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交代
曲江池西畔,护国公主别第。
宅邸大门旁边一棵大树的绿荫下,罗仁俊背靠树干,手搭凉棚,向北而望。
罗仁俊望了许久,忽然见到二十来骑护着一辆驷马高车拐过街角,随即朝他飞快驰来,但见那些扈从俱都头戴青纱幂篱,身穿浅青骑装,脚蹬青丝履,再看那马车的形制和标识,确系护国公主的凤辇无疑,罗仁俊赶紧一掸衣衫,站到门口等候。
待马车稳稳停在大门前,李曜一掀车帘,从车厢里走下来,罗仁俊立刻上前行礼,还未开口,便听得李曜沉声道:“进去再说。”
李曜等人跟着罗仁俊走进宅邸,不多时便来到后院里的一座小阁,这小阁藏于竹林之间,凉气习习,环境清幽,可谓是个避暑纳凉的佳所。
此时门口左右站着两个挎刀的汉子,二人见护国公主驾临,无需吩咐,便各自伸出一手拉开了障子门。
李曜回头对随行的一众扈从说道:“你们在此守候,我很快出来。”
“喏。”
李曜和罗仁俊迈步进入小阁,门便刷地一声再次关上。
这小阁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有书案、书架、匡床、软塌、木箱各一件,除此便再无其他家具。
罗仁俊走到书架前,伸手拨开一摞书卷,然后在书架后面的墙上用力一按,整个书架便缓缓转动起来,悄然显出一条自上而下的甬道。
李曜和罗仁俊沿着甬道的阶梯来到一处颇为宽敞的地牢,这地牢的中间是一条长约数十丈的过道,过道两侧各有数间牢笼,而过道的尽头则是一间陈设着各种可怕刑具的刑房。
此刻刑房里,一个赤着双足的中年男子被铁链牢牢地固定在一张刑床上,脚掌和胸膛皆是鲜血淋漓,除他以外,在刑床旁边的一具铁架上,还禁锢着一个魁梧大汉,这大汉浑身上下都是纵横交错的血痕,几无一块完肤,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已是没了半点气息。
李曜径直走到刑床旁,垂眸俯看那中年男子,发现这人面色发白,双目紧闭,身子轻轻抽搐着,不由双眉微挑,冲着罗仁俊指了指刑架上死人:“十五郎,你千万不要以为刑讯是一门简单的技艺,如果掌握不好下手的轻重,是很容易坏事的。”
罗仁俊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垂首道:“贵主教训的是,仁俊一定努力……钻研手艺。”
此前他上了那死人的当,对方显然猜到他的身份,为求速死,故意用粗言秽语辱骂护国公主,怎么难听怎么来,引得他一时怒火中烧,于是就不慎失手把人抽死了。
“你用心就好。”
李曜起初见到罗仁俊在门口闲等,就知道他已是有所收获,于是也不再多作教诲,问道:“言归正传,这二位都是甚么人?”
“贵主稍等。”
罗仁俊从墙边的立柜里取出一卷纸条,交到李曜手里:“这是讯问笔录,还请贵主过目。”说着,又举来一盏油灯。
李曜虽视夜如昼,但省起罗仁俊并不知晓她有此异能,微微一愣之后,还是主动靠向光源,这才开始仔细阅览。
刑床上的男子名叫吴景达,出生于药商世家,精通中原及西域、天竺等医药的药理,曾经被前隋炀帝拜为“尚药奉御”,唐时入秦王府,担任李世民的贴身医官,“玄武门之变”发生后,他以继承祖业为由,卸职为民,在西市做起了买卖药材的营生。
而那铁刑架上的死者名叫元仁师,乃是洛阳鲜卑名门元氏子弟,元仁师早年仕隋时,担任过鹰扬郎将、朝请大夫等职,此后又为李密、王世充等人效力,武德四年在洛州降唐,因故交长孙无忌的引荐,被李世民任为秦王府别将,洛州大都督府成立后,转任熊州司马,武德十年,朝廷废熊州,由于相关官员的品秩纷纷下降,元仁师竟不惧御史弹劾,对此公开表达不满,于是被朝廷一撸到底,贬作了庶人。
李曜阅罢,略一沉吟,目光又转向刑床上的男子,对罗仁俊问道:“你从他的口中还得到了哪些有用的信息呢?”
罗仁俊老脸一红,再次垂首:“这人刚说完他们的来历便晕过去了。”
李曜把手一摊:“拿一套针具来。”
罗仁俊答应一声,忙不迭地捧来一个长方形木盒,里面装着形状长短不一的银针,李曜挑了三根银针,扎在吴景达的太冲、合谷、人中三处穴位上。
吴景达痛呼一声立时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唇角微微上翘的面孔,尽管光线暗弱,但不妨碍他辨识出对方是个绝色美人儿,于是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你……是仙是鬼?”
“大胆!”
罗仁俊剑眉一剔,扬手就要扇他一个耳光,却被一只羽袖挡下。
“我当然是人。”李曜收回手,再看向吴景达时,她的嘴角的弧度翘得更高了。
“我活着……我竟还活着……”
罗仁俊的刑讯手段显然太过酷烈,此时吴景达精神还有些迷糊,但李曜随后的话便将他刺激得不轻:“你当然还活着,但你若不肯听我们的话,立即就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明白否?”
吴景达骇然道:“莫非你是……”
李曜见吴景达嘴巴哆嗦着,半晌也吐不出她的名号,心道这家伙肯定是吓坏了,不禁感到好笑:“对,我就是你们最恨的那个护国公主。”
吴景达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道:“我已向那位郎君交代清楚了,贵主能否放……放了某?”
罗仁俊突然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随即将刀尖刺入吴景达的肩头半寸,阴恻恻地道:“你既然醒了,那我们便继续做刚才未完成的事情吧……”
罗仁俊刚开始轻轻转动刀柄,吴景达就杀猪般地叫了起来:“啊啊啊啊!我全都说!甚么都说!”
经过罗仁俊诸般炮制,吴景达的意志力早就到了极限,为了不再受苦,当即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别人几乎没怎么问,他便全交代了。
原来,自打武德九年冬天开始,长孙无忌的身体便开始早衰,派人遍请各地名医,但来者皆束手无策,最近更是病得卧床不起,情急之下,总算想起医术并不算顶尖却堪称药学大师的吴景达,于是派心腹元仁师来请吴景达赶赴洛阳为他查找病因,可谁知他们还未成行,就被罗仁俊抓到这儿来了……
第四百一十章 利器
吴景达讲罢,转动眼珠看向李曜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面孔,试图观察对方的反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现在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李曜的脸上全无表情,似乎正陷入沉思之中。
地牢里沉寂了片刻,对于吴景达来说,这片刻时间却极为漫长,犹如过了一个世纪,见李曜迟迟没有说如何处置他,忍不住说道:“贵主乃绝世英杰,某一直佩服得紧,只要贵主开恩,某愿为贵主前驱,倾尽所能,以报不杀之恩。”
李曜看着吴景达,只轻轻念道:“醉马草、曼陀罗、夹竹桃。”
随着三个药材名字从李曜的口中逐一吐出,吴景达的脸上亦渐渐现出惶然之色,这表现自然逃不过李曜的眼睛,便听她冷哼一声道:“当年杜淹、长孙无忌对我下的药,果然是你配的。”
吴景达冷汗涔涔,但心中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哀求道:“贵主饶命,某当年只是王府里一个小小的医官,若非为人所迫,岂敢……”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李曜忽然吩咐道:“十五郎,堵上。”
罗仁俊从刑床上抓起一团麻布,粗暴地塞入吴景达的嘴里,随即叉手问道:“既已水落石出,却不知如何处理此二人,还请贵主明示。”
“喂鱼。”
一言定生死,吴景达顿时面如死灰,李曜再也不看他一眼,一拂羽袖,便朝地牢上面走去。
……
……
小阁的门忽然打开,副典军赵文彦见到只有李曜一人出来,连忙上前问道:“十五郎呢?”
李曜一脸淡然道:“他可能要忙活好一阵子。”
赵文彦试探着问道:“属下可以去帮忙么?”
李曜摆手道:“这倒没有必要。”随即又笑了笑:“我已很久没过来了,你们还是陪我一起去看看孩儿们吧。”
去年李曜代天巡狩河北时,她除了自购米粮赈济饥民,还收养了许多孩子,其中男女童各占一半,年龄从四、五岁到十岁不等,全部都是灾后无人认领的孤儿。
只不过,李曜此举不止是为了提升她的个人声望和形象,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曜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支专门执行抓捕审讯、追踪监视、打探情报乃至暗杀等机密任务的队伍,然而罗仁俊、赵文彦等半道出家的“特务”所组成的草台班子,其表现一直无法令李曜感到放心,甚至有的时候,仍需她自己亲力亲为,否则就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那些孤儿报答养育之恩的唯一方式,便是长大后成为李曜制约和剪除反对势力的利器,并将护国公主视作唯一的效忠对象。
赵文彦等扈从簇拥着李曜来到一座院落,院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三个劈巢大字:丽竞门。
兰韶英曾问李曜为何会给“孤儿院”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李曜指着院内的各色花卉,说是自己有感而发,兰韶英望文生义,当即自觉了然,却不知这只是李曜的一个恶趣味而已。
其实,“丽竞门”原为后世某影视作品里虚构的唐朝特务机构,其设定的创始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
甫一迈入院中,李曜一行人便看到一群小孩整整齐齐地站成数排,俱都一动也不动,目视前方,紧闭小嘴,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而在孩子们的队列前,一个年轻男子持鞭而立,此人身材挺拔,样貌俊朗,穿一袭黑色夏衣,两眼在孩子们身上来回扫视,时下分明是炎热的天气,他整个人却浑身透着一股阴冷的气场,正是张玄妙那所谓的“庶兄”张无铭。
听得门口传来声响,张无铭向李曜拱了拱手,视线却没有离开这些孩子,李曜看到插在院中砂盆里的小半截香炷,也立即停住了脚步,并抬手示意身边众人保持安静。
过了好半晌,那支香炷终于燃烧殆尽,随着张无铭的一声“解散”,孩子们立刻满院打闹起来,个个跑得跟风儿似的,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此前李曜还觉得他们年龄太小,可能会承受不住张无铭这疑似虐童的锻炼强度,现在看来倒是她白担心了。
最初这些孤儿的身体状况都极其糟糕,李曜只得先把他们留在河北,并委托留任河北道巡察使苏定方进行照料,待其身体基本恢复健康,这才接来长安抚养。
在她的安排下,孩子们一日三顿皆是营养餐,而且羊奶、水果每日供应不断,各个茁壮成长,再也不复原来的饥童形象。
看着一张张粉嘟嘟的可爱小脸,李曜忽觉手痒难耐,遂向一个刚从她身边经过的女童唤道:“你过来。”
这女童闻言立即刹住两条小短腿,乖乖地走到李曜近前,稚声稚气地行了一礼:“贵主万福。”
李曜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随即蹲下身子,伸手揉捏这女童的小圆脸,亲切地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由于受到张无铭、兰韶英等人潜移默化的思想灌输,只短短两月工夫,这里的孩子已经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就如同条件反射一样。
尽管小丫头被李曜捏得很不舒服,却丝毫没有躲避,只怯生生地答道:“庚辛。”
李曜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具瘦成了皮包骨的小小身子,笑容也越发柔和了几分:“原来是辛儿,还真是认不出来了呢。”
这里的孤儿皆是贫苦人家出身,大多没有名字,年龄小一点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大清楚,于是李曜按照身高和体重对孩子们进行分组,然后用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他们取了名字。
比如“庚辛”二字,即表示这小丫头的身高排在第七组,体重排在第八组,端的是方便记忆,省事省心。
……
……
长安烈日当空,洛阳却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下。
长孙无忌倚靠着软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衾,原本身材肥胖的他,只是一年多的光景就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模样,头顶满是华发,还不到三十五,看起来似乎已有古稀之龄。
“阿耶,该吃药了。”
长孙冲将满满一勺汤药递到父亲的嘴边,长孙无忌却偏头避开,哑着嗓子道:“你娘呢?去唤你娘来,我有话跟她讲。”
长孙冲神色一黯:“阿娘已过世半载。”
忽然一声霹雳炸响,长孙无忌身子猛然抖了抖,凄然道:“倒是为父又忘了,不过也没关系,为父很快就会去见你娘……”
长孙冲把勺子再次递到长孙无忌的唇角,急道:“阿耶会好起来的,良药苦口,快些喝吧,不然就凉了。”
他伸手推开长孙冲的勺子,吩咐道:“大郎,开窗。”
“可是……”
“我想透气。”
“是。”
窗棂开了,长孙无忌转动脖颈,看向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凝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变天了……大郎……千万别入仕……一定要记住了!”
