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何谓留人,何谓不留人?
唐武德十一年,晚秋。
大雪初霁,天地茫茫。
郁督军山北麓,蹄声隆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沿着仙娥河畔溯水而上。
为首一匹通体纯黑的高大骏马载着薛延陀的大首领夷男,夷男生得手大脚长,不到四旬的年纪,两鬓已有些花白,右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颚,再加上他一双精光四射的绿瞳,看着颇为可怖,但胖乎乎的圆脸与总是挂在嘴角上的淡淡笑意,却又让他显得格外随和。
夷男右侧的伴骑者稍稍落后夷男和唐将半个马身,英武的面庞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便是夷男的长子拔酌。
而在夷男左侧之人,则与他并辔骑行,乃是一位头戴头戴烂银兜鍪,身贯一副明光铠的年轻唐将,长得眉如墨画,唇红齿白,面庞清秀,若无唇上蓄着齐整的短髭,只怕他的容貌比大多数草原少女还俊俏,正是庐陵公主的驸马乔师望。
一月之前,夷男派遣拔酌入朝上贡良马三千,请求成为唐朝附属之邦,并向大唐天子表示希望能够结下姻亲之好。李渊以碛北尚未安定为由,拒绝了拔酌的和亲请求,但他还是接受了护国公主的建议,同意授封夷男为可汗之位,随后便任命乔师望为使节,命他持诏赶赴碛北为夷男进行册封,而今天便是他完成此次出使任务的日子。
驰骋许久,队伍终于抵达仙娥河的源头,这是一处位于山脚下的湿地,形如一座庞大的蓄水池,星罗棋布的湖泊,纵横交错的河道,不断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晶莹冰面,因人类的到来而振翅高飞的成群野鸟,在呼啸的北风之中,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别样美丽的神奇画卷。
待众人纷纷下马,夷男扬手指着一座四面斜坡呈梯形的土坛,用略显生硬的汉语对乔师望说道:“前年我就是在那里竖起了发兵讨伐颉利的义旗,而我希望此地能变成我们薛延陀人的圣地,只是让天使们又多留了几日,期间诸多照顾不周之处,还请乔将军海涵。”
对于这位长得极为俊俏的大唐使节,起初许多薛延陀人还有点轻视,但对方一到来就张弓搭箭,冲着天上一队南迁大雁连发数矢,几乎箭无虚发,于是再也没有部民敢小觑于他,就连夷男也对他礼貌有加,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乔师望挂起礼节性的微笑,叉手遥敬道:“乔某出使贵部之前,天子亲口叮嘱我等务必尊重草原之土俗,夷男大人此言实属多虑也。”
夷男也学着乔师望的动作,庄严地面南一揖道:“大唐皇帝仁德!”
这时,数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位身着狐裘的年轻酋长径直奔到夷男近前,他一跳下马,便向夷男抚胸一礼,道:“拔野古部屈利失见过夷男大人!”
夷男一巴掌拍在屈利失的肩头上,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来得最快,看来我和拔酌真没有看错人。”
拔酌在一旁神采飞扬地道:“屈利失是我的安达,对阿塔也是崇拜不已,又怎会不积极呢?”
此后的一个时辰之内,仆骨、同罗、薛斛、白四部的酋长也相继到场,但随着大典举行时间将至,夷男原本满是意气风发之色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阴沉。
拔酌等得焦急不已,忍不住道:“阿塔……不对啊!率思结部迁附丰州的乌碎卢浑倒是情有可原,怎么奚结、阿跌、浑、多滥葛这几个部落也敢不派人过来参加典礼呢?”
夷男摆了摆手,说道:“他们离我们太远,又离回纥太近,肯定不会来了。”
拔酌闻言心中一黯,他在返回薛延陀本营的途中,就从一些牧民的口中得知唐朝已经册封药罗葛菩萨为雄武可汗,显而易见,薛延陀领地以南的几个铁勒部落的首领们已经为此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夷男不等拔酌再说,看向乔师望,脸上又挂起笑容:“天使,我们不等了,这便开始吧!”
说罢,他向身边一名头戴兽面的萨满教祭司点头示意了一下,随着那位祭司摇响手中的神铃,一群头佩羽饰身穿彩衣的巫师纷纷在土坛的正面斜坡上站成两列,以一种特有的节奏拍击手中的皮鼓,乔师望便踏着鼓点,率先迈步登上了坛顶,紧接着七支象征天地神灵的号角齐声轰鸣,夷男在盛装打扮的正妻仆骨阿依的陪同下,沿着石条堆砌的台阶拾级而上。
当夷男跪在乔师望的面前时,乔师望缓缓展开一卷玉册,朗声念道:“天地大德,平分于八荒,皇王之道,无偏于万物,是以能光宅天下,施恩驱忧。原薛延陀俟斤薛夷男,器宇沈毅,夙见时机,早禀正朔。志称勇烈,远慕华风,克著于碛北,言念丹诚,是用载加荣秩,式崇锡命,可授为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赐狼头纛四、大鼓四。望卿敬勉良图,光昭盛典,使山河安固,种落繁盛,永弘恩宠!”
“谢天子隆恩!”
夷男从乔师望手中接下玉册,然后站起身子,随即缓缓将玉册举过头顶,无比庄严地宣布:“从此刻起,我薛夷男就是你们的可汗,真珠毗伽可汗!”
土坛四周的欢呼声立时响彻云霄……
……
……
乔师望离开漠北草原的时候,此前先行一步册封药罗葛菩萨的任雅相、罗仁俊等人已率另一支使团行回到了长安,而且还刚好赶上朔日朝会,由于两人在途间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是以皇帝召他们入殿询问出使详情,均对答如流,巨细无遗。
听完任、罗二人的讲述,李渊缓声道:“如今碛北草原已一分为三,南有回纥,北有薛延陀,而居草原东南的颉利屡遭败绩,兵力大衰,理国无方,人心浮动,治下部落十去其七,亡国只在旦夕,古有谚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故朕欲取突厥贺兰山至大洛泊方圆一千八百里之地,诸卿若有见解和良策,还请畅所欲言。”
皇帝此话一出口,大殿内的气氛立刻变得热烈起来,包括侍坐在御案前的李曜心头也涌起一股热血。
封狼居胥,是中原历朝历代将帅一生的至高追求,但她在漠北下了那么大的功夫,并不只是为了功盖卫霍,复制原史李世民、李靖的功绩。
所以,在一片议论声中,李曜按捺住请命领军的冲动,率先开口向李渊说道:“伐灭突厥不难,却不知父亲取地是否留人?”
音落,朝臣们的议论声顿时为之一静,李渊瞧见她一脸淡定地说出这种隐含杀气的话来,不禁愣怔了片刻,才反问道:“何谓留人,何谓不留人?”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李曜为了让殿内的文武百官都能听清楚,提高嗓音答道:“所谓‘留人’,即塞北平定之后,顺应突厥诸部游牧习俗,任其留居故土。”
“这如何使得!若如此,何必兴师动众……”
朝臣行列里陡地冒出一道粗豪的声音,李渊不容那人再说,看也不看,便开口喝止道:“休得打岔!”
李曜转眸一瞧,原来那人是襄邑郡王李神符,武德五年颉利率军入侵河东,时任并州大总管的李神符在汾水东岸一战摧锋,俘突厥乙利达官并缴获颉利可汗所乘之马与铠,堪为李唐宗室中不可多得的将才。
但最近这两年李渊对李曜言听计从,逐渐弱化了当初“强宗室以镇天下”的策略,所以作战猛如虎的李神符自入朝为将作大匠以后,就再也没有掌握任何兵权。
此刻身材高大魁梧的他,昂立于一众文官当中,当真是格外扎眼。
虽左右无人提醒,李神符却也自知失态,急忙行礼谢罪,李渊朝他轻轻抬了抬手,随即对李曜说道:“明昭,继续讲。”
李曜点点头,又不紧不慢地道:“关于‘不留’,吾以为形式有三,效仿草原上古酷法,无论贵贱,屠尽突厥成年丁口,余下老幼妇孺没为奴婢,此其一也;徙阿史那、阿史德、苏农、执失四部至河北、河东、河南、陇右四道,以作关中外围屏藩,由所在州县军府分而治之,此为其二;置突厥王族及四部酋帅于京畿宫坊之内,使其部众散居于塞内待垦荒地,并遣干吏教习他们耕织,不出数代即可转为农民,此为其三。”
李曜说罢,李渊轻捋花白长髯,当即陷入了沉思,而大兴殿内的朝臣们也再次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过得片刻,尚书右丞魏徵当先出班奏道:
“昔汉末三国之纷乱,远胜前隋大业朝,汉、魏、晋三朝为弥补人丁不足,不断引匈奴、羌、羯、氐等胡为中土之民。其间尤以晋武帝司马炎最甚,为方便诸部入塞,开坦途,废关隘,乃至纵容刺史郡守出关掳掠胡民为佃客,周曷朱之子匐勒,即赵明帝石世龙便由此而来。至晋惠帝时,关中之人,戎狄竟已占大半,京畿四方俱为酋长渠帅所据。
后历数百年风雷涤荡,入塞诸胡大多消湮四散,融于华夏。然本朝创立之初,离石以西,安定以东,方圆七八百里之地,仍有一支匈奴别种,户及十万帐,兵逾数万,其自称刘元海五部苗裔,自号‘步落稽’,也就是为当今世人所知的‘稽胡’。
北魏孝昌年间,稽胡酋帅刘蠡升趁六镇暴乱之机,自号‘天子’,置署百官,割据一方,无岁不袭周边州郡,而当时前魏国势已日薄西山,无力发兵征剿,只能任其为非作歹。此后数十年间,北齐、北周、前隋先后讨之,虽数役皆胜,然稽胡极擅长潜窜河谷险地,纵使智计百出如高欢,兵法精熟如韩果,也未能伤其筋骨。大业中原板荡,蛰伏已久的稽胡再次作乱,离石酋帅刘苗王自称天子,以其子刘季真为太子、刘六儿为永安王,率众四处行强盗行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想必诸公对此也是有所耳闻吧?”
“岂止是耳闻耶!”
河间郡王李孝恭愤愤然道:“当初陛下初举义旗,遣西河公带兵前往离石,对刘苗王大加安抚,以固龙兴之地,但陛下还未建元登基,稽胡就寇犯关中,于是便有了富平之役与黄钦山血战!后来吾兄出任隰州总管,常慰劳稽胡诸酋,赈赡穷乏部民,尽量满足其欲求,不想刘苗王死后,其子刘季真助纣为虐,立即与刘武周相互勾结,悍然断我军粮道,是以当年河东局势才会一度危如累卵。”
李孝恭说着,意味深长地朝现出御案一角的晶莹玉冠拱了拱手:“所幸我大唐天命所归,平阳公主临危受命,亲破刘武周军,声震汾西,令刘季真望风而降,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孝恭这一番褒扬,显然华丽丽地忽略了李世民的功绩,毕竟平阳公主之所以能够凭一支偏师把刘武周赶出并州,其实是建立在李世民击破宋金刚的战果基础之上的……李曜作为平阳公主记忆与意志的继承者,听了也不禁一阵脸红。
当然,时至今日李曜其实也知道朝堂之上不把她当成平阳公主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正当她思忖着自己该不该含蓄发言以表谦逊,却听兵部侍郎韦挺接口道:“刘武周灭亡后,刘季真投奔苑君璋,当时荣国公高满政为顺应民心,降唐前将刘季真诛除,只可惜他行事仓促,未能将贼子一网打尽,次岁刘苗王之弟刘成聚众数万为祸北地,因此圣人诏令故开国太子文恭帝统军讨伐叛胡,开国太子亲率骁勇,跨谷弥山,设计穷其巢穴,几乎将稽胡渠帅阖族诛灭,方才解此关外百年之患!”
韦挺与李建成是自幼相识相伴的发小,他们之间的情谊非比寻常君臣,韦挺说道此处,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当初诸将曾为降胡求情,认为杀戮过甚,有损开国太子仁贤之名,开国太子说‘稽胡世居塞内仍不服王化,且反复无常,屡降屡叛,突厥正觊觎并州,待我军班师回朝,刘成等胡儿必勾连突厥作乱,若能翦除颉利一翼,稳固北地大局,保关外一方安宁,自己背负污名又何妨’,臣至今回想起来,言犹在耳啊!”
