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英雌TXT下载英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英雌全文阅读

作者:江淘     英雌txt下载     英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九章 日暮途穷

    贺兰山,峰峦雄峻,状若万马奔腾,全长约四百五十余里的山脉如同一堵天然形成的高墙,将西边的沙漠与东边的平原分隔开来。

    白雪消融,枯木逢春,但贺兰山北麓的春天实在算不得温柔,夹在风中的沙砾打在人的脸上依旧生疼得很,几个衣甲破烂,蒙面毡巾脏得发亮的汉子牵马行走在起伏的山林里,不时惊飞两三只觅食的飞鸟。

    走到山林边缘,打头的汉子熟练地爬上高大的树木,手搭凉棚,眺望远方,不多时抬手向前一指,轻声道:“可汗,翻过那座山,再走上半日,就是沙钵罗设的领地。”

    树下一身披狼裘的魁梧大汉闻言,往林外张望一眼,又沉吟半晌,这才朝身边一人吩咐道:“你马上前去察探一下情况,切记不要接触任何人,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即返回,听明白了吗?”

    那人脚踩铜镫,正欲上马,面上又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收脚转身问道:“可汗……如果我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狼裘大汉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那么你就不用再回来了,另寻他路自行逃去便是,快去吧。”

    “是。”

    这位狼裘大汉正是颉利可汗,眼见那人领命疾去,颉利可汗转头朝身边另外几人说道:“我们暂且在此处等等消息,你们可就近弄点吃的回来。”

    “是,可汗。”

    此时距离铁山之战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经过这一段紧张而艰辛的逃亡生活,现在还能跟在颉利可汗身边的人,其忠心自然无须怀疑。

    但是,此前颉利可汗因降唐的牧民出卖,几次险些落入唐军之手,所以在未能查明苏尼失部的状况之前,他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日薄西山,鸟倦飞还。

    等了大半日,颉利可汗看到天色已晚,仍然不得回音,遂令扈从们把林中猎来的鸟兽烤来吃了,颉利可汗等人正卖力地啃着半生不熟的野味,终于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颉利可汗起身看去,见到迅速奔来的一人一马,先是心中一喜,但随即他定睛仔细观察,又忽地脸色大变。

    因为那人身后的不远处还有一片波状的烟尘,颉利可汗只看那烟尘的宽度和稀疏程度,就知道这是数以千骑进行围捕猎物时才会制造出来的阵仗。

    “该死的苏尼失!”

    颉利可汗看得额角青筋暴跳,忍不住骂了一声,赶紧把未吃完的烤肉往皮囊里胡乱一塞,便踩镫上马,扬手一鞭,带着几人冲出树林,策马朝西北方向狂奔而去。

    不得不说,颉利可汗对危险的嗅觉,确实是异常敏锐的。

    早在唐军对东突厥主力发动铁山战役之前,任城王李道宗与薛万彻便率领大同军翻越贺兰山,与焉支州都督祁黛双合兵一处,共同进讨沙钵罗部,沙钵罗设阿史那苏尼失孤悬一方且腹背受敌,自觉无力与唐军相抗,于是未放一矢便举部投降,若非如此,颉利可汗派去打探情况的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违背他的要求,并且还给他引来了那么一大队可疑的人马。

    颉利可汗低伏在鞍鞯上,头也不回,马鞭更是抽打不止。

    为了逃得更快一些,他和扈从们甚至不惜丢弃了盔甲和马槊,如此不分昼夜地疾驰了百余里,来到一处被沙漠环绕的盐湖旁,纷纷翻身下马,直接往地上一躺,权作休息。

    颉利可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胸腔里好似火灼,待呼吸稍缓,这才站起身子,一面进食补充体力,一面望向湖泊对面,只要穿越这片沙漠,他就可以抵达弥娥川,然后西奔高昌。

    此时旭日东升,碧蓝湖面波光粼粼,煞是美丽,然而未及片刻,风力渐涨,黄沙漫天,迷得人睁不开眼。

    初春时节,塞北荒原的植被面积远未形成规模,所以沙尘暴可谓司空见惯,眼见风沙久久未停,颉利可汗虽知唯有遁入沙漠才能彻底摆脱追兵,却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正当颉利可汗一行人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隆隆的声音,四方的几道烟尘的浓密甚至超过了风沙。

    不多时,灰黄一片的沙丘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许多黑点,一排排黑点俯冲而下,朝着颉利可汗一行迅速围拢过来。

    烟尘渐渐淡去,数百铁骑整整齐齐排在颉利可汗的四周,一面“薛”字旗首先映入眼帘,旗下一员白马骁将,威风凛凛,英武不凡。

    颉利可汗脸色惨白如纸,心中已然充满了绝望。

    那骁将拿出一张卷轴,刷地展开,看一眼卷轴上的画像,旋即眸光炯炯地一扫,继而定在颉利可汗脸上,忽然放声笑道:“吾等恭候多时了,可汗快快下马受降吧!”

    “铿铿铿~~~~”

    “降者不杀!”

    唐军骑兵纷纷拔出雪亮钢刀,同时应声高喝,震得颉利可汗立时心肝一颤,可他的手仍握住了刀柄,内心似在激烈挣扎。

    作为东突厥汗国最后的可汗,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让一个控弦百万的草原霸主走到了灭亡的地步,显然唯有一死方可谢罪。

    然而,自古坚难唯一死,站则死,跪则生,对于颉利可汗来说,好像只此一次选择机会……

    “降者不杀!”

    第二声震耳欲聋的齐喝就彻底击垮了颉利可汗的意志,在众目睽睽之下,颉利可汗毫无形象地滚鞍落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高捧起那柄象征东突厥至高权力的金刀,垂下了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傲头颅:

    “我,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向大唐请降!”

    ……

    ……

    唐武德十二年二月初二,颉利可汗将投高昌,为唐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生擒,至此东突厥汗国正式宣告灭亡,国祚仅存四十六年。

    二月初七,护国公主、李靖、李世勣率大军渡碛北上,二月十九日,唐军与回纥陈兵浑义河上游,令寻机前来抢占东突厥残余地盘的雄武可汗知难而退,将大唐北疆扩张到碛口以北一千五百余里。

    三月中旬,护国公主班师回朝,唐皇李渊率群臣出城十里迎接,长安万人空巷,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挤到朱雀大街,纷纷箪食壶浆以迎凯旋之师,在沸腾的欢呼声中,皇帝携护国公主登上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狂热的百姓各个情绪高亢,“万岁”之声犹如山呼海啸,顿时将现场气氛引向了**。

    面对无数道崇拜的目光,李曜微笑着向人海挥手致意,心中激动之情亦是溢于言表,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将缔造出一个怎样的时代……

第四百四十章 宗亲宴

    大兴宫,两仪殿。管弦钟磬,轻歌曼舞,席间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东突厥的灭亡,以及漠北的南北分裂,意味着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内,草原游牧势力将不复为患。

    为此,在太庙捷礼以及庆功国宴相继结束之后,意犹未尽的老皇帝决定再举办一场盛大的宗亲宴,包括后宫妃嫔、皇子及正侧妃、公主、驸马等所有在京宗室国戚俱都受邀而来,并且准允男女共聚一堂,大殿内可谓座无虚席。

    按照唐朝的礼制,原本宗亲宴上规矩颇多,诸如不得随意窜座,不得恣意酗酒等等,但今天宴会一开场就被任性豪放的老皇帝以左拥右抱的方式,带头打破了规矩。

    李渊高坐上首,眉开眼笑,几位妃嫔围绕在他的身边,各个诠释着何为“花枝乱颤”,而李曜坐在右首,一面怀抱着刚满十岁的永嘉公主,一面与簇拥过来的长沙公主、襄阳公主、庐陵公主、九江公主等姊妹把酒言欢。

    在李曜对面的一张长案旁,则坐着久未露面的武功郡王李世民与他的正妃长孙氏、嫡长子李承乾、嫡次子李泰四人。

    虽然没有几人过来敬酒,可此时的李世民还是喝了个半醉,微眯的双眼频频望向自家的三姊,脸上始终挂着微醺的笑容,而长孙氏也偶尔会忍不住朝对面瞟上一眼,却又总是迅速埋下头去。

    由于李渊的强烈要求,今日宴会上李曜没有穿道家冠服,而是难得一见的盛装打扮,但见她上穿紫色交领大袖襦袄,下穿八幅满地金长裙,臂挽五晕银泥披帛,额贴梅花翠钿,头绾飞仙髻,发间九鸾钗华彩流溢,配上无可挑剔的精致脸蛋和窈窕身段儿,犹如云霞仙子降尘,端的是艳绝群芳,令人赏心悦目。

    透过香脂云鬓的包围圈,李渊无意瞥见下首李世民的状态,眸光又转向李曜,登时心中一动,待一曲舞罢,便开口说道:“世民,你舞技一向不俗,而明昭又精于箫笛,你们可否共同现场表演一番?”

    此言一出,殿中很快就安静下来,李世民和李曜齐齐地怔了怔,脸上俱都闪过些许犹豫之色,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待李世民站到筵席中间,李曜接过宫娥递来的玉笛离席而出,李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道:“稍等片刻。”

    说着,他招手唤过垂首站在附近的内侍邱福,吩咐了一句。

    邱福应喏一声,当即从一名乐师手中要来一把上好的紫檀木四弦琵琶,然后捧到李渊的手上,李渊拨弄了几下,调整好手感之后,又道:“最近裴乐正那一曲《火风》在宫里宫外极是风靡,朕也喜欢得紧,想来你们都应该会吧?”

    “是的,父亲。”

    “很好,那我们这就开始。”

    李渊横抱琵琶,手指拨弦,裂帛般的乐声立时倾泻而出,旋即李曜适时地将玉笛放至唇边,准确切入乐曲旋律,而李世民也随着大弦小弦、缓吹急吹的节奏舞动起来,勾手搅袖,摆头扭胯,舞姿矫健,腾跳自如,来去如风。

    九江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表演,忍不住开口点评道:“二哥这舞技虽然比不上宫中那些供奉,但进步已经着实不小了。”

    长沙公主低低地叹道:“长年累月足不出户,这门技艺想不精进都难呀!”

    庐陵公主对于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死仍旧耿耿于怀,而且她也知道长沙公主的驸马冯少师与李世民之间虽断犹连的关系,闻言立时挑眉道:“莫非阿姊同情二哥?”

    长沙公主面色一紧,嗔怪道:“媛儿休要乱猜阿姊我的心思。”

    襄阳公主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果酒,却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禅机:“一饮一啄,自有因果。”

    九江公主对襄阳公主的话深以为然,故作老成地缓声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二哥当年一次失足,名望尽失,铸成终生憾事,能否东山再起,全在三……父亲一念之间。”

    与常年披着道家外衣的李曜相比,九江公主才是真正一心向道的人,芳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说起话来却如得道高人似地头头是道,引得三个姐姐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曲停舞歇,殿内顿时彩声如雷,李曜与李世民各自归席,不约而同地看向对面,目光一碰,便各自移开。

    李渊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泄气——难道说现在他的这对儿女连表面上的姊弟友爱都做不到了么?

    但他瞬即又绽开了笑容,高举酒杯道:“来来来,朕请诸位痛饮一杯!”

    “谢陛下!”

    “干!”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乐师们奏响了欢快的舞曲,在座的皇子皇孙、宗亲儿女以舞相邀,纷纷迈着微醺的步子,载歌踏舞,各个玩得忘乎所以。

    李曜被几个姊妹强灌了好几杯酒水,只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见她们皆已上场狂欢去了,便向李渊打了声招呼,到殿外散步醒酒,而她前脚刚离开殿门,李世民也以同样的理由,跟着走了出去。

    ……

    ……

    李曜沿着殿廊缓步走着,忽然发觉身后传来一种熟悉的脚步声,便知何人跟来,不禁暗暗叹了口气,避开来回穿梭的宫娥宦官,引领后者行至一处僻静之地,眼见四下里无人,这才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三姊请留步,我有话说。”

    李曜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尾随而来的李世民:“二郎想和我谈甚么?”

