立决”之规,被皇帝朱笔一批,定在了“玄武门之变”两周年祭的当天,显然有借此告慰已故太子、齐王与震慑其他武功郡王党羽之意。

    虽然这些案犯当中没有什么重量级的人物,但死囚人数着实可观,说是大开杀戒一点都不为过,所以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登时引得许多爱看热闹的百姓踊跃前去观刑。

    此刻烈日炎炎,人们摩肩擦踵地挤在一起,当真是闷热难当,但饶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围观者依然不减反增,把法场四周堵得水泄不通,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武侯们急忙手挥长棍,不遗余力地驱赶挡道之人,以便囚车队伍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法场。

    临近午正时分,百姓们总算看到了犯人们的模样,当先一辆囚车关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正是所谓的谋反大案主谋阴弘智,只见他脚戴铁镣,脖颈和双手禁锢在囚车上面的枷锁之中,随着囚车的颠簸,不时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教人看着都疼,而他身后囚车里的那些犯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或许是遇见了冤家,各个不是脑袋上挂着烂菜叶,就是被人扔了一脸不明污物,可以想见,那滋味定然不太好受。

    不多时,阴弘智等一众人犯全部被押出囚车,许多小吏立即手持人像画卷,依序查验人犯,待小吏们回报验明无误,负责监刑的大理卿崔善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带主犯阴弘智!”

    两名魁梧的军士把阴弘智提上刑台,崔善为便开始宣读他的罪行,这阴弘智虽形象凄惨,但脸面生得着实俊秀,再加上他一腔仇恨无法纾解,竟昂然挺胸立于台上,好像蒙受了什么不白之冤似的,惹得台下一些女子泛起了花痴,忍不住发出啧啧叹惜之声。

    崔善为见状不由心头火起,大喝一声:“尔等还不速速教他跪下!”

    两名军士同时出脚踹向阴弘智的双腿,阴弘智痛哼一声,双膝猛然跪下,两名军士又顺势狠狠地踩在阴弘智的膝窝上,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随后,两名杂役抬来一口大铡刀,那两名军士脱去阴弘智的囚衣,又强行把他按伏在铡床上。

    过得片刻,报时官洪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午时三刻至,天灼地蒸,阳气炽盛!”

    崔善为将一支令签往那台上一掷:“开斩!”

    一个头裹红巾,身穿半臂红衣的侩子手双手握住铡刀的手柄,卯足了劲地往下一按,阴弘智登时被拦腰斩成了两段,血如泉涌,很快在铡床上染出大片腥红。

    未等阴弘智咽气,两杂役便上来清理刑台,各自提起受刑者的半截身子,用力扔到台下,那仅剩上半身的阴弘智竟朝向前爬出了数步,一时间吓得围观者们惊呼不断。

    紧接着,五个背插斩字牌的人犯被军士押上刑台,五个侩子手在台上一字排开,各自给跪在身边的人犯灌了一碗酒水,然后抽出斩字牌,刀起头落,带起一蓬血雨。

    一番清理之后,又有五个人犯被拖到台上行刑,如此反复,杀得人头滚滚,围观百姓们似乎看得很带劲儿,每次落刀,都会有人起哄叫好,但天气实在闷热,而浓郁的血气也渐渐弥漫法场四周,使很多人感到不适,于是到得后面执行绞刑时,围观者已走了大半。

    在一株老柳树下,一名身着短褐,头戴竹笠的魁梧大汉,面沉似水地注视着刑台上发生的一切,当他见到蔡允恭、李桐客等十几人被套上绞索,吊得眼珠凸出,两脚乱蹬,也不忍再看,挑起一担箩筐,便转身走入法场一侧的小巷里……

    不多时,魁梧大汉来到一家名为“百草益”的药材行,兴许是刚开市的缘故,铺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掌柜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这人听得动静,抬头看了眼来客,手上依旧不停,只冷冷地道:“你不该去看。”

    那魁梧大汉放下担子,用布巾擦了把汗,然后走到掌柜面前,低低地叹了口气:“某若不去看他们最后一眼,心中实难安宁啊。”

    说着,他见掌柜手中一停,不由紧张地回头看了看药铺门口,见门外无人经过,又忙补充道:“不过请你放心,我既然敢过来,自是心中有数。”

    掌柜冷哼一声道:“但愿如此。”

    二人正说着,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显然是有顾客临门,魁梧大汉立即换成了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憨声道:“某这一担货物给东主送来了,还请查验查验。”

    掌柜看见走进来的是几个穿着绯色或深青、浅青袍的年轻男子,立刻放下算盘,堆起颇具商人味儿的谄媚笑容,上前拱手道:“不知几位郎君是来抓药,还是采买药材呢?”