听人提起李建成的旧事,李渊忽觉眼眶有些湿润,抬手以袖擦拭眼角泪痕,情不自禁地口中念道:“建成、建成、建成……”
李渊心中苦楚至极,连念几遍儿子的名字也未能说下去,李曜忙温言安慰道:“父亲安康关乎社稷,须得注意保重龙体呀。”
群臣见状也纷纷拜劝道:“请陛下节哀!”
待得情绪平复下来,李渊又回到一个帝王该有的思维模式里,谓群臣道:“朕只是一时感怀,迅即就好,还望诸卿勿忧。”
他顿了顿,对李孝恭、韦挺说道:“朕并非不知戎狄本性之人,岂能不明白你们讲述当年平定稽胡之事的良苦用心?开国太子当年不在乎虚名,舍小义而取大义,固然是处置胡虏的最佳办法,但突厥种落繁炽远非稽胡可比,若再行此举,显然不适宜。”
司农卿窦静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若是大开杀戒,非但有伤天和,还恐薛延陀、回纥将来也会有兔死狐悲之心,不肯安心臣服天朝。”
“照此说来,存留故地不可行,草原酷法亦不可行,那便剩明昭所说的另外两个‘不留’之法了。”
李渊轻轻颔首,目光旋即投到鸿胪卿郑元身上,问道:“德芳,卿五入草原充使,可有建议?”
自裴矩于武德十年过世之后,郑元成了朝中排名第一的“突厥通”,便听他斩钉截铁地道:“突厥不讲道德,鲜知礼义,我国强盛则屈附,我国有难则必乱,所谓‘屏藩之法’绝非安定天下的长久之计,若想消解后患,唯有同化方为上策,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故臣支持化胡为农之法。”
第四百二十六章 奇正相佐,虚实相间
郑元的观点得到了中书令杨恭仁、民部尚书唐俭、黄门侍郎王、中书舍人岑文本、谏议大夫马周等多位朝臣的附议,李渊也认为比较靠谱,遂当场拍板,将同化策略定了下来。
随后老皇帝又与群臣商议北征突厥的具体方案,问道:“有鉴于此,该当如何讨之?”
“臣有奏。”
兵部尚书李靖迈步出列,持笏道:“昨日兵部收到丰州都督韦云起一则快报,言突厥失独乐水后,颉利为避回纥、薛延陀两面夹击,已于上月率领臣民离开横岭,沿浑义河南徙牙帐于铁山。”
“铁山?”
李渊眉头一皱,吩咐左右道:“邱福、于贵,设舆图。”
内侍邱福和于贵齐齐应了一声,从龙榻一侧的长方形立柜里取出一个宽约四尺的牛皮卷轴,然后各居左右,面向群臣徐徐展开一幅画卷,正是涵盖了碛北及大唐陇右、河朔等地域的军事地图。
李渊道:“北疆莽原山川尽在其上,还请药师上前为众卿讲解。”
“臣谨遵旨意。”
李靖走到舆图前,用笏板指点着地图说道:“铁山东临碛口,南与阴山相接,北有大碛阻隔,由此处向西至金山数千里地皆为平川,可谓‘三面险固,一面畅通’,突厥君臣为求苟延残喘,当真是煞费心机。”
李曜接口道:“如此说来,若战端一开,颉利便率众向西逃窜,面对这般广渺的碛北之地,纵使我大唐举全国之兵,也难以将其围灭,而夷男、菩萨皆没有发兵追击突厥,亦盖为此故,却不知永康公有何应对之策?”
有道是‘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虽然李曜在大唐王朝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但她依旧难以摆脱历史的强大惯性,而平灭突厥正是继“玄武门之变”后,她所面临的又一场亦易亦难的大考。
李曜心里很清楚,当前碛北局势已经脱离了原来的历史轨迹,不能再一味依赖自己熟知的史料,所以在真正的兵家李靖面前,她这个貌似无所不能的穿越者就不越俎代庖了。
李靖道:“吴《孙子兵经》曾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曹孟德注《孙子》亦云‘戾其道,示以利害,使敌疑也’,又云‘形藏敌疑,则分离其众以备我也。’故平灭突厥之法,便是奇正相佐,虚实相间,使彼方不知战之地,亦不知战之日,一切行动尽陷于我方设计之中。”
李渊心中微微动容,忍不住问道:“如何设计突厥?”
李靖的笏板在地图上由西向东划出一道斜线,最后停在一座城池的标志上:“臣以为,应迫使颉利离开铁山,移帐定襄。”
此‘定襄’非后世忻州之定襄县,而是位于漠南的残隋之都大利城,李曜听了大感兴趣,不由心中暗忖:“莫非这个时空的李药师也会亲自出马来一次夜袭定襄城?”于是含笑问向李靖:“永康公此计甚是有趣,适才言及奇正与虚实,那么依公之见,我方该怎么做,才会让刚落脚铁山的突厥人再度迁徙呢?”
李靖又开始比划道:“自武德九年朝廷推行筑垒固疆之策,韦云起、史大奈二位都督已在丰、胜二州屯边两载,筑成堡垒十数座,诸堡以烽燧遥相呼应,均可互为犄角,其最北一处正位于北魏怀朔镇故地,与铁山相距不过一百二十余里,另据丰安令张俭所报,去岁铁勒思结部连遭霜旱雪灾以致部落离散,酋帅卢浑率残众奔丰安,经朝廷准允,张俭将其内迁于怀朔西北,卢浑为报天朝周济之恩,替戍边将士畜牧垦田,当地水草丰美,壤土肥沃,思结人今秋收得谷物十万斛,其中大半卖与丰安县府,而颉利之所以徙帐铁山,恐怕也有进寇丰安抢掠边粮之意。
由于北地早寒,丰、胜二州兵寡,陛下可速遣一路大军屯驻怀朔,赶在阴山以北草枯水冻之前,寻机派兵干扰突厥放牧,并焚其草场,铁山突厥诸部将由此粮秣匮乏,人马饥饿,而定襄城池坚固,贮蓄殷实,故如臣方才所计,怀朔将帅举兵作出奔赴滔天大战之态,突厥上下定无决死之心,一旦颉利率部东迁,怀朔军立即佯追其后,同时另遣两员智勇之将各率万余精骑抢占碛口、白登山要隘,以阻突厥北上、南下之路,待颉利抵达定襄之时,再趁其立足未稳,由榆林出奇兵袭城,若没能一战而定,怀朔军可伏于铁山以逸待劳,臣敢斗胆肯定,面对如此天罗地网,颉利绝对插翅难逃!”
等“大唐军神”发表完这一番主张,李渊对征伐突厥之事已然心中有数,却明知故问地道:“依卿之见,何人可为怀朔之帅?”
李靖郑重地答道:“回禀陛下,此帅位非颉利最惧怕之人不可胜任也!”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霎时殿内绝大多数朝臣的目光都投向了李曜所在的位置。
李渊沉吟片刻,垂首问李曜:“朕以为永康公之策大有可行,不知明昭意下如何?”
李曜向李渊欠身道:“但有所需,儿必倾力服从安排。”说罢抬眸看向立于舆图前的李靖。
李靖面对她的视线,倒也泰然自若,只见他拱手作等候垂询状,并恭谨地道:“兹事体大,贵主若有疑问,请一一道来,臣必作详解。”
“我只有一问,《尉缭子》上说‘正兵贵先,奇兵贵后’,然吾听闻公所献之策,已然超脱古人‘奇正素分’之说,奇正相变,虚实莫测,实在精辟高明,既然怀朔军先聚为正兵,后散为伏兵,那么何人又来统领那支奔袭定襄的奇兵呢?”
李曜先对李靖的计策表示赞同,随后也学着李渊明知故问起来。
李靖铿锵有力地吐出一个字:“臣!”
……
……
武德十一年十月初,李渊征发六路兵马讨伐突厥,第一路以护国公主为怀朔道行军总管,襄邑郡王李神符为副,屯驻重镇怀朔;第二路以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胜州都督史大奈为副,进驻榆林;第三路以英国公李世为通漠道行军总管,丰州都督韦云起为副,进驻呼延谷;第四路以夏州都督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马三宝为副,屯兵青山;第五路以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为副,沿黄河挺进狼山;第六路以幽州都督刘世让为恒安道行军总管,左卫将军冯立为副,镇守云中白登山。
至此,在李曜的推动下,大唐与东突厥的最后决战,比原史提前一年拉开了序幕……
第四百二十七章 别无他途
初冬,在青黄相间的草原深处,无数毡帐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密密匝匝地围绕在一顶巨大的穹帐四周。
大帐的门口,蹲坐着一个半大小子,面相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但身板与草原上的成年壮汉无异,宽大的皮袍都被他穿得鼓鼓胀胀。
这少年是颉利可汗咄的儿子,名唤叠罗施,由于生母的婢女身份过于低微,颉利可汗将他过继给了半生无子的可敦义成公主。
叠罗施是幸运的,义成公主不但待他完全如亲生,还对他的生母特别关照,而且咄也爱屋及乌,将他视作了自己的继承人。
可他也是不幸的,如今突厥汗国的衰败气象,连部落里的婴儿都能感觉得到。
本来,他听说一座名为丰安的城池里堆满了米粮,便想为父汗做点什么,可刚迁至铁山没多久,义成公主就病倒了。
于是乎,义成公主一手养大的叠罗施为尽孝道,只得待在营地里看护卧床不起的嫡母。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斜,铁山草原上空的颜色渐渐昏暗了下来,寒风开始呼呼作响,将草叶和砂土刮得漫天飞舞,弄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就在叠罗施抬手拉低毡帽的时候,门帘内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叠罗施,快进来避风吧。”
叠罗施嗯了一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赶紧钻了进去,方才喊话的女子走到煨着药罐的火炉旁,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叠罗施捧碗咕咚咚地灌下肚去,把嘴巴一抹,客气地道:“谢蕤娘!”
蕤娘其实就是叠罗施的生母,她原为河东裴氏的家生丫鬟,大业末年遭突厥人掠来草原,因梳妆手艺不俗,成了一名负责义成公主起居的贴身侍女,谁知当时还是莫贺咄设的咄见她模样可人,趁其不备拖入帐中泄欲,于是就有了这位小王子叠罗施。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叠罗施饭量很大,蕤娘见他放下碗,又忙不迭地端来一盆煮羊肉片儿,低声提醒道:“小声些,可敦服了药,才刚睡下去呢。”
她说着,拿出绢帕仔细擦去了叠罗施下颚的酒水。
叠罗施闻着大帐内浓浓的草药气息,咽了两口东西,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敦身子好些了么?”
蕤娘以手指着自己的心口,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叠罗施会意,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埋首吃饭。
过得片刻,门帘忽然被一只大手掀开,颉利可汗大步走进帐内,蕤娘与叠罗施坐得很近,听到动静急忙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齐齐面向门口躬身行礼。
蕤娘、叠罗施二人虽是亲生母子,但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中原还是碛北,庶出子女即便没有过继给嫡母,也不能尊称生母为“母亲”,而且叠罗施毕竟是记在义成公主名下的“嫡子”,政治地位极为崇高,若非义成公主为人大度,坚持把蕤娘留在身边,这对母子早就骨肉分离了,是以母子二人感情再好,也不敢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太亲热。
颉利可汗其实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出二人有过怎样的互动,但他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抬手示意免礼,然后默不作声地坐到义成公主的榻边,脸上写满了颓废与彷徨。
蕤娘奉上一碗马奶酒,颉利可汗刚饮罢,身畔就响起了义成公主的呢喃:“叠罗施不能去长安,可汗不要让他离开我……”
蕤娘和叠罗施不禁相视一眼,脸色都陡地变白了几分,原本他们只是以为义成公主因局势不利而忧郁成疾,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块心病。
颉利可汗听得义成公主的梦呓,再双目一扫蕤娘和叠罗施的神情,心头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火,愠声道:“没错,本汗是瞒着你们向唐朝请求和亲了,但……但是我们的使者连那李渊老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回来了,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可汗恕罪!”
“阿塔请息怒!”