    李世民走上前来,郑重一揖:“恭喜三姊立下不世之功。”

    李曜云淡风轻地道:“二郎高看阿姊了,颉利这几年乱来一气,而我所作的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罢了,如果换作是你,兴许还没有我做得这么麻烦。”

    李世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三姊,我听闻三姊率军北征,遂在闲极无聊之时,自行推演时局战事,可我无论怎么设计,都难以达成三姊取得的成果。”

    李曜暗自好笑:“因为这本来就是汲取了你在原史上的经验教训而定下的战略方策,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

    不过李曜心中乐着,却凝视着李世民,眸光倏地沉了下去,冷声说道:“你突然叫住我,仅仅是为了说这些?”

    李世民顿时意识到自己被她看破心思,不由得梗着脖子说道:“我想知道……三姊现在究竟是如何看待我这个同胞兄弟。”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忍心,也不放心

    李曜扫视了一眼四周,旋即眸光落在李世民的脸上。

    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唐皇子,想起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留下的赫赫声名,李曜思绪万千,心里不免生出了一丝唏嘘。

    但,更多的……还是慎重与警惕。

    这个堪称龙章凤姿且生性高傲的男人,却在李曜面前努力表现出委屈难受的样儿,不想他的嫡姐迟迟没有开口,只是眸色古井无波地看着自己。

    李世民渐渐失了耐心,忍不住道:“莫非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李曜双眉轻挑,肃声道:“有时候,把事情了解得太清楚,对你未必有益。”

    李世民眼角抽搐了两下:“世民听不明白。”

    “以二郎的聪明才智,岂会猜不出我方才话里的意思?”

    李曜语气不由得又冷了几分,眸光也离开了李世民,转眸望向盛开在宫阙楼阁间的繁花,以掩盖自己心中升腾而起的厌倦情绪。

    可李世民仍然不依不饶,迈步上前遮挡住李曜身前的景致,幽幽地说道:“世民没信心,害怕猜不准。”

    说话间,一双狭长的凤眸已将李曜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地来回扫视了一遍,眸光时而热切,时而深沉。

    李曜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原本尚算淡定的面容上隐隐现出了愠恼之色:“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李世民注视着乌黑发髻上那支彰显大唐护国公主尊贵身份的九鸾钗,忽然自嘲似地苦笑了一下,曼声道:“物事依旧,人事已非啊!”

    这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曜娥眉轻蹙,对李世民沉声道:“此时此地不便再谈,失陪。”

    怎知李曜刚转过身,忽觉袖子一紧,扭头看去,就见李世民拉住她的袖口,双膝已经快要触到地面,显然是在下跪!

    李曜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伸手扶住对方。

    而李世民似乎来了脾气,全身使着劲儿朝地上跪去,但终究还是不敌李曜那远超凡人的怪力,整个人竟然被一只纤纤玉手生生地提了起来,就连脚后跟都差点离了地。

    李曜叱道:“你堂堂一个伟丈夫,怎么可以这样做!别让全天下所有人都瞧不起你!”

    李世民死死地抓住李曜的袖子,状似疯癫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急声道:“除了一母同胞的血缘关系,世民已经没有其他筹马可输给三姊了,若不问个清楚,吾心实在难安啊!”

    李曜大为羞恼,拂袖甩开李世民:“二郎自重!”

    李世民向后趔趄了数步,堪堪站稳身子,眼见李曜迈步走向大殿,又立刻追了上去,再次伸手去拉李曜的胳膊:“阿姊,别走……”

    “二郎,明昭,你们这是作甚!?”

    长孙氏伫立在路口拐角,张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发生冲突的李氏姐弟二人,胸口一起一伏,呼吸似渐急促。

    而跟在她身后的李承乾和李泰,小嘴齐齐张成了“o”形,几乎都能塞进一个鸡蛋了。

    李世民的手僵在半空,李曜脚下也是一顿。

    五双眼睛对视了好一阵子,这才由李曜打破沉默,冲着李世民重重一声冷哼:“多事!”

    李世民尴尬得手足无措,长孙氏的神色却迅速恢复了平静,轻移莲步,上前朝李曜屈身施了一礼:“二郎性情刚烈,方才如有冒犯之处,还祈明昭恕罪。”

    长孙氏身姿婀娜娉婷,披帛绕肩曳地,裙摆犹如牡丹绽放,当真是雍容华贵。

    只可惜,端庄大气的盛装,依然难以撑起她的孱弱身形,而面上的粉黛,更无法遮掩她的憔悴病容。

    尽管李曜与李世民有了龃龉,而且还毒死了长孙氏的大哥长孙无忌,但她对这位古代男子心目中的模范人妻并不反感,思及对方体弱多病以及原史里英年早逝的命运,甚至还有些心存怜悯。

    李曜扶起长孙氏,一旁缓过神来的李世民还想再说,却看见长孙氏悄然递来的眼神,稍稍愣怔了一下,便会意地牵起李承乾和李泰的手,艰难地挤出一丝慈爱的笑容:“走,阿耶领你们去花苑捉虫子玩。”

    长孙氏看了眼丈夫和两个儿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李曜轻声细语地说道:“三姊,能否陪我聊一聊?只聊一小会儿……可以么?”

    李曜听她言语里竟带上了些许哀求,明知道对方在尝试曲线助夫,却还是有些动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

    二人走进一个回廊,并肩坐在廊道中间的一张长凳上,李曜杏眸一转,眼见有几个宦官正在附近忙活,便抬手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

    不明所以的长孙氏还在纳闷,忽觉身后似有风声传来,忍不住扭头一瞧,就看到一道浅绯色的身影似从廊顶上跳落而下,这人腰挎横刀,背负弓箭,落地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吓得她差点惊呼出声。

    不过,当她下一刻看清对方的面孔时,一颗提起的心又立即放了下去:“你是阿兰?”

    兰韶英朝长孙氏叉手施了一礼:“韶英见过王妃。”

    李曜朝兰韶英招了招手,兰韶英忙凑到李曜近前,请示道:“贵主有何吩咐?”

    李曜附耳低语了两句,兰韶英瞅了眼端坐的长孙氏,旋即又倏然离去。

    长孙氏知道兰韶英很早以前就是平阳公主的影子侍卫,无需李曜解释,她也明白现在还不是谈话的时候。

    随后,那些修剪花草和打扫清洁的宦官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不到片刻工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而在回廊的两头分别站了一名禁军卫士,手捉刀柄,不准任何人靠近。

    李曜见四周已无闲杂人等,便开口道:“刚才你也亲眼看到了,世民他实在冲动过头,连场合都不分了,有些话我是真的不能对他讲,你要和他好生说说,这一点,必须改!”

    长孙氏连连颔首,讪讪地应道:“三姊教训的是,我一定照办。”

    李曜握住她的一只素手,又朝对方坐近了一些:“观音婢有话不妨直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无旁人知晓。”

    长孙氏略一沉吟,神色认真地说道:“如此,请恕我斗胆一问,不知三姊当前如何看待二郎?”

    李曜的面容上浮现起了些许无奈,一字字似从肺腑之中吐了出来:“吾不忍心,也不放心。”

第四百四十二章 剖心抛底

    “此话怎讲?”

    长孙氏赶紧追问,姿态顿时不见往日的从容。

    李曜的答话完全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不过这个回答对她而言,等同于没说。

    因为,她和李世民其实想知道的是:李曜对他们究竟有多么不忍,而他们又该怎样做才能让李曜放下心来。

    李曜在心底无声叹息一声,长孙氏与李世民固然处事方式大相径庭,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两口子绝对是天生一对。

    长孙氏的隐忍力,正是个性高傲的李世民所欠缺的,无非是长孙氏见到李世民不会玩软的一套,主动过来接力罢了。

    沉吟片刻间,李曜心中已有了计较,反问道:“请如实告诉我,世民可有一颗忏悔之心?”

    李曜的神色非常柔和,语气也是颇为平静,然而心思细腻、观察敏锐的长孙氏,却从李曜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桀骜的光芒,她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替李世民把酝酿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阴世师伏诛之后,二郎告诉我,三姊曾试图以平和的方式化解他们兄弟之间的斗争,可当年二郎与故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早就已无挽回余地,因此并无忏悔之处可言。”

    尽管东宫之位仍悬而未决,可老皇帝欲立贤之心已是板上订钉。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庶皇子们一天天长大,软禁生涯遥遥无期,莫说是雄心未泯的李世民,再加上消息闭塞,就是向来生性淡泊的长孙氏,也很难不对未来感到彷徨与恐惧。

    今日这场宴会,是长孙氏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第一次走出宏义宫,也是她近三年来第二次见到李曜。

    可下一次又会等到什么时候呢?

    长孙氏心里完全没谱。

    她只觉得,自己的命运依附在李世民身上,而掌控李世民生死荣辱的人,正是皇帝唯一的嫡女——当今权倾朝野的护国公主。

    所以她很能理解自家夫君刚才的心情,若是此番不能探明李曜的打算和底线,以后恐将再无机会。

    李曜听罢,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讶然之色,但瞬即又恢复了平静,她看着口吐大逆之言仍犹自强装镇定的长孙氏,只露出一抹浅笑,淡淡地道:“你这话可真够实诚,我很喜欢听,但想要说服我不彻底放弃世民,还不太够。”

    此话一出,长孙氏虽然心中擂鼓不止,却也如闻天籁,隐隐觉得自己压对了赌注,侧过身子,抬手轻覆李曜手背,无比诚恳地说道:“天家无情,权势迷心,错只错在李家得了天下,以三姊惊世之能、赫赫之功、鼎鼎之名,若为男儿,难道能保证自己不变成二郎那样的人么?”

    李曜微微愣怔了一下,心道这长孙氏果然不简单,句句道尽现实,字字直击人心,如这般大胆的问题,她还真不太好回答。

    长孙氏见她神色有些阴晴不定,顿时明白自己说中了对方深藏的心思,不由信心渐涨:“当初圣人迫于形势立国甚急,在朝堂内外埋下暗疴无数,而‘强宗室以镇天下’便是由此应运而生,可谁也没料到此策竟会引发一场兄弟阋墙之祸,以致国朝险些溃于旦夕……而且大唐历十数载方才消灭内外祸患,如今举国安宁之局面,实属来之不易,国朝将来定然马放南山,以修生养息为重,无论是谁再掀风波,都不会为世人所容。”

    李曜眸光里闪过一丝赞赏之色,唇角微微上翘起来:“观音婢,想不到你深居内院,竟有这般真知灼见,说是女中君子也不为过。”

    “三姊过奖了,我与三姊相比,如萤烛之火与日月争辉,所知之事不过皮毛而已。”

    长孙氏谦逊地欠了欠身,再接再厉地道:“请恕我直言,三姊固然大权在握,亦有文韬武略,但毕竟只是一个公主,姑且不论坊间‘牝鸡司晨’之说,这女子为帝,单一个立储之事就难以平和解决,若立子为储,天下必改姓,若立同姓子侄为储,配享宗庙者乃其父而非姑母,说来算去,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不觉间,李曜放开了长孙氏的手,收敛笑容,倚栏望花,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长孙氏这番几乎毫无隐晦的言论,恰如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女皇帝武则天的真实写照,可谓道出了女主天下将要面临的最大困阻。

    当然,这同样也是心存帝王之念的李曜的一大烦恼。

    哪怕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长生不老……可若是某天作了女皇的她对权利斗争心生倦意,想撂挑子去放飞自我,大好江山又该传给谁才能保证李柴二家和睦相处?

    李曜沉吟不语,长孙氏又凑到她的耳侧,继续说道:“大唐江山看似稳如泰山,实则人口凋敝,支强干弱,动乱极易复现,而圣人年事已高且身有沉疴,想来三姊心里清楚得很,那些生于深宫之中,最大不过总角之龄的庶弟未来十年内绝无随时担起天下重任之能。”

    李曜知道长孙氏说的是事实,却凝视对方一眼,不以为然地开口道:“庶弟们可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堪,况且不是还有我么?”

    长孙氏度过了最初的忐忑,此时心态完全放松下来,乍听此言忍不住莞尔一笑:“有三姊辅佐未来新君,自是家国幸事,可这世道毕竟是男子为尊,三姊若临朝称制,面对新君母家或其背后的支持者,又能坚持多久不还政于君?进一步说,就算三姊你手段高明,能够压制乃至翦除任何政敌,可付出的心力和代价,无疑将是难以想象,即便如此,待三姊飞升离去,也必会风云骤起,引发无穷后患。”

    李曜算是从长孙氏的口中隐约猜到了李世民此前那一出歇斯底里的表现究竟所为何来,静默许久才道:“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没错!”