说罢,长孙无忌头一歪,便再也没了呼吸……
第四百一十一章 流言止于智者
大唐武德十一年,对于关中的农民百姓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年头。
从三月初一那场“天狗食日”的奇观发生之后算起,一直到六月中旬,八百里秦川已有三个多月没下过雨了,随着旱情越来越严重,长安八水几成溪流,以致古老的水利系统难以为继,渐渐失去了正常的运转。
为此,朝廷提前免除了受旱地区的一切徭役和税赋,相关的州县乡村亦早早组织人手做起了度灾的准备,无论白天的日头有多么毒辣,泾水、渭水等大河的河道里总是挤满了人,许多百姓全家老少齐齐出动,提着大小不一的木桶和陶罐,站在水面尚未及膝的河心取水,然后肩挑担抬或赶牛驱车运回村里,再不辞辛劳地给干渴的庄稼浇水,这个方法固然很费力气,但若集中水源浇灌一小块田地的话,多少还能收获些许粮产。
而某些水源已近枯竭的地方,别说河水了,连井水亦开始见底,百姓们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全年颗粒无收的结果,家中没了存粮的农户纷纷阖家赶往附近的州县城池,希望能得到官府的赈济,只是唐朝立国之后几番大战,所费甚巨,尽管近两年关中的民生略有恢复,但存粮仍然有限得很。
由于诸州县府衙皆发布了一个公告,说是朝廷将以工代赈,在长安城南的神禾原修缮渠堰,并设粥棚专供百姓就食,于是待到官仓告罄之后,大批灾民又成群结队地朝唐都长安蜂拥而去……
……
……
灼日当空,神禾原下的禾谷已大半枯萎,野菜乃至杂草都被人挖了个干净,田野间绿意稀落,看起来了无生机,但在附近的、两河交汇之处的香积堰,却是大棚连绵,号子声声,到处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
香积堰始建于隋朝开皇初年,当时长安的水利工程大多破败,隋文帝为解决长安供水不足的问题,在神禾塬畔筑堰引水北流,并以为基础兴修永安渠,渠水从大安坊西街流入长安城,成为长安县的主供水渠道之一。
而长安外郊永安渠流经的大半地段,本为历代皇家林苑所在,其间又遍布陂池湖沼,可谓是郊游赏景的不错去处,只因隋炀帝迁都洛阳而渐渐荒凉,直到近两年有许多显贵见到突厥已无法对京畿造成威胁,遂才于此地兴建别业。
作为权倾天下的护国公主,李曜自然也不能免俗。
李曜的这处别业名为“扶云居”,正位于神禾塬北坡,居高眺望即可将香积堰及其周边地区一览无余。
“扶云居”中一座三层的楼台上,四名道士分席而坐,每张食案俱都摆上了可口的果品冷饮,却鲜有被人品尝的迹象,其原因无他此宅主人都还没到来,他们又怎好大动食指?
正中一个老道望着远方堰堤上如蚁集聚的忙碌人群,徐徐说道:“京畿虽称膏腴之地,然地境狭小,人丁过旺,每遇灾年,仓廪便会为之一空,以吾之见,前朝文帝移驾就食、炀帝迁都洛阳,怕是皆因于此故。”
这老道约莫古稀之龄,白发白须,容貌清癯,眉眼细长,腰系玉带,身上穿着一袭楼观派特有样式的道袍,正是宗圣观的监院歧平定。
坐于歧平定左侧之人,即是此宅主人的师父巨国珍,他循着老道士的目光看去,颔首道:“岐师兄所言甚是,只可惜那炀帝好大喜功,妄想一劳永逸,滥用民力,以致断送大好江山,其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歧平定慨然道:“所幸我大唐立国之后,即行租庸调制,以避横征暴敛,如今明真辅政,更以修生养息为重,眼下这番景象,便是最后的明证。”
巨国珍微微倾斜身体,向歧平定凑近了一些,才问道:“师弟听闻近来突厥内乱不止,已现衰亡之相,朝中多有上疏北伐者,天子一直不予采纳,你说……这会不会是明真的影响所致?”
歧平定呵呵笑道:“师弟明知故问。”
巨国珍瞧见下首一位老道士双眉微锁,作若有所思之态,遂向对方问道:“不知孙老道友可有高见?”
孙老道敛回心神,答道:“刚才孙某只是在想护国公主向全天下公开那个炮制蝗虫的方子。”
黄冠子李播听了孙老道的话,浅笑吟吟道:“我听说孙公醉心医术,无意仕途,堪为一代医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此番李曜遍请长安周边道家名宿,这李淳风之父曾撰有《方志图》十卷,在关中颇有声望,故而也成了今天护国公主的座上宾。
孙老道似乎觉察出了李播话里的促狭之意,只淡淡地道:“孙某不如在座几位道友涉猎广博,亦没有国师那般的经世之才,吾精修医学小道,只不过是希望尽己所能济世活人罢了。”
“好一句‘济世活人’,至精至爱,大仁大德,属实令人佩服。”
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自廊道传来,除了巨国珍以外,其余三名道士立时恭然起身,面向来者施礼,李曜在师姐钟静云及数名弟子的陪同下,一面朝主位迤然行去,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孙老道,但见对方身穿白袍,头戴葛巾,鹤发童颜,白须及腹,颇有仙风道骨的范儿,心中不禁暗道:“这位老人的养生本领着实了得,居然让我瞧不出年龄,看来就是那位药王孙思邈了。”
而孙思邈见到李曜,却是大吃一惊,眼前这位护国公主目泛莹光,肌肤之剔透不似凡人,以他的望诊相术来看,其气色可谓诡异至极。
李曜与几位名道一一见了礼,随即敛袍坐下,眸光轻轻扫过众人食案,莞尔一笑道:“天气燥热,还望诸位莫要太客气。”
说着,李曜接过鱼玄微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然后兀自剥了一粒葡萄送入嘴里。
歧平定抿了一口冷饮,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国师今日邀请吾等来此处,所为何事?”
李曜知道这位老道的政治见识颇为不凡,轻轻摇了摇罗扇,待暑意稍解,这才缓声答道:“我本志在修仙弘法,却难舍万万苍生,故此才重踏软红香土,为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盛世,一直呕心沥血辅佐圣人,自认所作的一切都对得起天下苍生,可近来朝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言论,说我大唐阴盛阳衰,有违天道,还说日蚀、连年大旱,俱是天人感应之象,唯有阴阳谐调,方可弭灾。”
巨国珍迅速咽下口中的瓜肉,冷哼道:“哪来那么多天人感应,本朝重道,明真又为我道门出身,这定是某些有心人怕明真执掌大权,碍了他们的儒家气象,故意放出来的谣言。”
孙思邈听了虽未开口,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明显对此深以为然。
李播手捋微髯,淡然一笑:“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歧平定也接口道:“国师智计百出,想必心中已有应对之策吧?”
李曜倒也不故作谦虚,颔首道:“不错,这正是我请诸位莅临寒舍小聚的缘故。”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天人感应
歧平定等人相视一笑,随即不约而同地恭身向李曜齐声施礼:“国师只管吩咐,吾等定当尽心竭力而为。”
尽管李曜在明面上只是皇帝的“义女”,但他们四人之中,无论是平阳公主的老熟人歧平定,还是头一次与李曜打交道的孙思邈,其实早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护国公主根本就是老皇帝的亲生女,而且还是血缘关系最亲的女儿,若无李渊那朝野皆知的护犊情结,只怕李曜再有本事,也没有机会去建功立业,更不可能以区区公主之身,经营出今天这般偌大的权势。
当然了,他们心里也都很清楚,世俗社会可没有道家的男女平等观,自武王立周开始,华夏历朝历代便视“女子干政”为洪水猛兽,时至今日,从宗法制度到社会伦理,皆是建立在“男尊女卑”的观念基础之上。
护国公主的功绩与名望固然举世罕有其匹,然而朝野上下对她普遍存有抵触心理,甚至连护国公主的亲附者当中,认为她辅理国事非属正道之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彼此之间有了利益挂钩,不会明言罢了。
只不过,在修炼长生之术的道众们看来,护国公主至少于外在方面,已然是一位修得道果之人,而护国公主贵为国师,又为天下玄门魁首,对于志在崇道抑佛的歧平定等人来说,其地位的起落将极有可能给道教的发展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所以,他们非常理解李曜的难处,也非常愿意为她分忧。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诸位了。”
李曜微笑着还了一礼,脸上漾着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显然对歧平定、孙思邈等人的表态感到特别满意,旋即便向他们一一做了交待。
其中歧平定的任务最重,他主要负责发动楼观派道众在关中诸州举行法会,为国为民驱灾祈福,而文采斐然的李播则以道家理论为基础,撰写一篇专门指出儒家“天人感应”说法与现实自相矛盾之处的文章。
至于巨国珍和孙思邈二人,只是被李曜当成了药品的促销员。
巨国珍对李曜的医学造诣深信不疑,对此倒是没说什么,但孙思邈却似乎有了意见,等李曜交待完毕,便听他开口道:“国师,孙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点了一下头,很亲切地道:“孙道友但说无妨。”
孙思邈道:“虽说护粮保民天经地义,但这飞蝗生于秽土,肮脏不堪,且肉厚汁浓,不易于晾干清洁,做成药材,恐患者食之,旧疾未除,又添新疾,如若直接烤作荤粮,却又难以长久保存,故以某之见,不如挖沟掘坎,将飞蝗驱入土中掩埋,让其自生自灭。”
身为一代名医,孙思邈将医学视为至精至微之道,他没有亲自验证李曜的药品药效,是不敢轻易担当此等角色的。
更何况,他本人一直反对用活物入药,认为“杀生求生,去生更远”,行医治病应有好生之德,他也看过护国公主的医书著作,不否认对方的医术水平,只是觉得大肆捕杀生灵,实在有伤天和。
李曜听了微微一愣,突然想起这位孙神医是个连鸡蛋不吃的素食主义者,平时用到牛虻、水蛭等虫类药材,也只买炮制好的死物,还说什么遇到紧急情况,才会“不得已隐忍而用之”。
而孙思邈提出的建议,更加体现了他在事物认知上的局限性,这个年代可没有后世昆虫学的概念,古人们发现蝗虫在土壤里产卵,便认为蝗虫能够在地面下生活,事实上造成这种假象的原因,便是蝗虫的钻土能力,如果不对其进行水淹火烧,多数又会从地里爬出来。
言念及此,李曜浅笑道:“我既然敢用蝗虫为药,自是做足了验证,若无万全准备,我也不会将其公之于众,况且‘沟坎法’汉已有之,无论埋土深浅,蝗虫总能破土而出,再次为祸庄稼,故因其效果甚微,晋代便几近淘汰,如今粮食严重欠收,每多损一亩谷物,则可能会多害一人,百姓与蝗虫,孰轻孰重,想来孙道友不会分不清吧?”
巨国珍也对孙思邈的观点不以为然,忙接口道:“孙道友的仁德令人折服,若孙道友不忍杀生,可无需参与制药,只管行医用药即可。”
虽然李曜的医药著作颇受太医署追捧,但毕竟要顾及皇家的颜面和国体,不可能跑去民间展现她的医术。
所以即便李曜不说,巨国珍也能猜到他这个便宜弟子邀请孙神医帮忙的理由。
孙思邈微觉汗颜,又感到有些无奈,只得冲着巨国珍拱手道:“孙某不能全力以赴,反倒给巨法师添累,实在惭愧。”
巨国珍连称无妨,李曜看到今日会谈的主题业已结束,适时地劝众人吃食去暑:“诸位别只顾着说话,出家之人可不讲究甚么食不语,吾等边吃边聊。”
宾主之间又闲聊了一阵,李曜趁着兴致高涨,唤人取来玉笛,鱼玄微又一拍手,楼台的回廊上立刻奏响一曲道家仙音,护国公主精通乐理之事,在座者无一不晓,就连孙思邈也面露期待之色,不想李曜举笛唇边,却迟迟未吹,竟作起了全神贯注的聆听之状。
过了片刻,李曜放下玉笛,然后抬手朝天空一指,对李播说道:“终于来了,你家淳风果然诚不欺我。”
什么来了?众人皆是一怔,顺着李曜泛着暖光的指尖,齐齐仰头望去,就见神禾塬的北面漂浮着一团巨大的黑云,那黑云缓缓下降,不一会儿就没入了一片林园建筑之中。
歧平定立即就认出了那个地方,不禁奇怪道:“那是禅经寺,难道说……”
他还没说完,孙思邈就已低呼出声:“是飞蝗!”