蕤娘和叠罗施双双在颉利可汗脚边跪了下去,最近颉利脾气相当暴躁,义成公主身边已有好几人无故挨了他的打,而蕤娘就是其中的一员。
颉利可汗冷哼一声,也不理会这对母子,兀自起身走到炉火边,一把揭开锅盖,然后抓起一条羊腿,恶狠狠地撕咬起来。
颉利可汗心中实在屈辱极了。
前不久,当唐朝六路大军北上的消息传到铁山之时,颉利可汗帐下百官无不为之哗然,随后再打听到护国公主亲率其中一路兵马直抵怀朔,突厥诸部立时就变得风声鹤唳起来,每日逃遁者数以百计。
颉利一时忧惧之下,接受了康苏密、曹般等胡臣的提议,派遣阿史那思摩入唐向李渊谢罪,请求举国内附,并表示愿意将自己唯一的嫡子入赘到李唐皇家为质,可他彻底放下身段与尊严的举措,却只换来李渊让人传达给阿史那思摩的一个口谕:“汝国暴乱,朝夕难保,何以言婚!”
颉利可汗正生着闷气,义成公主忽然“啊”的低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睁眼见到蕤娘和叠罗施俱都跪伏在地,艰难地坐起身子,道:“可汗,为何又发火了?”
颉利可汗忙扔下羊腿骨,一面在毛巾上擦了擦手,一面冲着蕤娘和叠罗施说道:“你们还不快起来!”
颉利可汗见到义成公主话音虚弱,容颜苍白,身形憔悴,不由心中一痛,当即屏退蕤娘和叠罗施,将自己得来不易的女人拥入怀里,主动交代道:“和亲内附诸事被李渊拒绝了。”
本来,义成公主也非常担心李渊同意和亲,生怕叠罗施作了仇家的赘婿,否则她也不会郁郁成疾,闻言反倒心情一松,随即又在颉利可汗的胸口轻轻推了一下,语气略带讥诮地道:“可汗一定感到很遗憾吧?”
颉利可汗羞愧地道:“我绝无此意,只是悔不当初,不该不听你的劝告。”
“哼!我早就说过了,李渊这老儿阴险得很,最喜欢乘人之危,他此番派出如此规模的大军,显然谋划已久,岂肯因你示弱而罢休?他要战,我便战!咄,你别无他途,只此一路可走,莫非你还在害怕那个该死的妖女不成!”
义成公主是在隋朝鼎盛时期嫁到突厥的,并没有亲身经历隋末的中原大乱,虽然隋炀帝杨广对隋朝的灭亡负有主要责任,但毕竟李唐一族成了最后赢家,因此在她眼里,唐皇李渊就是仇人,是篡夺他们杨氏江山的逆臣贼子,双方唯有不死不休……
第四百二十八章 先下手为强
“本汗何时怕过她!你太过分了,竟怀疑我会怕一个女人!”
颉利可汗被义成公主一语踩到痛脚,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义成公主面无表情地道:“我绝不是有意激将可汗,只是觉得李渊老儿既然不给一点转圜的余地,我们也不该再有所顾忌!李氏妖女初抵怀朔,我观叠罗施这孩子都起了心思,未必可汗会没有想法?”
颉利可汗似乎被她戳破了念头,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只好吐露出自己的真实打算:“诸路唐军行动快慢不一,大半还未转驻止的事实,本汗岂会不知?但草原上的儿童都知道,骏马要靠充足的饲草才能长膘,英勇的战士还须锋利的刀矛来武装,本汗希望先熬过这个寒冬,待来年草青马肥、粮秣充足之时,再挥师与唐军一较高下。”
颉利可汗顿了顿,心中立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又道:“不过请可敦放心,虽说冬天不太适合打仗,但本汗也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派些人马去袭扰一下唐军还是可以的。”
一听这话,义成公主苍白的病容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亮彩,主动靠在颉利可汗宽厚的胸膛上,故作羞怩地赔罪道:“妾身不知可汗的这些计虑与苦心,方才若是惹可汗生气了,还祈可汗莫要计较。”
“本汗偏要与你计较呢?”
颉利可汗咧嘴笑了笑,一把揽住柔弱无骨的柳腰,另一手轻轻抬起义成公主的下巴,借着铜灯放射出的朦胧光芒,细细端详着自己的爱妻。
义成公主在个人保养方面从来不惜成本,虽已过四旬,风沙与岁月却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容颜如玉,肌肤白嫩,美艳不可方物。
或许是灯下观美人,越看越精神,颉利可汗看得喉头发紧,一股热流从小腹下方窜起,义成公主似有所觉,不禁双颊泛红,忙不迭地推拒道:“妾身有恙,不便侍寝,今晚可汗还是去氐古丽那儿吧……或者找蕤娘也行。”
“莫怕,本汗只是浅尝辄止。”
颉利可汗欲念高涨,只当她是欲迎还拒,身躯重重压下,义成公主嘤咛一声,帐内顿时无限旖旎……
深夜时分,颉利可汗温香软玉在怀,正睡得香甜,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颉利可汗与几乎同时惊醒的义成公主对视一眼,说道:“我出去看看。”
颉利可汗麻利地披上一件皮裘便疾步走出大帐,一个拓羯骑士刚好奔至他的面前,颉利可汗立即问他:“发生了何事?”
这胡兵跃下战马,单膝跪地道:“禀报可汗,唐军突然夜袭我部营地,不知道有多少来敌,统特勤大人有些抵挡不住,还望可汗速速派人救火!”
“救火?”
颉利可汗身形一震,急忙爬到帐门旁边一辆大车的车顶上,举目朝东南方向望去,就见十数里外火光冲天,将夜空映得通红一片,突厥人本是夜里放火的行家,这些年他们不知烧杀掳掠了多少汉人的村落,以颉利可汗的见识,自是一眼就看出敌人此次夜袭的目的,这火势岂止是烧了人住的营帐,分明还引发了一场燎原大火。
颉利可汗咬牙切齿地跳下车来,向那胡兵吩咐道:“你立刻回去告诉统特勤,本汗亲自带人马前去增援,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
颉利可汗从本部大营里迅速点了三万轻骑,便,心急火燎地朝出事地点疾驰而去……
……
……
黑夜过去,天边一轮朝阳放出万丈光芒,将茫茫山川染得锦缎般灿烂。
怀朔道总管府内,洗漱已毕的李曜从房间推门而出,抻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开始进行她常年不辍的晨练。
李曜刚做完一套热身操,刘季瑶急匆匆地走进院内,满脸喜悦地上前向李曜禀报道:“贵主,昨夜行动大获成功了!据功曹参军所报,牛、梁二位将军三更时分裹甲衔枚,潜袭突厥驻地,烧毁营地两座,所焚草场绵延五余里,期间斩特勤一人,拓羯首千余级,烧死烧伤者难以计数。”
李曜点了点头:“夜战最考验将领的才能,这牛进达果然本领不俗。”
刘季瑶笑着附和道:“说起来,还不是因为贵主慧眼如炬,当初宋典军颇有微词,说他以前是武功王的人……”
李曜整理了一下装束,截口道:“好啦,快打住!带我去见他们。”
怀朔堡面积不大,长宽未过一里,而临时设置在此处的总管府也只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仅片刻工夫,两人便来到所谓的议事堂,怀朔军中高级武官包括兰韶英、罗仁俊、宋君明、李神符,以及首战的功臣梁建方、牛进达俱都在场,众人一见李曜出现,不由立刻停止谈笑,纷纷朝她行礼:“首战告捷!恭喜贵主!贺喜贵主!”
李曜动作飘逸地还了一个罗圈揖,随即一撩袍裾坐到主位上,看向尚未解甲的牛进达和梁建方,微笑道:“同喜、同喜,牛将军与梁将军勇闯敌境,重挫其士气,本帅定为你们上表大功。”
梁建方虽未在京师任职,但他其实早在三年前就投靠了李曜,便也不再客套,当即连声称谢,牛进达却抱拳道:“实是贵主神机妙算,我等才可如此轻易完成军令任务,故而末将不敢贪功。”
李曜柳眉微微上挑:“牛将军,你已是本帅帐下之将,何必如此见外?”
牛进达朝李曜单膝一跪:“末将失言,还请贵主责罚。”
当初,李曜在征发兵马时,决定尝试起用一些未曾参与“玄武门之变”的前秦王府武将,而牛进达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随后行军途中,李曜又听说梁建方说他与牛进达交好,遂力排众议,果断让他们二人去给颉利可汗当头一棒,任务倒是完成得十分漂亮,可她却没有想到此人竟会表现得这般别扭。
李曜眸光一转,向坐在下首的襄邑王李神符递了个眼色,李神符并非只会打仗的猛将,不但曾经把一州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入朝做了三年的文臣,自是立时心领神会,但见他面色一正,开口对牛进达肃声说道:“贵主既然力排众议赋予你重任,就没有在乎你的过去,不管你心向何人,至少此番征讨突厥,你效忠的是大唐!贵主治军,一向赏罚分明,该是属于你的功劳,绝对一分不少!”
第四百二十九章 指日誓心,一语成谶
李神符是个聪明人,而牛进达其实也不逞多让。
当年牛进达与程知节、秦琼等人在洛阳大战最关键的时刻改投李世民,说明他是一个懂得识时达变的人,岂会不明白护国公主将触手伸向他这个前秦王府故将的意图。
当然了,牛进达对护国公主的才华与功绩,那也是打心眼里佩服。只不过李世民不同于倒行逆施、猜忌刻薄的王世充,毕竟待他不薄又信任有加,而且以他的视角来看,至少在表面上李世民与护国公主之间的关系已是形如水火,更何况他改投过一次门庭,若在李世民最低谷之时,轻易接受护国公主的拉拢,恐怕他就要从“识时务”的俊杰变成世人不齿的“弃主求荣”之辈了。
但牛进达心底的这些心思,在场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能猜得出来,根本不可能逃过李曜的眼睛,但李曜深知招揽前秦王府故将绝非易事,故而先退一步,托李神符之口给牛进达一个台阶,以便从长计议。
果不其然,面相粗犷内心细腻的牛进达立即借坡下驴,摘下兜鍪,改为双膝跪地,向李曜伏拜道:“臣愚浅,不识国家大体,还请贵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臣一定谨从贵主安排,无论刀山火海,皆在所不辞!”
李曜离开席位,急忙走到牛进达近前,将其虚扶起身便适时地转入正题,向牛进达与梁建方二将询问此番夜袭的整个过程,随着议事堂内的气氛渐转活跃,方才将帅之间发生的一场小插曲遂就此揭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几乎与李曜听取作战汇报的同时,突厥牙帐内,十数名汗国大臣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白釉瓷碗狠狠砸在顿首跪地的西域胡族男子耳边,飞溅起来的碎片将此人划得半边脸颊鲜血长流。
颉利可汗余怒未消,又冲上去一脚将对方踹了个滚地葫芦,那人顾不得剧痛又就地恢复跪伏之姿。
颉利可汗指着西域胡族男子的脑袋骂道:“本汗千叮万嘱,唐人狡诈,尤以护国公主最是诡计多端,早早便下令你部加强戒备,谁知尔等竟毫不设防,让三千唐军长驱直入,随心所欲,本汗若不处罚你,如何向其他诸部交代!”
胡族男子连连叩头道:“可汗恕罪!可汗饶命啊!”
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急忙上前劝道:“昨夜负首责者,乃是胡部酋帅统特勤,而安苏尼作战勇猛,向来对汗国忠心不二,可汗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颉利可汗冲着跪在地上的安苏尼重重冷哼一声道:“你认为本汗该如何给你机会?”
事实上,颉利可汗完全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提醒过统特勤和安苏尼二人,因为突厥诸部上下包括颉利可汗自己在内,谁都没有想到从关中千里远来的唐军会在第一个晚上就向他们发动夜袭,如果牛进达和梁建方这二位唐将的胆子再大一些,绕开前沿的拓羯营地,直扑颉利可汗牙帐,兴许提前改写历史进程也未尝可知。
安苏尼指日誓心:“臣若不能使唐军血债血偿,定不会活着回来见可汗!”