    长孙氏点了点头,却先反问李曜一句:“三姊可知二郎为何而跪?”

    李曜很直接地答道:“认错。”

    长孙氏轻轻摇头,纠正道:“准确的说,二郎这是向你认输。”

    李曜故作奇怪道:“哦……‘输’字何解?”

    长孙氏缓声解释道:“古时先贤有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毕竟逝者已矣,故太子、齐王元吉皆不在人世,当今天家宗室,唯有二郎与三姊为同父同母之骨血,更何况他也晓得自己身负污名,需要一个声望极高、手腕极强且祸福与共的助力方可东山复起,而这个助力,当然就是三姊你!”

    李曜眸光微闪,沉声道:“你直说吧,他想怎样?”

    长孙氏起身郑而重之地施礼道:“二郎那一跪,本来是想说,只要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他愿受三姊幕后驱使。”

第四百四十三章 释疑解惑

    晚霞斜照,宗亲宴在欢乐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李曜乘凤辇回府,迈步走进寝居,便大咧咧地往梳妆台前一坐,早已做好准备的萱儿和茴儿立刻上来给她洗妆拭面,散髻梳发。

    殿内府女官蓉娘捧来酸梅汤,李曜伸手接过瓷盏,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瞥见兰韶英站在门口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

    “你们先退下,剩下的让兰姊来吧。”

    待得褪去盛装,换了燕居常服,李曜屏退萱儿、茴儿、蓉娘三人,兰韶英关上房门,依言坐到梳妆台旁,为李曜束发戴冠。

    李曜透过一尺多高的插屏铜镜,瞧着兰韶英隐隐蹙起的秀眉,忽然开口道:“阿兰,今日长孙王妃对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兰韶英手上动作一顿,坦然承认道:“想来应是全部了。”

    这些年,兰韶英得益于李曜传授的耳力训练功法,听力大为长进,而她作为护国公主的贴身女卫士,在李曜和长孙氏面谈的时候,自然要遁藏在附近,想听不清她们说话都难。

    李曜冷不防地一把揽住兰韶英的纤腰,含笑道:“莫非你是在担心我?”

    面对李曜这般暧昧的举动,兰韶英显然早已习以为常,脸都未红一下,只语气认真地问道:“贵主相信那长孙氏所言么?”

    李曜一手搂着兰韶英,一手摸着下巴似在沉思。

    兰韶英见状,急忙掰开李曜那只不大规矩的手,移身端坐到李曜面前,神色突然郑重起来,进言道:“武功王阴狠狡黠,而长孙氏则是个不计对错,以夫为天的女子,贵主莫要以为长孙氏过去口碑上佳就听信诳言呀!”

    李曜微微一愣,随即抬手指着自己,毫无形象地故作委屈道:“在你眼里,我像那么愚蠢的人?”

    兰韶英双眸微微泛红:“贵主聪慧非凡,怎会是蠢人?韶英别的不担心,就怕贵主执着于少时姊弟之情,须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贵主虽然从未提及那年宫中遇险之事,但知情人不在少数,韶英其实早就打听清楚了当时的事情经过,直到现在心里还后怕得紧!武功王身负雄才不假,却也是个忘恩负义、不忠不孝的大恶之徒,只希望贵主以江山社稷为重,爱惜身家性命,莫要与虎谋皮!”

    兰韶英越说越激动,竟不觉泪盈于睫,她实在是太害怕将来某一天会失去眼前的这位公主了,甚于她自己的命!

    看到平日里英姿飒爽的美人在自己身前哭得梨花带雨,展露出内心最软弱的一面,李曜那点戏弄对方一下的心思登时烟消云散,手忙脚乱地找来一张绢帕,一边为她拭去眼泪,一边柔声说道:“我承认是我当年高看他的人品了,但请阿兰放心,我李明真绝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一听这话,兰韶英立刻不哭了,抓过李曜手中的帕子,自行擦了一把脸,却闷坐着不说话,显然还有一点点放不下心。

    李曜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自古以来,只有德才兼备者,方可称为明君,而李世民弑杀手足的罪行,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节早已自毁,今上殡天之后,就算我愿意扶持他上台,魏徵、韦挺、郑善果、冯立、薛万彻等故太子、齐王旧僚也会齐齐出来反对,要知道这些文臣武将之所以支持我,正是因为他们确信我站在了李世民及其党羽的对立面!我若做出被人视作背叛的蠢行,将来可不仅仅是养虎为患而已,只怕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都是轻的。”

    兰韶英扁扁嘴唇儿,说道:“既如此,贵主为何不当场拒绝?三言两语戳穿武功王的企图不就完事了,何必还对那长孙氏说甚么从长计议?”

    李曜眸光沉静地看着她,反问道:“沙场险恶乎?”

    兰韶英没好气地道:“刀箭无眼,这还用问?”

    李曜喟然道:“可是皇权争斗,朝堂博弈,天家与世家的角力,中枢与地方的冲突,往往比刀尖上行走更加凶险。正如统兵作战不能意气用事一样,若想在国朝换代交替之际,保障江山社稷安稳,我只能抛开喜好憎恶,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让各方势力达成一种均衡之态。”

    “均衡?”

    兰韶英怔了怔,隐隐想到了什么,却又一时说不上来:“贵主的意思是……”

    李曜耐心解释道:“自我得拜国师佐理军政大事以来,便致力于翦除李世民的死忠,如今山东豪杰的势力根基已被我大幅削弱,但今上创立本朝以后,为避免重蹈前朝倏亡覆辙,采取了所谓‘宽仁’之策,使关陇门阀、山东世家获利极巨。

    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到地方诸州诸县的重要官员名额被他们占去了九成以上,而且本朝开科取士之制,并没有夺去这些高门大族的举荐权,就拿我们这国师府来说吧,不少人都是勋贵世家安插进来的,我想要再招纳人才,也不得不尽量优先满足他们的诉求,如马宾王这般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寒门士子,依然是凤毛麟角……倘长此以往,天家将来只能仰其鼻息,一旦触及门阀世家利益,再好的政令革制也很难得以实施。

    因此,依我当下的境况而言,虽不是君王,却必须行君王之道,方可维系自身权益与追随者的福祉,而君王之道的重中之重,就在于‘制衡’二字。”

    兰韶英先后在平阳公主及李曜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并非没有见识之人,一听之下自是恍然:“如此说来,贵主这是想要扶持一支势力来牵制那些尾大不掉的勋臣望族了……”

    她说着,又咬了咬牙,继续道:“但这与武功郡王又有何干系?我觉得与其给他好处,贵主还不如……考虑一下柴家人。”

    李曜摇头苦笑了一下:“柴家现在太弱了,前朝时他们受元德太子之事牵连,家道中落,人丁凋敝,而且哲威和令武年纪尚幼,就算培养得当,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后才挑得起大梁,至于柴绍,于公于私,他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道此处,李曜那好看的唇角微微上翘起来:“不过,有一点你可能想错了,我只会抽取李世民的剩余价值为大唐的未来铺路,而他想要借势借力,爬到我的头上,那是白日做梦。”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外事

    转眼三年过去,又是一个花开时节。

    棂窗外,阳光明媚,姹紫嫣红,莺歌蝶舞,春风缓吹,芬芳扑鼻。

    烂漫春色令人迷醉,可李曜此刻正埋首于案牍之间,根本无暇欣赏。

    不知不觉,李曜已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将近九个年头。

    在无数机缘巧合之下,她这一世的人生轨迹早已偏离了自己最初的设想,从一个低调蛰伏的宗圣观女冠变成了名震寰宇的大唐护国公主。

    东突厥的灭亡使大唐迎来了久违的发展契机,正如此刻九重宫阙上方的一轮朝阳,华夏文明在经历隋末唐初的短暂黑暗之后,再次光芒万丈,照耀四海八荒。

    武德十二年六月,突利可汗率数万帐向幽州都督刘世让投降,唐朝在他原来的领地设置顺州,并归营州都督府侨治,大唐版图由此再向碛北扩地千里。薛延陀、回纥、契丹、奚、霫等部遣使入朝,一起上书请求大唐皇帝为“天可汗”,此后唐朝颁给游牧诸部的玺书里,皆署“天可汗”之名。

    十月,南蛮东谢部酋长谢元深、南谢部酋长谢强、牂牁部酋长谢能羽等举众附唐。

    未及半旬,乌罗护部吐屯及南室韦塞曷支、和介、移塞没等部余莫弗瞒咄共同遣使入贡。

    无独有偶,几乎同一时间,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辞氏、旁当氏、米擒氏、拓跋氏等党项部落因不满吐谷浑王的严苛统治,相继遣使来降。李渊授诸部酋长为刺史,以其部落分设羁縻州府。

    随后,林邑、东女国、婆利、新罗等番邦使节又旋踵而至,向皇帝进献夜明珠、方物、昆仑奴和美女……

    大唐“万国来朝”之气象可谓已经初显端倪,李渊为此大为感慨,决定效仿梁元帝,敕令身兼书画待诏的主爵郎中阎立本作《四夷朝会图》,绘下诸番朝贡使团形象以传示后人。

    武德十三年三月,西域伊吾国因春旱严重而发生了大饥荒。李渊听从李曜建议,以凉州都督李大亮为西北道安抚大使,借机吸纳伊吾人口,李大亮在边境放粮赈灾,一时间聚众投唐者蜂拥而至。

    粟特胡商出身的伊吾“戍主”石万年见统治根基已分崩离析,奉七城向李大亮请降,前隋伊吾郡时隔二十年终于得以重归华夏。

    灾后,唐朝在伊吾新城设伊州都督府,任命右监门卫将军谢叔方为伊州都督,屯戍莫贺延碛外围,西域诸国无不为之震动。

    是岁年末,高昌国主麴文泰偕王妃宇文氏、大臣厌怛纥干入朝面圣,焉耆、疏勒、于阗、龟兹等国得知麴文泰在唐都大受礼遇,也纷纷遣使向大唐上贡称臣,自此唐朝正式将势力范围延伸到了西域。

    武德十四年,原东突厥拓设阿史那社尔趁着西突厥肆叶护可汗与杀父仇人莫贺咄正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出兵袭占西突厥近半领地,得兵马逾十余万众,设牙帐于浮图城,自号“都布可汗”。

    没过多久,雄心爆棚的阿史那社尔又打着报仇的名义,亲率大军攻击薛延陀,结果被老对手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打得连连败退。

    面对穷追猛打的薛延陀人以及乘机前来收复故地的肆叶护可汗,阿史那社尔忍痛丢弃还未捂热的地盘,率领残部躲入国主尚在长安作客的高昌去舔舐伤口。

    李曜收到阿史那社尔兵败的消息,岂容此人得以喘息,马上奏请皇帝以护送麴文泰一行归国为由,借机收服阿史那社尔,随后李渊敕令伊州都督谢叔方征发伊、沙、瓜等州兵马作势进逼高昌。

    谢叔方护送麴文泰回到高昌国都之时,立刻派人给阿史那社尔送去了最后通牒,阿史那社尔深感穷途末路,只能无可奈何地向唐使递交降表。数月之后,阿史那社尔入朝,得授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归德将军,其部属被打散编入伊、凉、灵三州都督府,使西北唐军的骑兵战力得以大幅提升。

    不过,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年代,踌躇满志的并非只有李唐一家。

    武德十五年初,也就是今年的这个春天,在吐谷浑南面的雪域高原上,一个名为“吐蕃”的强势政权终于成了气候。

    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年仅十五岁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在大相尚囊的辅佐下,以风卷残云之势平定了内乱,彻底消灭了以苏毗王遗裔为首的属国旧贵族势力,将他们的土地人口全部直接纳入赞普的名下,从而使吐蕃发生了质的改变——从一个落后而松散的部落联盟升级为初步确立中央集权雏形的奴隶制国家。