李曜轻轻颔首道:“没错,看来那座寺庙的花木草叶已经遭殃了。”
这时,香积堰附近又有一片黑云缓缓腾上半空,鱼玄微看得头皮发麻,紧张地拉了拉李曜的衣角:“师……师父。”
李曜只道是她有密集恐惧症,忙柔声回道:“别怕,不过是一些虫子而已。”
鱼玄微却指着园子里开得正艳的一片蔷薇:“师父,若是那些虫子飞到我们这里,该怎么办?”
李曜微微一笑,露出六颗雪白牙齿:“莫非玄微忘了师父的体质?”
鱼玄微恍然想起去年七夕,李曜想扑捉流萤,竟然还要靠她帮忙,而且她的师父外出打猎,往往只能依靠弓箭获取猎物,射程还必须在百步开外,稍微靠近一点都不行……
正说话间,数百万计的蝗虫已经飞临扶云居的上空,众人见状纷纷躲入回廊,唯有李曜一人仍站在楼台上,孙思邈不由纳罕道:“国师这是作甚?”
话音刚落,老神医的目光又忽地一凝,但见那铺天盖地的虫群在楼台上方突然四散而开,仿佛遭遇了一股强大的劲风,无数蝗虫因相互乱撞跌落下来,回廊中人俱都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虫群远去,李曜用拂尘扫去落在肩头的绿色肢节,随后朝躲进回廊里的人扬声唤道:“没事了,诸位都出来吧。”
李播见她这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忍不住抚掌叹道:“福生无量天尊,这才是真正的天人感应啊!”
第四百一十三章 路无坦途
时逢盛夏,天边刚露出鱼肚白,酷热的暑气便蒸腾而起。
由于近期大发蝗灾,每天一大早,县东城门外的粥棚四周总是聚满了灾民,这时城门尚未开启,他们大多或坐或站,时而看向城门,作翘首以盼之态,时而相互攀谈。
“阿爷,我好饿,呜呜呜~~~”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娃抱着自己父亲的大腿低泣不止。
那女童的父亲从身上摸出一撮草根,这是白茅的根茎,因为无毒、粗壮且含水量高,故此可以食用,他原本打算搭着稀粥一起充饥,但见女儿又饿哭了,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自己最后这点口粮也拿了出来。
这小女娃的肚皮早已饿瘪了,接过父亲递来的草根,就咧开缺了牙齿的小嘴巴,努力咀嚼起来,可这草根实在不方便下咽,往往需要咀嚼许久才能吃完一根,小女娃心里着急,边吃边哭,眼泪竟流得更厉害了。
周围的男女老少听得虚弱而稚气的哭声,俱是心有戚戚然的样子,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叹了口气,道:“最近这米粥一日比一日稀,却不知这官府的赈粮还能吃上几日。”
那小女娃的父亲用袖子擦去女儿脸上的泪花,满脸颓然地道:“待到秋冬……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见昨日县府张贴的告示上说,颜明府已经奏请朝廷准允本县百姓前往京师修葺堤梁换取米粮。”
接话之人是个会识文断字的寒门子弟,他说着拍了拍那女娃父亲的肩头,又宽慰道:“乔二莫要太过焦虑,本朝气象终究与那暴隋不大一样,咱们到了天子脚下,还怕饿死不成?”
正说话间,忽然响起一阵轰隆声,厚重的两扇城门缓缓洞开,粥棚附近的所有男女老少都情不自禁地循声望去,就见一队手持棍棒的衙役开道,后面跟着数十辆人力推车,每辆推车的架子上装着一口大缸,缸盖边缘还冒着白气儿,显然又到了开饭的时候了,就连那个寒门士子也赶紧拿出一个陶碗,随波逐流地涌向施粥点。
衙役们手脚并用,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让饥民们排好了队伍,待把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米粥分发完毕,一名胥吏适时地走出城门洞,然后将一张告示张贴在城门旁的城墙上。
无需出声提醒,这个胥吏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人端着碗围拢到告示前,其中就包括那沦为灾民的寒门士子,他只看到那标题,便是微微一呆:“这是……”
他的身周皆是目不识丁之辈,其中有人见他发愣,急不可耐地催促他:“这上面说甚?”
这寒门士子醒过神儿,这才答道:“朝廷颁布的除蝗令。”
随后,他将告示上的内容一字字地朗读了一遍,原来今天过后,官府便不会再无偿施粥,而以工代赈之地也是人满为患,其他人若想吃顿饱饭,需要去捕杀蝗虫,一斗飞蝗换三升粟,如果能花点工夫,把飞蝗曝烤成虫肉干,每斗则可换五升粟,为此还特意强调蝗虫无毒,并补充说明了灭杀和烹饪蝗虫的方法。
众人听罢立即奔走相告,迅速将这个消息传扬开来,灾民们纷纷扶老携幼,在官吏的指引下赶往蝗虫肆虐的地方,只是片刻工夫,人就走了个精光。
他们是关中地区最后一批受灾的百姓,原本因为田宅靠近河道,受旱并不严重,靠人力灌溉也可保住一家的口粮,哪知一番辛苦下来,却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席卷而空。
尽管蝗虫如此可恶,但绝大多数百姓受限于这时的传统认知,仍然对蝗虫怀有强烈的畏惧心理,敢对蝗虫下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而让他们动心的内容,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蝗虫可以换活命的口粮……
……
……
骄阳高照,官道上尘土飞扬。
一支车队浩浩荡荡地向东而行,中间一辆翟羽为蔽的华车,前后各有数辆轻车拱卫,而最前面是两个头戴遮阳宽帽的骑士,犹自精神抖擞地扛着一面长幡,左书“天辅国师”,右书“护国明昭公主”,正是李曜的凤辇及其一众扈从。
此刻临近正午,鉴于阳光格外酷烈,而且行人车马稀少,李曜没有按照摆出符合自己身份的出行仪仗,除了轮值开道者,每名侍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坐车同行。
李曜习惯性地倚靠在车窗边,在她的对面,是正襟危坐的刘季瑶。
自从经历了洛阳“显仁宫事件”,这位英姿飒爽的姑娘每次出现在李曜面前,常常是一身劲装,刀不离手的造型,相较而言,兰韶英倒是放松得多。
此番只是短暂出行,鱼玄微、张玄妙等国师弟子皆留在长安给巨国珍帮忙,于是兰韶英就临时干起了伺候人的活计,只见她两手不得闲,一面不紧不慢地为李曜打扇,一面兀自喝着酸酸凉凉的果饮。
李曜手上捏着一封书信,眼睛却看向帷帘外的世界。
路旁是一望无际的干涸田地,偶尔有几团绿色,竟然都是那飞来蹦去的蝗虫,原本该是绿意盎然的景象,现在却是一片荒芜。
与李曜曾经所在的时空相比,历史已经改变了不少,割据夏州十年之久的梁师都,并没有死在他的堂弟粱洛仁手上,而是被柴绍攻破老巢之后,率领残部逃进了契吴山里,妄想复刻赫连勃勃的伎俩,利用契吴山水草丰美的草原和森林,与唐军打游击战,但柴绍可不是那位佞佛贪利的老好人皇帝姚兴,面对这样的死硬分子,自然不会让历史重演,他从契吴山一直追到距离朔方数百里的乌那水,把梁氏一族诛杀干净,还顺带荡平两个出兵支援梁师都的草原部落,算是给唐朝打了一场灭亡东突厥的前哨战。
虽说作战难度一般,但鉴于柴绍战果斐然,李曜还是就事论事为他请功,李渊授柴绍为夏州都督,总领原来伪梁地区的军政事务,并赐黄金千两,及食邑三千户。
为此,柴绍特意给李曜寄来书信和礼物,其书信里没有任何令李曜觉得莫名烦躁的字眼,除了公式化的感谢,就是诚惶诚恐地表示他一定会与武功郡王划清界限,绝不会做对不起李曜的事情。
李曜看了不禁心中恍然,这柴绍虽然身在地方,但对长安近来发生之事,也是相当关注的,无论是李曜诛除阴弘智、杜淹等李世民党羽的行动,还是长孙无忌不明觉厉的“英年早逝”,都足以让他对李曜心生畏惧。
如今,李曜在朝中已无敌手,只是她的权力之路依然不会平坦,依然存在很多需要她去克服的障碍。
比如,由她主持制定的《灭蝗令》就在实施过程中遭到很多人的抵触,其中不乏高门贵胄,否则也轮不到她本人亲自出马……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何贵干
新丰,东接白鹿原,南临骊山,北临渭水,与长安城相距四十里,其城始建于西汉初年,当时汉高祖刘邦为解思乡之情,诏令能工巧匠于汉代长安城东郊重建家乡风景,因刘邦出生于沛郡丰邑,故得此名,意为新迁之丰邑。
自唐朝立国之后,新丰作为人口超过万户的上县,一直都是京畿东部的富庶繁华之地,而其境内尤以酿酒业最为发达,并由此造就出了闻名天下的当地特产新丰酒。
唐朝是诗歌的国度,更是华夏有史以来酒文化最为鼎盛的时代。纵观唐史,从王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到李太白的“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再到武元衡的“高兴不辞千日醉,随君走马向新丰”与李商隐的“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新丰酒醺醉的文豪墨客数不胜数,仿佛离开了它,他们会失去很多创作的灵感来源,也就没有了那些苦与乐的情感寄托。
如今在蝗虫泛滥,即使如新丰这般膏腴之地也饱受摧残,城内的酒肆俱都生意冷淡,几乎门可罗雀,唯有一座庙祠锣鼓声声,热闹非凡。
这庙祠原为“八蜡庙”,本是用来祭祀八大农神的地方,现在被人装潢一新,庙门上方也换了一块新牌匾,上书“虫王庙”三个鎏金大字,摇身一变成了祭祀蝗虫的专用场所。
此时此刻,庙内乌压压地跪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贵贱,各个把屁股高高撅起,虔诚地俯伏在地,一名巫祝犹自立于摆满贡品的香案前,只见他披散着长发,头戴傩艺面具,身着彩衣,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端着大陶碗,一边踩着锣鼓的节奏,卖力地跳傩,一边朝身周抛洒时下价钱飚飞的谷物,引得无数蝗虫前来大快朵颐,而在大殿门口两侧,还各有一排身着白练襦裙的执事巫女口唱祷辞,并为巫祝伴舞,歌声古朴,舞姿庄严。
一曲祷歌正唱到“稼穑艰难,请收回神通,勿再伤粟稷”,庙门外突然传来了骚动声,随着马儿们一阵此起彼伏的嘶鸣,十数辆马车相继停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其中一辆最豪华的马车正好挡在门口,巫祝和巫女们见状不由齐齐一愣:怎么祭祀都快结束了,这些人才来?
俯伏在最前面的几名贵族男女见到巫祝等人的异样,也忍不住抬身回头看去,旋即便有人立刻认出那辆豪车是谁的座驾:“七郎快看,这好像是明昭的车。”
讶然出声的是个样貌慈善的中年贵妇,正是李渊的庶长女长沙公主,不过她的驸马冯少师却没有理会她,复又埋首俯身,并提醒巫祝:“尔等愣着作甚?”