    其中唯一身穿绯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打量了魁梧大汉一眼,突然一脚踢翻有着篾条盖子的箩筐,那箩筐在地上滚了几滚,撒了一地的白色粉末。

    掌柜定睛一看地面,登时呆愣当场,魁梧大汉倒是反应奇快,猛地撞开一名青袍男子,拔腿就想奔出铺面,但前脚刚迈至门口,两条缚索突然从天而降,分别缠住了他的脖颈和腰杆,随即便被两名青袍男子麻利地捆了起来。

    与此同时,掌柜也被人一把锁住咽喉,死死地摁在柜台上。

    魁梧大汉挣扎无果,怒声道:“你们这是作甚!”

    绯袍男子弯腰拾起一个箩筐盖子,走到魁梧汉子面前,指着篾条缝隙间的白色粉末,冷笑道:“你这头钱价奴兵抬着两筐面粉往药行里钻,当我等都是痴汉么?”

第四百零八章 有钱任性

    东宫,显德殿。

    今夏关中大旱,天气格外炎热,每天午后的风儿都是热乎乎的,就连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说笑的宫女,也俱是无精打采,困顿不已。

    在宫殿前院的一座凉亭里,茴儿安静地坐在凉席上,一手持勺,一手端碗,小口小口吃着冷饮,而此刻护国公主正在她身边一张软榻上午眠,所以她吃得很慢很小心,吞咽之声几乎微不可闻。

    现在茴儿已年满双十,按照古人的观念,算是一个老姑娘了,得亏护国公主待她极好,早在两年前便给她和萱儿脱了奴籍,而且还还替她俩都安排好了亲事。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茴儿和萱儿作为深得护国公主宠幸的家人,又生得娇艳可人,自然是很多未婚男子眼中的抢手货。

    只不过,茴儿、萱儿长伴护国公主左右,难免会知道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护国公主秉着“内部消化”的原则,分别将她俩嫁给了国师府的校尉王文昌和车前实,此二人原本都是护国公主的部曲,而今都得了官身,对护国公主感恩戴德,奉若神明,绝对称得上“死忠”。

    茴儿正吃得津津有味,亭子附近忽然响起了“知了”高亢嘹亮的叫声,茴儿听得双眉一蹙,赶紧放下碗勺,从亭子旁边取出一根专门用于捕虫的蛛网竿,随即又找来一个正在附近值守的女侍卫,小声吩咐道:“为免搅扰贵主的午睡,就劳烦你辛苦一下啦。”

    这女侍卫听得这位护国公主赐姓赐婚的府中红人如此一说,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便接过网竿,急急地循着蝉声而去。

    茴儿转身回到亭中,却见李曜已经醒来,忙上前叉手道:“婢子已叫蕴姑去捉那蝉儿了。”

    李曜长长地抻了个懒腰,随即看了眼亭外的日晷,懒洋洋地道:“话说这些该死的蝉子还真是捕之不尽呀,害得我只休憩了两刻,便被这小玩意儿吵醒了。”

    茴儿恭谨地提议道:“婢子记得这些天捉来的蝉子已将近百数之多了,要不婢子去教厨人制成‘金蝉炙’,以便贵主今晚食用,如何?”