    在吐蕃语里,“松赞”意为“尊贵庄严”,“干布”意为“深邃宏大”。

    松赞干布人如其名,行事有着与之年龄严重不符的老成持重。

    经过一番审时度势,他先是采取和亲的方式,将漂亮的妹妹赛玛噶远嫁吐蕃西面的高原第二号势力“大羊同”,与羊同王李迷夏结成军事同盟,然后出兵袭占了吐谷浑境内的柏海一带,并通过此地派遣副相禄东赞出使唐朝,试图在开始向北方扩张之前,对新兴的中原王朝加深了解。

    而现在,李曜的书案上就摆放着松赞干布以汉字书写的国书:在生硬堆砌出来的浮夸辞藻里,除了表达他本人对华夏文明的仰慕之情以外,还通过简单介绍吐蕃近年来战无不胜的赫赫武功,向唐朝君臣表明自己拥有着非常强大的军事力量,希望两国能强强联手,一起收拾吐谷浑人。

    对于松赞干布国书上的提议,朝臣们的意见主要分成了两大派:

    一派以中书侍郎温彦博为代表,认为大唐与吐蕃在领土方面并没有实质性的接壤,也就不会有什么利益纠纷,而且吐谷浑不服王化,几乎每年都要扰掠陇右诸州,可谓是双方共同的敌人,因此主张“远交近攻”,答应与吐蕃进行合作。

    另一派以尚书右丞魏徵为代表,则坚决反对温彦博的意见,认为所谓“远交近攻”也要依具体情况而定,吐蕃人能大摇大摆地从吐谷浑的地盘上通过,其国书上所描述的战绩绝非自我吹嘘,而是真的很有实力。

    吐谷浑人固然可恶,但他们若是灭亡了,大唐与吐蕃之间没了屏障,可就正儿八经地成了邻居,以吐蕃赞普表现出来的勃勃野心来看,只怕到那时两国之间的冲突将难以避免。

    魏徵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朝臣的支持,可具体的应对办法,他却拿不出来,老皇帝拿不定主意,于是就秉着遇事不决找女儿的原则,把吐蕃国书丢给了李曜。

第四百四十五章 心腹之患与疥癣之疾

    李曜阅览完松赞干布国书上的内容,正陷入沉思之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传:“贵主,兵部尚书李药师携夫人来见,说是与贵主有事相谈。”

    “引李尚书、张夫人到花苑石亭稍候片刻,我整束一番就过去。”

    时值旬休,李曜在寝殿里一向打扮随意,此刻只着一套窄袖纱罗衫,身材曲线若隐若现,当然不敢贸然见客,于是自行换上道袍,束好发髻,又再外罩了一件青缎水田衣,镜前自照,感觉端庄不失体面,这才推门而出。

    ……

    ……

    李靖静静地站在亭中,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正捋须沉吟着,而他的夫人张氏则倚在一旁,不时望向花苑的月洞门。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在几名年轻女官的簇拥下,李曜迤迤然地走进了花苑,李靖和张氏忙起身出亭相迎:

    “臣李药师拜见贵主。”

    “妾张氏见过护国公主,恭祝贵主金安。”

    这位张夫人正是坊间传说的红拂女,如今她虽已年过五旬,屋下儿孙渐满堂,但面如满月,五官标致,一头青丝如墨,看上去不过是半老徐娘的模样,岁月不仅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还给她平添了一层成熟美妇才有的风韵。

    李曜来到亭前还了一揖,微笑着肃手道:“李公、张夫人与我不必拘束,请到里面入坐吧。”

    女官们迅速布置好果饮点心,待主宾三人各自入座,李曜挥手屏退女官,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公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李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今日陇右传来一则紧急军报,臣收到之后,见兹事体大,故而等不得明日早朝,只好前来打搅贵主清修了。”

    李曜打开文书匆匆浏览了一遍,神色就立刻沉了下来。

    原来三月初三,即“上巳节”当天,吐谷浑天柱王趁陇右百姓大多外出“祓除畔浴”,唐军边防一时松懈之际,率领十余万大军悍然犯境,先寇鄯州未果,再攻河州,其所经之地,杀尽老弱,掠走男女青壮无数,至军报发出时,已破凤林关,兵锋直抵兰州。

    李曜举盏轻呷了一口桃花酿,强忍下将这份军报揉成一团的冲动,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这些吐谷浑人不去夺回丢失的领地,竟然又跑到我大唐境内撒野,看来他们是被吐蕃人打怕了。”

    李靖尚未发话,一旁的张夫人已愤愤然地开口道:“胡儿欺善怕恶,端的令人可恨至极!”

    李靖抽了抽嘴角,急忙向李曜欠身道:“拙荆心直口快,还望贵主勿怪。”

    事实上,今天还是李靖第一次来显德殿。

    尽管李曜有着女道士的身份,但毕竟是女子,饶是唐朝社会风气再如何相对开放,一个臣子也不可能只身去见当朝公主,所以李靖只得带上妻子一起来拜会李曜。

    张氏自知失态,倒是毫不紧张,收起怒容,又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歉。

    李曜冲她摆了摆手:“我最喜结交夫人这般真性情的女子,无妨的。”说着又转头对李靖道:“吐蕃使节禄东赞呈上国书,欲与本朝结盟应对吐谷浑,朝堂群臣为此讨论激烈,李公却始终未发一言,今日此来,可有见解想说与我听?”

    “贵主洞若观火,臣深感佩服。”

    李靖忍不住赞叹了一番,才颔首道:“没错!兵者,国之大事也,请恕臣不得不慎,说来惭愧,当时臣对吐蕃还不大了解,是以不敢妄谈,下朝之后,臣通过鸿胪卿郑元璹联系到吐蕃使团,亲自去拜访了禄东赞。”

    李曜顿时两眼一亮,脱口而出:“有何收获?”

    李靖面色凝重地道:“我们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不得不说,这位所谓的吐蕃副相绝对称得上一位大才,其人机智善变,博学广闻,昔日那些突厥胡臣与之不可相提并论。经过臣的一番试探,发现他们很早就效仿中原建立起自己的官制,比如禄东赞担任‘纰论’,为专掌管外事活动的主官,相当于本朝的鸿胪卿,其制度之成熟由此可见一斑,而臣观朝堂诸公表现,显然远未做到知己知彼,若是两国交兵,只怕我大唐天师难免吃亏。”

    说道此处,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方才贵主说臣不在朝堂上发言,贵主昨日稳坐御案之侧,也不曾吐过一字,臣同样好奇得紧。”

    李靖不愧是有着文韬武略的一代兵家宗师,李曜听了他这一番既高瞻远瞩又含有防微杜渐意味的见解,本就暗自有些钦佩,当即也坦然说道:“既然李公如此真诚相告,我也就不瞒李公了,实际上我这两年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吐蕃的情报,上任吐蕃赞普朗日松赞建立起了统一规划的兵制,将吐蕃分为五‘如’,所谓‘如’大概类似都督府,但每如辖地之广,统管兵马之多,皆远胜任何本朝任一都督府,而吐蕃击败吐谷浑本部兵马并攻占柏海之地,只是动用了‘苏毗如’一军而已。如果吐蕃人在柏海站稳脚跟,必会沿着黄河上游向东征服实力较弱的党项诸部,如此一来不出数年,吐蕃便可东临扶、松等州,真正与我大唐接壤。自古以来,强国相邻,必有大战,温彦博的腐儒之说简直贻笑大方,魏徵确是个有远见的,好在今上和大多朝臣目前都站在他一边,但总让吐谷浑年年劫掠边民财产,也不是个办法,故此我认为,本朝与吐蕃没有合作的必要,应该借此时机,择一智勇名将为帅西征,一举灭掉吐谷浑。”

    李靖听罢不禁面露愕然之色,就连原本安安静静地充当听众的张氏也惊呼出声:“贵主又要奏请今上发兵灭国?”

    李靖接口道:“若说吐蕃是国朝将来的心腹之患,眼下的吐谷浑就只能算作疥癣之疾,如果贵主不嫌药师年老,药师愿领一军马踏西海,把那慕容伏允请到长安与颉利为伴,然而胡汉习性风俗迥异,攻占吐谷浑容易,但要想在那里长期守土保疆,若无合适治理手段,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臣不反对朝廷攻打吐谷浑,但臣觉得采取‘以夷制夷’之策,使其成为我天朝属国比较稳妥。”

    李曜并不完全认同李靖的观点,却没作反驳,只说道:“前朝炀帝征西海,占据吐谷浑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共设四郡之地,并迁移民屯垦农田,若无隋末之乱,只怕那里早已遍布华夏子民了。”

    李靖一听了然,又道:“原来如此,贵主想延用前朝策略也并非不可行,或许经营二三十年,待守边将士适应高原水土,汉人户数占到六七成以上,本朝在吐谷浑故地的统治必成气候,但初时若无善于处理胡汉关系之人长年坐镇西海,恐为吐蕃人作了嫁衣。”

    李曜点了点头,道:“对于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焉支州都督祁黛双精通胡汉庶务,今上亦有意赐其亲族国姓,如果天师成功平定吐谷浑,可由她担任都督,并子孙世袭罔替,类同碛北汗国小可汗之位。”

第四百四十六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翌日卯时,天空还没完全亮透,大兴宫两仪殿的殿前石阶下,已是人头攒动。参加早朝的文武官员们三五成群地小声说着话,由于吐谷浑侵犯河西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所以大多数在场者的面色都很凝重。

    魏徵是最早到场的人,却没有参与其他朝臣们的讨论,此刻他正独自站在一盏明亮的宫灯旁,仔细检查着笏板上的内容。

    “玄成。”

    耳边传来一声低唤,魏徵扭头看去,就见王珪向他走来,魏徵忙上前叉手施礼,含笑道:“下官见过王相公大驾。”

    去年李纲病故,王珪由此升任侍中,成为原太子东宫僚属当中最早拜相之人,近来多次进谏均被皇帝采纳,可谓是新晋的当朝红人。

    不过,魏徵与王珪是相识多年的挚友,此番彬彬有礼的言语作态并无阿谀奉承之意,只是朋友之间的普通调侃而已。

    王珪也笑了笑,佯装受宠若惊状,连连摆手:“尚书右丞不必多礼。”

    魏徵知道王珪与护国公主走得非常近,相互打完招呼便冲着王珪递了个眼色,王珪立时会意,待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魏徵低声问道:“吐谷浑犯境,禹玉可知护国公主态度?”

    魏徵的问题似乎完全没有出乎王珪的意料,王珪抬起下巴朝附近一指,道:“昨日午后,我约马周同游曲江,期间论及河西局势时,就说起了你那天的谏言,他认为以护国公主的一贯作风,定会奏请圣人对吐谷浑用兵,但支持朝廷和吐蕃结盟与否,却是不敢确认。”

    魏徵扭头望了眼远处一名正与同僚侃侃而谈的绯袍官员,不自觉地捏紧手中的象牙笏板。

    王珪将老友的表现看在眼里,咧嘴洒然一笑,附耳提醒道:“护国公主最不喜书生之见,玄成顺其自然便是。”

    魏徵轻轻点头:“玄成受教了。”

    两人正交谈着,殿台上传来一道高声宣唱:“时辰已到,百官进殿!”

    今天是常参日,只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前来朝参,所以人数并不算多,不一会儿朝臣们就自觉按照职事品第排好了队伍,踩着一曲雅乐的节奏,依次迈入大殿之内。

    待文武百官各就各位,端坐在龙榻上的老皇帝开口道:“想必今日廷议之事,诸卿都已经知晓了,朕也不再多说,取舆图来!”

    没过多久,几名宦官将两面一人多高的木制展示架搬到玉阶下,每个木架上各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其中一幅是吐蕃使团进献的《吐蕃地域图》放大复制版,另一幅则是兵部职方司最新绘制的《大唐西南诸番全览图》。

    宦官们刚退到一边,位列文官首位的中书令杨恭仁就立刻瞧出两张地图存在相互矛盾之处,忍不住怒道:“蕞尔蛮邦竟敢厚颜行此欺蒙之举!”