巫祝闻言,忙不迭地继续跳傩,但他只蹦了两下,整个人竟然又定住不动了。
因为那华车主人刚走出车厢,庙中就出现了令他和巫女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奇景方才还在啃食贡品和地上谷物的飞蝗突然全部振翅高飞,好像片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庙中众人听得一个女子高声唱出的名号,包括长沙公主和冯少师,也纷纷掉转身子,朝迈过庙门的李曜施礼。
“免礼。”
李曜两手虚扶一下,随即径直走到长沙公主和冯少师面前,礼貌地作了个揖:“明昭见过长姊,姊夫。”
长沙公主问道:“不知明昭来此,有何贵干?”
李曜答道:“当然是为了蝗虫而来。”
她说着,眸光从众巫女身上一扫,最后看向巫祝,面无表情地道:“你们可以离开了。”
巫祝与她的眸光一碰,登时打了个寒战,他常和上位者打交道,并非没有见识的人,像护国公主这种容貌清丽,却浑身散发杀伐之气的女子,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遇到。
巫祝乖乖地应了一声,领着几个娇滴滴的巫女撒腿就跑,那速度竟不比蝗虫慢上多少,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庙门外。
冯少师看得眼角急跳了几下,强装处变不惊:“这飞蝗乃上天所降,明昭既为玄门中人,又担辅国之责,不亲身祈报神灵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专程过来阻断吾等告奠虫王的祀典?”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议论声。
李曜缓缓扬起一只手,淡定地指了指四周:“姊夫,若是飞蝗真为天罚之物,岂会如此惧怕于我?”
刚才虫群逃逸的时候,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正垂首于地,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情形,后来也只是感觉蝗虫似乎变少了而已,听李曜这么一说,这才发现此刻庙中竟是一只虫子也无,纷纷大感神奇,甚至连端庄持重的长沙公主都忍不住暗自思忖:“莫非三妹自觉修仙有成,可以不用将这蝗神放在眼里了么?”
冯少师扫视地面一眼,面上也现出一丝惊疑之色,但瞬即消失不见,只听他依依不饶地道:“民间风传明昭道法高深,今日令人大开眼界,确实名不虚传,但明昭所献灭蝗之策,恐有伤天和,原本关中号称‘天府’,一直风调雨顺,而近两年旱蝗却接踵而至,难道这些灾害不是明昭你杀戮过重造成的吗?”
面对天灾,冯少师这样的高门贵胄与底层百姓的视角是完全不一样的。
灾民饿到饥不择食的时候,为了保命,比蝗虫长得还恶心的东西都能吞下肚去。只是蝗虫极擅迁徙,难于一地长期捕杀,而虫群又动辄数以亿计,无论是水淹还是火烧,其捕杀成果都取决于人力的多寡,若是单凭每村每户各自为战,即便《除蝗令》被地方贯彻落实,显然也是收效甚微。
所以,李曜才特意加了一条“以蝗换粟”用来提升灾民的积极性,以便让他们成为一支灭蝗的机动力量。
然而,世家大族常年囤粮,遇到灾年照样锦衣玉食,自然有精力思考其他方面的东西,其中最令李曜不胜其扰的便是西汉董仲舒发明的“天谴论”,此君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可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轻徭薄赋又善待世家的李渊绝对是老好人一枚,怎么看也不像德行有失的样子。
那么,按照时人的惯性思维,问题定然是出在“君侧”了,而这答案无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公主。
李曜轻轻瞟了眼对方沾满泥土的额头,忽然嗤笑一声:“既如此,那么姊夫敢保证,只需诚心祷告,乞求上苍垂怜,就一定能挽救此地的万顷良田吗?”
第四百一十五章 千古笑谈
老皇帝至今没有立后,也没有选定太子,甚至将东宫都交由护国公主代管,所以如何从后宫获取利益,如何削弱护国公主的权势,就成了诸多政治野心家最为关心的事情。
当然,李曜也在苦苦思索对策。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女人在攀登权力巅峰的过程中,只有不断披荆斩棘,迎难而上。
近来这些旱蝗灾害,固然给她的对手们提供了大做文章的题材,又何尝不是她翦除某些障碍的机会。
虽然五姓七望和关陇门阀与李曜的利益冲突已渐渐浮出水面,但护国公主的背后毕竟还站着一个皇帝,由她主持推出的一切国家政策,其实全部都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与她作对无异于间接挑战至高无上的皇权,而李曜汲取了隋炀帝的教训,深知打压世家门阀宜缓不宜急,也不希望彼此间的矛盾过于尖锐。
所以,双方一直维持着某种微妙的默契关系,并且还互相合作,共同打击那些推动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的山东豪强,将这些极具危险的不安定分子一点一点地踩进泥里。
不过,关中一些世家子弟对于李曜的权势和声望却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她身为一个公主,仗着皇帝的宠爱,堂而皇之地插手朝政,实在是离经叛道,天理难容。
当旱蝗灾害爆发之后,这些人就好似找到了发泄口,不仅对《除蝗令》视若无睹,也不赈济灾民,还是一如既往地死守自家的仓廪和粮田。
于是乎,李曜为了维护和提升自己的权威形象,决定抓一个典型来敲山震虎。
而她的运气也确实不错,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还未等她开始全面展开调查,新丰县令向朝廷上交了一份奏疏,弹劾长沙公主的驸马冯少师弃自家农田于不顾,公然阻扰百姓帮他灭蝗,并且还擅改祠社,天天祭祀蝗神不辍,说是祈求上苍哀矜,降罚罪人……
李渊看罢毫无悬念地发飙了,只道这位大女婿是指着秃子骂和尚借题发挥说皇帝无德。
冯少师本是前秦王府的亲信之一,没少给李世民出主意,若不是李渊为了照顾庶长女长沙公主的感受,早把他赶出京师了,结果李渊气头一过,又硬不下心肠了,一番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把冯少师交给李曜来处置:“这卷敕书上面,我预留了空白,反正此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看着办吧!”
李曜见到敕书上“冯少师”的名字,眼睛立刻就亮了。
冯少师时任鸿胪卿,出身京兆冯氏,正是北燕昭成帝冯弘的嫡系苗裔。
家世不俗,既是高官,又是国戚,正好还惹怒了皇帝老爹,如果这家伙都不能算作她心目中的典型,那还有谁?
而此刻冯少师看到李曜这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不由得有些发怵,连带他的回答也略显底气不足:“祭祀有效与否……便要看世人过错的轻重了。”
这位驸马爷总算发现自己被李曜带进了坑里,只可惜这时想要跳出来却已太迟了,只见李曜似笑非笑地道:“世人?方才姊夫还说因我而起,改口未免也太快了吧?”
冯少师心中咯噔一下,道:“明昭如此咄咄逼人,究竟是所为何来,还请莫再戏耍冯某。”
李曜唇角一扬,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高声道:“冯少师接敕!”
冯少师脸色大变,慌忙跪下行礼,李曜展开敕书,抑扬顿挫地念道:“旱涝蝗疫,皆为时数,若其圣人,亦不能免,鸿胪卿驸马都尉新丰县公冯少师,不从法令,任飞蝗肆虐,不恤灾民,自为身计,不尊神灵,擅动祠社,朕以为何其愚也,特令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予以缉拿、惩戒,明加晓谕众庶,以称朕意。”
李曜宣读完毕,不等冯少师直起身来,两名国师府的侍卫便走上前来,用一条麻绳捆住冯少师双臂,将其连拖带拽地押向门外。
冯少师又惊又怒,正要扭头冲着李曜喝问,李曜已抢先吩咐道:“堵上。”
话音一落,侍卫们立刻给冯少师嘴里塞进一团麻核,随后一声不吭地把人扔进了一辆马车里,动作可谓是麻利而粗暴。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庙中许多人都是一脸骇然,长沙公主也是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谁知她刚想追出门外,却又似乎想起什么,红着双眸看向李曜,愠声道:“你姊夫固然有不对之处,但你也不能轻事重报、对你姊夫太过分!”
李曜淡定地笑了笑:“长姊请放心,我可以保证不会让姊夫受到皮肉之苦。”随即睨了一眼殿门上写着“蝗神宝殿”四字的牌匾,轻飘飘地对长沙公主说道:“若想姊夫平安,这里最好变回原样。”说罢,便一拂羽袖,迤然而去。
长沙公主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地上,旁边一位妇人急忙将她扶住:“贵主不要紧吧?”
长沙公主涌出两行清泪,不禁悲叹道:“妹妹的性子怎会变成这样……怎会变得这么可怕!”
……
……
武德十一年,六月廿二。
长安依旧闷热非常,西市内的刑场四周人满为患,挤得简直水泄不通。
凑热闹似乎是老百姓的天性,今天又是一个对权贵进行公开处刑的日子,但是前来观刑的很多看客却感到有些纳闷。
因为他们发现这次的刑场似乎布置得有些不同往常,除了一张案几,根本看不到任何刑具,也没有身穿袍的官员到场,而且监刑之人竟是个美女,甚至连站在台上的侩子手也有些怪怪的。
正午时分,众人终于等来了囚车,车里的人犯虽看着有些垂头丧气,却是未着囚衣,服冠齐整。
“此人……好生面熟。”
“貌似冯驸马冯公……”
“哎呀,还真是他!”
在看客们的纷纷议论声中,囚车打开了,人犯被差役押上刑台,然后自觉跪坐在案几前。
李曜端坐刑台上,不紧不慢地道:“开始行刑吧。”
此刻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杀气,倒是带了些许戏谑的意思,差役闻声提了一个小木桶上来,然后放到人犯旁边,侩子手把桶盖一揭,顿时散发出一股油腻的味道,满脸横肉的侩子手忍俊不禁地把一双筷子递给人犯,并扯开嗓门宣布处刑方式:“驸马都尉冯少师,食蝗二十斤。”
冯少师其实已经饿了一天一夜,只见他用筷子将一只蝗虫送进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吃着吃着忽然神色一变,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吃了起来,竟是满脸陶醉。
侩子手在一旁滔滔不绝地介绍这道蝗虫美食的做法,期间李曜还给冯少师添置了一壶酒和一碟瓜果,并温馨地提示道:“飞虾上火,姊夫慢些吃。”
许多人看见冯少师吃得满嘴流油,一个个纷纷咽起了唾沫,似乎希望自己变成那受刑的人……
冯少师吃完蝗虫大餐的时候,刑场周围的观众早已走光了,李曜问他:“姊夫,有何感想?”
冯少师强忍着抚摸鼓胀肚皮的冲动,没好气地道:“今日之后,全天下的蝗神庙祠都将全部沦为淫祠,而冯某食蝗之事,亦将传为千古笑谈也!”
第四百一十六章 志在何处
就在冯少师被罚当众食蝗的当天夜里,关中地区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降雨。
这场雨来势急遽而猛烈,不但滋润了田土与淹死了大量蝗虫,也冲走了许许多多针对李曜的流言蜚语,尔后又随着连续数场豪雨,诸如护国公主“吓杀群蝗”、“斗败蝗神”、“仙法祈雨”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好似风儿一般从京畿传向了四面八方。
而与此同时,李曜为了打击那些“假托神明,惑民破财”的神棍巫婆,也借此机会趁热打铁,在七月的朔日朝会上,向皇帝奏言私设淫祠的诸多危害,并建议严加取缔。
三天之后,朝廷颁布了《淫祠禁毁令》,规定“民间不得妄立妖祠,凡不合礼经者,并委长吏禁断”,意思就是所有未被《祀典》记载的祠社都将被作为淫祠处理,因此政令所到之处,不仅是祭祀蝗神的祠庙遭殃,连其他名不见经传的各路“毛神”的小庙也被捣毁了个七七八八。
……
……
细雨淅沥而下,模糊了殿宇宫阙。
大兴宫,望云亭顶楼,淡淡清香弥漫,李渊、李曜父女二人正对案而坐。
雕工精美的楠木案几上摆着一张百宝螺钿棋盘,李曜头戴莲巾,一身月白羽衣,捧着一只青釉莲瓣盏,怡然自得。
李渊斜倚榻上,手执一枚晶莹的黄玉棋子,时而捋须沉吟,时而看向李曜,暗自一阵唏嘘。
兴许人老了,就特别容易怀旧,李渊每次看到“李明真”,就会在不觉间忆起已故的结发妻子。
他的这个独嫡女,无论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惊人的才智与胜过男儿的心气,都像极了年轻的惠娘。
但这对母女也有着很多的不同点,窦娘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堪为贤妻娘母的典范,而李明真自幼偏好杂学,诗词歌赋仅作消遣,书法、画作中规中矩,喜好胡乐胡舞胜过琴瑟古曲,再加上她又成长于边地,精习骑射与刀槊,不爱红妆爱男装,至于弈棋更是兴趣缺缺……总而言之,李明真小时候根本没有多少大家闺秀的样儿,否则当年其母惠娘也不会一意坚持将她送进道观里改善心性。
只是到得如今,他这个女儿改变得太多了,尽管重新相认已有数载,还是依旧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棋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动静,李曜瞧见老父似已神游天外,不由轻声唤道:“父亲,在想甚么呢?”