    李曜闻言,双眸立刻泛起了亮彩,颔首道:“好,那晚膳便交给你来安排。”

    茴儿含笑应道:“婢子定不辱使命。”

    其实,基于感观和有限的认知,华夏民族通常把昆虫和蛇划归为同类,认为绝大多数的昆虫都有毒性,是不能吃进肚子里的。

    但蝉却是个例外,从春秋时代开始,古人们便对蝉赞誉有加,认为蝉以晨露为食,天性高洁,厌恶污秽,于是将其视作了一种不可多得的佳肴。

    为此,北魏的农学家兼美食家贾思勰还曾在他的著作《齐民要术》中洋洋洒洒地写道:“蝉脯菹法:‘追之,火炙令熟,细擘下酢’,又云:‘蒸之细切,香菜置上’,又云:‘下沸中即出,擘如上香菜蓼法’……”

    通俗的说,就是当时已经有了烤、蒸、煮三种烹饪蝉子的方法,后来到了隋唐时期,随着烹饪技术的进步,人们自然又发明了吃蝉的新花样。

    比如这所谓的“金蝉炙”,便是把蝉子掐头去尾,然后用麻油或荤油炸熟,再盛于盘中,撒上葱花、青盐,吃起来“嘎嘣脆”,味道甚为香美,当作李曜这个大吃货的下酒菜,简直再好不过。

    这时,兰韶英领着一个抱着木匣的宦官走了过来,瞧见李曜眉眼间隐隐带着喜色,忍不住问道:“不知何事令贵主如此开心?”

    李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甚么,我和茴儿只是随便聊聊。”

    待李曜把话说完,宦官放下木匣,从里面捧出一份折子,毕恭毕敬地道:“这些是圣人让小的交给贵主批注的奏疏,还请过目。”

    李曜接过折子,打开一看,正是气象学家李淳风上呈的奏章,这位唐朝最著名的气象学家在奏章里说,根据他反复观测和推算,京畿一带的旱情将会持续至六月末,由于“旱极而蝗”,故此他建议受灾地区及周边州县应该尽快做好应对,诸如命令百姓夜燃篝火或集中人力扑打等延续了千百年的灭蝗方法,以免进一步加重今年的粮田欠收现象。

    李曜览毕,坐到软塌前的一张案几旁,提起架在笔山上的朱笔,蘸饱了朱砂,然后运笔如飞,对李淳风的奏章迅速做了批示,侍坐在旁的茴儿凑近一瞧,小嘴立时张成了“o”型。

    兰韶英好奇地看过来,脸上也不由闪过一丝抽搐,失声道:“这样也行?”

    原来,李曜竟然在奏章上补了两个炮制蝗虫的法子:一是折去蝗虫的翅足,然后焙干研粉,可治疗失眠、气急、小儿疳积等病症;二是以水煎煮蝗虫,待其熟透,然后置于火上烤至焦黄,再夹入烙饼以作秋收前的临时口粮。

    最后她还不放心,又在末尾处很温馨地提示了一句:虫味虽美,但不可多吃。

    李曜扫了眼兰韶英和茴儿,见二女脸上似有不以为意之色,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觉得不行么?”

    兰韶英和茴儿都是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她俩一想到那蝗虫绿油油的人样子,就觉一阵恶心,别说什么多吃了,怕是很多人都下不去口。

    李曜挑了挑眉,财大气粗地道:“如果朝廷不认可,大不了本公主亲自出马,在田间当众示范,再不济,还可以让百姓们把灭杀的蝗虫全都做成粉末,我出资收购便是。”

    如果说当今天下谁最有钱,李曜自认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李曜目前的收入,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当初她在敦煌创立的“西沙贵坊”如今已彻底成了气候,在张护、李通、何潘义等当地合伙人的细心打理下,每年的营业额如同滚雪球一般快速增长,其业务范围甚至从沙、瓜二州延伸到了伊吾、高昌、于阗、龟兹等西域国家,而位于“明玉宫”内的酿酒坊和暖房,以及白玉楼也都是令知情人惊叹不已的捞金机器,再加上田产等林林总总的营生,单去年李曜的进帐,就价值高达三百五十万贯开元通宝,要知道唐朝去年的税收才七百多万贯,说她富可敌国,绝对是实至名归!

    兰韶英心中嘀咕,公主有钱就是任性,嘴上却忙转移话题:“嗯……对了,方才十五郎他们在西市抓了两个可疑之人,让我过来给贵主说一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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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