    原来《吐蕃地域图》将雪域高原上面的所有势力以及吐谷浑西海以南全部领地都划入了吐蕃的疆域范围,而兵部自绘的舆图却对吐蕃、大小羊同、吐谷浑等国清晰而明确地标明了界限与相对关系,前者粗制滥造错漏百出,后者制作细致精良,差距一目了然,丝毫不像同一个时代的文明产物。

    大殿内一片骚动,李渊抬手示意朝臣们保持安静,随即瞧了温彦博一眼,就见此君面色颇为难看,继而又望向脸上写满了“果然如此”的魏徵,这才收回目光说道:“下面有请明昭来给诸卿讲解相关详情。”

    话音一落,手搭一柄拂尘的李曜便从大殿偏门走了进来,李曜站到两幅地图之间,居高临下地面向满堂公卿,以拂尘指着兵部绘制的那一副舆图,说道:“此图乃朝廷耗费重金以及数年时间,通过党项诸部、东女国、附国等与吐蕃相邻番邦所提供的情报绘制而成,虽说遗漏在所难免,但河山险易、道路曲直,地域远近,却也称得上细致周祥。

    诸位朝公请看,吐蕃最近攻占了柏海,但吐谷浑仍保有积石山天险,是以吐蕃当前暂时还无法染指西海。

    而吐蕃使节所呈舆图以西两国如图所示,名为大、小羊同,百姓皆辫发毡裘,以畜牧为业,其中大羊同南临北天竺戒日国,北抵西域于阗,领地东西逾千里,胜兵约十余万,年末羊同王李迷夏迎娶吐蕃赞普胞妹为妃,使两国结为秦晋之盟,故此松赞干布才敢对吐谷浑用兵,但羊同本为西南番邦中的一方霸主,吐蕃日益壮大令李迷夏着实难安,据可靠消息,吐蕃公主在羊同王宫倍受冷落,婚后连李迷夏的面都见不到,而且这件事在大羊同已是众所周知。”

    说道此处,李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又随意地指了指《吐蕃地域图》:“请诸公试想一下,倘若我们将吐蕃使节呈献上来的原图转送给羊同王,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情?”

    事先与李曜有过沟通的李靖脸上闪过一丝恍然之色,朗声答道:“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若是如此,松赞干布和亲之策可谓作了无用功,就算李迷夏不敢轻易撕破羊同与吐蕃的盟约,也必将大加戒备,甚至可能伺机对吐蕃发难,总而言之,两番迟早会有决死之战。”

    “不错。”

    李渊含笑点头,立即转入廷议正题:“发兵征伐吐谷浑,朕后顾之忧莫过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听得明昭和李卿这一问一答,方知吐蕃人呈上假图以虚张声势,倒头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接着他顿了一顿,扬声唤道:“鸿胪卿郑元璹。”

    郑元璹闻声移步出班:“臣在!”

    李渊道:“大羊同自古未通中国,遣使通好之事,你就尽快去办吧,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你们鸿胪寺亦可找明昭安排,切记不可有任何差迟。”

    郑元璹拜揖道:“臣定会尽心竭力办妥此事,不负陛下所托。”

    随后,李渊吩咐宦官撤去两幅地图架子,又一脸严肃地继续道:“吐谷浑杀掠我大唐子民,扰乱一方安宁,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心意已决,却不知何人可为将帅,为朕剿除豺狼丑类?”

    此言一出便有无数道视线投向了李曜,不过李曜的目光却落在了李靖的身上,抢先对李渊开口道:“儿以为,西征统帅之位,非李尚书莫属!”

第四百四十七章 送行

    武德十五年三月中旬,吐蕃使节禄东赞得知吐谷浑侵犯唐土,二次入宫觐见李渊,再番提出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两国结盟共击吐谷浑的请求。

    对此,弄清楚吐蕃人底细的老皇帝便把早已琢磨好了拒绝的措辞搬了出来:“吐谷浑本为唐朝藩属,伏允之辈不服王化,自有我朝天师戮之,无需外邦涉足其间,还望你们回去以后,能够将朕所说之言如实转达给贵国的赞普。”

    随后,李渊赏赐吐蕃使团一些珍宝缯帛,就将对方打发了事。

    未能促成唐蕃两国达成合作意向,禄东赞虽然为此深感遗憾,但他们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考察唐朝的制度、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从而帮助松赞干布对吐蕃实施全方位的改革。

    在这个时代,尽管吐蕃已经崛起于雪域高原,但在唐朝人的心目中还名声不显,唯有熟知历史的李曜如临大敌。

    因为她知道,李靖声称禄东赞有大才,绝非言过其实。

    自吐蕃使团抵达长安的头一天起,李曜就安排人手对禄东赞的一举一动实施严密监视。

    禄东赞在逗留长安期间,好似一刻也不得闲,每天不是拜访京中权贵,就是带着几个副手游走于长安东、西两市,疯狂采购他们自认为有用的物品。

    若非李曜提前向皇帝谏言,限制了吐蕃使团的自由活动范围,并且警告他们不准购买人口,禄东赞甚至还打算到长安周边的田庄和工坊里探索一番。

    饶是李曜私下给禄东赞的行动造成了种种不便,这位出身噶尔氏家族的吐蕃能臣最后还是满载而归,除了给吐蕃带回了大量粮种、菜种、工农具、铜铁器、药材,甚至还包括了医学、炼丹术、诗词、佛经之类的书籍。

    松赞干布为此激动不已,因为这些看似平凡的事物必然会给整个吐蕃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远比唐朝皇帝回赠的那些珍宝缯帛更有价值。

    尽管护国公主的横空出世给大唐的外部环境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却也改变不了雄心正盛的吐蕃人追求文明进步的发展之路。

    就在禄东赞离开长安的第二天,李渊下诏任命兵部尚书、卫国公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镇军大将军、霍国公柴绍为积石道行军总管,宗正卿、襄邑郡王李神符为盐泽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任城郡王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武阳县男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左武候大将军、申国公安修仁为赤水道行军总管,诸路兵马均受李靖节度,并联合焉支州都督祁黛双及拓跋氏、细封氏、米擒氏、往利氏等党项部落,发兵二十万征讨吐谷浑。

    由于这一次出征是以灭国为最高任务目标,所以李曜为避免重蹈原来历史的覆辙,果断弃用岷州都督李道彦这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庸才,宁愿舍近求远也要给各路主将配备一两名得力的副手。

    其中不仅包括左骁卫大将军马三宝、壮武将军苏定方、左领左右府大将军薛万彻、左卫将军冯立、右领军将军薛孤吴仁等当年平灭东突厥的功臣,还有李曜为了营造李家兄妹关系缓和的假象,重新起用的薛万均、张士贵、公孙武达等前秦王府勇将。

    在李曜看来,除了坐镇并州的李世勣以及负责监视回纥、薛延陀二番的韦云起以外,其他大唐当世名将几乎已经全在此套阵容当中。

    而跟随李靖大军一同西行的,还有唐朝派往大羊同的使团。

    在李曜的推荐下,鸿胪寺少卿赵德楷成为了使团正使,而两位副使则分别是安兴贵之子千牛备身安元寿与会说羊同、吐蕃等番邦语言的将仕郎冯德遐。

    此外,李曜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让互市监何潘智将使团伪装成了一支武装商队,由昭武副尉何潘信所率的一营萨宝府胡兵担当护卫,再加上正副使佐吏、胡商、雇工,随行人员总数达到两千人之多。

    ……

    ……

    暖风吹过,旌旗猎猎作响。

    长安城西,昆明池畔,枪林耸立,甲光熠熠,大军即将出征,刚祭告完天地、太庙、社稷的大唐皇帝亲自前来送行。

    李渊与三军统帅李靖相对而立,各自从宦官手中接过满满一盏酒水。

    李渊神态庄重地捧起酒盏,抑扬顿挫道:“吐谷浑训导积年,凶顽未改,烧杀剽掠,使我陇右道几无宁息,此刻朕代天下万民为卿饯行,祝我大唐天师逢战必胜,早日诛夷除暴,班师凯旋!”

    语毕,君臣二人仰头喝了个涓滴不剩。

    李靖踩镫上马,打马奔出几步,又一勒缰绳,转身朝李渊抱拳道:“臣誓将丑虏献于太庙。”

    李渊豪气十足地大笑道:“好!无论死活。”

    李靖拨回马头,抬手向前一挥:“全军出发!”

    将旗一动,人喊马嘶,鼙鼓声喧震地,大军行至沣水桥,就见几个年轻男女伫马立于桥头旁边,众将定睛一看——打头之人正是李曜。

    此刻李曜头戴幞头,穿着一袭紫色圆领劲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强大气场。

    李靖、柴绍、马三宝、薛万彻、薛万均等人纷纷策马上前见礼:“贵主!”

    “诸公免礼。”

    李曜虚扶一下,对李靖说道:“我不能陪大总管再战疆场,实属遗憾!”

    李靖道:“贵主肩负家国天下之重任,边陲小国不比昔日突厥,哪里值得贵主亲自出马,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李曜微微一笑:“那我就翘首以待了。”随即看向薛万彻、薛万均,叮嘱道:“万彻、万均,西海地形复杂,吐谷浑人擅长设伏,你们兄弟二人作为先锋大将,切记不可逞能。”

    待薛氏兄弟应喏,李曜朝身边的宋君明的点头示意,宋君明将一个锦盒递到马三宝的手上,马三宝打开盒盖一条缝,立时飘出了药味儿:“贵主,这是……”

    李曜说道:“这是我和巢太医专门为治疗臌症而研制的药品,卿每日服食一小份即可,虽说仍然无法彻底根治此等顽疾,但可以保证服药期间不会再次复发。”

    眼见李曜对自己如此上心,马三宝感动得几欲流泪,当年平定突厥之后没多久,他就不幸病倒在榻,如果不是李曜及时领着御医们过来医治,只怕他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马三宝小心翼翼地收好药盒,便冲着李曜重重一点头:“谢贵主关心!”

    紧接着,李曜又把视线投向柴绍:“吐谷浑气候酷烈,你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柴绍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但瞬即又平复下来,拱手道:“知道了,还请照顾好哲威和令武。”

    “你大可放心。”

    李曜点头保证,目光从另外几名围拢过来的将领身上一一扫过,朗声道:“愿我天师大胜还朝之时,诸公都能平安归来!”

第四百四十九章 春去秋来

    西征大军主力一路杀向吐谷浑的时候,李曜也迅速投入到了各种军政事务之中。当年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互不相让,天性狡慧的刘邦为此抛出了一套著名的说辞:

    “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

    此话的意思就是你们这些攻城略地的将帅是狗,萧何在幕后操纵指挥你们,是猎人。

    而在李渊的心目中,如今护国公主大概就是那刘邦所说的“功人”。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因此,保障唐军诸路参战兵马的后勤成为了李曜的首要任务。

    好在关中、中原、河东等地区连续两年获得粮食大丰收,仅调用京畿一地的正仓存粮就足以让征战吐谷浑的二十万将士饱食三年之久。

    而粮价也曾一度跌到了唐朝建立以来的最低点,武德十四年秋,长安西市一斗米甚至只卖三文钱,许多朝臣不吝滥美之辞对此大加歌功颂德,把老皇帝捧得笑口常开。

    当然,其中大赞护国公主“上马可安邦,下马能治国”者也不在少数。

    只可惜,李曜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更不屑于粉饰太平来欺世惑众,结果这些人毫无悬念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正如《汉书·食货志》所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

    在农业文明时代,粮食是绝大多数百姓的主要经济来源,而且还是自由集市上以物易物的硬通货,庄稼丰收了,虽然百姓不会饿肚子,但米价过低却使得其他方面的生活成本变得奇高。

    李曜略通经济,自然了解其中利害,眼见今年又将丰收,她便奏请朝廷进一步完善沿用自前隋的粮食仓储制度,扩大常平仓的规模,并设置专署定点定期考察和汇报天下各地粮价,在丰年以高于市场价格收购粮食,在歉收年和灾年则以低于市场价格出售粮食,由此达到平抑物价的目的。

    运用财力收售粮食从而保护民生和保障经济稳定的“平籴”政策自战国时代诞生以来,一直倍受历朝历代明君所重视,如战国之魏文侯、西汉之昭宣二帝等等都深谙其道。

    所以李渊听女儿这么一说,就迅速清醒了过来,并且全盘采纳了李曜的建议。

    李渊虽然上朝寒暑不辍,却从来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工作狂,他似乎更喜欢垂拱而治,诸如大唐草创时期的许多重要内政事务都是由故太子李建成来主持的,而今依然如此,只是轮到他这能干的女儿来为此累死累活了。