……
……
武德十一年十月下旬。
颉利可汗为报复唐军,派吐屯安苏尼率突厥胡部兵马进犯丰州,丰安令张俭及时关闭城门,使安苏尼掠城夺粮的算盘未能得逞,随后安苏尼又转攻迁居丰安县境的铁勒部落,思结酋帅卢浑举全族御敌,然寡不胜众,只得退守附近的小金河堡以阻来敌。
十一月初,丰州都督韦云起亲率五千骑驰援卢浑,安苏尼恐遭唐军与思结人联手夹击,不敢继续鏖战,于是带领胡部撤退至诺真水上游,韦云起与卢浑在小金河堡会师之后,一起北上诺真水汊,与安苏尼隔河相峙,期间双方偶有交战,大致旗鼓相当。
而与之同时,北征唐军六路兵马全部抵达战略计划的初定地点,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狼山南麓到河套平原北部,再到青山东麓,方圆千里之地俱都变成了唐朝与突厥游骑的活动区域。为了打击对方的后勤和掠夺补给,双方几乎无日不战,甚至一日数战。
尽管突厥人凭借优秀的骑射功夫,在战斗中占据着一定优势,但由于多处草场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随着隆冬时节的到来,突厥诸部的物资逐渐难以为继,大量的牛羊冻饿而死,许多牧民开始以草根树皮为食,为此突厥群臣纷纷劝说颉利可汗迁离铁山,另寻他处过冬。
正如当初李靖所料,颉利可汗一番斟酌,最后还是接受了义成公主的进言,决定东徙牙帐于定襄,并下令安苏尼与阿史德部俟斤那真各率本部人马断后,李曜见状立刻派遣韦云起、李神符领兵邀击。
安苏尼本为戴罪之身,自是全力以赴,眼见颉利可汗已经彻底摆脱唐军的纠缠,于是打算迅速脱战跟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作为东突厥四大核心部落之一的阿史德部居然全体中途降唐,以致万余拓羯被唐军一举截断了东去之路。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拓羯们又因“火劫”之仇未报,大多不愿投降唐军,结果这位安大人一语成谶,只得率部绕道西行,投奔拓设阿史那社尔,从此余生再也不用去见颉利可汗。
……
……
阴山北麓,李曜驻马高坡,眺望冰河对岸。
此刻伴骑在她身边的人,除了兰韶英、罗仁俊、宋君明等心腹侍从,还有通漠道行军总管李世勣及其副手胜州都督史大奈。
天空晴朗,在冬日的映照下,冰面反光颇为刺眼,李世勣见李曜直视其上似乎毫无所觉,遂恭谨地提醒道:“贵主莫看太久,要保重贵体呀。”
李曜朝李世勣拱了拱手:“多谢英国公关心,我无妨的……”
正说着,她忽然双眸一亮,举鞭指向前方:“他们来了,诸位随我过去迎接!”
在一片响应声中,李曜从坡顶策马而下,李世勣等人紧紧跟上,随后摆出旌旗仪仗,整齐排列在河岸附近继续等待,举目一望,就能看到远方天际线上缓缓涌来黑压压一片车马人潮,而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李曜一众人马,十数骑离开行进队列,策马扬鞭之下,不消片刻就跨过厚厚的冰面,来到了李曜的面前。
当先一人正是李神符,左右两人各落后他半个身位,一个是高鼻阔口的突厥中年人,此人形容憔悴,衣甲破烂,身无任何兵器,另一位是年过五旬的汉人老者,头戴一顶旧幞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毡衣,看到李世勣,脸上尽是激动之色,但瞧见李曜的时候,眼里又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李神符先和李曜相互抱拳施了一礼,随即便向左右介绍道:“这位便是护国明昭公主,举世无双的女战神!”
第四百三十章 一事相求
今天李曜内穿骑装,外罩狐皮大氅,虽然没有披挂甲胄,但其不凡英姿依然令人侧目。
“降奴阿史德那真,参见尊贵的大唐公主!”
汉人老者还在慢腾腾地踩镫下马,突厥中年人已然利落地翻身离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伏而拜,就连蹩脚的汉话都带着颤音儿。
“大俟斤快快请起。”
李曜抬手虚扶一下,朗声道:“颉利疏贤良,亲奸佞,碛北诸部苦其久矣!凡迷途知返,诚心投降者,我大唐不但可保其周全,还会加以妥善安置。”
阿史德那真再次叩首大拜:“天朝仁怀四海,我阿史德部上下一定会永远铭记女战神的大恩大德!”
李曜闻言颇感受用,须知包括阿史德部前两任酋长在内,直接或间接地死在李曜手上的族人不下万数,说是阿史德部的头号仇人也不为过。但游牧民族对强者存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感,阿史德那真早已将李曜奉若神明。
所以,李神符那一句用来抬高护国公主形象的“女战神”,听在他的耳朵里,还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待阿史德那真低眉顺眼地起身退到一边,那汉人老者才上前向李曜叉手行礼:“臣温彦博,见过护国明昭公主。”
李曜连忙下马还礼,一面打量其人,一面问候道:“这些年温公真是受苦了。”
武德八年,颉利可汗率军十万入寇河东,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率部与突厥战于太谷,全军覆没,时任行军长史的温彦博不幸沦为俘虏,颉利可汗得知温彦博本职为中书侍郎,对其进行拷问,希望能得到唐朝的重要军机情报,温彦博守口如瓶,不答一言,颉利可汗无计可施之下,便将他流放到了阿史德部的领地,并一直呆到现在才得以归来。
对于这种真正做到威武不屈的忠贞志士,李曜一直甚为景仰,纵使此人是李世民心腹温大雅的同胞兄弟,她也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温彦博欠了欠身:“老臣未能尽到臣子本份,一直倍感惭愧。”
“温公不必自谦。”
李曜含笑称赞道:“阴山牧羊近四载,温公仍不堕心志,对我大唐忠贞不渝,真可谓当世‘苏武’矣!”
“贵主莫要过誉,臣不敢当,实不敢当也。”
面对李曜的亲近,温彦博始终保持着拘谨的态度,好像生怕自己与之距离太近似的。
李曜渐渐醒过味儿,也不再自讨没趣,寒暄两句之后,又挂起公式化的微笑,转头对阿史德那真肃手一礼道:“营中已备下薄酒,为汝部诸位大人接风洗尘,还请随我来吧!”
言罢,李曜扳鞍上马,便带领众人朝驻地驰去……
……
……
夜幕降临,月影婆娑。
此时此刻,一处坐落于河岸边的巨大营地里,正洋溢着浓浓的欢乐气氛。
毡帐之间的空地上生起了无数篝火,许多壮妇举着长铁钎在熊熊火焰上翻烤着大坨大坨的肉块。
聚集在她们身周的人群里,有阿史德部的男女老少,也有护国明昭公主与英国公李世勣麾下的将士,看着滋滋作响的烤肉,几乎人人都忍不住狂吞口水。
每当壮妇们烤好一块肉,便会有手持铁刀的少女过来切割,先将其中肥美的部位恭恭敬敬地献给唐军士卒,然后才开始为自己的部族同胞分配食物。
往日桀骜难驯,个性张扬的草原男儿们,现在绝大多数都表现得非常老实,如果不是为了顾及汉人的口味,须得烤到外焦里嫩的程度,恐怕这些肉还流着血沫子,就被他们抢过去分食殆尽了。
而营地中央的穹庐大帐内,同样肉香弥漫,热闹非凡。
“大俟斤,休要小瞧本公主的酒量,尽管放马过来!”
李曜高踞主位,“啪”的一声,将自己心爱的玉盏倒扣在食案上,整个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坐在右下首的阿史德那真从身边侍者手中接过酒瓮,拍掉封泥就往两只粗陶大碗里倒了个满满当当,然后双手捧给李曜一碗,自己端起另一碗:“干!”
“干!”
两碗相碰,李曜与阿史德那真双双一饮而尽。
“哈哈,公主不愧为女中丈夫,就是豪气!”
阿史德那真大笑着赞了李曜一声,又咂了咂嘴巴,感慨道:“我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今晚才第一次尝到这样好喝的美酒。”
李曜意味深长地笑道:“呵呵,外出征战,限制颇多,这些酒不过是作为御寒之用,还当不得美酒之名,待天军凯旋,本公主请大人到长安喝上真正的绝世佳酿,只怕到那时大人会乐不思归。”
阿史德那真神色微微一僵,但瞬即挂起了貌似无奈的笑容:“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倒是想亲身体会大唐京师的繁华,可部族子弟凋敝,鲜有能继大任者,实不敢离开半步啊!”
李曜伸手提起酒瓮,为自己和对方的陶碗里盛满了酒,阿史德那真却没有立即端起碗,而是冲着帐中一处火塘的方向大声唤道:“枢宾,玛依奴,烤好了没有?”
“好啦,我们马上拿过来!”
很快,一对身着汉服的突厥少男少女将一只烤全羊摆放进李曜案前的大陶盘里,然后并肩跪在地上,以中原的礼仪姿态向李曜叩首道:
“阿史德枢宾拜见护国明昭公主!”
“玛依奴见过贵主,祝贵主万福金安!”
“免礼,平身。”
等李曜虚扶他们起来,阿史德那真介绍道:“让公主见笑了,这便是我膝下的一对儿女,枢宾已十五,玛依奴明春将满十四。”
他转过头,又朝自己的两个儿女敦促道:“还不快些过来伺候公主。”
阿史德枢宾操起一柄铜柄短刀,娴熟地割下一块油光四溢的羊肉,放到妹妹手中的银盘里,玛依奴则再次跪在李曜面前,将银盘高高举过头顶:“贵主在上,请享用我部最上等的美食。”
“不必如此多礼,汝等只管端到案上来,我自行品尝便是。”
李曜探出身子,亲手接过银盘,用小刀切下一小块羊肉,在枢宾和玛依奴的注视下,用刀尖挑入口中细细咀嚼,虽没有佐料,却觉有股源自天然的奇妙滋味,良久之后才颔首点评道:“肉质细腻,嫩黄爽滑,果然是难得美味,只是这口感不似草原上的羊肉呀。”
“不瞒公主,这是大碛之中才有的野羊,这种羊耳目敏锐,奔速极快,只有待其秋末最肥、行动最缓之时,方能成功捕捉。”
尽管突厥少女玛依奴知道李曜就是杀死叔父和堂兄的人,但她并不会憎恨对方,因为按照大多数草原人的观念,双方在战场上公平较量,无论生死,都不会结下私仇,所以玛依奴见到李曜与她父亲把酒言欢,又平易亲切,就更少了几分拘谨。
阿史德那真适时地补充道:“若非今年我部所获不多,又历经迁徙与酷寒,只剩下这一口活羊,否则定会遣使上贡天子,因此……”
他略微顿了一顿:“我有一事相求于公主,只是不知是否合乎规矩。”
李曜莞尔笑道:“但说无妨。”
阿史德端正身形,郑重地抱拳道:“我等钦慕华夏圣义已久,为表赤诚忠心,我愿将儿女全部遣送长安,还望公主能够照顾一二!”
第四百三十一章 颉利之大不幸
这场烤肉大宴,一直持续到午夜才终于宣告结束。
此刻帐内温暖如春,地上一片狼藉,呼噜声此起彼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酒瓮与昏睡的人。
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只美味的烤全羊,李曜只吃了两块,就将余下部分赏给了帐中众人,结果引得数名唐将和阿史德氏族子弟轮番向她敬酒,饶是李曜“袖里乾坤大”,亦不得不真喝上了几口,最后实在招架不住,索性扮醉而眠。
阿史德那真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他的儿女也都吃饱喝足地酣睡在侧,而原本趴伏案上的李曜却突然离席而起,轻手轻脚地迈过躺在她身边打盹的兰韶英和刘季瑶,然后朝着帐门口走去。
掀开门帘,一股寒风呼啸着从李曜耳边吹过,冷得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定神环视四周,瞧见附近无人走动,便悄悄走到帐前一处即将燃烧殆尽的篝火堆旁,解下缚于左臂上的皮囊,将囊中酒水“哗啦啦”的倒在了地上。
忽然,大帐的门帘再次被人掀开,李曜听得动静,不由循声望去,但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帐,前者年约三十四五,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后者年纪稍长,身材魁梧粗壮,满脸卷须,正是李世勣与史大奈。
今晚他们二人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些酒,是以神志都颇为清醒,借着篝火余烬散发出来的光芒,李世勣一眼就发现了李曜,立即上前调侃道:“早年听闻贵主酒量不佳,我一直当道听途说,今天算是相信了。”
李曜到底是喝了点酒,虽然未醉,但反应仍比平时慢了半拍,这下可好,“酒场”作弊被人抓了现行。
史大奈也抚了抚虬髯,摇头道:“难怪对饮之时,某觉有些蹊跷,不想贵主竟用了机巧之术。”
说罢,他与李世勣竟同时哈哈笑出了声。
可李曜是何等样人?只见她全无男女之防,不慌不忙地撸起袖管,又把作弊器具戴回了原位,好似旁若无人一般。
毕竟,站在面前的人是一个地位崇高的公主,李世勣和史大奈赫然见到那雪白纤细的玉臂,齐齐老脸一红,为避免失态,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
李曜眼不眨心不跳地解释道:“二位莫拿我打趣,今晚我若不如此而为,待到拂晓之时,如何来为二位送行?”