李渊听闻女儿的提醒,敛回神来,看向毫无章法的棋局,胡乱下了一子,干笑道:“呵呵,这盘棋怎一个乱字了得!”
李曜从棋盒里捻起一枚青玉棋子,将棋子一落,柔声道:“此间没有旁人,父亲若有心事,可否说与儿一听?”
自穿越以来,李曜迄今已恢复了许多源自平阳公主的记忆,知道前身不擅下棋,而她对古代的围棋下法也确实没什么研究,所以她与人对弈总是负多胜少,倒是暗合了平阳公主的棋艺水平。
李渊多才多艺,围棋上的造诣也相当不俗,与欧阳询、陈叔达等准国手级的人物都能下得有来有回,然而今日却奇了怪了,李渊请李曜这个庸手过来下棋,竟频频出错,将每盘棋的胜利拱手让人。
李渊笑容一僵,幽幽地道:“为父听说冯少师仍在家中养病,亦不知你长姊情况如何。”
李曜微微前倾身子,掩着口儿对李渊如实相告:“姊夫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肌肤得了癣疾,还须得再过两日才可康复。”
“哦?”
李渊纳罕道:“为父记得你判他食蝗二十斤,莫非没有吃坏肚子?”
李曜莞尔一笑:“人若真的吃了那么多,还不撑破肚囊?请父亲放心,长姊夫只吃了三、四斤而已,正如发兵征战常虚报军力,若不夸大斤两与病情,女儿岂能以此吓唬那些不自量力之人?”
李渊听罢,指着李曜的鼻子,没好气地笑骂道:“为父实没想到冯少师被你这孩儿整治了一顿,竟也能与你配合得如此默契,倒是为父平白担心了一场。”
李曜暗暗叹了口气,父亲关爱儿女本来无可厚非,但李渊作为大唐王朝的开创者,在经历一场父子相争及三子相残的悲剧之后,非但没有摆脱父爱泛滥的迷途,反而在心灵的樊笼中越陷越深。
不过,若非李渊有这样一个致命缺陷,她也不会有今日之地位。
于是李曜转念一想又释然了,放下杯盏,向这位慈父施礼道:“父亲舔犊情深,实乃我等儿女之福。”
李渊忽地收敛笑容,叹息一声道:“只可惜,未必是社稷之福啊!”
李曜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故作讶然道:“父亲何出此言?”
李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又怜爱地看着李曜,语气怅然道:“为父有时会想,当年世民以幼凌长,酿下阋墙之祸,为父应负有重责,若非如此,也不会让你一个出家的女冠终日忙于俗世庶务啊!”
有道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李曜不着痕迹地避开李渊的目光,捧盏轻啜一口桃浆,脑筋却已转了好几圈,隐约猜出李渊的心思,随即放下冒着热气儿的杯盏,淡淡地道:“观测星象,守生养气,游方四海,推演八卦,只能修得小道,皆非明真之志。”
李渊神色微动,忙问道:“明真志在何处?”
李曜缓声说道:“明真窃以为,唯有经纶济世,方可锤炼道心与领悟道义,我大唐历时十载才扫清群雄,可见创业之艰难,而守业又容易么?秦皇嬴政奋六世之余烈,灭六国一统宇内,然则三世而斩,万代宏愿转眼成空;前隋文帝开运握图,平定南北分治,令天下归一,海内殷阜,然炀帝承文帝余业,善战善谋者犹如云集,却不恤民力,横征暴敛,以致最终丧尽万里江山,纵观古今历朝历代,明君英主仅为少数,故明真愿以守护大唐基业为毕生之志。”
李渊知道女儿心怀天下,此刻乍听对方亲口倾吐出来,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
何为守护?
如何守护?
以李渊的见识,绝不会认为女子能够称帝,但自从李曜声望日益高涨,他心里就越来越不踏实,犹豫了许久,才道:“明真,依你之见,究竟何人可为太子?”
第四百一十七章 差之远矣
何人可为太子?
自从李建成死后,李渊、李曜父女就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便是谁也不谈及这个问题。
立储关乎江山社稷的稳定,决定了一个封建王朝未来的命运走向,几乎是每个皇帝心中最敏感的事情。
进言册立太子或举荐太子人选,无异于主动要求皇帝移交部分权利,一言不慎就会触犯皇家大忌,轻则失宠丢官,重则身死门灭,自商周以来,为此引祸上身的名臣将相不在少数,只要老皇帝不提立储之事,稍微有点政治觉悟的人都是对立储之事讳莫如深。
只不过,李渊毕竟老了,同时还患有后世都属于疑难病症的“风疾”,尽管李曜和御医们为此想尽了办法,尽管李渊本人也积极配合治疗,一改不良的生活习惯,但头痛、晕眩、痉挛等症状依然频频发作,令其常苦不堪言。
而且,萦绕在李渊心头的烦恼,除了身体健康状况不佳,还有来自宫闱的无形压力。
当初李渊登基称帝之时,为了一次性凑出宫廷编制所需的妃嫔规模,派万贵妃为他物色人选,万贵妃生性谦恭且跟随李渊多年,自是顺应夫君的审美喜好,无论是尹德妃、刘婕妤这种来自民间市井小户的女子,还是类似前朝罪臣杨玄感的妹妹、薛道衡的女儿这种掖庭宫婢,只要生得漂亮,就往老皇帝的后宫里塞,以致到后来连李渊也觉得自己妃嫔的家世背景大多上不了台面,但传承数百年的门阀望族向来自视奇高,哪怕与皇室联姻,他们都未必看得起,更何况当时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这三位嫡皇子个个权势如日中天,因此出身五姓七望的朝臣们俱都认为庶皇子没有多少政治方面的利用价值,自然也不愿意做那自家嫡女被老皇帝“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赔本买卖。
于是李渊只好退而求其次,从没落世家和大族的偏门旁支里面再挑选一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庶女入宫,诸如中都孙氏女孙嫔、太原郭氏女郭婕妤、清河张氏女张婕妤、宇文述女宇文昭仪,乃至出身博陵崔氏庶族的崔商,其实都属于此类。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李唐皇室会爆发一场兄弟阋墙的惨烈大戏。李建成、李元吉命殒“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的李世民沦为宏义宫中的囚徒,其党羽中的核心骨干大多也被贬的贬、杀的杀,余者如房玄龄、杜如晦、程知节等仍未放弃李世民的前秦王府文武也选择了蛰伏,此后随着东宫虚位已久,朝堂公卿们的心思就越发活络起来,使得原本存在感很低的庶皇子们也随之变得“奇货可居”。
在这些权贵眼中,护国公主固然才华超群绝伦、声名远扬四海,却也难掩她身为女子的先天缺陷。毕竟皇权传承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史以来宠幸公主远胜过所有皇子的帝王大有人在,但也没见哪个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异想天开地册立一名“皇太女”来继承大统。
所以,他们仍旧把宝压在沿用千年的世袭制度上,而最保险的办法,便是采取一个自古至今屡试屡应的曲线策略让妃嫔们给老皇帝吹枕边风。
当然,李曜自知踏上权力之路再也无法回头,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在暗叹了一声“该来的终于来了”之后,向李渊欠身施礼作答道:“册立太子乃国之根本,只能由父亲决定,请恕明真不敢妄断。”
“莲华,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呐。”
李渊听见女儿这不卑不亢的回答,丝毫没觉意外,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便单刀直入地道:“自从你将哲威、令武接回显德殿,不让他们再入宫做伴读,为父便知道你不看好那些幼弟,心思依然放在世民身上。”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担心暴露自己试图在将来操控大唐朝局的本意,忙解释道:“父亲误会女儿了,世民对女儿积怨已深,女儿岂会……”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渊出言打断:“为父可没有误会你,我们父女心有灵犀,没有人比为父更能明白你的想法。”
李渊又轻叹一声,继续道:“世民淡漠亲情,不讲孝道……与你表叔杨广当年并无二致,若他没有大彻大悟,不能领会你我的用心重新为人,为父绝不可能起用他为太子!诚然,你的那些庶弟年纪尚幼,可是你也晓得,为父今年六十有二,已是半截入土之人,这身子骨越来越差,为父实不知自己还能活几年呀!”
李曜闻言,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父亲至少还能再活十载。”
李渊听她语气非常笃定,话里明显带有“未卜先知”的意味,不由双眉一扬,神情古怪地问道:“此话当真?”
李曜亦发觉自己刚才所言受到记忆里的原史影响,有些先入为主了,心中急转几圈,赶紧补救道:“无上太乙度厄天尊,明真岂敢妄言父亲阳寿,父亲所患之病乃是慢症,虽然极难根治,但若理疗得当,并不会致命,故而明真才有此一说。”
李渊流露出受用之色,摇头苦笑道:“也罢,但愿你不是在恭维老父。”
他说着,稍微顿了一顿,跟着又道:“既然你不好表态,为父也不勉强,那请你点评一番诸弟,以便老父好给旁人一个交代,总该可以吧?”
给旁人一个交代?
李曜一听这话,就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看来这位老爹心中还是有主见的,而且对立储之事也不没有她预计得那么急切,否则不会找女儿帮他攒托词,沉吟片刻过后,便娓娓道出自己的见解:
“诸弟之中,六弟元景在父亲面前表现最是乖巧,但他自幼丧母,向来缺乏教养,可没少在宫中惹是生非;
七弟元昌八岁便拜在学士史陵门下学习书法,如今笔意已精,又善作画,其所绘鹰鹘雉兔,令阎奉御也曾赞不绝口,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七弟虽有异才,但恃才傲物,放浪不羁,常有违背礼制之举,宫人见之唯恐避之不及;
八弟元亨、九弟元方身体孱弱,常年养病,女儿至今还未见过他们的面,难以评说;
十弟元礼之母郭充容来自将门世家,常伴父亲御驾游猎,其武艺自不必说,受其影响,元礼年仅九岁就能亲自射猎鸟兽,颇有邺下黄须儿之风,只是元礼性情率真,纯若赤子,与七弟、八弟常有冲突……”
李曜说到这儿,抬眸看见李渊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心说自己是不是把几个庶弟贬低得过头了,于是又故作劝慰道:“其实父亲也无需因此而担忧,只要管教合理,庶弟们未尝没有改造之机。”
谁知话音刚落,李渊忽然摆了摆手,喟然道:“明真不必再说下去,为父心头已经清楚了……你的那些庶弟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与建成、世民、元吉相比,实在差之远矣!”