    忙忙碌碌,日复一日,不觉春去秋来。

    到得七月秋收时节,天下诸州的米价大多维持在每斗十钱到二十钱之间,从而使得大唐各地的经济都处于一种非常健康而平稳的状态。

    而与此同时,前线作战的唐军也不负众望地取得了一场漂亮的大捷。

    起初,吐谷浑天柱王率部侵入兰州,随后进攻金城关,遭到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的强力阻击。

    天柱王攻关半月不下,不由恼羞成怒,纵兵大掠兰州。这时赤水道行军总管安修仁带领甘、肃二州兵马赶到,李大亮与安修仁合兵一处,趁吐谷浑人散乱无纪之际,在狄道一带击退了天柱王,并取得斩首数千级的战绩。

    尔后,天柱王为报复唐军,尽显强盗本色,在洮州、河州、叠州等地打起了游击,四处进行剽掠。六月中旬,天柱王率部在廓州北部的拔延山休整,与远道而来的关中唐军不期而遇。

    尽管己方人马劳顿,但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靖发现吐谷浑人明显更加疲乏,于是当机立断,决定先下手为强,立刻派遣帐下四大勇将薛万彻、薛万均、苏定方、薛孤吴仁领兵突击。而在开战之后不久,积石道行军总管柴绍、副总管马三宝则率领另一路兵马绕至吐谷浑人的后方对其发起进攻。

    天柱王没料到以步兵为主的唐军主力居然会来得这么快,赶得这么巧,腹背受敌之下,大败亏输,十万人马折损近半,数十万杂畜成了唐军的战利品,最后天柱王领着残部翻越赤岭,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吐谷浑。

    ……

    ……

    天光微明,五更鼓响。

    李曜闻声而起,麻利地梳洗一番之后,便换上一身劲装出了寝殿。

    自打入住宫里,李曜只要不出远门,每天都会到显德殿东北角的练武场进行晨练。

    通过这些年来的不断摸索,李曜已经完全摸清了自己这个身子所具备的运动潜能。

    莫说一般的武士,就是薛万彻这种常被人称赞“力大无穷”、“万夫莫敌”的当世猛将,当初见到百斤的特大号石锁被她一双素手耍得翻旋自如、花样百出,那快惊掉的下巴,几乎半天都没有合上。后来再看她在马场上练习“八步赶骣”的功夫,竟跑去与马儿一较高下,若不是有男儿尊严顶着,只怕他当场就跪了……

    显而易见,李曜的力量是恐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但她觉得要想稳固立命之根本,自己仍有必要努力提高身体能力的上限。

    今天是秋分,按照唐朝的规定,会放假一天,所以李曜锻炼的时间很充足。

    李曜做完体能训练,把刀枪剑槊一样不落地耍了一遍,又拿起雕花角弓准备练习射箭,却见柴哲威和柴令武有说有笑地从场地入口走了进来。

    当年两个小胳膊小腿的人儿,到得如今模样都成长了不少。

    柴哲威已经是十三岁的半大少年了,身高超出了李曜小半个头,再加上自幼习武不辍,身板儿也是颇为结实,面庞虽然青稚,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英武之气。

    而比他小两岁的弟弟柴令武则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双水晶明珠似的眸子里总是透着一股灵气,晃眼一看仿若仙家童子。

    柴氏兄弟乍见李曜在场,举止立刻变得规矩起来,齐齐上前行礼问安:“弟子见过师父。”

    李曜含笑点头:“你们自己先热一热身子,待为师射完这一壶箭,好好考较你们一番。”

第四百五十章 考较二子

    李曜这“考较”二字一出口,柴哲威立即两手“啪”的一合,抱拳应道:“喏!”

    柴哲威面露期待之色,可柴令武却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打算怎么考较呢?”

    “等一会儿,你和玄恒先切磋一场,然后为师再单独考考他。”

    李曜说着,扭过头去,取箭、张弓、撒弦,一气呵成射出一箭,百步开外传来“笃”的一声响,羽箭正中靶心。

    柴令武一听自己不用和阿娘过招,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拉住兄长的手,脚步轻盈地走开了。

    李曜眼力极远,膂力超凡,其箭术经过数年的磨练,早已跻身为大唐最顶尖的射手。

    李曜手持特制的五石强弓,动作行如流水,箭啸声几无停歇,不过小半刻工夫,一壶三十支箭就全部扎在加厚的箭垛上。

    这时,柴哲威和柴令武也热完了身,李曜收好弓箭,然后领着他们来到兵器架旁,对柴令武说道:“玄宁,你去挑一两件器械。”

    她又看向柴哲威:“玄恒,你就徒手和玄宁比试吧,为师很久没有考量你这手搏的功夫了。”

    话音刚落,那厢柴令武竟然把器械都选好了,只见柴令武右手里握着一柄被布包裹严实的木刀,左手则拿着一面旁排,这是一种高两尺两寸,宽一尺五寸的蒙皮木盾,专作短兵近战之用。

    李曜转眸看去,心头立时就乐了,小家伙对他的兄长还真是一点都不放水呢。

    别看徒手搏击术在后世的地位被人抬得比较高,但其实在冷兵器时代只是人们用作危险关头保命的一种“末技”,而刀盾攻守兼备又不失灵活,正是徒手对抗难度最大的器械组合之一。

    李曜略一思索,向柴哲威伸出五个手指,噙着笑容说道:“五回合之内不能降服玄宁,就算你输,上吧。”

    柴哲威点点头,走到空地上,迅速摆出架势,与柴令武相对而立。

    柴令武嘴角微微上翘,冲着老哥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用帕子把手和刀柄紧紧绑在一起,然后用刀身轻拍盾牌,向柴哲威表示他已经准备好了。

    由于比试是以出招次数定输赢,柴哲威也不急着采取行动,而柴令武自知身小力弱,自然不会主动进攻,只是警惕地盯着兄长的举动。

    无声地对峙了半晌,柴哲威足底猛地一蹬地,突然向前跨出一大步,闪电般地踹出一脚。

    柴令武无力闪避,当即抬盾护住身体。只听“嘭”的一声,柴令武被柴哲威踢得倒退数步,可他早就在提防兄长大力破防,不等身形站稳,便一刀刺向前方。

    柴哲威本欲乘势追击,见弟弟出刀阻击,反应倒也不慢,侧身倏然一闪,堪堪化解险情之后,又疾步接近柴令武,陡地伏低身形,朝着对方的下盘使出了一记扫堂腿。

    柴令武脑子反应过来了,但身体动作却难以跟上,没能躲过兄长这一脚,闷哼一声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柴哲威作势向柴令武扑去,不料柴令武蜷缩起身体,竟以地躺刀术突施反击。

    柴哲威身形急急一转,凌空避开长刀划出的轨迹,跃至柴令武的头顶,身形如猎鹰扑兔,左手五指箕张,一把捉住柴令武持刀的右手腕。

    柴令武岂容自己轻易受擒,左手盾牌朝身后横向一击,柴哲威迅速屈膝,俯身躲过,再双臂一合,顿时牢牢锁住对方的双手。

    至此胜负已分,不多不少,刚好五个回合。

    眼见柴令武一切挣扎已然无效,李曜及时出声道:“玄恒你赢了。”

    柴哲威放开柴令武,煞有介事地抱了抱拳,咧嘴笑道:“多谢二弟承让。”

    柴令武虽神色懊恼,但毕竟是正统教养出来的孩子,手上也不失规矩地还了一礼。

    待柴令武把器械放回原位,李曜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语重心长地道:“玄宁,以你的年龄来看,其实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为师还是想提醒你一点,若是遭遇歹人袭击,你能保证每次都能随手寻得一面旁排来护身么?下次绝不能再这样取巧了,否则对你的修行有害无益。”

    世上喜好身携刀剑者多,却罕有出门负盾之人,柴令武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哪还不能明白李曜说这话的良苦用心,当即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玄宁受教了。”

    李曜的目光又移向柴哲威,轻轻用下巴指了指一排器械架,说道:“你去取两柄硬刀和一套护甲过来。”

    “是。”

    柴哲威应了一声,很快把东西拿齐了,李曜把素手一伸,柴哲威忙恭敬地递上一把“硬刀”,然后兀自穿戴护具。

    这所谓“硬刀”其实就是没有裹布的木刀,刀身外漆银粉,造型和唐环首横刀非常相似。

    而柴哲威所穿的护甲,则是一种专为器械训练而设计的甲胄,主要由绢布和皮革制成,重量比唐军制式皮甲轻一些,虽说无法防御真刀真枪,但应对普通人的木刀攻击却是绰绰有余。

    准备完毕,两方刚各自站开,李曜便先发制人,挥刀劈向柴哲威,银色的刀身宛如在空中划出一道霹雳。

    尽管李曜远远没有拿出自己的真正实力,但这一刀的气势看上去依然极为骇人。

    刀身破空呼啸而至,柴哲威当即斜向跨出一个弓步,手中刀横空扫出,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柴哲威的刀法并非全部学自李曜——最初几年,他和柴令武先跟随苏定方学习武艺,掌握了很多战阵上的实用招数,后来苏定方长年外任地方,罗仁俊、赵文彦等人成了教习师傅,于是柴氏兄弟又学了不少游侠儿们的械斗技巧。

    而他们得到李曜的亲身传授,其实也就是近两年的事儿。

    如今李曜对自己的力道早就做到了掌控自如,几乎就在木刀相击前的一刹那,她突然收了力道,配合对方营造出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逼真效果。

    毕竟,柴哲威和李曜的力量相差太悬殊了,化解她这“千斤”之力,你也要有那“四两”劲儿才行。

    柴哲威接下李曜一刀,身随腰动,手腕一转,木刀疾似旋风般削向李曜肩头,看得一旁观战的柴令武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一个极其毒辣的战场杀招,柴哲威已练习过几万遍,若是换作一把利刃,中者必身首异处。

    李曜暗叫一声好,立刻纤腰一弯,倾身避开柴哲威的反击,同时出刀斜刺柴哲威肋部,柴哲威虽未上过战场,但天赋上佳,战斗意识自是不俗,准确预判了李曜的动作,他脚底一拧,赶在刀身触及腰间之前飞跃开去。

    李曜不等他双足落地,紧接着又跃步一斩,快如电光火石,只听咔嚓一声,李曜的银刀拍在他的肩膀上,瞬间断为几截。

    柴哲威虽然穿着护具,但还是感觉李曜这一击如有万钧之力,脚下一个不稳,当场摔了个四仰八叉。

    虽说柴哲威输得姿势颇为难看,李曜还是立刻把仅存刀柄的破木刀朝边上一丢,抚掌给予这半大小子鼓励:“不错不错,进步真快,这世上能接下为师两招的人,可没几个呢!”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上钩之鱼

    李曜考量完平阳二子,回到寝居沐浴更衣,随后掌膳女官蓉娘提来食盒,李曜简单吃罢早膳,便在宋君明、刘季瑶等一群鲜衣怒马的男女侍卫簇拥下,乘坐厌翟车出了东宫。

    车马穿过延喜门,很快驶入平康坊东街,撩帘望去,大街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平康坊对面的东市大门外更是挤满了等待开市的汉胡各族商人,看着好不热闹。

    浓郁的骆驼牛马等牲畜体味扑鼻而来,李曜拉下车窗帘,便听同车而坐的茴儿感慨道:“自从李尚书把那劳什子的天柱王打出陇右,这西域到长安的商道一通,东市似乎又比以往更繁荣了呢。”

    李曜淡淡一笑,道:“西域之地尽归我唐,长安才会真正的繁荣。”

    茴儿顿时笑靥如花,问道:“若是那样的话,茴儿故乡的亲人也都可以做大唐的子民喽?”