李世勣和史大奈相视一眼,将信将疑地答道:“臣等明白,刚才失礼之处,还望贵主恕罪。”
“好了,二位随我来一趟吧。”
李世勣和史大奈闻言转过身来,便跟着李曜走进一顶紧挨大帐的毡屋,李曜先是点燃油灯,随即从右手袖子里抽出一卷素色绢帛,并递到李世勣的手上:“这是本公主前两夜绘制出来的舆图,现在便交给你了。”
李世勣在一张案几铺开地图,发现上面没有任何地名标注,只有风格极为写实的山水图案,不由指着地图正中处问道:“此为何地?”
史大奈原为突厥特勤,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生活过二十余年,对这张地图涵盖范围内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他靠拢过去一看地图,便立即辨认了出来:“这里应是白道谷,乃是定襄通往碛口的必经之路,出碛口即为大漠。”
“不错,史都督真是好记性、好眼力!”
唐初名将辈出,就连演义里的“大肚子天王”都有过人之处,李曜忍不住赞叹一句,又补充解释道:“白道有汉时古城,名曰‘白城’,城北有高坂,名曰‘白道岭’,岭上土穴出泉,正是‘饮马长城窟’之所在。”
李世勣捋须道:“如果李药师突袭定襄,未能一举克竟全功的话,侥幸逃脱的颉利等人,定会择路北上碛口,而他们若想穿越大漠,则必须先去白道岭取水。”
李曜问道:“计将安出?”
李世勣诚恳地说道:“臣帐下步卒有马者不过十分之三,若日行六十里,从现在身处之地出发,沿着呼延谷道穿越阴山并抵达白道,大概需要八天时间,根据李药师送来的最新消息,颉利可汗现在暂宿武川,或于明日进驻定襄。”
史大奈伸手指着地图右下角的一条“河流”,接口道:“目前李药师已经抵达位于紫河南岸的秘密驻地,距离定襄只有五十余里,其麾下精骑半日便可兵临城下。”随即他的手指又点在“白道”的位置:“此外,颉利从定襄打马疾逃至白道,亦只需三日左右时程。”
听到此处,李曜不由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换而言之,你们需要更多的战马才不至于贻误战机吧?”
“正是此理。”
李世勣缓声道:“当年讨伐萧铣,时值秋潦,江水泛涨,诸将皆请主帅赵郡王停兵以待水退,唯李药师云‘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足可见其人用兵之道,却不知贵主能否为臣等调拨八千匹马,要求不高,只要能够骑乘代步即可。”
李曜顿时了然,轻轻点头道:“没问题,只是八千之数太少,我可以配给你们一万五千匹马,外加四十万支羽箭,以便你帐下将士全都可参战。”
李世勣大喜,抱拳一礼:“多谢贵主,臣定不负贵主相助之劳。”
史大奈却愣怔片刻,好奇地问道:“贵主从何处得来这么多马匹?”
李世勣呵呵笑了:“大奈,这可就是你灯下黑了,除了来自阿史德部,还能是哪儿?”
至此,计议已定,三人立刻分头行动,李靖和史大奈前往各自营区整束兵马,而李曜又返回大帐唤醒李神符和阿史德那真,吩咐他们二人到阿史德部的临时马场里挑选健康马匹,李神符听得数量,不禁有些担心地问向阿史德那真:“够否?”
阿史德那真拍着胸膛道:“请贵主和大王放心,绝对够数!”
虽说李曜答应了阿史德那真的请求,同意收玛依奴为女侍从,并表示愿意帮助阿史德枢宾入京师太学读书,可阿史德那真也知道自己当前的身份还是降俘,部落里所有的财产,包括他的部民,其实都是唐军的战利品,所以他没心思去猜唐军征用部落战马的用途,更不敢有丝毫的怨言……
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李世勣、史大奈阅罢所部兵马,立即下令起拔,向白道进发,李曜则率扈从为他们送行,同时派出千余轻骑向附近的诺真水中上游进行探查。
李世勣见到侦骑分组四散的场景,立刻明白李曜已经在为颉利可汗再次突围做防范准备,不禁朝着李曜笑叹道:“遇心思缜密如贵主者,实为颉利之大不幸啊!”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夜黑风高雪中行
冬日的天空暗得很早,黄昏初至,天地之间已呈一片灰沉。
定襄城西,仪仗林立,旌旗猎猎,上千名铜盔银甲的卫士分立城门大道两侧,一列手持复古金戈,一列手持丈八钢戟,排场看着颇为盛大,与帝王出迎凯旋归来的统帅几无二致,只不过他们身后城池的模样着实不怎么相衬,高仅两丈的夯土城墙显然缺乏修缮,墙面上的破损之处清晰可见,甚至有的裂痕里还长着枯草,看起来极为凋敝。
门前一辆马车的华盖下面跪坐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老妇人身姿端庄,气质温婉,虽然两鬓如霜,但那姣好的五官,仍然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痕迹,男孩则坐在老妇人的身侧,头戴九旒冕冠,穿着一身杏黄龙袍,乃是隋炀帝的遗孀萧氏与她的嫡孙杨政道,而在马车后面歪歪斜斜地站着身着隋制品色袍服的文武百官,各个缩脖抄手,在冰寒刺骨的朔风中瑟瑟发抖。
过不多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响,日落方向出现大队人马,但他们没有直接奔向定襄城,而是驱马向四方散开,显见都是负责警戒的开路先锋。
萧氏撩帘远眺,一面象征东突厥可汗身份的金色狼头大纛逐渐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萧氏再定睛望去,打量了好一会儿,并未瞧见颉利可汗往日乘坐的那辆巨型毡车,萧氏无声地叹了口气,与孙儿杨政道不约而同地下车做好了迎接姿态。
“祖母,我冷……”杨政道悄悄地拽了拽萧氏的衣襟。
萧氏微微弯下身子,伸手紧了紧孙儿脖颈间的狐皮领子,语重心长地道:“可汗就快到了,愍儿坚持一下,莫要失了分寸。”
杨政道听了祖母的话,不由面色微微一黯,点了点头:“孙儿晓得。”
杨政道是隋炀帝次子齐王杨暕的遗腹子,自出生之日起,便过着身不由己的流亡生活,武德二年,杨政道和萧氏一起落入窦建德之手,次年在义成公主的推动下,处罗可汗从窦建德手中接走了杨政道、萧氏,随后在定襄设置百官,将汗国境内的汉人交由杨政道统辖。
从表面上看,前突厥可汗此举保住了杨隋正朔,但其真实目的只是为了维持东突厥的强势地位,扶植一个阻滞中原王朝大一统进程的傀儡,否则杨政道的名号就不只是“隋王”,而是大隋王朝的皇帝了。
如此又过了好一阵工夫,颉利可汗与义成公主终于来到了城门前,萧氏和杨政道率领百官急忙上前见礼:“参见可汗!”
“免礼吧。”
颉利可汗随意地朝萧氏虚扶一下,便翻身下马,牵着义成公主的手,径自登上原本属于隋王的车驾,然后领着一众突厥贵族和胡汉侍臣浩浩荡荡地涌进了城门。
萧氏搂紧孙儿,静静地站在城门旁边,待烟尘散尽,这才惆怅地叹息一声,在文武百官和卫士们的簇拥下,神色颓然地返回了城中。
颉利可汗甫一步入隋宫,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雪,颉利可汗望着飘飘洒洒的雪花,连日来一直绷紧的神经不由渐渐放松下来。
定襄城地处碛北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区域,周边丘陵极多,城东、城西、城南三个方向的地形皆不适合骑行作战,但这些天饱受唐军折腾的颉利可汗一想到来时经过的数十里平坦地带,心中就觉不够踏实,所以他又强令充当先锋的执失部在定襄城西广布侦骑,以防唐军突然来犯。
对颉利可汗来说,当前这一场雪可谓长生天的馈赠,当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在他看来,一旦地面形成积雪,唐军别说攻袭城池,只怕行军都是难如登天。
定襄一带昼夜温差极大,夜间滴水成冰,颉利可汗想起执失思力接令时满面死灰的样子,忙向左右吩咐道:“传令执失部,撤回城外的游骑,诸部皆可入城扎帐。”
跟在颉利可汗身后的阿史那思摩不由皱了皱眉头,上前问道:“可汗,此举会不会有些托大呢?”
颉利可汗自信满满地笑了笑,答道:“唐军以步卒为主,又遇雪天,脚程根本快不起来,更何况汉人用兵讲究‘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以我突厥诸部十数万之众,除非他们能快速集结大量骑兵赶在我们入城前发动袭击,否则绝无可能攻城。”
阿史那思摩听了依旧眉头不展,他认为唐军六路将帅皆是极善用奇之辈,绝不能以常理揣度这些对手,于是建议颉利可汗在城外保留一些人马,颉利可汗不耐烦地道:“这一路行来,诸部早已疲乏至极,莫非你还觉得突厥儿郎们的士气不够低迷么?”
“可汗……”
最近已经失宠的汉臣赵德言也想上来进言,却被颉利可汗出言打断:“好啦,今晚本汗打算在殿中设宴,还请诸位吃饱喝足之后,早些歇息,毕竟恢复好体力,才可与唐军一较高下。”
言罢,颉利可汗已经迈入了隋宫主殿的大门。
赵德言苦笑一下,便亦步亦趋地跟着颉利可汗走了进去,而阿史那思摩犹自不放心,当即转身离开隋宫,带领心腹人马出城,朝着城南恶阳岭上的山寨直奔而去。
……
……
当颉利可汗喧宾夺主,在隋宫胡吃海塞之时,一队唐军精骑正沿着冰封的河道冒雪前行,一员年轻将领顶在队伍的最前方,手持一盏特制的气死风灯为袍泽们开路。
月黑风高,大雪弥漫,冰面上能见度很低,但并未给年轻将领造成太大影响,他轻车熟路地引领这支人马来到一处河谷,然后在河道旁铺开一卷舆图,随即一群唐军将校迅速靠拢过来,把他和舆图围得密不透风。
其中一名将领拉下蒙在脸上的毡巾,现出一张须发花白,威严刚毅的面孔,正是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
待年轻将领在舆图四角压上重物,李靖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向身旁掌管计量的武官:“现在是甚么时辰?”
这武官叉手答道:“回禀总管,已至亥初。”
李靖点点头,又问年轻将领:“苏郎将,我们还要走多久?”
这苏郎将便是护国公主的心腹苏定方,由于苏定方曾经跟随高雅贤流亡残隋辖地,对定襄周围的地理非常熟悉,因此李曜出于谨慎以及对历史进程的“尊重”,将他安排到了李靖身边。
苏定方用鞭梢点了点当前所在的位置,随后在图上划出一道弓形的弧线:“我等现在身处芒干水下游,定襄城恰好在正东面,但中间隔着一片低洼地,想必里面积雪极深,行走起来远比河道上艰难,而在前方两余里处,有一条芒干水的支流,是以属下认为,我们可沿这条支流由西向东前进,然后再走一小段路,如无意外,我们只需两个时辰左右,便可抵达定襄城下。”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天罗地网
涅槃重生的李曜有如翱翔长空的鲲鹏,每一次振翅都能搅动天下风云。
在原来的时空里,李靖率三千骁骑从定襄东南方向的马邑出发,先是进占定襄城南数里的要道恶阳岭,短暂休整一番,然后趁夜攻破定襄城。
而在这个平行世界,此番李靖所率人马却是从定襄西南方向的胜州金河县开拔的。
也就是说,他们的行军路线已经与原史发生了根本上的改变。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但却从来不会简单的重复。如果李曜知道阿史那思摩自行带兵驻守在马邑通往定襄的要道恶阳岭,定然会为李靖捏一把汗。
好在心思缜密的阿史那思摩没有想到唐军会利用冰封的河道行军,因此李靖所部进军非常顺利,离开芒干水之后,他们又一路急赶数十里,比苏定方估算的时间提前半个时辰抵达了预定地点。
苍茫雪原,寒风呼啸,漫天冰雪飞扬。
苏定方踩着雪泥登上定襄城西的一座矮坡,将气死风灯绑在长槊上奋力挥舞。
城门楼里的几个巡卒见状,迅速聚在一堆,不停地晃动手中的火把,他们都是唐军安插在定襄城中的细作,苏定方看到城头上有了回应,赶紧收好长槊和灯具,返身来到李靖近前,兴奋地禀报道:“西门已在我们掌控之中,只待总管一声令下,即可大门洞开。”
周围的唐军将士闻言,俱都神情亢奋,无声地挥了挥拳头,若非军法森严,恐怕很多人就要欢呼雀跃起来。
李靖心中激荡,面色却依旧沉着,他默默地扳鞍上马,抹了抹眼圈和眉毛上的冰渣,望向前方城楼上的一簇亮光,声音异常果决地道:“传我号令,诸营弃用所有弩车和辎重,全员上马出战,随我直入定襄城!”