第四百一十八章 荟聚
不知不觉,雨后天晴,一宦官上楼向李渊禀报:“德妃来了,说是伺候陛下服用药膳。”
这宦官姓邱,可谓是李曜的老熟人,不过他现在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充当妃嫔传话筒的小宦官了,在“玄武门之变”幸运地躲过长孙顺德等人的屠刀之后,因忠心护驾之功,“邱内谒”升作了“邱内侍”,并很快成为了皇帝的贴身近侍,而救下他性命以及为他表功的人,正是护国公主李明真。
所以,这位邱内侍明面上是皇帝的亲信,暗地里则是李曜安插在皇帝老爹身边的眼线。
李曜将手中杯盏往案上一搁,向李渊告辞道:“既如此,女儿就不打搅父亲用膳了,改日再来对弈。”
对李渊来说,请女儿过来下棋本来就是一个幌子,此刻心事稍缓,扫了一眼令人发笑的棋局,便点了点头:“嗯,你且下去吧。”
随后,他又对邱内侍吩咐道:“邱福,过来收拾桌案,朕不下了。”
“女儿告退。”
李曜起身离席,与整理棋盘的邱福悄悄碰了个眼色,看到对方眨眼表示会意,这才迤迤然走下楼去。
尹德妃一见仙子临凡般的护国公主自望云亭里出来,忙领着身后两个手提食盒的宫女迎上两步,向李曜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妾身见过国师。”
要知道,在封建社会,庶母的地位是不及嫡女的,尹德妃虽位居一品夫人,但自从发现李曜与平阳公主李三娘是同一人之后,每逢二人见面,她就不敢有丝毫怠慢。
淡淡香风扑鼻而来,李曜也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庶母一眼,其实尹德妃的父兄相貌都长得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猥琐,而她却生了一副国色天香的好模样,须知尹德妃乃武德元年入宫,岁数已近半老徐娘,可她如今依旧艳光四射肌肤娇嫩欲滴,身材曼妙宛如二八少女,一颦一笑媚得人惊心动魄,所以说……莫怪老李一大把年纪还控制不住自己,若是换作别的男人,估计也没有几个不喜欢这样的尤物。
李曜心中啧啧赞叹了一番,面上却挂着疏淡的笑容,垂首还礼道:“德妃不必多礼,快上去侍奉圣人吧。”
“好的。”
尹德妃笑应一声,在两个贴身侍女的陪伴下,扭起水蛇腰,娉娉婷婷地步入亭中……
……
……
“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就在尹德妃和李曜打过照面之后,与望云亭相距不远的紫微殿中,十七皇子李元裕正稚声稚气地吟诵着,素衣素颜的崔商则跽坐在侧,手捧一本李曜默撰的《增广贤文》,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李元裕出生于武德六年,未满五岁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千字文》与李曜改编的《三字经》,是继赵王李元昌、吴王李元之后,第三个被宫廷中人称呼为“奇才”的小皇子,可以说老李出产的子女整体素质之高,足以令两晋南北朝所有皇帝都感到脸红。
而他的母亲崔商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是后宫妃嫔中数一数二的才女,而且容貌姝丽,气质端庄,言行举止尽显名门闺秀之风范,相较骚媚入骨的尹德妃而言,可谓各有千秋,因此也颇得皇帝宠幸与欣赏。
但对于宫廷中的生活前景,崔商比尹德妃有着更清醒的认识。
在她看来,除了护国公主那种疑似修仙得道的“冻龄女”以外,常人都是会老的,正如先秦名相吕不韦所言“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而爱弛则恩绝,作为皇帝的女人,亲生子才是最可靠的倚仗,无论自己将来能否会坐到母仪天下的位置,将儿子培养得优秀一些,终归不会是什么坏事。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崔商正翕动双唇,反复品味着文章里的一段字句,殿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声:“昭容可在里面?”
崔商向伴坐在身边的侍女阿桑递去一个眼神,阿桑立刻起身迎出殿门,看到殿阶下站着一个身穿正七品浅绿罗衣的年轻女子,立时认出对方是万贵妃身边的女官,忙施礼答道:“见过林娘子,昭容正在考较郐王背书。”
林女官道:“贵妃有请昭容到延嘉殿小叙。”
林女官的吐词清晰而响亮,不等阿桑转身回去通报,殿内便响起了崔商的回应声:“林娘子稍等,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崔商从殿中出来已是焕然一新,但见她发挽高髻,头插珠翠,额贴花钿,上穿紫色齐胸大袖宫衣,下穿八幅石榴裙,臂搭一条雪纱披帛,雍容华贵又不失青春气息。
林女官上前盈盈一福:“打搅到昭容清静,还望海涵。”
林女官是万贵妃的心腹,在宫中历练多年,举止自有一番气度,崔商暗道万贵妃派遣此女来请自己,绝非只是为了闲聊,遂郑重地虚扶道:“无妨,贵妃相邀,妾身岂敢推托,有劳林娘子在前引路了。”
崔商跟随林女官一路来到延嘉殿的偏殿,步入门内,眸光一扫,就见朱紫宫装荟聚一堂,万贵妃蹙眉端坐主位,宇文昭仪、孙修仪、郭婕妤、刘婕妤、张美人、杨美人、王才人分坐主位左右两旁,七女俱都面色紧张,不言苟笑,见到崔商进来,也只是轻轻点头示意。
崔商怀着满脑子的疑问,向万贵妃优雅地福了一礼:“崔商见过贵妃,贵妃万福金安。”
万贵妃抬手一指右上首的位置:“崔昭容入座吧。”
“商谢贵妃。”
崔商答应一声,恭谨地坐在宇文昭仪的对面,便向万贵妃问道:“听闻贵妃相召,却不知所为何事?”
宇文昭仪感到有些好笑,忍不住道:“莫非妹妹平日里只顾着读书了吧?”
崔商摇了摇头:“还请……指教。”
万贵妃也是一愣,随即问崔商:“你真的不知今日圣人会找明昭商议一件大事么?”
崔商纳罕道:“甚么大事?”
万贵妃一脸凝重地道:“一件涉及本朝国本的大事。”
崔商一听这话,再省起殿中另外七个年轻妃嫔膝下都有了皇子,而且她们儿子的年龄都比李元裕大,心中登时了然,却故作惊疑道:“贵妃是说……圣人想要立储了?”
万贵妃轻轻点头,肃声道:“依我之见,圣人确有此意,但明昭的想法,实难判断,而我请诸位过来,就是希望你们坦诚相对,能够一起等待消息。”
第四百一十九章 何为再等几年
等待是世上最煎熬的事,不知道消息何时送来,万贵妃为众妃嫔们精心安排了一番饮食,然后索性斜躺在坐榻上,支起下巴,阖目养神。
随着宫女们将瓜果、糕点、热饮一一摆上案几,几个妃嫔耐不住女人的天性,开始唠起嗑来,尽管说话声音很小,但原本殿堂里冷肃压抑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由于前朝营建大兴宫时过于追求地理天象之对应,建在了一处原本并不太适合居住的洼地,因此每逢下完雨,宫中建筑内就会充斥着很浓郁的潮气,延嘉殿自然也不例外。
崔商性格内敛,不善言谈,兀自静坐了半刻,就觉心口发闷,不大舒服。若是换作她自己的居所,早就让侍女开窗通风了,可这里毕竟是万贵妃的寝殿,而旁人似乎都没有在意,她也不好让在座的其他妃嫔都迁就一人。
于是饮完一盏酪浆之后,崔商打算起身到殿廊透透空气,可她还未起身,只是随意的一瞥,忽然发现对面的宇文昭仪、孙修仪、刘婕妤、张美人四个宫妃在附耳交谈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崔商心中一动,敛袖从陶盘中叉起一小块煮过的梨肉,细嚼慢咽间,悄悄看向身侧的郭婕妤,不想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顷刻四目相对,郭婕妤慌忙扭过头去,捧杯一阵小啜,端的是欲盖弥彰。
崔商这下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招人关注了。
是了,最会讨老皇帝欢心,儿子却体弱多病的尹德妃和张婕妤没有出现在这里;儿子很讨老皇帝喜爱,却是掖庭女奴出身的张宝林也没有来。
受到万贵妃邀请而来的妃嫔,包括品秩最低的王才人在内,无一不具备成为皇后的潜力,而若是单论家世背景,尽管她出身于博陵崔氏的庶支,但那毕竟也是五姓望族的贵女身份,依然可以令其他受邀者感到相形见绌。
毫无疑问,宇文昭仪、孙修仪等人已然将她崔商视作了荣登皇后宝座的最大热门。
而且,崔商长于高门大宅,自幼见惯了明争暗斗,绝不是什么单纯戆笨的“小白”,别看她在宫中一直低调得很,其实也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可此番老皇帝有了立储的想法,她却耳目闭塞,被人蒙在了鼓里。
很显然,立储立后之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已有不少人暗中串通一气来针对她了……
正当崔商暗暗感叹自己树高招风的时候,珠帘忽然被两对素手掀开,两名宫女分站殿堂门口,用最恰如其分的音量齐声叫道:“德妃到。”
一道轻盈艳丽的身影快步走进殿中,在座众妃嫔不由齐齐看了过去,连万贵妃也是双眼一睁,忙不迭地坐起身子,并在榻上挪出一个座位,朝来人招手道:“德妃,坐过来说。”
尹德妃径直走到主位,往万贵妃身边坐下,随即伸出青葱般的纤美手指,从宫女捧着的银盘上取来一盏鲜果汁掩袖而饮。
待她饮罢放下杯盏,万贵妃忙问道:“何如?”
前两日李渊向万贵妃倾吐心声时,无意间透露出自己想召护国公主商议二次立储之事,万贵妃与李渊相濡以沫,本来就希望夫君能尽快走出“玄武门之变”的痛苦漩涡,不由得将此事挂在了心上,而尹德妃为了维系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对实际掌管后宫的万贵妃也是极尽巴结之能事,万贵妃省起尹德妃在皇帝面前向来嘴甜似蜜,又无封后之望,派去打探口风简直再合适不过,眼下就是尹德妃回来公布李渊父女商议结果的时候了。
尹德妃抽出绢帕,擦拭了一下唇角,随即轻轻撇嘴道:“依圣人的意思……此事恐怕还要再等几年。”
话音刚落,便传来“哐当”一声,原来是孙修仪手中的团扇落到案几上,正好打翻了杯盏,而她仍犹不自知,口中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崔商和宇文昭仪对视一眼,双双紧锁起了眉头。
万贵妃本来对二次立储付诸实施寄予了些许希望,方才听得尹德妃那么一说,心情也不太舒坦,忽闻孙修仪发出的动静,不由双眉一挑,沉声道:“宇文昭仪、崔昭容都没激动,你惊乍个甚么呀。”
孙修仪回过神来,眼见万贵妃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不由脸色一白,急忙欠身道:“是妾身失礼了,请贵妃恕罪!”
万贵妃抬了一下手:“以后遇事须得沉着些,莫再当众失态了,来人,收拾收拾,顺便给孙修仪换一支新的纨扇。”
孙修仪恭顺地点头道:“多谢贵妃教诲,妾身一定铭记。”
万贵妃嘴上放过了她,心头却是冷冷一笑,暗道这孙修仪是个藏不住野心的,单看此女应对意外情况的表现,就绝无可能代替她成为未来后宫的管理者。
宫女为孙修仪打理食案之际,万贵妃打量了其他几人一眼,随即看向刘婕妤,问道:“刘婕妤,你可知明昭为何会一点都不着急呢?”
刘婕妤出身弘农刘氏,正是刘世让、刘世宝两兄弟的侄女,国师府女副典军刘季瑶的堂姊,作为人脉关系最亲近护国公主的皇帝妃嫔,刘婕妤毫无悬念地加入了李曜的政治阵营。
而实际上,因为李曜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的极佳表现,万贵妃也很支持护国公主发展自己的势力。
在万贵妃看来,如果李渊哪天真的下定决心立储,而护国公主又想为自己将来独揽朝纲打好基础,这刘婕妤与其子陈王李元庆倒是一对颇为容易控制的傀儡候选,因此她才会把话锋迅速指向了此女。
刘婕妤知道自己与护国公主的关系在宫中几乎无人不晓,连内线都做不成,但她们之间的联系完全是单向的,于是她很光棍叉手施礼,一脸认真地答道:“妾实不知公主所想。”
万贵妃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叹息一声之后,屏退所有宫娥,拉着尹德妃的手,问道:“德妃,你来给诸位姊妹解释解释,何为‘再等几年’?”