    茴儿出生自西突厥统治下的一个吐火罗人村庄,因家中无法按时纳税,幼时的她被突厥老爷抢去卖作了女奴,几经转手成为何国商贾何潘仁的小婢,前隋大业年间,茴儿跟随何家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成年后就被何潘仁转赠给了李曜,自此改变了她本该一世卑贱的命运。

    如今茴儿嫁作宫中卫士的正妻,早已是大唐不折不扣的良家妇女,而且还成了一双可爱儿女的娘亲,只是过了几年好日子之后,茴儿时常会梦见她父母的身影,也越发思念遥远的故乡了。

    别看她此时面上表现得很欢喜,但实际上,当年那凶恶的突厥人将她从哭嚎的母亲怀中生生夺走的情形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李曜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轻轻点头:“没错,说不定我还要带你回去看看呢。”

    茴儿一脸憧憬,眸中似有水光流转:“茴儿相信贵主一定会办到!”

    “呵呵,承汝吉言。”

    二女说笑间,马车缓缓停住,明玉宫到了。

    李曜走下凤辇,一名手持拂尘的女冠立即从门口迎了出来,恭敬一揖道:“弟子玄净见过师尊。”

    这女冠年约二十五六,头插一支桃木簪,相貌姣好,肌肤白皙,身上一件宽大道袍,教人很难瞧出身段儿,虽然打扮得非常低调朴素,但举手投足仍然透着些许高门贵女的气度。

    她正是武德六年李曜从突厥人手里救下的高氏女,高满政的堂侄女高盈娥。

    东突厥灭亡之后,朔州不再是大唐的边地,高满政审时度势,不等朝廷有所举动,自请入朝,奏诏批准,马邑高家全部迁徙关中,高盈娥因当年惨遭凌辱之事而一直未能嫁人,最后在父亲高海德的同意下,拜救命恩人护国公主为师,获赐道号“玄净”,从此常居明玉宫中研修道法。

    走进门内,李曜低声问高玄净:“所有人都来了吗?”

    高玄净回道:“是的,他们都在里面等候师尊呢。”

    李曜不自觉地解释了一句:“我早上有点事。”

    高玄净浅浅笑道:“其实师尊何时赶来都无所谓,他们却是晚来片刻也不成的。”说罢便到前头引路。

    沿着青石小径,李曜一路来到白玉楼,由于两年前停止对外开放,再加上住在明玉宫中的九江公主更喜欢待在她原来的府邸区域生活,所以此刻四周颇为清静。

    李曜的脚步声刚在石阶上响起,门就开了,厅中几个男女齐齐出来相迎,不等他们开口,李曜笑着摆手道:“自己人不必多礼,我们进去说话。”

    待李曜和其他几人进去,高盈娥立即掩上大门,臂搭拂尘,表情清冷地守在外面。

    这座阁楼经过数年的精心装潢和修葺,越发像是一处神仙居所,她在门口这么一站,还真有种让凡夫俗子敬而远之的意思。

    可实际情况是,宋君明、刘季瑶等一众带刀侍卫全都已经隐藏在这白玉楼上下乃至周围百丈之内,别说是生人勿近,就是一只老鼠也休想爬过来。

    李曜径自坐上主位,随后请众人归座:受邀出席这场秘密会议的,有兰韶英、罗仁俊、赵文彦、张无铭,有鱼玄微、张玄妙、宋意如,还有长安西市“聚仙居”的东主袁飞袁二郎。

    总共八个人,全都是护国公主的亲信和死忠。

    案几上只摆放了一杯一壶,李曜提壶自行倒了半杯低度数的果酒,一口饮下,润了润嗓子才道:“今天我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听一听各方近来的情报以及诸位的看法。”

    李曜眸波一转,看向位居左下首的罗仁俊:“十五郎,就从你开始吧。”

    为了巩固和发展势力,李曜总是想方设法地提升亲信们的地位,当年北征归来,她便立即调动人脉为罗仁俊抬高出身,承袭其养祖父隋南阳郡公罗金刚的罗氏家主之位后,还将他荐入朝堂事务机关,由国师府的典军迁任为大理寺少卿,并兼任右武侯翊府中郎将,负责京城六街的巡逻警戒,可谓是亦文亦武两开花。

    “喏。”

    罗仁俊应了一声,说道:“前年郑善果病逝之后,继任刑部尚书的任城王乃是遥领,所以现在协助大理寺卿崔善为调查‘安陆王遇害案’与‘九子失踪案’的主要是我和刑部侍郎胡演进二人,胡演进早在郑善果病重时就接触到了这两个案件,我发现他似乎特别热衷于调查九子下落,却对杀害安陆王的凶手毫无兴趣,故此我怀疑他可能是武功王隐藏在朝中的一个暗桩,后来我派人对其进行监视,果不出所料,这胡演进买通了宏义宫的守卫,经常暗中与武功王互通往来。”

    李曜心中一沉,当年玄武门之变发生后,这胡演进还是李渊一手提拔起来的,用他接替天策府成员韩仲良在朝中的位置,就是看中他有些断案的本事。

    而她当初奏请李渊放宽了李世民的行动限制,甚至每逢重大朝会或伴驾出宫避暑,李世民都赫然在列。表面上看,李世民与父亲嫡姐的恩怨似乎有所消解,结果却是李曜在暗地里借机“钓鱼”,她就是想看看哪些人会去抱李世民的腿,不想此君竟也经不起考验,做了上钩的鱼。

    李曜沉吟片刻,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对罗仁俊说道:“既然胡演进可能会对我们构成重大威胁……”说着用手来一下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显而易见:“那么,此事就交给你来处理了,一切照规矩去办即可。”

    罗仁俊叉手道:“请贵主放心,某一定做得毫无破绽。”

第四百五十二章 喜忧参半

    罗仁俊话音落下,李曜又问向坐于他下首的赵文彦:“三郎,你是专门负责监视武功王的,可知哪些人和胡演进、武功王之间有串联?”

    赵文彦和罗仁俊一样,如今也没有在国师府任职,去年迁任左领军卫翊府左郎将,掌宏义宫宿卫及内苑巡警之事,便听他郎朗答道:“左领军校尉董意智、队正普宏远,左监门卫校尉高季猛,芳林门城门郎杨凯、校尉薛康安,此外还有武功郡王府掾张兴言、府属李嘉石。”

    罗仁俊补充道:“若说有干系的人,还应有大理寺司直何相。”

    李曜抿了抿唇:“这何相曾任前齐王府的参军,而张兴言的父亲张后胤也做过前齐王府司马,当年可以说是齐靖烈王的心腹……”

    李元吉为人暴烈激进,又重武轻文,所以许多前齐王府属官对他这个已故主公并没有多少感情。

    李曜对此心知肚明,也就不好再说下去,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面色一肃,对罗仁俊说道:“既是如此,那你今后要多多关注前齐王府的人,尤其是担任过文吏和当前位卑不得志者,皆须得格外重视。”

    罗仁俊应道:“属下明白。”

    赵文彦接口问道:“贵主打算如何处理张兴言、董意智、何相等人?”

    赵文彦聪明有主见,最善于出谋划策,李曜知道他心中是藏有点子的,不由轻轻一笑,反问道:“依三郎之见,吾该当如何?”

    赵文彦也笑了笑,答道:“属下以为,我们应暂且留着这些人,尽量不打草惊蛇,让他们为我们所用。”

    李曜又问道:“如何用?”

    赵文彦解释道:“因为他们已经暴露了,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中,将来若再有胡演进此类的人,我们也可以尽早发现和处理,甚至还可以派人故意接近张兴言、董意智等,给他们提供错误的情报,对武功王一党加以误导。”

    李曜点了点头:“看来三郎似乎早已智珠在握,这种事本公主便全权交给你去办,如何?”

    赵文彦胸有成竹地抱拳道:“自然不消贵主费心,某定不辱命!”

    随后,李曜把目光投向了宋意如,温言道:“玄尘,你刚从河北游历归来,就先说一说你家乡的情况吧。”

    算起来,宋意如跟随李曜已有八个年头了,随着护国公主的声名和地位越发显赫,她这样的女弟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被人打听出身来历也是在所难免。

    就在年初的时候,一个来自河北饶阳的男子找上门来,说他是饶阳宋氏子弟,并且自称是宋意如的三叔。

    可宋意如此前从未向别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李曜也一直以为她的父母家人应该都是苦哈哈的农户出身,李曜为了防范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来攀附,像这样突然冒出一个徒儿的长辈出来,肯定要好好询问调查一番。

    结果,此人还真没有撒谎,原来宋意如的父亲正是前窦建德谋主宋正本的同胞兄弟,当初窦建德攻陷饶阳,听说饶阳令宋正本博学有才,遂将其奉为上宾,宋行本向窦建德献出统一河北建立霸业的方略,窦建德听了大为意动,于是任宋正本为谋主。

    只可惜这位夏王刚愎自用,并不是一位容易听取建议的主公,偏偏宋正本又好直言进谏,窦建德渐渐感到厌烦,有人趁机进献谗言使窦建德斩了宋正本,还把他们饶阳宋氏害得差点灭族。

    宋意如不知道那个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人是谁,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师父与窦建德旧部走得很近,也就自觉断了返乡寻亲的念想。

    不想几年下来,峰回路转,宋氏一族非但慢慢恢复了生息,还在饶阳刺史崔元逊的鼎力相助下,诛杀奸人报了大仇。而更令宋意如喜出望外的是,师父竟准许她随同三叔回饶阳省亲拜墓。

    李曜一边听着宋意如不卑不亢的讲述,一边自斟自饮,轻啜着甘甜中带点酸涩的酒水,当宋意如讲到自己被崔元逊收为义女之事,李曜放下酒杯,问道:“现在崔家的景坞怎么样了?”

    宋意如语气凝重地道:“师父交待的任务,弟子怎敢相忘?弟子到饶阳的头一天,就去看了小郡王们,他们都长高了许多,个个倒也康健。不过,据义父和杨典直所说,这几年武功王的党羽在河北一直活动比较频繁,若非义父事先布置周全,恐怕彼方早就怀疑到景坞那里了。”

    鱼玄微闻言,忽然一捶案几,愠色道:“这些忠犬还真是阴魂不散!我真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何非要和几个孩子过不去?”

    坐在李曜右下首的兰韶英柳眉微挑,接口道:“孩子总会长大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杀兄弑弟,岂会不诛其侄?这斩草除根的道理再好理解不过。”

    罗仁俊忍不住叹息一声:“武功王身陷囹圄多年,仍能使一群死士为他卖命,某不得不承认,他这驭下的手段的确了得。”

    听罢众人议论,李曜只冷冷一笑:“无非就是‘赏罚分明’四个字罢了,只要资财充足、够狠,手段自然了得!死,亲人可得重金抚恤,但若背叛的话……准确的说,应该是疑似背叛,当年在我们手上忍受酷刑拷问拒不招供却一夜之间被灭满门的门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罗仁俊感慨道:“此人倒是条好汉,只是下场着实有些可悲。”

    厅中安静了片刻,李曜看向寡言少语的张无铭,说道:“无铭,你最是擅长追踪的活儿,这丽竞门教习之职,你暂时可以放下一段时日了,我想劳烦你到河北走一趟,去灭掉几只老鼠。”

    张无铭叉手给李曜缓缓行了一礼,往日里冰冷的面庞都带了笑:“贵主之命,莫敢不从。”

    李曜又问张玄妙:“沙州可有新的情况汇报?”

    “有的。”

    张玄妙点点头,离席走到李曜案前,递上一卷文书:“此乃沙州明华观寄给师尊的卷宗,还请师尊过目。”

    李曜接过翻开来一看,不禁展颜一笑,对面前作静候垂询状的张玄妙笑盈盈地道:“呵呵,如今这道观外的信众已逾十万之数,看来你们大师叔的脑子终于开了窍,总算明白利用本公主名头的好处了。”

    张玄妙喜滋滋地退下,却听兰韶英开口道:“贵主莫忙着开心,我还有一件扫兴的事情想告诉贵主。”

    李曜笑容一僵:“何事?”

    兰韶英一字字地道:“万贵妃中毒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阴谋味道

    “甚么!贵妃甚么时候中的毒?中的甚么毒?”