……
……
“杀啊——!”
夤夜时分,喊杀声突然响彻定襄城的夜空,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
颉利可汗快步冲出寝殿,见到城西方向火光四起,不禁脸色大变,忙对跟在身后跑出来的义成公主说道:“唐必倾国而来,不然怎会破城如此之快!”
此时此刻,颉利可汗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令他无比心惊的那一声声“活捉颉利”,顿觉肝胆欲裂,也顾不得披挂,简单地裹了一身毡衣,便吩咐胡臣康苏密率隋宫卫士断后,然后带着义成公主、叠罗施、蕤娘等家眷策马驰出定襄隋宫北门,朝着白道的方向仓皇逃去。
颉利可汗前脚刚走,苏定方后脚就率领一众唐军猛卒杀进了隋宫,来不及逃走的人犹如惊弓之鸟,吓得到处乱窜,苏定方随手拎住一个宫女进行盘问,得知颉利可汗已经麻溜地跑了,气得咬牙切齿,便想要出城追击,却忽然瞥见隋宫主殿墙角里伸出一面白旗,旋即便有一个大胡子老者现出身形来,用奇怪的口音冲着苏定方高喊道:“那位将军,我们要投降!”
须知对于胡族乃至更远的西方人来说,高举白旗即表示放弃自己的尊严和勇气,而华夏文明以白色为象征失败与死亡的萧杀之色,早在秦汉时期就开始拿白旗作为投降的标志,所以即便老者不开口呼喊,苏定方也能一眼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时李靖刚好赶来,举鞭遥指老者,提声喝问:“汝是何人?”
老者单手抚胸行了一礼:“昭武人康苏密,见过李总管大驾。”
李靖伫马笑道:“李某久闻康公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其人了。”接着他又转头对苏定方解释道:“我军之所以能顺利赚城,全靠康公等弃暗投明之人在城中接应。”
待李靖做出虚扶动作,康苏密忙上前不卑不亢地道:“康某已经派兵拿住萧氏和杨政道等伪朝之人,皆是一些老幼妇孺,还祈李总管量轻发落。”
李靖颔首道:“好,劳烦康公前头带路。”
……
……
武德十一年十一月初,唐兵部尚书李靖率五千精骑与颉利可汗近臣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破残隋都城定襄,胡臣康苏密手执隋朝萧后及炀帝之孙杨政道降唐,李靖没有为难那些前朝遗民,派人派车将他们连同捷报一起送往长安。
萧氏、杨政道祖孙二人途经胜州时,迎面遇到率军北上围追颉利可汗的李曜,由于李渊的发妻窦氏与萧氏关系颇佳,所以平阳公主作为李氏嫡女,小时候少不得要陪母亲去宫中做客,因此萧氏一见李曜仍是少女时期的模样,就惊愕得语无伦次:“你……你是莲华?不……不对……你是谁?怎会看起来如此年轻?”
李曜继承了平阳公主的许多记忆,无需他人介绍也识得萧氏,下马含笑一揖道:“明真见过表姑母。”
近年来大唐的护国明昭公主的名声威震四方,连同她的道号“明真”也是尽人皆知,萧氏虽然久居塞外,却也听过一些关于李曜事迹和传言,稳住心神之后,便试探着问道:“老身记得贵主少时曾出家修道,今日得见贵主稚如二八之龄,莫非贵主已经悟得长生之术?”
李曜听得萧氏这番言语,便知对方已然把她认作了平阳公主,只得故作苦笑道:“不瞒表姑母,侄儿患有失魂症,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萧氏笃信佛教,相比道家的修仙道法,她对佛家的“生死轮回”之说更感兴趣,方才只是出于好奇才有此一问,当下倒也不再多谈,李曜寒暄几句,又问候了杨政道一番,便与对方互相施礼作别,各奔南北。
与此同时,颉利可汗已在逃跑途中收拢起诸部数万人马并抵达白道,随后正如李曜等人所料,他果然打算在白道岭取水休整,早已在此守候多时的李世勣率领唐军突然杀出,颉利可汗大败亏输,突厥诸部折兵过半,被俘者高达三万余众。
摆脱李世勣的追击之后,颉利可汗又带领残部逃向浑水,试图沿着冰河北遁草原,谁知一头撞进了夏州都督柴绍和马三宝为他布下的口袋阵,结果数名突厥特勤及赵德言、曹般陁等近臣死于乱军之中,自然是再遭重创……
第四百三十四章 狭路相逢
大雪初霁,冬日高升。
青山下,金河谷中,数以千计的骑兵各个手牵战马,排成一支紧密而臃肿的队伍,在深可没膝的积雪里艰难跋涉着,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正是突厥的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
却说那日颉利可汗进驻定襄,见天气恶劣,便疏于戒备,阿史那思摩劝谏无果之后,思及恶阳岭为唐军从朔州进攻定襄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且筑有石寨,遂自行带兵前去驻守。
孰料唐军并没有选择这一条路线,次日他一觉醒来,发现数里外的定襄城里黑烟如柱,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些人马已成一支身在失陷之地的孤军,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阿史那思摩只惶恐了片刻,就冷静了下来,随即率众撤出恶阳岭,打算凭着他多年积累下来的老道经验去追寻颉利可汗。
尽管阿史那思摩的预判非常准确,可谁知那颉利可汗败得实在太快了,以致他连续两次眼看就要赶上突厥的大部队,却又只得无可奈何地继续逃亡。
当前这支队伍里,除了跟随阿史那思摩的扈从以外,还有许多先后从定襄、白道川、浑水逃散出来的溃兵,阿史那思摩利用已方对地形的熟悉,带领他们不断在山间迂回,以尽力避免途中与唐军发生接触。
不知不觉间,半天过去了,阿史那思摩及其部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走出长达十数里的狭长谷地,此刻太阳已经渐渐西斜,阿史那思摩打马奔上一处高坡,举目环望四方,见到左近有一块背风向阳的山坳,当即率众前去宿营。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对安营扎寨一向不大讲究,阿史那思摩在营地周边设下几个岗哨,就下令众人搭帐造饭,开始就地修整。
很快,山坳间的平地上弥漫起了烤肉的香气,阿史那思摩疲倦地坐在火堆旁,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酒壶,一面饮酒吃肉,一面心中估算着路程。
他认为颉利可汗先后在白道川和浑水兵败之后,已然没有能力在北方找到突围口,若想从唐军的层层阻截中逃出生天,最好的办法就是重回铁山,因为只有铁山那一带才有能容纳上万人马休整的地盘。
而他现在所在之地,正位于阴山主山脉与青山的交汇处,如无意外,只要向西再走两百余里,即可抵达铁山。
“长生天在上,一定要保佑我们能与可汗顺利会师,保佑汗国能够度过这场劫难……”
阿史那思摩忧虑之下,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酒肉,变坐为跪,双臂向上张开,望着红艳似火的晚霞,诚心祈祷起来。
其他人的情绪似乎受到了特勤的感染,也都纷纷跪地祈告苍天。
最近几个月,突厥人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接连不断的惨烈厮杀,已使数以万计的草原男儿身死魂灭,他们并不怕死,只怕死得毫无意义,不能死得其所。
然而,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一声长啸突然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这是鸣镝的声音,余音仍在空中萦绕,阿史那思摩已经猛地站起身来,未等他发令,一名哨兵已经策马飞驰过来:“特勤,唐军来了!唐军来了!大概有……”
“啊——!”
这哨兵正喊着话,突然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落下去,后颈赫然插着一支箭矢,死的不能再死。
阿史那思摩看得眼角一跳,立刻提声高呼:“准备迎敌!”
下一刻,利箭再次呼啸而至,又是几声痛呼,阿史那思摩翻身上马,偏头躲过一箭,便提槊挥鞭,率一众骑士奔向来敌。
在他们的前方,很快出现了一队头戴红缨兜鍪,身披铁铠的唐军骑兵,数量约有六七百人,虽然没有打出旗幡,但观其兵甲之优良,弓马之娴熟,显见皆是精锐之士。
几百步的距离,战马疾驰之下,转眼即至,阿史那思摩很快看清了对面一马当先者的模样,只见此人黑盔黑甲,身形纤细,却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暴露在面甲外面一双眼睛透射出无比凛冽的霸气。
“铮~~~~”
兵刃相击,火花四溅,阿史那思摩只觉双臂一麻,长槊直接从他手里飞出两丈开外,旋即又有两杆闪着寒光的铁槊朝他的身上袭来,阿史那思摩正觉性命不保,却听那黑甲骑士发出一道清亮的声音:“抓活的!”
趁着两名唐军手中兵刃停滞的那一刹那,阿史那思摩猛夹马腹,迅速与他们错身而过,同时拔出腰间宝刀进行还击。
怎知那黑甲骑士反应极快,动作更是迅疾如电,朝身后轻轻一挥长槊,登时爆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竟将对手的右手臂骨击断。
“啊!”
阿史那思摩刚痛呼出来,黑甲骑士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拽离坐骑,然后重重地扔在地上,把他摔得七晕八素,几个唐军骑兵立刻跳下马,如狼似虎地扑过去,眨眼间便将阿史那思摩捆成了一个粽子。
虽然突厥勇士们都非常英勇,人数也占据一定优势,但毕竟刚经历了一整天的雪地行军,残存的体力很难支撑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看到主心骨一开战便被唐军生擒,心中不免慌乱。
几番对冲,唐军落马者不过区区十数人,而群龙无首的突厥人却已损失上百,可谓高下立判。
黑甲骑士带队将对手们驱赶到狭谷口,突厥骑兵们打不过眼前的唐军精骑,身后又是难以骑行的雪地,一张张脸孔俱都现出绝望之色。
黑甲骑士一挥手,唐军立刻向两翼展开,排成一道严整的弧形队列,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时刻准备将突厥人吞噬殆尽。
黑甲骑士把长槊在地上一插,双手抱胸,声音傲然地道:“缴械下马者,可活。”
此言一出,突厥骑兵们的战意顿时烟消云散,满地都是兵械和跪倒的人。
夜幕降临,在突厥人此前扎下的营地里,黑甲骑士坐到篝火前,摘下面甲,附近那些捆作一堆的俘虏们纷纷发出了抽气之声。
任谁也没想到,这员仿若有着千钧之力的猛将,竟是一个妙龄少女,再看她那精致绝伦的眉眼五官,无疑就是大唐的护国明昭公主本尊。
李曜用小刀从火架上割了一块烤肉,狼吐虎咽地顺到胃里,才抬起沾满油渍的纤纤玉手,一指被人五花大绑的阿史那思摩,扬声唤道:“来人,把他给我带过来!”
第四百三十五章 无可奈何
“阿史那思摩?”
虽然俘虏形容极为狼狈,但李曜见到这一张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便直接道出了对方的名字。
明明是在问话,但她这语气却是十分的肯定,阿史那思摩闻言,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立即抬了起来,面色惊奇地反问道:“想必贵主就是大唐的护国明昭公主吧!却不知贵主如何能一眼辨出鄙人的身份?”
李曜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忽然改用一种略微低沉的少年音,抬手指着自己说道:“特勤再仔细瞧瞧?”
阿史那思摩微微一怔,旋即定睛看向李曜的脸孔,双目立时圆瞪,恍然道:“你是李御史!”