第四百二十章 开恩
“圣人说,皇子们年岁尚幼,现在看不出孰优孰劣,而且护国公主说圣人所患疾症并无大碍,只要精心调养,延寿十年之上亦未尝不可期,此外我还发现,圣人似乎对武功王也有些挂怀。”
尹德妃这话早已斟酌了多时,端的是言简意赅。
其实,尹德妃心里酸楚得很。
作为目前宫中地位仅次于万贵妃的女人,尹德妃又何曾没有做过皇后梦。
要知道,当初她倚仗老皇帝的宠幸,一度为自家亲族苦心竭力地提供入仕当官的机会,然而她寄予厚望的兄弟死了,父亲跟着疯了,余者的才能也都非常平庸,迄今为止,居然没有一人混出个样儿来。
而更令尹德妃感到失望的是,她以丧失二次生育能力为代价诞下的酆王李元亨患有严重的先天病症,数年如一日地泡在药罐里,莫说与其他皇子争夺储君之位,能否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
有鉴于此,她为了自己能在李渊百年之后有条不错的活路,只好降低个人愿景,同时放低姿态,迅速抱上了大腿,整日唯万贵妃马首是瞻,并一改跋扈作风,在宫中见谁都是笑脸相待。
万贵妃听罢,兀自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圣人这是铁定要立贤了。”随即吃力地从坐榻一侧的抽屉里取出一只锦盒,正色道:“我今日召集诸位来此,其实就是按照圣人的想法,给诸位一些忠告。”
她说着,忽然打开盒盖,哗啦啦地往案几上倒出一堆小物件,其他人定睛看去,就见里面有各色信笺、细竹管、刻有文字的木牌,甚至还有破裂的鸽筒,除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尹德妃与正大光明依附护国公主的刘婕妤以外,其余几位在场妃嫔,包括定力向来不俗的宇文昭仪、崔商都不禁一阵瞳孔剧烈收缩。
万贵妃的目光从几位惊惶不定的宫装女子的娇颜上一一扫过,冷笑道:“莫要以为我这老妪年事已高就耳目不灵了,这盒子里的某些事物,想必诸位心里都是有数的吧?”
宇文昭仪、崔商、孙修仪等七名妃嫔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席间中央空处,一起面向主位双手伏地跪下,齐声道:“请贵妃恕罪!”
万贵妃睨了犹自坐于席上且故作老神在在的刘婕妤一眼,刘婕妤触到她的目光,立马打了个激灵,赶紧加入下跪者的行列:“求贵妃开恩。”
万贵妃语气冷厉地道:“临湖殿外的斑斑血迹浸透地里,至今仍清晰可辨,既然圣人暂缓立储之事,若想维系江山社稷的稳定,这宫闱之中就绝不能再起波澜,诸位过去如何相互倾轧算计,我保证既往不咎!可是,如果将来谁不一心一意伺候圣人和教养皇子,还敢明知故犯的话,就别怪自己命薄,诸位都听明白否?”
“妾等明白!”
万贵妃听得宇文昭仪等八妃嫔异口同声的回应,挥袖一指殿柱旁正烧着热水的小火炉,对尹德妃说道:“劳烦德妃帮个小忙。”
“喏。”
依唐制,宫中若没有设置皇后,贵妃就是六宫之主。俗话说“位高一级压死人”,尹德妃入宫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到万贵妃发威,不由有点战战兢兢,就见她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就像一个普通的宫女,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堆杂乱的小物件走向了火炉……
……
……
当尹德妃替她的好姊妹们销毁所谓“证物”的时候,邱福邱内侍借送文书之机,已经来到显德殿书房,将尹德妃如何转弯抹角地从皇帝口中套取信息的经过向李曜丝毫不漏地说了一遍,然后又补充道:“德妃与大家分别后,并没有直接回她的寝殿,而是急急赶去了延嘉殿。”
李曜静静地听完之后,暗叹这德妃还真是个识时务的,不由对邱福颔首笑道:“既是如此,我倒放心了。”
言罢,李曜从木匣子里捧出一摞卷宗,邱福正要上前帮忙,李曜连连摆手道:“你在这里待久了容易惹人生疑,还是赶快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
邱福答应一声,正要起身退出房间,却听李曜又突然唤道:“且慢。”
邱福立即凑上前恭顺地问道:“贵主可还有吩咐?”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和煦的微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近以你的名义给你家阿爷添置了四百亩上等永业田,只要你忠心为本公主办事,以后绝不会亏待你。”
邱福是华阴人氏,在他的家乡,四百亩上田绝对是一笔巨额财富。
虽说邱福看起来不像一个忘恩负义之徒,但毕竟为李曜所作之事需要承担许多无法预计的风险,所以李曜认为给予对方适当的物质奖励也是必不可少的。
邱福愣怔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把脑袋重重地磕下去,激动地道:“多谢贵主赏赐,奴婢一定不负贵主所托!”
李曜挥了挥手:“没事了,起来吧。”
等邱福满心欢喜地离去,李曜便开始忙碌起来。
虽说今天是休沐日,但有道是“槐花黄,举子忙”,再过几天,那些公卿举荐的春闱落第者,就要进献新文参加礼部的秋试,故此求贤若渴的李曜不得不早些做好准备。
而李曜的故友任雅相,也是其中的一员。
说起来,任雅相原本是可以不用参考科举考试的,早在天辅国师府成立之初,他即收到李曜发出的入幕邀请,但他自持才学出众,当即婉拒了公主的好意,决定参加春闱,以进士及第的方式涉足仕途。
因为时至今日,朝野上下仍有许多人对有功于天下社稷的护国公主心存芥蒂,再看到一众前明园管事、护卫乃至仆婢俱都鸡犬升天,堂而皇之地成了大唐的衣冠门户。曾被博州刺史达奚恕、浚仪县令崔贤首先后扫地出门的清河人马周,竟然不到一年就担任了中书省的要员,以致有人震惊之余,将长相奇特且完全称不上英俊的马周,与容貌倾国倾城的护国公主联系在一起,,那各种流言蜚语自是少不了的,更有甚者著下诗文对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尽管任雅相对李曜颇为欣赏和崇敬,同时还对李曜的师姐也有些心心念念,可渭南任氏终究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的任不齐的直系后代,在南北朝和隋代也出过不少高官,而他作为族中的一个嫡系子弟,则不大敢去冒名节受人非议的风险,去攀附护国公主这根高枝。
当然,李曜若是轻易放过这位在原史里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那就太对不起她自己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特使
碛北大草原,独乐水。残阳如血,杀声震天,尸横遍野,无主战马四处乱窜,突厥人与回纥人的一场大规模骑战已接近尾声。
年轻的回纥酋长药罗葛菩萨挺起长槊,率领一众精锐铁骑奋勇冲杀在前,试图将突厥人统统赶下河。
面对杀红眼的对手,突厥军队的士气濒临崩溃,不断有人掉转马头做了逃兵,河水不深,却非常冰冷,战马踏入水中会下意识地放慢速度,其后果就是它们的主人不断被后面的追兵射落马下。
“噗!”
挥槊削下一个突厥千夫长的脑袋之后,药罗葛菩萨举鞭遥指前方一杆正在向河对岸移动的青色大纛,哈哈狂笑一声道:“勇敢的儿郎们,莫让那个‘无卵者’跑了,杀啊!”
回纥骑兵们有如旋风般呼啸而上,不遗余力地杀戮着士气全无的突厥人,霎时间尸体浮满河面,喊杀声、哀嚎声响彻天际。
两年前颉利可汗兵败龙游原之后,为了加强他的统治权力,不顾突厥本族实力大损,接受汉臣赵德言的主意,变更游牧民族旧俗,在汗国内部推行烦苛政令,再加上颉利可汗还大肆重用来自西域的胡人,任其作威作福,原本依附于突厥的铁勒诸部无不怨声沸腾。
然而,颉利可汗依旧不知收敛,由于草原爆发天灾导致本部用度不足,便向其他诸部加收重赋,铁勒诸部连年饥荒,本就快过不下去了,于是药罗葛菩萨与薛延陀首领夷男在郁督军山下振臂一呼,成为两支最先宣布叛离东突厥的九姓铁勒部落,颉利可汗派欲谷设统率十万骑讨伐回纥,药罗葛菩萨以破釜沉舟之势,率五千回纥精骑在马鬣山大破欲谷设,一路追至天山,俘缴大批人马,威震碛北,而后薛延陀又趁机袭败突厥四设大军,攻取了突厥汗国北部的大片领地。
草原上的部落俱都遵循着强者为尊的准则,军事上接连不断的战败,使得曾经不可一世的突厥人彻底丧失了碛北大草原上的统治地位,所以药罗葛菩萨与薛延陀首领夷男之间表面上是军事合作关系,暗地里也在为争做新的草原霸主而相互较劲。
只不过,药罗葛菩萨虽然非常眼馋薛延陀人新占的草场,但狡猾如狐的夷男不是欲谷设那种莽夫,面对兵马数倍于已的薛延陀,若是横生枝节,药罗葛菩萨心里实在没有多少胜算。
有鉴于此,抢在夷男率军南下之前,尽快扩张领地并壮大自身实力才是药罗葛菩萨的当务之急,而最令回纥人垂涎三尺的地盘,正是四季草场俱全的独乐水一域。
至于他口中的“无卵者”,自然就是此地的突厥领主、颉利可汗的幼弟叱吉设大人啦。
这一役,叱吉设败得一塌糊涂。
不是他们突厥男儿不骁勇,而是这群回纥人打起仗来太玩命,就好像要将自己心里的积怨和仇恨全部都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草原辽阔,一马平川,药罗葛菩萨宜将剩勇追穷寇,叱吉设大人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狂暴气息,只能拼命地逃。
好在叱吉设没有怎么参与战斗,胯下马儿的体力比较充沛,很快将奋战已久的回纥人拉开了距离,可就在叱吉设庆幸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而药罗葛菩萨感到鞭长莫及之时,前方的一处矮丘上突然出现了一支约莫数百骑的队伍。
叱吉设一眼就认出这些人马身上穿着突厥人的衣甲,再回头一瞧药罗葛菩萨身边也不过两、三百人,不由大喜过望,卯足了劲儿地朝马屁股上狠狠一抽,一面风驰电掣地奔向来者,一面语无伦次地大声疾呼:“快救我!我是叱吉设!快杀回纥狗啊!”
药罗葛菩萨也注意到前面发生变故,但他隔着老远看不清状况,当即对身边一人吩咐道:“你带两个百人队过去看看,一切便宜行事!”
“巴吐尔、亚力昆,跟我来!”
随着一声令下,回纥骑兵立刻分作两队,药罗葛菩萨本人继续追击叱吉设,另一队则朝矮丘直奔而去。
而此时此刻,那支意外现身的人马却忽然竖起了三面旗幡,叱吉设定睛一看,就见当先一面大旗上画着日月星辰,后两面长幡则分别上书“任”、“罗”两个劈巢大字。
叱吉设身为突厥贵族,自然识得中原人的标识与文字,便听他一声惊呼:“天杀的,竟是汉人的三辰旗!”
没错,这就是一支由唐人组成的队伍,其带队之人正是顺利通过礼部试便被李曜破格提携为秩从六品上礼部员外郎的任雅相,而另一位即是天辅国师府的典军罗仁俊。
他们二人此行的目的,乃是代表大唐朝廷专程前来册授回纥首领药罗葛菩萨可汗之位与鼓纛。
罗仁俊手搭凉棚,仔细观察在蓝色狼头大纛后面穷追不舍的一群人马,看到当先一位身披黑鳞盔甲的骑士,不由双眸微微一眯,说道:“果然是他!”
任雅相急问道:“你认识药罗葛菩萨?”
“是的,某几年前跟随护国公主与他打过一次交道。”
罗仁俊一边说着,一边从马鞍上取出弓箭,任雅相纳罕道:“莫非罗将军欲上前助回纥人一臂之力?”
罗仁俊用弓梢指了指结成骑射阵列向自己疾驰而来的回纥人,洒然一笑道:“员外郎,若想让这些回纥人搞清楚我等的身份,只打出旗帜怕是不够的,还须得好好表现一番才行。”
任雅相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刚入仕,护国公主就给他安排了如此重要的一个任务。
虽说这一趟需要深入漠北之地,既辛苦又危险,令朝臣们避之不及,但对于一个官场新人来说,只要能够圆满办好这门差事,他个人所获得的声誉绝对是非常可观。
所以,他听得罗仁俊的建议,便也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刀,豪气云天地点头笑道:“好!那我任某人也沾沾突厥人的血!”
第四百二十二章 来得巧
“系上红巾,随我杀敌!”