    李曜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急声连问兰韶英。

    要知道,史载万贵妃柔顺恭和,那说的是她在皇帝当面的表现,万贵妃管着宫中一群“莺莺燕燕”,那也是决断干脆利落,说一不二的主儿。

    也正因为如此,自打李渊做了皇帝,他这后花院里就从来没有闹出过什么宫斗事件。

    按照封建社会的标准,万贵妃是三观极其端正的女子,她的立场非常简单,就是“以夫为天”:当年李渊看重太子建成,饶是唯一的亲生子李智云间接命丧于李建成之手,她也一样无怨无悔地给予李建成诸多支持。

    而后李渊重用护国公主,万贵妃更是鼎力相助,在她的威压之下,近几年不知有多少外人不得而知的幺蛾子被掐灭在了摇篮里,可谓给李曜省去了大量的心力。

    可谁知,现在万贵妃本人竟有了性命危机,李曜怎能不惊不怒。

    兰韶英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布囊,然后交到李曜手里,苦笑道:“贵妃自己都不清楚何时开始中的毒,但我敢肯定,这绝不会是最近两年的事儿,至于是何种毒物作祟,贵主精于药学,可以试着看看能否分辨一二。”

    李曜兀自解开布囊,轻轻将里面的事物抖落在案几上,立时弥漫起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原来竟是一堆香料碎末。

    李曜双眸微微一眯,拂起鬓发,刚要去闻香料,一旁的兰韶英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贵主小心一点,毕竟有毒。”

    李曜抬眸看了看她:“阿兰莫要担心,我知晓轻重的。”说着便低下头去,与这堆碎末隔着一寸仔细地嗅了嗅。

    良久之后,李曜抬起头来,缓缓说道:“香料里面含有一种毒物,本身气味很淡,吸入会有种极轻微的麻痹感,一般人很难感觉得到,还真是杀人于无形的阴谋味道呢。”

    兰韶英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一把小刀,一边用刀刃小心翼翼地将案几上的碎末刮回布囊里,一边问道:“贵主,这究竟是甚么毒呢?”

    李曜轻轻摇头道:“因为这毒料和真正的香料完全混杂在一起,而且又全都磨得很细,是以我还暂时辨认不出品种。”

    这时,坐在末席的西市聚仙居东主袁飞忽然开口道:“或许属下可以帮上一点忙。”

    “哦?”

    罗仁俊和赵文彦对视一眼,顿时都想起当年他们到西市药材行抓捕吴景达和元仁师的情形,罗仁俊不禁好奇地问道:“袁东主,莫非你知道这个毒料的来源?”

    袁飞抿了一口酒水,清清嗓子道:“袁某在西市混了这么多年,那些供应宫中妃嫔日常用度的铺子,全都是有所了解的……”

    李曜柳眉一蹙,忙催促道:“长话短说。”

    “是。”

    袁飞讪笑着应了一声,立马摆出一张认真脸,继续说道:“先说香料铺子,有据可查,整个长安只有西市‘翟氏香坊’卖的香料能入天家的眼,除此以外绝无二家;再说药行,供太医署采买的主要有两家,一个是‘瑞荇轩’,另一个是‘橘井堂’,前者的东主是胡人米大易,后者是尚药局奉御许景辉胞弟许开济。”

    李曜点点头:“许景辉倒是个常打交道的熟人,他那胞弟我也有过两三次照面……”略微沉吟了一下,唤道:“玄微。”

    鱼玄微应声道:“弟子在。”

    李曜吩咐道:“这调取和整理‘翟氏香坊’及‘瑞荇轩’、‘橘井堂’两家药行供应清单的活计就交给你去办了,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

    鱼玄微欠身叉手道:“是!弟子记住了。”

    这时,兰韶英已经收拾好证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想了想,朝李曜问道:“贵主打算何时去探望贵妃呢?”

    李曜环看众人一眼,说道:“今日之议到此为止。”然后对兰韶英道:“当然是现在就去。”

    ……

    ……

    大兴宫,延嘉殿。

    宽敞的殿前院子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哎哟!”

    “奴婢冤枉!”

    “啊~~~!”

    “圣人饶命啊!”

    十几个宦官和宫娥包括两名穿着青衣的女官一字排开,被人牢牢地按在冰凉的地面上,粗长的木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发出噼噼啪啪的闷响,直把他们的后背和屁股打得血染衣衫。

    凉爽的秋风吹过,卷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邱福邱内侍轻轻掩着口鼻,一会儿怜悯地看了看地上这些不幸遇到皇帝雷霆一怒,沦为他老人家泄愤对象的倒霉儿,一会儿又抬起眼皮子,担忧地往殿门口回望一眼。

    忽然,远远传来一道熟悉而又好听的女子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传入受罚者的耳中,简直如闻天籁之音,纷纷挣扎着抬头看向来人,紧接着便是一阵求救声:“贵主救命!快救救我们啊!”

    李曜眸光一扫执杖之人,肃声喝道:“你们都给我住手!”

    执刑宦官们面面相觑,虽然手上未停,但力道却不自觉地轻了下来,邱福忙苦起一张脸,朝李曜说道:“贵主,万贵妃病倒了,圣人正在气头上呢!”

    李曜不以为然地道:“我担心打死了这些奴婢,会害得贵妃的病更好不起来,快把他们都抬走,叫得人心烦,若是圣人追究,我来承担便是。”

    此言一出,击打声戛然而止。一群身形粗壮的宦官三下五除二就把地上的人架出了院子,李曜瞥了邱福一眼,催促道:“还不快给我进去通传一声。”

    “唉,是是是。”

    邱福不敢怠慢,答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入殿通报。

    不多时,李渊风急火燎地冲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抓住李曜的手就往殿内走,口中还不停地说着:“莲华啊,为父正准备派人去找你,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快进去看看你万姨娘吧,她这样子可不对劲儿啊,御医们忙活了好半天,啥问题都没发现,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可真真是急死朕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凶多吉少

    李渊虽患有痼疾,但大概是受到精心调养的缘故,他的身子骨看起来非常硬朗,拉着李曜在殿中飞也似地疾走,转身进殿时还险些撞到正迎头跑来的邱福。

    李渊沉声喝道:“让开!”

    多亏邱福闪躲得快,不然就凭冲撞龙体这条罪责,都够他这个小小宦官吃一壶了。

    不一会儿,李氏父女二人连带着跑在后面的邱福一起冲入了万贵妃的病房,只见几名御医,包括太医令巢元方、许胤宗两位当世著名医家,都站在一面宽大的夹缬屏风外面,一见李渊出而复返,还跟来了护国公主,都忙不迭地面向来人跪拜:“陛下,贵主……”

    正所谓“关心则乱”,李渊本是性情中人,哪还能保持冷静,没有搭理一众御医便绕过屏风走了进去,李曜则无声地抬手虚扶巢元方、许胤宗等人起身,然后又挥手示意他们在此间等候,这才领着邱福快步来到万贵妃的床榻边。

    此刻,万贵妃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安详地闭着双眼,呼吸起伏均匀,似乎正陷入沉睡之中。

    一名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医正在为万贵妃诊脉,另有一名年约三旬的中年女医头戴彩巾,披散着长发,口中念着“禁经”,乩童起乩似地绕着床榻来回蹦跶转悠。

    李渊双眉一剔,刚要屏退女医,李曜已抢先开口道:“父亲,她们和巢太医等人都不用离开。”

    紧接着,她又出手制止跳得正投入的中年女医继续跳大神,把对方拉到身边,吩咐道:“澄娘,你去准备一盒银针与几十支艾炷过来。”

    李渊奇怪道:“明昭,怎地不用你的咒禁术,而是打算施展这颇具风险的针灸之法呢?为父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几年前你没有使用任何药物就治好了一度吐血昏厥不起的二郎呀!”

    李曜一听这话,心中犹豫了片刻,趋身靠近李渊,附耳低声道:“那时二郎是病在心上,而现在万姨娘是真的病在身上,完全没有共同之处。”

    李渊先是怔了怔,旋即凝视着李曜,那眼神里满是幽怨:“原是这不孝子诓骗为父,那么当年你……”

    李渊想要嗔怪女儿当初不该瞒着他行事,可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道:“罢了,快给你姨娘诊病吧。”

    李曜指了指床边正在把脉的女医:“父亲莫急,先等诊脉的结果出来再说。”

    其实在来时的路上,兰韶英已经把她如何得知万贵妃中毒并得到证物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万贵妃在生下楚哀王李智云后落下病根,从此失去生养能力,并且身子变得惧寒怕风,一俟遇到冷风或阴雨天气,她就会觉得腰腹疼痛不已。

    随着年岁渐老,体质的不断下滑,饶是每日都有延嘉殿常驻女医的护理,四年前的冬天万贵妃还是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太阳病”。

    这所谓的“太阳病”,乃是东汉张仲景所著《伤寒论》六大“经病”之一,其病症表现主要为现恶寒发热、头颈疼痛,类似后世医学所称的流感。

    这场古代流感在长安持续了数月之久,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包括当时的中书令封德彝、中书侍郎刘林甫、御史大夫皇甫无逸、右监门卫大将军杨屯、九皇子周王李元方等朝中重臣和皇亲国戚都病殁于那段时期。

    万贵妃幸运地活了下来,但身体也因此再次元气大伤,稍微受一点寒气,从腰腿到颈肩无处不疼,若是没有法子来缓解,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妇人来说,这种滋味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太医署经过一番研究,为万贵妃拿出了一个最稳妥的理疗方案,即用多种有着驱寒功效的药材和香料配制而成的熏香来缓解她的身子疼痛。

    果然,万贵妃用了效果非凡,只要身体开始痛起来,命人点上一炉这种特制的熏香,疼痛感很快就会减轻。

    久而久之,万贵妃对这种熏香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性,包括在室外活动,都总会有抬着铜香炉的宫女跟在她的身边,哪怕离开片刻,她也会感到有种无法言喻的难受。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大约半年前,万贵妃渐渐发觉自己耳力、眼力、味觉、嗅觉等反应都变得越来越差,而且还变得特别嗜睡。

    常言道“久病成医”,万贵妃觉得这可能是熏香药的副作用造成的结果,于是开始不断减少熏香的用量,然而直到彻底停用,她的五感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故此,万贵妃怀疑这并不是什么药效的副作用,而是有人在熏香里加了某种本不该有的材料。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万贵妃找太医署要了熏香的配方,撇开宫中的“六局一司”,让自己的心腹女官阿林到外面采买原料,并交由她最信得过的女医澄娘和阿燕二人自行配制熏香,然后再将她们所制的成品与宫中供给的熏香进行细致对比,结果发现二者在缓解疼痛方面的表现相差无几,气味却有着不易察觉的区别。

    答案不言而喻,万贵妃虽忧怒交加,但她毕竟是个有心计的,自是晓得要想查明幕后黑,就绝不能打草惊蛇。

    为此,即使有了秘密自制的熏香,司药女官送来的事物,她也依旧照单全收。

    只可惜,万贵妃积毒太深,未等她查到任何头绪,她就感觉自己快被毒性侵蚀得无法正常思考了,趁着大脑和神经还未彻底麻痹,万贵妃悄悄召见了宫妃当中唯一不具备下毒动机的人——属于护国公主这一派系的刘昭媛,而兰韶英因屡次从征有功,被皇帝破格授封上柱国、云阳县主,特许自由出入皇帝宫闱,正是后宫内线刘昭媛的联络人,于是李曜才得到了那一包证物。

    过了好半晌,年轻女医终于诊完了脉,李曜急忙问她:“阿燕,贵妃眼下状况如何了?”

    阿燕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一咬银牙,根据自己的判断向皇帝和护国公主如实相告:“恐怕贵妃此番凶多吉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557/ 第一时间欣赏英雌最新章节! 作者:江淘所写的《英雌》为转载作品,英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英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英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英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英雌介绍:
李曜穿越初唐,阴阳倒转,变身已被盖棺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惊世骇俗的遗言,隐讳不明的死因,残酷血腥的皇权争斗……在这风云激荡的时代,原主的命运已被历史的巨轮无情碾过,而国祚289年的大唐王朝却才刚刚拉开了帷幕。天可汗李世民踩着玄武门的血迹,开创贞观之治;唐高宗李治稳扎稳打,拓疆万里;女帝武则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明皇李隆基建立开元盛世,将神州的封建社会推向历史巅峰……然而这些天下之主,却也给后世子孙留下了许多历史隐患,最终大唐山河破碎,长安盛景不再。面对未来跌宕起伏的历史轨迹,神秘的穿越客决心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去缔造一个改变华夏文明命运的英雌传奇。Q群:439545048英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英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英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