李曜呵呵地笑了笑,点头道:“特勤慧眼如炬,没错!正是‘下官’。”
武德六年冬的那场黄花堆之战结束后,颉利可汗与当时的唐军主帅李世民达成临时停战协议,派遣阿史那思摩带领一支使团前往唐都长安觐见李渊,而突厥使团的引路人,便是女扮男装成唐朝官员的李曜。
阿史那思摩脸颊抽搐了几下,语气古怪地道:“贵主多才多艺,竟能做到雌雄转变自如,可谓世间难得,鄙人实在是佩服、佩服!”
“特勤过誉了,这只是微末小技,不足挂齿。”
李曜抱拳朝他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又问道:“特勤用过膳了么?”
阿史那思摩没好气地道:“谢贵主关心,我不饿。”
李曜点点头,用略带遗憾的口吻说道:“喔,我本想请特勤陪我喝两斛酒……也罢也罢,倒是不用给特勤松绑了。”
阿史那思摩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沉寂片刻,李曜转移话题,问道:“特勤为何会出现于此?”
阿史那思摩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多半是唐军还未探明颉利可汗的动向,打算从他口中套取情报了。
事关东突厥汗国存亡,他哪里肯说实话,正斟酌着如何搪塞对方,却听李曜又补充道:“我们刚刚了解到,颉利昨日就已抵达铁山,莫非特勤这是掉队了?”
阿史那思摩苦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曜揶揄道:“特勤倒是挺会寻路的,若非本公主耐心有限,想早一些亲眼目睹你家可汗俯首就缚的风姿,也就不会甩开大军,抄山间小道先行至此。”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从呼延谷过来,途经前面山路岔道,恰好发现东边有动静,便过来打探究竟,却不想竟与特勤再次见面,既然我们这么有缘,不知特勤可愿为本公主效劳?”
阿史那思摩脸上一阵惊疑不定之后,脱口道:“你要对可汗耍甚么诡计?”
李曜轻笑一声,含笑说道:“特勤落于我手,岂有不用之理?特勤若肯诚心合作,本公主不但可保特勤性命无虞,还可上表天子,为特勤请功。”
阿史那思摩腾地站起身来,挺直腰板,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昂首道:“承蒙贵主厚爱,只是我阿史那思摩有自己的准则,不会去做对不起可汗的事情,还请贵主海涵。”
“特勤莫要激动。”
李曜抬手虚按,示意阿史那思摩坐下,说话的语气透着胜券在握般的强烈自信:“实不相瞒,我六路大军已经截断颉利所有的去路,或许他能在铁山再一次脱身而去,却也不过是做最后的挣扎,又多吃一些没必要的苦头罢了。”
阿史那思摩听罢,不禁心中黯然,情不自禁地又瘫坐回地上。
没错,刚刚李曜才提到了“呼延谷”,那是阴山通往黄河北岸的重要通道,而此前白道与浑水两战已经说明颉利可汗再也没有东奔突利可汗或北渡沙漠的机会。
如此一来,颉利可汗唯有继续向西转进,但李曜也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了,那就是唐军在西面的要道上也布下了重兵,只待突厥残部自投罗网。
阿史那思摩沉吟许久,才抬头看向李曜,一脸慎重地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可汗?”
李曜诚恳地答道:“押送长安,交由天子处置,不过我可以向特勤保证,他绝无性命之忧。”
阿史那思摩似乎神色一松,又问:“贵主想让我做甚么?”
李曜神秘地笑了:“很简单,只是劳烦特勤为我军先锋充当一回向导而已。”
阿史那思摩先是一愣,接着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
……
漫长冬夜过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李曜穿戴整齐,甫一走出毡帐,便向周围的人发号施令,将士们押着上千名俘虏离开山坳,沿着崎岖的山道,向西北方向进发。
李曜一行人走的是横穿阴山最安全的一条道路,虽然山间地势起伏不定,但好在路面还算宽敞,最狭窄的地方也能让数骑并辔通过,除了几处面积不大的积雪洼地,其他地段尽皆可策马奔行,走了不过半日,整支队伍就走出了山区。
“停止前进!”
李曜在山口外面观察了一番,忽然勒缰驻马。
胆大并不代表狂妄,由于携带了大量俘虏,而且眼前又是一片开阔地带,因此李曜不排除自己与突厥再次发生遭遇战,会产生不利后果的可能。
当初,李曜为保障李世勣能够及时在白道岭完成作战布署,除了从阿史德部征用的上万马匹以外,她还将帐下的骁骑营都拨给了对方,是以现在怀朔军的骑兵就只有这区区数百人。
有鉴于此,李曜当即下令在附近一处隐蔽的低地暂作休整,随后唤来同行的男女侍卫,举鞭指着几个方位分派任务,命令典军宋君明带领一百名骑兵到前方充当游哨,他们以十人为一组,迅速分散在方圆十数里的土地上,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会回来示警或禀明情况。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远方忽然想起了一阵马蹄声,李曜急忙探身望去,就见宋君明打马归来,在他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渐行渐近,李曜很快看清当先一面大旗上书的文字,旗下一员老将英姿勃发,神采飞扬,原来竟是奇袭定襄的功臣——兵部尚书李靖。
第四百三十六章 自有办法
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李曜打马迎接李靖一众人等,待得近了,李靖立即离镫下马,抱拳施礼道:“李靖见过贵主。”
李曜抢步上前虚扶,喜不自禁地道:“此番北征,李公夜袭定襄,平灭残隋,可谓立下奇功一件,端的是可喜可贺!”
李靖连说同喜,份所当为不敢居功,言辞颇为谦逊,紧接着他身后几员将领亦纷纷牵马过来参见,其中除了苏定方、史大奈,还有一名满面虬髯,身形犹如铁塔般的巨汉,让李曜一见便觉有些眼熟。
虬髯巨汉抱拳行以军礼:“臣薛孤吴仁拜见护国明昭公主大驾!”
李曜听得名字,不由得想起一桩旧事,含笑问道:“昔瓜州一别数年,只是不知将军如今可有趁手兵器?”
薛孤吴仁此前趁着李曜问候其他军将,早已在旁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曜一番,看得他心中阵阵惊奇,当年那位徒手掰断铁锏的女冠,依旧年轻如初,只是仪态气质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夺人气势有增无减,还平添了几分老成世故,两眼灵动非凡,显见是个极善洞察人心的聪慧女子。
思及此,薛孤吴仁岂敢怠慢,忙不迭地从鞍鞯上取出一柄四棱钢锏,双手捧到李曜面前,恭谨地道:“此锏出自灵州名锻师之手,乃七十二炼钢所造,从武德九年算起,臣已用它击杀北狄一百二十余人。”
“不错,果然是把好锏。”
李曜眸光一扫布满暗红凹痕却仍然笔直的锏身,抚掌赞道:“薛孤将军已成为军中栋梁,真乃大唐之福。”
薛孤吴仁生于半汉化的鲜卑氏族,最是崇敬强者,从未因对方是女儿之身而有所轻视,此刻听出护国公主的言辞颇有招揽之意,遂恭谨地道:“承蒙贵主谬赞,末将一定再接再厉,奋勇杀敌,万死不辞!”
随后,李曜又向李靖简单地询问了一番近期的作战情况,便踩镫上马,带领众人移步临时歇脚之地继续讨论军情。
李曜命令兰韶英取来舆图,在地上平整铺开,罗仁俊、宋君明、刘季瑶带领一班卫士迅速围成一圈人墙,无需李曜提醒,李靖、史大奈、苏定方、薛孤吴仁等唐将自是心领神会,纷纷钻进人墙里面,依据地位高低依次跪坐于舆图周围。
李靖精于练兵之道,深知“兵贵精而不在多”的道理,朝四周扫视一眼,见这些护国公主的亲卫无论男女皆是手捉刀柄,挺直腰板,峙立如松,忍不住捻须点头,旋即便听李曜开口道:“因为吾等只在此地暂作休整,且时间紧迫,故而没有搭建军帐,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皆称无妨,李曜指着线条勾勒出来的大片丘陵,肃声道:“颉利虽然连战连败,但其麾下尚有六万余众,实力仍不可小觑。”随即又以手指点了点图中的西南位置:“狼山有步利设,贺兰山有苏尼失,两者皆有属众数万帐,但众所周知,步利设与颉利早生龃龉,自李公击破定襄之后,他就主动率部西迁,大有投奔其侄欲谷设之意,故此人可直接排除,而此前颉利政乱,唯有苏尼失所部一直没有携离,如果颉利缓过气来,必然会率众转移其地。”最后在图上比划了几下:“我们这里距离铁山约有一百五十余里,骑兵急行一昼夜即可击敌,但我军步卒及辎重队伍行进缓慢,仍需数日才可到位,战机稍纵即逝,若等他们全数到来再攻敌营,只怕颉利早已逃之夭夭了。”
李靖颔首道:“贵主与臣所见略同,此前臣与英国公会师白道之时,我们就曾考虑到这般情况,是以臣等也只带了万余骑兵而来,以当前情况来看,颉利可汗反倒在兵力和地利上占据了一定优势,而我们的破敌之策,不外乎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八字。”
苏定方听罢,立即接口道:“据前方探马来报,目前突厥残部主要驻牧在铁山西北一处未曾被我军破坏的冬季草场,俗语云‘可一可二不可三’,颉利为防我军突袭,在其大营四周进行严密布防,铁山方圆数十里内突厥游骑随处可见,恐怕贵主与李公对敌之策,唯有采取非常之法方可为之。”
李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曜,但见对方脸上挂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定方问得好,只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本公主自有办法。”
她说着,招手唤过女侍卫刘季瑶,附耳低语了几句,刘季瑶应诺而去,不多时又匆匆而还,同时带来一个身披银鳞甲、头戴雕翎皮帽的中年突厥人。
史大奈抬头一眼就认出此人,不禁讶然出声:“思摩兄怎地在此?”
乍见同族故人,阿史那思摩面有惭色,紧抿嘴唇,似乎难以作答。
李曜见状,适时地打了个圆场:“史都督不必大惊小怪,颉利昏聩无能,人心尽失,而今特勤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息’罢了。”
李靖、苏定方等将领来时曾瞥见附近绑着许多俘虏,岂会不知护国公主这是在为阿史那思摩保留颜面,是以他们也不点穿,以免气氛尴尬。
等阿史那思摩入坐,李靖颇为玩味地瞟了他一眼,转头对李曜拱手笑道:“贵主真是好气运、好机缘,竟得特勤襄助,看来我大唐天师得胜凯旋,已是指日可待了。”
此言一出,其他在座的将领立即明白刚才护国公主那句“自有办法”所为何来。一个被俘的突厥王族能有什么用?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那就是“诈营”。
史大奈抢在别人前面,第一时间向李曜主动请战道:“臣愿为先锋生擒颉利!”
虽然史大奈已为隋唐两朝效力了十数载,而且他的一家老小性命以及荣华富贵也皆系于长安,但他毕竟有着突厥阿史那一族的血统,若不表现得最为积极,只怕护国公主、李靖二帅难免会对他心生猜疑。
更何况,在座者当中,没有人比他带队更容易骗过突厥兵的眼睛。
李曜转眸看向李靖,见对方一脸满意之色,不禁心中感叹:“怪不得史大奈此前分明还在协助李世勣作战,现在却又随他同行,原来竟是他的有意安排,心思之细致,考虑之周全,不愧为千古名将……”
只不过,李曜和李靖对史大奈放心,不代表其他人也这样想,李曜还未拍板,便听一旁的苏定方和薛孤吴仁齐声道:“臣愿助史都督一臂之力!”
李曜眸光从他们二人身上扫过,颔首道:“如此只待‘天时’了,史大奈、阿史那思摩、苏定方、薛孤吴仁听令,你们领三千精骑,于两日之后,清晨雾起时分,直取突厥牙庭。”
“喏!”