随着任雅相的一声命令,随行的禁军卫士纷纷在脖颈间系了一条红巾,然后从鞍鞯上取出马弓和骑弩,跟在两位唐使的身后,策马奔向仓皇无措的的突厥人。
战马自上而下的冲锋势如奔雷,弓不过两箭,弩只射一矢,仅一转眼的工夫,这支武装到牙齿的大唐使团就犹如一柄铁锤,狠狠地砸进了敌群之中,似乎要将对方全部粉碎成渣。
罗仁俊作为数经战阵的老手,自然是身先士卒。赶在白刃相交之前,罗仁俊无比娴熟地将刚取了两条人命的角弓放还囊中,旋即自腰间拔出护国公主馈赐的两柄宝刀,俱是数十年前冶金大师綦毋怀文亲手打造的宿铁刀,分别为昔日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北周武帝宇文邕的佩刀,可谓当世千金难买之物,但见他手中刀锋所向,衣甲平过,挡者披靡,片刻间便连杀十数人。
而任雅相虽自幼习武,马战骑射也练得不差,但毕竟是头一次真刀真枪地与人厮杀,冲上来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说他心头不发怵,那绝对是骗人的,可看到身板没他壮,个头也没他高,面相还很清秀的罗仁俊都在大杀特杀,再听见突厥人鬼哭神嚎似的惨叫,顿时胆气堪比关张。
剁翻两个躲避不及的突厥骑兵,任雅相两眼很快锁定了一员金盔银甲战袍骚包的大酋,只听他一声大喝:“兀那贼子,哪里跑!”便猛夹马腹,泼喇喇地朝对方急扑过去。
鲜艳的红领巾,唐军制式的弓弩,地道的大唐关中腔……此时此刻,回纥人悬着的一颗心已经彻底放了下来,回纥大首领药罗葛菩萨狂笑着杀入了战团,而他的同胞弟弟,原本准备带队迎击任雅相、罗仁俊一行的药罗葛铁木,见状则立刻一拨马头,带领巴吐尔、亚力昆等人转了一个大弯,用他拙劣的汉话,扯开嗓门冲着任雅相喊道:“那人,我们的……”
可未等他把意思表达清楚,任雅相已经杀到了叱吉设的身边,就见夕阳余晖之下,雪亮钢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匹练,瞬间就斩断了叱吉设的脖颈,喷涌而出的血水溅了任雅相一脸……
……
……
这场战斗总算在天黑之前彻底结束了。
“你是何人?来这里作甚?”
药罗葛菩萨捧着一颗金灿灿血淋淋的头颅,满面疑惑地连声问向任雅相。
任雅相乍听药罗葛菩萨的汉话竟说得非常流利,不由高看了对方两分,忙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叉手一礼答道:“某是大唐礼部员外郎任雅相,此番乔装深入碛北之地,乃是奉我大唐皇帝陛下之命前来嘉奖一位英勇抵抗突厥暴政的回纥首领。”
随即,任雅相故意一顿,扫了一眼样貌相似的药罗葛兄弟二人,明知故问地道:“我观二位打着回纥旗号,又皆身披俟斤的铁甲战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药罗葛兄弟,却不知哪位是菩萨大人?”
药罗葛菩萨重重一拍自己胸膛,傲然道:“我是药罗葛菩萨。”
任雅相先是一惊,然后挂起一脸景仰的表情说道:“原来你就是菩萨大人啊,难怪看起来如此英武不凡,马鬣山一役,大人以五千骑破敌十万,战果之辉煌可谓旷古烁今,我朝护国公主都常对此津津乐道,说大人是草原上的娇子,九姓部落百年不遇的大英雄。”
药罗葛菩萨听得任雅相借别人之语对他大加赞美,且举止也相当礼貌,不由心下颇有好感,于是面朝南方,恭敬地遥敬一礼道:“护国公主乃一代女杰,能被她看得起,也是本大人的荣幸!”
说罢,他把叱吉设的脑袋往身边的兄弟怀里一塞,便张开猿臂,热情地揽过任雅相的肩膀,呵呵笑道:“走,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
……
弦月当空,篝火熊熊。
在一座刚刚易主的营地里,每丛篝火旁都坐满了一面大嚼马肉,一面大口喝着马奶酒的回纥战士,几乎个个都吃得满嘴流油,喝得昏天黑地,时不时还有人站起来即兴高歌一曲或者跳上一段乱七八糟的舞蹈,当真是好不快活。
而在一顶巨大的穹帐内,引领他们取得又一场重大胜利的首领菩萨大人正以部落最高规格的宴席来为任雅相一行接风洗尘。
这时草原人的烹饪方式还非常粗犷原始,也没什么调料,反正味道不够盐来凑,肉食几乎全都是拿火烤,除了档次最低的马肉以外,烤羊羔肉、烤羊蹄、烤血肠、烤驼峰、烤牛肉、烤肥鱼、烤大雕乃至烤狼崽,流水似地摆到了客人的面前。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大唐使团的成员们二话不说就杀向突厥人以及主动放弃战利品的行为,极大地拉近了他们与回纥人之间的距离,但毕竟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厮杀,无论宾主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等饭到半饱,酒至微醺的时候,双方才开始进行正式交流。
药罗葛菩萨见到战后一直作“深藏功与名”状的副使罗仁俊,顿时有些激动起来:“我认得你!你是当年那位解下马邑之围的李御史身边之人,敢问如何称呼?”
罗仁俊不卑不亢地欠身行了一礼:“大人好记性,我姓罗,名仁俊,行十五,现任左武候卫翊府左郎将兼天辅国师府典军,能再次见到大人,实乃荣幸之至。”
药罗葛菩萨听见“国师府”三字,忽然神色一惊,讶然道:“那位美人……哦不……李御史莫非就是护国明昭公主?”
罗仁俊点头道:“没错,当年的李御史正是公主本尊。”
药罗葛菩萨先是面露恍然之色,接着又似乎精神恍惚了片刻,才大发感慨道:“护国公主实在是个令人难忘的奇女子啊!”
说罢,他又转头对任雅相笑叹道:“我们与叱吉设交战,你们都敢找来,这份胆气也着实令人佩服。”
任雅相强忍腥膻气息咽下一口半生不熟的羊肉,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本来我们打算一路沿着叱吉设的领地边缘前往昆水去见你,但哪知你们竟直接来抄叱吉设的老窝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哈哈。”
第四百二十三章 制衡
药罗葛菩萨跟任雅相、罗仁俊正相谈甚欢,药罗葛铁木忽然凑到近前,对任雅相问道:“你说你们是来嘉奖我哥的……那你们皇帝的赏赐之物在哪儿,可否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药罗葛铁木的汉话说得半生不熟,中间还夹杂着突厥词汇,但任雅相还是大致听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在他出行之前,护国公主特意将药罗葛菩萨的所有相关情报,包括性格特点、行事作风、家庭成员组成……乃至回纥部的现状及其周边态势俱都交待给了每一个使团成员,其准备之精心,可谓深谙“谋定而后动”之道。
须知促成护国公主竭力进言皇帝扶持回纥人的最主要原因,并非如原史上唐太宗李世民为了削弱行将就木的东突厥,得不偿失地搞出一个差点势大难治的薛延陀。
在李曜看来,后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后金的崛起或复兴等一桩桩历史案例已经充分证明,那种做法只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最后养虎成患,反噬自身。
诚然,凭借这个时代现有的军事手段与科学技术,唐朝几乎无法真正地将整个北方草原纳入自己的版图,但对待生活在其上的游牧势力,绝不能分封完头衔就把他们搁到一边任其自由发展或相互吞并,合理的制衡与同化策略也是必不可少的。
正如原来的时空里很多政治家认为朝鲜半岛南北分裂远比统一更符合三个大国的利益一样,站在中原王朝自身的角度,北方草原上出现两个势均力敌的游牧部落政权肯定比继东突厥之后再崛起一个大一统政权的威胁要小得多。
而根据近年来唐朝撒在草原各部的密探提供的信息,任雅相发现药罗葛菩萨自声威大振之后,一直采取军事上高调,政治上低调的策略,并不断在薛延陀首领夷男面前伏低做小,显然玩的是“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的套路,说明这个可汗的名号未必符合这位回纥首领此前的想法。
所以任雅相、罗仁俊等人出使回纥,与其说是奉命前来册封药罗葛菩萨可汗之位,不如说是来游说对方同意建立自己的汗国,遏制势力急速膨胀的草原枭雄夷男。
也正因如此,他们为了避免适得其反,才没有一见面就拿出诏书和御赐之物向回纥人彰显大唐皇帝的声威与恩德。
任雅相表面看起来性情豪爽,大大咧咧,实际上为人非常机敏,不到一个弹指的时间,他的心中已然转了几圈,便见他爽朗一笑道:“任某本来正打算向菩萨大人谈及天子封赏之事,既然铁木大人问起了,任某就不再多说啦!”
言罢,他长身而起,卸下突厥皮铁甲,现出深绿袍,九银带,正是代表他作为大唐官员身份的服饰,随即把手伸进怀里一掏,便摸出一个精致的锦匣,然后当着药葛罗兄弟二人的面,从匣子里取出一卷青玉册。
药罗葛铁木一睹此物,立时失声叹道:“好美的玉!”
要知道,玉石文化并非汉文明独有,漠北的游牧部落同样有着玉石崇拜的传统。
波斯旅行家塔米姆.伊本.巴赫尔曾在他著作《塔米姆回鹘游记》中这样写道:“我在这里见到了一件怪事,他们有一些石头,可以用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如下雨、下雪、使天气变冷等等,一些石头为回鹘可汗所专有……回鹘人说‘曾有白衣天人授石头于回鹘祖先不古可汗,这位天人对可汗说,你若能长保此石,终将奄有四方之地’这个故事尽人皆知并广泛流传,没有人会怀疑。”
波斯盛产各种宝石又没有玉矿,自然不会形成玉文化,但在回纥人的观念里,精美的玉器就是用来沟通神灵的圣物,又因信仰萨满教,崇拜长生天,故而以青玉为最尊贵。
药罗葛菩萨也差点探出手去抚摸,倒吸一口气之后,才由衷地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大唐。”
对于缺乏精细玉石加工器具的游牧部落来说,每件玉器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才能制作完成,哪怕是换作他部落里手艺最高超的工匠,只怕穷其一生都无法制作出他眼前的这一卷玉册,草原与中原的文明差距可谓一目了然。
然而随着任雅相将玉册徐徐展开,菩萨大人的瞳孔竟渐渐收缩,因为玉册开篇赫然呈现出欧阳询亲笔刻写的文字:册回纥活俟利发雄武可汗诏。
“这是惊天的巧合?还是大唐有着神鬼莫测的高人存在?”药罗葛菩萨吃惊地想。
任雅相亮明身份的时候,他就隐约意识到唐朝极有可能会因自己大胜突厥而赐予一个可汗的封号,但那“活俟利发”四字着实把他骇得不轻。
因为这个名号是他在攻打叱吉设的前几天才定下来的,他原本打算在此处建立牙帐再向部众公开,到目前为止,他也只告诉过他的母亲乌罗浑、二弟铁木、长子吐迷度三人而已。
事实上,这是李曜又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以原史不太详尽的资料为参照,误以为他在去年冬天赢得马鬣山之战的胜利后就自称此名号了。
药罗葛菩萨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那憨直的好弟弟铁木大人看到“活俟利发”只是愣了愣,旋即瞥见后面“可汗”二字,马上激动得两眼一亮,想都不想就抓起玉册,高高举过头顶:
“哈哈哈!汉人皇帝封我大哥做可汗啦!”
此言一出,原本嘈杂的大帐立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药罗葛菩萨。
下一刻,全场登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药罗葛菩萨的头脑却迅速冷静下来,就见他急忙起身以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皱着眉头对任雅相说道:“这可汗的位置,恐怕我还不能坐。”
“众望所归,可由不得人呐!”任雅相瞧见他似乎有些不大情愿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
果不其然,不等任雅相开口,几乎整个大帐内的回纥汉子都围了上来,包括铁木在内俱都单膝跪在药罗葛菩萨面前,齐声劝道:“恭请大人受可汗位!”
……
……
就在药罗葛菩萨上演自己其实有点动心,却又不能马上答应,最后只能勉为其难地来做可汗的戏码时,长安大兴宫的一座大殿内,薛延陀大首领夷男的长子拔酌正在和护国公主把酒言欢。
菜过三巡,酒过五味,李曜应着拔酌的请求,笑着承诺道:“请拔酌大人放心,待大人归去之前,本公主定会奏请今上派一名得力之人随同大人前往贵部为汝父册封可汗,以全大人之淳淳孝心。”
“护国公主的厚爱,实在让人深铭肺腑,请容我代表薛延陀向公主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拔酌喜不自禁地离开席位,在李曜身前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