第四百三十七章 奇袭铁山
计议已定,怀朔道与定襄道两路唐军迅速汇合一处,主帅护国公主任命胜州都督史大奈为先锋主将,苏定方、薛孤吴仁为副,在阿史那思摩的引导下,率三千精锐骑兵向铁山急行,随后护国公主和李靖统领余下七千多骑经过一番整编之后,押着千余名俘虏,以正常的行军速度西进。
次日下午,当李曜行至铁山以东七十里处的诺真水汊时,史大奈所部先锋人马已经进入了突厥残部游骑的活动范围。
三千余名唐军精骑,手执缴获而来的突厥形制的旗幡兵仗,身着草原部族的袍服甲胄,不疾不徐地驰行在荒凉的丘陵地带,阿史那思摩在队伍的最前面引路,史大奈、薛孤吴仁稍稍落后半个身位,各自伴骑在他的左右,苏定方跟在他们三人的身后,一手持缰,一手紧握强弓,双目一直死死盯着正前方的一人一马。
阿史那思摩浑身包裹得很严实,但脊背还是一阵阵发凉,觉得自己好似一只被虎狼环伺的兔子,只要他稍有异动,对方便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嗖——!”
行进间,一支羽箭突然呼啸而至,稳稳地钉在阿史那思摩坐骑前方的地面上。
阿史那思摩急忙勒住战马,打眼看去,就见不远处的一座土丘上人影绰绰,阳光下有许多寒光闪烁,立即提声道:“别放箭,我是夹毕特勤!”
他这厢说着,一旁假扮成旗手的薛孤吴仁已经将特勤幡高高举起,朝着土丘的方向奋力挥舞。
不多时,几个突厥骑兵簇拥着一位百夫长打马奔下土丘,阿史那思摩认得那百夫长,但对方见视线所及之人皆面戴毡巾,在唐军队伍数十步开外便驻足打量,迟迟没有过来,似乎颇为小心。
史大奈朝阿史那思摩递去一个眼色,阿史那思摩心领神会,轻夹马腹,与史大奈一齐向那百夫长等人按辔徐行。
来到对方近前,阿史那思摩拉下面巾,问道:“你认得我么?”
百夫长看清他的容貌,连忙滚鞍落马,带领几个下属跪倒在地:“执失甘哈拜见夹毕特勤大人。”
阿史那思摩一抬马鞭,道:“我们人困马乏,急需找个地方歇息,你可否头前带路?”
“甘哈自当乐意为大人效劳。”
甘哈见阿史那思摩一行旗幡残破,浑身脏污,貌似一路经历苦战过来,也不作任何怀疑,复又踩镫上马,为他们引路。
甘哈领着阿史那思摩、史大奈等一行人马连过数道明岗暗哨,临近傍晚时分,来到一处三面被丘陵包围的低地,甘哈殷勤地对阿史那思摩说道:“此地非常适合驻营,与可汗牙庭只相距三十余里,现在天色不早了,甘哈先告辞了。”说罢,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掉头离开。
目送甘哈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史大奈长吁了一口气,满意地笑着拍了拍阿史那思摩的肩头,随即便下令就地宿营。
此后,除了偶尔响起几道命令,营地里没有任何谈笑声,所有人都无声地休整着,一切秩序井然。
夜晚就这样悄然到来,又安然过去。凌晨时分,天边微明,深入敌后的唐军将士们各个爬出睡袋,都没有收拾营帐,便整束集结,执槊跨马,仿佛化作一柄利刃,直插突厥汗国的心脏。
由于正处于漫长的霜期,隆冬时的铁山一带几乎每天清晨都会起雾,所以这个时段颉利可汗并没有在大营附近安排人马警戒,却不想自己又低估了唐军将帅们利用天时创造战机的本领。
在阿史那思摩及舆图、司南的引导下,唐军一路顺利地摸到了突厥牙帐的外围,然后纷纷抛下突厥皮盔,换戴唐制兜鍪,随着主副将的战旗迎风展开,史大奈裹挟着阿史那思摩,亲率两千骑直冲突厥大营南门,而苏定方和薛孤吴仁各率五百骑从东、西两面对营中敌军进行夹击。
“杀——!”
“杀——!”
“杀——!”
喊杀声陡地暴起,蹄声滚滚而来,简陋且脆弱的营门和栅栏轰然而碎,战马全速疾奔之下,冲力并未减去多少,来不及做好防备的哨兵们转瞬就被铁蹄踏为肉泥。
整个营区的突厥人都被惊动了,在大小头领们的疾呼声中,许多睡得迷糊的部民匆忙钻出毡帐,准备聚集起来迎敌,可鱼贯而入的唐军精锐们出手极其迅猛狠辣,根本不给对手抵抗的机会,无数寒光闪过,杀得敌兵人头滚滚,血肉横飞,随后还有唐军骑兵朝毡帐泼洒火油,投掷火把,在所过之处制造出熊熊大火,一时间惨嚎声响彻四野。
“不能放走了颉利,冲啊!”
苏定方手舞铁槊,左刺右扫,挡者无不披靡,在三支突击队伍之中,他的推进速度最快,短短一两刻工夫,就打散了数倍于已的敌军,杀至突厥可汗大帐的百步之内。
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还在忙着穿戴,执失思力便闯入大帐,急喊道:“可汗,唐军杀过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颉利可汗惊怒交加,连声问道:“唐军怎么过来的?为何无人示警?”
此刻形势已经火烧眉毛,执失思力哪有心情解释,说完话就转身出帐,颉利可汗跺了跺脚,也不再多言,伸手去拉衣衫不整的义成公主的手:“逃吧!”
可就在他们二人走向大帐门口的时候,突然“刺啦”一声,毡帐裂开一道口子。
紧接着,浑身是血的苏定方犹如杀神一般驱马而入,颉利可汗惊慌之下,赶紧一个驴打滚,险险避开马蹄的践踏,起身才发现自己与义成公主已被对方分隔开来,心急之下就要拔刀上前相搏,却被执失思力一把抓住腰带拖出帐门:“别管可敦了,快跟我走!”
苏定方看到颉利可汗被人强行推上坐骑,也顾不得吓呆的义成公主,又忙一勒缰绳,箭一般地冲出帐外,朝颉利可汗急追而去。
执失思力带领十数骑护着颉利可汗遁出营外,扭头瞥见苏定方就要拍马杀到,不由暗自一咬牙,返身迎向追兵,苏定方见敌将竟敢过来拦截,大喝一声挺槊便刺:“滚开!”
可执失思力的武艺显然不差,稳稳接住苏定方全力一击,双方交锋数十合,苏定方才看准一个破绽,将执失思力挑落马下,他拍马继续去追颉利,却再也寻不得那位突厥可汗的踪迹。
第四百三十八章 义成之殇
当颉利可汗逃脱苏定方的追击之时,李曜与李靖也如期抵达铁山,见突厥残部阵脚大乱,牛羊四散,无数人马窜逃,便知史大奈等人已经成功得手,为最大限度地扩大战果,二人遂以营为单位,将麾下人马分作十数股,向铁山东西南北方圆数十里范围的突厥溃兵席卷而去。
不过,李曜与李靖身为此番北征的主副帅,当然不会参加这种形同围猎般的抓捕活动,待麾下将士把战场打扫得差不多了,二人方才不慌不忙地打马来到唐军先锋们攻占的大营。
因为是突厥人马最集中的地方,所以铁山一役从这里最早展开,也依旧是在这里落下帷幕。
战事刚歇,营中还是一片狼藉,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儿,偶尔一阵寒风吹过,引得咳嗽声此起彼伏,就连李曜也忍不住抬手掩鼻。
史大奈坐在大帐内,身上衣甲尽皆褪去,躯干和胳膊上疤痕纵横交错,两名医官正在为他处理肩头和背后新添的伤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音落,李曜与李靖便先后掀帘而入,史大奈登时老脸一红,正要拉过旁边一件披风遮掩身体,却见李曜微笑着摆手示意:“史公不用多礼,须得小心伤口才是。”
“参见贵主!”
这时,苏定方和薛孤吴仁也赶了过来,二人上前抱拳行礼,话音竟似乎有些中气不足。
李曜瞧见先锋三将俱都面带愧色,不禁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于是试探着问道:“今日之大捷,首功非三位莫属,为何你们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呢?”
果不其然,史大奈、苏定方、薛孤吴仁齐齐单膝跪地,垂首答道:“臣等有负贵主重托,未能将颉利一举成擒。”
李靖面色微沉,重重冷哼一声道:“这颉利打仗马马虎虎,逃跑的能耐倒是相当了得!”
李曜心中却是不以为意,笑着虚扶起地上三人,说道:“颉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网是迟早的事,而三位勇捣敌营,功垂青史,根本不必为此自责。”
待此三人起身之后,李曜又问:“你们可有抓到什么重要人物?”
史大奈和薛孤吴仁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苏定方。
李曜循着他们羡慕的目光,注视着苏定方,摸着下巴说道:“让我猜猜……莫非你抓到了颉利的家眷?”
苏定方叉手答道:“是的,臣俘获了突厥可敦杨氏,颉利之子叠罗施,还有俟斤执失思力。”
“杨氏”自然就是义成公主,李曜心中一动,说道:“带我去看看他们。”
“是。”
在一众唐将和侍卫的陪同下,李曜来到俘虏营区,首先从一片突厥伤兵中发现了执失思力。
此时这位执失部的年轻酋长平躺在一张缚辇上,头上缠着绷带,双目紧紧闭着,显然正处于昏迷状态。
李曜上前向医官询问情况。执失思力是摔晕的,骨头也断了好几根,虽然伤势看起来很重,却也不会致命。
原来,苏定方为了尽快摆脱执失思力的纠缠去追颉利可汗,并没有一味想要致对手于死地,否则他也不可能捡回这一条命。
当年龙游原一役,李曜便知道执失思力是个能力不俗的将领,特意叮嘱医官好生照料,然后才迈步走向关押颉利可汗家眷的毡帐。
进入帐中,李曜抬眸一看,就见阿史那思摩、蕤娘、叠罗施等人聚坐在一张软塌旁,各个神情黯然,身形委顿。
塌上仰躺着一个中年美妇,这美妇被牛皮绳牢牢绑住手脚,发髻散乱,口中含着一团布,眼角犹带泪痕,听得动静,双眸一瞥门口,旋即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阿史那思摩一见来者,立即带领身边几人上前施礼,李曜未等他们开口,用下巴指了指缚在榻上的女人:“她就是杨氏?”
阿史那思摩艰涩地答道:“是……是的。”
李曜缓步走到软塌边,伸手取下义成公主口中的布团,立即迎来对方充满恨意的眼神,以及语气极其轻蔑的一句:“贱婢。”
李曜皱了皱眉,旋即眸光微微一眯,凝视着义成公主的眼睛,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你想死。”
义成公主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与李曜对视。
“可敦……”
阿史那思摩开口欲劝,却被李曜摆手打断。
李曜徐徐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杨隋势处极重之难返,可谓气数已尽,而我大唐一统海内,政事顺遂,人民和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杨政道、萧氏皆降归中土,你不过是一个杨氏旁支女,如此作态又是何苦呢?”
义成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凄然地一笑:“想当年高祖文皇帝在世,我大隋四海清澄,威加八荒,可惜后来中原板荡,为尔等叛臣篡夺江山,自那以后,我就立誓以光复大隋江山为己任,而这也是我生存于苦寒之地的唯一信念,如今功败垂成,有死而已。”
李曜淡淡地道:“据我了解,你父母皆过世,但兄弟姊妹尚居于长安,莫非你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他们吗?”
义成公主又转过头来,嗤笑一声道:“你能保得住我么?”随即看到李靖、苏定方等人面带怒色,补充道:“若是让我回去受辱,还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华夏人自古有着思乡情结,义成公主只是隋文帝堂弟的女儿,远嫁突厥时才十四五岁,迄今已离开故土将近三十年,很显然,李曜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
李曜略一沉吟,道:“那就要看的你表现了,如果你有自知之明,安分守己,兴许我可以网开一面,不让你出现在献俘礼上。”
对于这个长期怂恿丈夫给大唐制造麻烦的女人,李曜既痛恨,又有些怜悯。
义成公主眸光微微闪动,又问道:“我的故乡在华阴,能落叶归根么?”
李曜摇头道:“不能,毕竟你是颉利之妻,自是要在长安陪他的。”
李曜顿了顿,目光从阿史那思摩、蕤娘、叠罗施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认真地道:“当然,也包括你们。”
说罢,李曜便转身离去……
大唐武德十二年春,在唐军的护送下,突厥降将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隋炀帝孙杨政道、皇后萧氏、义成公主等人抵达长安,当日义成公主即见到久别多年的亲人,然而未等颉利可汗落网,义成公主竟已悬梁自尽,亡于安置之所。
李曜得知义成公主的死讯,心中也唯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